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斯年與毛澤東窯洞相會
文章來源: qianlee2009-03-30 20:43:42
傅斯年與毛澤東窯洞相會
——選自《傅斯年與陳寅恪》

1945年7月1日,褚輔成、黃培炎、左舜生、章伯鈞、傅斯年、冷遹一行六人,乘專機到達延安,毛澤東、朱德、周恩來等中共領導人親自到機場迎接。

7月2日下午,毛澤東、朱德、劉少奇、周恩來在延安楊家嶺會見六位參政員,共商國共合作事宜。晚上,毛澤東專門設宴款待。

此次重組訪問的六人中,黃、章、左、冷皆屬於民主同盟或與之有密切關係的成員,褚輔成是老國民黨黨員,素以老實的讀書人著稱,傅斯年屬於無黨派人士,學界重量大腕。很明顯,褚輔成與傅斯年加入這個班子,是受到黃培炎等人極力鼓動和拉攏方加入的,主要目的是給外界造成一種多黨派、多團體的民主氣氛和色彩。對此羅家倫暗地裏曾略帶諷刺地勸說過傅斯年,讓其“不要和蟋蟀一樣,被人一引就鼓起翅膀來”。意思是不要跟著黃培炎、章伯鈞等一班人鬧騰,天下事不是靠黃、章等幾名策士就可以捭闔得了的。

就當時的情形論,在六位參政員中,當屬左舜生和傅斯年心境最為複雜。

左舜生,湖南長沙人,與毛澤東同庚。早年與毛澤東同係“少年中國學會”會員,20世紀20年代赴法國留學。後來提倡國家主義,反對共產主義。1925年,左舜生成為中國青年黨領袖之一。1930年與陳啟天在上海創辦《鏟共》半月刊,以鏟除消滅共產黨為宗旨。1941年中國民主政團同盟成立時,他出任秘書長,積極倡導反共。7月3日上午,左舜生與毛澤東交談時說道:“我認為,一個國家的政黨可以有多個,軍隊卻不能各個政黨都有。否則,就要發生內亂,國家就不太平。”

毛澤東聽罷沒有作聲,左舜生見對方沒有接話,繼續說道:“我們青年黨就主張走議會道路,不辦武裝,成為國家真正的參政黨,對國民政府沒有任何威脅。”

話音剛落,毛澤東忍不住問道:“你的意思是要我們向你們學習?”

左舜生答:“談不上學習,我認為我們青年黨的這種做法是對的。”

“怎麽對呢?”毛澤東頗不以為然地問道。

“和平議政,對政府沒有威脅,也有利於各黨派的團結嘛!”

毛澤東聽出左舜生的弦外之音,說道:“我也主張一個國家隻有一支軍隊,但要看軍隊掌握在誰的手裏,為誰服務。要知道,一個沒有武裝的政黨是沒有力量的,被蔣介石視為土匪亂黨的人,若沒有一點自己的武力,根本無法生存,更不用說有發言權了。老庚呀,你這個青年黨的‘軍事爺’,怎麽連這點道理也不懂呀!”

時年52歲的左舜生又提出一個令毛澤東頗為尷尬的問題,他要與毛澤東的新任夫人、原上海著名影星藍萍見上一麵。毛當即沉下臉來,以“我不認識藍萍”,後又改為“她生病了”為由予以拒絕,至此再也不肯理睬左舜生。

相對左舜生,傅斯年不愧是胡適所說的“世間稀有的一個天才”和學界大鱷。同為毛澤東的舊識,卻沒有像左舜生一樣稀裏糊塗地要人家放下手中的槍杆子,傅斯年深知相互之間的關係與麵前各自的地位與往昔大不相同,所謂此一時彼一時。

毛澤東是1918年從湖南鄉村走進北大校園的,就在這期間,他和大名鼎鼎的胡適以及北大學生領袖傅斯年遭遇了。許多年後,毛在延安向美國記者埃德加8226;斯諾回憶了這段使他刻骨銘心的經曆:“我自己在配平的生活是十分困苦的。我住在一個叫三眼井的地方,和另外七個人合住一個小房間,我們全體擠在炕上,連呼吸的地方都沒有,每逢我翻身都得預先警告身旁的人。”“對於我,北平好像花費太大了,我是從朋友們借了錢來北平的,來了以後,馬上就必須尋找職業。楊昌濟——我從前在師範學校的倫理教員,這時是國立北京大學的教授。我請他幫助我找尋了一個職業,他就把我介紹給北大的圖書館主任。這主任就是李大釗,他不久成了中國共產黨的創立者,後來被張作霖槍殺了。李大釗給我找到工作,當圖書館的助理員,每月給我一筆不算少的數目——八塊錢。”又說:“我的地位這樣低下,以至於人們都躲避我。我擔任的工作是登記圖書館讀報紙的人們的名字,可是大多數人,都不把我當人類看待。在這些來看報的人們當中,我認識了許多有名的新文化運動領袖們的名字。象傅斯年、羅家倫,和一些別的人,對於他們我是特別感興趣的。我打算去和他們開始交談政治和文化問題,可是他們都是忙人。他們沒有時間去傾聽一個圖書館助理員說南方土話。”

