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線:香蜜沉沉燼如霜
文章來源: WQ_黃玫瑰2018-11-03 17:00:13

楔子(1)
霜降,寒月,更深露重。
百花宮中,二十四芳主次第跪伏在剔透琉璃鋪就的大殿上,屏息凝神。一陣夜風過,殿外樹影婆娑,將月色篩成一地零落的碎玉。殿中央,水色的紗簾輕輕搖擺,似簾內人起伏微弱的氣息。
那人側臥在雲衾錦榻中,發簪墨梅,眼尾迤邐,半闔半張,臉容清豔絕倫,雖是慘白羸弱卻難掩眉宇間風流儀態,堪堪讓人難以逼視。白霧般的月光灑落在她微微蹙起的眉尖。
突然,她的呼吸急促起來,喘息間大殿中原先若有似無縈繞的香氣隨之漸濃漸鬱,如萬花齊放百香匯集,越來越濃烈的香氣讓原本伏拜大殿中的二十四芳主不顧失卻禮儀紛紛抬起頭來,望向簾內臉上隱憂難掩,卻仍舊不敢出聲。
玉蘭、杏花、茉莉、桂子、芙蓉、山茶、蓮花、薔薇……紗幔內半空中各色花朵競相綻放,又快速凋零,花瓣如雨瀑般傾瀉而下,落英繽紛,瞬間將琉璃大殿淹沒成一片花海,綺麗浩瀚卻絕望無依。
水仙花落去後,象征冬季的最後一朵臘梅傲然開放,刹那間,片片花瓣零落而下,當最後一瓣紅梅戀戀不舍地沒入花海中時,簾內人猛烈一震,咳出一口鮮血,眉宇間有一朵霜花璿絡而出,最後,凝成一滴晶瑩翡紫的水滴,剔透的指尖輕拂而過,堪堪接住這滴墜落的水珠,納入懷中,眨眼間這滴水花便成了一個粉嫩的嬰孩。
“主上!”牡丹撩開紗簾,跪在榻前,伸手接過了那個閉眼沉睡的女嬰,望著榻上人血色盡褪的臉終是沒忍住,淚落頰畔。
“得我令,從今往後,我兒身世隨我而去,凡泄露者元神俱滅!”榻上人氣息微弱,語調不高卻自有一番威嚴肅穆。
“遵令!屬下緊守主上旨意!若有半分違逆,自毀元神!”二十四芳主包括懷抱嬰孩的牡丹鄭重俯身拜下。
榻上人望著一幹起誓之人眼中水光一瀲,似乎有些欣慰,“如此我便放心了。都起來吧。牡丹,你過來。”她抬起手無力地揮了揮,花瓣隨著她的動作紛紛灑灑。
“主上!”牡丹抱著孩子挨近榻前。
“把這個給她吃了。”榻上人將一粒檀珠般的丹丸遞入她的手中。牡丹依言將其放入嬰兒口中,用花露讓孩子將珠子吞食入腹。
榻上人孱弱的臉上露出了一個安心的笑容,輕微得幾乎難以捕捉,“此乃隕丹。服此丹者滅情絕愛。”
“主上,您這是……?”牡丹聞言氣息一窒。
“無情則剛強,無愛則灑脫。這是我能給她最好的祝福。我的孩兒不能再似我這般……”像是隱忍著巨大的痛楚,榻中人剛剛平複下的眉尖又驟然蹙起,一隻蒼白荏弱的手撫上心口。
“主上!”
榻中人緩緩舒出一口氣,“不礙事。”再次睜開明目,“今日可是‘霜降’?”
“正是。”榻尾的丁香回道。
榻上人眼神隨之迷離,似是沉入蒼茫的回憶之中,靜默片刻後撫了撫嬰孩花瓣一般美好的臉頰,幽幽開口:“便喚‘錦覓’吧。”
“是!屬下恭賀少神錦覓臨世!”二十四花主再次盈盈拜下。
“免了。沒有什麽少神,我元神滅逝後亦莫要立她為花神。”她擺了擺手,腕上玉鐲相碰,似廊雨擊青瓷,空靈剔透,低頭淒然一笑道:“作個逍遙散仙便是極好。”
“請主上三思,我花界怎可一日無主?”殿下杏花焦急地抬起頭來。
“我心意已決,待我去後,爾等二十四人二十四節氣輪番司花,更替迭換,各主四季。”榻上人氣息羸弱,言語間卻有不容人置喙的決斷。
聽到“去”字自她口中吐出,殿中人再不忍看她,一個“是!”字答得竟有幾分哽咽隱忍。
“限錦覓居於水鏡之中,萬年之內不得踏出我花界半步。”適才凝神撚算,其萬年之內恐遭劫難,雖是服了絕情丹,她終是不能放心,而水鏡張有結界,若將她萬年均限於此間,應是可徹底絕了那讓人撕心裂肺的情劫。思及此,她的唇角綻出一朵清蓮般的笑,一對星眸在這抹微笑中緩緩闔上……
天元二十萬八千六百一十二年霜降,花神梓芬仙逝,百花凋零。當夜,天庭中卻是一派喜慶和樂,諸仙赴宴共賀水神洛霖與風神臨秀締結百年好合。
花界為花神舉喪,其後十年百花俱哀,斂蕊不開。十年間世上再無一朵花綻放,天地間顏色盡失。直到十年後,喪期結束,方才恢複爭妍盛開。

楔子(2)
年年陌上生秋草,日日樓中到夕陽。雲渺水茫,一恍神間,四千年已過。
滄海變桑田,桑田變滄海,變來變去,倒也無甚新意。一幹神仙日日上天庭應個卯,處理些日常瑣務,閑暇之餘鬥詩品酒呼朋喚友,日子過得平鋪直敘,不帶曲折,好生沒趣。
人人都盼著來一個驚天地泣鬼神的大波瀾。
盼著盼著,果真不負眾望地把天帝的愛子給盼丟了。
天元二十一萬兩千六百一十二年,天帝之子鳳凰浴火涅磐,梧桐枝火焚燒七七四十九日方偃,火光熄艾後,火神鳳凰不知所蹤,天帝震怒。

第一章
花開了,窗亦開了,卻為何看不見你
看得見你,聽得見你,卻不能夠愛你
……
真的有來世嗎?
那麽,吾願為一隻振翅的蝶
一滴透紙將散的墨
一粒風化遠去的沙
……
我捏了捏那淡水藍的結界,一如既往地頗是有些彈性,比起葡萄皮還要滑溜上幾分,卻任憑刀裁火烤也不破,聽說是先花神布下的,我估摸著這結界要是做成件衣裳倒是美觀又實用得緊。
“嗬,這不是小桃桃嘛,久違久違,許久不見可還安好?”老胡乍地從地下鑽出來,杵在我麵前,那效果是說不上來地好。
我摸了摸胸口,心髒蹦了兩蹦倒也頗穩妥地落回了原位。我拍了拍這小老兒亮閃閃的腦門,提醒他:“我們今日清晨方見過的。”
老胡小眼睛一閃,滿臉褶子糾結著:“桃桃這是笑話我年紀大,記性不靈光了?”
“嗯。”我誠實地點了點頭。
“桃桃還是一如既往地讓人傷心啊,吾甚感欣慰,甚感欣慰。”小老兒搖頭晃腦,“話說桃桃這是要上哪裏去呀?”
“聽聞長芳主近日得了閑暇,我擬了道奏請想遞與她瞧瞧。”我捏了捏袖兜裏攏著的一片帛紙,“聽說花界外麵很是有些意趣,我想去看看。”
“桃桃是想請長芳主放你出得這結界?”老胡一驚一乍。
我隔著結界眺望水鏡外的一片花海,盼得有一兩隻路過的飛蟲精怪可替我傳了奏請給長芳主,一時覺得老胡十分呱噪。
“哎呀呀,小桃桃這是中了什麽魔怔,外麵哪裏有意趣,危險得緊危險得緊。你我這樣的果子精、果子仙本就稀少,沒得一出去便要被吃了。”
老胡是一根修成仙的胡蘿卜,明明是菜蔬,偏偏喜好把自己當成果子,十分引以為傲。據說這世上極少有成精修仙的果蔬,在這遍是美花仙的花界,似我們這般的實是異數,老胡好歹還修成了仙,我修了四千年卻還隻是個精靈,連個仙都沒修成,不免很是惆悵。
水鏡裏除了我和老胡,還住著幾個不長進的小花精。這水鏡帶著強力的結界可阻撓外界之人入內,是先花神砌來佑護我們這些道行淺薄的精靈。不過,我卻覺著很是不通,好比一扇門許拉不許推,或是許推不許拉,總有一麵是可以打開的,若拉也不開,推也不開,不就成了一堵牆了。這結界如今便是這般,不但阻了外界的人也阻了我們水鏡裏的這些精靈,怪異得很。長芳主每年過來水鏡巡視一次,順帶檢查我們的術業時,每每看到我的仙術進展都不甚唏噓,與我說等萬年後我若修成了仙有些自保之法才可出這水鏡結界。
而我,卻著實沒有耐性再等那六千年。
“你是沒有經曆過啊,外麵那叫可怕,話說當年我還小的時候,碰見一隻兩眼血紅的兔子,張了血盆大口齜出兩隻獠牙便要咬我,若不是我挖的坑多,逃起來便當,早便成了渣了,哪裏還有今天。你看看,你看看,這裏還留著那兔子啃的疤呢!”
老胡一麵說一麵撩袖子讓我看他手腕。我探頭看了看,實在辨不清那些褐色的印記,哪個是老人斑哪個是疤痕,隻好作罷。總歸老胡的故事裏,兔子總是這世上頂頂恐怖凶猛的野獸。
“像你這樣一個水靈靈的蜜桃,出去還不得立馬一口被吃了。”老胡摸摸滾圓的肚子砸吧著嘴。
“我是葡萄,不是蜜桃。”雖然聽得心不在焉,但是關於自己的種屬這樣原則性問題,我還是要糾正他的。
“葡萄、蜜桃不都是桃嗎?你這個小姑娘小小年紀就這樣咬文嚼字可不好。”老胡撇了撇胡子,大抵是覺著麵子上掛不住,臉色有些訕訕。
我等了半日不見有精靈路過隻好作罷,想想明日還可再來。
回去的時候日頭已經落山了,廂房裏傳來一陣陣焦糊的味兒,打開門卻是連翹捧了團黑漆漆的物什在我案前端看,見我回來很是興奮。
“萄萄,你回來啦。你看我在你後院拾到了什麽!”話還沒說完便將那團東西往我麵前一舉。
那焦味唬得我連退了好幾大步才喘過氣來,勉強側了眼睛瞧了瞧,讚道:“黑!真是黑得很哪!”
連翹卻不樂意了,“我是問你這是個什麽物件,你倒與我說顏色作甚?”
連翹是個修仙未遂的花精,平素裏歡喜到處撿東西,但凡撿了點什麽便往我這裏扔。今日這物什算不得最大,卻定算得上她撿過最臭的東西。
“不過一隻將死的寒鴉,埋了做花肥便是。”我依稀瞧得那黑漆漆的東西是一團羽毛,估摸著應是一隻烏鴉。
“寒鴉?!”連翹拔高了嗓音,“萄萄,你是說它是一隻鳥?!一隻鳥呀!~我這輩子總算見過一隻鳥了!”說罷便激動地團團轉著不知怎麽辦才好。
也怨不得她激動,這水鏡裏除了些小花小草小蟲子,倒是從來不曾有隻鳥兒能飛進來過,我是因了在老胡的《六界物種大全》裏翻見過,故而有些印象。
“將死?那就是還未死咯?能不能救活呢?救活了,我們養著它好不好?”連翹扯了我的袖口央道。
我看了看連翹黑乎乎的巴掌,再看了看自己的袖子,頗有些慶幸自己穿了件絳紫的衣裳,漿洗漿洗這衣裳還是能勉強穿穿的,便耐了性子與她道:“生又何嚐生,死又何曾死。生死皆機緣,萬物自有輪回。它若有命,便將它放在園子裏不食不眠也自會活返,若無命,便是我施救於它亦回天乏力。”
“萄萄一說那些空靈靈的話我又糊塗了,我隻知佛曰慈悲為懷。萄萄怎可見死不救呢?”
“你怎知我救了它便是慈悲?凡夫耽戀於生,孰知佛乃以死為渡,彼岸往生。生何其苦,死方極樂。”
連翹張了張口,複又張了張口,最後甚是迷惑道:“你且容我想想。”便一路思索著我的話出了門去。
我樂嗬嗬地拎了那烏鴉上了後院,前年我在後院栽了棵芭蕉卻不想總是長得不甚好,想是那土不夠肥,若將這烏鴉埋了作花肥,今年夏天應是能散枝開葉遮遮蔭。
三兩下便埋好了。我洗漱洗漱便回房就寢。
睡至夜半卻突然想起這烏鴉是怎麽闖入這水鏡結界的,疑惑半日,複又起身至後院將那烏鴉給挖了出來。
隨手拈了片葡萄葉兒引來一群螢火蟲,攏起一盞螢燈,就著那光我翻了翻它的翅膀,在翅根處看見一層淡金色的鍍光。果然不是一隻普通的烏鴉,想來是隻得了仙道的烏鴉,埋了作花肥就可惜了,不如將它燉了分與水鏡中一幹精靈吃了倒是能長些靈力,免去苦修數年。
思及此,我頓覺得自己的決斷十分之英明。隻是它如今已漸無吐呐,眼見便要僵了,若燉起來功效則委實要折上一折,吸收靈力最是講究生猛活鮮。隻好先渡得它一口氣,別讓它僵了才是。
我想了想咬牙忍痛從床下拖出自己煉了五百年得的一罐蜜,舀了一滴蜜釀滴入它的鳥喙之中,再渡了口氣與它。一氣作完後,那烏鴉的翅膀倒是立馬軟熱了些,我十分滿意地拍了拍手,轉頭便去灶房取鍋子。
卻不想待我取來砂鍋後,原先被我攏起的一盞螢燈不知受了什麽驚嚇,散亂開來,滿屋亂飛。
我一看,倒也不是什麽大事,這些小蟲兒真是沒有見過世麵。
不過是那得道的烏鴉因得了我的蜜釀現了人形,正軟軟地半躺於條案之上。我端著鍋子繞著它轉了一圈,有些愁苦,它這樣化作了人形,我這兩掌大的鍋子如何裝得下,裝不下自然便燉不了。
思索片刻,我方才憶起但凡仙家、神怪都有一顆內丹精元,平生所得所有靈力道行都凝聚其內,隻要得了這內丹精元便得了所有,適才是我傻了,竟巴巴地要將這烏鴉整隻齊燉。
隻是不知這寒鴉將它的內丹精元藏於何處,我費力將它拖到塌上,把它身上破破爛爛的黑衣裳搜了個遍,順道感慨了一遍烏鴉的審美觀很是超出六界不在輪回竟歡喜這樣渾身是洞的打扮,也沒找出個像丹丸的東西。想來是藏在它體內了。
我又頗是費力地將它黑漆漆、洞晃晃的衣裳給除了下來,摸了半日,有個頗為欣喜的發現。
這烏鴉小腹以下有團很是怪異的東西,我捏了捏,有些軟有些硬。我回憶了一下自己的身體構造,著實倒沒有這團物什,想來那內丹精元定是藏在裏麵了。我果然聰明。
撚了段葡萄藤變作一把鋒利的刀片,用自己的兩根頭發試了試刀刃,觸發即落,我甚是滿意。
舉了刀片,我背對著坐上那烏鴉的小腹,抓起那團物什正準備落刀,忽聽得背後平地驚雷一聲怒叱:“大膽!”

第二章
舉了刀片,我背對著坐上那烏鴉的小腹,抓起那團物什正準備落刀,忽聽得背後平地驚雷一聲怒叱:“大膽!”
這樣一個夜闌人靜的曼妙夜晚炸出這樣一個不甚和諧之音著實驚悚。
我被震得跌落地上,手上刀片險些割破了手。
隻見那烏鴉赤條條地從我的塌上坐起身來,一雙吊梢眼兒精光迸射睨視著我,這樣被人俯視頓時讓我覺著十分沒有氣魄,於是收了刀片站起身來,方才堪堪勉強能夠與它平視,心裏慨歎:不愧是隻得了仙道的烏鴉,連個子都長得堪比老胡庭子裏的甘蔗。
不免又思及自己修了四千年道行卻無甚長進,到如今還是個人界十歲孩童的模樣,比起隻有一千年道行的連翹看起來還要稚嫩許多。彼時我尚且不知自己並非是個普通的葡萄精。
我這廂為自己的身量深以為恥,那廂烏鴉卻已淩厲地將我上上下下打量了個透,開口便叱問:“下立何方小妖?”雖是寸縷未著,那威嚴架勢卻頗是壓人一頭,我方第一次意識到氣勢和衣裳是沒有半分關係。
不過我雖道行淺薄,卻好歹是個以修仙為崇高奮鬥目標的堂堂正正精靈,被一隻烏鴉喚作“小妖”著實讓我悲憤了一把。
轉念一想這烏鴉方才幾近將死,得了我一滴蜜釀便恢複得完好如初,對於自己釀的蜜功效如何我尚有自知之明,足見得這烏鴉道行匪淺,我若與它鬥法定是慘敗,更莫提及我方才欲取它內丹精元,若讓它知曉,隻怕今日便是我化作春泥更護花之時。
醞釀一番,我擺了個和善謙恭的表情道:“道友喚我‘恩公’即可,行善不留名乃我水鏡精靈之優良傳統。”
此番話一來與它說明我乃它的救命恩人,呃~雖然我本意是為了救它後將它吃了,不過,殊途同歸、殊途同歸嘛,總歸是救了它的。它自然不能將恩人給法滅了。二來是提點提點它,我乃精靈一族,實非它口中的小妖。
“恩公~?”那烏鴉似笑非笑涼涼看得我一眼。
看得我心驚膽顫,以為敗露,不過仍是強裝作一副坦然樣子道:“可不就是。道友今日墜在我園中,負傷甚重,為延得道友性命,我便將自家秘製之花釀整壇傾與道友,複又與道友渡得氣來,道友方才醒轉。”蒼天可鑒,除了“整壇”二字,字字屬實。
那烏鴉卻突然粲然一笑,雖然絢爛堪比滿園桃花盛放,此時看來卻頗是有些觸目驚心之意,幽幽開得口來,“道友適才揮刀莫非亦是為了救我性命?”
我鄭重思忖了一下,憐憫地掀了條絲被覆在它身上,“我看道友衣衫襤褸,原想替你更換衣裳,卻不想瞧見道友小腹下長了個瘤子,雖說身殘誌堅未必不是好事,然終究與常人有異,我既救了道友,自然好事做到底,故而想替道友將那瘤子剜下。”
話畢,那烏鴉臉色一陣古怪,青白轉換,好不奇怪,上上下下又將我打量了一番,問道:“你是女身?”繼而又說:“既是女身,難道不曉得男女有別?如此放肆成何體統!”頗有些怒意。
這下我倒不知如何應對了,我隻曉得有個花、草、樹、木、人、魚、鳥、獸之分,倒從未聽聞有個什麽男、女之別,很是疑惑。之後有一日,老胡聽我說了這事之後很是悲憤,眼淚汪汪地控訴:“我便是男子身,小桃桃怎生可說從未見過男子!”我不甚在意地安撫他:“我以為但凡胡蘿卜便長得你那個樣子。”老胡捶胸頓足。
就在我迷糊震撼地四千年來第一次知曉了自己是個女子,而世上還有另一個種屬叫做“男子”時,那隻號稱自己是男子身的烏鴉捏了捏我頭上的發髻,道:“看在你年紀尚小,又生在這天界蠻荒之外,且不與你計較。”
我憤憤然正待辯駁,那烏鴉卻念了個訣將我現了原形,我一個沒站穩在床沿滴溜溜滾了一滾,那天煞的烏鴉卻興味盎然地用指尖將我夾了起來,“我道是什麽,原來是個小葡萄精。”
看他兩片薄唇在我麵前一張一合,我突然想起老胡的話:“你我這樣的果子精、果子仙本就稀少,沒得一出去便要被吃了。”我顫巍巍地閉上眼睛,老胡啊老胡,出師未捷身先死,我如今尚未出得水鏡便要被隻烏鴉給填了肚子,且容我先行一步。
閉眼睛的後果就是,閉著閉著一不小心就給睡過去了。
待我酣暢淋漓睡醒過來,卻見得眼前一片漆黑,怎的還沒天亮,又覺得一陣泰山壓頂,心道:莫不是已入了那烏鴉的五髒廟內,我若此時變回人身,不知會不會將它的肚子給撐開。
說變就變。
化作人身後眼前頓時一片豁然開朗,卻不是我將那烏鴉的肚子給撐開了。原是那烏鴉不知何時又變作鳥的樣子,張了翅膀睡在我床上,適才正是他的羽翅將我壓住。
原來,烏鴉是不吃葡萄的。我甚是寬慰。
想起昨日尚未將奏請遞與長芳主,我便預備再往結界去。
將將走到門邊,聽得背後一個流水濺玉的聲音道:“你且與我備了早膳來。”卻是那烏鴉醒轉過來化了人身,慵懶地倚在榻旁。聽他那口氣想是使喚人使喚得十分習慣了,可惜我卻從來沒有被人使喚這樣的不良習慣。
但是,最最討厭的便是這個“但是”。他法力比我高強,昨夜隨便念個訣就將我現了形,開罪了他大抵於我是沒有好處的。
於是,隻有含淚飲恨出了門去,背後還聽得一聲:“速去速回。”
但是,又見但是。當我將那好不容易尋來的吃食遞與那烏鴉時,那烏鴉臉色又如昨日一般青白交錯變換了一番,嫌惡一推,“你自己吃吧。”
我低頭看了看那一整碟爬來扭去的蚯蚓,覺得無甚不妥之處,“烏鴉不都是吃蟲子的嗎?”枉費我將後院整整刨了一遍才找出這幾隻蚯蚓勉強湊得一盤。
這回烏鴉的臉色更豐富了,赤橙黃綠青藍紫輪番交替過後,總算開得口來:“你這小妖,誰與你說我是烏鴉的!”

第三章
“你這小妖,誰與你說我是烏鴉的!”
我目瞪口呆看了他半晌,訥訥道:“難不成,難不成是隻喜鵲?”
那鳥兒臉色鐵青掃了我一眼,便不再搭理我。我私以為這便是默認了。心裏盤算,我將他當烏鴉,他將我當妖怪,倒也十分和諧地平衡了。
他長臂舒展,照空一拂站起身來,身上已是多了一件赤金色的錦袍,耀眼奪目堪比初升旭日,我端詳一番,覺得他除了眉毛比我濃些,眼尾比我上挑些,鼻子比我挺拔些,身量比我高些,還有就是身上多了個不明之物,倒真真沒看出個所謂的“男女之別”別在何處。
“可有泉水?”銳目一掃,最後居高臨下停在我的臉上。
“道友且隨我來。”縱然這鳥兒脾氣不是很好,但是我們做果子的自然不能和一隻鳥一般見識,從善如流乃是正道。
我庭中有一方清泉,終年氤氳繚繞,老胡常讚:“桃桃這裏倒實是堪比天宮仙境。”雖然我以為老胡未必上過天宮,卻對自己這泉池亦是十分滿意。
那喜鵲見了清泉,臉色方才好些,伸手一招,手上便多了個白玉耳杯,舀了半杯泉水,品茶一般望聞問切一番方才入口,良久道:“這泉水尚且甘冽,勉強入得口。”
我沒仔細聽他說些什麽,隻是看他這樣隨手一變便可變出這樣精美的杯子十分羨豔。我雖懂變換之術,卻終需憑借個草啊葉啊什麽的,憑空是變不出來的。老胡也不行,長芳主倒是可以的。足見這喜鵲不但是個仙,還是個品階頗高的仙。委實可歎我當時動作不夠迅速,不然趁其昏迷之際取了他的內丹精元,說不定此時我已位列仙班了,如今,偷雞不成反蝕把米,還得委屈自己伺候於他,
一嗟三歎哪!
忽覺頭上有異,抬眼一看卻是那喜鵲捏了我的發髻把玩,話說起來,我的發髻就如此好玩嗎?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戀物癖”。
“你這小妖,歎的什麽氣?”
這喜鵲看來記性比老胡還要不如許多,張口閉口喚我小妖。
我兀自坐在泉邊,除了鞋襪,將腳泡入泉水之中,沁涼舒爽十分愜意,踢水踢得正是歡暢,卻見那喜鵲黑了半邊臉,“這泉水是做甚用的?”
我十分納罕,“泉水自然是洗足沐浴浣衣用的。”
“你!……”那喜鵲臉色又由黑脹紅,捂著嘴便開始幹嘔,半晌後怒氣衝天衝我道:“蠻荒小妖,齷齪不堪!”
我不解,方才說“甘冽”的是他,如今說“齷齪”的亦是他,喜鵲真是喜怒無常啊。著實令人不屑。
那喜鵲以手撫額,捏了捏額角,道:“罷了。”繼而環視了一下四周,問:“此處可是花界?”
“正是。”
至此,我大體概括得,喜鵲是一種脾氣古怪、記性差、戀物、喜怒無常且反應遲鈍的鳥兒。
他瞥了我一眼,伸手招來一朵七彩祥雲,眼看便要踏雲而去,我方才反應過來他這便是要離開花界了,抓了他的袖口甚是委屈,“道友還未報答我的救命之恩呢。”
他似笑非笑抱了手問我:“哦?不知恩公想要我如何報答?”
我絞著手指想了想,“你若帶我出得這結界去天宮,這恩情便當是勾銷了。”
話音剛落,我便又被他現了原形,正待憤慨,那喜鵲卻將我放在掌心掂了掂,道:“如此帶著倒也不礙事。”便將我於袖袋中一擱騰雲飛去。
不知他飛了多遠路,我隻知自己在他的袖袋中從左滾到右,又從右滾到左,從上滾到下,又從下滾到上,滾得暈頭轉向好不難受。
剛停下,便聽得一個驚喜的聲音道:“二殿下回來了!二殿下回來了!快快通報天帝陛下!”
緊接著一陣五味雜陳的花粉香撲來,幾個聲音齊齊道:“鳳君這是去哪裏了?可真真急煞奴家們了!”
“不過去外界轉了一兩日,叫美人們受驚了。”喜鵲的聲音我是識得的。
一個綿軟嗔怪的聲音接道:“鳳君真壞,可嚇壞奴家了。”
又聽得一個蒼老的聲音:“恭賀二殿下涅磐重生。老仙等護法不利,請殿下責罰!”
涅磐?我雖被禁在水鏡之中見識不多,但典籍還是讀得頗多,故倒還曉得隻有鳳凰才有“浴火涅磐”這一說,不免有些震撼,如此說來那鳥兒竟是隻鳳凰神鳥!
原來,羽毛烏黑的不一定是隻烏鴉,它還有可能是隻燒焦的鳳凰。
一陣靜默,花粉之味漸漸散去,方聽得那鳳凰幽幽應道:“此事原怨不得燎原君諸仙,隻有百年做賊的,沒聽得百年防賊的。凡人這句話我以為甚是有理。”
“殿下是說……”
還未聽出個所以然來,我一個打滑骨碌碌從那袖袋之中掉了出來,化作人形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疼得眼淚汪汪抬起頭來,卻見一個花白胡子的老神仙看著我一愣一愣,好半天道:“這、這是哪裏來的小童?”
那鳳凰鳥兒卻不甚在意瞟了我一眼,“不過是個要報恩的小妖。”
老神仙捋了捋下巴上的長須,“殿下仁善,己方遇難,仍不忘兼濟天下。”
我憤憤地剜了那鳥兒一眼,怎的不說清主謂賓定狀補,叫這老兒倒誤以為是我要報恩於他。正要開口辯解,門口飛來一個仙官,拖了長音一板一眼宣道:“天帝陛下宣火神速速覲見。”
“旭鳳領旨。”焦鳳凰虛虛俯身抱了抱拳,轉身與那老神仙道:“燎原君且隨我同去吧。”又與那仙官道:“惠行者且前麵帶路。”
一行人三下兩下走得空空散散,隻餘我一個坐在這偌大的廳中央,與那廳首匾額“棲梧”二字相看兩厭。
我拍拍衣裳站起身來,出了門外左右瞧瞧,難不成這便是天宮?左右看著也沒甚稀奇,隻是多了層層繚繞不散的霧氣而已,將那地麵遮掩得若隱若現,反倒叫人看不清路,深一腳淺一腳,走得好生艱辛。
彼時,我尚不知但凡神仙出門從來都是用飛的,走路乃是委實落魄之舉。
話說這鳳凰的園子實在大得很,隻是花草卻單調乏味,數來數去,統共三種花:鳳仙花、鳳凰花、玉鳳花。乏善可陳。
我繞了一圈,在火紅如荼的鳳凰花落英之中看見一團隆起之物一起一伏,遠看並不真切,於是近前去將那層層花瓣剝離,卻見得一隻毛皮火紅的小獸,蜷作一團呼呼睡在其中。露了半隻尖尖的小耳朵和一隻毛茸茸的爪子在外。甚是有趣。
我伸手捏了捏那爪子,中間有個軟綿綿的小肉墊。
嗯~看起來很好吃的樣子。
於是,我又捏了捏。

