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伊人(52) 父病
文章來源: 漢代蜜瓜2009-04-29 06:39:47


阿青離家後,陳珊有段日子不能適應,經常打電話騷擾遠在香港的老公。無奈多倫多和香港有晝夜時差,騷擾起來不是那麽方便,於是她頻頻跟何葭煲電話粥來調整自己。

何葭耐心地聽著,不時地附和兩句,有時候也會勸解勸解。時間長了,隻要晚上電話鈴一響,弗萊德就會笑著說:“又是你弟弟的媽媽。”

你弟弟的媽媽——這個詞讓何葭莞爾。

張帆工作很忙,來過幾封電郵,寥寥幾句帶過沈遠征的離婚,提及何偉近況,說他目前的發展重心已經放在中國,美國原先公司的職務已經完全辭去。他現在住中國的時間比住美國的時間多。

一住住出問題來。原先念大學時代的前女友婚姻出了問題,夫妻之間甚至動了手,差點鬧出人命,何偉不知怎麽卷了進去,脫身不得。

何葭驚疑之後又釋然——當初她結婚的時候,何偉本來說要從美國飛過來參加婚禮的,後來不知道怎麽他沒回美國,滯留中國不歸,還說他手頭有點事兒走不開,她還以為他工作忙,原來不是公事,卻是私事。

何葭對何偉跟前女友的事大約略知一二。當初何偉對這段關係有些遲疑不定,出國的時候,想趁著兩人分開的時候冷靜地想清楚。不料到了美國,過語言關功課關考試關,忙得焦頭爛額,一拖拖了大半年沒表態,女友以為他要分手,甚至沒寫信問問他就嫁了另外一個追求者。

何偉一方麵自責,一方麵似乎也解脫了,他到底是什麽想法,何葭亦不知到,因為一來那個時候她跟沈遠征愛得天昏地暗;二來何偉一直當他們倆是小孩子,這種事不會對他們說。他們也隻是從長輩透出的口風裏略知一二。

何葭邊工作邊念書,忙碌而充實。因為她要念書,弗萊德承擔了大部分的家庭事務——衛生清潔,采購煮飯,支付帳單等等。

考試之前通宵達旦。轉眼之間考試結束,何葭鬆了一口氣,在家裏大睡特睡。一日她晚起,弗萊德比她更晚起。她破天荒起來做早飯,想給弗萊德一個驚喜。弗萊德自臥室裏聞到煎蛋和咖啡香,再也躺不住,穿上衣服下來。

何葭光著腳,穿著紅紗睡衣在烤麵包。弗萊德從後麵抱住她:“你總是誘惑我。”

何葭一邊揮舞著餐刀往麵包片上塗黃油,一邊把弗萊德不帶任何天然油脂或者人造油脂的麵包自考麵包機裏取出來說:“唉,我從今天開始,立意做賢妻良母。”

弗萊德知道她這種口號或者決心隻是三分鍾熱度,還是打算給予鼓勵。

弗萊德吻她脖頸。這時電話鈴聲大作。何葭說:“親愛的,去接電話。”

弗萊德說:“別理它。誰這麽沒禮貌,大清早打電話?應該不是你弟弟的媽媽,她總是在晚上打過來。”

何葭說:“今天是周末,也許她約我逛街呢?”

弗萊德說:“那你跟她說你不去,要在家裏陪親愛的老公。”

鈴聲持續一陣,忽然停住。弗萊德把手伸進她的睡衣。這時電話鈴又響了起來。何葭洗手,說:“弗萊德親愛的,去接電話,說不定有什麽重要的事情。”

弗萊德隻好去聽。他皺皺眉頭,說:“葭,找你。”

何葭詫異。她走過去接過話筒,卻聽沈遠征說:“葭葭,你別著急上火。舅舅他進了醫院,恐怕問題嚴重,你盡快買飛機票回來。”

轟的一聲,何葭耳朵幾乎失聰。她不能置信地問:“什麽病?”

那邊靜默一會兒,說:“胃癌。”

何葭跌坐在椅子上,看著弗萊德的目光無助而震驚,還有,一種深深的絕望。

弗萊德給她的神情嚇壞,自她手裏接過電話,一邊用緩慢而低沉的語氣跟沈遠征通話,一邊另外一隻大手搭在妻子的肩膀上,使她感到一絲安慰。

收了線,他立刻找旅行社的電話,馬上訂回上海的機票。

時值聖誕,一票難求。弗萊德費了好大勁兒才買到一張,飛機早上七點起飛,他們必須淩晨四點起床。

並且他的課還沒結束,即使有票也走不開。

弗萊德說:“親愛的,你先去,我料理好手頭上的事情就來。”他擁抱她,安慰著她。

經溫哥華轉上海的飛機上,人人洋溢著即將團圓的笑臉,隻有何葭,自接到電話之時起就沒睡好,現在左思右想,心神不定,淒淒惶惶,差不多沒睡覺,到達上海的時候,神情憔悴,眼窩深陷。

沈遠征和姑媽一起在機場接她。姑媽兩鬢又添白發,看見何葭心疼得眼淚差點流下來:“葭葭,你是不是幾天沒睡?為什麽不吃藥?你這個樣子心髒受不了的。”

何葭顧不得寒暄,急急地問:“什麽時候的事情?”

