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比傅雷更不應被忘記
文章來源: 路邊野花不採白不採2015-07-13 19:57:51


 

 




 

不應該不知道傅雷。

愛好文學的人,大都讀過傅雷翻譯的《約翰 克利斯朵夫》,這部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品,至今都是世界文學頂峰上的頂峰。還有傅雷翻譯的伏爾泰、巴爾紮克。

喜歡美術的人,大都讀過傅雷寫的《世界美術名作二十講》。這部完稿於一九三四年有關美術的著作,在大學裏,被列為美術本科、碩士、博士生的必讀書籍。

研究音樂的人,大都讀過傅雷寫的《獨一無二的莫紮特》、《貝多芬的作品及其精神》。關於對這兩位大師的論述,難有人企及。還有傅雷關於肖邦、關於古典音樂的一係列論著。


如果文學、美術、音樂都沒能讓我們了解傅雷,那我們不論是為人子、為人女,還是為人父、為人母,都有必要細讀《傅雷家書》,這是一部最好的藝術學徒修養讀物,也是一部充滿著父愛的苦心孤詣、嘔心瀝血的教子篇。如果我們根本就不打算讀,那也不妨花上一包煙錢,一支口紅錢,給我們的家人、後人買一本。不是每一個人的書都值得細讀,傅雷的值得。不是每一個人的書都值得家傳,傅雷的值得。

說這麽多,大家記住了傅雷,但這不是我寫下這些文字的目的。

是的,此刻我說的是另外一個人,要記住的也是另外一個人。這個人與剛才前麵說的一切都有關係,這個人已經被我們忘記很久很久了,被我們很多很多人忘記了。

這個人就是朱梅馥。

說出她的名字,不少人都會覺得陌生。她就是傅雷的妻子,傅聰、傅敏的母親。

著名大學者錢鍾書的夫人楊絳先生說:“梅馥不僅是溫柔的妻子、慈愛的母親、沙龍裏的漂亮夫人,不僅是非常能幹的主婦,一身承擔了大大小小,裏裏外外的雜務,讓傅雷專心工作,她還是傅雷的秘書,為他做卡片,抄稿子,接待不速之客。傅雷如果沒有這樣的好後勤,好助手,他的工作至少也得打三四成的折扣吧。”

傅敏評價媽媽就來得更直截,“她是無名英雄,沒有媽媽,就沒有傅雷。”

 

台曆又翻過了新的一頁。2015年大年初二,是陽曆二月二十日,看見嶄新的一天,我猛然想起了一個人,今天是這個人的102歲誕辰。這個人就是朱梅馥,一個平凡的女人,一個安靜的女人。一個我們怎麽也不能忘記的女人。
 

朱梅馥於1913年2月20日,出生上海南匯縣城,在上海教會學校讀完初中和高中,仟仟長指能夠把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彈奏得行雲流水。19歲時在上海與從法國歸來的表哥傅雷結為伉儷,直至1966年9月3日,在他們的住所,上海江蘇路284弄5號,雙雙含冤自縊身亡。


這篇懷念的文章,本應是寫給傅雷的。

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20出頭的我,對知識處於如饑似渴的年齡。傅雷是我最喜歡的作家之一,不論是他翻譯的作品,還是他關於音樂、美術、文學方麵寫的散文、評論,我都收藏並細讀,尤其是眾人皆知的那本《傅雷家書》,在我人生的每一個階段,每一次閱讀,都有不同的感受和收獲。傅雷對人類所有藝術的感知和獨到的見解,使我對他的才華無比的敬仰。尤其是因不堪紅衛兵三天四夜的批鬥、毆打、淩辱,他和夫人朱梅馥在家中“寧為站著死,不願跪著生”的自縊的壯舉,如一塊磐石,多年來一直堵壓在我心頭。對傅雷的崇敬,直到今天,隻要是逛書店,一看見傅雷的作品或有關寫傅雷的書籍,我都會輕輕地撫摸、翻閱,即使不買,心裏也感覺到釋然和親切。