第四章
就聽見“嘭!”地一聲巨響,那紅毛小獸炸了毛彈起身來,定睛一看,原來是團紅毛小狐狸,尚未來得及數清它身後拖著的尾巴數,又是“嘭!”地一聲,眼見得手中那毛茸茸軟綿綿的小爪瞬間變作一隻修長的手。
沿著那手向上看去,就見麵前立了一個約摸十五六歲模樣的少年,著一身品紅紗衣,唇紅齒白,眉眼彎彎,盯著我的手看了半晌,逸出輕煙一歎:“唉,老夫活了這許多年也總算被人非禮過一回了,甚感慰足,甚感慰足。”
繼而,淚涔涔地抬頭反執起我的手:“不知汝是哪家仙童?姓甚名誰?”
我想了想,雖然它說什麽“非禮”我聽不大明白,但“仙童”我還是不敢妄自冒充的,但在天界仙家麵前承認自己是個精靈大抵有些丟臉,於是我清了清嗓子與它道:“喚我錦覓便可,仙童不敢當,不過……呃……不過是個半仙罷了。”修仙修了一半,可不就是半仙嘛,對於自己發明的這個詞,我頗有些自得。
“半仙?看來我這個午覺睡得委實長了,天界竟又多了個仙階。”攜了我的手抬眼環顧四周,“這不是旭鳳的園子嘛!如此說來,你便是旭鳳的仙童了,我就說旭鳳這娃兒雖然脾氣不好,眼光卻是極好的,瞧挑的這仙童水靈靈的小模樣。”
說罷,還捏了捏我的臉頰。我閃了閃,沒有躲過,有些憤憤,“我不是那焦鳳凰的仙童,我是他的恩公。”
“恩公?”那人兩眼迸光,拉了我的手席地坐下,“來來來,小錦覓,與我說說。我最歡喜聽故事了。”
我掙來掙去愣是掙不開這個狐狸仙的手,隻好與它說那來龍去脈:“那鳳凰燒焦了,落入花界……”
“嘖嘖~落難公子。”狐狸搖頭晃腦打斷我。
“我碰見了……”
“嘖嘖~靈秀小童。”狐狸搖頭晃腦打斷我。
“與他渡氣……”
“嘖嘖~肌膚之親。”狐狸搖頭晃腦打斷我。
“他醒轉過來……”我轉頭瞧了瞧狐狸,見它眼汪汪地托腮瞅著我,我巴巴地回瞅它,瞅來瞅去,它終於按捺不住,“怎的不往下說了呢?”
“我在等著你的‘嘖嘖’。”我坦然應道。
它了悟地“嘖嘖。”了一聲,我便繼續往下,“後來,焦鳳凰為報恩於我便將我帶至天界。”
“嘖嘖~情愛便是這樣發芽的。”狐狸仙一臉高深搖頭晃腦,忽地撫掌笑讚:“經典橋段,甚得我心。”
趁它撫掌之際,我迅捷地收回自己被它握住的手,放在鼻下嗅了嗅。
呃~怎麽沒有傳說中的狐臭。
那廂,狐狸仙將我上下打量了一番,道:“可歎是個男童,我家旭鳳眼看著便要斷袖了。”
我又糊塗了,且不說“斷袖”是個什麽東西,單它說我是男童我就不明白了,怎得那焦鳳凰又說我是女身?後來我才知曉,彼時因我著了男童的衣裳,那狐狸仙才將我認錯。
我正糊塗著,那狐狸仙卻一臉玄機對我招手,“小錦覓且附耳過來。”
我湊上前去,它在我耳邊鄭重道:“其實,‘報恩’這詞原是我起意擬出來的,不知怎的傳著傳著就把其中一個字給傳錯了,枉費了我一番初衷。”
轉眼間,狐狸仙變了枝小樹丫在手,在滿地花瓣零落中一筆一劃寫下一個大大的“抱”字,道:“此乃正字。抱恩抱恩,無抱怎還恩!”
言畢,甚是灑脫地一甩紅袖,將那小樹丫一拋,笑吟吟地看了看我,從袖中抽出一根鋥光發亮的紅絲線,甚是慷慨的樣子道:“看在儂是天上地下第一個非禮過本仙的人,派儂一根紅線,將它係在旭鳳的腳踝上便可情路平坦,逢凶化吉。”
我正要接那狐狸仙口中神奇的紅線,空中閃過一道七彩光芒,絢麗堪比霓虹,晃眼得很,定睛一看,卻是那焦鳳凰不知何時飛了回來,現下正睨了雙吊梢眼兒立在一旁,“月下仙人如今是益發地慷慨了。”言畢,略撩起錦袍下擺,腳踝上赫然係了五、六、七、八、九、十根紅絲線。
鳳凰一把將它們扯下放在狐狸仙手上,“想來月下仙人紅線十分富足,然則能否不要再將其贈予旭鳳府中仙子侍婢,也算是美事一樁了。”
狐狸仙捏著那一把紅彤彤的線,揪了揪衣襟,長籲短歎:“鳳娃如今大了,侄大不由叔啊!想當年,你還是隻絨毛未褪的小鳥兒時,最愛的便是在我府中紅線團裏打滾。現如今,連稱呼都如此生分,老夫悵然得很,悵然得很哪!”
鳳凰的臉抽了抽,我頓了頓。
沉吟片刻,頓覺得“鳳娃”二字妙不可言。
“叔父言重了。”鳳凰抱了手作揖作得很有些勉強。
我立在一旁,沒有說話,主要是由於我內心活動比較豐富。我看看狐狸仙十五六歲少年稚氣未脫的模樣,再看看高出他足足一個頭的鳳凰,十七八歲傲然挺拔的模樣,竟然是叔侄。果然仙不可貌相。
狐狸仙一團和氣地執了鳳凰的手,親切道:“我侄甚乖、甚乖。如此稱呼方顯一家和樂。”
一邊又道:“錦覓這小仙童,我看著甚好,不如你便收了房吧。”
“錦覓?何人?”縱然周身祥雲籠罩,鳳凰的臉色卻不好。
我咳了咳,示意他我便是那個“錦覓”。鳳凰冷眼看了看我。
狐狸仙又來執了我的手道:“不知錦覓仙童名諱中的mi可是‘蜜糖’的‘蜜’?”
我說:“非也非也。”
“那是哪個蜜呢?”狐狸仙問得懇切。
我正待回複,鳳凰卻不甚耐煩,插道:“想是‘尋覓’的‘覓’吧。”
“非也,乃是‘覓食’的‘覓’。”我鄭重其事地糾正他,雖然同字,但意義才是重點。
“妙!妙得很!”狐狸仙讚歎。
能領悟到我名字的內涵十分不易,我一時十分感動,遂將狐狸仙引為知己,便無視了一邊表情不甚好的鳳凰。
“不知錦覓半仙年方幾何?生辰八字多少?何方人氏?家中人丁幾許?……”
鳳凰皺眉咳了一聲將言語懇切的狐狸仙打斷,“旭鳳適才從紫方雲宮來,聽聞天後新近得了一根針眼頗大的神針,叔父眼神不好,又喜夜裏穿紅線,想來若得了這神針應大有裨益。”
那狐狸仙聞言一時喜上眉梢,勉力踮起足尖伸手拍了拍鳳凰的肩膀,“還是鳳娃乖覺,比潤玉那娃兒不知好上多少。待老夫給你許配個好人家,哈哈哈!”
笑得樂嗬嗬臨走之際仍不忘偕了我的手道:“其實,斷袖也無甚不妥。”

第五章
時間過得張牙舞爪,光陰逃得死去活來。
滿算算,我已滋潤自如地在月下仙人的姻緣府中住滿了兩輪月圓月缺。
那日,月下仙人走後,我與那倨傲的鳳凰怎麽看怎麽覺著相看兩厭,便辭了他,蟄摸著出了園門,一路逛去。卻不想這天界實在是大得很,我又不屑於騰雲駕霧,走了許久直到天邊霞光泛起月宮點燈也沒看到個稱心如意的景或是遇到個有趣解乏的人。正懨懨抱了團雲彩發狠啃著,就覺眼角一片紅彤彤的顏色恍過,抬頭一看,卻是在鳳凰園子裏遇見的狐狸仙正喜滋滋舉著根繡花針哼著小曲從我麵前踏雲飄過。
“月下仙人且慢行。”我拋了手裏那團被嚼得零落的雲彩,出聲喚他。
狐狸仙非但沒停,還一徑兒往前飄了一裏又半,眼見著就剩下個紅點了,卻突然折返回來,彎了一雙溪水般的眼藹聲問我:“適才可是仙友喚我?”
我抹了抹額角,“正是在下。”
狐狸仙望著我咬了咬紅豔豔的唇似是在拚命回憶什麽,最後麵上一片霽雲散去豁然開朗道:“嗬!這不是摘星館的留月仙使嗎?幾十年不見,愈發地青春年少了呀!”
我暈了暈。
狐狸仙見我麵色迷惘,太半覺得不大對,突然哈哈一笑執了我的手,“看我這眼神,分明是銀河宮的銅雀使者嘛!使者莫怪,見了織女還替我捎句問好,有勞有勞。”
此刻,隻覺著一群野驢在我的腦子裏奔跑呼嘯踩踏而過,然後,我禪定地明白了一個事情,這狐狸仙的記性恐怕有些不牢靠,比之老胡怕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呃,我與狐狸仙晌午時分方見過,在下名喚錦覓。”
狐狸仙歪著腦袋瞅了我半晌,皺眉咬唇天人交戰一番,終於大徹大悟:“唔!旭鳳的園子裏……半仙……斷袖……錦覓!”
實在不易,我讚許一笑。
狐狸仙顯然十分高興,熱絡地問我吃是沒吃,住在哪家府邸。
我從善如流地與他道我今日方從花界上來,尚未覓得個好的食宿之所。狐狸仙聽說如此萬分熱情喜悅地邀我前去他的府第。
我便順理成章地在月下仙人紅彤彤的姻緣府裏住到了現在。
撇去熱情的狐狸仙和姻緣府裏來來往往喜歡摸我臉蛋的仙姑們不說,這天界確是個奇奇怪怪的所在,首先一項,便要數花草絕跡這一事。
我雖不是個正統的花仙,但好歹是個修煉中的葡萄精,除去修煉這頭等大事,剩下的便是采花釀蜜以備受個傷什麽的好有蜜釀可療,哪知那日我挎了籃子在狐狸仙的園子裏轉了半日也沒有摘到半片葉子。
且莫要看那園子裏芳草萋萋、百花怒放的好景致,但凡我伸手掐下一朵來,那花兒便眨眼化作一縷雲煙飄散而去,甚是離奇。
是夜,詢問月下仙人,他搖頭晃腦唏噓感慨半日,方才深沉與我道:“春去不複來,花謝不再開。此事緣由不便道明,乃係一段曠世情仇。”又連歎三聲,“情之一字呀……”
呃,“情”是個什麽物件?罷了,但凡和提升仙力無關的事情,我太半都沒有興趣。
在狐狸仙顛倒簡略的敘述中,我大體曉得幾千年前,如今的天帝與先花神結下了個了不得的大梁子,先花神一怒之下施法毀了天界所有的花草,從此,天界寸草不生。但長長久久這樣禿下去也不是個事兒,於是,天帝便用雲彩化出萬千花草遍布天界,總算讓天界又恢複了顏色。隻是這花草誠然並非真實,但凡摘下便露出原貌,化作雲煙了。
我也總算明白了一件事——在天界我是不要妄想釀蜜了。
故而,我日日除了打坐練法,甚是悠閑。對比起來,狐狸仙倒是繁忙得緊。
每日寅卯交界之時,便有一個小仙倌背著一隻沉沉的布袋子上門,袋子裏裝滿了各式各樣的條子,姻緣府的仙使們忙碌地將這些紙條分門別類登記成冊後,按卷交到狐狸仙手中,狐狸仙便坐在一團團一簇簇的紅絲線中開始一麵翻冊子一麵穿針引線。
不知練得是個什麽奇怪的法術。我也曾好奇地看過那袋子裏的字條,無非寫著“小女子柳煙,杭州柳家長女,年方二八,求請月老大人為小女子覓得佳婿,願郎貌比潘安,才勝李杜,情比金堅……”之類,林林總總。
這條子上的字我個個看得明白,但組在一起我卻又不甚清楚,隻知是要求狐狸仙辦個什麽事。請教狐狸仙,他神色肅穆地看了我半晌,“錦覓年紀尚幼不曉得情事乃情理之中,不過既然日後要與我那二侄子斷袖,還是早些通曉得好。”
第二日清晨,我睡眼朦朧地推開門,看得門口烏壓壓一片以為天還沒亮,剛要轉身回去繼續睡卻被突然鑽出的月下仙人嚇了一跳。
“小錦覓,這便是我多年珍藏的情愛書冊春宮秘圖,先借你瞅瞅,開竅要從理論開始哦。”狐狸仙笑眯眯地撣了撣額前發絲,揚手指揮一邊的仙侍,“快快快,且都搬進來吧。”
我讓在一邊,看著仙侍們進進出出將門口那烏壓壓幾人高的書冊卷軸逐次轉移到我屋內,如火如荼、歎為觀止。
仙侍們撤走後,轉身一看,狐狸仙正趴在書牘中不知翻找什麽,一邊翻一邊念念有詞:“人人戀,不好,沒有特色。”一本書冊被拋在一邊,“仙仙戀,不行,太縹緲了。”又一本拋出,“人獸戀,算了,口味太重。”又一本拋出,“仙凡戀,董勇、七仙女,太俗氣了。”
最後,站在一片七零八落中,狐狸仙滿意地捧了本書朝我招招手,我過去,隻見那封麵一列行書寫得張牙舞爪——千年等一回。
“今天,我們便從人妖戀開始講起。”
整整一個時辰,狐狸仙時而慷慨時而淒婉時而淚下地翻著那書給我說了個蛇妖和小書生的故事。
末了,狐狸仙鄭重地合上書頁,唏噓感慨總結道:“這,便是讓人怦然心動、潸然淚下的情愛。”
我扶了扶額角,原來,這,便是讓人昏昏欲睡、莫名其妙的情愛。
不過礙於狐狸仙這樣懇切,我不忍拂了他的好意,便熱烈附和道:“果然心動,心動得很哪!”
狐狸仙受了鼓勵,此後日日必來我院中給我說個所謂的情愛故事,不時還翻些春宮與我看看,我看了以後,沒忍住,點評道:“姿態甚醜。”狐狸仙用朽木不可雕也的眼神鄙視了一下我。
不過,看了幾日春宮後,我倒是徹底明白了男、女到底別在哪裏,也知曉了這合和雙修的一個好處,據狐狸仙說,可以采陰滋陽、取陽補陰,甚好。我思忖著,若哪天我靈力實在提不上去了,倒不妨找個人修它一修。
隻是狐狸仙口中的“情愛”,依我之見卻全然不是個好物件,那些故事裏的人多半為著這物什神魂顛倒舍命忘生卻還甘之如飴,匪夷所思至極。不過鑒於狐狸仙每日做的事情便是為這些所謂的癡男怨女牽線搭橋,而他本人也甚樂在其中,我便將想法如數咽入腹中。
原來那小仙倌每日送上門的便是凡人在廟中對月下仙人許下的求禱,月下仙人每天夜裏隻要將紅線連在兩人的小尾指上,這兩人就算相隔萬裏遠隔千山抑或是兩家世代為仇為敵,也能憑著這根紅線走到一起結為連理,奧妙得很。
月下仙人,掌管姻緣,卻管人管妖不管仙,諸仙姻緣皆不在他的算計之中。但是,這並不妨礙每日裏仙姑仙使們來來往往門庭若市地向月老求根紅線沾喜氣。
我住在姻緣府上人來人往總是不可避免地被他們瞅見,總有仙姑喜歡摸摸我的臉蛋與狐狸仙道:“仙上府上這小童生得煞是討喜呀,若是大個萬兒八千歲,不知要迷了這天上多少仙姑去呢。”
又有仙姑道:“我看這般長下去,怕不是連兩位殿下也要比下去。”
狐狸仙必然喜滋滋地將我望上一望,譬如親娘看親兒一般慈愛,再喜滋滋地添上一句:“可不就是,將來旭鳳便是與他斷了袖我也是放心的。”
然後,就見著仙姑們烏雲照麵,眼神仿佛不甚爽利地看著我,全然不見摸我臉蛋時的開懷。

第六章
佛祖爺爺說過:“一念貪欲起,百萬障門開。”人生必得二十難,其首便是貪。然則,我隻是個修仙未遂的精靈,道行不高,境界自然便高不了多少,此番出花界為的便是貪尋個提升靈力的便捷方子。我在狐狸仙這裏住得頗老神在在,除去偶爾被狐狸仙拎著一道品品春宮評評情愛,餘下的時間便是琢磨這個事情。
可歎狐狸仙天生便是個仙根,對於修煉之法完全無需研習,無甚可以傳授與我。然,天界裏高人眾多,寶物豐盈,聰明如我自然不出兩日便想出了個法子。
姻緣府裏或許找不到仙丹法器,卻盛產紅線。
絲坊裏一群白白胖胖的天蠶整天介吃飽喝足曬著同樣白白胖胖的月亮便歡喜吐絲玩兒,這天蠶絲在紅塵之中浸染過後就成了一根根鋥光發亮的紅絲線。但並不是每根紅絲線都可以做得成月下仙人手中的紅線,需是黏得牢扯不斷禁得起折騰的方可派上用場,餘下的,仙侍們便掃塵除垢一般清理出府,偶爾落下那麽一兩團墜入凡間被沒見識的凡人拾了去做做“天蠶軟甲”什麽的抵抵刀槍劍雨。
我閑來無事偶爾拈了一團紅絲線編了幾朵花,不慎掉到了雲彩裏,不想,這些花竟能一朵兩朵落地生根枝繁葉茂起來,被府上的仙侍們瞧見了,嘖嘖稱奇,言是千八百年沒見過如此逼真還能有香味的花來,一個兩個三個人人都來問我討。
來而不往,非禮也。
為了不讓這些問我討花的仙侍仙姑們覺著虧欠於我,我隻好勉為其難地收了他們送給我的東西。兩月下來,倒也豐足,我統了統,列了個單子:可以隱身的樹葉五枚,文昌仙人用過的狼毫一支,司命星君的許願燈一盞,元始天尊題字的限量道書一冊,夜神蓖發時落下的青絲一縷,火神旭鳳的尾羽一根……匪夷所思。
然則,百廢之中定有一寶。
此寶便是火神棲梧殿中小仙侍了聽送來的兩枚朱雀卵。
前日,了聽得了我一捧香花後,伸手入懷別別扭扭地掏啊掏掏了半日,我看他那痛苦扭曲的神情,著實嚇了一跳,以為他要掏心挖肺,剛想說區區兩朵小花仙侍盡管拿去,卻不料他掏出兩個紅豔豔剝了殼的煮雞蛋鄭重地放在桌上。
兩枚雞蛋在桌上滾了一滾,淳樸憨實地泛著紅光,我幹幹笑了兩聲:“嗬嗬,恭喜了聽仙侍喜得仙童。”
了聽愣了愣,麵色噌噌噌一下燒得比那桌上的喜蛋還要喜慶,“錦覓半……半……半仙……了聽……了聽仙齡尚小,還未有……未有……未有仙姑……婚配……”
未有婚配便發喜蛋?這難道就是狐狸仙前幾日所言令他痛心疾首的未婚先孕?奧妙呀!
“這喜蛋……”我張了張口,了聽仙侍聞言噎了口氣,方才還喜慶的臉此刻倒有些紫氣了。我端了口水與他,好容易順過氣來,了聽便扯了我的袖口痛心疾首道:“此乃火神殿下宮中靈鳥朱雀之卵,八百年才得一回啊!”
我摸了摸紅澄澄的朱雀卵,心裏樂開了花。了聽說:“食之,一枚可漲百年靈力,兩枚便可長三百年靈力。”
今日早起,見日頭正好,鳥語花香,我翻了翻黃曆,用那文昌仙人的狼毫蘸飽墨添上一筆:吉日,宜煮蛋。
一枚炆火小燉,一枚大火煎炒。朱雀卵滋味果然不一般,些許雞蛋的稚嫩中透著一股鴨蛋的芬芳,入口後又泛起一縷鵪鶉蛋的青澀,甚合我意,多添了兩碗飯。
食畢少頃,便有一股騰騰蒸汽自百會穴升起,奔往通體各個脈絡,大喜,凝神打坐。
熟料,這股蒸騰之氣片刻後似火焰熊熊升起,片刻後,直覺著渾身如置柴薪烈炙中,熾熱難當,又如滾油煎沸,五內俱焚。
我跌跌撞撞撲出院門正遇上前來尋我的狐狸仙,見我如此大驚失色將我扶入屋內。我忍著劇痛與他道了因果。
狐狸仙一臉肅穆與我把了脈,支胰俯首思忖半日,洋洋灑灑寫了張方子遞與底下的仙侍,吩咐將藥速速煎來。
我雖身上疼痛,神誌倒還清明,隻見得周身水霧繚繞,迷迷朦朦,勉強扯了扯嘴角與狐狸仙說話,“不想月下仙人還精通藥石之理。”
狐狸仙彎了彎亮亮的眼謙虛道:“略懂。”

第七章
半個時辰後,姻緣府來了一群人,清一色披甲戴刀,麵容肅穆,身板筆筆直,跨步走路不自覺地透著股騰騰殺氣。
這群人入了小院二話不說將我放上擔架,抬了便跑。
狐狸仙踉踉蹌蹌跟在後麵追,哭得撕心裂肺:“汝等喪盡天良之徒!這是要將我家覓兒劫到何處去!”
我抬頭望了望藍得一臉無辜的天空,忍痛。
狐狸仙嘶啞著嗓子捶胸頓足:“覓兒啊!爹爹對不住你!眼見著賊人擄了你去抵債也沒奈何!……”
“叔父再唱下去,怕是這小妖不出一個時辰便可灰飛煙滅了。”自始至終在一旁冷眼看著的鳳凰淡淡道了一句。
狐狸仙立刻抹了把淚站直身體,笑眯眯道:“我老早便想演一回惡霸搶女、生離死別了。”
抬擔架的天兵手上抖了抖。我咬了咬牙,繼續忍痛。
事實證明,狐狸仙對於醫術果然隻是“略”懂,他那一劑藥下來,我身上的灼熱非但不減,反增數倍。解鈴還須係鈴人,我所服食的朱雀卵是火神宮中所出之物,狐狸仙便燃了柱傳音香,十萬火急把火神旭鳳招來。
那鳳凰正在校場操練天兵天將,想是不知他叔父出了什麽了不得的大事,帶著天兵眨眼便降在了姻緣府中。
狐狸仙與他侄兒道了緣由,那焦鳳凰挑了挑兩道倨傲的眉斜斜睨我一眼便命天兵將我抬到棲梧宮中診治。
臨出姻緣府前,狐狸仙揮了揮絲帕,咬了唇紅著眼道:“覓兒,此去棲梧宮可要乖巧伶俐些,服侍好旭鳳大官人。”
鳳凰眼角跳了跳。我終於如願以償地暈了過去。
再次醒來,睜眼便看見朱雀卵一般又圓又紅的天穹頂,上麵飄著一團團朱雀卵一般喜慶紅豔的火燒雲。
唉,不過吃了兩枚朱雀卵怎的天地就變成這副模樣了。
轉轉脖子,乍看見一個不像朱雀卵的物什著實嚇了我一跳。但見霧氣繚繞中一個少年盤腿坐在我身側,麵色清冷,長眼微闔,半披的墨發有如被春風滋潤萃取過帶著風的形態。
正疑惑著,那雙眼兀地打開,寶劍出鞘般銳光四射。怎的是鳳凰這斯,這般散著發我還以為補過頭入了幽冥司見著拘魂鬼了。
他伸過手,指尖搭在我的脈上,我低頭看了看那手,白皙修長,指尖瑩且直,真真是討厭的人,連手指都這般生得傲慢。
“屏氣,內運十二周天。”鳳凰命令。
我如實照做,方才發現原先的疼痛之感已全無,隻是靈力似乎比原來還要弱上許多,大慟。
一邊鳳凰哼了一下,“你這小妖,本生得體質陰寒,隻宜水養,竟不自量力食下我靈鳥朱雀之卵,朱雀性至火,若非叔父相求,你早便沸作一縷煙了。”
我默默含淚,“人家是葡萄,人家長在土裏,人家不是水養的,人家以為朱雀是豬的親戚,哪裏知道是火的親戚,人家的靈力沒了一半……”
“罷了,你莫要饒舌繞得我頭暈,就容你先在棲梧宮中住著養傷。”鳳凰拂了拂衣擺站起身來,招來一個小仙侍吩咐:“你且收拾間廂房將這小妖安置安置。”
我擦了擦還沒來得及滾到腮幫子上的水珠,隨了那小仙侍去。
“那個……錦覓半仙,怎的殿下喚你‘小妖’?”奈何天下竟有這般不識趣的人,我幽幽望了望一邊楞頭楞腦的小仙侍,不是別人,正是給了我朱雀卵的了聽。
“了聽,我如今元氣大傷,要補上一補。”我在廂房裏找了張花梨椅靠上去。
“啊?哦。”了聽愣愣摸了摸後腦,“不知錦覓要什麽藥材呢?”
我壓低了聲音陰惻惻在他耳邊道:“我們作妖精的自然是隻吃童男童女,仙童便更好了。”
了聽煞白了張臉奪命奔去。

第八章
昴日星官剛將熱辣辣的日頭泡入海中,暮色便如傾巢而出的蝙蝠,霎那間,鋪天蓋地。
我仰麵躺在一株海棠樹丫上,閉目養神。樹下是一片和月影纏綿的漾漾碧水。這潭堪堪望不到邊的碧水喚作“留梓池”,算得棲梧宮中景致最好之處。
似睡非睡間,聽得隱約叮咚水聲,我應聲向下望去,但見碧水那端隱約有個人,正往身上撩水沐浴。
借著月色我凝神觀了觀,唔,是鳳凰。
仙姑仙娥們私底下都歡喜議論他,據她們說,這六界之中鳳凰算得萬兒八千年裏長得最好看的男神仙,從前沒細看過,今日我將他露在水麵上的都仔細瞧了瞧,沒看出有什麽特別的,正想施了法術瞧瞧浸在水裏的一半是不是有什麽特別,就覺身子一輕,被人現了原形落入池水中。
待我從水中站起來,就見鳳凰已披了件青色袍子,頭發用一隻碧玉簪子綰著,抱了手站在岸邊居高臨下瞧我。
“你不去修練,在那樹梢上作甚?”
“悟禪。”我念訣去了身上的水,不慌不忙應道。
“今日教你的梵天咒可是記全了?”鳳凰照例捏了捏我頭上的發髻,我照例沒能閃過,不情不願應了聲“記全了”。
“背來與我聽聽。”鳳凰負著手踏了朵低低的雲彩飄在前麵,我亦不甚嫻熟地踩了團雲彩不穩當地跟在後麵,一邊磕磕絆絆地背著那七七四十九條梵天咒。
眼看著將將要到洗塵殿門口總算是背完了,鳳凰兀地轉過身來,我差點撞了上去,他卻倏忽一笑,嘴角笑渦淺淺一旋,蕩漾開來,“短短一篇梵天咒叫你背得這樣顛倒坎坷,四十九條隻對了五條,倒也實屬不易。”
我幹笑著看了看腳尖。
“回去同無相心經一並記熟了,明日卯時過來再背。”
我恭敬地看著他轉身,然後抬腳碾了碾他身後被月色拖下的影子。
自從月餘前食了那朱雀卵靈力嘩啦啦失了一大半後,我便住在鳳凰的棲梧宮中養傷,平日裏和小仙娥們閑磕牙時聽說鳳凰雖是仙齡才一萬五千歲,卻已掌著五方天將,是曆代火神中靈力最強的。
我心念一動,腆了臉找那鳳凰想求他渡些靈力與我,他不允。
狐狸仙說過對付男子第一大秘訣便是切毋強攻,隻可弱取,示弱乃是以退為進。
我蓄著淚在鳳凰麵前裝了兩日乖巧,再時不時澄澈著眼幽怨地將他望上一望。果然十分奏效,第三日那鳳凰便放寬了口氣,雖仍舊不肯將靈力渡與我,卻答應教我些修煉的竅法。
我歡歡喜喜日日上他跟前報道,卻不見他傳授我丁點秘訣,隻是一徑兒埋首在累牘書案中處理些公文,時不時使喚我添添墨泡杯茶,上校場也喚我跟著他,常常站在一邊看他操練天兵一看便是四五個時辰。
三日下來,我估摸著這“示弱”好像示得太弱了,我們作果子的也是有原則的,醞釀了一下,正要找他理論,他卻寫了兩頁輕飄飄的紙給我,“這是刹娑訣,回去記下,有不明白的明日過來我再教你。”
觸了我的死穴。我自打有記性開始,頂頂厭煩的便是記誦,但凡一提到背書我便開始心浮氣躁。
我捏著那兩張紙,頗是愁苦地皺了皺眉。
鳳凰手不釋卷,頭也不抬地與我道:“我觀你資質尚可,之所以靈力不高定是沒有打好基礎,修煉沒有章法,如今便要從這理論開始。”
“唔,月下仙人倒也是這麽說的。”我想起狐狸仙也說過類似的話。
“哦?叔父也這麽說?”鳳凰抬了抬濃長的眉。
“嗯,月下仙人說情愛開竅要從理論開始。”我誠實應道。
鳳凰臉黑了黑。
我勉為其難地揣了紙回去記誦,第二日到洗塵殿,鳳凰照例埋首公務使喚我添墨泡茶,見我忿忿然便坦然道:“修煉切忌心浮氣躁,平心靜氣乃是根本。這樣兩日你便受不住了,如何修入上仙。”
公報私仇說的便是這樣吧,我想了想。大約因著我原來要取他的內丹精元讓他記恨了,雖然看了幾日春宮後我終於曉得那不是內丹精元,不過狐狸仙說對於男子那也和內丹精元差不多重要,若是丟了是了不得的大事。
念在他昨日給我的刹娑訣還有些用處,我又理虧在前,且不與他計較。
於是,我便日日與鳳凰對坐洗塵殿中,除去被他監視著記誦些經、訣、頌、咒,就是被他心情愉悅地使喚著。月餘下來,我覺著我儼然比了聽、飛絮兩個仙侍還要更像他的書童。
誠然,做鳳凰的書童也並不是個意趣全無的差使,隔三差五總有人送上門來與我解悶開懷。
唔,全是因了鳳凰那據說六界冠首的皮相,迷惑了豈止千千萬。
鳳凰在洗塵殿處理公文時,總會有仙姑仙娥或者得道的女妖趁我出洗塵殿休整透氣的空兒,遞上透著香粘著粉的信箋托我代為轉交。
不吃虧如我,代為轉交前自然代為瀏覽了。傳聞中的情書果然包羅萬象、文筆細膩,堪稱婉約派與新鴛鴦蝴蝶派完美結合的登峰造極之作,讓我大大長了見識。
鳳凰舉凡見著粉嫩顏色的信箋,必是眉頭一皺,然後抽出信帛,用觀瓜果蔬菜的眼光那麽觀上一觀,便棄在一旁。
若是鳳凰出了洗塵殿踏雲在天街飄上一飄,則必定飄不上三四步,便有那麽一兩個弱不勝力的美人踩不穩雲頭險險將要倒過來。
鳳凰定然禮數周全地將美人扶穩,順帶風流一笑,體貼關懷道:“今日風大,美人可要當心腳下,莫要讓雲頭被風卷了去。”
仙子們必用錦帕掩了嘴吃吃一笑,嬌嬌回上一句:“有勞二殿下,風甚大,二殿下怎的穿得這樣單薄,小仙織了件錦袍,不若明日便送到棲梧宮中?”
鳳凰必定再那麽莞爾一笑,“仙子費心了。”
我望了望紋絲不動的雲彩和咧嘴傻笑的日頭,顫上一顫,唔,風果然是大了些

