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渡無人
文章來源: 酸豆汁2010-03-16 20:56:23


關於我的吃福,有一個版本是這樣的:我剛出生的時候,阿太(曾外婆)跑到弄堂口的瞎子那裏,替我算了一卦。瞎子對我的未來說了不少玄而費解的話,不過其中有一句卻表述得非常清晰:
小囡蠻有吃福咯。於是這句清晰的斷語在我長大的過程中,就時不時地被家裏人拎出來,引證一番。

不知道是不是為了給我的有吃福作注解,從小阿太他們就常常把一些希罕物兒留給我解饞。像新疆的哈蜜瓜,南邊來的新鮮荔枝、龍眼,都是左鄰右舍家來了遠客帶的土特產,每每給放學回家的我一個意想不到的驚喜。還有爆山芋幹(山芋相當於紅薯,切片曬幹,然後像爆米花那樣爆熟)、爆年糕片、手工做的炸巧果、桂花栗子羹、王四酒家的冰糖葫蘆什麽的,東西倒沒那麽金貴,可是弄起來不容易,反正不管得自何處,每回總也少不了我的份。

這些還都沒啥,更神的是每次我念叨什麽吃食,什麽就真來了,還就有那麽巧的美事呢。有一回放寒假待在家裏,想吃陸稿薦的醬肉。要知道那陸稿薦醬肉可是酥爛入味、汁稠醬紅且肥而不膩的,買回來若冷了,隻需在飯鍋上蒸一蒸,色香味就全醒回來了,讓人一想起就流口水。正想得口水漣漣呢,就有親戚送了一方來,說是單位過年發的,他們血壓高,不敢吃油,這不,拿來祭我的五髒廟了。此外還有陽澄湖的大閘蟹,山景園酒家精選三黃雞再用鮮荷葉、酒壇黃泥裹了煨的叫化雞,清明前長江裏的刀魚燒金花菜……,四時八節,我都會有一些不同的念想,幾乎回回不落空。以致於後來讀到陸文夫的小說《美食家》,裏麵提到的那些珍饈美味,除了失傳絕跡的,就沒有我不曾嚐過的了。

有時弟弟想吃點什麽好的,也會委托我幫著念叨一下。好,看我的,一聽是美食,我馬上念念有辭,作起來。不過這種時候,卻多半不靈。

我吃過的最猛的珍鮮,大概要數河豚了。我們那兒有拚死吃河豚一說,據說河豚品種甚多,而河豚毒素則是一種很強的神經毒,河豚若料理不當、吃了會中毒,症狀是四肢麻木抽搐、言語不清、神誌恍惚等等,中毒者一般在624小時內命歸黃泉,而且至今尚無特效解毒劑。

那次是跟幾個朋友一起聚餐,吃到一道菜,每人一小碗,入口鮮美肥嫩無比,原來就是大名鼎鼎的河豚。聽我直讚好吃,旁邊的朋友索性把她那碗也讓給了我。回家後得意地告訴母親:今兒吃河豚了

你這……”,母親對我上下左右打量了幾遍,見我還鮮蹦亂跳很起勁地活著,就生生把一串指責的話攔了回去。我跑過去拍拍她肩膀,保證說:下回再吃一定記得先寫遺囑

小饞鬼,這下她終於開罵了。

河豚讓我隱隱吃出對食物的敬畏。

河豚之外還有蛇羹,也相當鮮美、且吃得我心情複雜。按說我特別怕蛇,怎麽有膽子吃蛇羹?我們那兒的風俗,入夏前燉一條蛇給小孩子喝湯吃肉,到了夏天小孩子就不生痱子、不長疥子了,所以小時候外婆每年都會買一兩條殺好的蛇回來做給我和弟弟吃。一來二去我就長大了,而這吃蛇的機會卻變得越來越少。

其實殺蛇是很有講究的,不能用鐵器,得用碎瓷片或竹片,燉的時候要用砂鍋,據說這樣做出來的蛇湯才地道味美。蛇膽有清肝明目功效,是可以入藥的,買蛇時你若連蛇膽一起要,還須另外加錢,賣蛇人心裏巴不得你不要那蛇膽呢,那樣他就可以拿去賣給藥材店,或者單賣給別人,還能多賺幾個銅鈿。有時當場就有人拿一個小酒盅,倒一點兒黃酒,和著才買下的蛇膽吞服了,說是那樣吃效果最佳。

我爸的一個老朋友姓唐,唐伯父是看著我長大的,且在當饕客這一項上跟我很有一拚。有一次去他家看他新得的巴西翠龜,正好是傍晚光景,走在樓道裏就聞到一股濃濃的奇香。進去一瞧,爐子上正燉著一大砂鍋加足了蔥薑料酒的蛇段呢。唐伯父家就他一個人能吃蛇,所以看完巴西翠龜,我也就理所當然地坐下來喝湯了。那次是我喝蛇湯喝得最多的一次,相當過癮。

