是性,還是愛?——讀小說《為人民服務》
文章來源: 點綴2011-11-11 14:08:26


 


是性,還是愛?
——讀小說《為人民服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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閻連科,國內作家。曾經獲得過兩屆魯迅文學獎和一屆老舍文學獎。
2005年他以中篇小說《為人民服務》震驚文壇。這部小說能在國內出版,本身就是一個奇跡。出版之後立即又被查封,雖不意外,但也算一個奇跡。所以,這麽一折騰,這部被評論家並不看好的小說,一時間街談巷議,洛陽紙貴,想不出名都不行。

“為人民服務”這句話在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它曾經是全體中國人民的一種精神信念,是來自領袖的一篇講話的題目與中心思想,同時也成為一種政治上的號召,鼓勵“革命隊伍裏的人,要互相關心,互相愛護,互相幫助。” 

本來這樣的教導與精神信念是無可非議的,即使當今不再時髦,但也是一種曆史的存在,是一種積極向上的人生態度。為人民服務,就是為他人著想,為他人服務,這是一種美德,這種美德不會因為人們的迷失而變作醜惡,也不會被人為地加以嘲弄與詆毀。

可是,令人遺憾的事情還是發生了。該書作者以文學創作的名義,竟敢拿“為人民服務”這個經典之語開涮,硬是把人民軍隊內部,首長家的一些生活上的事情,栽贓在這個標題之下。這無疑是一種對公認價值觀的極大不敬,如此唐突造次,令人錯愕,不可思議,不能苟同。 

在海外倒是有許多人為這部書叫好,為它的被封殺鳴冤叫屈。實際上這些人更感興趣的是該書的政治含義,而不是它在文學上有什麽價值。即便是這部書被封殺,他們也可以大作文章,認為這是中國政府繼續實行文化專製的又一例證。 

在當時,路透社報導說,閻連科本人不願意對他的小說被禁的事情發表評論,但是他說,他的本意並不是要諷刺“為人民服務”這種說法,而是諷刺沒有做到為人民服務的人。 如果作者說的是實話的話,那麽他的這個諷刺還是沒有找對目標。而且即使是諷刺沒有做到為人民服務的人,也不至於要把領袖的話堂而皇之地掛在小說的上端,看似尊重,其實是更大的譏諷。

不過,有一點倒是確切無疑的,作者似乎在學習王小波,旨在對文化革命時期的荒唐事情進行無情的反諷。可是顯然又大大地超越了王小波的底線。王小波的時代三部曲,是著眼於文革時期人們的精神扭曲,而進行的反思與諷刺,其宗旨是針對人性在道德上的迷失進行探討與批判。

而《為人民服務》的作者卻把一段男女間的風花雪月的事情,同現存製度以及與之相關的思想體係掛上了鉤,這就有點兒強差人意,牽強附會了。這樣做的結果,就是將文學作品政治化,令文學創作毫不掩飾地變成了一種直接的政治工具。所以,嚴格地說,這部小說已不是一部文學作品,而變成了一部暗藏動機的影射之作。這樣做的結果,既貶低了文學的價值與作用,同時也降低了作家自身的修養與水準。 

其實,僅從從故事情節來說,這部小說還是有可取之處的。首長的夫人年輕貌美,嫁給首長五年,如果說她原來是個處女的話,依舊還是個處女,原因就是這位首長是個軍人,但不是男人,也就是說他有生理缺陷。他的前妻堅決同他離婚也是因為這件事。這個情節本身是小說的一個看點,會增加故事的曲折性與悲哀性,能夠吸引讀者關注與同情當事人雙方的處境與心情。

說到底,這位首長也是很無辜,很可憐的,他隻有事業,沒有私生活,享受不到性幸福。客觀地說,這不是他的過錯,隻能說是他的命運不濟,是負責生命密碼的上帝同他開了一個殘酷的玩笑。這樣的人,在社會上不應該被歧視,而應該受到尊重與同情。但凡任何一個有良知的人,也決不會因為有人有這樣的缺陷,而幸災樂禍,加以嘲笑。

可是,這部小說卻津津樂道地把首長的性無能拿來說事,並以此作為攻擊挖苦首長的借口,這實在是找錯了理由。而且通篇故事也沒有提到除了性無能,首長還有什麽過失。就算性無能是個見不得人的事,可是跟為人民服務又有什麽關係呢!再說有性無能的人,就一定做不到為人民服務嗎?因為生理上的缺陷,首長就被扣上了一頂沒這樣的大帽子,這實在是很冤枉。