沈遠征說:“今年暑假,舅舅在跟人家做工程的時候,昏倒在現場。上醫院一查,查出問題來。他一直以為自己是胃炎,沒有及時治療,耽誤了。”

何葭急了:“那個時候為什麽不告訴我?”

姑媽說:“你爸爸不讓。他說你剛結婚,不要打攪你。再說當時醫生說沒問題,手術切除後再配合化療,會痊愈。你爸爸手術,我們大家輪流陪著照顧,誰知道這麽快就惡化了。”

何葭的一顆心一直沉,一直沉,沉到太平洋洋底——一種冰冷的感覺包圍了她,冷得她身子不由自主地發抖,一直到坐在車裏還不停地抖。

姑媽伸出手來握住她的手,可是她的手跟侄女的一樣冷。

在何葭的堅持下,他們從機場直接到醫院。沈遠征和姑媽帶她到病房。短短大半年,何致遠變得憔悴異常。臉色灰暗地閉目沉睡。

何葭的眼淚如斷線的珍珠滾滾而下。姑媽說:“你還是回去休息一下,我在這裏就可以了。”說著像是記起什麽,翻翻自己的皮包,找出一瓶安眠藥交給兒子。

沈遠征送她回家。她那熟悉的家,一直保留著她走時的樣子。姑媽已經把被褥床單全部洗過曬好,床上滿是陽光的味道。

何葭閉閉眼,真怕忽然有一日,這一切都物是人非。

沈遠征幫她倒杯水,取出一粒藥交給她。何葭接過來吃下,倒頭而睡。

夢中她感覺到父親的手在撫摸自己的臉孔。他說:“葭葭,葭葭。”那隻手寬大而溫暖。

一會兒是記憶中的母親蒼白如瓷,帶著透明質感的臉,微笑著說:“葭葭,餓不餓?餅幹筒裏有餅幹,自己開開來吃。”

父親已經老了,可是記憶中的母親永遠那麽年輕,那麽美麗。何葭覺得這個世界上,沒有哪個女人比自己的媽媽更美麗,沒得像天使,像女神。

一覺醒來,已是天亮。沈遠征買了早點來跟她一起吃,順便跟她說說何致遠的病情——自然是不容樂觀。

何葭顧不得質問他為什麽不早通知她,匆匆吃完飯,他們一起去醫院。

何致遠清醒著。他看到何葭,笑一下,想抬手卻抬不起來。何葭上前握住他的手。

他說:“你來了?”

何葭拚命忍住眼淚:“爸爸,你為什麽不早告訴我?”

何致遠說:“你這不是來了麽?”

何葭說:“是的,我來了。”

沈遠征悄悄地走掉。

何致遠說:“葭葭,有件事爸爸要跟你說,再不說恐怕沒有機會了。”

何葭道:“爸爸,等你病好了再跟我說,我會陪著你把病治好。治好病逆跟我去加拿大,我再也不讓你一個人住在上海。”

何致遠微弱地說:“葭葭,你聽我說。”何葭閉嘴,凝神傾聽,他接著說,“你並非我跟你媽媽的親生,你是我們領養的。”

轟的一聲,何葭覺得天旋地轉,懷疑自己幾夜未睡,出現幻聽。

一定是幻聽!她用手掐自己的大腿,似乎沒有痛感。

她怎麽可能是養女?她的媽媽,她的爸爸,都那麽那麽愛她,她怎麽可能是養女?!

一定是幻聽!一定是的!!

何致遠接著說:“你媽媽有心髒病,生育對她來說有生命危險。那一年王阿婆在家門口揀到一個女嬰,想起我們,就來問我們要不要收養。”

何葭手心出汗。她父親喃喃說道:“你媽媽去看你,你那時剛吃了奶粉,心滿意足。那個時候你很瘦弱,小臉黃黃的,大家都說可能不好養。可是你媽媽看了,不知道為什麽抱著就放不下。她決定把你帶回來養。為了你不被歧視,我們以大換小,跟別人調了房子搬了家,跟以前的鄰居斷絕往來。”

“我們甚至調動了工作。”
“你媽媽非常愛你,她親自照顧你。可是她有心髒病,不能勞累,我承擔了全部家務。”

是的,何葭自然仍有記憶,媽媽非常緊張她。哪怕她摔跤磕破塊皮,她也送她去醫院,惹得同事鄰居無不笑她。
何致遠閉上眼睛,眼淚汩汩流出:“葭葭你恨爸爸吧,是爸爸自私,怕失去你,拆散你跟遠征,害了你們。遠征的婚姻一直不幸福,甚至於離婚,全是我的錯。”

何葭泣不成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