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的年代,我們的青春
文章來源: 簡寧寧2018-02-24 19:16:07

關於這個話題,在跟了兩個帖子之後我有點收不住了。想說的話越來越多,那就借這個機會說說吧。

我要說的這些話其實無關電影,可能隻是一個人的青春回憶。

作為七零後,我們的青春跨過了八十和九十兩個時代。我知道,每個人記憶中的這二十年,都有著不同的樣子。

八十年代被普遍地貼上“理想主義”標簽,但我並不如此認為。至少,八十年代不應該被這麽單一的定義。我堅持認為,八十年代是理想主義漸漸遠去,正常生活開始回歸的年代。一百年過去之後,我們會發現真正的“好日子”並不在八十年代。八十年代的時候我們愛讀書,隻是因為在那以前有三十來年的時間我們沒有書讀;八十年代我們追求知識,隻是因為在十多年的時間裏我們第一次被允許擁有知識;八十年代我們癡迷於思想,熱衷談論各種新的思潮,因為在那之前我們從沒有談論思想的自由。當一切禁忌突然打開的時候,我們熱血上湧,手舞足蹈。如果我們想要再次體驗八十年代的嗨,我們得先再來一次三反五反文化大革命。沒有長時間的壓抑,哪有釋放的快感?

所以我一直認為,“理想主義”就是一個人喝高了的狀態,嗨是很嗨,但隻能是暫時的,功夫大了傷身體。真正健康的生活是每天三頓飯,兩個覺,波瀾不驚,也就是歲月靜好。

八十年代是一個開蒙的時代,是我們從懵懂逐漸走向清醒的時代,是我們逐漸明白什麽是一個正常的社會的時代,也是我們逐漸拋棄了理想主義的時代。八十年代最後的那個春夏之交,我們所追求的不是一種理想,而是一個正常的社會狀態 --- 從人民變成了公民,我們不再單純的奉獻,我們開始要求回報。

九十年代我的記憶是很私密的。那是屬於我個人的,迷惑,躁動,吾將上下而求索,光談戀愛不念書的年代。

所以咱們還是主要說八十年代吧。

好像是在小學畢業跨進初中的時候,老山者陰山戰爭打響了。後來我才弄明白,這不是《芳華》裏麵描述的那場戰爭。電影中的對越自衛反擊戰還要早,應該是在七九年八零年的時候。但是宣傳力度最大的是後來老山者陰山的這幾場仗。我們在學校裏見到了戰鬥英雄盛其順,戰鬥英雄徐良,徐良還為我們演唱了《血染的風采》。在徐良的帶動下,那些年不少大學生當兵到了雲南前線。我認識的一個姐姐,她的男朋友就在對越自衛反擊戰的戰場。當年她每天抱著收音機聽《小草》,《十五的月亮》的樣子我今天還能想起來。

更多的犧牲來自於最底層。從雲南來的同學告訴我們,打越南的時候招募當地的農村兵,都是十八九歲的孩子,沒有任何訓練,直接拉到前線去。在昆明的街頭可以看到一卡車一卡車這樣的新兵,百去一回。

那年的中央電視台春節晚會也有很多老山英雄參加,還有一位戰鬥英雄在春晚的舞台上舉行了婚禮。《高山下的花環》拍了電視劇又拍電影,“位卑未敢忘憂國”的聲音回響在我們每一個人的耳邊。

後來,不知道是什麽時候,仗不打了,兩國政府和好了。國無憂了,當年那些“位卑”的犧牲者就順理成章地不用提了。盛其順,徐良,我那位姐姐的男朋友,在央視春晚結婚的戰鬥英雄,還有很多很多的對越自衛反擊戰的老兵,每一個人都徹底地銷聲匿跡了。

再後來,連歌兒都不讓唱了。中央電視台《歌聲飄過三十年》這樣的節目,唯獨沒有這三首歌。

《高山下的花環》之後,三十多年的時間裏,《芳華》是第二部觸及對越自衛反擊戰的影視作品。如果《芳華》再次喊出“位卑未敢忘憂國”的口號,我大概不會有再次聆聽的興趣。

同“理想主義”比起來,青春本身,真的可能更美麗,更持久,更讓人懷念。

從“絨花”的歌聲響起,我的眼睛就潮濕了。接下來的兩個小時,我看著別人的故事,流著自己的眼淚。

迷惑,躁動,虛榮,委屈,這些都是年輕的時候才有的小小感受。年輕的時候我們擁有一切--- 美麗,事業,親情,友情,愛情,唯獨沒有主心骨兒,不知道這些東西都該怎麽安放才對。

我收藏著一隻非常精致的女士坤包,褐色的硬皮包,開關的密碼是我的生日。那年一個清華的男生,暑假結束以後從南方返校,特地在上海停了一天買給我的。回到北京的當天,他直接跑到南城我們家,把這個小包送到我手裏。這麽多年我搬了無數次的家,扔了不知多少東西,這件小禮物,我一直珍藏。很多年以後,我才明白這其中有多少心意。

可是那時我並不愛他。我瘋狂地單戀著我的大學輔導員。一位青年才俊,風流倜儻,意氣風發。輔導員不愛我。他嫌我太幼稚。他說我不能去“塑造他”,而他需要一個能塑造他的人。 老師,您有沒有搞錯?你不是已經被你媽塑造的很好了嗎? 我塑造你?我還不知道要找誰去塑造我自己呢!

輔導員愛上了我的好朋友雲,但是雲有男朋友了。我以為隻有我自己迷糊,沒想到我愛的人和他愛的人都同樣迷糊。那一次我和雲一起,到我們學校外麵的小飯館喝了一斤白幹四瓶啤酒,醉的一塌糊塗。

我真的說不清楚我為什麽喜歡《芳華》這部電影。我也看出它有一些情節不太真實。比如在劉峰犯錯誤之後,部隊裏大概不太會那樣處理一個模範人物。這是我唯一能看出來的地方,其他的我看不出來。我既不了解部隊,也不熟悉文工團。

但是我就是被它帶進了過去的年代裏。狼狽窘迫的父輩,那場戰爭,漂亮的口號,內心深處的自卑,虛榮,小小的謊言,和為此付出的巨大代價,被孤立,不顧一切地想要作好人,心中某些東西的幻滅,第一次對異性的萌動,對外麵世界的巨大好奇,想要出人頭地,想要自己愛的人記住自己, 對未來的迷惑,對生活的不知所措。。。小萍,惠子,劉峰他們經曆的那些瞬間,我似乎都能理解。可能每一個經曆過青春的人都能理解。

電影的最後,傷殘的複原軍人劉峰和精神恢複正常的小萍並肩坐在長途汽車站的長椅上,白首話當年。小萍說,其實那時我很想問你,能不能抱抱我?

劉峰聽到這話,有那麽一瞬間他的臉望向了別處。我當時以為他不會去回應小萍。電影看到那兒我也明白了,劉峰沒有愛過小萍。我有些替可憐的小萍難過。

劉峰的臉望著別處,他想了一下,躊躇了一下,然後他回過頭,伸出殘臂,摟住了小萍。

心中沒有悸動,眼裏沒有星光。他抱住的隻是在今後漫長艱難歲月中的一個陪伴,朝夕相處,甘苦共嚐。

那一刻我的眼淚奪眶而出。我知道,青春結束了。

逝去的歲月本身,就是唱響在我心裏的,一首獻給理想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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