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稿】上學22年不畢業的老人們
文章來源: 惠蘭2007-09-12 21:33:07


  文/惠蘭     / 武漢老齡委   惠蘭   童漢芳


上學 22 年不畢業的老人們
 

提要:對於城市中越來越多的老人們來說,衣食溫飽已不是什麽問題,但精神上的寄托卻往往被人忽略

八月的武漢,太陽在空中懶懶地照著,這天正是立秋。氣象部門預告的氣溫是 37 攝氏度 。盡管現在是上午, 可眼睛已被順流下來的汗水澆得有些睜不開。

與眼下熱度相同的,是武漢老年大學的報名狀況。在武昌糧道街白土塘路18號, 武昌老年大學副校長葉愛玲告訴記者:今年秋季,估計又有近 1000 個學員報不上名。

在武漢,這樣的尷尬已經持續多年。究其原因,主要是因為老學員不畢業,新學員進不來,而政府的資助有限。 武漢老年大學管理人員彭瓊說, 在武漢各老年大學,光是上學22年一直不畢業的學員就有好幾百個。

愛校勝過愛家,22年不畢業

武漢市現有 103 萬老年人,占全市人口的 12.59% 。武漢市的老年大學,已有 22 年的曆史,如今 13 個城區共有 36 所老年大學, 100 多所老年學校,加起來共有 10 多萬學員,所以應該說,能進老年大學的,都屬於幸運者。

90歲的顧衍堃老人就是一位上學22年一直不畢業的學員。在武漢馬場角路都市花園的家中,童顏鶴發的顧衍堃老人不等記者坐到沙發上,就笑著問記者,今天是不是為了“四個半博士”而來?不等回話,他就幽默地解釋說,自己從 1985 年開始在武漢老年大學上學,至今已有 22 年。五年畢業一個博士,這 22 年,算起來就該是“四個半博士。”

顧衍堃開始先學繪畫,跟著又學習英文、跳舞、音樂、電腦、衛生保健、時裝表演等等, “可以說,這22年,我學會了十八般武藝!英文也越來越好。而且,我現在能夠活得這麽長,也是因為在老年大學上學有寄托。”顧衍堃老人說。

顧衍堃原來有些英文底子。去老年大學上英文,一半是複習一半是學習。 1989 年,恰逢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在武漢召開老年教學會議,他用純正的“英式”英語致歡迎辭,令各國與會者驚訝不已。

不僅僅是英文,在其他方麵,顧衍堃也樣樣出色。學聲樂,他多次帶隊參加各種合唱比賽並取得優異成績,也參加過省、市電視台的春節聯歡晚會表演並獲一直好評,後來又幹脆自己組織了十個人左右的小合唱隊;學電腦,他學會了上網、 FLASH 、製作網頁;學跳舞,他會跳許多年輕人都跳不好的倫巴、探戈;演節目、時裝表演,他經常得獎,他時裝表演的舞台照還在 1999 年成為《當代老年》雜誌的封麵。

當記者問這位明星老人,過完九十歲生日還去不去老年大學,他大笑著說:


“去,當然去,為什麽不去呢,不去是不可能的,哈哈。隻要還能動,我過完一百歲也照樣去!”


這就是老年大學工作人員的難處。武昌老年大學副校長葉愛玲對記者說, 盡管武昌老年大學下個學期要開 138 個班,可是好多班都滿了,新學員進不來,而老學員不是因為有特別的困難,或是身體不好,他們就都一直上,不退學。

葉愛玲說,學校曾經想過能不能勸老學員畢業讓更多的新學員進來,可是老學員們都說,我們長期在這裏上學,也一直支持老師和學校;我們學了好多年,學校已經是我們的家了,你們沒有任何理由不要我們,沒有理由把我們趕出家門。

上學是活著的一種方式

老人們為什麽這樣不願離開老年大學?用另一位念了 22 年老年大學的李愉明老人的話來總結:“上學已成為我生活最重要的部分。”

75 歲的 李愉明在老年大學學會了畫瓷盤畫。 1997 年的時候,為迎接香港回歸, 李愉明的一幅題為《祖國萬歲》的瓷盤畫,在當年全國老年書畫大賽中獲得一等獎。

在武昌黃鶴街的家中,李愉明翻出這些年畫過的所有自己保存完好的瓷盤畫給記者看。別看這一個個盤子麵積不大,她每畫一個,都要耗時半個月到幾個月不等。她說,這些畫,是她上武昌老年大學 22 年的成就,也是她活著的一種方式。

1995 年初, 李愉明 連著做了六次手術,出院後在家休養,有好幾個月時間,她都不能去上老年大學。那段日子對李愉明來說,就像在監獄一樣。

李愉明說,那時她 心情十分地 煩躁,天天數著可以走動去上學的時間。白天,她無法安靜下來做任何事情,哪怕是簡單的家務也做不下去。有時,就是看著自己的女兒外甥也莫名其妙地心中生怨。