第九章
煙火凡世,昆曲小戲子用水磨調細細宛轉:“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觀塵鏡一側,狐狸仙抱了團水滑光亮的尾巴,眯著眼睛咿咿呀呀跟著哼,我趴在觀塵鏡另一側,支著下巴,興致勃勃地打著瞌睡。
這百年裏為了修靈力跟著鳳凰這廝做小書童實在費些氣力,似這般得了空閑老神在在確屬不多,是以,我這個瞌睡打得十分歡暢。
歡暢之餘不免生出些夢境來。夢中,我足蹬祥雲,頂翔仙鶴,終於功果圓滿地飛升做了上仙,天上諸位仙僚皆來道賀,連灌口的二郎真君也牽了天狗來捧場麵,胖墩墩的天狗又是作揖又是流哈喇子,惹得一眾神仙歡笑不止,我一時高興便也將自己的寵物祭了出來——一隻通體黑漆的大烏鴉。
扯了扯它的尾巴,我命道:“小鳳,唱支小曲給上仙們聽聽。”小鳳刨刨爪子,趾高氣昂地瞥上我一眼,沉默,沉默。
我對著諸仙幹幹一笑,“這鳥兒剛烤過,怕是嗓子被烤幹了。”
話音未落,小鳳撲楞著翅膀飛起來,將利爪擱在我的發髻上,寒著調子念咒:“墨磨好了嗎?茶泡好了嗎?太陰經背好了嗎?靈力不想要了嗎?”
我一個激靈,睜開眼來,對上一雙忽閃忽閃的眼,又是一個激靈。
我往後一靠,險些打翻觀塵鏡,拉開了距離方才看清那雙大眼的主人,一個紅著臉的小仙姑怯怯站在我麵前,眼神不住地往我臉上飄啊飄的。我莫名。
這番動作自然驚了聽戲的狐狸仙,狐狸仙熄了觀塵鏡,鏡裏的小曲被掐了嗓子嘎然而止。
“嗬嗬,紫炁星使好呀,今日怎的得空來看老生?”狐狸仙熱氣騰騰地湊了上來。
小仙姑又怯怯將臉紅上一紅,絞了絞手上錦帕,脆生生道:“見過月下仙人,小仙是月孛,紫炁是小仙的姐姐,小仙……小仙……小仙……”
呃,這小仙姑怎的說話還有回音?
狐狸仙一拍掌,樂顛顛道:“月孛星使可是來討紅線的?”
小仙姑噌地又刷了一層紅,點頭點得幾乎看不見,隨後又將我瞧上一眼,“正是,不知這位上仙如何稱呼?”
天上地下,竟頭一回有人稱我作“上仙”,我一時萬分感動,正要開口,卻被貫來熱情的狐狸仙搶了先,“哦活活活,這是錦覓,我家旭鳳拉扯大的娃娃,標誌水靈吧?”
我認命地歎了口氣,見怪不怪。
狐狸仙逢人便介紹我是鳳凰拉扯大的,我不過在棲梧宮住了短短一百年,承那鳳凰授了些修煉法子,靈力和身量一並長上許多,怎的就成了他拉扯大的……
小仙姑又微微地點了點頭,這下後徹底沒再把頭抬起來。
狐狸仙取了根紅絲線就要給她,我思忖這小仙姑好歹是第一個有眼界稱我為“上仙”的人,實是無以為報,便將那紅線劫了過來編了朵花,再遞給她,囑咐:“月孛星使隻需將這花放入雲頭裏,便可落地生根。”
小仙姑這下總算把頭抬起來,接過花朵,眼角眉梢俱是甜蜜喜悅,臨去前還不忘將我望上一望。
第二日,天色尚且曖昧地在亮與不亮間腳踩兩隻船,我便起身上棲梧宮後頭的花園裏打坐了,鳳凰說:“寅時,日夜交替之際,天地之氣交融之時,可通百穴,修煉絕佳。”於是,這百年我便再沒能償過賴床的滋味,不知天界能有幾個神仙能似我這般起得比昴日星君還早。
就在我遠看像打坐,近看像打坐,實則在打瞌睡的時候,小仙侍飛絮急驚風一樣顛到我麵前,“錦覓,門外九曜星宮的仙娥姐姐托我將這信給你。”話音未落人已經又急驚風地躥出數步了。我拾起差點丟到我腦門上的信箋,慨歎,飛絮何時才能似我這般穩重些?鳳凰何時才能低調不招桃花些?
卯時,我將粉嫩粉嫩的情書遞到鳳凰手中,鳳凰例行公事地打開,此番卻不似往常審閱菜蔬一般,而是眯了眯眼,一臉興致盎然狀,末了,還回味無窮地“哧”上一笑。
我不禁十分後悔沒事先看看這封奧妙的情書。看來近百年來仙子們的文字功底又是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了。
正懊惱著,鳳凰卻傲了雙細長的眼,掂量果脯一般將我在眼中拋上一拋,招手道:“你過來。”
待我近前,他竟將那撲了香粉的絹紙遞與我,“你看看。”
嗬嗬,甚得我心。
我捏了小箋細細品了一番,鳳凰問:“何如?”
我醞釀了一下,認真評道:“行文流暢,言辭懇切,字跡秀美,唯一美中不足之處,乃句讀標點使用太多,建議刪減。”
鳳凰顯然對我不失公允又一針見血的評判不感興趣,輕飄飄地將手指戳在抬頭幾個字上,“念念。”
“錦覓上仙,見字如晤。”
呔,這情書竟是寫給我的!冷靜理智如我,冷靜理智如我,便默默收藏之。
“現如今仙姑的眼光越發地不濟了。”鳳凰扼腕地將我看上一看。
晌午時分,酒足飯飽,飛絮匆匆來報:“錦覓,外頭有人找。”
我揣了一兜瞌睡蟲子去前門,就見一個含羞帶怯的嬌弱小仙姑立在門外,見到我麵上刷刷一紅賽過老胡,喏,這番一紅,我想起來了,是昨日在姻緣府見過的月孛星使。
是那個喚我“上仙”的月孛星使哦!
我顛顛上前,熱絡道:“星使安好呀!”
“錦覓……錦覓……上仙……安好,那個……那個……不知允否?”
這般一問倒問住我了,什麽東西“允否”?
見我如此,小仙姑紅得快要滴出水來了,囁嚅道:“就是那個……信……今日……早晨……”
天邊打了道閃子,噢,早上的信原來是這月孛星使寫給我的,我忘了看落款了。
我琢磨著,狐狸仙說男子與男子便是斷袖,倘若是女子與女子又喚作什麽呢?困惑呀。
一陣忽忽悠悠小風過,那月孛星使忽然晃晃悠悠往我這邊傾來,我一避,她倒似失了準頭,沒能砸在我身上,不過那朱唇卻貼著我臉頰一側撫了過去。
三道天雷哐啷啷。
冷靜理智如我,冷靜理智如我,看著小仙姑紅了臉奔出去,抬手將臉上印子拭去,轉身回去睡午覺了。
又過上一日,我正誦書誦到頭疼處,了聽對著鳳凰報有人求見,從他閃閃爍爍的小眼睛裏,我儼然嗅到了八卦的味道,於是正襟危坐捧了書打算看戲。
豈料,鳳凰還未開口宣見,便有一個壯碩的仙君虎虎生風地跨入洗塵殿中,後麵跟著一溜仙侍抬著大大小小的箱籠。
壯碩仙君一個抱拳頗有氣勢地開口:“九曜星宮計都參見二殿下!”
鳳凰漫不經心擱了筆,應承了一句,眼光卻還停在公文上半分未移。
那仙君清了清嗓子,直愣愣飆出一句:“計都是個粗人,不會繞彎子,今日前來是向二殿下提親的。”
整個洗塵殿頓時落發可聞。了聽的眼珠子眼看著就要蹦躂出來了。我不免有些感慨,天界果然神奇得很,昨日我被個小仙姑親了去,今日又來個莽漢要娶鳳凰,好,甚好。
再看鳳凰,那廝隻是撫了撫額角,不愧是百花叢中過的高手,仍舊麵不改色,僅僅將眼睛抬起來而已。
此時,計都星君後麵的一個小仙侍重重咳了一聲,著急地搶白:“二殿下莫怪,我家星君不是那個意思。星君是替我家月孛星使來向二殿下求親的。”
另一個小仙侍扯了扯他的衣角,皺眉道:“錯了錯了,又錯了!是星君替月孛星使來向二殿下高足錦覓上仙求親的。”
這個彎繞得何其之大,洗塵殿中諸人片刻後終於明白了計都星君此番陣仗不是來搶他們二殿下,先是領悟放心地重重“哦!”了一聲,回味須臾後,又“嗯?”地一聲將調子抬了上去,最後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了我的身上。
計都星君憨憨一笑,“正是正是,是來向錦覓上仙求親的。”
冷靜理智如我,冷靜理智如我,書冊啪嗒一聲落在地上。
計都星君這下倒不憨了,順著眾人視線找到了我,上來就樂嗬嗬拍了拍我的肩膀,那熊掌一落下來,我肩上火辣辣一片疼,他卻自說自話地樂:“看這般倜儻容貌想來便是錦覓上仙吧!聽說昨日我家月孛在棲梧宮外輕薄了你,我們九耀星宮素來敢作敢當,這是聘禮,我看也莫要挑什麽良辰吉日了,今日你便隨我回去娶了月孛那小丫頭片子吧!”
鳳凰這下總算提了興致,跨過殿心走到我這裏,不著痕跡地將我肩上的熊掌給拎開,勾了雙眉眼淩厲地將我望上一望,順帶用他慣常寒滲滲的調子來了句:“輕薄?嗯?”
我嘿嘿摸了摸臉,“不過親了一下,無妨無妨。”
鳳凰抬頭望天,撫了撫額際。而後與那計都星君道:“怕不是要讓星君失望了,這錦覓斷然娶不得月孛星使。”
計都星君像棵爆竹般炸開來,“為何娶不得?莫不是嫌棄我家月孛!”
鳳凰按了按他的手,“星君且莫急,實在是因為錦覓便是有這心也無這力。自古鴛、鴦相配,霓、虹為伴,錦覓亦是個女子,自然娶不得月孛仙使。”
殿中諸仙隨著鳳凰的話眼珠子又狠狠地蹦躂了一回。
計都星君反應倒快,上上下下將我一番打量,眼中疑竇甚重,“真的?”
鳳凰歎了口氣,伸手將我頭上的發簪抽出,長發奔瀉而下,“這樣星君可信了?”許是我瞬間變化的模樣將他們驚著了,一個兩個將將要倒下的模樣。
“這……這……這……”
“先前被這鎖靈簪壓著,星君和月孛星使錯認倒也不怪。”咦?鳳凰怎知這是“鎖靈簪”?我都不知道。這簪子是千把年前長芳主牡丹給我的,與我說可以提高靈力,我便樂嗬嗬地一直簪著,靈力沒發現有提了多少,倒是近百年來我身量漸長,發現但凡我取下簪子後麵貌身段便會變化,十分神奇。
半晌後,那莽撞星君總算回了魂,麵上噌噌噌一順兒紅,別過臉竟有些扭捏道:“錦覓仙子,多有得罪,多有得罪。”
九耀星宮一溜兒箱籠仙侍跟著,顛巴顛巴回去了。
不出兩日,街知巷聞。
“知道嗎?跟著二殿下的那個書童,喏,就那個唇紅齒白的小白臉兒,竟是個俏生生的小姑娘。”
“是啊!聽說那小書童不但勾引了二殿下,還輕薄了計都星君。”
冷靜理智如我,冷靜理智如我……

第十章
近來幾日,鳳凰似乎心情不大爽利,特別是見著我的時候,那眼神分明書著“厭煩”兩個大字,還是悶騷的楷體。是以,我揣摩了一下,太半是嫉妒了。
鳳凰那皮相冠蓋六界冠了這萬把年,大約十分習慣了千人仰慕萬人傾倒,現如今竟有個月孛星使漏網沒被他迷了去,反而看上我,自然叫他心裏不舒坦得很。
我想了想,本著作一個低調而又有境界的果子,便決定將那“鎖靈簪”給收了,別了段葡萄藤變換的簪子,現出真身,莫叫人再錯認成男神仙,免得再撞上個把像月孛這樣的小仙姑迷上我,少不得鳳凰的自尊心再受一次捶打。
我別著葡萄藤日日進出棲梧宮,鳳凰那廝麵色卻益發不濟,連帶著棲梧宮的仙娥姐姐們麵色也不好起來,隻有小仙侍們見著我總紅潤著臉顯出幾分朱雀卵的喜慶。
今日來洗塵殿掃塵的仙娥姐姐端詳了我半晌,鄭重其事道:“錦覓,你長得果然招蜂引蝶。”
哎?這話聽著有些奇怪,我們做花草果蔬的自然要招蜂引蝶,不然這花粉沒個蜂兒蝶兒授上一授,怎結得出果子?沒有果子,又哪裏來的葡萄?
是以,我便坦然應道:“嗬嗬,這是我的本分,應該的,應該的。”
仙娥姐姐愣在那裏,邊上飛絮狠狠咳了一下,“錦覓,缺心眼不是你的錯,隻是缺心眼又長得這般模樣,實是愧對你這副好皮囊。”
正待開口,卻聽身後有人輕輕一笑,仙娥姐姐和飛絮突然站了起來,規規矩矩立在一旁,我回頭一看,原來是鳳凰不知道什麽時候回來了,正在我身後站著。
我瞧了瞧,這廝今日麵色倒還好,嘴角笑渦淺淺隱匿,他亦睨了我一眼,雲淡風輕地拂了拂袖道:“都下去吧。”
“是。”飛絮和仙娥姐姐躬身退下。
我便也跟著往外走,鳳凰卻攔了我,“你走了,卻叫哪個來磨墨?”
我撇了撇嘴,取了香墨兌上水磨墨,一邊鳳凰執了筆刷刷刷便開始埋頭公文,突然頭也不抬與我道:“還是將那鎖靈簪別上吧。”
“噯?”這又是唱的哪出?
他卻眉間一蹙,勾起長長的眼尾望向我,“怎的?不願意?”
這廝壓人一頭的氣勢果然有些駭人,我趕忙道:“我真的不是故意要長得比你好看,全然巧合、巧合。”
鳳凰一楞,旋即啞然失笑,抬手在我額際彈了一下,“你呀……沒心沒肺……”
果然是喜怒無常的鳥兒。
“這是叔父托我給你的拜帖。”他從袖袋中抽出張紅豔豔的帖子遞與我。
我接過帖子看了看,是狐狸仙約我明日巳時去姻緣府喝茶聽戲的拜帖。
誠然,此番計都星君上門提親這樣的事情忽忽悠悠恨不得傳遍每個犄角旮旯,狐狸仙這樣熱鬧的性子想必一早便知曉了,忍到今日才有所動作我以為已然十分不易,隻是平日裏狐狸仙但凡遇著點什麽樂事總是直接撲上洗塵殿來尋我,或是直接讓小仙侍傳個話讓我過姻緣府,怎的今日這般講究起來。
想問鳳凰,奈何那廝已然一副忙碌樣子,便也不好去討沒趣,罷了。
第二日,我揣了塊洗塵殿的一品碧黛香墨做手信前去姻緣府,天邊剛淋過一場淅瀝小雨,棲梧宮外懸掛起一道七彩斑斕的虹橋,所謂天色正好。
我本就不喜騰雲駕霧,此番見著如此光景,心情不禁歡快起來,便徒步踱上那彩虹,順道看看風景。卻忘了但凡好看的物什多半隻可遠遠觀觀,近前去多半不靠譜,譬如此番這虹橋,遠看著七彩迷離煞是好看,踱上去才發現滑溜得很,一個沒有站穩,我便哧溜溜從這頭滑到了那頭。
彩虹盡頭,我幾分狼狽站起身來,尚未來得及整飭好衣擺就被眼前景致所惑。
寂寂無聲中,一片墨綠得幾近發黑的茂盛林子裹著一潭湯藥般泛著苦澀深褐的湖水,微微起瀾。潭邊一群梅花鹿或坐或臥,姿態閑暇,其中一隻機敏的小鹿想是聽見響聲,耳朵動了動兩隻圓溜溜的眼睛轉向我,大抵覺著我麵色和善無甚歹意便又轉了回去。
它這一轉動的間隙,我瞅見了一條魚尾巴,一條岸上的魚尾巴,唔,怎的現今魚兒都被逼得上岸了?這是一個怎樣令人痛心疾首的環境惡化現象呀。
我近前去探頭一看,卻瞧見一尾魚,差矣,是瞧見一個人,似乎也不太對。是一個下半身是條月華粼粼的魚尾,上半身卻是人形的白衣少年闔眼枕著一隻梅花鹿的腹部香甜入夢。
不過一眼,那人卻已醒轉,一雙眼睛迷迷澄澄將我一望。
我指了指他的魚尾,興奮道:“真是一條無與倫比的尾巴呀!”
那人亦看了看自己的尾巴,道:“一般、一般。”態度謙和。
四周的梅花鹿見他醒轉,立刻乖巧地停了動作一頭兩頭靠將過來。如此光景,我曉得了,這人太半是個放鹿的仙倌。
眨眼間,那條銀白珠光的大魚尾卻不知何時化作了兩條腿,但見放鹿的仙倌慵懶地整了整衣襟站起身來,適才躺著倒沒觀出來,這番一站我發現這仙倌竟和鳳凰差不多高。
我仰頭與他道:“仙倌這鹿放得甚好,膘肥體壯。隻是不知都送往哪家仙宮的膳房?”
那仙倌定了定,“放鹿?膳房?”神色間頗有些鬱結。
我一驚,莫不是觸到他痛處了?天界的神仙品階森嚴,有頗多講究,放牧的小魚仙倌想來是個不高的階位,此番被我直接呼出來想是麵上無光。譬如凡間做官的,上至宰相下至九品,相互間見著都必定要拱拱手謙虛喚對方一句“某某大人”,不分高低,好叫品階低的小官也不至尷尬。
此番是我大意了,趕忙補救道:“嗬嗬,上仙這職務甚是有前途,遙想當年齊天大聖孫悟空便是從弼馬溫這樣的畜牧行當中脫穎而出,後來西天取經何其風光,聽說佛祖還封了‘鬥戰聖佛’。嗯,還有八仙張果老兒,好像成仙前也放過驢的,如今不也體麵光耀得緊。是以,錦覓料想上仙前途不可限量!”
那仙倌低頭沉思片刻,旋即粲然一笑:“仙子一番推衍,委實令在下茅塞頓開、豁然開朗。多謝多謝。”
我慨然一拱手,瀟灑回道:“上仙客氣了。”
“小仙表字潤玉,不知仙子如何稱呼?”小魚仙倌笑意嫣然。
“在下錦覓。”我一揚手,袖袋裏的碧黛香墨一個不留神滑了出來,我一拍腦門,方才記起狐狸仙的邀約,此番一耽擱,莫要誤了時辰才好。
我急急拾起香墨與小魚仙倌道別,戰戰兢兢過了那滑溜的虹橋,踏雲往姻緣府去。

第十一章
叩開姻緣府的朱漆大門,看門小仙侍見著我愣了愣,紅著臉扭扭捏捏道:“這位仙子可是尋我家仙人來的?不巧我家仙人今日有客,不若仙子改天再來。”
呃~我進出這姻緣府好歹也有百年,均是這小仙侍把的門,今日怎的倒像不認得我了,難道……我甚是憐憫將他一望,原來狐狸仙的健忘也是會傳染的。
“我是錦覓。月下仙人既約了別人,我明日再來吧。”
看門小仙侍張大了嘴,木頭樁子一樣杵在那裏。
我轉身待走,木頭樁子卻直挺挺伸出一隻手來欲攔我,突然似乎又覺不大妥當,將手縮了回去,著急道:“錦……錦……錦覓?!”
我憐憫地點點頭。
他亦憐憫喃喃:“果然男變女,男變女,男變女,世風日下……”
就在我們互相憐憫的當口,狐狸仙卻人未到聲已至:“可是錦覓來了?”
我還未來得及應聲,狐狸仙已駕了朵火燒雲飄至門口,見著我亦是麵上一愣,繼而細細一番打量,“嘖嘖嘖!我家旭鳳拉扯大的女娃娃呀!靈的靈的!”
我忽覺不對,一摸頭上,卻原來我早上別的鎖靈簪不知怎的不見了,難怪一個兩個都不認得我了。這簪子許是路上駕雲駕得急了些給落下了,也罷,不過是隻簪子。
我嗬嗬一笑,看門仙侍倒吸一口氣直接背過去了。狐狸仙上來懇切道:“進來進來,我們裏麵說話。”
我見狐狸仙此番倒似清減許多,兩袖飄飄,尾巴也沒有原先蓬鬆水滑,便恭喜道:“月下仙人近日減重甚有功效,可喜可賀。”
狐狸仙委委屈屈停下腳步將我一瞅,“難道人家原來很胖嗎?”
不待我講話又繼續道:“都怨那鳥族,近些日子送來的雞倒比鴿子還要小巧幾分,瘦得叫人心驚膽戰的,我日日吃不飽,夜裏都要餓醒,前幾日餓昏了頭竟把你的大事給錯過了。”
難怪今日才喚我上門。
“呃,難道是雞瘟?”我好奇。
“非也,此事說來話長。聽說是鳥族的一隻烏鴉百年前擄了個花界的精靈,花界長芳主牡丹前去討人,鳥族首領便將天上飛的到蛋裏沒孵出來的烏鴉挨個拷問了一遍,都說沒做過這事。長芳主卻一口咬定說有小花精親眼見著此事,鳥族首領想是有些羞憤便頂撞了幾句,長芳主盛怒,言是鳥族首領孔雀包庇下屬,這下兩廂生了嫌隙。過往,鳥族除了小蟲兒最主要的吃食便是花草穀物種子,近日裏長芳主大筆一揮斷了鳥族吃食,放言若一日鳥族不將那花精交出來,花界便一日不供給吃食。”
“雞仔亦屬鳥族,是以,斷糧少食,如今能長成鴿子般大小已經很是爭氣努力了。”
“曲折得緊啊。”我慨歎了一下,長芳主素來是個火爆脾性,這鳥族首領千不該萬不該,實在不該頂撞她老人家。
“嗯,花鳥相爭,殃及狐狸!老夫委實冤屈。”狐狸仙擲地有聲地表達了自己的不滿,忽然話鋒一轉,“走走走,我們聽戲去吧。”
今日聽的一出戲喚作“武鬆打虎”,剛聽得觀塵鏡中那打虎魯男子喝道:“大蟲!哪裏逃!”門外便有一團橘紅色影子砸進來,看門小仙侍跟在後麵著急喊:“哎!你這仙家怎的這般無禮硬闖!與你說了我家仙人如今有客……”
那團橘紅進了門後直接將門閂上,末了,還鬼祟向外一探,似是確認無人跟著後,方才放心一喘將那滾滾圓的身子團團轉了過來。
“老胡!”
“老胡!”
我和狐狸仙異口同聲。
老胡上來端起茶水一通灌,解渴後拍拍胸脯道:“紅紅啊,嚇死我了!你曉得我剛才瞧見誰了嗎?”
“莫不是廣寒宮的玉兔?”狐狸仙雖然一臉‘肯定如此’,卻仍十分配合地支了下巴作興致盎然狀。
“可不就是!”老胡煞白了張臉,“這兔子千把年不見,又膘肥了許多,可不知糟蹋了多少蘿卜喲!嫦娥仙子也不管管。”
“幸虧我跑得快,幸虧幸虧。”
“卻不知今日刮的什麽風,將你老兄給刮來我這裏曆這番劫難?”狐狸仙拍拍老胡的肚子。
老胡唏噓:“唉,老夫此番狼狽得緊。是被長芳主給趕出水鏡的。想來想去還是投奔你這裏好。”
我不過離開花界區區一百年,怎的就生出這許多事情來。長芳主,唔,忒是鐵腕了些。便問老胡:“長芳主作甚將你趕出來?”
“這位仙子是……?”又是一個不認得我的……
“錦覓。”“我侄媳婦兒。”我和狐狸仙又異口同聲了一把。
老胡揪揪胡子,“錦覓?何人?”
我望望天道:“我是萄萄。”
聞言,老胡肚上的三層肉劇烈抖了三抖,“小桃桃?!”
我點點頭。
“哎喲喂!我的小祖宗喲!你可害慘我了!怎的說不見就不見,二十四位芳主可是差點剮了我這層老蘿卜皮!如今蓋了個看護不利的罪名在我頭上,遣我出來尋你,說是若尋不著便將我給丟進兔子窩裏,我容易嗎我……”老胡老淚縱橫。
嗬嗬,原來我還是有一點點分量的,不禁有些受寵若驚。
老胡二話不說將我的手臂攜了塞在腋下,“走走走,你這便與我回去。我這條老命可算保住了。”
狐狸仙卻不樂意了,“呔!你這老糊塗要將我二侄媳婦給帶到哪裏去!”
“二侄媳婦?”老胡詫異將我一望,繼而痛心疾首道:“小桃桃噯!你莫不是被這眼神不濟的老狐狸給拴錯紅線了吧?他家二侄子長得那副挑花相唷,將來怕不是十來房至少也得有七八房姬妾,我們這就去找太上老君借把劍來將這紅線斬斷了。”
“哎?”我聽得糊塗得緊,道:“我是跟著鳳凰學藝來著的。”
老胡腳下一頓,“果真?”見我點頭,麵上褶子總算稍稍攤開些,“嗬嗬,那便去辭了他隨我回花界去。”
別看老胡平日裏圓滾滾地挪來挪去,此番腿腳卻利落得很,嗖嗖嗖騰著雲便帶著我往棲梧宮去,狐狸仙跟在後麵邊追邊喊。
進了棲梧宮,卻正是用膳時分,鳳凰平素裏慢條斯理慣了的人也不免被我們這般陣仗給驚著了,舉著雙銀箸抬頭頓在那裏。
豈料老胡入殿後,卻放開我的手,直接奔著那膳台過去,摟了盤菜就開始嚎啕:“菜菜哎,我苦命的菜菜,怎的兩日不見,你就糟了毒手!這些黑心短命的天神喲!作孽呀……”
呃……我衝四周嘿嘿一笑,蹲在老胡邊上問他:“菜菜又是哪個?”
“就是水鏡隔壁田畦裏那個韭菜妹妹的情郎雞毛菜呀!你小時候他還誇過你有靈氣的那棵雞毛菜。”老胡眼淚汪汪控訴。
我看了看那碟炒得碧綠油汪的青菜,鄭重道:“如此說來,倒有幾分眼熟。不過,你是怎的認出來的呢?”
“菜菜長得葉兒綠綠,梗子白白,菜頭圓圓,菜心嫩嫩。便是這般!”老胡一口咬定。
“雞毛菜難道有不是這樣長的嗎?”了聽在邊上怯怯問了句。
“敢問這位仙者是……?”鳳凰麵色幾分不奈,開口打斷。

第十二章
“敢問這位仙者是……?”鳳凰麵色幾分不奈,開口打斷。
跟在後麵的狐狸仙抬袖抹了把汗,氣喘籲籲插進來,“就是那根過去總被你放玉兔攆著滿天宮團團轉的胡蘿卜仙,老胡呀!”
鳳凰低頭輕輕一咳,老胡悲摧憤怒地將鳳凰一望,摟著盤子裏菜菜的屍首道:“我就知道,歹竹出不了好筍,你們天家沒一個良善之輩。你爹如此,你娘如此,你亦如此,想來你那成天介隻有夜裏出來的兄長也是如此。”
“旭鳳當年年幼不知事,許是得罪過仙者,這裏且向仙者賠罪則各。隻是天帝天後乃六界至尊,尚容不得仙者此般妄評。”鳳凰眯了眯眼,眼風淩厲地掃過老胡。
老胡麵上一白,卻仍舊挺了挺背,瞪著鳳凰。
“莫急莫急,大家和和氣氣,好好說話。”狐狸仙夾在中間左右不是。
我看了一會兒,覺得無甚趣味,便在飛絮身邊拾了個位子坐下來,正揀了塊芙蓉酥準備入口。老胡卻突然收了與鳳凰脈脈含情對視的目光,過來抻我,“桃桃,他家的東西可吃不得,快,辭了他,與我回花界向二十四芳主複命去。”
鳳凰眼風隨著掃至我麵上,趁我將芙蓉酥放下拍去手上碎屑的功夫,緩緩道:“近來聽聞花界為了個精靈不惜與鳥族翻臉,此番幹戈莫不為的竟是錦覓?”
我圓了圓眼,謙遜道:“這個……想是不大可能。”雖然狐狸仙說的那出烏鴉擄花精確然有幾分耳熟,卻實在與我不相幹。
老胡抖了抖胡須道:“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
鳳凰利劍樣的眼上上下下將我一劃,轉頭對老胡悠悠道:“花界幾千年不與天界往來,不想現如今二十四位芳主連丟個小花精也這般事必躬親,想來平時定是繁忙得緊。”
“此乃我花界之事,不勞你們天家費心。”老胡耿了耿脖頸,誠然,這實在是個自曝其短的動作,我不甚厚道地盯著老胡圓短圓短的頸子看了一會兒。
“你此番可是要回去?”鳳凰半垂眼簾,輕輕撫了撫袖上雲紋。
我想了想,這話應是和我說的,便答道:“正是。”
鳳凰抬眼將我淡淡一瞥,泰然自若道:“如此也甚好。近日裏妖魔界出了些亂子,天帝遣我去巡查巡查,明日便走,此去必定經年,若你在天界住著,無人授你修習之法,倒也浪費時日,不若回去。”
唔,妖魔界。
我低著頭豎了豎耳朵。
狐狸仙在一旁淚盈於睫一邊喃喃:“怎麽可以走怎麽可以走……”
“喏,小桃桃,你既辭了他便隨我回水鏡吧。”老胡急不可待團團轉了身帶頭往殿外走。
我乖乖巧巧跟在後麵,堪堪行了四五步,一拍腦門恍然醒悟道:“哎呀,包裹可還沒有收拾呢!”
老胡一邊走一邊托著圓乎乎的肚子扭頭,“你一個小姑娘家家,怎的比我還要糊塗,又不是凡人,哪裏要的什麽包裹。左不過拈手變幻一下,要什麽衣裳沒有。”
“呃,不是為的衣裳,說的是經卷。”老胡聽了我的辯解總算停下腳步,瞪了雙眼,張大了嘴,訝然道:“經卷?”
我誠懇地頷了頷首,“這百年裏我讀得不少修習心法,有幾冊經咒卻參悟得不甚透,想來帶回去還可以請教請教長芳主。”
繼而回頭,好學懇切地將殿首的鳳凰一望,問道:“我若從省經閣中理幾卷書冊帶走,不知可否?”
鳳凰沉吟片刻,勾了勾嘴角,雲淡風輕道:“難得你一心向學,我自是欣慰得很,省經閣裏的書卷便由你挑幾冊去吧。”
“老天可算開眼了,小桃桃總算除了玩還曉得要長進些!”老胡揪著衣襟,老淚縱橫,大有不必死不瞑目之寬慰,“如此,便明日再走。桃桃好生收拾收拾,莫要怕重,多拾叨幾卷天書,老夫幫你扛。”
夜裏,老胡宿在狐狸仙的姻緣府。我在省經閣裏攏了盞螢燈,正兒八經地一氣翻找,最後捏了兩本薄薄的小冊子謝過看守省經閣的小仙倌,出了門過了石廊,便將小冊給棄在留梓池畔,奔著鳳凰夜寢的廂房去了。
誠然,花界我住過四千年,天界我呆過一百年,卻不知魔界又是怎樣風景。
如何才能不被鳳凰察覺地跟著他去魔界?我站在空無一人的廂房裏躊躇了一下,便毅然絕然地化了真身,藏入飛絮為鳳凰漿洗折疊好置在床頭的一件錦袍的袖兜裏。
這番藏得正是時候,我將將入了袖兜,便聽得房門一聲響,想是鳳凰那廝從洗塵殿回來了。
我捏了氣息,一動不動,鳳凰法力高強,莫要叫他察覺才好。
膽戰心驚候了半晌,除了燃燈翻書頁的聲音,全然不見得有半點異動。嗬嗬,原來鳳凰這廝也有大意的時候。
我便安然在袖兜裏找了個綿軟舒適的角落會周公去了。正睡到酣暢處,卻忽然覺得一陣泰山壓頂,身上似壓了個什麽物什,我萬分不情願地醒轉過來,嗅了嗅,咳,一股子陳年老書的酶味。
鳳凰這廝竟摞了疊書在這床頭錦袍上!不偏不倚正好壓在我藏身的袖兜處。
呔!睡前讀書真真不是個好習慣。為了不弄出響動,我隻好忍辱負重,一夜不得動彈。
好容易盼得雄雞打鳴,了聽、飛絮進來伺候鳳凰起床,不知誰將我頭頂的老酶書給搬了開,我正感激著,就聽飛絮道:“哎呀,這袍子怎的沾了灰。”
了聽道:“想是這書冊陳舊了些沒撣幹淨給沾上的吧。”
飛絮又道:“殿下,不若給您換件錦袍吧。”
鳳凰輕飄飄“唔。”了一聲。
哐啷啷,五雷轟頂!竹籃打水,一場空。我運了運一股轟上腦門子的氣,要冷靜,冷靜……
“這件金色的殿下以為何如?”
“亮堂了些。”
“嗯,這件紫色的殿下可歡喜?”
“太暗沉了。”
“不若這件絳紅的,殿下以為怎樣?”
“輕佻了些。”
聽得飛絮、了聽兩個那裏翻箱倒櫃,我閉眼運氣,內運一個小周天,再運一個大周天。
最後聽得一個悠然自在的聲音道:“還是這件吧,有點灰也無甚大礙。”
了聽抖開錦袍,與那廝披將上身。
我在袖兜裏晃了晃。
冷靜理智如我,冷靜理智如我。

