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喝多了,想睡一會兒。”
範仲淹放下酒杯,斜靠在小船上。秋天的涼風掠過湖麵,吹亂他花白的胡須。
“別睡呀哥,文章還沒給我呢?”
說話的人叫滕子京,是範仲淹的好朋友,他此時的身份,是嶽陽市市長,確切的說,是被貶到嶽陽的朝官。
“別,別催稿,我醒了.....就給你寫。”
範仲淹推開滕子京的手,裹了裹衣領,閉上了眼睛。
“哥,這是你第12次說這話了。開工典禮時你答應我的,這都竣工一年了,沒有你的文章,我這嶽陽樓怎麽打出名頭?《洞庭晚秋圖》都給你畫好了,哎哥,你醒醒,哥,醒醒.....
02
一望無際的洞庭湖,隻有這一葉小舟,四周格外安靜,偶爾一兩隻水鳥飛過,隨即就被範仲淹的鼾聲蓋過。
不知過了多久,遠處傳來漁歌。歌聲很悠遠,時斷時續,似真似幻,卻並不見漁船。睡夢中,範仲淹隻聽得入迷,冥冥中似乎有一種力量在召喚。他拿起船槳,循著歌聲奮力劃去。
穿過一團厚重的水霧,一座巨大的宮殿赫然出現。宮殿正門沒有台階,也沒有路,劃船就可以進入,整個宮殿像是漂浮在湖麵之上。
範仲淹被這景象驚呆了,就在幾年前,他可是大宋帝國的副宰相,洛陽的紫薇宮,汴梁的大慶殿,什麽世麵沒見過,卻都不及眼前這座宮殿來得震撼。
那是什麽感覺呢,他沒法形容。
不管了,進去再說。他擦一下滿頭汗水,整整衣冠。猛抬頭,隻見大殿正門上方題著六個大字:
汨羅江殤學院
03
“下麵是誰?”
剛進門口,一個渾厚的男低音問,範仲淹打了一個哆嗦,趕忙報上家門。
“來這裏做什麽?”
那人又問。
“來……為尋找救國救民的方案。”
“哈哈哈哈。”
四周突然冒出一陣大笑,範仲淹這才看清楚,在這條”小河“兩岸——宮殿的兩邊,竟然站滿了人。
”年輕人,這個話題我們談論上千年了,太沉重,聊個簡單點的吧。”
年輕人?我年近花甲,他竟然叫我年輕人?範仲淹摸著花白的胡子搖搖頭。
可是隨即,他馬上就承認自己年輕了。剛剛說話那人飄然而至,他的胡子、頭發已經全白,臉上褶皺縱橫,看上去足有80多歲。
範仲淹整整衣冠:
“好吧,我有篇命題作文要寫,沒思路。”
“啥命題?”
“嶽陽樓記”
又一陣大笑:so easy,聽好了年輕人,我隻念一遍。老者從寬袖子裏摸出一罐可樂,一口氣喝完,隨即念到:
湖光秋月兩相和,潭麵無風鏡未磨。
遙望洞庭山水翠,白銀盤裏一青螺。
“你,你是劉禹錫前輩?”
範仲淹驚掉了下巴上的幾根胡須。這首《望洞庭》,寧靜而空靈,奇思妙想,如同神秘的洞庭湖。
“讀過我的詩?不錯,不錯。”
“這首詩乃前輩被貶途中所作,十幾年放逐生涯,竟然不帶一絲落寞氣息,請收下晚輩的膝蓋。”
撲通一聲,範仲淹健碩的身軀,對著船底重重一擊,水麵蕩開圈圈波紋。
“莫非,這位後生也是逐臣?”
又一個聲音問道。
“這位前輩好眼力,我給朝廷上書十條,掀起“慶曆新政”改革,卻被那幫小人攻擊,說我暗結朋黨,哎。”
問話者沒有直接答話,也念了幾句詩:
愛才不擇行,觸事得讒謗,
前年出官由,此禍最無妄。
範仲淹不禁心頭一喜,惺惺相惜之感湧上心頭。
這首《嶽陽樓別竇司直》是在向朋友訴苦:我為了革新政壇,愛才心切,難免出現失誤,用了不靠譜的人,這次貶官,就是被政敵誹謗,無妄之災啊。
詩的作者,叫韓愈。
日夜敬仰的偶像,此刻就站在範仲淹麵前,他反而驚愕的說不出話,隻有吞吞吐吐:你,你是.....