“連我自己都搞不懂為什麽那樣生氣,我在生哪個的氣。後來才發現是因為沒有上學,人在家裏呆黴了。”她說。

另一位老年大學學員, 50 歲的學員朱菊英內退前在武漢汽車掛車廠工作。之前,因單位效益不好,她天天跟領導鬧著要退休。可等真正退下來了,才發現自己“完了、老了,對社會沒有用了、也沒有人再需要了。” 她成天疑神疑鬼,覺得活著沒有意思:腰不舒服,就懷疑自己得了腎炎;感冒頭痛頭昏,就懷疑自己是老年癡呆。她說,退休後的那種感覺很怪,連自己都搞不懂,發現自己不是自己。她在家裏經常跟女兒吵架,感覺在人眼皮底下討人嫌,有時急了,就跟女兒大吼,“青春期遇到更年期,看哪個該讓哪個!”

“我那時就隻做四件事:吃飯、做飯、睡覺、等死。是老年大學讓我找回了活著的感覺!” 她說。 

上不了大學的日子

童隆琴女士是襄樊鐵路局的會計師,今年 59 歲, 現在武昌老年大學學習民族舞和健身舞。 她進老年大學可不太容易。 2006 年秋,她報名時,民族舞班已經滿員,她本來是報不上名的,但學校被她遠道來武昌上學的行動感染,就破例收了她。這樣,每個星期五晚上,她從襄樊坐火車來武昌,星期六上午上完兩節課後,下午再坐火車回襄樊。童隆琴知道,自己能進來,不僅是學校決定要她,也是後麵排著隊上學的學員主動把機會讓給了她。因此她很認真,學完回到襄樊,再去教其他的人,在單位組織活動和節目。

而上不了老人大學的老人們,就非常無奈了。

68歲的鍾淑芳老人站在白土塘路武昌老年大學門口,帶著一臉期待。她家離這裏隻有半站地。“我沒有多少文化,想去學跳民族舞和電子琴,但是我去了五次都沒有報上名。”鍾淑芳小聲地對記者說。


她說,因為自己是工人,也不敢大張旗鼓地表示想上學,兒女曉得了也會說她老都老了不在屋裏好好呆著,還想些什麽花樣兒上大學,隻有老伴理解她。“可老伴天天出去喝茶,把我一個人丟在屋裏,又不好說他什麽。”她說。


鍾淑芳現在和剛剛結婚正在計劃買房搬走的小兒子和媳婦住在一起。年輕時,鍾淑芳貪睡,現在不工作沒壓力了,她反而睡不著,每天早上四點多就醒了。醒後她往往躺在床上想年輕時的事情,到六點的時候才起床,做好四個人的飯。吃完飯,兒子兒媳上班去了,老伴也出去喝茶,她就在街上隨便走走,順便買些菜回家。之後就無事可做。

有時,她在家看看電視,有時在街上看看別個打麻將,有時找姐妹們說說話,聊的內容大都是抱怨自己的家人。中午隻有她和老伴兩個在家吃飯,加上收拾屋裏的時間,整個不到一個小時。吃完飯,她想跟老伴說說話,可老伴要午睡。鍾婆婆睡不著,隻好躺在床上想些雜七雜八的事,直到想得頭昏腦脹為止。


每天下午是鍾婆婆最難過的時候。她說下午的時間實在是太長了,別家的婆婆都有孫子外孫要去接,可她自己的孫子輩都在漢口讀書,太遠不可能去接。整個下午,就是不曉得自己做啥子事好。有時,不知不覺,鍾婆婆就走到老年大學了,但每次走到這裏,她又悄悄地退回來,怕別個見了笑她。

好不容易熬到晚上,兒子兒媳吃完飯忙著出去娛樂。還沒跟老伴說上幾句話,老伴就忙著去搞他的花草,鍾婆婆就又成了“孤家寡人。”

鍾淑芳說,她年輕時拖了四個孩子,最後這個是四十歲才生的,還要上班,也沒有像現在這麽難受過。現在的日子,她覺得自己根本上就是個活死人。

“人沒有老的時候,不容易體會到老人的難處。我老伴就一再跟我說,不要把想上學的事情讓兒女曉得,讓他們在工作上分心。其實我心頭清楚:要是他們曉得了,會怪我不在家裏好好安度晚年,隻會給後人找麻煩,還把本來平靜的生活攪得亂糟糟的。”鍾淑芳說。

在老年問題上,中國與西方發達國家的距離,不止相差幾十年

65歲的張誌忠,住在武昌老年大學青龍巷校區附近。他一直想學電腦,卻一直報不上名。第一次沒報上名,他怪自己去得太晚,後來才知道每期新生的名額本來就沒有幾個,去得再早也沒有用。這一次,他沒有去擠人太多的電腦課,而是想學食療或音樂基礎,可是也沒有報上名。很快,他改變主意想學烹調和鋼琴,可這樣的班也同樣滿了。於是,張誌忠便放棄了再去老年大學的想法。

“新的學員總是進不去,這還叫什麽招生呀。在裏麵的人都賴著不走,我們怎麽進得去?”張誌忠有些不滿地說。記者問張誌忠,如果他進去了,是不是也會一直上學不畢業。張誌忠說他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但是,如果好不容易進去了,很有可能也會“賴著”不走的。

