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哥哥走出家門時，太陽還很高的掛在西邊的天上。家裏很冷清，沒有大人，也找不到可吃的東西，奄奄一息的煤球爐上捂著一壺溫溫的水。

 

    我們走出巷口就聽到遠處傳來高音喇叭的喧囂聲，亂哄哄的很熱鬧的樣子，我跟在哥哥後麵朝那個方向走去。那時是大躍進的時代，掀起了全民大辦鋼鐵運動，那個熱鬧的地方就在城市的邊緣，新開辟出來的土平爐煉鐵場地。我們的媽媽也在那裏煉鋼，自從她被劃作右派，就被趕出了課堂，發配到大煉鋼鐵的第一線。

 

    護城河邊上原來有一片茂密的樹林，因為煉鋼鐵需要場地就都被砍伐了，在樹林的廢墟上建起一座座土平爐，也叫小高爐，它的造型和做飯的灶相仿，隻是體積大了點，每座爐前裝了一台小鼓風機，嗡嗡的響著，工地上一片喧囂聲。人們煞有介事的忙碌著，從爐子裏掏出一團團火紅的象牛屎一樣的東西，大人告訴我們這就是“鋼”，國家建設急需要的物資。

 

    我們走進“煉鋼”區，在一堆堆焦炭和爐群裏穿行，很快就找到了媽媽。媽媽的胳膊上戴著厚實的護袖，圍著厚實的圍裙，雍容華貴儀態萬千的拿著鋼釺，站在燒得通紅的小高爐前；和她一起工作的還有一位戴眼鏡的張叔叔，媽媽背下告訴我們，張叔叔也是個右派。

 

    媽媽看見我們神情很淡漠，自從她被劃作右派，臉上就很少露出笑容。媽媽說；“馬上要出鋼了，這裏危險，你們先到別處去玩，我還有兩個紅薯，在爐子裏烤著，等會你們過來吃。”聽說有吃的，我們的情緒立刻振奮起來。我和哥哥在工地裏到處閑逛著，被閥倒的樹散落在地上，我們在樹幹上走平衡木，來回的跳躍；哥哥在焦炭麵裏尋找發亮的寶石，廢鐵堆裏偶爾也有好玩的東西。時間就這樣過去了，我們帶著兩雙黑黑的手回到媽媽的平爐邊，太陽已經明顯的西沉了，爐子裏的火也暗淡了。哥哥探著頭向爐子裏麵張望，想看看紅薯好了沒有。媽媽見了就說，剛才爐火太大，紅薯被燒成了焦炭。 我和哥哥失望的叫了起來，媽媽說，看你們的手這麽髒，怎麽吃東西，快回家洗手去，我收拾好也馬上回去。我們隻好悻悻的轉身往回走。

 

    “等等”，站在旁邊的張叔叔叫住了我們，他一邊走過來一邊說：“對小孩子不能撒謊。”

 

    他來到我們麵前，蹲了下來，拉著我和哥哥的手溫和的說：“剛才的紅薯沒有燒焦，我和你們的媽媽太餓了，就把它吃了，讓你們失望了，對不起。”我在心裏麵驚叫著，怎麽會這樣呢。我們彼此沉默的看著，不知說什麽好，媽媽在一邊催促，要我們趕緊離開。張叔叔站了起來，摸著我們的頭和我們道了別。

 

    暮色中煉鋼場地滯重而淩亂，失去了陽光下分明的輪廓，土平爐裏的火光在妖嬈的閃動著，象一張張妖怪的臉。在這險象環生的場景裏，我的心裏忽然感到一陣溫暖，一種被尊重被關愛的溫暖，就是張叔叔那雙帶著內疚的真誠的眼睛，就在那一刻，一個大人為一個孩子點亮了一盞永遠的心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