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容之心(1)
文章來源: 水寧2018-07-21 00:59:23

寫完上一篇《也許我不懂你的痛》發到博客裏,心裏有隱約的擔心,擔心掉進爭辯的泥淖。我不相信真理越辯越明,何況很多辯論所涉及的層麵過於表象甚至限於文字遊戲。好在我現在對付自己的小情緒駕輕就熟,略略清理了一下心中關於“假想敵”的感受,然後上床準備睡覺。臨睡前照例在網上瀏覽一下,攢一些睡意。於是就讀到了一篇關於劉曉波的文章。

我比較相信人來到這個世界之前已經選定了自己想要扮演的角色。它隻是一個角色而已,無論看起來如何偉大,都遠遠不及我們的真實身份。因此真正讓我景仰的人極少,而曉波先生就是其中的一個。因著這個緣故,那篇文章令我有氣衝鬥牛之感,憤怒厭憎鄙夷震驚還有難以置信如海水漲潮般激蕩不已。我頗花了一些時間才讓自己略微平靜進入睡眠。

早上起來幾乎誤了看世界杯決賽的時間。這場決賽蓋子揭開太早,法國隊的戰術相當功利,前麵兩個進球欠缺觀賞性,加之頭天晚上睡得太晚,我不免有些昏昏欲睡,心思又跳回那篇文章。

我在上一篇博客文章裏的最後一句話是,“你可以在彼此的衝突中學習包容。”向川總保證,寫下這話的時候我的確是真心實意的。但是今天我又想象川總那樣來一個180度轉變:我昨天是口誤了。我現在真的不想包容了,原來有的人有的事根本不配被包容!不過以過往的經驗我也知道自己還會象川總那樣360度轉回來的。我起伏不定的思想時常如水流一般在大腦狹窄的彎道中繞來繞去。難怪有人說我“寫得漂亮活得糾結”。但我自己卻清楚地看到,隻要我真誠地寫下什麽,就如同在地圖上畫了一個圈。那是一個有魔力的圈,讓人披荊斬棘地奔向它。不過這個披荊斬棘的過程相當受虐。有很多時候我都想一屁股坐下來宣布我一步也不會再走了。但是,我沒有辦法塗掉那個魔法圈。我被套住,被自己的心願。

扯遠了。繼續來說劉曉波和包容。

我知道我因那篇文章所起的憤怒並非“義怒”,就是《聖經》裏描述的耶穌在“我父的殿”外展示的那種正義的怒火。我甚至懷疑真的有“義怒”那麽一回事。憤怒的殺傷力必定是雙向的,而這匹烈馬又常常被一個看不見的“自我”駕馭著。曉波先生已經遠離了世人的說三道四,世上的人卻還在不斷地詆毀他攻訐他或維護他讚頌他,以正義之名。即便正義確實被我們牢牢握在手中,但隱身其後的借著情緒表達出來的那個害怕自己的利益被損害或渴望被認同的“自我”也會大大削弱正義本身的力量,把正義的呼聲變成個人情感的宣泄。

我對曉波先生的生平舊事了解很少,充塞於耳的是“殖民三百年”的驚人之論以及那個引來爭議的諾貝爾獎項。這兩者都沒有在我心裏留下太多痕跡。我卻時時想起他那句“我沒有敵人”的宣告。從八九年的“絕食宣言”到零九年的諾貝爾和平獎致辭,曉波先生始終堅守著這樣的信念。但我卻會忍不住會去揣度這二十年間他所經曆的內心掙紮和煎熬。一個人想要做到和他最終做到之間路途漫漫。如曉波先生在自述中所說,在那場運動之前他的日子都是一帆風順的,而之後他的生活被徹底改變。是否命運正是要讓他在嚴酷的現實中去真正認識並且踐行他的誓言?照我想來,比起寬恕囚禁他又軟禁他無辜的妻子的冷酷當局,也許更為艱難的卻是“背棄”那些支持他鼓勵他或者期待他“振臂一呼”的戰友們。但他依舊以“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的勇氣選擇了這條孤獨之路。喜愛他的人未必懂得他所說的“以最大的善意對待政權的敵意,以愛化解仇恨”。而曲解他的人卻不肯去看他所作的犧牲隻揪住特定語境下的隻言片語斷章取義。 “我沒有敵人”。一個宣告半生磨難,可有多少人相信那是他的肺腑之言?這宣告對我的震撼幾乎超過了耶穌在十字架上的禱告:“父啊,赦免他們吧。因為他們所做的他們不知道。”耶穌是神的兒子,在這樣闊大的背景下我會自然而然地認為他的犧牲是求仁得仁。但曉波先生一路走來的足跡卻這麽平凡真實清晰。他原本隻是一介要求自己“無論做人還是為文,都要活得誠實、負責、有尊嚴”的書生。也許在某個社會中,這種自我期望如高高的山峰那樣難以企及。於是時勢弄人讓他站在高山之巔為眾人矚目,成為一些人尊崇的愛國者以及另一些人唾罵的賣國者。或許,於他來說這些都毫無意義。我相信他最終成了一個心靈自由平和超越世界的人。

當我讀到那篇攻擊曉波先生的文章心頭升起對那作者的激憤的時候,我已經在內心塑造了一個敵人。我不斷地和它辯論,想要斥責它嘲笑它打倒它讓它無地自容徹底消失。而實際上我是在用我的想象和情感供養著那個“敵人”的血肉骨骼,讓對方慢慢地長大,長得更強壯更有力量。我徒勞地和它戰鬥著永遠無法取勝。“我沒有敵人”。當一個人可以這樣坦然宣告的時候,世間不再有他的對手,不再有可以囚禁他的高牆。他進入了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

曉波先生是我的天空中的一顆閃爍的晨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