第十三章
此番鳳凰飛得還算穩健,沒讓我在袖兜裏滾來滾去,隻是路途儼然遙遠了些,我趴在兜裏睡了兩覺醒來,方才覺著耳邊呼呼風聲停下,想是到了。
“這位公子可要擺渡?”忽聞一個蒼老沙啞的聲音響起。
“正是,麻煩老人家了。”一個晃悠,想是鳳凰踏上了船。原來去魔界竟是要渡河的。
“公子站牢了,袖兜裏的仙子也抓穩了,老夫這就開船咯!”老漢一聲吆喝。
“嗯~袖兜裏的仙子可是抓穩了?”鳳凰悠悠然重複了一遍。
怎的一個兩個都發現了?
我滑出袖兜化了人形,抬頭一看,一拍手道:“哎呀!昨天夜裏怎的睡錯地方了。實在不巧得很,不巧得很。”
鳳凰勾了勾唇角,將手背到身後去便不再睬我。我嘿嘿一笑,四下看了看,一葉小舟晃晃悠悠向前行,舟下滴水全無,更莫要說是河,兩岸之間深不見底,雖不見水,在小舟中卻可聽到水拍船底的“硿硿”聲,也能感覺到水波搖晃之感,煞是奇異。
我剛伸出手去,想撩一捧這莫須有的水,卻不知被什麽打了一下手,嚇了一跳縮回來,卻原來是根鳳羽敲在我手上。
“這是忘川河。”鳳凰收回鳳羽,“你若不想喂了河下幽魂野鬼便站穩了。”
我矜持地斂了斂手,抬頭看見撐船的老爺爺盯著我瞧,便樂嗬嗬地朝他笑了笑。鳳凰輕輕咳了一聲,蹙了蹙眉頭,“鎖靈簪呢?”
“丟了。”我如實回答,見他麵色一沉,趕忙補了句:“昨日去姻緣府駕雲駕得急,想是落在雲頭裏了。”
鳳凰正待說話,撐船爺爺卻開口插道:“老夫守這忘川河十來萬年,第二次見著如姑娘此般絕色。”
唔,這爺爺生意忒冷清了些,十來萬年才統共見過兩個姑娘。
“猶記兩萬年前曾來過個女子,問老夫討一捧忘川水。那女子生得容顏傾國,行路間步步生花,麵容誠然絕美卻神情淒苦,不若姑娘你這般明媚無邪。”
“後來呢?”我興致勃勃問道,想來若是個有趣的故事回去轉與狐狸仙聽聽,他定然歡喜得不得了。
“後來?後來岸邊追來了個錦衣公子,急急將那姑娘手上的水打翻入地,兩人一番爭執後,那姑娘竟縱身一躍要跳入忘川,那錦衣公子著了急,發了瘋般將那姑娘攔回來,之後兩人便齊齊消失沒了蹤影。”
“忘川,忘川,相忘回首已成川。”爺爺搖頭歎了一句。
原來是個虎頭蛇尾的故事,我不免掃興。鳳凰卻一臉若有所思將我一望,作深沉狀。
言語間已行至對岸,鳳凰拿了顆老君的靈丹與撐船爺爺作船資,率先下了船,我下船時抬頭乍見魔界光景,一腳踏在船沿上沒有站穩,向前撲去,幸而鳳凰那廝回身及時,正好接住我。
我摸了摸撞疼的鼻梁從他懷裏抬起來,他卻身子一頓,兀地撒開托著我的手,突然頭也不回向前走。喜怒無常啊喜怒無常,我穩了穩差點再次跌倒的步子跟在後麵追。
魔界的天空血一樣囂張而鮮豔,綠幽幽的冥火在四周飛來飛去,鬼影憧憧,我抖了抖,細著嗓子道:“那個……鳳凰,你等等我……我……我怕鬼。”
前麵鳳凰總算停了腳步,回過頭來,嘴角笑渦一旋,哭笑不得道:“你一個妖精怕的什麽鬼。”
我想了想,也對哦。再想想,也不對,我是精靈,不是妖。幸而鳳凰總算不再撇下我,我便不與他計較拾了路隨他一道走。
中途,鳳凰使了幻術將我們兩個都變換了模樣,身上的袍子也都變成了灰撲撲的顏色,與我道:“你要隨著我也行,隻是今日起在魔界你便是我的貼身侍女,隨侍左右,我便保你不被鬼怪捉去。”我想了想我已作他書童作了一百年,貼身侍女也無甚區別,便諾了。
魔界裏麵熱鬧得緊,街上走來走去的妖怪雖都有個大致人形,但總歸身上要多出點什麽,或拖條尾巴,或頂對犄角,或眥對獠牙,看得我目不暇接、不亦樂乎。
迎麵來了個隻到我腰際的小妖怪,托了個大大的托盤,諂媚湊上來對鳳凰道:“這位魔爺,買條尾巴吧。都是新鮮貨,裝上準保叫人瞧不出真身!”
鳳凰搖了搖頭眼睛都不願瞥上一瞥。我興致勃勃地瞅了瞅,真是好大一盤尾巴呀,上麵摞著一條條牛尾、羊尾、兔尾、魚尾、鳥尾,我伸手翻了翻,軟軟熱熱,果然新鮮逼真得很。便問那小妖:“這尾巴倒是不錯,不知有沒有耳朵呢?”
小妖連聲道:“有的有的。”忙不迭地從兜裏掏出好幾對耳朵,我一眼便瞧見了一對長長的白兔耳朵,唔,若有這麽一對耳朵,想來下次老胡再來擒我的時候便可裝上將他嚇回去。
小妖嘖嘖:“妖娘好眼光,這兔耳朵可是照著那廣寒宮玉兔的耳朵變換的。”我摸了摸那兔耳朵,喜滋滋揣進懷裏,鳳凰在一邊嗤道:“不過障眼小術。”
正待要走,小妖卻著急喚道:“妖娘可還沒付錢呢?”
“錢是什麽?”我疑惑回頭。
小妖瞪圓了眼,頓足。邊上卻突然插進一雙手,拋給那小妖一個銀晃晃的東西,“我替這妖娘付了。”
我轉身,就見一個著了身玄色衣袍的妖怪牽了隻鹿衝我微微一笑。嗬嗬,真是魔界處處有溫情。
鳳凰卻冷了冷臉,掏出一錠赤金色的東西丟給那小妖,將適才那妖怪拋的銀錠拿回來還至他手中,“我的侍女買東西自然是我來付,怎可煩勞大殿。”
那妖怪一臉不以為然將銀錠給收了,道:“既是一家人,何來‘煩勞’之說。”
一家人?天家果然神奇,這鳳凰先是有個狐狸作叔父,現如今竟還有個妖怪與他攀親戚。我瞧了瞧那妖怪,有些麵熟。
鳳凰淡淡一笑,“許久不見,大殿今日怎的起了興致到這魔界一遊?”
“聽聞鳳弟請命親下魔界,為兄難免好奇,不知是樁如何了不得的公案竟要火神親自出麵。”妖怪聲音甚是和煦。
鳳凰捋了捋袖擺,不甚在意道:“妖獸窮奇與惡鬼諸犍相爭,造妖火、放瘟疫,累及無辜,屍孚遍野。可算得大事一樁?”
“如此說來,為兄倒也應一並同行,助上一把綿力。”那妖怪突然轉向我,“錦覓仙子別來無恙。”言畢,伸手溫和地摸了摸身旁小鹿的脖頸。
我將那小鹿細細一瞧,想起來了,“小魚仙倌呀?”
小魚仙倌暖洋洋笑了開,“正是人生何處不相逢。”
“小魚仙倌?”鳳凰麵無表情地重複了一遍,“不想二位竟見過麵。”
“是呀,昨日潤玉仙倌放鹿的時候恰巧遇見的。”我與他道。
“放鹿?魚?不知夜神大殿何時竟連龍也不作,倒要作隻魚了?”
潤玉仙倌低頭一笑,“火神既作得烏鴉,我作隻魚倒也無傷大雅。”
這般一問一答,我終於曉得了這小魚仙倌竟是鳳凰的兄長真龍夜神。原來有鱗尾的不一定是魚,它還有可能是條低調的龍。
此後,小魚仙倌便隨著我們一路同行,鳳凰麵色益發清冷,真真不曉得他這樣冷清的人怎的作上火神的。
夜裏宿店,鳳凰要了個套間,命我住在外間,理所當然道:“你是我的貼身侍女,自然要伺候起居。”小魚仙倌便宿在了隔壁。
睡至半夜鳳凰說口渴使喚我與他端水,我迷迷澄澄下了樓想尋看店的小鬼要壺茶,不想卻瞧見夜神的小鹿縮在木梯口巴巴將我一望,怪可憐見的,想是也怕鬼,我便端了水一並將它牽回客房。
第二日清晨,我在客棧後院尋了把草要喂那鹿,它卻強了脖子不肯吃,身後有人輕輕一笑,回身卻見夜神站在那裏,道:“錦覓仙子且莫要為難它,我這鹿喚作‘魘獸’,隻食夢,卻吃不得草。夜裏隻需將它放出,它自會尋人夢魘將其食之。”
我拍了拍小鹿嘖嘖讚道:“果然天家寶貝,有趣得緊。”那鹿卻突然打了個嗝,我摸摸它滾滾圓的肚子,想來昨夜不知吃了多少夢魘,現下撐住了。
“兩位客官,早飯備好了,店裏那位魔爺想是餓慌了,麵色不善得很,還請二位客官進去用餐。”小鬼在院門外探了探頭。
我與夜神道:“不若你們先吃,我看這小鹿吃撐了,我牽它在這院子裏轉轉消消食。”
夜神笑笑,“也好。”
待他走後,我將那魘獸的肚皮左捏右捏,“你能吃夢,可能吐夢?吐個夢與我看看。”它左右閃躲,我卻纏著它不放,將它的肚皮揉來揉去。
想是這魘獸果然吃撐了,最後真真吐了個夜明珠大小的東西出來,我喜滋滋要伸手去捏那珠子,那珠子卻突然消失化入土中。
刹那間,地上浮起一層薄光影像,我蹲在一旁饒有興味觀賞。影像中景致卻有幾分熟悉,我回憶了一下,似是昨日忘川渡口的下船處。就見虛無忘川邊,一個毓秀挺拔的男子正攬了個女子站著,光影慢慢轉換,待掃至那男子麵上,我仔細瞧了瞧,竟是鳳凰那廝。
那女子趴在鳳凰胸口,看不甚清,隻瞧得她慢慢將頭抬了起來,鳳凰慢慢將頭低了下去,兩人脈脈一望,唔,親了下去。
如此說來,這太半是狐狸仙說過的“春夢”了。
這魘獸昨日睡在我和鳳凰的廂房,我甚少做夢,想來這春夢便是鳳凰的了。
我興致甚好地看著這光影裏鳳凰與那女子親啊親,親啊親,親到後來那女子嬌嬌一喘,鳳凰可算將她放了開,卻仍纏綿地摟了她的腰,那女子一副弱柳扶風的樣子倚靠在他胸口,將緋紅的臉轉了過來。
甚是麵熟。
我借著院子裏一窪小水潭子照了照臉,比對一番。
最後得出了個結論,光影裏的女子確然長得與我分毫不差。

第十四章
“哼!”頭頂散發出一個妖媚難纏的聲音,我蹲在水窪邊抬頭,但見一個薄裳女子挑了把劍指著夢影中兩人,咬牙切齒道:“說!這女人是誰?”
看她這般不共戴天紅了眼的模樣,我下意識地捂了捂臉,繼而想起鳳凰在我臉上施過幻術,非本人是瞧不出真實麵孔的,便放下手坦然應道:“不曉得噯。”
那女子狐疑將我細細打量一番,大體覺著我長得天地和平,便轉而怒視地上光影,揮劍照著那夢中女子的腦袋咵嚓一劈。
阿彌陀佛,我摸了摸後頸,眼看著地上的夢境被這一劍下去煙消雲散,忽覺這女子不甚厚道,擾了我看春夢的興致。
“你是夜神的隨從吧?說!火神可是在此?”杏眼圓睜,氣勢洶洶。
看這般架勢……我揣摩了一下,應是鳳凰的仇家,便殷勤答道:“正是。”還順手與她指了條明道,“左拐,左拐,再左拐,直走往右進門,就在那廳堂裏。”
那女子不負我望,提了劍便奔向左。
我拍了拍手直接往右,走進廳堂。但見鳳凰和小魚仙倌二人麵對麵坐在一張四方桃花桌前,各執了杯清茶細品,桌上小菜半點未動。
看戲最是講究好的位次,此番這出戲鳳凰唱的主,自然是坐在他對麵看來得暢快些,是以,我毫不猶豫擇了小魚仙倌身旁的位子。
甫一坐下,鳳凰便抬眼清清冷冷將我一看,命令道:“你過來。”
話音未落,就聽見門簾子吧嗒一聲響,開戲了。我便無視了鳳凰,端了杯茶默默坐好,那薄裳女子被我誆了一圈可算找了進來,鳳凰大敵臨頭尚不自知,隻管擰了眉瞪著我。
就見那女子提了劍直奔過來,望著我們先是一愣神,繼而劍花一挽盈盈拜下,“鎏英見過火神二殿、夜神大殿。”
呃~原來不是報仇來的……我不免大為掃興。
小魚仙倌對她點了點頭,但笑不語,鳳凰那廝總算將冰仞一樣的眼光從我臉上移了開,瞥了眼來人。那女子的臉色順著鳳凰的眼光所過處噌噌噌一順兒紅。
鳳凰淺淺一笑,“原來是卞城公主,許久不見,尚且安好?”
我隨了鳳凰一百年,算是通曉得他的一個脾性,舉凡當麵見著女子,他必然將那一副謙和文雅的表麵功夫做到足,再配上那張臉,天界的仙姑仙娥便一個個心甘情願地撲通通栽了下去。
此番這公主看來也是個逃不過的,眼見著她的眼神隨著鳳凰的風流一笑狠狠蕩漾了一把,整個人便癱軟了幾分,挨著鳳凰身旁的空位小鳥依人地坐了下來,全然不見院裏揮劍的氣勢,“鎏英不好得很,二殿下到魔界來也不叫小鬼們通報一下,與大殿下住在這簡陋的客棧裏,倒叫人以為我們父女招待不周全。”
“事出有因,此番至魔界並非為了遊賞,乃是為了樁公案,故而不好到府上叨擾。”鳳凰不著痕跡往一邊避了避。
“二殿下莫不是有了心儀之人,我等魔女之流便再入不了二殿下之眼?”那公主紅了紅眼,幾分泫然欲泣,“適才鎏英在院中見那魘獸吞吐夢境,夢中女子與二殿下舉止親昵,莫不就是二殿下心尖上的人?”
咳,咳,咳,我一口茶水嗆在喉中,咳個不止,小魚仙倌伸手幫我拍背順氣。
“夢中女子?”鳳凰麵色一沉,“大殿的魘獸如今竊夢造詣越發高強,連上神的夢都能盜得,就不怕逆了天條,貶謫入輪回?”
“上神就寢素有結界,我這魘獸便有通天本領也入不得結界,火神莫非不知曉?”小魚仙倌氣定神閑地一下一下輕撫我的背。
我暗道糟糕,怕是昨夜我將那魘獸帶回房中,誤闖入鳳凰結界,它才誤食了鳳凰的春夢。看鳳凰那鉛雲樣的麵色,我抖了抖,咳嗽就更止不住了。
鳳凰長眉微微一挑,細長著眼看了看小魚仙倌放在我背上給我順氣的手,對我命道:“你且過來,夜神大殿婚約在身,若被你這小仙婢帶累壞了名聲,叫我棲梧宮如何擔當得起。”
見他眼色不善氣勢壓人,我便垂了頭,強壓下咳嗽站至他身後,方才讓他麵色稍稍和緩。
那公主許也被他的氣勢給駭住了,再沒敢往下追問那春夢,我便也無從得知鳳凰心尖上的到底是個什麽物件。
“久聞天帝為夜神大殿訂立了一門婚約,卻不知這天地六界之中哪家姑娘有此殊榮?”片刻沉默後,鎏英公主轉了個話頭。
小魚仙倌聞言,眼睫半垂下一片淡淡的影子,唇角勾了勾,幽幽道:“水神之長女。”
“水神長女……水神與風神不是至今尚無所出嗎?”那鎏英公主話音一落便後悔了,尷尬地僵在那裏。
顯然這個話頭轉得十分之不圓潤,換言之,小魚仙倌的正宮天妃現下還沒生出來,這般一提,自然叫他惆悵得很。
我心中一歎,送子觀音娘娘此番忒是不給天家臉麵了些。
小魚仙倌卻無甚所謂地打了個嗬欠道:“這青天白日,正是好眠時,你們且聊著,我去睡上一覺。”說話間移形換步便沒了蹤跡,想是回屋去了。我方才憶起小魚仙倌既是夜神,自然是夜裏當值,白日裏才補眠,難怪之前老胡說他隻有夜裏才出來。
這廂卞城公主勸說鳳凰上門小住無果,便滿腔癡情地在客棧裏覓了間隔壁屋子住了下來。這鎏英公主不是別個,正是十殿閻羅之六卞城王的掌上明珠。她這一番動靜下來,整個魔界都曉得天界雙殿聯手上魔界除害來了,而他們的六公主正在一個小客棧裏小心翼翼地陪侍左右。是以,這小小的客棧日日門庭若市,癡女怨妖走馬燈一般輪番登門。
我總結了下心得:天上地下若論招桃花這件本事,果然無人能出鳳凰其右。
再說這妖獸窮奇與惡鬼諸犍,本來你放一把妖火,我造一個瘟疫,鬥得你儂我儂、正是酣暢淋漓,不過是期間弄死了些個凡人草芥,也並不是件如何大不了的事情,卻不想竟上達天聽,被火神和夜神來一雙捉一對,頗有幾分冤屈。
然則,縱有百般冤屈,現下也無處訴了,兩個妖怪被鳳凰分別裝在兩隻葫蘆罐裏,加封了火印,隻待過些時日處個灰飛煙滅的刑罰。
鳳凰和小魚仙倌有些不義氣,兩人捉妖時施了個定身法將我獨自撇在客棧裏,如是,我便生生錯過了精彩的打鬥場麵,那窮奇和諸犍是圓是扁我都沒能瞅見,就見鳳凰拿了兩隻黃澄澄的小葫蘆獨自回來,小魚仙倌也因有些著緊的公務臨時起意回了天界。
鳳凰本就對我不甚熱絡,近日裏在魔界也不知是不是中了什麽魔怔,對我態度益發地怪異起來。明明一副看我眉毛不是眉毛、鼻子不是鼻子的神情,卻偏偏將我限在他身邊,除卻今日捉妖,他都用仙障鎖了我的行蹤,讓我左右隨行踱不出他百步以外。
“常言道”才是硬道理。常言道:夢境都是相反的。故而,我思忖將那日魘獸意外捕獲的鳳凰春夢反過來看看,想必才是他的真實心意。
縱然我此番身份隻是個微不足道的二殿下貼身侍女,那卞城公主卻左右看我礙眼得很,總變著方兒想支開我與那鳳凰獨處,其實我亦很想成全她,奈何鳳凰卻不願成全我的善解人意,我法術不及他,隻有莫可奈何地繼續承接那卞城公主和一幹妖魔女子的橫眉瞪眼。
了聽常有慨歎,不知世間哪個女子能得到二殿下的心;我卻暗自嗟歎,不知世間哪個仙魔能摘得鳳凰的內丹精元。
當然,摘不到鳳凰的內丹,摘個把妖魔的內丹也是不錯的,現如今就有兩個現成的。月黑風高夜,萬物好眠時,趁今日他沒用仙障鎖我,且他剛與妖怪鬥法回來正在屋內打坐休養生息,我便將那封妖的小葫蘆順了個來。
喃喃念得一個咒,我隔著葫蘆殼瞧了瞧裏麵的光景,但見一隻灰撲撲的東西趴在葫蘆底,模樣有些像是凡間的耗子,緊閉雙目光有出氣卻無進氣,眼見著氣息越來越弱了。我估摸了一下它這般殘次靈力遠遠敵不過我,便放心大膽地揭了葫蘆上的火印,將它取了出來。
“趴下!”忽聞得身後一聲疾喊,就見那小耗子雙目唰唰一睜,似有銀針萬千射出,我尚來不及有所動作,便被一個頎長溫熱的身軀撲壓而下。

第十五章
“噗。”
一聲銳器入體的聲音從頭頂傳來,有人悶悶哼了一下。辨得似乎是鳳凰的聲音。
“快走!”但聞壓著我的一方胸膛傳來淩厲一喝,瞬間,身上負壓感隨之移去,我即刻手腳並用爬了起來。
但見鳳凰一身素袍背對著攔在我麵前,一個麵皮白淨之人在十步開外倚撐著一支方天畫戟,嘴角血跡絲縷分明,看顏色尚且新鮮得很。我暗道不好,轉身便欲默默逃遁。
剛念了個遁地咒,地上便唰唰生出一排鋼針直戳腳心,幸得我閃躲及時方才避過。遁地不成,我便使了個穿牆術,豈料那牆也應咒而起,打出一麵鋼針。穿牆穿不得,遁地遁不成,我隻得回轉身來。
鳳凰見狀一揚手,手心一枚紅光迎風而起,細看卻是一簇漸燃漸炙的火焰,冥燒搖曳似一朵熱烈綻放的紅蓮。一片紅光中,鳳凰身姿傲然挺立,袍帶獵獵飛揚。
那執戟之人在紅光之中卻臉色益發慘白,似見死神在前,瞳孔放大步步後退,四壁鋼針紛紛墜落似鬆針枯敗。原來是個懼火的妖怪。
不過,卻為何我亦有一股焚燒沸燃之感自百會、後頂、風府、天柱穴行遍周身,一道淡淡的水霧自印堂中徐徐逸出,神誌開始漸漸失迷,竟有些肖似那日誤食朱雀卵之痛。
鳳凰眼光一閃,眉心微微起瀾,兀地將手收了回來,那紅光倏忽熄滅,我也隨之一個激靈清轉過來。
執戟之人鬆下一口氣,眼風隨著鳳凰的動作在我倆之間來回一個逡巡,“哈哈哈!怎的?火神殿下做甚不使那紅蓮業火對付我?莫非為的是這懼火的小仙子?火神既要憐香惜玉就莫怪我手下不留情麵了!”
那妖怪雙目一凝,萬千光針飛射而出,鳳凰反手放出一個仙障將我籠罩其內,轉身抽出一柄利器便與他纏鬥起來。
那利器似劍非劍,肖刀非刀,快比閃電卻泛七彩霞光,被鳳凰舞得出神入化,生生將那光針盡數擋出。卻不想是個調虎離山的計策,那妖怪趁著鳳凰全力擋針的空檔,舉起方天畫戟勉力向我戳刺而來。
鳳凰眸色一動,一個疾行緊隨那妖怪身後欲將其攔下,不想那妖怪卻突兀轉身,直舉畫戟近身向鳳凰胸膛而去,狡猾至極。
善哉善哉,我閉了閉眼。
聽得妖怪一聲呼喝,睜眼一看,但見鳳凰一個靈巧側身避開攻勢,向後輕輕一仰,抬腳一踢,腳尖四兩撥千斤正中妖怪手腕處,妖怪一個脫力,畫戟墜地,鳳凰後仰翻騰之後縱身向前一躍,手中利器便穩穩當當架在了妖怪的脖頸上。
妖怪雙目圓睜,凝神放針仍欲殊死一搏,鳳凰手指一撚將一枚火印彈貼至他的印堂上,那妖怪“吱”地一聲叫喚便現了原形,又縮成我初見時的閉眼小耗子模樣。
再看那滿地落針,小風一過輕輕飄起,竟原是這小耗子身上的銀灰耗子毛。鳳凰“哼!”了一聲收回架在它脖頸上的利器,此番細細一看,卻哪裏是什麽利器,原來是一根鳳凰的七彩鳳翎。
乖乖,原來它們打鬥的武器都是從自己身上隨手順下來的,天長日久這麽拔毛拔下去可不就成禿子了?烤焦的鳳凰我見過,卻不知禿了的又是什麽模樣,我蹲在牆角默默想象了一番。
幸而我們做葡萄的不長毛。
鳳凰將那耗子重新封進葫蘆罐裏,放開我身上的仙障,抬眼睨了睨我,我乖乖巧巧垂下頭,避開那生生劈劃而過的眼風,繼而抬眼欽佩地將鳳凰一望,“二殿下這耗子拿得妙,甚妙!錦覓此番可是長了見識。”
“你!……”鳳凰一副氣血不太順暢的樣子,少頃後一甩袖擺,“罷了!你且與我說清楚此番私縱窮奇妖獸為的是哪般?”
我垂目看了看腳尖,囁嚅道:“為了取它的內丹精元。”
鳳凰抬手撫了撫額,“內丹精元?你沒被他反取了去已是萬幸。若不是我來看你……”話講得一半,他卻兀地閉了口,麵上騰起一片詭異的淡粉色。
我有些憤然盯著他,我雖打不過那窮奇,但還不至弱到被他拿了內丹精元,唔,頂多,頂多不過打回原形……
鳳凰見我盯著他,麵上粉色一勁兒泛濫至脖頸處,奇怪得很,平日裏銳利似劍的眼神,此刻卻泛起一層粼粼異光,閃爍了一下躲避開來,攏手輕輕一咳後,複又板起張麵孔,伸手來觸我的印堂。
我嚇了一跳閃躲開,想那窮奇被他彈了下印堂就現出原形妖力盡失,我萬萬不可重蹈覆轍。奈何鳳凰力道大得很,硬是握了我的肩膀,來撫我的印堂。
我顫巍巍閉了眼,卻覺他指尖春風化雨般在我印堂間柔柔一觸,“可有不適?我適才一時心急忘了你性本屬水。”
我明明是土裏長出來的,這鳳凰!我睜開眼正待辯駁,卻見眼前鳳凰的手心點點血跡,縱橫斑駁。
“你的手……?”
鳳凰這才順著我的視線翻過自己的手心看了看,眉峰略略一攏,“想是那窮奇的瘟針所傷。”
我方才憶起小耗子睜眼之初鳳凰將我壓趴下時,確然聽得銳器入體的聲音,原來是鳳凰用手替我擋了小耗子的鋼針。
此時,門上傳來一陣細細叩門之聲,“二殿下可在屋內?”聲音嬌且媚,應該是那卞城公主。
鳳凰還未答話,我靠近門邊就順手將門打開了。
“鎏英適才聽得打鬥聲……哎呀!”那卞城公主甫一進門便驚呼出聲,我琢磨著應是被那滿屋耗子毛給嚇著了。
“莫不是那窮奇妖獸逃了出來?火神殿下可有傷著哪裏?”卞城公主滿麵關切湊上前來,鳳凰稍稍一避讓,道:“無甚大礙。”
“不過手上紮了些針眼,公主可有紗布?”想那鳳凰好歹是替我挨的針,我自然需與他包紮包紮,便順手問那公主討要些紗布。
豈料那公主聞言,臉色哐當掉了下來,“二殿下中了窮奇的瘟針?!”
見她這副模樣,莫非這瘟針有什麽說法?我不禁些許疑惑。
“鎏英這就去花界為二殿下求取靈芝聖草。定在七七四十九個時辰內返還。”那卞城公主對鳳凰彎腰行得一個禮火急火燎便閃身沒了影蹤。
“卞城公主且慢……”鳳凰出言相阻卻已然來不及。
“被瘟針紮了會怎樣?”我仰頭問鳳凰。
“窮奇乃魔界瘟疫之妖獸,渾身針刺灰毛均攜百變瘟病,若入體內,則疫生瘟橫,七七四十九個時辰內嗜滅靈力。”鳳凰淡淡與我道來。
“靈芝聖草可是能祛此病疫?”看那公主一番形容應是如此。
“正是。”鳳凰額角已慢慢滲出點點汗漬,倚著一方椅子緩緩坐下,“但,花界與天界夙怨頗深,想來長芳主斷然不會允那聖草。”

