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深處
文章來源: 遠方的雪山2009-08-26 00:40:29

         我畢業那年,國家規定所有大學生都必須去基層實習鍛煉。我不知道別人如何,在我,是多了一份人生體驗。因為我去的是整個油田係統最最基層的地方----鑽井隊,以我的專業來說,如果不是這個政策,我究其一生都不可能有這樣的經曆。而那些艱苦的日子留給我印象最深的是我那淳樸的師傅給與我的深厚的友誼。

         那個夏天,我們一行五人被公司統一送往實習的井隊。一路上幾個年輕人不停地唧唧喳喳議論著即將開始的新生活。雖然大家都知道井隊條件艱苦,可是年輕人樂觀的天性和剛剛參加工作的喜悅依然使我們興奮不已。到達井場,隊長召集開完簡短的歡迎會之後,就給每人安排了一個師傅。直到此時,我才發現我的工種居然是“柴-油-機-工”!這麽說,我真正成了“領導一切” 的工人階級隊伍中的一員了?事實毋庸置疑,第二天,我就跟著師傅頂班了。

        師傅是一個沉靜的人,典型的北方漢子,三十來歲的年紀,身量不是很高卻相當魁梧,臉上刮得鐵青的胡子讓人看著有點怕,可是不大的眼睛裏透出的溫和的光又使我認定他是一隻紙老虎。第一天上班,我自然屁顛屁顛跟在師傅身後獻殷勤。開場白是這樣的:“師傅,咱們今天幹什麽?”隻聽師傅甕聲甕氣地說:“洗濾芯。”“什麽濾芯?”“離心器濾芯。”“什麽是離心器呀?”師傅沉默片刻,說:“行了,你回宿舍洗綠豆去吧。”我真的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跟在師傅後麵不停追問“為什麽要洗綠豆?我到哪裏能找到綠豆?洗綠豆幹什麽用?”師傅徹底被我折磨瘋了,立定,轉身,麵帶不屑,口氣輕蔑:“聽說你是大學生?”“是。”“你四年大學好好念書了嗎?”“好好念了,我還是優秀畢業生呢!”“你優秀?!你優秀得連什麽是離心器都不知道,你是怎麽好好念書的?!”“我沒念過你說的這個。”“那你念什麽了?”“我念的是財會專業。”千真萬確,這絕對是當年的對話。就是因為太像電影了,所以我才會過了這麽多年都沒忘記。師傅看著我,臉上是匪夷所思的神情,“那你來井隊幹什麽?你會幹什麽?”我不知如何回答,師傅歎口氣,神情緩和下來,“跟我走吧。”我跟在師傅身後,心裏麵猜測不知道他歎氣是同情我還是同情他自己。

         來到柴油機前,師傅打開機身側的一個小門,從裏麵拿出一個碗狀物給我看,“這就是濾芯,我們要把裏麵的油泥用汽油洗掉,這樣才不會影響柴油機的正常運轉。”“嗯。我能幫您幹點什麽?”“給我拿把起子。”看我滿臉的猶疑,師傅站起身,示意我跟著他走到機房工具箱前,拿起箱子裏的一個工具說:“這就是起子,那邊是扳手,再那邊是管鉗,有各種型號,都在上麵刻著,看到了吧?”我滿臉通紅,訕訕地說“我隻知道這叫改錐。”師傅笑笑地:“以後你不就知道了?洗濾芯太髒了,你不用上手,以後我幹活的時候你給我遞工具就行啦!”事實上,從我第一天給師傅當徒弟起一直到最後我離開井隊,無論師傅幹什麽活都會叫我在一邊看,但不許我動手。有一次我非要動手幫忙,師傅說:“你一個學會計的小姑娘,以後又不用在井隊呆著,幹這些做什麽?我之所以叫你看著,是不想讓別人說我帶過的徒弟什麽都不懂。你理論上知道個大概,別出去給我丟人就行了。”我當時感動的眼淚都快掉出來了。

         天氣漸冷,收完秋了,井場周圍的老鄉多了起來。隊長每次班前會都要強調防盜的問題。我們知道說的是老鄉們,可是也沒辦法把他們趕出井場,隻好各自經心罷了。深秋的一天晚上,我們上4點班,臨交班前,一台柴油機突然出了故障,師傅和發電機工都去搶修柴油機。給發電機加滿油然後我們才能順利交班的任務就落到我的頭上。我要先用一號管鉗打開油罐開關,接滿半桶油(因為我提不動一整桶),再用管鉗關上油罐開關。怕老鄉偷油,隻好一手拎管鉗,一手拎油桶來來回回奔波在相距五十米開外的發電機房和油罐之間,我的日記裏記著我一共跑了十八趟。後來,我們趕在交班前完成了所有任務。下班的路上,師傅衝我揚起大拇指說:“你出徒了。還以為你會哭,沒想到笑著把活幹完了。”第二天上班時,師傅笑嗬嗬遞給我一串糖葫蘆,我知道是對我前一天的獎勵,也就毫不客氣地接了過來。印象中再沒吃過那麽好吃的糖葫蘆。

