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 破 一
深深的在深夜裏坐著: 當窗有一團不圓的光亮, 風挾著灰土,在大街上 小巷裏奔跑: 我要在枯禿的筆尖上嫋出 一種殘破的殘破的音調, 為要抒寫我的殘破的思潮。
二
深深的在深夜裏坐著: 生尖角的夜涼在窗縫裏 妒忌屋內殘餘的暖氣, 也不饒恕我的肢體: 但我要用我半幹的墨水描成 一些殘破的殘破的花樣, 因為殘破,殘破是我的思想。
三
深深的在深夜裏坐著, 左右是一些醜怪的鬼影: 焦枯的落魄的樹木 在冰沉沉的河沿叫喊, 比著絕望的姿勢, 正如我要在殘破的意識裏 重興起一個殘破的天地。
四
深深的在深夜裏坐著, 閉上眼回望到過去的雲煙; 啊,她還是一枝冷豔的白蓮, 斜靠著曉風,萬種的玲瓏; 但我不是陽光,也不是露水, 我有的隻是些殘破的呼吸, 如同封鎖在壁椽間的群鼠 追逐著,追求著黑暗與虛無! <><> ①寫於1931年3月,初載1931年4月《現代學生》第1卷第6 期,署名徐誌摩,後收入《猛虎集》。 />> 一九三一年十一月,詩人徐誌摩乘坐的飛機在濟南附近觸山 而機毀人亡。詩人正值英年,非正常的辭世,可以說他的人生是 殘破的;回過頭來看,他死之前幾個月發表的詩作《殘破》恰成 了他自己人生的讖語。詩人人生的殘破,不僅指在世時間的短暫 及辭世之突然與意外,其實詩人在世時感覺更多的是生之艱難; 《殘破》正是詩人的長歌當哭。 全詩由四小節組成。每一節 的開始都重複著同一句詩:“深深的在深夜裏坐著”,它是全詩 詩境的起點,一開始就在讀者心頭引起了冷峻撲麵的感覺,並且 通過多次重現,強化了讀者的這種感覺,它就象一首宏偉樂章中 悲愴的主弦律。它描述了一個直觀的畫麵:天與地被籠罩在一片 灰暗裏麵,夜深人寂,一個人沒有如常人那樣睡覺,不是與好友 作徹夜暢談,更不是欣賞音樂,而是孤獨地坐著。這種反常便刺 激著讀者的想象力:別的人都是在睡夢中在不知不覺中度過黑暗 、寒冷、淒慘甚至恐怖的漫漫長夜,而他卻坐著,他肯定是因為 什麽不順心的事而長夜難眠,而長夜難眠不僅不能消解或逃離不 順心,反而使他感受到常人看不到的夜的陰暗與恐懼,於是他自 然而然多了一份對生活和人生的反省和思索。顯然,作為一首抒 情詩,就不能把這個畫麵理解為寫實;既然它已經作為詩句進入 全詩的總體結構中,進入了讀者的審美期待視野,它便增殖了審 美效應,它必然具有象喻意義。黑夜具有雙重意義,一個是坐著 的自然時間,一個是生存的人文時間,後者的意義是以前者為基 礎生發出來的。這樣,環境與人,夜與坐者便構成了一對矛盾關 係。詩句強調了夜之深,這表明夜的力量之強大,而人采取了一 種超乎尋常的姿態,則表明主體的掙紮與反抗。第一句詩在全詩 中屢次複觀,就是把環境與人的衝突加以展開,從而可以表明這 一衝突的不可調和性、尖銳性。 “當窗有一團不圓的光亮/ 風挾著灰土,在大街上/小巷裏奔跑。”作者為了加強夜的質感 ,用描寫的筆調對夜進行鋪展。明亮的月光讓人心曠神怡,可這 裏的月亮是不圓的,殘缺的,光線是隱約而灰暗的,在朦朧中生 命被阻止了活動,隻有風在嗚嗚地追逐著,充滿了大街和小巷, 傳布著荒涼和恐懼。生存環境的險惡激起了“坐者”對生存方式 的思考,對生存本真意義的追索:“我要在枯禿的筆尖上嫋出/ 一種殘破的殘破的音調/為要抒寫我的殘破的思潮。”麵對生命 的艱難,作為主體的人並沒有畏懼、退縮,盡管“思潮”殘破了 、“音調”殘破了、“筆尖”枯禿了,但生命仍要表達。在這裏 ,關鍵的不是表達什麽,而是表達本身,選擇了表達這一行動足 以昭示生存的頑強、生命的韌性。至此在第一節裏環境與人的矛 盾得到了第一次較量和展示。 為了突出夜的否定性品質,作 者在第二節則把筆觸由對屋外的光亮、聲音的描寫轉移到室內的 氣溫上,在第三節則由實在的環境構成硬件轉移到樹影等較空靈 的氛圍因素上。詩人把這些環境因素詩化,把它們塗染上社會意 義,並在社會意義這一層麵上組織成統一的詩境。 前三節偏 重於正麵描寫或揭露夜的否定性構成,第四節則寫它們形成一致 的力量摧毀了美麗:“啊,她還是一枝冷豔的白蓮/斜靠著曉風 ,萬種的玲瓏/但我不是陽光,也不是露水……”。“白蓮”象 征著美好的愛情,美好的理想等等一切人所追求的、高於現實的 事物。白色的蓮花,在晨風中嫋娜地盛開,亭亭玉立,並且散發 著幽微的清香,她美麗卻不免脆弱,唯其美麗才更加脆弱,她需 要露水的滋潤,她需要陽光的撫慰。可是,“我卻不是陽光,也 不是露水”,“我”無法保護她、實現她,結果她隻有死亡。美 好東西的毀滅是特別讓人觸目驚心的。人生如果失去了理想和追 求,就象大自然失去了鮮花和綠色,一片荒蕪;在這種條件下, 人要想生存,或者說隻要存在著,人就如生活在黑暗中的老鼠一 樣猥瑣、毫無意義。 詩題叫“殘破”,世界殘破得隻剩下黑 暗、恐怖,而人也隻能活得象老鼠,這人生自然也是殘破的。殘 破的人生是由殘破的社會造成的,詩人正是用個人的殘破批判殘 破的社會。 作者選擇“夜”作為抒情總起點,但是並沒有淪 於模式化的比附,因為全詩用各種夜的具體意象充實了夜這個意 境之核心,使全詩形成了整體性的意境。值得注意的是作者選擇 夜的意象,不僅出於審美的安排,還體現了一種深層的文化無意 識,即宿命論。夜的展開必然以黑暗為基調,人可以在一定程度 上選擇生存的空間,卻無法逃離時間,時間宿命地把人限製在白 天和夜晚的單調的交替循環中,逃離時間即等於否定生命。作者 用人與時間的關係注釋個體與社會環境的關係,這種認識或安排 表現了詩人對個體無可選擇的悲哀、對社會的絕望。 (吳懷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