第十六章
老胡說過:“但凡臉蛋生得好的人,養分全都花到臉上去了,腦子多半不甚靈光。”我如今深以為然,鳳凰便是如此。
長芳主平日裏雜事冗繁,為了把區區小草就去叨擾她老人家,著實不長眼色了些,自然要惹她生氣,一生氣便自然不肯給。和兩界夙怨誠然並不搭介。
況且,不過是把草,左右隨手變幻一下,怎需如此大費周折。鳳凰此番不知愁的是哪個。
我從懷裏摸出根紅線,在鳳凰眼前一攤,“我若能種出靈芝仙草,你卻拿什麽謝我?”
鳳凰詫異將我一望,繼而淡淡一覷,最後索性閉眼運氣,不再睬我。
鄙視!這便是活生生的鄙視!
我獨自拈了紅線在一旁冥想靈芝的模樣,心念稍動,手中紅線不消多時便成了個菌孢,落地生根,半盞茶的功夫就開出了一株雙朵褐紅色的靈芝。
我喜滋滋將那仙草舉至鳳凰麵前,鳳凰睜眼甫一看,驚惑非常,接過靈芝細細端詳,麵色陰晴不定,末了頗有幾分哭笑不得,評道:“嗯,你種的這香菇入菜尚可。”
我圓了圓眼,嘿嘿兩聲幹笑,將那香菇一把奪了回來,“我再試試,這回保管不出差池。”
這誠然怨不得我,好比八哥和烏鴉長得一式一樣,靈芝、香菇、黑木耳他們菌菇一家在我看來也是活脫脫一個模子印出來的,並無甚分別,混淆一塊兒也無可厚非。
鳳凰單手支了臉頰,垂目看著我蹲在地上如火如荼地香菇、木耳、蘑菇、草菇、茶樹菇……挨個種過去,麵色雖然益發白皙,興致卻越發好起來,嘴角笑渦時隱時現,“你若能種出靈芝仙草,我便渡你兩百年修為,何如?”
我曉得他揶揄我,但是我們作果子的不能和一隻鳥兒一般見識,便大度地伸出三根手指比劃了一下,“三百年修為吧。”
“好。就允你三百年修為。”鳳凰笑靨淺淺一綻。
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在我繼十幾種菌菇又種出一串匪夷所思的荔枝後,一株飽滿挺拔靈氣十足的靈芝仙草終於爭氣地開在了鳳凰的麵前。
豈料鳳凰麵色一沉,一個伸手掐住我的手腕,眼中寒光一閃逼近,寒滲滲在我耳旁道:“說!你究竟是何人?”
不厚道呀不厚道,大晚上的嚇唬人。我用空著的手摸了摸他的額頭,“呔,這耗子毛躥得忒快了些,莫不是已經入了腦子?”
觸手處,鳳凰額頭燙得一片駭人,眼中卻寒光更甚,“花界的靈芝聖草豈是一個小小花精說種便能隨手種出來的!說!你和已故花神是何牽連?”
這瘟針威力果然彪悍了些,鳳凰已然病入膏肓語無倫次了,先花神據說神力僅遜天帝,淩駕諸神之上,我但凡能與她攀上點關係,何必為了區區三百年修為與他錙銖必較。
鳳凰咄咄逼人,手上力道不因病痛減退絲毫,還擒住了我另一隻手,若不及時施救於他,怕是不消一會兒火神殿下便要魂歸離恨天,我的三百年修為也莫要指望了,眼下將他劈暈敷藥才是緊要。
但他禁錮了我的雙手,叫我半點無法動作。
看著他近在咫尺的麵孔,我心生一計,劈暈不行,嚇暈也是一樣的。
我順勢向前一仰,貼上他的麵孔,張口銜住他的兩片薄唇輕輕舔了一圈。
再看鳳凰,霜打雷劈一般睜圓了眼,直愣愣戳在那裏,嗬嗬,果然奏效,被嚇到了。我輕鬆抽回雙手,攬過他的脖子,一個手刀劈上他的後頸,鳳凰終是順利地花鈿委地。
我念了個訣將他搬回他的屋內放至床上,用葡萄藤變幻了藥杵將那靈芝小草一半給搗碎敷上他的傷口,另一半熬了汁水灌進他口中。
為防止鳳凰醒過來後賴賬不予我那三百年靈力,我便坐在床緣守住他。守了約摸兩盞茶的功夫,見他睡得酣暢如是,我難免生出些嫉妒來,便也倚著床柱闔眼打起了盹。
不曉得睡了多少時光,隻覺前額有些癢,像是蚜蟲緩緩蠕過,我不免一驚,我們葡萄除了蛇外,最懼的便是那白白的小蚜蟲,一旦染上可是了不得。
我佯裝熟睡,猛地一伸手欲捏死那小蚜蟲,睜眼卻見鳳凰半撐著身子距我約摸兩掌處,麵色泛紅,眼中一分驚、兩分疑、三分波光,還有四分晦奧難懂的神色,而我手中捏著的也非蚜蟲,而是鳳凰瑩潤的指尖。
這卻是個什麽狀況?
我不明就裏望著他,他亦回望著我。
“你們這是在做什麽!”
就在我們兩兩莫名相望的當口,一個頗含威嚴的聲音生生劈將進來。
我回頭,滿室雲蒸霞蔚中,長芳主一如既往地華服盛裝,頭髻盤得一絲不苟,雙手交疊而立,身後裙擺逶迤,左右各立花侍一名恭順垂目,手持花杖。不遠處還站著那卞城公主。
我與長芳主百年不見,今日卻在魔界相遇,真真是他鄉遇故知,多少生出些歡喜來,便朝她展顏一笑,她卻似乎全然沒有丁點喜悅,麵色陰沉,眼光肅颯落在我的左手上,淩厲一剜。
我順著她的視線看去,唔,鳳凰正握著我的左手,依稀記得適才明明是我用左手捏了他的手指的,怎的現下卻反過來了,這何時反過來的我卻全然沒有印象。
鳳凰悠悠然將我手一放,朝長芳主抱手作了個揖,“長芳主大駕光臨,旭鳳染恙在身,有失遠迎。”
長芳主“哼!”了一聲,目不斜視,“火神相迎,小仙如何敢當?”轉而對我道:“錦覓!你過來!”
長芳主脾性素來火爆,與她針尖對麥芒實是不智之舉,我這般聰明伶俐,自然順從地站到她身邊。
“你私出水鏡,妄入天界,壞我花規,可知罪否?!”
噯?一串名目砸得我眼冒金星,怎的我出個花界還有這許多說法?
“此事原怨不得錦覓仙子,乃是小神涅磐誤入花界,一番巧遇方才結伴而行。”鳳凰整了整衣襟,從榻上站起身來。
“我花界之內務尚且容不得外人插手。另還請火神自重收斂些言行,別他仙姑小仙還管不上,隻我花界精靈仙子火神殿下魅力弗邊也休想染指半分!”唔,長芳主燃燒了。
鳳凰臉色沉了沉,“小神自省從無言行不端之處,還請長芳主莫要聽信流言。至於錦覓仙子……”他轉向我,眼中流光一閃,“確然乃小神心之所係。”
“你!……”長芳主麵上唰唰一綠,卞城公主轉瞬換上一副泫然欲泣的神情,邊上兩個小仙侍也瞪大了眼。
我還沒回味過來這個“心之所係”是個什麽意思,手腕便被長芳主用花蔓係了個結結實實。
“小仙這就將錦覓帶回,火神還是休要妄想了!從此別過,後會無期!”沸了,長芳主沸了。
“長芳主還是莫要將話說得這般絕對,小神改天定將登門拜訪。正好可趁此機會改善我兩界關係也未可知。”
長芳主無視鳳凰,攜了我轉身便要走。
須臾間,我突然憶起鳳凰尚欠著我三百年修為,下次見著他可還得問他討要回來,便轉身問他:“‘改天’卻是哪一天呢?”
聞言,鳳凰眉梢微挑,眸中波光搖漾春如線,笑渦似一場突如其來的陣雨過淺塘,漣漪泛泛,“改天便是後天。”
長芳主容不得我再有言語,轉瞬間便擒著我駕了朵菡萏飛回花界,不過此番回的卻不是水鏡,收起菡萏花,長芳主將我丟在一片芳草萋萋之中,我勉力爬了起來,但見麵前一攏芳塚孤零零地立在一片艾草連天之中。
“跪下!”
長芳主眨眼間已變著一身素色紗裙,臉色鐵青對我下令:“跪下!”

番外——流光
(非正文)
已是三月末梢的夜,一抹下弦月兒縱是再清亮,投在那沉黑的夜空中便也成了畫筆上恰巧墜落的一滴鈦白,堪堪便要淹沒在那墨色的筆洗中,靜謐而沉香。一林盛放的海棠亦抵不過這濃濃的暗,早已沉沉睡去。
夜風拂過,遙見一朵融融的光漸行漸近,似深海上飄過的一瓣菊。待那朵光分花拂柳近前而來,卻原來隻是一盞絲帛縛麵的燈籠,蒙昧的橘黃將提燈的人兒攏在光暈正中,看其人頭上總發,竟是個垂髫小童,抬眸望月,唇紅齒白,清輝滿目,竟遙遙將那天上人間獨有的月也比了下去。
那小童彎腰在一株垂絲海棠邊蹲了下來,放下燈籠,一手扶起不知何時被壓折的枝丫,一手從懷中掏出一條銀白絲絛將那殘枝圈圈纏繞固定,複又打了個如意結方才放心地放手。轉身看那一地落英,蹙了蹙秀氣的眉,幾許不忍。待要提燈離去,卻見一角緗色自那滿地淡粉嫣紅的花瓣中隱約透出,似有一團隆起之物,月寥燈疏,遠看並不真切。
小童心下幾分奇異,倒也無懼,提了絲盞上前便要看個仔細。待拂去層層落蕾,卻竟是一個淩亂包裹的繈褓,適才隱約所見的緗色便是這繈褓所用織錦顏色,繈褓之中一個嬰孩雙目垂閉,若非嘴角上一絲觸目蜿蜒的血跡,那安詳寂靜之態竟要讓人誤以為是跌入了香甜夢境之中。
小童大驚,伸手便探向嬰孩鼻下,那氣息弱得竟是有出無入了。小童急得顧不得自己身量尚未足,抱起嬰孩舍了燈籠拔足便向林外白牆黛瓦處踉蹌奔去。
身後,驚醒了叢叢海棠。夜風如太息,無人知曉早春的第一朵海棠何時綻放,恰似無人發覺命運的譜線何時張網。
“師傅!師傅!~”聲聲疾喚伴著廊外慌亂的腳步頻傳入內,屋內挑燈之人卻恍若未聞,專注於手中頁櫝,眼光未曾移過半厘。待小童破門而入跪於身前約摸一柱香後,方才抬了抬眉,放下典籍,露出一張道骨仙風之麵,鶴發童顏,難辨年齡。
“何事慌張?”聲似醇酒,涓涓潺潺。
“弟子於屋外林中發現了這小娃娃,懇請師傅救他性命。”小童見那嬰孩氣息漸弱,感同身受般唇色發青,麵上泛起一層揪心之苦。
老神仙手中一串珠,平心靜氣粒粒撚過,“這卻不是什麽小娃娃,乃是佛祖座前一瓣蓮,誤入了因果轉世輪盤,接引燈滅,由是,方從光的間隙裏錯落在我三島十洲上。其元神本該冥滅,若挽其魂魄……洛霖,你慈悲世間萬物,須知萬物皆有其自然之法,機緣乃天定,逆之必起孽。”
“師傅,若能留得她一縷元魂,弟子願擔這反噬之果。”小童清水目翦翦,磐石不可轉。
老神仙閉眼歎息。
碎瓣流光似折墜,散落萬年猶未覺。
萬年,女孩兒長成了婷婷少女,小童變作了毓秀少年郎。
江南生梓木,灼灼孕芳華。他喚她——梓芬。
天元八萬六千年,三島十洲玄靈鬥姆元君圓寂,遺座下兩弟子,大弟子司水,末弟子掌花。水神洛霖君,翩躚驚鴻貌,憫然天下心,六界皆知。花神梓芬,外界有傳其天人容顏,然避世清冷,性情寡淡,無人有緣得見。
世上萬般故事,無非生、離、死、別。世人諸多牽扯,無非愛、恨、情、仇。
緣何愛?因何恨?
人皆道:最是怕情深緣淺、有緣無份。
殊不知,情淺緣深、糾纏折磨方為魔魘。
天元十一萬八千四百年,天界太子一日夢入太虛境,見縹緲蓮池畔,一女子行路杳香,步搖生花,回眸一瞬,天地失色,驚為天人,遂陡生愛慕之情誼,誓言上天入地定要覓得此女。
一日天界太子偶入俗世凡塵中,正是二十四節氣立春時分,途經一方小園,聞有絲竹悠然傳來,雖是春寒料峭時,然此園中百花已有複蘇之意,當下生出些興致,停步入園。
園中桃樹下,三兩樂人絲竹伴奏,一生一旦兩個伶人水袖翻飛,唱腔氣無煙火,潑潑灑灑得滿園春情蕩漾,正是“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
然,縱是桃豔曲綿,也比不過這戲園一隅裏默默佇立的一個嫋嫋身姿,此人不是別人,正是下凡布花的花神梓芬,為那戲文所引,停下腳步在此仔細聆聽。
小生唱道:“恰好在花園內,折取垂柳半枝。小姐,你既淹通詩書,何不作詩一首以賞此柳枝乎?”
花旦菱花半掩麵:“那生素昧平生,何因到此?”
一生一旦眼光膠著纏綿。
正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太子乍見夢中人,喜悲交加,喜的是佳人乃非子虛烏有,且是神仙一族,悲的是佳人竟是六界素傳的冷清寡歡之花神,若想摘得芳心,恐是不易。
戲園中昆曲繾綣,唱詞漣漣仍在續,一眾唱戲的凡人卻不知曉一段嚦嚦鶯歌聲竟成全了一樁神仙的繾綣姻緣。
第二日,天界設席宴諸仙,天上地下所有神仙均被邀在列,花神自然也不例外。
席間,竟搭了戲台子,仿那凡人唱起了戲,眾神甚覺新奇,均停了交談闊論,屏神聆聽。音起曲開,台下花神略覺些許耳熟,細細一品,竟是昨日在凡間聽到的曲子,不免有些好奇,抬頭一看,正對上台上人一雙吊梢含情目。
正是彩衣娛佳人,天界太子見花神歡喜聽那凡間的昆曲,便連夜學了來,盼得曲詞傳情得佳人垂顧。
曲調宛轉間,有道:“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
其後,天界太子以戲文相邀,隔三岔五將花神請上天界聽戲,戲中儷人成雙,情意潺潺,昆曲本繾綣,專擅於情,本是“事情”經這一唱便也成了“情事”,再加平日裏太子有禮相待,深情款款,花神本涉世不深,心思單純,天長日久,怎不淪陷。
莫知曉這天下戲文皆是男子寫給女子的美麗童話,開始的浪漫,結束的美滿,哄得天下女子信了愛情信了命。
她本居佛心,凡塵不擾,世事於她皆無知。他本王侯傲,風流多情,天長日久怎可信。
一朝入紅塵,一切緣是錯、錯、錯!

第十七章
我望了望四周,先花神她老人家的墓塚仍舊秉承著一如既往的低調,我離開花界這百年,怎的也不見這墳頭上多開朵小花裝點裝點門麵。早前四千年,我住在水鏡之中年年最歡喜盼望的便是“霜降”這個節氣,因著這日是先花神的忌日,每年一到霜降,長芳主便會將水鏡打開,放我們一幹小仙小精出得結界,讓我們去先花神她老人家的芳塚前祭奠祭奠,敬敬作小輩的孝道。雖然從水鏡到芳塚不過飛上一炷香的工夫,然則對於我這樣常年被幽在水鏡之中的精靈來說,其珍貴程度絕不啻於凡人過大年,雖然表麵要陪襯著二十四位芳主作沉痛扼腕悼念狀,內心卻誠然歡欣雀躍得很。
不過,我跪在墳前掐指一算,如今夏至都還沒到,離霜降不免忒遠了些,清明節也似乎早就過去了……
“先主離魂天外有知,今日芳塚前,我問你答,不得半句虛言!”長芳主居高臨下沉聲開口。
覷了覷長芳主的麵色,我規規矩矩地雙手合十對著芳塚拜上三拜,作滿麵虔誠狀。
“你頭上的簪子呢?”
“弄丟了。”怎的一個兩個都這樣關心這鎖靈簪?
“除卻火神,還有多少人見過你的麵貌?”
“還有月下仙人、了聽、飛絮、夜神、老胡、計都星君……”我正扳著手指頭盡力回憶,那廂長芳主眼中一派殺氣刹那騰騰燒起,將我灼得抖了抖,沒敢繼續往下說。
“可是火神將你帶出水鏡?”長芳主眼神似鞭笞緊隨不舍。
“正是。”我怯怯應道。
“你出走水鏡百年均住在天界棲梧宮內?”
“正是。”
“那火神中了瘟針之毒可是你種得靈芝仙草救他性命?”
“正是。”
“最後,我問你……”長芳主咬了咬牙根,似下了番決心開得口來:“你可是對火神生了男女之情意?”
“正是。”實在前麵答得順口了,我想也沒想便脫口而出。
“造孽啊!這都是孽!”長芳主心神俱裂,雙目一閉,“先主!牡丹不才!愧對您的重托!今日願自毀半壁仙元謝罪!”說話間,對著芳塚撲通一個鄭重下跪,舉手拿指便要戳入印堂。
噯?
“不是,不是,一點都不是!”我忙不迭改口,作甚聽聞我與鳳凰有點關聯便一個兩個激動如斯?老胡如是,長芳主此番更是如此,半壁仙元呐~長芳主下手也忒是闊綽浪費了些。
長芳主颯颯收了手指,一個轉身,目光如炬盯牢我,“據實答我,此話當真?”
見她如此計較答案,我不免也頂真掂量了一番。隻是怎樣才算得是對鳳凰生了男女情意呢?
我回憶了一下狐狸仙給我說過的那些個情愛話本子,歸攏歸攏,大致不過“顛鸞倒鳳、尋死覓活”八個大字。鳳凰雖有授我些修煉方子,倒不曾與我煉過那和合雙修之術,因此“顛鸞倒鳳”可以撇了去;至於讓我為了鳳凰那廝去“尋死覓活”便更加超出我的想象範圍。
是以,我對著長芳主點了點頭,道:“當真。”
長芳主細細在我麵上一番逡巡,“那你卻為何救他性命?臨行前言辭對他似有邀約之態?!”
有嗎?我眨了眨眼,“他答應用三百年修為換我一棵靈芝仙草,如今還賒著呢。”
長芳主一個趔趄,閉眼平靜了半晌,開口道:“隻是為了修為?”繼而欣慰地長出一口氣,喃喃自言自語:“罷了,是我一時糊塗高估了你……”
看她老人家這噫症總算過去了,我便揉了揉膝蓋準備站起來,哪知她卻忽地睜眼嚴厲將我一望,生生阻了我的動作,“你需記牢,天界與我花界有不共戴天之仇!今日芳塚前,當著先主的麵,你且立個誓,從此再不與天界有半分瓜葛!”
我乖乖巧巧豎了右手兩個指頭貼在印堂處,“我錦覓在此立誓,此生再不與天界之人有分毫瓜葛!如違此誓,則靈力盡毀,一輩子入不了仙道,下輩子貶下界做個凡人,再下輩子做根被兔子啃的胡蘿卜……”
“好了好了,今日便這樣吧。”大體長芳主覺著我表現得尚且可圈可點,誓言也立得夠狠毒,總算滿意地親自伸手將我扶起來。
我矜持地竊喜了一下,老人家果然容易糊弄。“天界之人天界之人”,既是天界又哪裏來的人?
此番排場儼然大了些,長芳主親自將我押回水鏡後,其餘二十三位芳主又輪番登門將我望了一回,水鏡裏的精靈們也歡天喜地擠在我門前看了回熱鬧,除卻連翹據說因誤報了個什麽事被長芳主責罰在隔壁水畦裏挑肥種菜,還有就是老胡嗷嗷閉了門說是被我欺騙傷了心再不見我了。
不過,天界到底怎麽花界了?以致芳主們一談起天界便是一臉鄙夷滿目仇恨的樣子,挨個語重心長將我叮囑一番莫要與天家關聯,卻又不肯與我說那因由,任由我那好奇心忽忽悠悠將我一番抓肝撓心。
芳主們走後,長芳主在我門上咵嚓嚓上了三道靈符,叫我好生閉門思過。

第十八章
鳳凰雖然平日裏對我算不得親厚,然則還算是個守信的神仙,前日裏他既心情愉悅地應承了我會來花界,今日想來必定會來。鳳凰的神力我素來十分看好,門上這三條符對他來說應和揭副對聯子無甚分別。
是以,我早早起了床,洗漱過後,便盼著鳳凰來揭那符咒,將我放出去。我踏著葡萄架子,攀上牆頭望了三回門後,總算盼來天邊一朵祥雲,兩朵祥雲,三朵祥雲……數到第二十四朵,我縮了縮脖子,準備從哪裏上來再從哪裏下去。那哪裏是什麽祥雲,分明是二十四芳主娉娉嫋嫋踏花前來。
我正準備原路返回,眼角卻掃過一陣粼粼七彩霞光,絢爛非常,定睛一看,正是鳳凰那廝不曉得哪裏憑空冒出從天而降落在了我的院門前,他今日著了件緋色寬袖袍,晃金鳳紋鑲邊,衣擺迤地,這般紮眼地往我門前一戳,整個水鏡都被照得亮堂了幾分。
然則,二十四位芳主被他這金光一晃,麵色卻暗沉了許多,紛紛掐了足下花駕,落在鳳凰麵前。鳳凰施施然一抱手,“小神旭鳳見過諸位芳主。”
長芳主用眼尾掃了掃他,“火神千裏迢迢一番兩番擅闖我花界禁地不知是個什麽說法?”
“小神此番登門自是為了錦覓仙子。”鳳凰眉梢攜了絲笑,頗有些直言不諱的意思,“旭鳳答應錦覓今日前來,言出必行,況是小神心儀之人,便是刀山火海也須赴得,還請諸位芳主通融則各。”
心儀之人?若按照狐狸仙的說法卻是怎麽說來著?唔,對了,狐狸仙必定要說:“心儀二字老夫以為很是□曼妙哪。”如此說來,鳳凰竟盤算過與我煉那合和雙修之術?
我托著下巴思忖了一下,嗯,其實也不是不可以。隻要可以增長靈力。
“荒唐!”丁香小芳主咬牙切齒截過話頭,氣得渾身發顫,“真真作孽!天地之大,女子又豈止千千萬,你天家作甚總是不放過我花界?!況且錦覓,火神就莫要肖想了!”
“況且錦覓?”鳳凰挑了挑眉,唇角攜一絲玩味琢磨,“小神隻知錦覓是個修了幾千年的果子精,聽丁香芳主如此說法,倒要討教討教錦覓卻是如何個‘況且’法?”
小芳主言語一頓,有些噎凝懊惱之態。
長芳主抬眼淡淡將趴在牆頭上的我瞥了瞥,“天下故事,並非樣樣緣由都是火神可追究的。今日小仙誠心奉勸二殿下一句,莫要為錦覓皮相所惑,到頭來黃粱夢破心碎神傷終是汝。”
鳳凰一抬手,搖了搖頭,道:“小神又豈是那以貌取人的膚淺之輩。旭鳳心儀錦覓,自是歡喜她泉水樣的性子,誠然與她的樣貌無半分關聯。”
丁香小芳主一聲嗤笑,“天家之人皆薄幸,你可知幾萬年前一個神仙與你說過同樣的話?結果又是如何?所謂‘一往情深’夢醒不過是個彌天大謊。”
鳳凰斂了斂眉,“小神不知兩界因著什麽舊事結下這萬千年的宿怨,隻是不論怎樣的過往,皆是前塵往事,若世世代代影響下去未免不智,望請二十四位芳主將這因由告知小神一二,許是誤會也未可知。”
“火神有這般工夫闖我花界,不若去問問那高高在上的天帝陛下。”玉蘭芳主冷言插將進來。
長芳主抬手阻止了玉蘭芳主,“我等話盡於此,隻一句,天下女子皆可,隻錦覓萬萬不可!”
“隻錦覓萬萬不可?”鳳凰聞言低頭片刻沉思,刹那間麵色驟然驚變,頗有些風起雲湧、幡然夢碎的態勢,“天帝……先花神……錦覓莫不是……”
“多說無益,老胡,送客!”長芳主拂袖轉身。
蹲在院門拐角處聽了半晌壁角的老胡被長芳主點名捉了個正著,摸了頭嘿嘿幹笑著將滾滾圓的身子挪出來,轉頭一臉肅穆地對鳳凰一伸手,“火神殿下請——!”
“哎!”我巴著牆頭聽他們猜啞謎對暗號般你一言我一語將我懵得一頭霧水,這下怎的說走就走?我這廂還被關著呢。是以,趕忙出聲喚鳳凰,豈知他壓根聽不著一般失魂落魄地轉過身子。我方才注意到長芳主在我門外施了障眼法,除卻施術人,其餘半個瞧不著我。
長芳主大概聽著我叫喚,飛來一個眼刀,啪嚓拍得我住了口乖乖閉上嘴。
我見過驕傲的鳳凰、冷清的鳳凰、風流的鳳凰、別扭的鳳凰,似現下這般三魂六魄丟了一半的鳳凰,卻是第一次見,不免好奇多望了兩眼,但見他步履幾分淩亂緩緩向水鏡外走去,連雲彩也不曉得駕,直至走出水鏡終是沒再回頭。
至此,我算是參悟通透了件事。其實靈力高不高並不緊要,若是嘴皮子利落,照樣可以打敗敵人。長芳主此番對陣鳳凰便是個好例子,我對她老人家的崇拜不免又加了兩分。
隻是鳳凰被長芳主說暈了,我卻找哪個來解我門上三道符?過去我尚且可以在水鏡裏活絡活絡筋骨,現如今卻隻能在我這小宅子裏橫踱百步縱踱百步,鬱結得很。
又過上兩日,長芳主照例來水鏡將我巡視一番,待她走後,我看了看桌上的更漏,才不過亥時,百無聊賴間便撚了片葡萄葉兒招來一群螢火蟲,挨個將它們拔去翅膀玩著解悶。
正拔得歡實,就見天際一道長尾巴光熒熒然劃過,想來不知今日哪位星君下界耍玩,聽聞凡人有個習俗,但凡見著隕星,若趁著這亮光尚未墜地前許個願,必然靈驗。我雖然以為凡人沒甚見識,但這習俗著實有些意趣,便亦對著那掃帚星在心底默念了個想願,祈得早早得個自由身。
我默默將眼光隨著那流星走了一回,怎麽看這路線都似乎不大對,不過片刻,院中一片熒光大起,呔,果真不出我所料砸在了我院子裏。可莫要將我種的芭蕉給砸壞了。
我噌噌跑去後院,一片灼灼仙光消散後,卻哪裏有什麽騎掃帚的小星君,月光如水下,小魚仙倌牽了隻梅花魘獸,靜靜立在院中對我盈盈一笑,青瓷繡紋雅致地匍匐在他周身白絹衣袍上,隨著夜風起起伏伏。
“小神未下拜帖,唐突前來,還請錦覓仙子莫要怪罪。”小魚仙倌誠然是個禮數頗周全的神仙。
“哪裏哪裏,這兩日閑散得慌,小魚仙倌正巧可來與我解解悶,錦覓歡喜得緊。”我趕忙客氣了兩句。
小魚仙倌看了看我的手,唇邊泛起一片笑紋,我順著他的視線,見自己手上尚且捏了隻小螢蟲的翅膀,那小蟲兒被掐著雙翼,正扭發扭發動得歡實,我趕忙丟了它,搓搓手幹笑得兩聲。
小魚仙倌收回眼光,淡淡掩了笑,“錦覓仙子想來果然是有些悶壞了,小神不知可有榮幸請得錦覓仙子出這水鏡散散心?”小魚仙倌誠然是個善解人意的好神仙。
我做了副勉為其難的樣子道:“也好。”
我跨上魘獸的背,小魚仙倌牽了繩,輕輕巧巧攜著我們飛出長芳主設的結界,眼前一片豁然開朗意。我益發覺著這小魚仙倌誠然還是個仙術不錯的好神仙。
可見得凡人有時也有些凡人的見識,這對星許願之說果然靈驗得緊。

第十九章
數不清的碎裂星光匯聚天際便成了天河,小魚仙倌牽著梅花魘獸踏入河中逆流而上,一片熠熠星光約摸沒到腳踝處,悄悄流淌無聲無息。四下裏連平日呱噪的小蟲兒都偃旗息鼓會周公去了,靜謐一片。
我騎在魘獸背上,順了順它水潤潤的毛,轉頭對小魚仙倌道:“潤玉仙倌這個職務,論品階尚且不錯,若論意趣,錦覓以為不若昴日星君來得好。”
“哦?願聞錦覓仙子高見。”小魚仙倌停下腳步回頭將我一望。
“昴日星君白日裏當值,雞犬相聞多少熱鬧。似這般夜裏廂個個都睡去了,冷冷清清,隻有這小啞巴魘獸作伴,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小魚仙倌這神仙作得未免孤寂了些。”
小魚仙倌低頭看著足下閃爍流動的天河,輕輕對著自己的倒影笑了笑,“隻有熱鬧過的人才曉得什麽是寂寞吧,我本是個萬年孤獨的命理,日日年年一個人用膳、一個人修煉、一個人看書、一個人就寢,從未熱鬧過又如何曉得什麽是孤寂?”
我偏頭與他道:“我夜裏倒睡得遲,你若閑得慌可以來尋我,或者我去尋你,兩個人一起悶著也好有個伴。隻是不知小魚仙倌神邸何處?”
小魚仙倌抬起頭來,眼中倒映著碎裂的星星,琉璃一樣透明,“彩虹盡頭,暗林之中便是我的住處璿璣宮。那日錦覓仙子巧遇小神正是在暗林外。”
我點了點頭,從袖子裏掏了顆種子遞與他,“這是晚香玉的種子,這花歡喜在夜裏開,白日裏倒斂著花瓣休眠,和小魚仙倌習性頗有幾分相仿,正可與你作伴。”
潤玉仙倌接過種子妥貼納入懷中,對我笑了笑,“多謝錦覓仙子。”
“哪裏哪裏!”我拍拍座下小魘獸假意客氣了一番,“隻是……隻是夜神可否莫要將我送回水鏡?錦覓若在大殿下的璿璣宮中叨擾幾日不知妥否?”
小魚仙倌一個失笑,“今日既將錦覓仙子從水鏡之中請出,自然不會再將錦覓仙子送回去。錦覓仙子不嫌棄我的璿璣宮已是榮幸之至,又談何叨擾?隻是,二十四位芳主若察覺錦覓仙子走失,有上番前車之鑒則必定尋至天界,是以,若錦覓仙子想得個長久些的自由身,潤玉以為天界並非首選。”
“甚是有理。”我連連頷首,還是小魚仙倌想得周全,“隻是錦覓六界不通,還要煩請潤玉仙倌指個明道。”
小魚仙倌溫和笑笑並不答言,隻是牽了魘獸一路逆流而上,行至天河盡頭後,跨上岸道:“以此星河為界,上為天,下為地,跨過天河向下便是凡界,凡間世俗百態雜味交混,要於眾生紛紜中尋得錦覓仙子的氣息想來便不是那麽容易了。”
“夜神殿下果然乃天界不可多得的棟梁之材,錦覓我甚是看好你。”我歡天喜地地語重心長衝小魚仙倌道。
小魚仙倌攜了我縱身躍下,滾滾紅塵撲麵而來。
小魚仙倌在凡間尋了處尚且看得過眼的宅子將我安頓下,將將把我變換成了個男兒身貌,我尚且來不及攬鏡照上一照,那風水土地便像得了腥的貓兒,一路嗅著那仙氣闖進門來。
“呃……”那土地抬頭,眼睛倒像是長到我脖子上似的盯了半晌,我疑惑回頭,原來我那束發的緞帶太長了,適才沒注意倒叫帶子末梢順著我的後頸滑進了我的後背衣裳裏,小魚仙倌心細,正伸手替我將發帶拿出撂在我的衣裳外,免得那發帶搔得我頸子癢。
將發帶妥貼置好後,小魚仙倌轉頭對那風水土地謙和道:“此番借土地仙寶地一用,未有知會,還請見諒。”
那風水小土地總算收了神,作揖躬身恭謹道:“夜神大殿光臨敝地,真真叫這方圓千裏蓬蓽生輝、大放異彩啊!小仙有生之年得以一窺大殿倜儻風姿,真真是個三生有幸、福祉無邊哪!小仙……”
“此乃小神近日結交的好友陵光公子,因遇了些煩心事,借貴寶地住上些時日,還請土地仙多多照拂。”小魚仙倌一抬手將我了介紹一番,“陵光”這個化名,我以為尚且不錯,便默許了。
那風水土地一番慷慨激昂、洋洋灑灑開場白被小魚仙倌在□處掐了個斷,倒也不惱,機靈轉身又對我作了個揖,“小仙見過陵光公子。”繼而豪氣萬千拍了拍胸脯與小魚仙倌保證道:“此山是我開!此路是我造!此地我做主!如若有人要傷得陵光公子分毫,必得先從小仙的屍身上踏過!”
唔,此話聽著頗有幾分氣派。
小魚仙倌在我耳旁輕聲道:“這土地飛升成仙前是個攔路搶劫的山匪。”
我了悟地點了點頭。
“如此,便有勞土地仙了。”小魚仙倌滿意地朝那小土地客氣了一番。
“那個……”小土地一雙機靈眼在我和小魚仙倌之間一個逡巡,循規蹈矩地端了個板正麵貌與小魚仙倌道:“其實,小仙眼神不濟得很,夜裏便更是不濟,兩掌開外便隻能約摸瞧個模模糊糊的影兒了。夜神大殿且莫要顧慮小仙,盡管繼續……繼續……小仙這就告退了。”
我瞧著那據說眼神不甚靈光的小土地手腳利落地替我們悉心將門掩上,在濃濃夜色中一路奔著,靈巧地繞過假山池塘腳下生風退了去,不免納悶,繼續什麽東西呀?莫不是小魚仙倌有甚要緊事要辦,是以,我便從善如流回頭對他道:“小魚仙倌盡管繼續!”
小魚仙倌啼笑皆非地捏了捏額角。