再說這位首長夫人,過了五年有婚無性的生活,其內心的失落與煎熬是可想而知的。這對於一個既健康又年輕的女性來說,無疑形同於遭受一種反人性的酷刑。因此,當公務員來到首長家做飯後,這個老實巴交的農村兵想都沒有想到,“半年來,他在飯桌上吃飯時,師長的夫人曾無數次仔細地看過他。”

就是“他在樓後鋤菜時,她曾經天長地久地透過窗戶凝視他,……他在前院給葡萄藤打架時,因為濃密的葡萄藤和密不透風的思想工作樣,遮住了她的心靈和視線,使她不得不拿出師長的高倍望遠鏡,把他從葡萄葉的縫隙中拉近和放大。長年累月地看他額門上的汗,像珠寶店的老板在放大鏡下看一粒鑽石或瑪瑙,看他脖子的青筋和肩頭上裸露在外的黑皮膚,像觀賞一片青紫的上好玉器。

這一段的描寫很細致,很形象,也很真實。完全看出來,性高度饑渴的首長夫人太喜歡這個兵,這個男人了。首長夫人應不應該有這樣的權利呢?應該。因為這是人的本能,正常的生理欲望,也是正當的要求。那麽這位首長夫人為什麽不毅然離開她有名無實的丈夫,開始新的生活呢?作者沒有寫,我們也無從知道。但是她有性的需要,這是再正常不過的,無可厚非,更八杆子打不到與為人民服務有什麽關係上。 

對於首長夫人來說,終於有了一個想入非非的時機了。首長要去北京開會兩個月。首長的小洋樓裏就隻有首長夫人和給她做飯,兼打掃衛生,種菜養花的公務員兩個人了。於是,一場風花雪月的曖昧故事似乎就有可能發生了。在後麵的描寫中,不能不說作者展現了相當的技巧,把一個偷情的過程,特別是一開始首長夫人暗示與赤裸裸地勾引公務員的過程寫得很細膩,很生動。

首長夫人雖然看上去饑渴難忍,可是她還是有分寸的,並沒有以勢壓人,硬逼迫公務員就範。這個公務員也是好樣的,並沒有見色心起,還是有顧忌,有理智的。麵對著已經寬衣解帶的首長夫人,在香榻上的玉體橫陳,他不動心是假的,但是他能抑製住,這就很了不起。他的心態很符合那個時代的人的道德觀念,再加上他來自農村的樸實青年,所以,他的反應是可信的。這是一個生活中的人,尤其是一個要求上進的年輕軍人的必然反應。

盡管首長夫人已經心儀了這個農村兵半年了,可是他不答應,首長夫人也沒有辦法,所以一氣之下,隻能退而求其次,要求連隊把這個兵換走。首長夫人的這個舉措也是對的。況且也沒有陷害他,隻說他讓她生氣了。這個時候指導員挽救了這個兵,又給了他一次機會,叫他第二天再給首長夫人做一天飯,如果她還生氣,就隻好回來了,連隊再另外派人去。

可以說這個公務員還是有貴人相助的。她不僅被首長夫人看上了,指導員還一直袒護他,又苦口婆心地開導他。農村兵在部隊最大的願望就是能提幹,將來複原可以脫離農村戶口,變成城市居民。公務員當然最看重的也是這件事。為前程著想,還有什麽困難不能忍受的呢?公務員開始想通了。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去了首長家給首長夫人做飯。

沒想到的是,一向睡懶覺的首長夫人那天卻早早就起床,身穿五年來不曾怎麽穿過的軍裝,端坐在大門口的椅子上等待新來的公務員。一看見是他來了,非常生氣,冷冷地問,你怎麽來了?你們指導員沒有告訴你嗎?這個時候公務員知道不能再不讓她不高興了,就把指導員的意思告訴了她,並向她做了真誠的檢討,請求她原諒,希望不要趕走他。

此時的首長夫人就是一個地道女人了,麵對一個昨天還不識抬舉的男人屈服在她的麵前,她不會輕易饒恕他的,公務員的拒不領情,不僅讓她大大地丟了麵子,也嚴重地打擊了她的自尊心。又經過不少的折騰,這個公務員終於像個孩子一樣在她麵前痛苦流涕了,這時首長夫人才算出了這口心中的怨氣,收複了這個並不好收複的農村兵。……