但是本該寫給傅雷的這篇文章,我卻寫給了朱梅馥。

記得第一次到上海,我就去尋找朱梅馥和丈夫的故居。當我站在上海江蘇路他們的舊居門前時,平時不太引起注意的朱梅馥,卻從我的印象裏漸漸清晰起來,總覺得眼前這棟舊式的小樓裏,當年進進出出,上上下下的主角就是朱梅馥。作為才女和賢妻良母的朱梅馥,不論是哪本書,哪篇文章,在傅家三男子的故事裏,她總是若影若現,如畫幅上的底色,如音樂裏的伴奏,永遠都是傅雷故事的配角。也許我們都錯了,我們習慣於讚美傲立於山巔的青鬆,卻忘記了潤育和撐起鬆樹的厚實的山體;我們習慣於撿拾海灘上的貝殼珍珠,卻忘記了沙灘和大海;我們習慣於讚美春天的花朵,卻忘記了潤生百花競開的陽光雨露。朱梅馥就是傅雷三父子腳下的山體,背後的海灘,春天的陽光雨露。


 

知道了上海這棟小樓裏曾發生的故事後,每次想起那個可怕的夜晚,心裏都隱隱作痛。想象中,我無數次地去還原當時的現場,當時的情景。當黑暗籠罩整個上海,作為妻子的朱梅馥是怎樣陪在丈夫身旁?怎樣鋪平紙張,看著丈夫留下遺書?怎樣將53.5元作為他們死後的火葬費裝入一個小信封?作為傳統文人的傅雷,通曉古今,多年來陶醉在藝術裏,陶醉在人類一切的善裏和美裏,長時間地暢飲著藝術和善的醇酒,在眼前的動蕩和邪惡的劫波中,傅雷清醒地知道,剛正不阿的性格注定,他腳下的路,隻有一條,那就是如嵇康、文天祥般慷慨赴義、凜然成仁。但傅雷要完成人生最後這艱難的一躍,需要的是前行的勇氣和力量,而這種勇氣和力量,隻有信仰和愛才能給予。黑夜中,朱梅馥用理解,用支持,用來自血液裏的欣賞和來自骨子裏的愛跟隨在丈夫的身後,安靜地陪伴著丈夫寫遺書,在那幾頁遺書的文字裏,看不到他們對這個世界半點的不滿和抱怨,有的隻是平靜地交代死後事:房租的支付、保姆生活費的供給、親戚寄在家的東西被抄走應付的賠償。甚至,還沒忘記在樓板上放上棉絮和床單,以免自縊後,他們的身體倒地時發出聲響,驚擾了樓下的其它人。後來,有人寫文章說,朱梅馥夫婦,幹淨了一生,最後的死,幹淨得更讓全世界震驚。什麽是中國傳統文人的高貴,什麽是中國傳統女性的優雅,那就是傅雷的離去,那就是朱梅馥一生的安靜和最後的跟隨。從這個角度來看,傅雷的選擇,傅雷的棄我們而去,是走向完美,走向理想,走向人生的盛宴,是完成他崇尚的文格與人格的完美統一。這樣的統一,隨著時間的推移,會更顯光澤,會讓後人更加讚賞和敬仰。在朱梅馥的陪伴下,丈夫踏著“廣陵散”的節奏,在 “安魂曲”的旋律裏,完成了他不得不選擇的一躍,躍進理想的天國,精神的天國。就在傅雷走後兩個小時,朱梅馥也自縊身亡。

上海最黑暗的那個夜晚,傅雷走了,英雄辭世,孤立無援的朱梅馥在丈夫走後的這兩個小時裏,她是怎樣度過來的,她望著身體漸漸變涼的丈夫,她在想些什麽,她都做了些什麽,她是怎樣撕開床單,結成絞索?她將頭伸進絞索的勇氣和力量是哪裏來的?她離開這個世界,最後看見的是什麽?最後聽見的是什麽?但願她看見的是那盆紅紅的月季花,但願她聽見的是舒緩的小夜曲。丈夫前行,有妻子作伴,而作為妻子的朱梅馥呢?隻有殘燈作伴,瘦影相隨。朱梅馥既是人妻,可她更是人母,她還有兩個優秀的兒子,一個在北京,一個在倫敦。一個母親,要做出舍下兒子,獨步黃泉,與這個世界決絕的選擇,這要內心經曆怎樣的煎熬,這要多大的勇氣,這要多大的力量!可是朱梅馥就是丟下了一個兒子,又丟下了一個兒子,她孤獨、勇敢地隨丈夫去成仁赴義。