第二十章
“人生在世,無非‘吃、喝、嫖、賭’四大樂事。”土地仙精光光赤紅了張臉,大著舌頭,一手攬了酒杯一手攥著我的袖子,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樣誠懇與我道:“不過若說起杯中之物,人間的那點小酒和陵光公子這仙家秘釀一比,那就是,那就是那什麽來著,哦,就是兌了水的貓兒尿,完全端不上台麵!”
我甚是寬容大肚地任由他扯著我的袖口,笑吟吟地謙虛請教:“且不說那吃與喝,不知賭和嫖卻是怎樣的樂事?陵光初來乍到,還要煩請土地仙指點一二。”
“嘿嘿!”土地仙曖昧一笑,“不是我瞎編,天上什麽都好,就是未免寡淡清冷了些,陽春白雪自是好,但又怎比得這俗世的樂子來得痛快直接。承蒙陵光公子不棄到小仙鄙處做客,小仙自當一盡地主之誼。”
說話間攜了我的手,豪邁道:“走走走,小仙這就帶你找樂子去!”
“有勞了。”我拱了拱手,整整發冠,一派瀟灑跟著土地仙出門去。
我來凡間這小半月,潤玉仙倌夜裏當值,白日裏除卻小睡片刻,大部分時間倒陪著我下棋操琴談詩論經,照顧得十分妥貼周全。然則,太過周全亦有太過周全的壞處,日日不出這一方庭院倒叫我錯生出仍被幽在水鏡之中的錯覺,隻不過是挪了個地方而已。
小魚仙倌溫言與我道:“凡塵之中多穢物,若玷染了錦覓仙子清靜仙元。潤玉萬死也難辭其咎。”
玷染我吧!且玷染我吧!隻要能出去耍玩耍玩。任憑心中一派呐喊,在小魚仙倌清水樣誠懇的目光下終是化作一句,“潤玉仙倌說的是。”
近幾日,小魚仙倌卻不知得了什麽公差繁忙得緊,白日裏也不得空閑來陪我下盤棋,隻好托那風水小土地來照拂我。土地仙恭恭敬敬領了大殿的旨意,日日拎了土特產上門孝敬我,什麽鴨頭頸、醬板鴨、桂花鴨、鹽水鴨……我誠然講究吃食,然則和那鳥族的鴨子無甚大仇,便勸那小土地換些東西,小土地卻一臉不能苟同的樣子,“陵光公子不知,下酒菜中的極品便是鴨子,眯上一口小黃酒,嚼上兩口桂花鴨,人生足矣足矣!”
這小土地嗜酒,酒量卻不甚好,每每喝不過十來壇子,舌頭便大了起來,偏生那話不減反多,竹筒倒豆子一般,葷段子一個接一個。
我亦嚐了嚐那小黃酒,難喝得緊,不知這小土地怎生喝得這般樂。實在看不過他如此作踐自己,我特特用院中桂花釀了些酒與他,盤算著順便將他放倒,隻是這小土地才喝上不過一壺桂花釀便開始兩眼渙散,有問必答,可歎可歎,我若喝上二十幾壇子靈台也未必見得有半點混沌,過去水鏡裏的精靈最怵與我喝酒,以致我若想喝個酒都尋不著伴,所謂高處不勝寒。
今日本想將小土地放倒後,我好出去見識見識,豈知他一派熱情要親自帶我去,我以為甚好。
且說這土地仙趁著酒勁帶著我七拐八彎繞到了一個小鋪麵跟前,這鋪麵左右看著不過是個賣布匹的小店,入得店後,土地仙開口衝那掌櫃問道:“不知這裏可有新鮮的魚兒賣?”
那掌櫃被一口酒氣熏得七葷八素,好容易穩住心神將我們兩個上上下下仔細一番打量,道:“兩位公子且隨我來。”
我甚是莫名,隨著進了這小店後院又下了幾層階梯,入了個地下室,方才發現別有洞天,這地下室中燈火通明,齊齊擺了不下二十張四方桌子,每張台子上坐了四個人,麵前碼著一溜兒小豆腐塊作冥思苦想狀,邊上亦有三兩觀戰之人。
“籌碼大、高手多,要賭便需得到這地下賭肆方盡興。”土地仙在我耳旁道,之後向那掌櫃要了副麻將,就是那豆腐塊,將規則大致與我順了一遍後,便拉了兩個凡人湊上一桌正式開局。
兩個時辰後,我與土地仙被那賭肆的護院給轟回了大街上。“這位公子,我們做的是小本買賣,招架不起您這樣的高人折騰,還請您莫要再來砸場子了。”末了,那掌櫃還朝我拜了三拜。
身旁小土地仙滿目崇拜將我一望,“陵光公子好手氣!好賭技!陵光公子真身莫不竟是財神關二爺?”
我仔細回憶了一下那顆紅得堪比棗子的關二爺,再比照比照自己這麵白無須的模樣,著實打不著邊。麻將這個東西,無趣得緊,所謂對壘要有贏有輸方才湊趣,好比和小魚仙倌對弈,他吃我三五子,我吞他五六子,輪番輸贏計較才有意趣,哪似這麻將,我聽什麽牌便能摸得什麽牌,場場都胡,除了贏些沉甸甸的黃白之物,確實無甚意趣,罷了罷了。
我拍了拍衣擺意興闌珊走在前頭,小土地用個布褡褳扛了我贏的那些個黃白物什晃晃悠悠跟在後麵。
既試過了“賭”,便不妨再將土地仙說的那人生四大樂事最後一項也順道體會體會。
土地仙領我上了個喚作“萬春樓”的所在,迎麵便是一股子駭人的脂粉味直衝天靈蓋,將將暈了片刻,一個上了些年歲抹得花紅柳綠的女子已然一手一個挽住了我和土地仙,“喲,瞧瞧這二位俊俏公子,快請進快請進!不知二位可有相熟的姑娘?”
土地仙尚且暈著酒,又走了不少路,哧呼呼喘著將那布褡褳隨手往桌上一撂,灌了口茶水道:“且把你們這兒的頭牌叫來。”
那女子眼光在那布褡褳敞著的一角順了一遭,立馬直了,尖細了個嗓門往樓上喊道:“牡丹!月桂!有貴客!”
一個大閃子直劈天靈蓋,我直了直眼,牡丹長芳主?!
我拽了小土地奪門而出,一氣狂奔,不曉得跑了多遠,沒見著有人駕著花朵來拿我方才喘著氣停了下來。
多虧我反應靈敏!若給長芳主再擒回去可不知要怎生責罰我,萬幸萬幸!
“陵光公子這是做甚?”小土地不明就裏,愣頭愣腦問我,不待我開口,他卻一拍後腦勺,恍然大悟道:“小仙疏忽,小仙疏忽,小仙竟忘了陵光公子的喜好,理當自罰!”
噯?我有甚喜好?
小土地不由分說領了我拍門入了個叫作“南樓小館”的地方,門口小園載菊種桃,尚且雅致,越往裏走便越覺著有些不對,卻又說不上不對在什麽地方,直到土地仙甚豪邁地擲了幾個黃澄澄的東西,一左一右兩個衣著花哨的白嫩男子向我偎來,我方才覺察出這不對處究竟不對在哪裏。
是了!放眼望去,這南樓小館中兩兩相抱相擁的無不是男子與男子。
原來是個斷袖集中雙修之處。
“這兩個小倌,陵光公子看看可還滿意否?”土地仙樂嗬嗬眯縫了眼,倚在一旁太師椅上吃茶,聽那舌頭打結的音,顯是還醉著。
我幹幹咽了口唾沫,道:“很滿意。”
既來之,則安之。
定了定神,我卻不知接下來該怎麽辦,若叫人小瞧笑我沒見過世麵可不甚好。我轉頭朝隔壁簾子裏瞧了瞧,但見一個肉墩子模樣的男人執了把收攏的折扇一把挑起懷裏小倌的下巴,涎笑道:“鶯歌,讓爺好好疼疼你!”
曉得了!
隻是,我手邊沒有折扇這卻如何是好?若憑空變把扇子怕是要嚇壞一幹凡人,是以,我順手取了麵前案幾上的一雙筷子,將右手邊攀著我臂膀的小倌下巴輕輕一抬,扯了個笑顏,運了氣正準備說那一番現學現賣的詞,豈知身旁小倌弱弱一抬頭,眼光卻直愣愣往我身後飆了去,且羨且慕且驚且豔。
“錦覓?!”
我回頭,但見鳳凰站在門口,青衣皂靴,麵上表情超出六界不在輪回,很是奧妙。
我朝他笑了笑,“甚巧,二殿下也來找樂子?”

第二十一章
我朝他笑了笑,“甚巧,二殿下也來找樂子?”
“找樂子?!”鳳凰水波不興將我的話重複了一遍,一股小涼風颼颼刮過我的後頸,“我是來找你的。”
大廳中一幹凡人不知中了什麽邪術,個個目瞪口呆望著鳳凰,幾分癡呆相,隔壁簾子裏的肉墩子吸了口唾沫道:“極品啊極品!驚為天人!”
噯?我一驚,沒想到如今這凡塵市井之中亦有高人深藏不露,一眼就能看出鳳凰是“天人”,之前倒小瞧了這肉墩子。
我現下半扭著脖頸與鳳凰說話,有些吃力,正準備換個姿勢,卻見鳳凰雙目陰沉盯著我的左手,我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唔,難怪我說怎的手酸得緊,原來是舉筷子挑那小倌下巴舉的。
鳳凰眸色一變,筷子隨之啪啦一聲落在地上,瞬間起火,片刻間灰飛煙滅。那原本挨近我的兩個小倌衣擺也突地起了火,嚇得二人一躍而起,許是想找杯水滅火,措手不及間卻錯端了幾案上的水酒,一杯下去火勢更旺。
紗簾、木椅、竹桌……但凡可燃之物片刻之中陸續憑空劈裏啪啦起火,大廳中一幹凡人這才反應過來,“走水了!起火啦!快!快逃命!”
在一片火海之中,隔了抱頭鼠竄大呼小叫的人群,鳳凰盯著我,眼中一片跳躍的火焰,倒叫人分辨不出是這灼灼烈焰倒映入了鳳凰的眼瞳,還是鳳凰的眼瞳點燃了這一片熾熱火海。
除卻鳳凰,這廳中隻餘我和土地仙沒有動彈,我不動,是因著這火不過是把普通的火尚且傷不著我,何況鳳凰那眼神正攝著我叫我不敢動彈,土地仙不動,是儼然會周公去了,不過,我以為他這般半眯了眼裝睡實在裝得不甚地道。
那火躥得倒快,頃刻間,整座小樓便被蔓延的火苗吞噬其中。鳳凰總算有所動作,飛身將我擒出火海,後麵土地仙跟著邊追邊喊:“二殿下且慢些飛,且慢些!”
“妖怪!有妖怪!”兩個凡人抱了頭瑟瑟發抖。
鳳凰將將把我在一片竹林外放下,就見頭頂驟然烏雲密布,轟隆隆滾過一陣悶雷後,瓢潑大雨傾盆而下,不遠處的小倌館在一陣及時雨滋潤下,火勢漸滅。
一位仙人足尖踏了片竹葉幽幽然自天而降,墨發半披,衣著淡雅,眉宇間一片安詳之態,仙齡難辨。
“今日若非小神日遊偶至此處,火神莫非竟欲縱火燒了那小樓之中百餘條生靈?”雖無鳳凰的身量,這仙人審視責備的目光卻頗是有幾分威嚴,“上蒼有好生之德,螻蟻尚且偷生,修行根本乃是為救蒼生於水火之中,火神這般違背仙道下狠手,這萬餘年的道行算是白參了!”
鳳凰垂目,發梢一滴沒被屏去的雨滴順勢而下,滑落在地上,濺起一朵水花,“水神教訓的是。旭鳳知錯。”
我追隨了鳳凰百餘年,何曾見過他這般魂不守舍低頭認錯,不免納罕。然則,瞧鳳凰適才在南樓小館之中那恨不得將我扒皮抽骨的神情,想來他此番怒火應是衝著我來的。
是以,我攏手對那水神作了個揖,自覺道:“水神這廂有禮。火神適才本預備將在下給焚了,不想卻失了準頭,將火苗子點錯了地方。因此,也不全怨二殿下。”
雖然我不甚清楚鳳凰為何生氣,然則他從來喜怒無常,發火自然也無需緣由,也怨我這靶子當時沒站個好位置乖乖讓他點火,這才連累了其他人,我錦覓仙術雖不高,仙品還是不錯的。再則,聽說如今欠債的才是主子,我那三百年修行可還沒到手,千萬要哄得他開心才是。
鳳凰抬頭,眼中一番神色掙紮,道:“焚你?倒不若焚了我自己……”一副淒淒然的模樣,倒像適才被燒的是他一般。
水神看向我,幾分意外,片刻便一派寧靜轉移了目光,仍舊對著鳳凰,道:“今日之事,望火神引以為戒,下不為例。幸得此番無傷亡,否則犯下天條,自有天譴!”
正說話間,小魚仙倌踏了片星光降在林中,往日甚是淡泊從容的人,不知怎的今日眼中卻有一些著緊之色,觸到我的目光後方才悠悠然似落葉安靜墜地。
“潤玉見過水神仙上。”小魚仙倌朝水神作了個揖,神態恭敬肅穆。
我方才記起,這位樣貌十足神仙,言語十足神仙,神情十足神仙的水神正是小魚仙倌的未來泰山,真真是分量十足的長輩,這便難怪小魚仙倌要尊他一句“仙上”了。
豈料,大殿下的這座泰山隻輕飄飄“唔”了一個音意思意思,眼神空靈靈得很,我們三個戳在他麵前,好似在他眼中和適才那小館之中一幹凡人也無甚區別,真真是個架勢也十成十的神仙。
小魚仙倌站直了身子,倒是習以為常的模樣。
水神朝鳳凰和潤玉仙倌頷了頷首,仍舊拾了片竹葉踏著杳然飛遠了。
小土地一臉喟足地歎了口氣:“今日得見三位至尊天神聚首,此生足矣足矣!”他這番一出聲,引了小魚仙倌的注意,回頭溫和將他一望,那小土地想是酒醒了,沒甚出息地打了個哆嗦,悄悄遁了。
“我道是哪個。”鳳凰挑眉眯眼,“原來是大殿做的手腳,怨不得旭鳳遍尋不著。不知大殿費盡心機將錦覓的氣息掩於市井之中意欲何為?”
小魚仙倌笑了笑,“錦覓乃是潤玉的友人,身陷囹圄,潤玉自當竭盡全力相助。”小魚仙倌委實仗義,我讚歎將他一望,他亦回望我,道:“倒是不知二殿下此番心急火燎尋個小花精卻是為何?”
劈啪,鳳凰眼中小火苗子一閃,“人道大殿深居簡出,兩耳不聞窗外事,不想天上地下消息卻通透靈光得很,連旭鳳一舉一動都知悉得清清楚楚。”
“你我本是兄弟,相互關愛自是應該,怎生說得如此生分?”小魚仙倌不以為忤。
“哦~?如此說來,花界二十四位芳主誤以為旭鳳劫持錦覓,幾欲鬧上天界,想來大殿也是清楚得很,弟弟我替大殿平白擔的這罪名卻如何說?”鳳凰的聲音冰渣子一般呼呼過,繼續道:“大殿對錦覓這個友人倒也照拂得細致,竟照拂到這汙穢不堪的小倌樓之中!”
唔呀呀,二十四芳主又來尋我了,可莫讓鳳凰將我給供出去才好。
我熱絡上前,插道:“聽聞吃喝嫖賭乃人生四大樂事,我釀了些桂花酒,不若二殿下一道嚐嚐?”
月黑風高夜,灌醉了才好行事。
“吃、喝、嫖、賭!……”鳳凰咬牙切齒,“哪個教你的?!”

第二十二章
今日的月亮長得十分白胖圓滿,照得一方庭園中小橋流水、假山涼亭十分圓滿,我與鳳凰、小魚仙倌三人坐在八仙桌前對飲,我以為亦十分和諧圓滿。
除卻土地仙,背上背了把半人高的笤帚跪在地上,時不時拿袖子擦擦額角的汗滴,貌似不太圓滿的樣子。
“小仙向二位仙上負荊請罪來了!”土地仙此番舌頭擼得倒直,總算不再打結,顯是酒醒了。
“你可知錯在哪裏?”小魚仙倌和風細雨、循循善誘。
“小仙千錯萬錯,實在不該貪那杯中之物!小仙千錯萬錯,實在不該私自將陵光公子帶出院子!小仙千錯萬錯,實在不該教陵光公子賭錢!”土地仙將自己數落得十分利落誠懇。
“嗯~?就這些?”小魚仙倌對土地仙笑了笑,再溫和不過。
土地仙抖了抖,“小仙罪不可恕罪大惡極罪該萬死,最最不該將陵光公子領去那煙花醃雜之地!”隨即伏下身子趴在地上作認罪狀。
“還有呢?”鳳凰涼颼颼問道。
“噯?”土地仙直起身子眨了眨眼,悲摧道:“沒了,真沒了!”
鳳凰晃了晃杯中的桂花酒,輕輕抿上一口,悠悠道:“聽說凡間有個刑罰喚作‘連坐’,離此處千裏開外有座寨子,裏麵貌似住了一窩子山匪,本神難得下凡一次,不若便替天行道順手將它端了?”
土地仙揮淚,“那寨子裏一幹小匪是小仙凡俗兄弟的曾孫的子弟的第三十六代子嗣,萬望二殿下高抬貴手!”正是皇帝也有兩門窮親戚,神仙亦有三門凡俗親。
“嗯?~”鳳凰眼風斜斜掃了小土地一把,拉了個長長的尾音,“本神孤陋寡聞,聽聞有個什麽‘人生四大樂事’,卻不知是什麽?”
小土地打了個擺子,突然轉向我鄭重道:“陵光公子,小仙白日裏喝酒喝糊塗了,其實人生四大樂事乃是‘琴、棋、書、畫’。”末了還嗬嗬幹笑兩聲,“口誤,純粹口誤!”
噯?這個口誤誤得遠了些。我正躊躇著莫衷一是,鳳凰卻伸了手來探我的印堂,“幸得仙根尚穩,沒被那濁氣染了。”
土地仙大大鬆了口氣,卻聽鳳凰接著道:“自明日起,你便去老君的丹房中做個起爐燒火的仙侍吧。”
土地仙哭喪了個臉,道:“二殿下,老君那丹房蒸籠子一般,小仙懼熱,若進了去怕是那丹丸還沒熟,小仙便已然蒸熟了。可否換個懲戒?”
事實證明,與鳳凰這麵冷心狠的神仙討價還價它實在是個不明智的舉動,但見鳳凰略一沉吟道:“倒是還有個差使缺著,聽聞阿鼻地獄裏少個捉魂的鬼差,不若你先去頂上些時日?”
“謝二殿下恩典,小仙祈願甘願以及自願去老君府上燒火。”土地仙抹了把辛酸縱橫淚,被小魚仙倌屏退了下去。
“錦覓仙子這釀酒手藝甚好。”小魚仙倌細細品了品手中桂花釀,讚道。
“哪裏哪裏。”我假意客氣了一句,“如若潤玉仙倌歡喜,錦覓自當將這釀酒偏方傾囊相授。”
“如此便說定了,待到他日晚香玉花開之夜,潤玉定當掃階以待,恭候錦覓仙子上門賜教。”小魚仙倌笑得如沐春風。
我自是幹幹脆脆應承了下來。
鳳凰在一旁自斟自酌,一臉漠然。
我殷勤端了酒壺替他斟酒,他亦不言語,任由我替他滿上。習慣了他時不時冷冷哼上一句,現如今他這般安靜倒頗有幾分詭異。
接下去,我儼然成了他們兩個的酒童,二人你一杯我一杯,酒水不停,言語倒是沒有半句,連眼神也不曾交會片刻,就這般約摸喝了五壇子下去,小魚仙倌單手撐著額頭對著我笑了笑,眼神迷離了刹那便閉上了。我放下酒壺喚了他兩句也不見他有甚反應,“他醉了。”鳳凰瞥了小魚仙倌一眼下了個定論。
腳邊有些癢癢,卻是那梅花魘獸在蹭我的袍子,這小獸不會說話,靈性倒是很通,我念了個訣將小魚仙倌搬至它背上,它便駝了小魚仙倌在茫茫夜色中往天界飛去,想是回璿璣宮去了。
鳳凰神色甚複雜地望了我一眼,看那架勢應該還沒醉,怎的該醉的沒醉,不該醉的倒醉了。我繼續端了酒壺與他斟酒,飲到第十五壇,我幹脆棄了酒壺直接摟了酒壇子幫他倒酒,飲到第二十壇,我驚了,不想鳳凰竟是個酒中高手,莫不是和我一般是個千杯不醉?隻是這酒已然喝光了,接下去該怎生是好。
我在鳳凰邊上撿了張石凳子坐下,醞釀了一番,開口道:“那個……那個……你還欠著我三百年修為,不若趁著今夜這良辰吉日渡與我吧。”
半晌沒見他有個回應,莫非反悔了?!我抬頭看向他,卻見他紋絲不動地坐著,適才遠看不覺著,近看才發現他頰上不知何時已飛了兩抹再淡不過的粉色,吊梢鳳眼蒙了層潤潤的水煙,益發顯得那瞳仁黑到極致。
這般幹幹坐著卻算怎麽回事,我又重複了兩遍,他仍舊對我不理不睬,我急了拿手輕輕戳他,豈知,他晃了晃竟順勢倚倒在了我肩上,桂花酒香迎麵撲來,我這才知曉其實他早就醉了。
尋常人醉了酒,有話多的,譬如土地仙,有愛笑的,譬如小魚仙倌,聽說還有手舞足蹈的,然則像鳳凰這般不言不語安安靜靜,尚且還立個架子唬人的我以為實在不多。
我想念個訣將搬回廂房,但礙於他靠得這般近而且還有順著我的肩膀往地下滑的趨勢,我隻好騰出隻手來攬住他,另一隻臂膀被他壓著連動彈都不得,更莫說施術了。
如此,我便半拖半扶將他弄回廂房,這家夥沉是沉了些,但還算乖覺,沒有亂動增加我的負擔。
我費盡氣力將他在床上擺好,卻見他手上仍攥緊了那空酒杯子,唇色紅潤微微撅起,眼睛閉著,斂了平日裏的銳利,兩扇睫毛在眼下投下兩片乖乖巧巧的影子,這般看著倒像個稚氣未脫的孩子。
孩子嘛~就是用來欺負的!
我伸出兩隻手扯了他的兩頰一番搓圓揉扁,不亦樂乎。
正在興頭上,他竟倏地睜開了眼,淩厲將我一望,開口道:“何方小妖?!”

第二十三章
但見他倏地睜開眼,淩厲將我一望,開口道:“何方小妖?!”
我愣愣看著他劈頭蓋臉叱了一句後又心滿意足地闔上眼瞼,不免心中有些悲憤,鳳凰這廝便是夢中也不忘將我貶上一回。
不過轉念一想,這句話怕不是他的口頭禪。譬如孫大聖,舉凡見著人,不管男女老幼,上來定是一句:“妖怪!哪裏逃?!”再譬如俗世凡人,但凡見著麵,不論早中午晚,定要問上一句:“吃過了嗎?”
是以,我便大度地釋然了。
我湊在床沿,在他耳邊細聲細氣問道:“鳳凰,你可還記著欠了我六百年修為這樁緊要之事?”
鳳凰呼吸綿長,雙目緊閉,神態靜謐。
“你既不反對便是默認了哦?”我又認真且慎重地與他確認了一遍。
鳳凰呼吸綿長,雙目緊閉,神態靜謐。
“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如此,我便自行來取了,也免去你許多麻煩。”現如今像我這般體貼且周全的債主我以為實在不多。
我伸出右手食指與中指,並攏於嘴邊喃喃念了個“破門咒”,眼見著指縫中徐徐升起一縷冉冉金光,便快速將兩指置於鳳凰的印堂上,豈料這金光非但不如我意想中一般滲入鳳凰額間,反倒被一道七彩結界雷厲反彈而出,若非我反應敏捷手腕一轉疾疾收回手指,怕是這兩隻手指便要被生生廢了。
呔,太邪惡了!我委屈捏了被燙得泛紅的手指放在口邊連連嗬氣,這結界之溫堪比紅蓮業火,再晚上一步,想是已然熟了。
這番動靜自是驚動了鳳凰,但見他忽忽悠悠睜開眼,些許迷惘懵懂神色,轉了轉霧騰騰的點漆瞳仁將周遭一番打量,最後目光落在了某處,一動不動。
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唔,床榻對麵的牆上掛了幅寫意墨彩畫兒,正中繪了串鮮靈靈、水當當的紫玉葡萄,周遭大片的留白益發顯得那葡萄活靈活現,倒似伸手可摘。
再看鳳凰,一雙眼光糾結在那葡萄串上,一副惆悵且溫柔、甜蜜且憂傷的神情。據他這模樣,我作了一番推衍,得出個論斷:定是餓了!
思及此,我不免抖上一抖。莫不是鳳凰這鳥兒醉酒後性情大變,想要換換口味吃葡萄了?不是我自誇,我的真身比那畫中葡萄還要紫上三分、圓上五分、潤上八分,不大不小,剛好可順著鳳凰的鳥喙一口滑入腹中,權且墊個底。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我躡了手腳轉身正預備往外撤,忽聽得身後一聲喚:“錦覓?”
我一收袖,慨然回身道:“正是。我去與你尋些膳食來解解酒可好?”
“不好。”鳳凰幹幹脆脆地將我給否了,撐了身子半靠在雕花床柱上,道:“我不餓。”
我觀了觀他的神色,不似撒謊,便放心大膽坐了回去,“你既醒了,不若順手將賒著我的修為渡與我?”
鳳凰伸手捏了捏眉心,“修為?多少年?”
我揣摩著他現下半醉半醒,靈台尚且不甚清明,便眨了眨眼,誠懇將他一望,道:“六百年。”
“好。”他這般爽快,我鎮定地意外了一下,“你過來,我渡給你。”
待我在床沿坐定,他伸出手緩緩將我額前劉海拂開,我配合地閉上眼。但覺一股綿延靈力順著印堂徐徐而入,流經百穴,在體內與我的元神一番交匯後徹底浸入,一股通透之意直逼靈台,刹那間一片豁然開朗意。
甚好!火神精純的修為果然不一般!
夜涼如水,鳳凰的手倒是溫潤得很,我不免尋著暖意靠近了幾分,他手上一頓遲遲沒有動作,我睜眼一看,卻見鳳凰全神貫注將眸光糾結在我臉上,滿目倒影皆是我那被小魚仙倌幻化的男子模樣,頰上淡粉順著麵孔一勁兒向著修長的脖頸蔓延泛濫而去。
我得了他六百年精到靈力,心情甚好,忽地憶起鳳凰這廝似乎有個想與我雙修的念想,不若趁著今日便一道修了。
隻是,我從未修過,不知從何修起才好。
我先化回自己的本來麵貌,再回憶了一番在那南樓小館之中所見所聞,是了,但凡雙修前,似乎總要有句開場白,歸總起來,大體不過三種句式——不外乎“某某,讓爺好好疼疼你!”或是“某某,你就乖乖從了我吧!”抑或是“你叫吧!就是叫破喉嚨也沒人會來救你的!”
我思忖了一下,開首一句似乎直白了些,臨末一句不免剛猛了些,是以,便折了個中。
單手勾起鳳凰的下巴,我偎上前去,朝他展顏一笑,中氣十足地溫文爾雅道:“鳳郎,今日你便乖乖從了我吧。”
鳳凰酒未醒,一臉懵懂無知霹靂天真狀。
我伸出空著的那手一派斯文攬了鳳凰的肩,鳳凰身量本頎長,下巴被我勾起後麵孔便離我更遠了些,我勉力伸直了脖子才稍稍與他平齊些許,我大義凜然對準鳳凰唇麵貼了上去。
這般一動不動大眼對小眼貼了半晌,隻覺著我們兩個都快要僵了,看來雙修這件事委實耗些體力。
我正預備撤回來活動活動頸項,好繼續下一步去剝鳳凰的衣襟,鳳凰卻伸手攬了我的腰,俯下麵孔反擒住我的唇,一番赤赤灼人的碾磨□,桂花醇香沁鼻入肺長驅直入。
我愣了愣,鳳凰不愧是作過春夢的人,經驗確然比我豐富許多。
我探出舌尖預備舔舔唇角降降溫,卻被鳳凰一個精準攝獵,倒勾了我的舌尖席卷而來,刹那間,鋪天蓋地,五感盡失,天地間仿若隻剩下鳳凰勾魂攝魄的兩片薄唇和撐在我腰間那雙有力的手。
天旋地轉間,我琢磨了一下,狐狸仙誠不誆我,這交頸雙修的滋味倒有些別樣曼妙,趁著此番機會須好生記牢步驟,未雨綢繆,以備下次與他人雙修也好照著這甲乙丙丁、子醜寅卯循序漸進、按部就班一番。
我正盤算銘記著,鳳凰卻嘎然而止,突兀地握了我的雙肩將我生生推出半尺遠,眸中一派痛苦糾結,道:“錯了!亂了!全都錯了!”
噯?我一驚,枉費我努力騰出一縷清明神誌記了這半晌步驟,臨了他卻說錯了,真真誤人子弟、枉為人師呀!
我眨了眨眼,謙虛問道:“為什麽?”
鳳凰亦道:“為什麽?”淒淒然煞白了張臉,“我知你對我情根已種,我亦對你生了情意,怎奈……造化弄人,天道不公……綱德倫常實難容,若你我執意相伴,必遭天譴,灰飛煙滅……”
越聽越混沌,鳳凰這番醉話不知是要表達什麽主題。隻是折騰了這一日,我實在有些累了,便打了個哈欠,附和敷衍道:“灰飛便灰飛,煙滅便煙滅吧。”
鳳凰熱烈執了我的手,痛苦道:“我自己倒無妨,隻是,怎忍見你受天譴。”
我睡意朦朧間揮了揮手道:“無妨無妨……”濃濃倦怠襲來,實在有些撐不牢,遂躺倒床上會周公去了。
半夢半醒間,但見周公長了副鳳凰的模樣,作忍痛割愛狀撫著我的臉頰歎道:“我如何舍得你~”
我抖了抖,裹緊身上錦被。

