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馬拉雅山的活石》三、氣球人與其他故事
文章來源: coolme2008-10-12 17:40:59




 據估計,在應該就醫的三四人中,隻可能有一個人來我院就醫。隻要我們到外圍的村莊走一走,由於我們的拜訪,就可能使他們下決心來我院看病;由於親眼看見了醫生,覺得醫生並不是外星來的怪物,甚至能說尼泊爾話,了解他們的疾苦,疑慮恐懼就可以冰釋,就有人敢來和願意來看病了。

  在離我院約一天路程的一個村莊,我遇見一個七歲的男孩。他在六星期前受到30%的燒傷,傷及整個胸部、腹部和一條胳膊。這孩子瘦成骷髏樣,發燒和疼痛幾乎把他毀了。根據當地習慣,一遇發燒就禁食,對燒傷則用幹葉末拌牛糞抹傷口,這是村裏的一個“Practitioner”(本地醫生)的建議。燒傷麵積這樣大又經過這樣的土法 “治療”,居然熬到現在還活著,但現在已經臨危。

  我竭力勸說他父親趕快送他去醫院治療。我曾見有的病人在家一直到病危時才不得已送醫院,經過路途跋涉顛簸,往往到院當天就一命嗚呼;以致醫院幾乎被人們看作送死地而不是康複處。不管怎樣,我在這村子裏沒法醫治這個孩子。我告訴他父親,他如繼續呆在家中很難保命,隻有趕快送醫院,還有一線希望。

  我的建議招來許多村民到他家進行一場熱烈的討論。關於是否聽這個美國醫生的話,每個人都發表了一番激烈而冗長的意見。尼泊爾鄉村的風俗習慣,一家的最重要的決定,須由村中集體而非個人作出。因此很自然地,這父親耐心傾聽鄉親鄰居們各抒己見。然而眾說紛紜,莫衷一是:不僅彼此意見不一致,甚至同一個人的意見也隨時改變,首尾矛盾,可能後來他竟譴責自己先前積極提出的意見。本地的主管 “PradhanPanch”也加入討論,時而讚成這邊時而讚成那邊,可能他哪一邊也不讚同。竟然沒有人對別人或自己的互相矛盾的話感到困惑。出乎我的料想,最後竟然“爆”出一個一致決定,這父親應在第二天送孩子去醫院。我內心叫苦,醫院必須再一次麵對這一臨危病孩的“考驗”。
  
  第二天黃昏,孩子送到了醫院,挨過了路途的顛簸。我們立即清洗他的傷處,加強他的飲食。在最初幾天,孩子幾次瀕臨死亡,但在第一周周末竟逐漸康複。不過,父親沒料到燒傷要那麽長時間來休養複原,等了幾周後,他不耐煩起來,要把孩子帶回家。如果任他這樣做必致前功盡棄。經過說服,終於把他們留住。經過六個星期的治療,包括全麵植皮,孩子完全康複。這個孩子的治療效果,從此改變了村民們對我們醫院的態度,再也不必花費兩小時的時間來辯論應否送醫院的問題了。因此,我們醫院的每一次醫療成功就等於為近代醫療作了一次廣告。逐漸地,一村一村地,人們對外國醫院的成見或偏見得到冰釋。
  
  在尼泊爾另一難治之症是肺病。此症不同於其它的傳染病,因為它的療程要延續好多個月,這個長療程的概念對尼泊爾人很生疏。他們認為任何病一次療程不過數日而已。當病治療後有所好轉,就停止吃藥。有不少病可能頂得過去,但肺病則不然,肺病按發會比以前大為厲害。治療肺病的最大障礙是如何說服病人堅持十八個月的療程。為此,我們提出幾項鼓勵辦法,例如,醫藥免費、醫藥費打折扣等;美國教會和美國朋友們也捐助特別基金以減輕貧苦病人的醫藥費用。不管怎樣鼓勵,仍然很費力氣來說服病人長途跋涉按時來院換開藥方和繼續服藥,尤其是當病情有所好轉的時候。因此有許多病人幹脆中斷療程不來了。而幾個月後再來看病時,就比開始治療時嚴重得多。
  
  有個叫桑塔.丹瑪的嚴重病患者來院看病時,我們首先問他是否來醫院治療過,因為常是中斷療程而複發的,果然他的答案也是如此。他一年前來治過,療程應該是十八個月,可是隻過了四個月,覺得有所好轉,就中斷了,不來了。

