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一樣的沉默。我感到淚水盈滿了眼眶。我看到父親的眼圈也變紅了。他說:“這我不明白。我的兒子是個天才。”
“大多數學鋼琴孩子的父母都認為自己的子女是天才。絕大多數孩子都不是的。郎國任,你的兒子不僅離天才差得太遠,他連進音樂學院的才華都沒有。我看恐怕他是不可救藥了。”
父親爭辯說:“但是教授,他贏過比賽,有關於他的各種報道。在沈陽他很出名。”
“沈陽不是北京。”
“您一定得再考慮一下,教授。我們全部的賭注都放在這孩子的才華上了。我放棄我的好工作,到這兒來住在一間小破房裏,就是為了您能教他。” “郎國任,對不起,但是我主意已定。現在,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我們又走進了雨中,我抱著父親的腰,一路上哭個不停:我作為音樂家的生命就此毀滅了。我的未來崩潰了。當父親跨下車時,我看不出他臉上流著的是雨水還是淚水。那也無關緊要了,什麽事都不再重要了。父親完全失去了控製,一籌莫展。我沒了老師,沒了準備音樂學院考試的路子,他不知道如何去把握這個現實。在這個龐大、無情的城市裏,我們無親無故,失去了方向。
戰爭|因為父親,我痛恨鋼琴
我唯一的安慰是我上的那所小學的校合唱團,因為合唱團的小孩子們都誇獎我的鋼琴伴奏。在教授拒絕教我的第二天早晨,父親提前一個小時叫醒了我。他說:“我想讓你每天上學前和放學後再多練一小時。”我覺得那毫無意義。但父親的眼睛裏有一份我以前沒有見到過的瘋狂。他說:“你一定得像活不過明天那樣地練琴。你必須練到每個人都能看到,沒有人有理由拒絕你,你是第一名,永遠會是第一名。”
但是那天在校合唱團的排練延長了一個半小時。排練結束後,我快步走回家。父親衝著我聲嘶力竭地喊:“你上哪兒去了?回來這麽晚!你耽誤了差不多兩個小時的練習,這兩個小時你永遠也找不回來了!你把自己的生活毀了!他的聲音尖銳而又狂野。父親以前也吼過我,但從來沒這樣。他聽起來真的像是瘋掉了。
“老師要我留下排練—”“我不信。你是個騙子,你是個懶蟲!你太不像話了!”他狂喊道,“人人都會知道你沒考進音樂學院!人人都會知道你的老師不要你了!”
我開始往後退,他的吼叫卻越來越歇斯底裏。“我為了你放棄我的工作,放棄了我的生活!你媽為了你拚命幹活,勒緊褲腰帶過日子。每個人都指望著你,你倒好,回來這麽晚。老師不要你了,你還不練琴,你真是沒理由再活下去了......”
在我生命中,頭一次感到了對父親的深深的仇恨。
“吃了這些藥片!”他邊說,邊遞給我一個藥瓶—我後來才知道瓶裏裝的是藥性很強的抗生素。“現在就把裏麵30片藥片全都吞下,去死!”
我跑到陽台上,想要躲開他。他尖叫:“你不吞藥片?那就跳樓!現在就跳!跳下去死!”
他衝我跑過來,我開始使勁踢他。我以前從沒有過這樣狂暴的行為,但我害怕他會把我從陽台上扔下去。在那一刻,我感到他什麽事都做得出來。我央求道:“停一停!你這是瘋了!別來碰我!我不想死!我不會死!”
我又跑回屋裏。我從小到大父親都一直教我不惜一切代價保護我的雙手,它們是我身體中最寶貴的部分。但此刻我開始用拳頭砸牆壁。我想要把雙手砸成肉泥,把每根骨頭都砸斷。
父親叫道:“停下來!”
我也大聲叫道:“就不!”
“你會毀了你的手!”
“我恨我的手。我恨你。我恨鋼琴。如果不是鋼琴,這些事都不會發生!鋼琴讓你發瘋。鋼琴讓你想要殺死我!我恨這一切!”