         有時候,完鑽了,等著轉戰 下一個陣地時,平常轟鳴喧囂的井場會變得靜悄悄的。上班也就沒有什麽活,我也就可以堂而皇之地拿著書去機房看。師傅不是刻板嚴肅的人,話卻也不多,有一種處變不驚的坦蕩氣派。有時候我看書,他就去機房外轉圈看井場,有時候就和我聊聊感興趣的書。慢慢地我發現師傅的文學素養相當不俗,後來才知道高考時一百分滿分的語文試卷他居然考九十多分,可是他很羞慚地說他的數學隻考了個位數,於是隻好念了技校。那以後我們經常討論各自喜歡的作者,詩詞,碰到意見一致的時候倒也罷了,如果我和他的意見相左,他就會露出一幅不和我這個毛孩子一般見識的神情,而每每這時我都會疑心是不是自己真的錯了?

         有一次師傅推心置腹地和我說:“雪山,你知道你剛來的時候有多氣人嗎?”我確實挺想知道,就催他講,據他說,隊長和他講要他帶一個大學生時,他有點擔心別人知識會比他多,可能不太好帶,又覺得來個幫手也不錯。沒想到帶個女的也就算了,還什麽都不懂,他當時就覺得我會把他坑死。果不其然,上麵要來檢查衛生,他心想這回我沒問題了吧。誰知道我拿出擦自己家地板的架勢擦油罐,恨不能把油罐擦得能照人,他把別的活都幹完了,我的油罐還沒擦完。他看我那麽努力工作,生氣又沒法說。委實讓他鬱悶了好久。我問他為什麽當時不講,他說看我嬌滴滴的不認識起子都恨不能哭出來,怕說完我真的哭了他沒法下台。可憐的師傅,我當時真的沒有感覺到啊!師傅說,好在我很努力,而且看著嬌氣其實不嬌氣,雖然力氣比男徒弟小了一些,不過在他兩三個月的調教下,還是進步很大滴!所以也就不計較我當初的混沌無知了。

         師傅是個細心的人,而且心腸特別軟。我第一次和他值夜班之前,他特意告訴我,夜裏涼,一定要穿暖和。我認為已經穿的夠多了,到半夜時還是凍的發抖。師傅讓我回宿舍睡覺,我不好意思翹班,堅持不肯回去。師傅告訴我站在柴油機排風扇前會暖和一些,又特意找個可以坐的地方給我。等我值了五個夜班以後,天變得很冷,師傅說什麽也不讓我上夜班了。於是,每次我都裝模做樣穿上工服去開班前會,等正式交完班,隊長巡視一遍後,我也就回宿舍睡覺了,早晨六點半,師傅估摸著隊長又要來巡視了,再去我宿舍附近找一大塊土塊砸在我宿舍的門上把我吵醒,我再穿上工服出去晃兩圈。假裝上了一個夜班。

         師傅有一雙巧手。不知從哪裏知道我的晾衣架不夠用,當時在荒郊野外也沒處買。有一天上班時,他故意做出隨隨便便的神情說:“我做了幾個衣架,你要不要?”我當然要,師傅笑咪咪地從工具箱後麵取出三個衣架遞給我,轉身走出了機房,大概是給我時間讓我偷摸樂。我手裏的衣架是用粗鐵絲彎成,一截寸長的黃銅管套在鐵絲的交匯處,整個衣架被砂紙打得光滑鋥亮,在我心裏,那已經不是衣架,而是藝術品了。我忘記了是否鄭重地和師傅道過謝,不過我一直很珍惜師傅給我的這份禮物,保存了好久。

         柳樹綠了的時候,我的實習期滿了,師傅也為我高興。實話說我是帶著翻身農奴得解放的心情離開了井隊。那以後,將近二十年的光陰,我再也沒見過師傅。偶爾翻開歲月的書簽,回頭看看自己這麽多年走過的路,不經意間總是能想起他,那厚實的手給過我的幫助,那細致的心給過我的溫暖,在在都使我難以忘懷。師傅,你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