  現在,八個月後,桑塔眼窩凹陷、身體幹癟、上氣不接下氣,勉強能站立起來,比開始治療時加重了許多。他由村中的親友送來,親人就隻是他妻子,一個頭腦有點糊塗的年輕婦女,正奶著兩個嬰兒,我們不久就發現其中一個也患上肺病。他妻子不僅畏縮而不能幹,而且弱智。確實,要治好這一家子的肺病,希望真有點暗淡。
  
  桑塔的左胸腔滿是膿,左肺萎縮成拳頭大的壞死組織。我們插進一根胸管吸出了兩誇脫(quart)的膿,但通過管子從那壞肺仍不斷地漏出大量的空氣來。通常,這種漏氣現象不幾天就封口,但桑塔例外,漏個不停。我們隻好每天插進管子,可是一周一周地仍然在漏氣。在這段時間,我們采取加強抗肺病療法,增補飲食營養及其它保健措施,目的在助其抵抗致命的感染。

  從第三周開始,壞肺的氣除漏至胸腔外,還溢出管外,滲進胸部、頸部、麵部的皮下,逐漸把他吹鼓成一隻癩哈蟆的形狀。使桑塔難受的,不僅是外表的“尊容”,而且是感覺到皮下似乎滿是碎蛋殼。這種症狀,醫學上稱為“皮下肺氣腫”,是一種罕見的肺病並發症。

  這種症狀使醫生棘手,更使病人受罪。一般地這種膨脹會自動抑製和消失,然而,桑塔的膨脹不但不停止,反而越鼓越大,眼皮也腫成一條縫,眼睛由於睜不開而看不見了。他妻子見到他這副模樣,一清早,嚇得帶著兩個嬰兒跑回家了再不回來。我把這情況告訴我的醫生朋友,他們都難以置信。漏出的氣繼續在皮下積聚,一直吹鼓到全身----達到腳趾甲!他被吹鼓得像麥西(Macy)感恩節遊行時的一個氫氣球,似乎要從床上飛起來。連他的眼結膜也從鼓脹的眼皮縫往外鼓出一寸----充滿了氣泡。他的外貌已鼓脹成非人的怪物。這時,突然好像有人打開他身體裏的一個暗藏的閥門,氣全被放出來,“氣球”一下子扁了,像脫了水的解剖室的屍體,回複他剛到醫院時的幹癟樣子,不同的是皮膚更加打皺。

  經過繼續給桑塔排氣,他的病情一般有所改善,雖然還有氣和膿從胸管排出。不過有一天,他突然又要出院回家。也許因為他不耐寂寞,或者由於他吃了某種藥產生的誤導。不管是什麽原因,有一天清早,他從床上爬起來,沿著通向門口的長廊走去。由於排氣管還鉤在他胸部,他隻好拖著排氣瓶走;當他登上前麵的台階時,把瓶子撞碎了。幸好在他走出大門前,被醫護人員發現了,被強迫弄回床上。可是這樣一來,得時時有人看住他,從而給我們醫院長期負擔過重的醫護人員又增加一項負擔。似乎他總會逃之夭夭,一去不返,隻不過是或遲或早的時間問題而已。

  但桑塔使我們驚奇,他突然變得很聽話,而且變得與醫護人員很合作。後來查明,原來是服了某種藥物引起他的行為失常。一旦停止服用那種藥物,他就恢複正常。這時,我感到那條胸管排氣排膿不夠用,於是決定打開他的胸膛,並且取掉一條肋骨,讓氣和膿痛快排出,以減輕感染。我是用局部麻醉進行這項手術的。

  原應當是左肺占據的那部分胸腔,現在成了一個豁開的洞穴,在洞底可見到心髒在慢慢跳動。接近萎縮而纖維化的肺根處,有一小孔,從小孔由一瘺管通至氣管再通至口腔。這就是他漏氣流膿和不斷感染的所在。我從舊的布單上撕下一些布條,經過消毒,塞進胸腔,以堵氣吸膿,足足塞進了有兩個火雞大小的布條。

  經過上述處理後,桑塔真的好轉起來----隻不過他傷口的臭氣使他開始有些倒胃口。為了解決這個問題,每周為他換一次塞進的布條。經過兩個月後,這個空洞還未開始長滿。這時,桑塔已康複得可以回家,所以我們允許他出院但嚴格約定每月需回醫院換一次塞布。