那人微微點頭,一言不發,飄然而去。
“說起嶽陽樓,還有比我更有資格的嗎!”
韓愈的背影剛剛隱去,又一個聲音傳來。
04
原本安靜下來的四周,頓時傳來竊竊耳語。
範仲淹打量來人,也是一位老者,他身上的紫色蟒袍表明了他的身份,這也是一位宰相。
“敢問前輩是......?”
範仲淹雙手作揖問道。
來人捋捋胡須,吐出兩個字:
張說[ yuè ]
這位大文豪,從混亂的武則天一朝,宦海沉浮,一路走到開元盛世,終成一代名相。
無數個貶謫的夜晚,範仲淹都會羨慕這位老前輩,那是人臣宰輔的典範。
更巧合的是,當今的嶽陽樓,在唐朝的修建者,正是這位張說。
範仲淹一撩長袍:
“失敬失敬!前輩,也請收下我的......”
“別跪了,把船底磕破,你就回不去了。”
說話間,張丞相猛烈咳嗽幾聲,清清嗓子,也念出他的詩:
巴陵一望洞庭秋,日見孤峰水上浮。
聞道神仙不可接,心隨湖水共悠悠。
秋日洞庭,君山孤立,看不見傳說中的仙人,隻有悠悠湖水。
“好詩啊,好詩。不愧是盛唐七絕的劃時代之作。”
範仲淹擊掌感歎。
“這首《送梁六自洞庭山》,是我被貶嶽州時送友人所寫,跟你那位叫滕子京的朋友一樣。哎,自古文人,誰能逃離這個魔咒呢。我做了宰相,也主宰不了自己的命運呐.....咳咳.....
範仲淹還想說什麽,張說卻轉過身,邁著蒼老的腳步,蹣跚挪去。
“張丞相留步!”
一個急切的聲音拉著長調,從範仲淹身後傳來:
“我還想為你寫詩”
張說沒有回答,也沒有回頭,隻伸出右手揮了揮。範仲淹細看來人,發現也是一位老者:
“前輩,念給我聽吧。”
老人手持拐杖,把目光轉向範仲淹,凝視半天,悠悠說道:好吧年輕人,這是我為張丞相寫的詩,你姑且一聽:
八月湖水平,涵虛混太清。
氣蒸雲夢澤,波撼嶽陽城。
欲濟無舟楫,端居恥聖明。
坐觀垂釣者,空有羨魚情。
當“波撼嶽陽城”念出,人群中叫好聲此起彼伏,孟襄陽大氣,孟夫子威武……這個被稱作孟襄陽、孟夫子的人,正是孟浩然。
這首詩,是他寫給張說的求職信,叫《望洞庭湖贈張丞相》。
“好詩啊,好詩。”
範仲淹也伸出了大拇指:“不過我聽說,張丞相並沒有.....”
“是的年輕人,剛才你都看見了,張丞相對我還是很高冷。哎,沒人懂我孟浩然呀。”
“吾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
孟浩然話音剛落,一個高亢的聲音從一旁傳來。來者一襲白袍,須發飄飄,腰間一把七星大寶劍,清澈的眼眸透出桀驁。
不用遞名片,範仲淹已猜出他的身份,那是個讓曆代文人絕望的名字:
李白。
05
範仲淹又驚又喜,沒想到這座汨羅江殤學院,竟是文壇天才老年班。於是雙手作揖,急切問道:
“有詩嗎?”
“有酒嗎?”