第二十四章
再次睜開眼,又是鳥鳴花香、晨光正好。我揉了揉眼翻身坐起,一線七彩泛金的光芒順著我的動作悠悠然自被中飄落地麵。我探頭一看,唔,是根鳳翎,在一片背光陰影中仍舊囂張地流光溢彩、金芒四綻。連支羽毛的排場都如此之大,鳳凰真真是隻傲慢得不知低調為何物的鳥兒。
隻是,我環顧了一周,鳳凰這隻瑞氣灼灼的鳥兒卻不見了。我甚是滿意鬆了口氣,如此便不必為那多取的三百年修為費神費腦編派借口了。
輕鬆愉悅地起身洗漱,將頭發綰起後,我便信手拾了地上那支鳳翎作簪子別入發間。一派清爽推門而出,抬頭但見園中小魚仙倌一手香茗、一手棋子,回首對我菡萏一笑,“錦覓仙子昨夜可好眠?”
我回他一笑,道:“甚好。隻是不知昨夜那桂花釀可叫潤玉仙倌上頭了?”
“錦覓仙子佳釀醇而不烈,正是上品,隻可惜潤玉素來酒量低淺,倒叫錦覓仙子笑話了。”小魚仙倌托著茶壺將對麵一隻空盞斟上八分,道:“錦覓仙子起的正是時候,潤玉恰將上回你我未盡殘局擺好,不若趁此間晨光正好將其一了?”
我不客氣地端了小魚仙倌替我滿上的茶水,執了顆白子坐下來,“對了……”我不甚確定地張望了一下,向小魚仙倌確認,“潤玉仙館可有瞧見火神?”
“今日天後壽辰。潤玉寅時下職便瞧見火神匆忙出此園,想是回天界趕赴紫方雲宮拜謁天後去了。”小魚仙倌淡淡道,一派和煦眸光微微抬起,不經意拂過我發頂時卻恍了片刻神,手中黑子吧嗒一聲下在棋盤一角甚是古怪處,“錦覓仙子這發簪倒別致。”
我思索著這步棋莫不是個什麽新的路數,脫口回道:“不過是隨手拾來的,若小魚仙倌喜歡便隻管拿去。”
小魚仙倌從棋盒中取了顆黑子閑閑夾在兩指間,霽開雲散道:“這鳳翎耀眼了些,潤玉以為倒不若錦覓仙子往日裏別的葡萄藤風雅。”
真真知己!我亦覺得葡萄藤十分地好看,古樸典雅,低調中透著股華麗。是以,便歡歡喜喜贈了段葡萄藤與小魚仙倌,小魚仙倌十分賞臉,當下便拆了頭上白玉簪子,將我那藤條別上。
不消一盞茶的功夫,這殘局便走完了,我險險勝得兩子,不免有些風和日麗,對小魚仙倌道:“今日我作席麵,請潤玉仙倌去那市井小店用早膳可好?昨日裏我賭贏的那些黃白之物聽聞在凡間很是好用,吃穿用度皆可買,官爵之位亦可買,便是老婆孩子據說也是可以買的。隻是潤玉仙倌已然訂了親,不然倒可買個凡人老婆請請你。可惜了,可惜了!”我嘖嘖一歎。
小魚仙倌正端著香榧木棋笥收納棋子,聞言,手上一歪,已歸整好的棋子生生倒出一大半。
看看這激動的!
“咳……”小魚仙倌放下棋笥鎮定地看了看我,道:“早膳就很好,老婆便算了……”
我看著那滿桌散棋,忽然心生一念,不知昨日鳳凰渡我的那六百年修為可有用處,不如趁此機會試上一試,將兩手食指並攏嘴前,我全神貫注盯了那白玉棋子,喃喃念道:“變包子,變包子,變包子!”
小魚仙倌見我動作,十分配合地不去拾那棋子,滿麵興趣地袖了手看著我。
劈哩叭啦一陣響!果然靈驗!
定睛一看,噯?那棋子噌噌一陣變幻,最後卻變成了個個拳頭大的冰雹子,在石桌上滾了滾,劈裏啪啦落在地上,被日頭一照,化出一攤子水漬……
對麵有人倒吸了口涼氣,我抬頭,但見土地仙一雙眼瞪得堪比廣目天王,正愣愣瞅著我。
“完全被我的仙術震撼了!”我半掩了嘴,湊在小魚仙倌身邊,小聲與他道。
小魚仙倌歎了口氣,往前跨了半步,將我擋在身後,“土地仙可有事?”
隻聽得那小土地回魂嗆了口氣,一陣咳嗽連連後,道:“小仙見過夜神大殿。小仙今日要去老君府上複命,臨行前特來向大殿下、二殿下和陵光公子辭別。”小土地探了探脖子欲看向小魚仙倌身後,卻被小魚仙倌一拂袖將目光在半道上生生給掐斷了。
“嘿嘿。”土地仙摸了摸頭,繼續道:“不巧卻不見二殿下與陵光公子,不知這位仙姑如何稱呼?”
我方才憶起我自昨夜恢複了樣貌便忘了變幻回來,難怪土地不認得,正待開口回複他,卻聽小魚仙倌道:“今日天後壽筵,諸神朝拜。土地仙若是現在趕去,許是還能趕上天後宴前大赦。”
土地仙聞言激動地滿麵紅光起,連連搓手,照著小魚仙倌拜了三拜,“謝大殿下指點!大殿下果如傳言,是位頂頂仁善的仙上。”
小魚仙倌一擺手,“不必謝我。”和風細雨道:“至於仙姑……想來今晨這日頭大了些,莫非土地仙恍花眼瞧錯了?”
小土地心領神會一個激靈,忙道:“小仙老眼昏花,什麽都沒瞧見,什麽都沒瞧見。小仙這就告退了。”
小魚仙倌滿意地點了點頭看著小土地一溜煙退了去。
我一拍腦門,恍悟道:“既是天後壽筵,小魚仙倌怎生還在這凡間呆著?不若與那土地同去,也好搭個伴兒。”
“不急。壽筵入夜才開席。況,天上地下東西南北八方神仙豈止百千,少了我一個也並不是什麽大事。”潤玉仙倌看著地上逐一化開的冰雹若有所思。
“隻是,鳳凰不是一早便去拜謁天後了嗎?小魚仙倌不用去嗎?天後她老人家不生氣嗎?”我又糊塗了。
小魚仙倌指腹扣著棋笥緩緩摩挲,低頭輕輕一笑,道:“我與火神不同。想來若我一早便去拜謁,天後倒要憑添些肝火。”
“噯?”這卻是什麽說法?
小魚仙倌揮手去了地上水漬,道:“潤玉並非天後嫡出。”
“哦。不知小魚仙倌生母是哪位天妃?”我第一次聽聞,難免好奇。
小魚仙倌眼中淡起雲霧,“潤玉生母亦未封妃,不過淩波太湖中一得道精靈,再平凡不過。”驀地,淒然一笑,“便是再平凡不過,也一如這凡塵之中碌碌眾生,難逃一死。”
嗯~有點禪味,聽不大明白,隻知小魚仙倌的生母大概過去了。
“不知錦覓仙子父母是何方仙聖?”小魚仙倌話題一轉。
“父母?”我愣了愣,倒是從來不曾琢磨過,我轉了轉眼珠道:“不曉得噯,想來是株很老很老的葡萄藤吧。”

第二十五章
既然變不出包子,我自然說話算話,請潤玉仙倌去那凡間小鋪吃早點。
且說我二人變幻了模樣收斂了仙氣,在那市集中尋了個尚且過得眼的鋪子入內,將將拾了張幹淨條凳坐下,就聽隔壁座有人喚道:“小二,來四兩包子。”
“來嘞!”一個小夥計將條白布巾望後背一搭,手腳利落端了個蒸籠熱氣騰騰應聲而來。
有樣學樣,隻是這“小二”已然被隔壁使喚去了,照著這排序法,我大馬金刀一拍桌,喚道:“小三,上菜譜!”
登時,整個店堂鴉雀無聲,右邊一桌掛了竹簾子處嗖嗖嗖射來幾道毒辣辣的目光,我回頭,但見那簾子裏坐了三兩女眷,個個正怨毒憤恨地瞅著我。
店堂一角有人“撲哧!”一聲。
呃……我轉身湊近小魚仙倌,低聲問道:“莫不是我搶了她們的先?”
小魚仙倌咽了口茶,亦湊近我,低聲回道:“這‘小三’在凡間市井裏是罵人的詞。”
正說話間,那本來正在櫃麵前扒拉算盤珠的老兒滿臉著緊拿了本菜譜遞上前來,朝我拱手哀怨道:“這位爺,隔壁那桌可都是鎮上有頭有臉幾位錢莊財爺的三姨娘,今日在我這小店茶聚,您要什麽隻管吱聲,隻是莫要這般砸我店門,求您了。”
凡人真真怪癖,怎的這“小二”喚得,“小三”便喚不得,迂腐得緊!
且不與他們計較,我翻開菜譜,入眼第一道菜便十分地驚心動魄,喚作“煎餅果子”,生生讓我這作果子的小心肝在滾油裏蹦了一遭,連連搖頭,“太殘忍了!太殘忍了!”
小魚仙倌探頭來看,抿唇一笑撫慰道:“此果子並非彼果子,乃是油條,油煎的麵團而已,莫怕莫怕。”
話雖如此,然則這血淋淋的菜名仍叫我心下犯怵,是以,再往下看,下麵一道小點喚作“蟹粉灌湯包”,包子我十分歡喜,遂點了這道菜,再要了兩碗豆漿。
不消一會兒工夫,那個叫“小二”的夥計便端來了一大籠熱氣滾滾的蒸包,我伸手捏了隻在手上,吹了吹,興致勃勃一口啃下去。
事實證明,凡人著實是個不靠譜的物種。
煎餅果子裏沒有果子,豈知這蟹粉灌湯包裏卻有湯,還是不少的湯,一口湯汁“滋溜”濺出,精準地淌了小魚仙倌一袍子。
店堂一角有人又“撲哧!”了一聲。
我拿了袖口亡羊補牢要去拭小魚仙倌的袍子,他卻擺了擺手,道:“無妨無妨。”揮袖不著痕跡拂過袍子,登時,整件袍子便又恢複了簇新整潔。
小魚仙倌真真是個大度又溫和的神仙,非但不怨我,還細心夾了隻湯包蘸好醋料放在我的碟子裏。如此,我便心安理得地將這剩餘的早餐歡暢用畢。
用過早膳,小魚仙倌帶著我繞著那市集轉了一圈,眼見著天色漸黑,小魚仙倌便一路將我送回小院,趕赴壽筵去了。總而言之,這一天算是過得十分安詳平順。
隻是,小魚仙倌千好萬好,有一點卻不好,赴壽筵便赴壽筵,作甚還畫個結界將我圈在小屋子裏,十分地不好啊。
我捏了捏那結界,將鳳凰教我的般若波羅蜜多心經默默回憶了一遍,無上大明咒裏似乎有破解結界的方法,隻是以我如今的修為不知對付夜神的結界頂不頂用。我喃喃誦得經文,破金咒、破木咒、破火咒、破土咒,個個不見效,隻剩最後一個破水咒了,看來亦無甚指望,殘存兩分僥幸,我默念了一遍破水咒,不想一陣利光應聲而起,嘩啦一聲,結界瞬間似破滅的水泡頹然消散,隻餘幾縷水汽氤氳繚繞。
不錯不錯!多了六百年修為就是不一般!我跨出屋門,整了整衣裳,準備去天界湊湊熱鬧。正招了朵雲彩在腳邊,卻突然想起沒人帶路,怕不是等我摸到天河邊上,昴日星君已然上職了。不如拘個土靈地仙來指路。
經起咒落,一個大活人呼啦啦自天而降,險些正中我麵門砸下,幸得我穩當向後退了兩步。
“意外得緊,現如今土地都不鑽土了嗎?”我整整袖子,低頭瞧見緞靴麵上不知何時被濺了一攤水漬。
對麵之人“撲哧!”一聲,這一聲真是撲得又耳熟又親切呀。
抬頭一看,來人衣裳通體青翠,眉目間豔光四射,衣襟奔放地大敞著,正是早上店堂角落裏的“撲哧”君。
我朝他拱拱手道:“原來撲哧君是位土地,幸會幸會!”
“撲哧!”此人甚配合,不辜負名號地又撲了一聲,笑道:“撲哧君,嗯~這名字倒好!我喜歡!不過,我卻不是什麽土地,乃是城外碧水溪裏的一個水妖。不知這位‘小二’仙拘我來所為何事?”
小二仙……我默了默,倒是可與撲哧君恰作個上下聯。隻是,我分明拘的是土地,怎的來了個水妖?莫不是我有吸引妖怪的氣質?委實可歎……眼見著天色漸晚,時辰不多,現下隻有將就將就了。
“此番將撲哧君請來,是要請教個事宜。不知撲哧君可知天界的路需從哪個方位走便捷些?煩請帶個順路。”
撲哧君廣袖當風,抖了抖發梢的水珠子,慢吞吞道:“小二仙莫不是要赴天後壽筵?”
我道:“正是。”
撲哧君又問:“小二仙是預備走南天門還是北天門?”
我思忖北天門是天界正門,著實不符合我的風格,還是偏門南天門合襯些,便回道:“南天門。”
撲哧君又問:“小二仙是預備申時末到,還是酉時初到?”
我道:“自然是越快越好。”
撲哧君接著問:“小二仙是預備飛著去還是遊著去?”
“飛著去。”我又不是魚,遊著去……
約摸半柱香詳盡問答後,撲哧君卻“喏”了下,悵然道:“天界的路我識得,隻是在下適才洗浴剛剛過半,便被小二仙十萬火急拘來,現下恐怕得先回去補個全。”
我暈了暈,正預備將他一腳踩死,他卻慢騰騰接道:“不過,看在我與小二仙如此投緣的份上,我就勉為其難忍一忍,與你領個路。”
言畢,撲哧君聚了朵水霧,不緊不慢踩上去,不緊不慢飛在前方領路。我磨了磨牙,鎮定地招了朵雲彩跟在後麵,二人一前一後越過天河到了南天門,一掐時辰,正是申時未過,酉時未到,這撲哧君時辰掐得倒準。
南天門外,左右兩名虯髯天將手持畫戟,虎虎生威把守著。我急急收了雲頭就要往裏闖,撲哧君慢慢悠悠跟在我後頭,豈料那天將卻一伸畫戟虛虛將我一攔,“二位道友可有請柬?”
我訥了訥,“沒有噯,我乃月下仙人好友,煩請神將通融通融。”
“如此便對不住了,今日不比往日,天後壽辰,這南北天門如若無柬,一律不得放行。”居然將狐狸仙搬出來也不抵用,這天將真真是塊板正的麻將牌,如此不通融!
撲哧君兀地伸手到我發髻上,輕輕一抽,道:“小二仙果然有趣。明明攜了把尚方寶劍,非要與天將們磨嘴皮子。”
“小神多有得罪!”兩名天將對著撲哧君手上的鳳翎一個抱拳下跪。

第二十六章
拿著雞毛當令箭。
耳聽為虛眼見為實,我默了默,原來這話竟不是典故。不想鳳凰原是隻插滿令牌的鳥兒,可悲可歎。
我不是鳳凰,自然沒有插著令牌到處跑的習慣,先前不曉得,如今既曉得了,自然不便再用那鳳翎作發簪,是以,入了南天門後便換了段葡萄藤別頭發,將鳳翎納入袖兜中。
天後壽筵排場果然不比尋常,放眼望去,各路神仙摩肩接踵、熙熙攘攘駕了雲頭皆往紫方雲宮奔,饒是我腳下這不大的一團雲也險些在殿門外被擠散了,幸得撲哧君眼明手快扶了我一把,方才得以安穩著陸。
滿殿騰騰仙氣中,我尋了個樸實的背光僻角處滿意落座,不想撲哧君亦在我身旁拾了個蒲團,大剌剌一個盤腿坐下,我朝他揮揮手,道:“撲哧君這路領得甚好,我滿意得緊。現下,撲哧君可回去了。”
撲哧君眼中訝異一瞬,旋即捧了心,淒婉非常道:“小二仙過河拆橋未免拆得生猛了些,叫人半點心理準備全無呀!”
“如此,撲哧君現下可準備準備。隻是,不知撲哧君要準備多少時間?”我們做果子的素來慷慨隨和與人為善。
撲哧君捧著心肝鄭重思忖了片刻道:“在下脆弱得緊,怕是一時半會兒緩不過這口勁兒來。”
我抖了抖眉毛,撲哧君笑嘻嘻接道:“在下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不但能領路,還能與小二仙作個話伴,打發打發這冗席間閑悶時光。”
我看了看四周相互攀談拉家常的神仙,沒有半隻認得,也罷,留著這水妖權且作個伴。
正說話間,門外過了陣縹緲雲煙,一個螓首蛾眉的女神仙嫋娜入殿。“這是瑤姬,巫山神女,豐潤婀娜,細數天界,嘖嘖,仙姑裏最嫵媚的便是她。不過,豐潤歸豐潤,腰卻有一尺八,未免少了幾分纖細柔弱。”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撲哧君湊在我身旁道。
不消一會兒,又進來個嫋嫋娉娉的女神仙,“喏,這是湘水的女英,雖然手大些,但柔柔弱弱最是惹人憐,男人嘛,最好這口了,你說是吧?”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撲哧君拍了拍我的肩欲尋求共鳴,眼見著那女英被左右兩個仙娥攙著仍走得一派搖搖欲墜,我從善如流點了點頭,撲哧君卻歎:“不過弱成塊將散的豆腐也不大好,還是要有些英氣。”
正說著英氣,劍氣一閃,門口跨來一個佩劍精悍的女仙,柳眉倒豎,眼光銳利。“唔,這便是填海的精衛。真真女中豪傑!一堆小石子砸得東海老龍王十分愁苦哀怨,聽聞近日正與南海龍王商量借地搬家。”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撲哧君繼續八卦,“不過,時時來段全武行,普天下怕是沒幾個男神仙能受得住。”
又品評了約摸八、九個仙姑的長相優劣及愛好品性後,我不得不承認,其實這撲哧君原是個愛八卦的話癆,遂打斷道:“撲哧君知曉得倒周全。”
“那是!”豔麗的撲哧君一抖衣襟,得意之色眼見著滿得都快要噗出來了,“想當年,那本風靡的《六界美人賞析寶典》可是我一手操刀編纂的,現如今已是孤本了。可惜如今美人勢頭漸衰,遠不及當年,遙想當年花神梓芬,那才真真是個十全十美,可歎紅顏命薄。”撲哧君搖頭扼腕。
唔,花神她老人家,我想了想那個小墳頭,確實命薄得緊。
“夜神大殿下駕到!火神二殿下駕到!”殿門外小仙侍拂塵一掃,高聲唱報。撲哧君正一派豪邁地攬了我的肩膀,唾沫橫飛說到激動處,“話說那花神……”
我忽覺頭上一片烏雲照頂,抬頭尋望去,唔,是鳳凰那廝金燦燦在殿首落了座,正挑了眉毛,一雙吊梢鳳眼精準地直射我這犄角旮旯。呔,這廝眼神忒好了些。隻是,似乎不甚友善,想來東窗事發,酒醒記起我誆他三百年修為這事了。
是以,我便掩耳盜鈴將頭轉了個方向,假裝沒瞧見他,任他那利劍樣的目光在我頭頂一派切割。
這一轉頭不打緊,一轉便瞅見了小魚仙倌,一雙星眸似乎也飄在我這角落裏,麵色幾許古怪詫異,瞧著我,仿佛意料之外,又似乎盡在意料之中。我朝他笑了笑,難得他卻不笑,似陷入一派沉思之中。
莫不是怨我破了他的結界私自跑來天界?
“水神駕到、風神駕到!”這小仙侍嗓門未免大了些,我正心虛著,被他這一吼,心髒險些蹦躂出來。
但見小魚仙倌的泰山大人與一位端莊的仙姑一前一後飄飄然入殿來,兩人一番謙遜地讓座,約摸讓了半盞茶的工夫,那風神才勉為其難先坐了下來,真真是相敬如賓的一對神仙眷侶。
“一對怨偶啊怨偶!”撲哧君在我耳旁神神叨叨。
水神一如那日我瞅見的模樣,神色安詳淡然,神仙味道十足,一副萬物入眼卻萬物皆無的天下大同相,十分地有境界,叫我豔羨得緊。
小魚仙倌向他二人頷了頷首,他二人亦回了個禮。
這一來一往間,又進來一隊浩浩蕩蕩的神仙,為首的仙姑十分地晃眼,身上覆的一件羽毛霞帔亦十分地紮眼,左右鶯鶯燕燕的簇擁更顯得氣派足足。難得撲哧君未作任何品評,我琢磨著莫不就是今日的壽星——天後。
豈料這位天後徑自分花拂柳走到殿首,向小魚仙倌和鳳凰一個款款下拜,道:“鳥族穗禾見過二位殿下。”呃……原來不是天後,竟是那被長芳主斷過幾十年吃食的鳥族首領孔雀,想來近日裏又恢複了豐衣足食,生生地滿麵紅光滋潤色,身後一撥鳥兒仙子們亦康健精神得很。
“除卻花界仙靈,天後此次壽筵真真天上地下,一個女神仙也不落。”撲哧君沉吟道:“莫不是欲借此番機會將那火神的姻緣也一並了結了。”
噯?原來是給鳳凰選媳婦。
邊上一個神仙捋了捋下巴上的白胡子,高深道:“這位道友說的有理有理,老朽亦作如此斷定。”
一時,周遭的幾個神仙紛紛回頭附和,興趣盎然狀,你一言我一語,討論得一派熱烈。真真是天涯海角有窮時,八卦綿綿無絕期。
我不免受了感染,興致勃勃地投入這八卦的洪流,聽著撲哧君領著一幹神仙將這濟濟一堂的仙姑、仙娥一番比對,我看了看站在鳳凰身邊正與他低聲說話的孔雀仙,一時來了些許靈感。
“我賭兩顆葡萄,孔雀仙勝。”我謹慎地在條幾上押好賭資,溜溜圓的青葡萄滾了一滾,周遭幾位神仙的眼珠子亦滾了滾,片刻後……
“我賭一杯瓊露,瑤姬勝。”
“我賭一枚仙丹,精衛仙子勝。”
“我賭一綹劍穗,吉光女神勝。”……
一時間,七嘴八舌,麵前條幾鋪得滿滿當當。嗬嗬,肯定最後全歸我。我慈祥地望著殿首二人,鳳凰配孔雀,兩隻花花綠綠的鳥兒,怎麽看怎麽合襯!
一個小仙童好容易巴上條幾的邊緣,手裏捏了根人參,滿麵猶豫該押哪個注,“可是,可是二殿下好像歡喜男神仙噯,據說前一陣子棲梧宮裏有個清秀書童甚得二殿下歡喜,與二殿下坐立相隨,後來為了二殿下用法術化成了個女仙子,便被二殿下給棄了。”
呔,不想鳳凰竟是隻始亂終棄的鳥兒。
“嗯,說起此事,老朽亦有耳聞,不過聽說是那小書童紅杏出牆看上了的計都星君,二殿下一時神傷,方才將他逐出宮去。”那高深老神仙插道。
“錯了,錯了,聽聞是這小書童不自量力,與二殿下一同看上了九曜星宮的月孛星使……”另一位神仙搖著扇子忍不住插進來。
我禪了片刻,拿了桌上那仙童放下的人參,莊重與身旁攬著我肩膀,正目光灼灼吸收八卦的撲哧君道:“人參很曲折,還有許多須。”
殿外大嗓門的小仙侍拂塵一甩,朗朗道:“天帝駕到!天後駕到!”

第二十七章
殿外大嗓門的小仙侍拂塵一甩,朗朗道:“天帝駕到!天後駕到!”
話音未落,濟濟一堂神仙們皆停了高談闊論,斂了不羈行止,齊刷刷站將起來,恭恭敬敬攏著雙手垂首相迎。我本欲探頭瞧個新鮮,見眾仙此番模樣,便也不好囂張地昂首東張西望做那出頭鳥,隻得半垂了頭,一雙眼盡可能地變換角度力圖瞧得遠些。
這一瞧不打緊,一雙好端端的眼珠子險些被晃成青光眼,還未瞅見天帝天後,先瞅見一片衝天光芒四下綻放,定睛一看,卻是兩列娉婷有致的仙娥打頭陣,個個手中皆托了朵琉璃空心盞,盞中各放了隻剛成形的星星,星星雖然剛成形,那光卻不減,透過琉璃晃得人頭暈目眩,難怪眾仙皆不敢抬頭。眼睛一陣酸軟,我亦終是沒撐住,遂低了頭。
“諸位仙友且免理,都入席吧!”
阿彌陀佛,約摸過了三盞茶的功夫,才聽得落發可聞的大殿中傳來一句氣派威嚴的賞座。
我們花界從沒有這許多規矩,是以我此番垂頭垂久了不免有些血脈不暢,將將要坐下卻覺腳下步履一陣虛浮,底盤沒掌穩,一歪歪進了身邊眼疾手快的撲哧君臂彎裏,待我坐正身子穩定身姿,一抬頭,沒瞧清天帝天後,倒是一眼正對上鳳凰一雙細長鳳眼。
那眼神,嘖嘖,如何形容好呢?聽過凡間有門功夫喚作“烈焰掌”,倒是沒聽過有什麽“烈焰眼”,還聽說凡間有門偏門功夫喚作“寒冰掌”,卻沒聽過有什麽“寒冰眼”,可現下,我私以為鳳凰那細長上挑的眼睛再配那副神情,真真半是烈焰,半是寒冰,輪番交替,撲朔迷離,十分具有觀賞性。
這鳥兒果然小氣,不過就是多取了他三百年靈力麽。
我不屑地偏過頭,將注意力轉向那殿首主位上供著的兩座大神。鳳凰右上首端擺著的那位,穿著撒金繡百子緞袍,頭上點翠滿鈿,累絲金鳳的金珠顫顫垂在鬢角處,生生映得滿身矜貴氣度不凡,一雙細長鳳眼危危上挑。唔,這派頭,這眉眼,鳳凰倒是盡得真傳。
“本神今日壽筵,難得諸仙得空賞臉,叫這紫方雲宮蓬蓽生輝,本神十分地歡喜。”話雖如此說著,那滿麵傲氣卻彰顯出另一番理所當然意。
殿下一幹神仙應和道:“哪裏哪裏。”“應該應該。”“天後客氣了。”
“開宴吧。”殿首另一尊大神開口。我將他細細看了一番,紫金冠、白玉帶,四合如意雲紋袍,麵目倒不似那天後威嚴,晶燦的眼睛不自覺地彎起,嘴角噙了絲笑紋,倒有幾分春風滿溪桃花盛的模樣,和那凡間小廟裏擺放供奉的有些出入。
“說起男神仙裏的表率,為首當數這天帝陛下,風流一笑彈指間,天下桃花盡網羅。聽聞當年,饒是冷清避世的花神亦被他迷過幾萬年。”撲哧君拍了拍我的肩,望著天帝,滿目欽佩,“我們作男神仙的若能做到天帝這境界,這段數便是頂級了。小二仙可借此機會好生觀摩觀摩,以後若要摘取個把仙姑的芳心,也好有個參照。”
既而,又道:“不過,現如今這火神我觀著倒有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資質。隻是,你說火神作甚一入殿便直勾勾盯著我瞧?看來方才幾位神仙說的倒不假,原來火神真真喜男風。”撲哧君撣了撣額前一縷發,不勝唏噓地喟歎:“我一貫曉得自己有些倜儻風貌,不想除了女子,竟連男子也能吸引,可歎我隻愛那溫婉女子,倒要辜負火神此番一見鍾情了,真是作孽呀作孽!小二仙你說是吧?”
呃……我愣了愣,幹幹應道:“果然很作孽……”
“小神潤玉恭祝天後福壽綿長。”聽聞殿首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抬頭,但見小魚仙倌舉了隻酒觴向天後祝壽。原來祝酒已經開始了,小魚仙倌是大殿下,理應從他這裏打頭。
天後端起麵前酒樽稍稍一抿,細長了雙眼,緩緩道:“夜神如今益發地樸素了,堂堂天界大殿下參加壽筵,隻別根藤條做發簪,本神尚能體會夜神儉樸之意,隻是,外人斷不如本神這般知曉夜神的性子,怕不是要起些誤會,以為夜神不賞本神臉麵,屆時,難免又要編派些你我母子不合的謠言。不知夜神以為是與不是呢?”
小魚仙倌飲盡杯中酒,灑然一笑,回複:“如此,天後便誤會了。白玉螭龍簪、花銀鎏金簪、玳瑁翡翠簪,這些或許貴重,然則不過是些空物,於潤玉而言斷然比不過這根葡萄藤珍貴,此藤乃摯友所贈,意義非凡。今日天後大壽,潤玉以為非此簪不配。”
嗬嗬,小魚仙倌這話真真地道得很,我喜歡。
身旁撲哧君大刀闊斧攬了我的肩,道:“喏,這夜神說的好友莫不是小二仙?我瞅著你頭上這簪子倒與他一式一樣。”
嘖嘖,這撲哧君忒沒眼力了些,好比世上沒有兩個一模一樣的人,這葡萄藤也斷然沒有兩根是重樣的。
“那日市井茶點鋪裏與你作伴的莫不竟是這夜神的化身?你與夜神……”撲哧君連連搖頭,“我就說天帝占盡風流,定然物極必反,如今果如我所言,不想兩個兒子竟都是斷的。”
我正做虛心狀聆聽著撲哧君的一番高論,卻見鳳凰麵色哐啷啷飛落三千尺,一雙利眼之中刀光劍影騰騰而起。
再看天後,麵色高深,倒是一旁天帝笑了笑,道:“這藤倒有些閑趣,不知我兒摯友今日可在席間?”
鳳凰收回眼神,挑了挑眼看向小魚仙倌,小魚仙倌麵不改色心不跳,雲淡風輕道:“潤玉友人非仙非神,乃一精靈耳,故不在今日邀約之列。”
“可惜了。想來是位方外淡泊高人,下次若有筵席,不妨亦下張拜帖。”天帝藹聲道。
“是。”小魚仙倌作了個揖返回席間。
方外淡泊高人?我撫了撫下巴,這天帝眼力不錯,憑根葡萄藤就能看出我的無上人品,點評地十分中肯。
鳳凰淡淡蹙了蹙眉,正欲傾身與小魚仙倌說些什麽。我身旁撲哧君嘻嘻笑著拍打我的肩膀,“原來小二仙是個精靈,如此說來倒與我品階相當嘛!”
見狀,鳳凰止了話頭,銳目一掃,停在我的肩頭,唇角不著痕跡一抿,指尖一彈,一團小得近似螢火的紅光閃電般劃過殿堂中央直愣愣往我這方向過來,速度甚快,我還沒來得及閃躲,那紅光已然越過我的肩頭,不見蹤跡。
幸得鳳凰失了準頭,不曉得是個什麽厲害的法術要來對付我,我拍了拍胸口,還未來得及慶幸,隻覺著身後有個什麽冰涼涼的物什正貼著我。
我伸手一抓,一派水潤滑溜觸感,再捏捏,有點軟軟的噯。
細長、冰滑、柔軟……莫不是……?後頸一排寒毛唰唰立起,我緩緩回頭。
“蛇!”
縱是冷靜理智如我,縱是方外淡泊如我,也一下跳了起來。佛祖爺爺啊佛祖爺爺,一條通體青碧的竹葉青就這麽大剌剌地盤桓在我身後蒲團上,我們葡萄的天敵啊天敵,我抖了抖牙根。
“嗯~”有人沉聲開口,幾許不悅夾雜,“這位仙友可有何事?”
我回頭,但見滿殿神仙坐得妥妥當當,俱疑惑地瞧著我這立得筆筆直的,天後勾了眼亦看向我,想來適才是她問我話。
這天後想來和鳳凰一般是個脾性大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細細顫了顫嗓子,“沒事,嗬嗬,沒有事。”
我回身欲尋撲哧君一起換個座位,不想天後她老人家卻眯眼瞧了瞧我,些許不滿道:“不知這位仙友是何方仙聖,參加本神壽筵竟還使了幻化術做個假身貌?可否一顯真身相示?”
有人輕輕一咳。
我摸了摸臉,“噯,出來的急,忘了變回去。”鳳凰一生氣就能變條蛇出來,這天後脾氣比之鳳凰有過之而無不及,還是莫要開罪她的好。我善解人意地伸手從麵上拂過。
“慢!”似是鳳凰的聲音。
我動作利索地化回本來麵貌,疑惑去瞧鳳凰,不知他要“慢”什麽。
殿中諸仙,有舉箸的,有舉杯的,有附耳交談的,現下齊刷刷凍在當場,似被施了定身術。
“嘶~”有人倒抽一口涼氣。
“噝~”有蛇亦抽了口涼氣。
片刻後,哐啷一聲脆響,不知誰手上的酒杯跌在幾案上,碎了。