“士可殺,不可辱”。 是這個民族的忠烈之士自古以來的自勉和人們對他們的褒獎之辭,多指那些俠肝義膽的英雄男兒。朱梅馥這個隻想種花、聽音樂、畫畫、做家庭主婦的“活菩薩”的善良女人,何以由她來承受一個時代的不幸,民族的苦難。因此將這句話贈予給朱梅馥,已屬名副其實,名至實歸。朱梅馥如一朵蓮花,出淤泥,破汙水,盛開在上海的夏夜裏,綻放在時間的長河裏。

“存者且偷生,死者長已矣”。從此,一家四口,陰陽兩界,家破人亡。朱梅馥一家的遭遇,是那個時代中國知識份子命運的一個縮影。就在他們居住的同一條街上,年僅30歲的天才女鋼琴家顧聖嬰不堪侮辱,也含冤離世。遠在北京的詩人陳夢家,在同一個晚上,用的還是絞索,了結了他55歲的人生。在朱梅馥夫婦自縊現場,摘下他們遺體的民警左安民說,在他管轄的這片地段,500多戶人家,有200多戶被抄家,自殺的文化人,幾乎每天都有。一個文化人的自縊,自縊的是一個人,殘害的是一個家庭;一群文化人的自縊,自縊的是一個國家的文化,自縊的是一個民族的文明。

不堪回首的往事,已成了曆史。這段曆史,是存放在國家檔案裏的一張苦臉,而朱梅馥就是這張苦臉皺褶裏的一滴清淚。

這樣情懷的女子,現在還有嗎?值得讓這樣情懷的女子去愛的男子,現在還有嗎?

 

她本平凡、安靜,就像她的名字一樣。我食言寫傅雷的文章,卻先寫了朱梅馥,就是因為在今天的上海,今天的中國,沒有多少人知道她了,她更沒能像當年上海灘如楊絳、張愛玲、林徽因那樣,至今還被人們不斷地提念。滾滾黃浦江,朱梅馥就像一滴清雨滴入,被一江的黃水黃沙湮沒,然而清雨必是從高空飛落,就是埋入黃沙,她也是帶著晶瑩透剔而去。
 


 

朱梅馥賢惠美麗有才華,受過良好的現代教育,她不隻通曉英語,文筆流利優美,是知性的民國女子。她能寫一手漂亮的毛筆字,傅雷的很多書稿都是他一筆一畫地謄抄下來,筆跡端正娟秀一絲不苟。她在傅雷工作之餘,坐在鋼琴上,一首肖邦、莫紮特的鋼琴曲從她的指尖流出,會使整個小樓彌漫在雅致、溫馨、恬靜的氛圍裏。傅雷遇到創作不暢的時候,朱梅馥成了他傾述的對象,成了理清文思的土壤和創作靈感的源泉。在寫給傅聰的一封家書中,傅雷這樣說“我經常和你媽媽談天說地,對人生、政治、藝術、各種問題發表各種感想,往往使我不知不覺中把自己的思想整理出一個小小的頭緒來。單就這一點來說,你媽媽對我確是大有幫助”。

上海灘這個知性的旗袍女子,朱梅馥,她隻想做個家庭主婦,相夫教子。丈夫喜歡喝咖啡,朱梅馥就為他泡咖啡,丈夫喜歡鮮花,朱梅馥就在院子裏種上玫瑰、月季。每逢花季,便滿是花香,一些高朋好友如著名藝術家劉海粟、黃賓虹,著名作家施蟄存、柯靈、樓適夷、錢鍾書、楊絳等圍坐在此賞花品茗。每到此時,朱梅馥總是退隱到後麵去,繼續做她的家庭主婦,或是收拾房間,或是照看孩子,或是在傅聰出國後,朱梅馥就靠給兒子寫家書,來傾述母子之情,排遣思念之情。在《傅雷家書》裏,就收錄了幾十封朱梅馥這個時期寫給傅聰的家書。