李白不囉嗦,反問道。
範仲淹趕緊解下酒囊,雙手遞過去。
李白接過,並無一聲道謝,一口氣灌進喉嚨。將空酒囊隨手一扔,脫口念到:
剗卻君山好,平鋪湘水流。
巴陵無限酒,醉殺洞庭秋。
好詩好詩,果真太白氣勢。人群叫好聲未落,李白又接連念出兩首:
帝子瀟湘去不還,空餘秋草洞庭間。
淡掃明湖開玉鏡,丹青畫出是君山。
洞庭西望楚江分,水盡南天不見雲。
日落長沙秋色遠,不知何處吊湘君。
眾人的叫好聲,從熱烈升級為沸騰,厲害了我的白哥,好的是一批。人群不知是誰,應該剛喝完酒,接著酒勁大喊一聲:
你咋不上天呢?
李白用眼角餘光一掃,接著念到:
南湖秋水夜無煙,耐可乘流直上天?
且就洞庭賒月色,將船買酒白雲邊。
大殿頓時陷入寂靜,眾人如同身臨無邊的天庭。冥冥中,一陣悠揚的笛聲響起,接著是緊張的古箏,短促有力的音樂,抖落大殿橫梁上的灰塵,空中飄來蕩氣回腸的煙嗓:
滄海一聲笑,滔滔兩岸潮
浮沉隨浪,隻記今朝
蒼天笑,紛紛世上潮
誰負誰勝出,天知曉
……
遠離政壇,逍遙江湖,這是多麽巴適的人生啊,範仲淹沉浸在歌聲中,如癡如醉,卻絲毫沒注意到,李白已經跟隨孟浩然,飄然隱去。
06
四周安靜下來,範仲淹拿起船槳,繼續向前劃。
這座宮殿遠比他想象中大的多,兩邊有時傳來耳語聲,有時是歌聲。
在遠處大殿盡頭,正中央有一座寬大的座椅,坐著一位老者。
遠遠望去,烏黑的座椅,灰色的地板、牆壁,與老者的青灰色長袍融為一體,看不清他的麵容。
隻有一縷雪白的胡須,在風中微微飄蕩。
範仲淹正欲加快速度,四周又響起音樂,那是一種叫做瑟的樂器。聲音飄渺無常,如泣如訴,直抵靈魂深處,不像凡間音樂
“那是湘靈在鼓瑟。”
一個聲音打斷範仲淹的思緒。
“湘靈?可是堯帝之女,舜帝之妻?”
“沒錯,舜帝客死他鄉,湘妃夜夜鼓瑟,最後悲戚而亡,死在這洞庭湖裏,化作神仙,人們都叫她湘靈。”
“難怪這音樂聽了想哭。”
來者沒有答話,深情陰鬱,用蒼老幹枯的聲音念到:
善鼓雲和瑟,常聞帝子靈。
馮夷空自舞,楚客不堪聽。
……
流水傳瀟浦,悲風過洞庭。
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
“你是錢起?”
範仲淹激動得大叫。
“嗬嗬嗬嗬。”
老者並未作答,幾聲幹笑,同這飄渺的瑟聲一起,也隱隱消失了。
“太悲傷啦。”
範仲淹揚起船槳,對著宮殿上空一聲長歎。
空曠的大殿,像回聲一樣,傳回一個聲音:
“有我悲傷嗎?”
誰?
一個與範仲淹年歲相當的老者赫然出現,他麵容憔悴,形容枯槁,破舊的酒囊,比他身上的衣服還髒。
“不知這位前輩大名,莫非也有詩給我?”
