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青春有關的記憶
文章來源: 簡寧寧2011-01-28 20:57:35

我不願意回憶往事,回憶往事讓我難過。也許,是因為我離開了那片給予我生命,童年和全部青春記憶的土地,從那以後,所有的回憶都與那片土地相關,而所有與那片土地相關的回憶,都被浸染上了離別的感傷? 

 

可是有時候,在難以入眠的深夜裏,在不經意的一個瞬間,比如現在,記憶的門會被突然推開,一些塵封的往昔重新跳到我的眼前,清晰如昨。

 

 

前不久,我參加了一個義務法律谘詢活動。活動的目的是為移民過來的中國老人講解日常生活中會遇到的法律問題,比如,信用卡欺詐,上門直銷等等,並為老人們提供簡單的法律服務,包括填寫移民申請表格和代理小額案件。

 

 

我準備的很認真。不但盡量把所有的法律術語翻譯得簡單準確,而且花時間找了很多中國大陸的類似案例,以便這些一輩子生活在中國的老人們能夠更容易地理解。

 

 

老人是孤獨的,在一個陌生的國度裏,他們的孤獨也許連他們的兒女也不能體會。我從小由外祖父母帶大,一直和兩位老人一起生活。因此,我對老人有一種天生的親切感,願意傾聽他們,願意盡我的所能幫助他們。

 

 

那次活動非常成功。講座結束之後,我在禮堂裏滯留了很久,和老人們聊天,解答他們的問題。每次抬起頭,我都會看到很多老人在看著我,目光中流露著近於熱烈的讚賞,喜愛和感激。

 

 

在那一刻,我心裏某些遙遠的感覺被輕輕地觸動了。我曾經,對這樣的目光非常的熟悉。

 

 

那時我24歲,是一名年輕的眼科大夫。

 

 

 

 

我不是個醫術高超的醫生,但我的確是一名很受病人喜愛的醫生。我對我的病人充滿了同情,態度耐心和氣。我盡自己最大的力量幫助他們,也收獲著來自他們的豐厚的感情回報。每天清晨,走在醫院的走廊裏,總會有我的病人等在病房門口,高興地跟我打招呼,和我搭話。每天,我都沐浴在這樣充滿了喜愛和感激的目光之中。那是我的青春歲月。

 

 

我並不是經常想起這些。讓我難忘的,那唯一的一雙眼睛,是一雙角膜被鋼水燒成了暗灰色的眼睛。它們屬於一位來自東北的年輕人。在人生的第25個年頭,新婚之前,命運將他永遠地拋向了黑暗。

 

 

小夥子長的高大健壯,但是脾氣暴躁而消沉。陪他一起來的,除了他的媽媽妹妹,還有兩個和他同齡的年輕人,是他的同事。這些人都住在醫院附近的一家招待所裏, 一直陪著他。

 

 

收入院不久,主任就對我說,沒什麽希望了,收他入院是個錯誤,應當把床位留給更需要的病人。主任是一位很有專業造詣的令人尊敬的老大夫。她是對的。很多年以後,我慢慢明白了,即使是醫生,也不應該過多地把個人情感帶到工作中,因為那會影響你的專業判斷。其實,很多職業都是如此。

 

 

主任和一些高年資的大夫們一直在要求他出院,可他不肯走,每次查房,他都哭著要我們再留他一段時間,仿佛隻要住在這所醫院裏,他就還有希望重見光明。

 

 

最初,他對我來講,也隻是一個普通的病人。我像所有年輕的住院醫一樣,希望我的病人能迅速出院,我也不用每天那麽辛苦。

 

 

我對他產生一種特殊的感覺是在那一天查房之後。他因為一點小事大發脾氣,他的母親和妹妹說盡了好話勸他哄他。在我離開病房以後,他的一個同事跑出來,悄聲告訴我,他本來是要在五一結婚的,家裏連婚禮都準備好了。事故發生在四月的最後一個星期。

 

 

從那以後,我不再提出院的事了。每天,除了照例的檢查之外,隻要有空,我就會到他的病房去坐一會兒,陪他聊聊天,給他一些鼓勵和安慰。他的脾氣一天天地變得平和,從他的臉上,話語之間,我可以看到希望在他心中重新升起。其實,對他的情況我們無能為力。也許他沒有覺察到,每天隻有我這個小大夫去看他,沒有檢查,也沒有治療。

 

 

一天早晨,我剛剛到病房,還在換白大衣的時候,他的同事跑到醫生辦公室來找我,著急地對我說“你快去看看吧,他又發脾氣了。”我來到他的病房時,連他的媽媽和妹妹都勸不住他了。他相信他的眼睛沒救了。我挨著他坐下來,編造出許多的治療方案來鼓勵他。從那以後,我加入了他的家人和同事的隊伍,開始對他編織一個又一個的美麗的謊言。

 

 

現在想起來,我不應該那樣做。我是個醫生,我的做法也許已經超出了我的職業允許的範疇。

 

 

他這一行五六個人從東北來到北京,住進北京的大醫院,這中間要經曆多少辛苦,要花多少錢,未經世事的我沒有想過。我隻是出自天性地同情他。

 

 

那正是春末夏初,北京城最美麗的時候。我從一名做手術的醫生,變成了心理治療師。浸潤在五月溫暖的空氣之中,和煦的陽光之下,我和一個同齡人一起,尋找光明的影子。

 

 

他很信賴我。他的家人和同事對我無比的感激。經常,在我下班的路上,我會“很巧”的遇到他們,和我道別,或是要求請我吃飯。當然,吃飯的請求我從沒有答應過。

 

 

後來,我轉出了病房,去了門診。在門診的三個月裏,我仍然常常回到病房去看他,雖然我已經不是他的主管大夫了。我也聽到了一些關於他的事情,他已經成為了病房的老大難,醫生們不知道拿他怎麽辦才好,他就是不肯出院。

 

 

在病房,大夫和護士的收入是和床位的流通直接相關的。大家開始有怨言了。

 

 

當我又轉回病房的時候,他還在那裏。是那一撥病人裏住的最久的一個。“誰都說不動他,”主治醫歎著氣說, “他就聽你的。” 

 

 

這個善意的玩笑讓我有點兒不太自在。我覺得好像是我阻擋了病床的流通,拉低了全科的收入。

 

 

第二天查房,主任再一次提出要他出院的時候,我說了一句會讓我懊悔一生的話:“你不能總是占著我們的床位啊!”

 

 

 

 

 

年輕的時候,我們會說很多莫名其妙的話,做很多莫名其妙的事。因為我們還沒有習慣於用自己的腦子去思考每一件事,也沒有足夠的定力控製自己的言行,讓它們前後一致。

 

 


他應當出院,這個 道理我當然懂。可是,我又何必在他的絕望之上再踹他一腳呢?

 

 

他一直在等我,等著我回到病房來。等到的卻是來自我的逐客令。

 

 

他的出院手續辦的出奇的快。當天下午,他的床鋪就空了。

 

 

 

 

青春是一段美麗的日子,也是一段有著很多遺憾的日子。如果真的有時間機器可以將人帶回到過去,我未必會願意重來一遍。

 

 

 

 

那個小夥子,你也該,是個中年人了吧?你的未婚妻後來嫁給你了嗎?還有,你的家人和同事,他們還記得那個一臉孩子氣的學生大夫嗎?

 

 

她還記得你。

 

 

希望你,在日益富強起來的祖國,正在健康而快樂地生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