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崇憶往:夢斷艾瑪學院(下)
文章來源: 房崇2016-10-30 08:09:02

【前文請見:《夢斷艾瑪學院(上)】

大約一年後(1998年),我在自己的咖啡店裏,讓洋妞雇員在櫃台上待客,我則退居二線,有時出來收拾“殘局”。這天在收拾台麵時,撿到一張顧客遺留下的報紙,我習慣性地隨手一翻(我是報人出身呀),是少見的(安大略省)倫敦市的地方報。我這店位於東西交通要道的公路邊,看來是位倫敦來的過客留下的。報上有張照片看著眼熟,這不就是艾瑪古堡嗎?細讀旁邊的新聞,原來是說這校園又轉手換了主人,而該校的校友和舊員工成立了一個基金會,想努力恢複學校,遭遇困難重重。前不久,好萊塢一部電影在此拍了外景,室內門廳和室外的部分場景被裝飾布置,短期間煥發往昔光彩。拍電影不就是製造夢幻嗎?此舉更刺激了與校園有深厚感情的基金會成員們,撫今追昔,感慨萬千。

看到這報紙,我也頓生感慨。若說沒奇緣,為何有人會不遠二百公裏,不前不後,偏偏在我店裏歇腳?不早不晚,單單把刊有艾瑪古堡消息的報紙在當天特快專遞到此?而且如果是雇員收拾台麵,報紙也就扔了,為什麽偏偏是我來動手,讓照片展現眼前呢?

這報紙接上了我本來已斷的艾瑪情結,但我們作為個人與艾瑪學院的實際接觸也就到此為止。既然有此經曆,似乎命中有緣。多年後,想記下這段故事,就關心她後來的結局如何?我忍不住放狗穀歌,上下求索,繼續追尋這座古堡和學校的前因後果。這一深究,才發現她太具代表性和象征意義了。除了中西文化衝突造成的投資失敗以外,這校園的興衰既能代表加拿大社會製度的特點,也竟然還能聯係到我未來的行業。奇緣,似乎還在繼續。

把時間倒回去,從1973年開始,艾瑪學院的財政陷於窘境,我想這與鐵路運輸衰退、小城不再是中心等都不無關係。巧合的是,我咖啡店後來的遭遇也與此相仿,幾年後由於一段新高速公路的通車,車流改道,使咖啡店的生意銳減,造成我的改行。這是把時間又推後去了,不說也罷。且說艾瑪學院要解困就要消減支出,教師工資相對較低。到了1987年(我太太在那一年來到加拿大學教育),學校教師說他們的工資隻相當於公立學校教師的一半,於是舉行罷工,這是很少見的私立學校教師罷工。罷工教師與學校董事會的談判無法和解,在延宕了三個月之後,安大略省勞工關係部做出裁決,判董事會不對,命令漲工資。董事會也很無奈,說我們沒錢,教師的工作職位沒有了,學校於1988年關閉。學校附屬的小學和音樂學校堅持到了1994年,也關閉了。旅加20多年,各種罷工我們經曆過多次。那次也是一個似曾相識的過程,發揚民主權利,堅持人權平等,勞資不能妥協,結果就是兩敗俱傷,把一個好端端的學校搞黃了。這,就是引出我們夜探艾瑪的前因。

接下來就是我們介入其中的段落了。1997年,中國來的趙先生買下了學校,用的是一個公司皇家劍橋的名義(Royal Cambridge),價錢是150萬加元,計劃是辦男女合校。我們可以補充的是他想回中國招生,做留學上大學的預科。按20年之前的匯率和標準,150萬加元接近於1000萬人民幣,是很大一筆錢;但是如此規模的大廈再加上寬廣的占地,150萬拿下又是很便宜的,算是物有所值。問題就在於這是百年老樓,要按現今的標準維修達標做學校使用,再花翻倍的價錢也不夠。現在我懂了,古董建築並不能像古董瓷器或家具那樣隨著時間自然增值,她要想延年益壽,既保持舊貌又能為今人所用,就必須更新換代,與時俱進,這是個動態的維修過程,也是個巨大的吸金洞窟。內行精明的本地商人都不來搶這個燙手山芋,卻隻有外行的外來者趙先生把它當“漏”撿了。聽說中國的土豪都喜歡收藏古董了,但是西方的古建築是那麽容易收藏的嗎?

