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平凡、安靜,就像她的名字一樣。我食言寫傅雷的文章,卻先寫了朱梅馥,就是因為在今天的上海,今天的中國,沒有多少人知道她了,她更沒能像當年上海灘如楊絳、張愛玲、林徽因那樣,至今還被人們不斷地提念。滾滾黃浦江,朱梅馥就像一滴清雨滴入,被一江的黃水黃沙湮沒,然而清雨必是從高空飛落,就是埋入黃沙,她也是帶著晶瑩透剔而去。
朱梅馥賢惠美麗有才華,受過良好的現代教育,她不隻通曉英語,文筆流利優美,是知性的民國女子。她能寫一手漂亮的毛筆字,傅雷的很多書稿都是他一筆一畫地謄抄下來,筆跡端正娟秀一絲不苟。她在傅雷工作之餘,坐在鋼琴上,一首肖邦、莫紮特的鋼琴曲從她的指尖流出,會使整個小樓彌漫在雅致、溫馨、恬靜的氛圍裏。傅雷遇到創作不暢的時候,朱梅馥成了他傾述的對象,成了理清文思的土壤和創作靈感的源泉。在寫給傅聰的一封家書中,傅雷這樣說“我經常和你媽媽談天說地,對人生、政治、藝術、各種問題發表各種感想,往往使我不知不覺中把自己的思想整理出一個小小的頭緒來。單就這一點來說,你媽媽對我確是大有幫助”。
上海灘這個知性的旗袍女子,朱梅馥,她隻想做個家庭主婦,相夫教子。丈夫喜歡喝咖啡,朱梅馥就為他泡咖啡,丈夫喜歡鮮花,朱梅馥就在院子裏種上玫瑰、月季。每逢花季,便滿是花香,一些高朋好友如著名藝術家劉海粟、黃賓虹,著名作家施蟄存、柯靈、樓適夷、錢鍾書、楊絳等圍坐在此賞花品茗。每到此時,朱梅馥總是退隱到後麵去,繼續做她的家庭主婦,或是收拾房間,或是照看孩子,或是在傅聰出國後,朱梅馥就靠給兒子寫家書,來傾述母子之情,排遣思念之情。在《傅雷家書》裏,就收錄了幾十封朱梅馥這個時期寫給傅聰的家書。
朱梅馥的胸襟如大海一般寬廣,她還有一大特點,凡事盡力以丈夫的喜好為喜好,因為愛一個男人,就是尊重他的內心。傅雷在法國留學的四年裏,法國女郎瑪德琳與傅雷相識相愛,如膠似漆,到了傅雷要和朱梅馥退婚的地步。退婚信寫好後,傅雷沒勇氣寄出,就托當時在法國的著名畫家劉海粟寄,劉海粟比傅雷大十多歲,看出了傅雷和瑪德琳之間的文化差異等問題,就將退婚信扣押沒有寄往上海。後來傅雷回國後,就和朱梅馥在上海完婚。婚後,傅雷又一次遇上了類似的事。但朱梅馥總是顧全大局,在給兒子傅聰的信中,朱梅馥這麽說:“婚後因為他脾氣急躁,大大小小的折磨終是難免的,不過我們的感情還是那麽融洽,那麽牢固。我雖不智,天性懦弱,可是靠了我的耐性,對他無形中或大或小多少有些幫助,這是我覺得可以驕傲的,可以安慰的。”
傅雷的好友周朝楨說“像梅馥這樣的人,我一生從未見過第二人。用上海人的話講,她是阿彌陀佛,活菩薩。她受的是西方式教育,聽音樂、看書畫、讀英文小說都起勁,但性格卻完全是舊社會那種一點沒文化的賢妻良母式的典型。”
朱梅馥和丈夫,一個才華橫溢,風骨傲然,一個知書識禮,溫柔善良。他們的心中裝滿溫良恭儉讓,裝滿知識、真理、寬容和善良。他們沉浸在翻譯、閱讀、寫作裏,沉浸在音樂、美術、文學裏。他們隻想去感知和傳播真善、真美、真藝術。今之視昔,朱梅馥夫婦,在老上海,是濁世的一對人中之鶴,他們不為同流而活,他們隻為拔高而生,他們幹淨地走過上海的老街,優雅、直立地身影,給後世一種非凡之美的印象。他們把人的高貴和卓然留給了上海。
時間是最好的老師,它會讓人看清善惡,明辨是非,它會教人遺棄什麽,記住什麽。從朱梅馥的一生,讓我們看到,女性天賦謙恭、溫順的被動品質,這種品質賦予她們以巨大和深沉的寧靜,這種寧靜,可以把狂暴野性馴化成精致的溫柔,這種溫柔,在必要的節點上,會轉化出強大的力量,那就是女性比男性更具有純美,更具有高潔,更具有寬厚,更具有一往無前的獻身精神和犧牲精神,就像朱梅馥喜歡的那句話,“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
傅雷夫婦的故事,使我現在每到上海,不會急著去浦東領略東方明珠的神采,也不急著去南京路尋找十裏洋場的舊跡,而是一定要去江蘇路284弄5號院。隻要一說起上海,我就會想起朱梅馥和傅雷。隻要來到了她們居住過的這弄舊式建築前,才感覺是我到了上海。
偌大的一個上海,曾放不下傅雷的一張書桌,也曾放不下朱梅馥的一張灶台,一盆月季花。
著名學者施蟄存在《紀念傅雷》的文章中這麽說。“朱梅馥的能同歸於盡,這卻是我想象不到的”。
然而,“想象不到的”事發生了,比起那些想象得到的事來,朱梅馥就更加了不起,更加偉大。
是的,朱梅馥的一切,讓很多人都沒有想到,從發生一直到現在,半個世紀過去了,她的高貴和優雅,一點也未曾遠去。我還相信,再過上半個世紀,人們還會想起她。朱梅馥和丈夫自縊而去的那棟小樓裏的人性之光,愛情之光,正義之光,還將照亮上海一百年。
中華民族,朱梅馥是集這個民族女性美德的一個典範。延續了幾千年的中國傳統女性美,在朱梅馥這裏畫上了一個長長的休止符,一個重重的驚歎號!朱梅馥與傅雷的愛情故事,是繼梁祝、白蛇傳、天仙配、孟薑女之後的中國第五大愛情悲劇故事,第五大民間傳說!
朱梅馥是上海一百年的痛,永遠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