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樁子:“就字論字”看秦檜
文章來源: 席琳2006-08-12 21:12:09


先大概談談俺所理解的評價一幅書法作品的一些路數。

看一幅字,一般是兩個方麵。首先是所謂“功力”,有些玄乎但其實無非指的是筆法、墨法、結字、章法這些書法的基本組成元素。簡單展開一下。筆法就是說的如何用筆在紙上畫出道道,並能有機形成各種點劃。用筆一般講究的是所謂“中鋒取勢,側鋒取妍”。不同的名家、門派都相繼發展出一套套有自己特色的筆法體係,以及諸如“屋漏痕”、“折釵股”、“錐畫沙”種種講究來,後人說法各異,可憐如樁子輩隻能是越看越糊塗。不過呢,有些基本的原則大概我們塗過兩天字的也都知道,就是要點劃沉著,忌虛、浮、飄、描,忌釘頭、蜂腰、鶴膝,等等。在明朝以前寫字的對墨法基本沒有太多講究,一概用濃墨,象蘇大胡子說的“湛湛如小兒目睛乃佳”。明朝中葉以後開始嚐試濃淡相間(象董其昌好象就很喜歡淡墨),豐富了整個幅麵的表現力。結字講的是一個字中點劃的組合。古人有“內?L”和“外拓”的總結,也是讓後世文人越解釋越亂,看得越迷糊。大體來講就是一類寫得瘦勁內斂,如歐陽詢(其他例子如禮器碑、大王行草、褚河南、李北海等等),一類寫得渾厚寬博,如顏魯公(其他例子如石鼓文、鍾楷、小王、蘇東坡等等)。講白了就是一個個的單字拿出來要耐看。章法講的是字和字、行和行、列和列的呼應,以及如何提款、如何打印等等的講究。同時由於成篇了以後還要講究單字的變化。象趙孟鈷功力深湛,然而看他的《三門記》裏相同的字寫得幾乎纖毫不差,這就難怪趙要背上“館閣老祖”的稱號了(啟功給趙一個新外號叫“印刷機”,俺在其某一篇論書隨筆裏看見的)。

書法這門藝術在中國的地位特殊,主要就在於這是一門“全民藝術 ”,以前識字的人大多能寫兩筆,雖說絕大部分的人都是“眼高手低”,但是在書寫實踐的過程中對筆法、墨法、結 字、章法這些方麵多多少少會有所接觸,練了“手”的同時也往往能促進“眼”- 眼界、鑒賞能力的提高。

其次是看字的所謂“精神”,也就是古人常吹噓的“品”、“韻”、“格”、“意境”、“風骨”這些更加玄乎的東西。在這個意識形態領域俺可不想再添亂。簡單地看,對同一幅字,各朝各代的評判標準可能是完全大相徑庭的。即使是“書聖”王羲之也是如此。最早開始大力為王羲之做市場拓展工作的可能是梁武帝,有那句著名的廣告語“龍跳天門,虎臥鳳闕”。唐太宗的時候由於李世民的大力托市使得對大王的崇拜達到頂峰,並正式確立其“書聖”的稱號。唐太宗是如此熱愛王羲之以至於死了還抱著《蘭亭序》去了昭陵。但即使是在崇拜大王的唐朝,韓愈仍然喊出了“羲之俗書趁姿媚”(《石鼓歌》),公開挑戰主流媒體並明確表達自己的趣味主張。“書聖”尚且如此,對其他書家的評價爭議當然就更大,如說蘇大胡子的字是“石壓蛤蟆”,黃山穀是“死蛇掛樹”,不一而足,激烈程度比之今日各網上論壇的口水戰猶有過之,且“文化底蘊”濃厚,咱們在邊上看看熱鬧也頗有趣味。

所謂“字以人傳”,或者“因人廢字”等等也都發生在鑒賞的這第二個層麵,就象傅青主評論趙子昂那樣所謂“薄其人,遂惡其書”。而這一層態度上俺倒是頗欣賞白蕉先生在評價顏魯公字的時候說的話,細節想不起來了,大意是“我知道你很了不起,但我就是不喜歡你。”公正而不失性格。本來麽,性情相異,確實是勉強不來的。

接下來我們以“就字論字”的方式來看看秦檜的這幅《偈語》。這幅作品是秦檜流傳下來為數不太多的手跡之一,我手裏有精印的原大畫冊,掃描一個上來給大家看看細部(圖一、圖二)。

圖一 秦檜 《偈語》 局部之一


圖二 秦檜 《偈語》 局部之二

可以看見,這件作品筆墨沉著,結字得體,章法勻稱,確實稱得上是一件佳構。若實在要吹毛求疵的話,圖二“凍”“殊”“不”三字的收筆(畫紅圈的部分)處理得過於雷同了。兩個字雷同還好說,三個字的雷同在真正一流的書家如二王、米芾手裏是絕不會有這樣的問題的。

再來看秦字的筆法和結字。如果我們有機會看見柳公權的《蒙詔貼》和《蘭亭詩》(圖三),就不難明白秦檜書法中筆法與結體的師承了。

圖三 柳公權 《蘭亭詩》 局部

而從章法來看,這件《偈語》作品可以看成是對顏真卿行書的一個呼應(圖四)。

圖四 顏真卿 《劉中使貼》

總結來講,秦的這篇《偈語》寫得確實不錯,放在整個書法史裏也能算一件不錯的作品。然而其用筆,結字,布白等各個方麵都其實已經是顏柳等前朝大師們所確立下來的東西。另外,俺在其他場合也見過秦檜的幾件書劄,自然隨意,寫得都好,而用筆、結體帶著較濃的米字(圖五)和蘇字的味道。也就是說,秦可算得上是南宋那個時代一位功力較深並有些成就的書家。然而就象整個南宋書風一樣,秦也被完全籠罩在顏柳的行書和蘇黃米的書風之下而沒有突破。書法史上有沒有秦檜,關係都不大。

圖五 米芾 《蜀素貼》局部。米是在筆法、結體、章法等環節有豐富創新的一代宗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