而傅斯年這邊,對後來跑到偏遠山林河穀與黃土高原拉杆子鬧革命,以毛澤東為首的中共人物,在很長一段時間並未放在眼裏。1932年9月18日,傅斯年在《獨立評論》發表的《“九一八”一年了》的政論文章中,談到中國出路問題,他認為國民黨自身已腐化墮落,弄得天怒人怨,國勢瀕危。盡管如此,中國還沒有任何其他的政治力量可取而代之。傅斯年打比方說,這就好比明朝滅亡的時候,南京北京的姓朱的都不高明一樣。對有人提出共產黨是否可取而代之的疑問,傅斯年的回答是:“共產黨自身的力量也正有限,以我前者同共產黨共事的經驗論,不能不覺得他們也是感情的發泄,並無建國之能力,所做的東西很多還是洋八股。”

傅斯年畢竟是傅斯年,盡管此時與他對座者在整治氣勢上今非昔比,但他仍然保持著自己的獨立人格,神態舉止不卑不亢又不失大體。

因了北大的這段因緣,毛澤東單獨拿出一個晚上與傅斯年進行交談,其中最著名的一個細節是,毛沒有忘記北大時代令他百感交集的情結。當毛談及傅曾在五四運動大出風頭,並為反封建與新文化運動作出過貢獻時,傅斯年狡猾而又識趣地回應道:“我們不過是陳勝、吳廣,你們才是項羽、劉邦。”

與左舜生的“糊塗”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毛澤東聽罷如此得體又使雙方皆不失麵子的話,心中大為舒暢。


傅斯年在返回重慶之前,請毛澤東題字留念,對方慨然允之。有關這方麵的真實資料,在台灣中央研究院曆史語言研究所於1995年為紀念傅斯年百歲誕辰而出版的一部《傅斯年文物資料選輯》中有所收錄。這部大書所收資料全部為影印,書中第115頁收錄了毛澤東給傅斯年的一封短箋和所寫條幅,另有給王世英的一個便條。便箋曰:


孟真先生:
遵囑寫了數字,不像樣子,聊做紀念。今日聞陳勝、吳廣之說,未免過謙,故述唐人詩以廣之。
敬頌旅安
毛澤東 七月五日


毛的條幅這樣寫道:

竹帛煙銷帝業虛,關河空鎖祖龍居。坑灰未燼山東亂,劉項原來不讀書。
唐人詠史一首 書呈孟真先生 毛澤東


在6位參政員與中共領導人的相互會見中,黃炎培談了對國際、國內局勢的看法,認為國內各黨各派的團結有絕對的必要,並指出國共兩黨都有恢複談判的表示。黃炎培還談了所謂一人、一家、一地方,乃至一國,“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也”等所謂“興亡周期律”,頗得毛的好感,表示可以找到一個好方法來擺脫這個周期律雲雲。

與黃、左二人大不同的是,傅斯年的延安之行,卻有自己獨特的觀感和政治洞見。據羅家倫說:“他(傅斯年)在重慶被國民黨參政會推舉為訪問延安的代表團的五(6)代表之一,他回來以後,和我談過幾次。他認為延安的作風純粹是專製愚民的作風,也就是反自由、民主的作風。他和毛澤東因為舊曾相識的關係,單獨聊了一夜。上天入地的談開了,他到中國的小說,他發現毛澤東對於坊間的各種小說,連低級趣味的小說在內,都看得非常之熟。毛澤東從這些材料裏去研究民眾心理,去利用民眾心理的弱點,所以至多不過宋江一流。毛澤東和他漫步到禮堂裏,看見密密層層的錦旗,各處向毛獻的。孟真諷刺地讚道:‘堂哉皇哉!’毛澤東有點感覺到。他痛恨同去的人沒有出息8226;8226;8226;8226;8226;8226;把毛澤東送他們的土織毛毯,珍如拱璧,視同皇帝禦賜飾終大典的陀羅經被一樣。”【引自《傅斯年轉》(人民出版社,2002年)】

傅斯年對中共與蘇聯皆無好感,並公開表示反對。他在1932年發表的《中國現在要有政府》一文中,就公開宣稱共產黨“大體上是祖傳的流寇,不過以前的流寇但由凶年失政造成,今之共產黨乃由凶年失政以外,更加以國民經濟之整個崩潰而已”。除了反共,傅同樣反蘇,並宣稱“因為民族主義與人道主義,所以反共反蘇”。在傅斯年眼裏,中共與蘇共是連帶的,不可分割的。按他的說法,中共緊隨蘇共之後,學斯大林那一套,搞的不是民主而是專製,有一套不講事理不重人性的辦法,所以一旦共產黨掌權,社會秩序就將大亂,甚至人民的自由也會被剝奪,文化會變成荒漠,等等。

正是因了這樣的政治觀念,傅斯年與毛澤東的關係,和後來梁漱溟與毛澤東的關係極其相似。各自的性格與政治傾向不同,是傅斯年不可能對毛澤東產生崇拜的根本原因之一,也是他回到重慶後,口出此言的一個不難理解的緣由。後來,當傅斯年看到很多青年人逐漸演變成為激烈的左派份子時,如芒在背,一次閑聊時他對李濟說:“我要是十七八歲的青年,我也許對共產黨發生興趣。”接著又說:“但我自從與共產黨接觸以後,絕對不會當共產黨!”簡短幾言透出了他對左派青年的不滿與對共產黨決絕的態度,這一態度直到他退守孤島都沒有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