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百合也有春天
文章來源: 婭米2009-03-03 08:21:47

一個小雪霏霏的早上,我和同事去縣衙開會,回來的路上,經過一家醫院,看見蒼茫天色下一閃而過的大樓,想起羅伯特。雪粉自空中撒落,被北風一吹,卷起一簾白霧。

我喜歡觀察小人物,因為我自己也是小人物。幸福的人生故事通常都是比較乏味的。如果能夠以溫存明亮的心去看待讓我們感到憂傷的事,生活在我們眼裏可能會變得相對真實和積極。

羅伯特是一個清潔工,是個遊蕩在社會邊緣的人。年輕時出入過監獄,年紀越來越大以後,他開始珍惜安定的生活,開始以一個常人的姿態辨別是非。這個社會有很多不夠幸運的人,有時我們的生活比他們稍稍好一點,隻是因為我們比他們運氣好一點,僅此而已,勤奮自律不是造成某種生活狀態的唯一原因。

一周前的某一天,羅伯特默默地拖完走廊的地板,來換我辦公室的垃圾袋,然後他麵色蒼白地站在門邊,失神而突兀地跟我說,“我的女人,她上周突然精神崩潰了。”我從電腦屏幕上移開視線看著他,他沒說“我的女朋友”而是說“我的女人”。

從他第一次給我看他女友的照片,幸福地憧憬著婚禮,到他疲憊萎頓地告訴我他女友的崩潰,這之間似乎也就一個多月的時間。那個他在星巴克認識的自稱為醫生的女人,大約跟我估計的差不多,她什麽也不是,也許連個正當的工作都沒有。但是羅伯特歡天喜地而又自豪地愛著她。

很多時候,有些事我們自己擔負不了,就想說出來找個耳朵聽聽。羅伯特那種無助的姿態,讓我想到四個字:卑微堅強。還有些時候,你一無所有卻依然堅強地活著,是因為在沒有徹底絕望之前,你隻能那麽渾沌地活著,隨時都可能崩潰,堅強可能是個假象。

羅伯特一屁股坐進門邊的椅子裏,向前彎曲著身體,他的眼睛布滿血絲。他痛苦地說,“第一次是她覺得不好自己要求去醫院的,呆了一天就出來了。這次是被人強迫送進去的。昨天我去看她,她被關在鐵門裏麵。我從公寓一直步行到醫院,又步行回來。”

“她以前就有問題嗎?”我問。羅伯特點點頭,“我們認識以後,她覺得自己全好了,就自己停了藥。”原來愛情具有強大的欺騙力量。這是兩個腥腥相惜,渴望並且小心翼翼地守護著一絲微弱的溫情的人,互相疼愛著,隔著鐵窗和風雪。

車快開回辦公室的時候,我忍不住問同事,“羅伯特住在哪裏?他女朋友上周住院,他每天步行去看她,在這種天氣裏。”同事沉吟了一下說,“就在離我們辦公室不遠的地方,一會兒我帶你過去兜一下,要不了幾分鍾。”

風雪撲打著車窗,街景蕭瑟荒涼。整整一個冬天,北方的大地都被積雪覆蓋著,路邊的殘雪變得堅硬肮髒,卻永遠化不幹淨。在離辦公室還有幾個街區的一個路口,同事掉轉車頭轉進一條小路。路邊是稀稀落落灰撲撲的矮房子,間或有些低矮的樹叢暴露在積雪之上。車子開進一個死角,迎麵在曠野的背景上露出一小片兩層的紅磚小樓。同事放慢車速,指著那片紅磚小樓說,“羅伯特就住這裏。”道路之外,竟然還有這麽荒僻安靜的地方,如果不往裏麵走,我們常常就被街道表麵的熱鬧迷惑住了。

羅伯特的公寓和醫院之間,大約有四五英裏的距離,他沒有車,在這種天氣裏,能抗拒外麵溫度的,除了厚衣服也就隻有他心裏的溫度了。灰暗陰沉的街道上,羅伯特踩著街邊未化淨的肮髒的殘雪,頂風而行。風把淩空飄撒的雪粉塗抹了他一身。他來自荒野,行在荒野。

“這個地方很安靜啊,誰付房租?”我問。同事說,“州政府,你看空地另一邊的那幢小房子,就是管理人員的辦公樓。”樓房後麵的大片空地被白雪遮蓋著,風吹過的地方露出幹枯的茅草。“這裏肯定會有小鹿。”我說。“還有火雞,野兔。”同事補充道。

離開的時候,我忍不住想,春天就快到來了。那個時候,殘雪將全部化成水澆灌大地,春雨會綿綿密密地浸潤幹燥的空氣,曠野重新變得碧綠。走過冬天,羅伯特會帶著他的女人坐在落日的餘暉裏,對著盛開的野花發出安靜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