父親跑過來,摟住了我,開始抽咽起來。“停下來!”他不斷地重複著,一邊把我抱進他的懷裏。他說:“對不起。我真的對不住你。但是你不能傷了你的手。郎朗,求求你,別傷了你的手。”他親吻了我的手指,親吻了我的臉頰,但我還是不停地詛咒他,踢他。他說:“兒子,我不想要你死。我隻想要你練琴。”
我邊哭邊說:“我恨你。我再也不會練琴了。隻要我活著,我就永遠不會再碰鋼琴。”
我連看一眼父親都不願意。當他問我問題時,我不回答他。他也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感到羞愧,但這一點也不能打動我。有時候,他會說:“郎朗,你得重新開始練琴了。你在浪費時間,會把學的東西全忘光的。”但我已經失去了任何彈琴的願望。我甚至停止了為合唱團伴奏。如果我再大些,再勇敢些,我會離家出走。但我才剛剛10歲。每天夜裏我都是哭著睡著的。
也許父親先頭沒說錯。也許還不如死了好。那時我已經開始惦念著鋼琴——沒有音樂的生活對我毫無意義。我會在腦袋裏聽到音樂,心中急切地想要去彈那音樂。但是我仍然無法鼓足勁坐到琴凳上。一想到練琴,我就想到父親那次粗暴的行為。而且,彈琴會讓父親感到很高興。但我想要折磨他。
這時,“二叔”出現了。
六月的一天,我去菜市場買西瓜,認識了一個姓韓的小販。他比我父親年輕一些,他的雙眼溫暖而誠實。我對他敞開了心扉。我把我全部的故事都講給他聽了。他說:“你鋼琴一定彈得非常好,不然你父親和母親不會做出這麽大的犧牲。這說明他們相信你能成為第一名。”
我說:“我是第零名。我現在什麽名次都沒有了。”
老韓堅持說:“我相信你會成為第一名。現在隻是因為你很傷心。我想這個大西瓜會讓你開心起來的。”他把西瓜送給了我。我拎著西瓜走回公寓。自從我們之間的冷戰開始,我第一次和父親講了話。我告訴他老韓的故事。父親把老韓請到了我們狹小的公寓。從此,老韓成了我們家的一員,我管老韓叫二叔。他隨和的脾氣大大緩解了父親和我之間的緊張空氣。
一天,學校合唱團的同學希望我回去給他們伴奏,我沒有和父親提這件事,卻告訴了二叔。
我問:“二叔,你說我該不該重新開始彈琴?”
“這完全取決於你的願望。你想彈嗎?”
“我不想讓我父親高興。”
二叔說:“我明白你很生你父親的氣。但這和生鋼琴的氣不同。鋼琴沒有傷害你。你熱愛鋼琴。”
那天下午,我和合唱團額外多排練了一個小時。我回家後,父親隻字不提我沒按時回家的事。我沒有和他分享我的喜悅。我做不到。我仍然恨他。如果我一個人待在公寓裏,我會彈一段短的曲子,比如說海頓,好讓自己高興一下。但一旦我感到父親快要到家門了,我馬上就會停下來。如果他問我:“郎朗,我是不是聽到你彈琴了?”我硬是不回答他。我知道,我的沉默隻會讓他更痛苦。
那天,放學回家。剛走到家門口時,我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是我在沈陽的鋼琴老師朱教授。她來看我了!我一把抱住她,眼淚流下了雙頰。我和她說的第一句話是問她我到底有沒有才華。“你當然有。”朱教授告訴我,她在北京給我重找了一位水平很高的鋼琴教授,她相信我會被中央音樂學院錄取。我終於看到了希望。
那一年報考音樂學院的學生有3000人,隻有15名學生能被錄取。我有九個月的時間跟著我的新老師趙教授學琴,為考試做準備。趙教授人很隨和。他對我說:“你需要做的就是放鬆自己,找到同時流動在音樂裏和你心靈裏的那份感覺。”
“放鬆自己”對我來說不是一個容易把握的概念。我喜歡難度高的曲目,我以為學了越多的高難度曲目就能贏得越多的競賽,所以很少會想到“放鬆”。漸漸地,我找到了那份感覺。
我父親仍在努力。他用自己的方式努力彌補他那瘋狂一刻對我造成的傷害。天氣酷熱的時候,我練著琴,父親會在一隻盆子裏添滿水,讓我把腳放進去降降溫;如果我快要熱暈了,他會拿本書給我扇扇子,有時候一扇扇上三個小時;當天氣轉冷,天寒地凍的時候,他不僅給我穿上我的大衣,而且把他的大衣也給我披上;如果我的手指凍僵了,他會一直揉搓我的手指,直到血液循環正常為止。
最重要的是,父親成了我的秘密偵探。他會穿上他從沈陽帶來的警察製服,混進音樂學院——家長是不允許進學院裏的——看誰在開大師班,他就會混進去聽。如果被校警請出來,他就站在教室外麵,耳朵貼著大門,努力傾聽裏麵的彈奏和解說。
到了晚上,他會把他學到的東西告訴我,然後耐心十足地坐在那兒看著我現學現賣。他說:“單跟著趙教授學還不夠。趙教授的方法很好,但是如果我們把其他的方法也學來了,應用到你的技巧中去,那你就會成為第一名。”住在我家的表弟聽著我們這樣的討論總是忍俊不禁。他會對我說:“你們爺倆可真夠嚴肅的,就好像你當不成第一名,這整個世界就沒法轉了。”
我說:“確實如此。”
“那要是成不了第一名呢?”
“我必須是第一名。我會成為第一名的。”話一說完,我就走開去,又開始練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