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前聽到消息，然後睡了三小時，然後就再也睡不著，盡管我已經三天沒有好好睡覺了。

我慶幸自己決定回去看他，陪了他17天，看他像以前一樣發脾氣任性，陪他說話給他看照片，試圖找到他還能認出我的證據。我慶幸自己是個醫生，我盡自己力量讓他能不那麽受罪，不用被綁在床上用鼻飼延續沒有尊嚴的生命。剛回家的幾天，看著他經過我做的治療調整，好起來一些，我還心存僥幸。然後我花了20小時飛回自己的家，落地幾小時他就安然離開。

他甚至不是一個傳統意義上的好爸爸。但是，我淚流不止的現在，腦海裏都是我們在一起的快樂時光。

小時候，我是個超級淘氣的孩子，別人家的孩子在幼兒園的時候，我坐在他的車裏走南闖北，我的課堂是跟著他，坐在顛簸的汽車裏，一路聽著時政評論和分析，窺見特殊時代特殊人物的生活，跟著大人了解知青，體驗各族人群的疾苦和生活。經過青青的湖水遼闊的草原，看著無數泉眼汩汩從地麵流出，看著蒙古族歌舞聯歡摔跤騎馬，看著空蕩蕩的體育館裏的冰球訓練。我記不得我們為什麽在那裏，可是各種感覺還栩栩如生，仿如昨日。

他是那個逼著我用功讀書的人。每天早晨必須大聲朗讀課文，停一下，他嚴厲的聲音就會響起來。多少次哭泣的掙紮之後，我可以默寫每冊語文和英語課本最後的生詞表，我在學校裏是讓他驕傲的班幹部，他催著我一直堅持體育鍛煉。高考的時候，是他找人把我從地址學院調劑到了醫學院。

我曾經記恨他對我的嚴厲，報考大學誌願的時候想著要離家越遠越好，但是，當我懂事以後的多年，我想起來會深深感謝他烙在我身上的印記，他給我的經曆和體驗。

他是一個吃貨，我們都跟著他享了很多福。在生活困難的年代，他總有辦法釣到魚獵到野山羊，買到太妃糖巧克力，他出差回來，總是帶著成箱的新鮮水果大蒜蔬菜，我被他吊著上下地窖，把這些東西儲存起來，他領著我們坐在爐火旁烤花生烤糖烤烤肉，他借來留聲機給我們聽各種音樂。我們住的大院有一條人工幹渠穿過，我家就住在緊挨著河的那幢平房裏，他養了好多隻鴨子，我們一直有鴨蛋鴨子吃。春天，他會在牧民家放養幾隻羊，入冬的時候宰了吃一個冬天。那時候，東西不夠的時候，他會說，養你們就知道吃，食物多了，他會說，白養你們了，連肉都吃不動。有時候家裏食物不夠了，他會故意把菜做鹹，看我們抱怨吃不了多少，他反而在那裏自鳴得意。

我是最像他的那一個。哪怕是在他最後的時光裏，我都可以輕易看到我們幾乎一模一樣的五官。

他走了，我還在這裏，我要好好地活著，帶著他給我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