當天首長夫人打電話給連隊,說首長不在家,晚上她一個人獨自在樓裏害怕,從今天起就讓公務員夜裏也不用回連隊,就在她家睡覺,直到首長開會回來。在接下來的兩個月的時間裏,首長夫人幸福得就像個小女人,好事之後,都是她來做飯給公務員吃。他們就像一對恩愛的小夫妻,陶醉在性與愛的瘋狂之中。

一般來說,女性作者在描寫男女床第之事的時候,比男性作者更有才華,她們寫出來通常都很到位,又很美麗,很有情調。該書的作者描寫首長夫人與公務員之間的性愛與感情糾結,基本上不輸女性作者,所不同的是根據主題的需要,再加上作者的男性本身這個事實,寫出來的效果肯定是更加赤裸裸,更放浪形骸了。

作者曾經說過,性描寫如果是為著說明一些道理的話,就可以大膽地寫,怎麽寫都可以。作者在這部小說裏,把兩位主人公的性愛過程寫得很徹底,很淋漓盡致。好像兩個當事人完全忘記了外麵的世界,成了醉生夢死的一對淫男欲女,在兩個月的時間裏,除了性就沒有交流,就不曾再說過別的話,等等。其具體細節,我就不在這裏一一贅述了。

但是我要說的是,在我看來,他們兩個人並不僅僅是動物般的性的發泄,到後來,他們是有了感情的。其中一個例證就是,他們在做愛時把領袖的石膏像,裝在鏡框裏的語錄等等都故意打碎了。很多人就借題發揮說,這樣每打碎一個神聖的物件,他們的性欲就被刺激到一個更高的程度。他們就是利用這種方式,來宣泄他們的瘋狂與性欲。顯然,這隻是不符合常理的想象,而不是事實的真相。

實際上,在當時那個極左的年代,這些東西被打破損壞是要被治罪的。兩位主人公故意這樣做,是想借此來表明,他們愛得已經無所畏懼了,就是為此要當反革命,他們也不怕。而且他們更願意爭相當最反動的那個人,目的就是要向對方證明,他們有多愛對方,為了保護對方,就是把一切責任都攬到自己身上,也在所不惜。

而且這見事的始作俑者就是首長夫人,是她故意將公務員脫下的衣服蓋在石膏像上,這樣她知道完事後,公務員要穿回衣服的時候,一定會不注意而把這個石膏像刮到地板上,要被打碎的。這個細節連同類似的橋段都是很感人的,說明這兩個人已經渾然忘我,沒有顧忌,即使當了反革命也心甘情願。你說這是愛還是性呢?當然是愛了!

所以,首長回來之前的一天,就是他們兩個的世界末日。在這一天裏,他們縱欲無度,縱情揮霍。因為等待他們的一定是終生再不得在一起,所以就更加難舍難分,欲罷不能。這的確是令人悲傷的一件事。兩個月,六十個日日夜夜,對於一對已經無法分開的人來說還是太短暫了,現在又到了必須戛然而止的時刻,豈不是殘酷無比,狀如生死離別!

接下來大家一定會為這一對色膽包天的男女提心吊膽,首長回來了可不是好玩的。紙裏哪能包住火啊!首長夫人和公務員怎麽麵對首長,向他交代啊!豈不是要雙雙遭受滅頂之災?可是小說的故事性就在這裏。原來前麵連篇累牘的寫了這些,都是引子。都是為後來的事情做鋪墊的。

有條不紊的首長夫人,已經安排好一切,第二天公務員就回豫西老家探親,並明確告訴他,連隊不通知他,不許回部隊。可是這位公務員實在是老實人,在家裏住了四十多天後,他沉不住氣了,自己擅作主張回到部隊。他認為這都是首長夫人給他開的後門,再不歸隊怕給首長夫人添麻煩。

還好他回來後,沒敢直接去首長家,而是先回了連隊。這一回去他才發現,部隊的情況與他走時大不一樣。原來該部隊正處在被裁軍減掉的前期,人心惶惶,幹部都在為自己能否不被減掉而憂心如焚。幾天後,確切消息傳來,首長的這個師全部裁掉,番號撤銷,幹部戰士除了少數調動到兄弟部隊的,全部解甲歸田,哪裏來歸到哪裏去。令人驚奇的是,唯獨公務員被部隊特別安排回家鄉附近的城市,進工廠,全家變城市戶口。