  幾個月來,桑塔遵守約定,雖然每次在山路上跋涉一天也確不容易。我們勸他把害肺病的嬰兒帶來治療,但他妻子不答應,怕孩子也會鼓脹起來。此後,他不再來了。我們去信催他,也無回音。一月一月地過去,我們逐漸把他淡忘。但一年後的某一天,他突然出現在我們眼前,健康而結實。他高興地見到我們正如我們高興地又見到他一樣。這些日子,他曾經自己換塞布,用的是原來的布條,隻不過在村旁的溪水洗淨再塞。這次他來醫院是為了換塞布,因為原來的塞布已破爛得不能再用了。他還告訴我們他曾在鄰村取到藥品。就我所能見告的,他的肺病已經痊愈,隻是胸部還留著洞口,但這時隻夠塞進一隻火雞了。這點對他並不麻煩,洞口也不再冒臭氣了。總而言之,他是不折不扣地好了。

  桑塔的病例是否是一個複雜的例外?許多肺病病例可並非如此。肺病從來是傷腦筋的病,往往是致命的。肺病隻是一種,但有一千副“麵孔”。

  比較起來,被熊抓傷就簡單明了得多。這種病不會久拖,不會有幾月的發燒、咳嗽、疼痛。隻要一下子就完事。那些被熊攻擊而幸免於死來到醫院的,連最落後的村民都知道,對他們的傷沒有別的治法,隻有用針縫合,這項治法隻有醫院能進行。我們每年要治三到四次熊傷,熊傷的共同點是熊專抓麵部。我經常詫異:這樣強有力的熊爪子可以抓破麋鹿或駝鹿的厚皮,人的麵皮比較起來就如同手紙一張!

  我們醫院所看到的一次最厲害的熊傷,是在某個星期天的早晨八點鍾左右。這正是一年中最忙季節的一周中的最忙的一天。在前一天黃昏,醫院接納兩次急診,已把醫護人員累壞了。清早我剛輪值,護士長就請我去看一個病人,他在五分鍾之前送來醫院。躺在桌子上的是一個二十歲的小夥子,麵孔令人不敢細看。事實上,這塊臉已不成其為臉。在應該是臉的地方,已經看不到“臉”的東西。所有 “臉”的東西已被從麵骨上撕下翻轉過來覆蓋在病人的頸部和胸上,那塊翻轉的“臉”掛在下巴下,倒像片長胡子,這“胡子”像在意大利麵條醬浸泡過似的。他的右眼已經挖掉了,隻剩個血窟窿瞪著。鼻子的有肉部分已經沒了,隻剩下兩個鼻孔眼,上麵蒙了一層粘膜。左眼球完好無缺,但下眼皮已被撕掉,與麵頰、嘴唇、下巴連在一起貼在胸膛上。生肉上粘滿了塵土和汙草。兩排牙和灰白牙齦完全暴露。這小夥子除了一隻眼在動外,全身一動不動,那眼無神地盯著我,毫無表情。他張開牙齒,漏出聲音,說:“給我點水喝!”像從死屍發出的怪聲。

  夜半過一點的淩晨,他和兩個兄弟一直在山上劈柴。他剛稍稍離開兩位兄弟,突然一隻喜馬拉雅大黑熊向他攻擊。兩位兄弟聽見他的尖叫,急忙跑來救助,發現他俯伏在地,熊跑走了。兩兄弟跑了三小時路回家,叫醒父親,集合鄉親鄰居們趕到事故現場,發現傷者還活著,決定把他直接送往安普琵琶爾醫院,由幾個人跑到鄰村借來燈籠和手電筒,因為要趁黑趕路。他們跑步前進,本來平常兩個整天的路程,他們花了十四小時就趕到了----而且還在帆布椅上抬著這個重傷病人,摸黑跋涉。

  醫護人員看見這病人的嚴重情況,隻好擱下其它的工作來搶救。手術組立即行動,一連五個小時,我們千方百計企圖把剩下的東西能連成一張“臉”。結果出乎意料地滿意:至少,他重新像個人樣,即使缺一隻眼和塌著鼻子。傷口未受感染,當我們動手術時,傷口已傷了一天,而且粘滿塵土汙草,能這樣真是奇跡。

  當麵皮重新痊愈,但左上眼皮覆蓋在眼睛上不能張開。除非分階段進行複雜的“重建”外科手術,沒法解決這個問題。當我們建議“重建”鼻子時,已遭病人拒絕,當然也不願再建能打開的眼皮。所以,不得已,我隻好在他左上眼皮上開了個小孔,使他的左眼睛能從此孔看東西。從他來院,三星期後,他出院回家,帶著嚴重殘廢,但還活著、健康、而且仍然能勞動,養家糊口。

