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療 (6)
文章來源: 婭米2011-04-04 07:39:21

6 

新民去世之後,老K 也來了一封信,他沒有直接提到新民的去世,隻是說有些事小米大概已經告訴你了,然後又說,“我已經戒酒了。”可是他沒說他有沒有戒煙。老K 是個把酒看得比詩還重要的一個人。以前會詩友的時候,談詩之前先比酒量,酒量不夠他就不屑於再往下跟你談詩了。我們重逢的那次聚會,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煙,酒量還是很大,也許更大。餐桌上的空啤酒瓶排在一起,象一片綠幽幽的小樹林。如果每個瓶子裏灌上不同高度的水,海風吹過敞開的瓶口,估計能吹出一首歌。老K抽煙的時候,小米跟他說,“你少抽點吧,對身體不好。”老K 聽了,眼裏那種譏誚的神情突然間就又回來了,他的眼睛半眯著,淺灰色的煙霧從他嘴裏吐出來,再嫋嫋飄過頭頂淡淡散開。隔著煙霧他笑著說,“如果活著連一點樂趣都沒有,我還要活那麽長幹什麽!”  

岸邊的潮水翻滾著細沙,那些細沙逐漸沉澱在海浪的泡沫裏。時間過去了就不再回來,過去已經變得不重要了,它們不過是一些慢慢沉澱的記憶,介於令人迷惑的存在與不存在之間。唯有現在才是真實的。那些被篩子一樣過濾之後的往事,非常的純淨和寂寞。而我們對於過去的思念已經變成了一種潔白的愛情,它存在於我們每個人的心裏,沒有人來打擾。 

我沒有給老K 回信。該知道的我都知道了,不用再說什麽,他也一定不在等待我的回信。我那天讀完他的信,就去吃午飯。大老板馬克看見我出門,問我去哪裏,我說去買塊披薩,因為離辦公室最近的就是那家披薩店,我可以徒步過去,而且我根本就不餓,隻不過想出去走走。馬克說,“好好享用你的午餐,等我們這個項目結束了,我們小組一起出去吃飯慶祝一下。”那個項目什麽時候結束我已經不那麽在乎了,隻要別加班太狠,反正總會是一個事情接著一個事情等著人做,做哪一個不做哪一個沒什麽大的區別。 

回來的時候,特別學校的大孩子們正在草坪邊上散步,三三兩兩地走著。不遠處他們教室的門前停著一輛白色微型麵包車,有人在一摞一摞地往車上搬運新折疊好的披薩盒子。我猜想折疊那些披薩盒子一定是孩子們每天的活動之一。這是一件簡單的事情,但是對那些孩子來說,卻是一件有意義的事情。 

我跟這些孩子擦肩而過,看到他們臉上掛著的笑意,那笑容雖然空空蕩蕩,但是單純無辜。沒走幾步,突然一個聲音從我的背後追上來,“嗨,你叫什麽名字?你叫什麽名字?你叫什麽名字?”我停下來轉回頭去找那個聲音,看見領隊的老師正拉著一個男孩的手,他抬頭對我抱歉地笑笑,然後柔聲對男孩說,“過來吧,我們得回去了。”那個男孩穿著一件藏藍色的夾克衫,歪著頭有點不情願地被老師牽著手。我笑了一下,大聲說,“我叫朋友!” 

整個四月和五月,我就在辦公室和弗蘭克的理療室之間穿梭,感覺好象度過了整個春天。理療室周圍的樹木漸漸綠了起來,門前的花也一株一株爛漫綻放。有時我會告訴弗蘭克,“你門前的鬱金香開花了。” 弗蘭克就笑笑,“我每天忙得根本沒時間注意那些花。”我跟弗蘭克有了那次的對話之後,我們突然變得既象多年相交的老朋友又象兩個互不相幹的陌生人。我們仍然談論孩子,談論孩子們的日常活動,談論一個家庭裏長大的兩個孩子的不同性格,談論汽油漲價,談論醫療保險公司的貪婪和小氣。但是,我們小心翼翼地避免那些敏感的話題。有些事情,就象拉傷的肌肉筋骨一樣,需要在一定的時間長度裏慢慢調理和恢複。弗蘭克是個出色的理療師,他當然比我更懂得這個道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