武昌老年大學副校長葉愛玲告訴記者: “我幾十年一直搞教育工作,看到學員進不來心裏也不是滋味;我自己也是老人之一,特別能理解進不來的那些老人的心情,可沒有辦法呀。”


老年大學的健身舞開了 8 個班,最多隻能招 400 人,每期都有好幾十上百個人進不來。而民族舞的每班 40 個人,共 4 個班,也是年年爆滿,幾十人進不來。而音樂與合唱的班共有 5 個,最多收到每班 80 個人,一共就有 400 人,還是有幾十上百人進不來。

“老學員進來了都不願意走,進不來的老人就抱怨總是報不上名。直接來找我想進來的人也多,可是沒有辦法,想進來的人都得先排隊等哪個學期有人不想讀走了,就按登記的時間先後順序,排到了誰誰才能進。” 葉愛玲說。

進不來的人會說,我們想來你不要我們沒有道理,老年大學是所有老年人的大學;有的人一直占著位子上學讓我們進不來,這不公平,這還叫什麽招生呀?可是,進不來的學員一旦進來了,也沒有幾個真的就會把位子讓給別人的。而葉愛玲說,老年大學的學員一旦進來了,隻要學員本人願意學,我們都絕不趕人走的。

武漢市老齡委綜合處副處長胡誌洪在接受記者采訪時,告訴記者幾個數據: 在 1993 年到 2005 年的 13 年間,武漢的老年人口從 71 萬增長到了 98 萬, 60 歲以上老人以每年平均 3% 的速度增長, 2007 年,武漢老年人口達到 103 萬。

胡誌洪說 ,從 2004 年開始,武漢市老齡委就與武漢社科院聯合進行空巢老人調查。他們的調查顯示,全市的空巢老人近 30 萬人,空巢率達 30% 。有 30% 的空巢老人月收入在 220 元以下; 20% 的空巢老人身體差且無錢看病; 25% 的空巢老人生活單調寂寞,渴望精神慰藉和生活照料。 2006 年,武漢市政府投入 600 萬元用於老年“購時服務。”即 365 天為老人請保姆服務,每天一個小時。 2007 年,該服務得到進一步推廣與完善:對於符合條件的 80 歲以上老人,政府再次出資 1000 多萬,使“購時服務”的受惠人員達到 2000 多人。但是,盡管這些措施解決了部分老人的實際的物質和生活困難和 500 個下崗人員的工作崗位,但對老人精神方麵的需求,卻是遠遠不夠的。

胡誌洪也認為,在武漢,老人其實不一定非要擠到老年大學去學習。隨著政府老年工作力度的逐年強化,武漢除了有老年大學,還有武漢老齡委、武漢老體協、武漢老年科協、武漢老幹局辦的文體團隊共1000多個,可是,在武漢,很多身體好的老人還是更願意去老年大學。因為政府或社會的老年活動學習的功能相對較低,而在老年大學能學到更多的知識,能交到更長期的朋友。


中國社科院的社會學家李漢林在接受記者采訪時說,武漢早在 1993 年就正式步入老齡化城市,比全國提前了整整 6 年。而 中國 現在的條件,遠遠跟不上老齡化的到來。西方是先富後老,中國是沒富先老。武漢老年大學學員進不去的現象不僅僅是在武漢,在其他地方如北京、上海、廣州、沈陽等等也同樣存在。其實武漢的老人進不去老年大學成為新聞,這說明這裏老年大學還相對比較多,老人們還知道可以去老年大學,在更多的大中城市,老人生活的周圍壓根兒就沒有老年大學,那就不是進不去的問題了,而是你根本就沒有地方去。

李漢林說,早在 1999 年國際老年人年,聯合國秘書長安南就向全世界宣布,世界進入了經濟全球化時代,進入了網絡時代,也進入了長壽時代。和從前不同,如今的老年人追求歡樂、健康,渴望新知識,更注重精神方麵的需要。可是中國的養老體製,根本沒法跟國外的成熟狀態相比,可以說,中國與西方發達國家的距離,不止相差幾十年,而是一百年甚至更長時間。現在的整個社會的重點都集中在發展經濟,人們最關心的事情是包裏的錢包有沒有鼓起來,至於老人退休後生活精神過得好不好,往往會被社會忽略。

他說,目前中國 60 歲及以上的老年人已達到 1.43 億,占全國人口總數的 10.97 %以上。本世紀中葉將達到 4 億多。人口老齡化的問題不僅僅直接關係到老年人自身,更關係到他們的下輩和千千萬萬的家庭和社會的方方麵麵,老年問題越來越成為重大社會問題 。

   “目前,各種老年問題還沒有集中爆發,問題還處於隱形階段,還來得及引導和緩解。但是,隨著老人的數量的增加和文化層次與精神要求越來越高,老年問題如不得到很好重視與解決,終將影響社會的穩定與和諧發展。”李漢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