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親曆:朝鮮戰爭話題引發一位摘帽右派與台胞弟弟劇烈爭吵
文章來源: 山哥2012-11-30 23:20:09

人生親曆:朝鮮戰爭話題引發一位摘帽右派與台胞弟弟劇烈爭吵

關於八十年代的回憶(1

 

楊叔是我哥們阿兵的嶽父。阿兵與楊叔情同父子,我想除了阿兵夫妻婚後甜蜜恩愛,讓楊叔愛屋及烏以外,阿兵這個研究生(日後的留美博士)高學曆也是楊叔格外驕傲的。清高一世的楊叔五十年代隻是個專科畢業生,卻因瞧不起土冒的黨委書記而戴上右派高帽,從此半生坎坷。

 

山哥那時也在讀研究生,且是光棍一條。有時周末阿兵來串門子,就拉我一起去他嶽家蹭飯。我也樂得半推半就,共赴飯局。一來二去,就和楊家老小都熟悉了。尤其是楊叔,隻要喝上一小杯,一塊臘肉或者火焙魚下口,臉必變紅,氣也變粗。常常是從五十年代罵到八十年代,從私仇公報的土冒書記罵到禍國殃民的“毛老公”。

 

按理說,那時楊家還不算寬裕,但日子還過得去。尤其是改革開放後經濟為重,楊叔又是單位業務骨幹,過去近三十年裏夾著尾巴作人的屈辱已成往事,“夾起筷子吃肉,放下筷子罵娘”(胡啟立語),也算是當時的時尚。山哥父母在外地,多少和楊叔的處境心境類似,所以陪楊叔喝酒聊天,除了打打牙祭,也可聊解思親之苦。

 

有一個秋日的周六,阿兵又來邀山哥共赴楊家晚宴。我本來有些猶豫,因為有實驗需要加班。可是阿兵卻不由分說,拉著我就走,還說今天家裏有貴客,酒菜一定不少,加上泰山大人有令,你非去不可。一邊還嬉皮笑臉地說:“泰山大人和你聊得來,要不是小姨子名花有主,怕是非讓你作楊家二女婿不可!”話到這份上,再不去就真不識抬舉了。

 

到了楊家,果然不同尋常。一家人已經圍著了大圓桌,中間的白鐵皮聯體火鍋已經熱氣騰騰。楊叔站起來看著阿兵和我,指著身邊一位頭發花白的中年漢子說:“快叫二叔!他十五歲去了台灣,我們兄弟都快四十年沒有見麵了!”阿兵和我趕緊邊叫二叔邊與客人握手,真心為楊叔二叔這對骨肉弟兄團聚興奮激動。

 

大家剛喝了兩杯,二叔就麻利地起身從身後的行李箱裏右手拿出一大把珍珠項鏈,左手抓起一把金光燦燦的小型戒指,滿臉通紅地說:“你們都拿去吧,二叔我有的是。。。聽早回來探親的老弟兄說了,你們大陸這邊現在飯總算勉強能吃飽了,可是錢包裏還是空的,這些東西在台灣不值幾個錢的。。。”

滿屋子的人都一下熱鬧起來。阿兵老婆和小姨子幾個真的擠過去想摸一下那些項鏈戒指,其他人則有些不知所措。

楊叔略帶威嚴地大聲說:“大家都先坐下喝酒吃飯。”他又對二叔壓低嗓音道:“老二,先收起你這些寶貝,要表你的心意也要酒飽飯足再說,好嗎?”

二叔稍有遲疑,有點掃興似地把項鏈戒指放進箱子內,並且趕緊鎖上。

楊叔接著輕聲道:“別以為你們二叔這次是撿了金元寶回家來。他都年過五十了還光棍一條,你們以為他容易嗎?”

這回二叔的臉更紅了。可楊叔還在說:“老二這次回來,好歹成個家,別再飽一頓餓一頓的了。爸媽都不在了,你得聽我的!”

大家一下都不作聲了。二叔也趕緊低頭吃飯。

山哥見氣氛有點尷尬,便想換個話題。問道:“二叔在台灣作什麽工作?”

“還能作什麽?作點小買賣唄。”二叔歎口氣說。“台灣現在經濟還蠻好的,台幣也越來越值錢了。過日子容易,可是男多女少,娶老婆難哪”。

我見話題又回來了,忙套近乎道:“我表叔比你大兩歲,原來也是國軍陳明仁部的,49年沒去台灣,起義後不久就去抗美援朝,現在已經是正師職軍官了。”

二叔漂了我一眼,滿臉不屑地說:“你表叔投共後參加韓戰了?跟蘇俄當炮灰沒死算他命大!”

楊叔正色道:“老二,話可不能那麽說。抗美援朝,是為了保家衛國,誌願軍都是英雄好漢哪!再說了,犧牲的還是少數。我們單位的誌願軍退伍老戰士都好幾個呢。”

“哈哈哈!好一個英雄好漢!都是一些靠人海戰術去送死的蠢寶!要不是杜魯門發善心不讓麥帥扔原子彈,你們共軍都會統統死光!”二叔有點惡狠狠大喊起來。

大家一下驚呆了。

楊叔不以為然道:“老二你別瞎說了!他杜魯門他哪裏敢在朝鮮和東北扔原子彈?蘇聯那時也有原子彈,那南韓和日本的美軍基地豈不也要挨蘇聯紅軍的原子彈?”

 

二叔迎著楊叔的目光,嘲弄道:“我剛才說你們共軍是蘇俄的炮灰,你還要爭你們是為了自己保家衛國。你們不為蘇俄賣命,蘇俄憑什麽保護你們?都是被共匪洗腦洗成白癡了!”

 

楊叔一下激動起來:“老二!你怎麽嘴裏不幹不淨?你說誰是白癡?”

他又轉過頭來對大家說:“你們二叔雖然有點小聰明,可是從小調皮搗蛋,讀書老留級,被白崇禧的廣西兵抓壯丁時高小還沒念完呢!他那點文化能知道個啥?哈哈!”

“哈哈個屁!你以前寫信說遭共匪迫害,打成右派,九死一生。原來你是活該!”

二叔完全失去控製。兩兄弟借著酒勁互相推搡起來,險些大打出手。我們幾個年輕人忙拚命拉開這對年近花甲的親兄弟。

楊叔坐在床邊,呆呆地望著窗外,任兩行淚水沾滿了他飽經風霜的下巴。那一刻,他明顯衰老了許多。

二叔拎起他的寶貝箱走了,任憑楊嬸如何哄勸都無濟於事。從他上出租車的一刹那,我看到了一副懊喪與茫然混雜的神情。

 

那一刻,將近四分之一世紀過去了,依然銘刻腦中。我開始醒悟道,把台海兩岸骨肉同胞隔開的,並不隻有那個淺淺的海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