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天妒紅顏
你離開了,但你種下的鮮花卻留下了,發芽吐蕊……在你的一生中,時時處處總是給人們留下美好的東西。 ——高爾基致M·A·彼什可夫
七天的假期很快就要結束了,正準備打道回府,老板突然來了個電話,說天津分公司那邊有點事情讓我順路去處理一下。 我一聽,就發牢騷說:“操,什麽順路啊,到天津那他媽的得繞多大個彎子啊?” 老板奸笑了兩聲,說:“算了,守傑,我再放你三天假,你把那事處理完,剩下的你倆在天津再玩兩天吧,回來我給你報銷路費住宿費飯費不就行了嗎?” 聽到這裏,我隻得無奈地嘟囔了一句:“這還差不多……” 我和後妻又到了天津。 到了那邊,隻花了半天功夫就處理完了任務,剩下的時間,兩人上街轉了轉,買了一些東西。天津雖然離北京沒有多遠,但平時忙裏忙外的,還真沒什麽機會,主要是沒有心情到天津來轉轉。 在天津待了兩天半。假期還剩一天,我們必須提前回去。玩了這麽久,回去後起碼需要休整一天。 那天下午睡好午覺,我們又駕車走上返途,路上跟爹媽打了一個電話說我們就要回來了;然後跟前妻打了一個電話說,晚上我們接婷婷。 上了京塘高速之後不久,天氣變得陰沉起來,氣壓也格外的低,讓人感覺悶得慌。我打開了空調,可是後妻說覺得有點冷,隻好又關了。 開著開著,我的手機上收到一條緊急氣象預報短信,預告未來三小時內北京、廊坊一帶會有強對流天氣出現,屆時有強雷雨,局部地區還有冰雹。 我一看是這樣,生怕路上砸了雨,不由得提高了速度,想盡量等雨下下來之前趕回去。 平日裏川流不息的高速路上車子不多,看來很多人聽了預報取消了出行打算。 後妻坐在副駕駛位置上,抱怨說:“這天好悶啊。” 說完,她解開了安全帶。 我連忙提醒說:“係上安全帶啊,讓人看到了該罰款了。” 後妻看了看外邊,回答道:“現在也沒巡警,我就鬆一會兒,喘喘氣,太悶人了。” 天是越來越陰沉了。相比之下,南邊雖然陰,但好歹還亮著,北邊卻已經是黑雲壓城城欲摧。黑漆漆的雲層中間,不斷有一道道閃電劃過。 見狀我更有些擔心下雨之前趕不回去,不由得再次提高了速度,到了一百四五十碼。 到了大興境內,豆大的雨點夾著冰雹劈裏啪啦地開始砸下來了。我開啟了雨刮器,駛過了一個寫著“事故多發地段”的提示牌。 正在這時,褲兜裏的手機突然響了。 先開始我沒理,但手機響了一遍,停了幾秒鍾後又開始響第二遍,接著又第三遍,響個不停,還帶著振動。 我心想誰他媽這麽討厭啊,我不接就不接唄,哪有這麽個打法的。 可是那手機還在頑固地響著,最後實在是忍無可忍,我不禁自言自語地罵了一句:“誰他媽這麽討厭,追魂啊?” 說完,用右手掏出手機一看,是前妻的號碼。 一切都發生在刹那間,根本來不及反應。 正在看手機屏幕的我,猛然感到汽車“轟”的一聲,方向變了。 驚恐萬狀的我感覺到,我坐的這邊猛然跟蹺蹺板一樣上升了又落下,意識到出事了,下意識地一踩刹車,接著感到天旋地轉。 朦朧中隻聽到後妻喊了一聲:“媽呀!守傑!” 然後又感覺什麽東西麻了我的後腦一下,不清楚了…… 等我再恢複意識時,我被安全帶頭朝下懸掛在汽車裏,後妻不知去向。 一股濃烈的汽油味彌漫在空中,我的第一反應是想到油箱肯定撞爛了,汽車要爆炸,慌忙把手伸向背後,摸索了好幾下,才找到了安全帶扣解開,掉落在已經成了地麵的車頂棚上。 我看到手機也落在頂棚上,一把抓了,連滾帶爬從撞碎的車窗裏鑽了出來,絲毫顧不上地上碎成蠶豆大小的汽車玻璃紮破了手。 等我從底朝天被摔得完全變形走樣的汽車裏爬出,想站起來的時候,一陣昏眩的感覺讓我險些摔倒。我扶著汽車的殘骸適應了好大一陣子,才漸漸能夠站立。 勉強往前走了幾步,一陣難以抑製的嘔吐感襲來,讓我不得不又跪了下去,雙手撐在泥水裏,費了很大力氣才止住。 等再站起來,我才感覺到頭上一陣劇痛,胸部也痛,脖子也痛。剛才人在車裏,完全都沒感覺,整個身體都是木然的,此時感到疼了。一摸,一手的血;手上也痛,也搞不清是手上的血還是頭上的血,但我也顧不得這些了。 後妻呢?後妻在哪裏? “孫倩!孫倩!”焦急中我喊著後妻的名字,但沒人答應。 我忍著身上的劇痛,在車的周邊找了一圈,也沒有。 後妻在哪裏?後妻究竟在哪裏? 此時冰雹已經間歇,雨幕已經落下,外麵光線和能見度都非常差。 焦慮萬分的我突然發現,自己正站在路基下麵的農田裏,遠遠地依稀看到路基上趴著一個白色的身影。 