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語命運猜想
文章來源: 大坐家2010-03-19 15:06:52
世界上有許多種語言文字。我最喜歡看到的是中文,最喜歡寫的是漢字,最喜歡說的還是漢語。

人們愛講,語言是一種工具,它本身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和傾向,全由掌握它的人來決定。

但是這種工具實在特殊,它和人的關係密不可分。不同的人創造出不同的語言,不同的語言又支配操縱著不同的人,因而語言帶有明顯的族群特征或民族性。

曆史上多少語言文字隨著族群的沒落而消亡了。漢語言文字借助大一統的中央集權、文化專製延續數千年,一向被人視為特例。但是數千年來,漢語言文字從讀音、字型到語法結構並非一成不變,以致今天我們看古文的難度不亞於學一門外語。

大陸進入改革開放階段以來,和人們思想意識的巨大轉變相伴,漢語言文字也迎來了又一個前所未有的革新時代。過去說三十年一代,現在好像縮短了,十年就是一個代溝,五年就從一種文化形態轉變為另一種。在現代漢語言文字的麵前,我有點惶惑,有點隔世之感,因為仿佛轉眼間,它顯露出兩種截然相反的陌生症候。

其一是網絡語言大量湧現,除了諧音假借,如“杯具”“洗具”,屬於玩笑外,有些久已塵封的古文字重新詮釋後起死回生了。最著名的例子是“冏”,在網絡的推動下,已經成為目前使用頻率很高的詞。它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說反映了漢語文字的生命力。然而如果由此發酵,認定漢語優於其他語種,那就有點“虛騰”得“煊乎”了。假若再進一步發燒,雄心勃勃要將漢語普及全球,獨霸世界,則更不靠譜。這是既不知世界之“彼”,也不知本身之“己”,完全是想當然。從感情和自身利益出發,我當然希望地球人都說漢語,寫漢字,因為這樣最起碼能夠發揮自己的優勢。然而不能不看到,先下手為強的英語成為世界流行語言,已經是一種很難改變的慣性。英語的風靡世界,靠的是早年工業與軍事的威勢,和後繼美國的經濟、科技、軍事及強權政治的霸道,幾百年經營,終成氣候,其他語種已很難與之爭鋒。當年俄語、日語都曾強行推廣了一陣,到底因實力不足敗北了。要想改變這種局麵,除了不斷增強國力,擴大影響,還要提升國人的精神氣質。

想想一個昨日黃花已經過氣的王室依然受到全球追捧,可知其中必有某種魅力存在。英國人傲慢,他們自詡有紳士風度與教養,拒絕使用別種語言。自吹自擂,自高自大,本不新鮮,奇怪的是其它民族不僅不反感,竟然認可讚同,把英語“慣”成世界上流行最廣的語言。連頂討厭英國的法國人堅持摒棄英語都抵抗不住。就憑這一點,英國人確實有資格驕傲。

中國人在本國內有秦始皇的傳統,滅掉了其它文字,隻剩一種,霸氣十足。強盛時,也曾把漢字刻寫到周邊鄰國。但以後敗了,一出家門就蔫了。如果說留學生和移民不得已,為了生存,到哪兒便改說哪兒的話,不無辛酸意味,那麽一些國家領導人逮著機會就秀兩句,且欣欣然甚有得色,翹翹然四處顯擺,就不知讓人說什麽好了。這樣怎麽可能提升漢語的地位,使之成為世界語言?如果有一天中國在各方麵都躍居全球老大,能否像英美一樣拒絕其他語種,獨尊漢語?我看不大可能,因為時代變了,不可能再強迫推行。而且中國人的骨子裏缺少紳士的傲慢與魅力,連帶漢語言文字也日漸遠離典雅,暴露粗俗,很難感染他人爭相效仿。何況漢語實在是最難學的語言,其方塊字與拚音字母相比差距太大,不容易讓人接受。以往關於漢語的種種優越之處,大半是漢人自我吹噓,別人未必真心點頭同意。於是我們隻能跟著別家語言,改用他人思維習慣。這有點像是全球都用微軟的操作係統一樣,它已經坐穩了領先地位,迫使人們習慣了它的語言方法。若想不至淪落到如此境地,有人設想非得改變自身,或走拚音化道路,或者另辟蹊徑。然而能否來得及,趕得上,真是不好預測。有一天微軟會被別家取代,對此我不懷疑。有一天漢語將一家獨大,我這一輩子肯定看不到了。

近年漢語言文字的第二個發展趨勢是,大量的外來語融入,甚至是原封不動照搬進來。這個勢頭比前一個猛烈得多,赤裸裸地閹割、摧殘著漢語。世界各語種都有吸收外來語的做法,大多是直接音譯轉為主語種,個別獨樹一幟,也是用主語種所創表達方式,如日語的片假名。中國知識分子以往有將外語音譯直接寫成漢字的傳統,羅曼蒂克、費厄潑賴、布爾喬亞、蘇維埃、英特納雄耐爾等等曾經充斥了文壇。但是直接將英文生生楔入中文的現象,從未像現在這樣普遍。不僅說話唱歌英漢混雜,廣告文章英漢相間,就連官方正式文件報刊也是在方塊字中插著拉丁字母,儼然成為競相模仿的時尚。有人預言,要不了兩三百年,漢語將從地球上消失。我不認為這是一種過於悲觀的看法,照目前的勢頭發展下去,不是沒有可能的。

在這方麵走在大陸人前頭的是港台人,年輕人取英文名字,說話時中英語自然共處,魚貫出口,早已十分流行。對香港人可以說是殖民地遺風,對台灣人可以指為小島心態,對大陸人,我們該說點什麽呢?

說他們心境開放,包容寬厚。這麽明顯地溢美之詞,我臊得說不出口。說他們崇洋媚外,妄自菲薄。這麽厚重的大帽子,我窘得拿不出手,肯定戴著不合適。說他們自信心不足,底氣虛弱,我看比較貼近。畢竟家道中落有些日子,窮慣了,重新躋身闊家子時間不長,尚未恢複自家門風,舉手投足間猶帶寒酸氣,下意識中保留著仰視、效仿、聽喝舊習,容易跟從,缺乏主動引領精神。對此,我覺得不必過於驚恐,也無需力催自上而下製定法規加以限製。如果底氣足了,還會這樣嗎?風起草偃,強盛國家的影響也會像大風一樣,必將吹倒衰人、頹家、弱國的小草,順勢伏貼跟從。

也許,我們不妨這樣看,大陸的轉型,突出了舊有工具不趁手的矛盾。自家工具不足,借來一些使使,再自然不過。在使用過程中,有一個逐漸消化的階段,也非常自然。消化後,借來的總要還回去,自家工具將得到更新。原本沒有文字,曾經深受漢語言文字上千年影響的日本、朝鮮、越南不是也沒有徹底丟棄自家語言,一旦條件成熟,還創造了新的文字嗎?除非我們自己不珍惜,消化不良,邯鄲學步,或國弱民散,家園凋敝。那時生路不保,遑論工具。

漢語言文字,不可能一成不變,也不可能無端消亡。畢竟使用它的十幾億人不可能像恐龍一樣一朝滅種。

大概,千年後,人們再看現代漢語,跟我們看古代漢語的感覺差不多。王羲之說“後之視今,亦由今之視昔”。此之謂也。

但願千年後的漢語不會像武瞾那樣生造出許多字,或搞成西夏文那般,乍一看似漢字,仔細看一個不認識,更不要如古人翻譯的佛經,盡是“唵嘛嘧嘛咪嘛”一類,讓人莫名其妙。還要低頭敬頌,苦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