  這個小夥子的傷病治療過程給我們留下很強烈的印象,比這過程本身更強烈的是那種感人的父愛。父親日夜陪伴著兒子,老人一雙粗糙僵硬的手,顫抖地溫柔地試探著一口一口喂他飲食,為他洗滌鼻孔和眼睛。老父雖因勞動和年老累駝了背,一點不考慮自己的疲累,盡力看護著兒子;而且時時要看著這副可怕的麵孔,這是他多麽可愛的年輕的麵孔!讓我們永遠不要認為:這些粗獷的村民,感覺不如我們敏銳,愛的感情不如我們深刻。別看他們有時似乎顯得冷漠,這隻是他們對來自命運路上頻繁的不幸與憂患,學會了“逆來順受”。

  我記得有一天,一位父親帶著個十歲的兒子來看病。兒子幾周前被尼泊爾鄉村數不盡的流浪狗之一咬傷。兒子看樣子大體正常,但想咽東西時,麵孔就不自然地扭曲成怪模怪樣,好像有什麽東西在喉嚨裏卡住他。我們給他一玻璃杯的水喝,但當他舉杯到唇邊,就開始窒息作嘔並流涎不止。他的頭和頸不由自主地扭曲,不能說話,隻用眼睛表示他所受的痛楚和恐怖。他已經傳染上狂犬病(恐水病),對此症迄今尚無療方。此症可以預防,即在未發病前注射抗病血清,一旦病發作起來,就什麽也無能為力。事實上,一般狂犬病者幾天內必然死亡。

  我隻好把這位父親和陪送的鄉親們請到另一房間,告訴他們這孩子病的真象。這消息並不使他們驚奇,他們早猜想會如此。僅在幾天之前,一個有同樣病症的孩子已經死了,也是這條狗咬的。的確,他們對狂犬病比西方醫生還熟悉。大多數西方醫生少有機會見到它,並不是所有醫生必須見到這種可怕的病。這是一種很可怕的病;這種病的受害者被一陣陣無情的抽搐折騰著,但仍然不喪失知覺。醫生和家人隻有呆在一旁束手無策----而且不能和病人太靠近,以防病人在大發作時狂抓狂咬,將這致命的病傳染給被咬的人。

  當我告訴他們對這孩子的病我們無能為力,他們必須立即將孩子帶回家去時,父親和同來的親友毫不動情,互相間討論了一會兒,很象他們坐在茶館裏討論一袋肥料的價格。在參加他們的討論中,我借機會和他們談談狂犬病的預防問題,提醒他們政府已通過法律要求地方當局(panchayat)根絕所有流浪犬(在印度教的國家裏,認為一條狗可能是某人已故的伯父、伯母、叔父、嬸嬸、舅舅、舅媽的輪回轉世,所以捕殺流浪狗,必然遇到阻力)。這時,這位父親詢問我:他還能為他兒子做些什麽?在他死前,他應該怎樣照料他?他應該給兒子吃喝些什麽?或哪些東西不應該給他吃喝?他從容不迫地詢問這些細節,似乎談到某個別人的兒子似的。由於我正一心考慮如何追蹤流浪狗和預防新的狂犬病發生,於是,我不得不提醒他:最好不要讓別人接近他的兒子,因為當病孩子狂犬病惡化時,會亂抓亂咬,把病傳染給別人;所以最好把病孩子單獨鎖在一間房間裏。(我差一點要加上一句話:把他當作一條瘋狗一樣。)雖然我抑製自己,沒說出這句話,但其效果等於說出一樣,要收回這影響,已經太遲了。
  
  父親聽到我這樣說,驚恐地瞪著我,似乎他不相信我的話的真意。於是,他先前的鎮定立刻消失,當這殘酷的事實突然在他麵前“破曉”,他才明白:他不僅要失掉他的兒子,而且在他臨死前都不能接近他、撫慰他!父親不禁熱淚盈眶,激動地趨前抱住了我,身體因被抑製的哽咽而顫抖著。旁邊的人們也為他感到不安,低頭不語。父親抬頭看著我,隻簡單地問一句話:“你還有什麽辦法嗎?”
  
  “沒辦法!”我說得斬釘截鐵,雖然力求溫柔而同情。對這父親來說,我----一個醫生----是他最後的希望。但如何使他明白,歸根到底,隻有上帝是他唯一的希望?也是一位醫生的最後的希望。怎樣使他區別這點不同呢?當我呆站在那裏抱持那位父親,我默想著:我們兩人都同等地無能和困惑,而隻要我主耶穌恩賜一句話,這孩子就可立刻起死回生!
  
  並不是我所看的一切病都是這樣戲劇性的。我們絕大部分時間都花在看視大量病得不太嚴重的病人身上,並未引起我們太大的注意。在我們診治那些病人的時候,我們才痛感:我們雖在基督的愛裏,我們多麽欠缺愛,而如果欠缺愛,則我們的施醫用藥都是有名無實的“空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