但是部隊限令公務員接到通知,趕快就得去新單位報到,好像領導很不願意他在部隊多呆一天。連隊為他開完歡送會,就接著由指導員和連長陪著乘坐吉普車去火車站。路過首長家門口時,公務員不顧一切地喊司機停車,並打開車門,跳下車就向首長家跑去。在車上的連長大聲嗬斥他站住,威脅他說,你要是膽敢去首長家,就給你處分,別看你已經離開部隊,可是你的檔案明天才寄出去。倒是指導員幫著說好話,說,首長這會兒正在辦公室,就讓去吧,告個別,我陪他去。

公務員跑到首長家,按了門鈴,半天首長夫人才從樓上下來開門,一看見他,還是一愣,並說知道你今晚走。現在該吃驚的是公務員了,他看見首長夫人臃腫的身體,疲憊不堪的樣子,一看就是懷孕了。但是他還是很懂事沒有多問,隻是告訴首長夫人,他來是把從家裏帶來的禮物親手交給她。說著就把一個紙包遞到她手上,她問是什麽?他說是家鄉的鬆子。

他要走了,她說等等,首長夫人轉身上樓,過一會兒又下來,交給他一個用紙包住的長長方方的東西。這時首長夫人做了一個令人沒有想到的舉動,她並把公務員的手拿起來放到自己的肚子上,讓他摸摸隆起的部位。這時,公務員緊咬著嘴唇,沒有說什麽,也沒有要離開的意思。倒是首長夫人說快走吧,等一下首長就回來了,而且火車也要到點了。

說到這裏大家都明白了吧。原來從頭至尾隻有公務員不知道,連裏的領導都知道。這應該是經過首長同意了的,一次有意的安排,一次借機求子。不過,公務員還是不會忘記她。在他的心裏,她已經不是首長夫人,就是一個女人,一個他的女人,一個什麽都給了他,而且令他不能割舍,不能忘記的女人。

他們的愛隻有兩個月,可是對於他來說,已經刻骨銘心了。況且首長夫人沒有食言,因為部隊要裁減了,沒法提幹,就采取了另一個替代辦法,把公務員安排到地方國營大廠裏去了。首長夫人對公務員沒有卸磨殺驢,而是言而有信,仁至義盡。如果僅僅是因為性,她是不會為他做到這些的。

據說這部小說是九萬字。為了能出版,作者自己忍痛把文稿刪減到五萬字,可是出版社又作了刪減,最後麵世的時候是四萬字。在現在能看到的文本裏,小說到了上麵的情節基本上就結束了。可是我看到有的評論文章提到原作的結尾是這樣的,大意如下:

十五年之後,公務員千方百計,終於找到了已經升任為省軍區司令的首長家,通過傳訊,首長夫人傳來一張字條,上麵寫著“有什麽困難就寫在這張紙上,需要錢了,把錢數和郵寄地址寫上去”,這樣冰冷的字眼。公務員見到這個條子後,二話沒說就走了,隻是把十五年前離開部隊時,首長夫人送給他的禮物和這個條子,通過哨兵一同轉給了她。

這個禮物就是當時擺在首長家飯桌上的一個寫有為人民服務字樣的小木牌,這是當時首長夫人需要公務員時的一個信物。是他們那段難忘歲月的見證。首長夫人見到這個木牌三天後,居然找到了一個回家奔喪的機會,從此杳無蹤跡,再也沒有回來。有人說這是一個開放的結尾,給讀者留下了想象。

無疑這個結尾具有相當的震撼力。不過,在我看來,想象與否,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也愛著他,這段感情對她來說更加割舍不了。因為他到底是一個女人,而且是一個無辜的女人。這段感情雖然充滿了陰謀與危險,但最終卻是真誠與純潔的。是人性的必然反應與釋放。所以說這是愛,不是性。這才是這部小說的靈魂與動人之處。

可是作者在小說的結尾處是這樣畫上點睛之筆的:三天後,這個師被宣布解散了,那些知道公務員和首長夫人的性愛故事者,全都走掉了。不知道的,也全部走掉了。一個秘密被深埋在了大家的遺忘裏,就像一塊黃金被扔在了大海裏。

這絕對是小說立意上的重大失算,反映出作者一種先入為主的醉翁之意不在酒。不僅硬是把愛說成性,並且還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韙,恣意褻瀆為人民服務這個經典稱謂。這反映出作者在認知上的混亂、粗糙、迷惘與悲哀。一部好好的小說,被作者自己糟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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