我心頭猛然一怵,天哪,該不是後妻吧? 等我捂著腦袋深一腳淺一腳地跑過去,果真是後妻,她趴在泥水裏一動不動。 我的頭“轟”地炸了一聲,險些昏倒。 壞了,她這是怎麽啦? 我意識到大事不妙,趕忙跪下來把她輕輕翻過來,搖晃著她的肩膀,可她一動不動。 “你醒醒啊,孫倩,你醒醒啊!” 這時我才意識到真的害怕了,連哭帶喊,叫著她的名字。 前胸鑽心地疼痛,可我已經全然顧不上這些。 可任憑我如何搖晃,後妻始終不說話。 “你醒醒啊,孫倩,你醒醒啊!你睜開眼睛看看,我是守傑啊!”我聲嘶力竭地哭喊著,乞求著。 她微微地睜開了眼睛,嘴唇無力地翕動了兩下,卻什麽都沒說出來。 四目相對,我與她永恒守望。 她的眼睛已經沒有了往日奪目的光彩,而是灰蒙蒙的一片。我讀懂了她的眼神,我知道,她不想死,不想跟我分開,她在乞求我救她。 可是,我卻無能為力…… 我隻會哭著一遍遍重複:“孫倩……求求你……就這樣看著我,別閉上眼睛,好嗎……” 但她的眼睛,還是漸漸地閉上了,再也沒能睜開…… 我癱坐在泥水裏,輕輕地把她的頭捧起,忍著胸部的劇痛,小心翼翼地把她的頭捧到我的懷裏。 她那張秀麗清爽的小臉,被大雨淋著,一絲汙痕都沒有,顯得潔白無瑕,就像芭蕾舞劇《睡美人》裏麵熟睡的奧羅拉公主一樣。 這時我才發現,她的後腦凹進去了一大塊。 鮮血不斷從她的頭上和身上湧出,還有我的血,被雨水衝刷著,匯集成一條暗紅色的溪流,向著路基下麵流去。 我想用手捂住她的傷口,但根本捂不住。 血,依舊往外噴湧著,噴湧著。 怎麽辦,我該怎麽辦?我頭腦中一片空白。 一輛載貨汽車遠遠駛來,我猛然想起:攔車! 我抱著她,拚命向貨車招手,用盡平生的力氣喊:“停車!救人啊!” 然而貨車從我麵前駛過,沒有停下來。 “孫倩,你醒醒,你醒醒好不好?”見那貨車離我們越來越遠,我繼續朝她哀求。 她沒有回答我,也沒有睜開眼睛。 又一輛轎車駛來,我又向它招手、呼喊,但它依舊沒有沒有停下。 他們為什麽見死不救? 又看到一輛車駛來,我輕輕地放下她,搖搖晃晃地走到道路中央。可是,我越來越覺得渾身沒有力氣,身軀沉重得讓我的雙腿無法支撐,隻得跪倒在路的中央,舉起雙手,無力地交叉揮舞著。 可是,轎車在我麵前不遠處放慢了速度,隨即變道從我身旁駛過,飛濺起的泥水噴到我的臉上和身上。 我已經沒有力氣,跑到它的前麵去。 我仍舊跪在道路中央,一邊哀求,一邊揮舞著雙手示意停車。 但,所有的車都從我的身旁駛過,沒有一輛停下來。 “為什麽……你們不停下來啊……”我雙手撐地,發出一聲絕望的哀號。 雨水無情地砸落在我的頭上,我的後背,讓我感到不堪重負。 身上越來越冷,我被凍得渾身發抖,牙齒格格作響。 我漸漸耗盡了體力,我已經喊不出來了。 終於,有一輛車停在我不遠處的停車帶,一個小夥子打開車門向我走來。 “怎麽回事啊你?你不要命了?”他氣急敗壞地衝我喊道。 “救人,救人……”見到有人停車,我就像快溺死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立刻打起了精神,抬起頭,哀求他。 “救誰?” 我的頭扭向後妻,哆哆嗦嗦地抬起手臂,指向她…… 小夥子扶著我來到後妻身邊,我忙跪在地上,把她輕輕抱在我的懷裏。 “孫倩,別怕,救你的人來了……”我安慰她。然後我把頭抬起來,對小夥子央求道:“快,快送她到醫院……” 小夥子俯身看了看還在流血的後妻,連忙搖了搖頭,說道:“這不行,這不行,她傷成這樣,你得趕緊叫救護車!你報警了沒?” “報警?”我茫然地看著他,搖了搖頭。我的腦子已經被撞昏了,甚至沒想起報警。 “那就快打122啊!”小夥子急了起來:“行了,我來替你打。” 然後,他掏出手機,報了警,然後又打了120。 打完電話,他又問:“跟家裏人說了嗎?” 我依舊茫然地搖了搖頭。 “那你家電話是多少?” “我家電話?”我想了又想,卻想不起來。 “你手機呢?”他問。 “不知道……” 他又看了看我,說道:“不是在你手裏嗎?” 我這才發現,我一直搦著手機。 “手機上有你家親人的號吧?”他問。 我哆哆嗦嗦地把手機翻開,但手指卻總按不對號碼簿的按鍵。 “算了,我來替你找吧。”小夥子從我手裏拿走了手機,開始查找。 我忽然想起來,我家老爺子以前中過風,不能受刺激。於是連忙說:“別給我爸媽打,打給我哥……” 小夥子翻到了我大哥的電話,撥通了,簡單說了兩句情況,然後遞給我。 