朱梅馥的胸襟如大海一般寬廣,她還有一大特點,凡事盡力以丈夫的喜好為喜好,因為愛一個男人,就是尊重他的內心。傅雷在法國留學的四年裏,法國女郎瑪德琳與傅雷相識相愛,如膠似漆,到了傅雷要和朱梅馥退婚的地步。退婚信寫好後,傅雷沒勇氣寄出,就托當時在法國的著名畫家劉海粟寄,劉海粟比傅雷大十多歲,看出了傅雷和瑪德琳之間的文化差異等問題,就將退婚信扣押沒有寄往上海。後來傅雷回國後,就和朱梅馥在上海完婚。婚後,傅雷又一次遇上了類似的事。但朱梅馥總是顧全大局,在給兒子傅聰的信中,朱梅馥這麽說:“婚後因為他脾氣急躁,大大小小的折磨終是難免的,不過我們的感情還是那麽融洽,那麽牢固。我雖不智,天性懦弱,可是靠了我的耐性,對他無形中或大或小多少有些幫助,這是我覺得可以驕傲的,可以安慰的。”

傅雷的好友周朝楨說“像梅馥這樣的人,我一生從未見過第二人。用上海人的話講,她是阿彌陀佛,活菩薩。她受的是西方式教育,聽音樂、看書畫、讀英文小說都起勁,但性格卻完全是舊社會那種一點沒文化的賢妻良母式的典型。”

朱梅馥和丈夫,一個才華橫溢,風骨傲然,一個知書識禮,溫柔善良。他們的心中裝滿溫良恭儉讓,裝滿知識、真理、寬容和善良。他們沉浸在翻譯、閱讀、寫作裏,沉浸在音樂、美術、文學裏。他們隻想去感知和傳播真善、真美、真藝術。今之視昔,朱梅馥夫婦,在老上海,是濁世的一對人中之鶴,他們不為同流而活,他們隻為拔高而生,他們幹淨地走過上海的老街,優雅、直立地身影,給後世一種非凡之美的印象。他們把人的高貴和卓然留給了上海。


時間是最好的老師,它會讓人看清善惡,明辨是非,它會教人遺棄什麽,記住什麽。從朱梅馥的一生,讓我們看到,女性天賦謙恭、溫順的被動品質,這種品質賦予她們以巨大和深沉的寧靜,這種寧靜,可以把狂暴野性馴化成精致的溫柔,這種溫柔,在必要的節點上,會轉化出強大的力量,那就是女性比男性更具有純美,更具有高潔,更具有寬厚,更具有一往無前的獻身精神和犧牲精神,就像朱梅馥喜歡的那句話,“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

傅雷夫婦的故事,使我現在每到上海,不會急著去浦東領略東方明珠的神采,也不急著去南京路尋找十裏洋場的舊跡,而是一定要去江蘇路284弄5號院。隻要一說起上海,我就會想起朱梅馥和傅雷。隻要來到了她們居住過的這弄舊式建築前,才感覺是我到了上海。

偌大的一個上海,曾放不下傅雷的一張書桌,也曾放不下朱梅馥的一張灶台,一盆月季花。

著名學者施蟄存在《紀念傅雷》的文章中這麽說。“朱梅馥的能同歸於盡,這卻是我想象不到的”。


然而,“想象不到的”事發生了,比起那些想象得到的事來,朱梅馥就更加了不起,更加偉大。

是的,朱梅馥的一切,讓很多人都沒有想到,從發生一直到現在,半個世紀過去了,她的高貴和優雅,一點也未曾遠去。我還相信,再過上半個世紀,人們還會想起她。朱梅馥和丈夫自縊而去的那棟小樓裏的人性之光,愛情之光,正義之光,還將照亮上海一百年。

中華民族,朱梅馥是集這個民族女性美德的一個典範。延續了幾千年的中國傳統女性美,在朱梅馥這裏畫上了一個長長的休止符,一個重重的驚歎號!朱梅馥與傅雷的愛情故事,是繼梁祝、白蛇傳、天仙配、孟薑女之後的中國第五大愛情悲劇故事,第五大民間傳說!

朱梅馥是上海一百年的痛,永遠的痛!

(作者 李銀昭 四川經濟日報社社長 總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