1997年,在此拍攝的電影叫Mr. Headmistress   (校長先生),主樓得到部分布景化妝式的維修,這應該發生在我們夜探夢遊之後不久。其後不到一個月,趙先生公司的按揭還貸就沒有交上,因此導致校舍在1998年再次易主。這新聞上了報紙,讓我在那時看到了。

新主人是倫敦市的一家發展商,他計劃把這裏改建開發為一座高檔的退休老人公寓樓,條件是保持建築的原有特色。他花了四年的時間來準備工程和籌集資金,這期間房屋空置,受到了一些人為毀壞。(上篇中的網絡照片攝於2000年,若回頭細看,底層窗戶已經用木板封死,樓上的很多窗玻璃都破碎了。)

2003年,發展商認為已無法也不值得保留原建築,向市政府申請拆除重建。這申請受到當地保護傳統委員會的阻擊,他們說老樓結構還結實,古跡價值高,市議會因此不予批準。這發展商身心俱疲,無奈退出了公司,產權轉給另一家人。2005年,大樓裏的牆體和部件都被拆光,內部隻剩了裸露的木架結構。這樣嚇人的場景正好作了恐怖片電影Silent Hill 的拍攝場地。此後數年,發展商、傳統委、市議會、高等法院和環保人士之間,又展開了多次拆除和保護的交鋒,文件往還,皮球互踢,光陰荏苒,遲遲不決。人可持久戰,樓卻等不及。可憐的老樓隻能不進則退,在自然風雨和宵小破壞的交互作用下,一天天爛下去。

2008年初,省級主管機構終於批準拆除艾瑪主樓,這又激起環保人士最後的抗爭。528日,當抗爭者正要在主樓前集會展開呼籲時,眾目睽睽下,樓裏冒起青煙火苗,大火迅即籠罩全樓。樓裏已經沒有內牆,樓外已經沒有窗戶,火燒木架,得風助燃,可憐的高聳古廈,化作了衝天一炬!

正巧集會保護者中有攝像師,所以拍下了從火起到灰飛煙滅的全過程。偏偏此刻著火,難道是巧合嗎?後來查出是兩個十四五歲的男孩故意縱火,因未成年不能公開姓名,在一年多後判刑,刑期是240小時社區服務和兩年的假釋。

        2008528日的艾瑪之火。(網絡圖片)

在大樓被燒毀後,她又第三次出現在2009年的電影Orphan中,是以照片和繪畫的形式,展現她在火中涅磐的身影。三部電影記錄了她的三種形態,從假青春、骷髏架到真消亡。

有誰注意到嗎?僅僅4天以前,是大樓破土動工的紀念日。到葬身火海之日,艾瑪校舍大樓在世間存在了130年零4天。她的厄運自罷工時的兩敗俱傷始,她的壽命以重建時的拆保相鬥終。前後相隔20年,就是說厄運持續了20年。前校後樓的兩場爭鬥都是在民主、法製下進行的,結果卻事與願違,效率低下,好心惡報,欲救還傷。

所以我說,艾瑪古堡的衰亡,具有代表性和象征意義,啟人深思。我曾經親眼見證了北京城牆的拆除,也看到過巴黎舊貌的保護,那是古建築保護的正反兩例。但是我不曾想到,如果過分強調單純保護也有弊病,把保護和發展結合得恰到好處才是正途。而艾瑪大樓與我後來幾年工作的關係,就是啟發我認識,該怎樣把握老房子裝修與重建的度,怎樣在最經濟有效的前提下,賦予老房子以新生命。如果老到沒救或修不抵值的房子,還是避之為吉。

在查閱資料中我看到,早在幾十年前,當艾瑪古堡還是貴族女校的時候,就流傳著她是鬼樓的傳說。除了在女生中口耳相傳,在樓的頂層,還專門布置了一個魔鬼之角。可惜趙先生英語不靈,信息不通,如果他聽說了這樣的傳說,還會大膽投資嗎?這樓也好像真是不吉利,一連拖垮了至少四屆屋主,一個個前赴後繼,你方唱罷我登場;一個個血本無歸,到頭來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幹淨。這倒像是《紅樓夢》的結局了,艾瑪的局內人懂嗎?

一開始是我自己的夢斷,繼之以趙先生的夢斷,學院拯救者的夢斷,投資改建者的夢斷,古跡保護者的夢斷,最後是古堡本身消失,主體與客體徹底夢斷。我不信鬼,也不信風水,但這一段經曆,讓我相信了時代變遷,相信了經濟規律,相信了建築也有生命周期,相信了新舊更替,才是曆史的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