我的好吃福有時甚至會延續到夢境中。

隔三岔五地,我總要做些珍饈滿桌、據案大嚼的夢,不過一旦迷迷糊糊意識到自己是在一個夢裏,我就馬上會特別堅決地拒吃美食。童年時,阿太曾在我耳邊嘮叨過無數次,夢裏有人請吃東西,不宜吃,特別是湯圓、年糕、粽子一類,千萬吃不得。

那吃了會怎樣?每次我都會這麽追問。吃了就不好了,反正你不要貪嘴,因為知道我好吃,阿太總是叮囑了一遍又一遍,以致我做夢夢到美食都會條件反射地說了。

不過前幾天夢到跟一位神交已久的朋友見麵,找了一家中不溜的飯館淺斟慢酌,結果一激動就忘了對夢裏的美酒佳肴說了。早上起來,頰齒間居然留有餘香,愣愣地想了半天,哦,對了,昨夜夢裏吃牛油果了,定是那牛油果的香味呢

牛油果(avocado)又叫酪梨或者鱷梨第一次是在紐約附近一家厄瓜多爾風味的飯店裏吃到的。半枚熟透了的、剝了皮、去掉核後的綠色果肉,原味,不加任何東西,跟我點的一大盤海鮮飯一起端上來,味道說不出的奇特,確實有牛油那類動物脂肪的肥美。那天還有一位厄瓜多爾老者彈著吉他給大家唱一些民謠,鄰桌一個瘦削男子不知怎的就喝醉了,用我們聽不懂的語言嚷嚷著無限心事,最後還把殘酒灑在和我一起去吃飯的朋友身上……我沉醉在牛油果、現場音樂和醉語帶給我的驚異中,好一陣迷茫……

打那以後,我就徹底迷上了牛油果,動不動就追問周圍的朋友愛不愛吃。可惜大多數人回答說從未試過,也有嚐過的,說不咋樣。我就趕忙把自認最簡易好吃的兩款牛油果食法(牛油果奶昔,牛油果涼拌豆腐)傾囊相授。有時碰上幾個不喜廚藝的,竟舉手做投降狀,央我別再利用無辜的牛油果折磨大家了。我這才明白過來,要當一名成功的饕餮客,除了味覺靈敏,還得有冒險嚐新的好奇心啊。

牛油果一定要等皮黑了、果子軟了才能吃,可是哪有那麽巧、每次都能買到熟透了的牛油果呢?不急,對付這個,山人自有妙計。從前外婆把青黃半生的柿子埋進米裏催熟,我如法泡製,把綠皮的牛油果窩進米袋裏,過一陣取出來,果皮果然變黑了。

有一次在北京,倒吃過另一種柿子。大冬天,弟弟突然想起什麽似的,衝我詭密一笑,從陽台外頭提起一個網兜:凍柿,沒吃過吧?你準願意試試。當然,這種機會我怎肯放過?三九天吃凍柿的感覺,實在爽口,有點兒很久以前在老家時,春節吃洞庭紅的光景。甜甜的,有時帶一絲不易察覺的微酸,一邊看電視,一邊剝來吃,愜意之至。

對,您沒猜錯,就是馮夢龍《今古奇觀》中轉運漢巧遇洞庭紅裏的那種小紅桔子,產於蘇州吳縣的洞庭東山,據說從唐代白居易任蘇州刺史起,就成貢品了。這種洞庭紅桔因為好吃且顏色紅得討喜,所以過年時哪家家裏都少不了它。小時候家裏有好多小巧的紅漆木桶,專門用來存放洞庭紅的,過完年還能吃上好一陣呢。洞庭紅的缺點是籽多,讓人吃著嫌麻煩,估計現在已經沒什麽人願意費勁去吃它了。

其實還有一種催熟的方法,也是我童年習見的。阿太自己會做甜酒釀和米酒,那年月我常被大人差遣、去南貨店買做酒釀用的酒麴。做酒釀時有一道工序是發酵,南方的冬天特別冷,屋裏溫度不夠,阿太總是把酒釀缸裹在棉花胎裏加溫,有時還要在上麵再壓幾件不穿的破棉襖。等酒釀熟了,那自然是酒釀潽蛋、酒釀圓子的由我隨便點啦。

……

其實,食物是一種記號,有自己專屬的密碼、專屬的過去式和未來時。而我常常顧盼於過去和未來之間,天馬行空,用大快朵頤來定義它們的現在時。

也許好的吃食和夢境一樣,你無從破解其密碼。我在白晝食指大動,卻在暗夜的夢裏苦苦排拒。 

夢裏,野渡無人,小船兒自己掌控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