老者用顫巍巍的手解下酒囊,猛灌幾口,說道:
自古傷心地,一座嶽陽樓。若想要詩,拿去。
接過那張殘破的紙片,範仲淹當場石化,那是一首攝人心魄的《登嶽陽樓》:
昔聞洞庭水,今上嶽陽樓。
吳楚東南坼(chè),乾坤日夜浮。
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
戎馬關山北,憑軒涕泗流。
沒錯。這個枯瘦的老者,就是杜甫。
那是在他去世前兩年,大唐戰火正酣,家國塗炭,杜甫拖著病軀來到嶽陽樓,他畢生的詩歌造詣和非人苦難,似乎就是為了寫這首詩。
後世千家注杜,可人們並不知道怎麽形容它,隻能用最高的評價致敬:“闊大沉雄,千古絕唱”、“元氣渾灝,目無今古”、“氣壓百代,五言雄渾之絕”……
在杜甫的大氣壓下,頭號大粉絲、同樣被貶謫的白居易來了,他帶來的叫《題嶽陽樓》
嶽陽城下水漫漫, 獨上危樓憑曲闌。
春岸綠時連夢澤, 夕波紅處近長安。
”一生襟抱未曾開“的李商隱來了,他拿出的,也叫《嶽陽樓》:
漢水方城帶百蠻,四鄰誰道亂周班。
如何一夢高唐雨,自此無心入武關。
楚懷王你這個混蛋,為啥搞了一夜巫山雲雨,就沒心思搞國家大事了?
陶淵明來了:寧固窮以濟意,不委曲而累己。
王維來了:日落江湖白,潮來天地青。
賈至來了:莫道巴陵湖水闊,長沙南畔更蕭條。
柳宗元來了:桂嶺瘴來雲似墨,洞庭春盡水如天。
李益來了:洞庭一夜無窮雁,不待天明盡北飛。
……
一個個前輩走來,一個個大咖隱去,範仲淹隻覺得臉上一陣燥熱,自己之前寫的詩文實在拿不出手,連“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那樣的大金句,在這裏都顯得不值一提。
難道,這就是洞庭湖和嶽陽樓的全部奧秘?
當然不是。
小船劃過長長的“水路”,離大殿盡頭越來越近。
他看見了,在那團昏暗的雲霧後麵,坐在烏黑大椅上的老者,正對著他招手微笑。
老者頭頂,是一麵巨大的匾額:
詩祖。
這個老者,就是屈原。
07
水麵波濤翻滾,大殿風雲變幻。
範仲淹的思緒,回到遙遠的戰國時代。
屈原神情黯然,骨瘦如柴,走在洞庭湖的一個支流岸邊,這條江叫汨羅江。
那是屈原人生最暗淡的時刻,他永遠愛國,永遠熱淚盈眶。
可是楚懷王、楚頃襄王兩代君主,都聽信讒言,屈原終被流放。楚國滅亡的消息傳來,他在汨羅江抱石自沉。
屈原死了,詩歌活了。
“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屈原運一口“懸日月”的真氣,大筆縱橫飛舞,刷刷幾下,就給後世的文人開出幾條出路。
“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
這條路叫人民大道,走在上麵的,有張九齡、有陳子昂、有杜甫、顏真卿、韓愈、白居易、範仲淹、文天祥、嶽飛.....
“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
這條叫孤獨西路,走在路上的有李白、有劉禹錫、蘇軾、陸遊、辛棄疾…..
“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衣,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
這條叫隱士胡同,在裏麵穿梭的,有陶淵明、有王維、有孟浩然、柳宗元、張誌和、馬致遠、楊慎......
“滿堂兮美人,忽獨與餘目成”
這條叫情人街,走在上麵的有李商隱、溫庭筠、杜牧,大晏小晏,元好問、曹雪芹…..
“鳥飛返故鄉兮,狐死必首丘”
這條叫思鄉大道,全年24小時堵車,每個人都走過。
當然,還有那句
“沅有芷兮醴有蘭,思公子兮未敢言。
荒忽兮遠望,觀流水兮潺湲。”
這是浪漫的詩歌之路,明代詩論家胡應麟給出一個逆天評價:
“唐人絕句千萬,不能出此範圍,亦不能入此閫域[kǔn yù]“。
意思是,唐朝厲害的詩辣麽多,都跳不出這個圈子,也達不到這個境界。
這下,你知道屈原有多厲害了吧。
離騷,是離別的憂傷。在中國文化裏,沒有被命運蹂躪過、沒有把屈原頭像設為屏保的文人,不足以聊詩歌。
北宋慶曆六年的九月十五日,範仲淹終於交稿,《嶽陽樓記》帶著洞庭湖的大氣壓,橫空出世。
全文太長,還被要求朗誦並背誦全文,這裏就不放了,有興趣的可以去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