我哆哆嗦嗦地接過手機,一張嘴就哭了:“哥……” 電話裏傳來大哥焦急的聲音:“守傑,情況怎麽樣?你沒受傷吧?孫倩呢?” “我還好……”我哽咽著說:“可孫倩她……不醒……流了好多血……” “你堅持住!趕緊打120!我馬上去高速公路出口接你們!” “嗯……哥你快來,別跟咱爸說……” 等我打完電話,小夥子對我說:“行了,你們在這等會,我還得趕路,對不住了啊。” 說完,他上車離去。留下我抱著我的愛人,我這一生中唯一真正欣賞過的人,等待救護車。 我的臉上濕漉漉的,分不清是雨水、血水還是淚水。 我用一隻手捂住她頭上的巨大傷口,又把白襯衣脫下來,用另一隻手舉過頭頂,試圖為她遮擋風雨。 而她,就那麽靜靜地躺在我的懷裏,卻始終不說話。 “孫倩,我求你了,你別嚇我啊,睜開眼看看我,好不好?”我哀求她。 可她對我的哀求無動於衷。 看著心愛的人在我懷裏死去,我也漸漸沒有力氣再哭喊,意識卻離開了身體遊移出來,飛向半空,似乎看到自己正在抱著她在雨地裏坐著。 我不信這是真的,這肯定是個噩夢,否則,我怎麽會看到自己? 我想快點醒來,可是怎麽也醒不來…… 後妻再也沒能說一句話,她留在人世間的最後一句話就是我的名字。 我抱著她,在風雨中等待著,等待著,就像過了一個世紀,不,是一個千年。 我努力地支撐著軀體,卻支撐不了自己的意識。 眼見著,意識離開了我的身體,在雨霧彌漫的半空中漂遊,我抱著後妻的身影,漸漸地越來越遠,越來越模糊…… 不,我不能倒下去,不能倒下去,她需要我的保護…… 我猛地睜開了漸漸合上的眼睛,使勁咬了咬嘴唇,一陣火辣辣的疼痛,把我的意識拉回到體內。 我俯身看著孫倩,為她擦去臉上的雨水。 恍惚中,我的思維反而慢慢安靜下來,東一榔頭西一斧子地回憶起很多以前的事情:我的童年,我的父母,我的哥哥,我的大學,我的初戀,我的前妻,我的女兒,我的孫倩,甚至我早已去世的爺爺和奶奶…… 他們依次出現在我的眼前,一會兒把我帶到這裏,一會兒又帶到那裏,讓我重新經曆了一遍那些往事。 我仿佛在一步步靠近某個地方,一個我從沒去過的地方。 一陣飄忽不定的旋律在充滿雨幕的半空中依稀飄蕩,忽遠忽近。 我禁不住屏息凝神傾聽,這旋律我聽過,似乎是以前和後妻一起去思陵時,我們聽過的那首歌,I will wait for you:
If it takes forever, I will wait for you For a thousand summers, I will wait for you Till you're back beside me Till I'm holding you, till I hear you sigh Here in my arms Anywhere you wander, anywhere you go Every day remember how I love you so In your heart believe what in my heart I know That forever more I'll wait for you If it takes forever, I will wait for you……
就這樣不知道過了多久,意識時而離開我的身體,時而又被我強拉進體內。 隻是,我逐漸感覺到,意識離開的時間越來越長,回到體內的時間越來越短。 我離那個地方,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終於,在恍惚間,我依稀看到,一輛閃爍著藍色頂燈的救護車駛向我們,停到我們不遠處。車門打開後,幾個白色的模糊身影抬著擔架,跳下車向我們奔來。 “孫倩……堅持住……他們來救我們了……”我對她喃喃地說道。 她依舊沒有回答我。 “救……人……”我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朝那些白呼呼的影子哀求道。 可我發出的聲音,卻連我自己都聽不見。 我終於支撐不下去了,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識…… 這一天,是2006年9月9日,我們拿到結婚證第73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