第二十八章
“我來晚了,來晚了!”正當口,一個紅撲撲的影子自門口闖將進來,看見凍成水晶肘子的諸仙,遂順著視線瞧向我,迷惑打量片刻,豁然開朗道:“嗬!這不是百花宮的梓芬嘛!真真是個美人胚子,越長越水靈了。”
話音一落,諸仙驚了,手中但凡握了點筷子、扇子、杯子什麽的皆劈裏啪啦往桌上掉。
我定力甚好地暈了暈,頗有些同情這滿殿的神仙,若是我瞅見個本該乖乖睡在墳頭裏的人歡快地在跟前活蹦亂跳,難免也要跌上一跌。狐狸仙這眼神、這記性越發地高深莫測、無邊無譜了。
我步出陰影,站到狐狸仙跟前,善心糾正道:“月下仙人怕不是瞧花眼了,先花神她老人家仙去已經不是一年兩年,總之頗有些年頭了。”
狐狸仙彎了彎眼,恍然大悟笑眯眯道:“唔呀!原來是覓兒!方才你站在暗處,隻瞧個朦朧剪影,老夫忘性大,隻記著個梓芬能美得如此一塌糊塗,卻忘了還有個覓兒。該罰該罰。”言語間親親熱熱攜了我的手轉過身正對殿首。
星星琉璃盞簇擁之中,天帝一派既莫名熱烈又莫名惆悵的眼神在瞧見我的正臉後,入土為安,片刻後又死灰複燃成滿麵疑惑和驚詫。
再看天後她老人家,一臉驚惶無措,待在光亮處瞧清我的正臉後瞬時驚疑不定。
鳳凰歎息扶了扶鬢角,小魚仙倌滿麵高深。
水神愣愣瞧著我,麵前白玉耳杯跌碎成幾瓣,十分心酸地躺在一灘酒漬中,映得水神泉水般的眼中亦是一派心酸。一旁,端莊的風神揣著端莊的好奇亦打量著我。
看這芸芸眾生相,我哀了哀,原來,我長得如此驚悚,怨不得長芳主要弄支簪子別住我。
“這位仙者是……?”
“這位仙者是……?”
天帝和水神異口同聲,不愧是兩位親家公,默契得很。
我瀟灑抖抖袖口,抱拳道:“在下錦覓。見過天帝、水神。”說完後卻記起自己已然不是男子貌,遂又扭捏斂手補了個女子的作揖。
聞言,有鳥族仙子交頭接耳嘈嘈切切,“錦覓?莫不就是那個讓我族蒙冤的精靈?”
“不知錦覓仙子現下何處修仙?”天帝五分急切,五分惴惴。似有期望,又恐失望。
水神的神情與之保持得十分一致。
我正待答話,狐狸仙興衝衝替我回道:“大哥未免閉塞了些,覓兒可不就住在鳳娃的棲梧宮中。說起來,倒也算是鳳娃拉扯大的,還與鳳娃做過一陣子小書童。”
我抬頭望了望天,鳳凰繼續捏額角。天帝呆了呆,水神愣了愣,俱是十足出乎意料的模樣。
有天界神仙交頭接耳嘈嘈切切:“書童?莫不就是那個誘惑了二殿下還與九曜星宮牽扯不清的小仙?”
天後冷著鳳眼盯牢我卻問鳳凰:“不知我兒卻從何處覓得這般天姿國色的仙子?”
鳳凰深深看了我一眼,幾分擔憂猶豫,似有千言萬語在心卻難啟口。
我身旁的狐狸仙歡歡喜喜搶答道:“覓兒據說是旭鳳拾回來的。”
“這月下仙人便弄反了,二殿下是我拾回來的。”我辯駁道,順便在鳳凰的爹娘麵前邀了一回功,“說來慚愧,在下不才救過二殿下兩回性命。”
“哦~?”天帝那個意外不可置信的表情讓我甚不滿,“錦覓仙子竟搭救過旭鳳?”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意外之外還有意外。
“正是。”難得鳳凰今日竟十分坦誠。
“如此,本神倒要與天帝謝過錦覓仙子搭救旭鳳之恩。”天後口中言謝,眼神卻倨傲冷然。
“舉手之勞,順手順便而已。”我亦意思意思客氣了一下。被我順手順便的鳳凰眯眼掃了掃我,似有幾分不滿。
“不知錦覓仙子於何處拾得……呃,巧遇火神?”水神執著看了我,似非要執著出個所以然來。
“唔,在水鏡之中。”脫口而出後,我立刻便悔了,二十四位芳主正等著拘我回去呢,這大殿之上各路神仙皆在,此番一說蹤跡全露。
“水鏡!”水神聲音一沉,手上攥緊袖口按在幾案邊,似有一顫,難得這無欲無求的神仙也能激動一回。不知小魚仙倌這嶽父與芳主們交情如何,可莫要賣了我才好。
“錦覓仙子莫非竟是花仙?”天帝身子向前一傾,麵色切切。
這天帝不好,忒不好,一問便戳到了我的七寸,一則我不是朵花,二則我尚未修成個仙。
“非也。”我勻了勻麵色,勉強應道:“在下是個果子精。”
天帝、天後、水神三人神色隨著我的話狠狠跌宕起伏了一番。“果子?”水神訝然。
我頷首,“葡萄。”
“可否唐突一問,錦覓仙子仙齡幾許?”天帝又問,天後嘴角一沉。
私以為,今日若再添塊梆榜響的驚堂木,便是出完美的三堂會審了。天上地下算得這天帝老兒最大,他既問我,我自然要好好斟酌一番回他,往常總聽聞千年方可坐化,如此一估摸,想來我成精前做顆葡萄應該也做過千把年,這麽著一疊加,我慎重回道:“少說也有五千了吧。”
聞言,三人臉上又各自波瀾壯闊了一番。
“這站著說話怪累得慌。”狐狸仙往前湊了湊,低聲與天帝天後道:“兄嫂替旭鳳覓良妻的心情丹朱感同身受,隻是人家小姑娘家麵皮薄,問話要宛轉,曉得吧?”
不顧天帝天後兩人奇奇怪怪的麵色,狐狸仙熱情地拉了我在鳳凰和小魚仙倌間尋了個位置坐下。
好容易又可以坐著了,我甚歡喜,遂笑逐顏開坐穩妥,朝鳳凰笑了笑,再對小魚仙倌笑了笑。
此番笑畢,忽覺四周似乎不大對,除卻天帝天後水神三人各懷心思凝視我,但見男神仙們俱心神蕩漾作陶醉狀瞧著我,女神仙們皆憤憤然看得我如芒刺在身。身旁鳳凰冷冷“哼”得一聲袖口一拂,小魚仙倌手中茶盞“嗒”地一聲放在案上。
“眾仙家莫要客氣,今日備得薄酒小菜,還請大家盡情享用。”天後咳了一聲開口朗朗道,一時打破殿中魔魘。
有人施施然起身舉杯在天後麵前站定,道:“姨母天壽大喜,穗禾攜鳥族諸仙祝姨母壽與天齊!”座中鳥兒仙子們皆舉杯向天後,那孔雀首領一揮手,殿外飛來兩隻尾翼頗長的燦金瑞鳥,迤邐繞著殿頂飛了一圈,所過之雕梁畫棟上的木頭鳥兒逐一像喝了仙水般活泛過來,自殿梁中脫飛而出隨著那瑞鳥翩翩起舞,一時間,鶯歌燕舞,滿堂生輝。最後,兩隻瑞鳥展翅一舒,翩然滑翔至天帝天後跟前,口銜一物忽地落下,我一看,原是副對聯。
“八月稱觴桂花投肴延八秩,千聲奏樂萱草迎笑祝千秋。”那孔雀仙朗聲念道。
“好,好,好。果然是個孝順的好孩子!”天後連連點頭,甚滿意的模樣,轉頭與天帝道:“無怪地上凡人都說女兒貼心,本神以為十分有些道理。若是旭鳳能有穗禾一半,本神便也慰足了。”
天帝附和地頷了頷首,卻有些心不在焉的樣子。
天後又回頭對孔雀仙道:“穗禾,往後要多來天界走動走動,說來本是一族,莫要疏遠了才好。”
孔雀仙子斂手稱是,十分乖巧。
“想來你也有些時日沒見過旭鳳了吧。”天後看了看孔雀仙坐著的位子,“一家人坐得這麽遠,未免顯得隔閡了些,不若你便去旭鳳身旁坐著吧,如此本神與你說話也近些。”
“是。”孔雀仙飲了祝壽酒後便在鳳凰身旁尋了個座兒嫋娜落座,姿態甚優美,我隔著鳳凰偏頭欣賞了一番,不錯不錯。
此般折騰半日,我不免腹中轆轆,是以,回頭開始全心全意對付眼前吃食。
那孔雀仙倒不辜負天後的期盼,不知低頭與鳳凰切切說些什麽,鳳凰亦時不時應上兩句。
“陛下,你看旭鳳與穗禾這般坐著,可像我廂房懸掛的那畫中之人?春雨霏霏,傘下儷影成雙,我記得那畫倒有個應景的名兒,喚作‘珠聯璧合’。”我正吃得歡快,聽聞殿首天後又有高見,遂停了下來。
孔雀仙麵上一紅,嬌嗔道:“姨母取笑穗禾了。”
一旁鳳凰蹙了蹙眉,挺俏鼻梁上些許紋路起。
珠聯璧合?唉,有些耳熟,我記得好像狐狸仙給我看過的春宮冊子裏依稀有幅圖亦喚作“珠聯璧合”。
再看這孔雀仙滿麵春情、紅光泛濫的模樣,莫非……我探頭與她道:“唔,原來孔雀仙也與火神殿下雙修過呀?”
鳳凰一嗆,小魚仙倌一頓,水神一驚,天帝一撼,天後一怒,孔雀仙一傷,狐狸仙一喜。
滿殿皆靜。
憑我的第一、二、三、四、五、六感,這是個凶兆。

第二十九章
“你說什麽?!”天後眼中劈了兩道閃子,厲聲喝道。
好凶噯。我不過想與孔雀仙探討探討,天後她老人家作甚這麽激動。我囁了囁嗓子,道:“無它。在下隻是想與孔雀仙互相切磋切磋這修煉的竅法,也好日後共同進步。”
“你……!我沒有……”孔雀仙滿麵赤紅,堪比那顆棗子一樣的關二爺,張口蹦了兩個音不知想要表達個什麽思想。
鳳凰亦是滿麵通紅,不知嗆得什麽在口中,憋得兩眼水汪汪,怪可憐見的。我善心端了條幾上的茶水與他,“二殿下喝口水潤潤嗓子吧。”豈料話音一落,鳳凰嗆得更嚴重了。
“你這僻野精靈,大殿之上滿口渾言!我天家臉麵豈容你妄語相汙!”天後一掌拍向桌麵,勃然而起,“雷公!電母!”
一個黑得像個碳球樣的男神仙和一個劈裏啪啦閃著亮的女神仙一個抱拳,自殿門外兩列把守天兵中出列。
“將這小妖拖出去!”天後冷冷道:“誅了!”
我一驚,這天後忒惡毒了些,好端端的竟要叫這雷公電母將我雷死、電死!
“且慢!”鳳凰一個伸手擋在我麵前,發出的卻是五個重音,生死關頭我分辨了一下,這五個重音分別自天帝、水神、小魚仙倌、狐狸仙和鳳凰口中所出。
“母神今日壽誕,普天同慶,輕易隕滅生靈恐不妥,望母神三思!”鳳凰這下倒不嗆了,十分利落地起身對天後一個躬身。難得他這樣喜怒無常的人能為我說句話。
“我兒所言甚是,這錦覓仙子自花界來,想來並不甚通曉外間世事人情,不知者無罪。”天帝附和道。不想這老兒倒還善心。
“天有天規,地有地法。沒有規矩怎成方圓,今日這小妖當著諸位仙家出言輕浮,玷汙了天家尊嚴,豈能如此作算!”天後鼻翼微微翕動,望著鳳凰和天帝像是怒得不輕,卻又敢怒不敢言,“便是死罪可逃,活罪怎能免!”
水神麵色一番浮動,正待開口,小魚仙倌卻站了起來,“天後若要責罰便責罰潤玉,錦覓仙子原是潤玉摯友,若非潤玉偶然提及天後壽筵,想來錦覓仙子也不會一時起興前來,潤玉願擔全責。”
“哦~”天後鳳目一劃,掃過我的頭頂,“這發簪倒是一對的,莫非這小妖就是方才夜神提及的贈藤之人?本神若無記錯,適才夜神還說摯友並未前來,如今看來竟是扯謊不成?現下若再替這小妖攬了罪名,兩罪並罰,夜神你可要撐牢了。”
小魚仙倌俯身作揖,開口道:“天後隻管責罰,潤玉定無半句怨言!”言辭間沒有半點推托猶豫。果然仗義!
那天後眼尾一吊,拔下頭上金釵淩厲一劃,一道白光攜雷霆萬鈞之勢直奔小魚仙倌麵門而來,天帝出手相攔卻還是快不過那利光,再看小魚仙倌,巋然不動閉眼相迎。這光速度之快,我尚且來不及有所反應,那光卻突兀地在半道上峰回路轉打了個彎,直接越過小魚仙倌劃過鳳凰身側直奔我來。
電光火石間,隻見一縷金霧自我袖兜中彌散開,刹那間撐起一道光牆替我阻了那白光的勢頭。
“寰諦鳳翎?旭鳳,你!……”天後大驚失色。
一片混亂之中,我眼前一花忽覺周圍物什嘭地驟然變大,不知是誰給起咒將我縮回真身,刹那間天地一黑,似有一方掌心將我攏起。
待再見光明時,卻見消失了一段時間的撲哧君捧了我踏著朵水霧疾速往前飛,身後天兵天將持刀舉劍,有騰雲有駕霧有乘風呼喝追趕,撲哧君身法利落直接越過南天門,飛得益發急,兩側夜風呼嘯而過,眼見著天兵天將頃刻間被甩得無影無蹤,撲哧君攥著我飛過天河,潛入紅塵凡世,一個紮猛子潛入了一條小溪之中。
沁涼之意兜頭撲來,周身卻滴水不沾,定睛一看,剔透晶瑩的溪水中亭台樓宇、雕梁畫棟樣樣不缺,想來比那東海龍宮也絲毫不遜半分顏色。
我自撲哧君手中滴溜溜滑下地變幻回人身,甩了甩衣袖,有閃閃亮的水泡自四周騰騰躍起,衣裳卻未進半點水漬,飄逸似沐風,我對撲哧君拱拱手:“多謝撲哧君了,君此番救我於水火之中甚是及時,不想撲哧君身手竟如此利落,佩服佩服。”
撲哧君扇了扇衣襟,“唉,許久不使這禦霧瞬移大法,今日一用,不想竟又精進不少,這叫天兵天將們往後還怎麽活法!”繼而痛心疾首道:“唉,我如今快得這般登峰造極可真真是個高處不勝寒的境界,淒涼得緊啊!”
我頓了頓,勸他道:“撲哧君莫悲莫悲,做人還是要低調謙虛些才好。”
撲哧君搖了搖頭,甚是不以為然,將手往背後一負,語重心長道:“謙虛使人發胖。”
呃……
一片流光溢彩的水泡之中,撲哧君抖了抖豔麗的眉眼,“錦覓仙子以為我這羲皎水寨何如?”
“甚好,甚好。”我頷了頷首,“屋宇齊全得緊。”
聞言,撲哧君卻一番嗟歎,“奈何屋宇齊全,人卻不齊全。”
“撲哧君莫不是缺些使喚的小侍?”看這撲哧君住處甚有排場,想來應十分歡喜人丁濟濟前呼後擁的派頭。
撲哧君撲閃了眼將我深深凝望了一番,生生望得我抖落一地小疙瘩,“小侍倒不缺,獨獨缺個小娘子。”又脈脈含情道:“不如錦覓仙子便與我作個壓寨夫人吧!”
我關切瞧了瞧撲哧君的麵色,體貼問道:“對了,方才我在蒲團後麵瞧見一尾蛇,撲哧君怕不是嚇壞腦子了吧?”
“那蛇便是我奢華的真身。”華麗的撲哧君誌滿意得抖出一個驚悚的真相,“不想當時竟讓錦覓仙子驚豔如斯,慚愧慚愧。”
我驚豔,唔,是驚恐地往後一跳,顫巍巍道:“你,你不要過來!我又酸又澀還沒熟,你不要吃我……”
撲哧君愣了愣,舉步向我靠近,我抖了抖閉上眼。
撲哧君挑起我頭上一縷垂落的散發放在鼻下嗅了嗅,心曠神怡道:“放心,我彥佑素來劫色不劫命。何況,”撲哧君專注將我一望,“何況是錦覓仙子這般貌美的一顆葡萄,吃了未免可惜,還是留著生娃娃好。”

第三十章
生娃娃?
唔,這個我曉得,狐狸仙說男女雙修後便會生娃娃。如此說來撲哧君是想與我雙修咯,說得這般含蓄曲折險些讓我聽不明白。
我端看了看撲哧君,利落道:“我不要和你生娃娃。”
撲哧君一怔,繼而,滿麵五官糾結,仿若腹中心、肝、脾、肺、腎皆移了位置,泫然欲泣道:“我脆弱的心肝噯~”
“雙修就好了,做甚要生娃娃?”我不免疑惑,隻聽聞雙修可增靈力,卻沒聽過生個小娃娃可以增加靈力。
撲哧君頓了頓,心、肝、脾、肺、腎旋即又是一番乾坤大挪移,小小聲問道:“錦覓仙子的意思莫非是隻要不生娃娃,便答應與我雙修?”
我思忖了片刻,看撲哧君這般身手敏捷的模樣,靈力應在我之上,與他修煉或多或少應該能長些靈力,便頷首道:“正是。”
聞言,撲哧君激動地握住了我的手,豪言壯語道:“如此,我們這就去雙修吧!”
被條蛇握了手,我甚是難受,正待抽手,卻聽頭頂傳來個冰涼涼的聲音:“隻道彥佑君做神仙做得不耐煩了方才來凡間做妖精,不想如今連妖精亦不想做了,竟惦記著灰飛煙滅不成?”
鳳凰就這麽憑空出現,立在我們之間,顰蹙濃眉,淡淡掃了一眼撲哧君緊握著我的手,麵無表情,頭發絲裏都滲著寒氣。
憑著我近百年來的經驗,這隻喜怒無常的鳥兒又不高興了。我立刻伶俐地作乖巧靦腆狀朝他一笑,豈料卻換來他冷眼一瞥。
撲哧君一邊抓牢我的手,一邊閑閑扇了扇半敞的衣襟道:“彥佑如今非仙非妖,六界皆不屬,無拘亦無束,卻不知火神端的是個什麽名目來將我灰飛煙滅?”
鳳凰冷冷一笑,手中拈起一捧熠熠金光,不緊不慢道:“私以為以我的靈力尚且無須支會什麽名目,挫骨揚灰不過覆手功夫而已。”
話音未落,本來滿溪飄蕩的流光水泡刹那間應聲破裂,水溫驟然升高,滾滾然欲沸,周遭悠哉遊哉遊弋的七彩小魚一隻兩隻掙紮著翻起了白肚皮。
撲哧君一顫,甚委屈撇了撇嘴角,“暴力啊暴力!天界代有小人出,卑鄙,你威脅我!”
鳳凰托了手中金光,斜睨撲哧君道:“就不知彥佑君接不接受我這威脅呢?”
撲哧君悵然喟歎一聲,戀戀不舍撒開我的手,作滿麵淒風慘雨狀與我道:“錦覓小娘子,真真天妒鴛鴦!想當年他們就是這樣拆散牛郎和織女的,不想你我如今方才情投,便要被活生生拆散。”繼而又躊躇滿誌道:“你放心,等我再加緊修煉些年頭定將你奪回!一血今日之恨!”
鳳凰蹙眉瞥了一眼正山盟海誓絮絮叨叨的撲哧君,手中金芒一閃,撲哧君立時三刻閉了口,鳳凰指尖一動繞起一絲仙障將我鎖在他身旁,方才收了手中金光,念了聲“起!”
臉頰旁一陣風過,卻是鳳凰攜了我騰出溪麵,耳旁還隱約聽到撲哧君遙遙喊著:“錦覓小娘子若想我了隻管使咒喚我來,彥佑定當隨傳隨到,無怨無悔!”
鳳凰眸色一沉,一縷仙障將我鎖得動彈不得,一邊伸手彈了團熒光入水,遠遠聽得撲哧君嚎啕道:“旭鳳!你居然毀我屋頂!”
鳳凰置若罔聞,鐵青著麵孔攜了我騰雲駕霧飛了段路,最後將我抖落在一個懸崖邊上,我絆了絆,幸得手上扶住一棵老鬆樹,才勉強站穩了腳。忽覺手心一片火辣辣地疼,鬆手一看,卻是扶得急了些,手心被那老鬆樹的褶子皮給劃出幾道細細的小口子,險些蹭去一層皮,疼得我連連甩手。
一旁鳳凰兀自負手,冷眼看著我捧著手心又吹又甩,眸色中有刹那柔軟波光泛過,指尖一動卻又強硬收了回去。
我舉著手專注地看著一片紅腫慢慢浮起,安靜地在心裏將鳳凰腹誹了百八十遍,方才識時務地低頭醞釀了些水光在眼底,弱弱抬頭可憐將他一望,用受了傷的手怯怯牽了牽他的袖口,借機將淡淡血跡在上麵蹭去,細聲細氣道:“這回是我錯了,下回一定注意些。你不要生氣好不好?”
“下回?還有下回?!”鳳凰本來麵色已然放緩,聽得後半句卻又倏地凍了起來。
“唔,沒有沒有,再沒下回,你說什麽便是什麽,我都聽你的好不好?”我甚是配合地連聲附和他。鳳凰不免慳吝了些,我不過多取了他三百年修為,難為竟把他氣成這副模樣,拋開筵席一路追到凡間來,唔,說不定他是替天後來追捕我的,將我拿回天界哢嚓掉……
思及此,我輕輕一顫,打了個寒噤。
“很疼嗎?”手上一暖,卻是鳳凰托住了我的傷手,另一隻手鑷了根發絲般細的金針替我將紮進手心的碎木刺一一挑出。
腳下幽幽山風掠過空穀,與林間森森古木癡纏成一縷縷繚繞的箜篌聲,天邊流霧雲舒雲卷,鳳凰眉眼低垂,專注手中之事,垂落鬢邊的一縷烏發被風一吹,輕輕飄蕩而起,又輕輕翔滑而下,劃過我的手心,帶起絲絲癢意。
本來不過蹭了幾道口子,初時有些疼,現下並不那麽難受了,我卻糯糯答他,“很疼很疼~”自己也不曉得為什麽要這樣騙他,就像我亦不曉得他為何不用法術,卻非選了這般費事的方法為我除刺。
聞言,鳳凰長眉微顰,眸色一緊抬頭望向我,一眼撞入我莫名凝視他的目光之中,刹那間清且淺的鳳眼之中仿佛有一尾斑斕的魚款款遊過。
握著我的手收了收,突然雙目一閉將頭偏向一邊,麵色一褪,喑啞道:“是我下手重了些,本欲罰你,不想,終還是罰得我自己,罷了……”
噯?分明是我手中受傷,他一隻鳥兒這般好端端站著卻說什麽罰的是他自己,不公道。
我怯怯問他:“你不會把我捉去給天後問誅吧?”
鳳凰看著袖口一絲血跡,道:“寰諦鳳翎上天入地隻此一支,我將它留給你,你還不能明了嗎?”既而慘淡淡了麵色,幾分頹然道:“縱使你我注定相望背馳,不得圓滿……”
我捏了捏袖兜裏的鳳翎,不想竟是根如此金貴的毛兒,幸而沒隨手整理被褥時將它丟了。
得了這樣寶貝,我十分滿意,遂湊上前去嘬了嘬鳳凰的唇,我如今瞧下來男神仙果如狐狸仙說的一般都歡喜雙修,鳳凰送了我這般貴重的禮,我卻沒有什麽好回饋的不免說不過去,是以,便投其所好回贈個舉手之勞的雙修。
豈料,鳳凰怔了怔,頰上粉色如晚霞噴薄而起,片刻後,神情卻轉作一派惆悵,又如上回般握住我的雙肩將我生生推出一臂之遙,眉宇間甚是痛苦轉過身背對我,麵向峭壁下空曠山穀,獵獵山風帶得他袍裾飛揚,竟有些天地決絕之意味。
瞧他這番形容,我靈光一閃,“我曉得了,你其實並不歡喜我……”
話音未落,鳳凰卻突兀轉身,截道:“我怎麽可能不歡喜你!”生生將我那話的後半句“你其實並不歡喜我和你雙修吧?”從中間一刀裁斷,可歎可歎。
噯?不過我將鳳凰的話放在口中一番回味,他說他歡喜我噯,歡喜我!歡喜我?歡喜我……
我正兀自糊塗著,鳳凰卻淒然一搖頭,道:“是,你說的是,我其實並不歡喜你……你便當我從未歡喜過你,你亦未歡喜過我……”
噯?怎的一下又不歡喜了?喜怒無常啊喜怒無常,不過據我觀著,後麵他說“不歡喜我”方才是句大實話,是以,我便泰然舒心了,乖巧應道:“好。我自然聽你的。”
聞言,鳳凰麵色一片淒涼,將我額前碎發拂了拂,輕聲問道:“我給你的鳳翎呢?”
我從袖兜中將那金貴的毛拿了出來,他伸手取過鳳翎,將我頭上葡萄藤拆下,親手別上鳳翎,道:“你帶上這鳳翎,讓它替我佑你平安祥和,我今日便將你送回花界,從今往後,你我再莫相見!”

第三十一章
“火神殿下能做如是想便是再好不過。”山間霧氣縹緲散開,送來一個威嚴的聲音。
我立刻垂頭專注看著自己的腳尖。
一雙腳、兩雙腳、三雙腳……二十四雙腳。唔,陣仗頗是大了些。
頭頂鳳凰輕輕笑了一聲,蓮心茶一般含了絲苦澀,“旭鳳豈非不知事理之人。現下既通曉我和錦覓的關係,斷不會帶累於她。”
“此事原是樁陳年公案,不足與外人道,此番火神知曉便好,還望守秘……”長芳主話音未落,但見鳳凰廣袖一動,道:“恐怕遲了。”頗有幾分無奈。
長芳主足尖一頓,向前一傾,凝重道:“火神何意?”
“今日母神壽誕,錦覓誤入,無意間麵貌真身全曝,父帝與諸神已然起疑。”鳳凰眉間隱約含愁。
“錦覓,你!……”長芳主按住額角,長歎一聲,“罷了,你若能讓人省心,怕是月老也能司文斷案了。”
還未歎畢,天上一片濃雲密布,頃刻之間電閃雷鳴,一道閃電將濃雲劈開一畦溝壑,滾滾黑雲於其間騰騰而來,殺機四伏,近前一看,卻是那雷公電母攜了天兵天將叱吒將至。
雷公將手中金跋鏗鏘一合,哐啷啷一陣霹靂聲響,“小妖哪裏去!快快受伏!”
嗓門忒大了!我被他震得一陣嗡嗡耳鳴,待回過神來,卻見鳳凰負手擋在我身前,寒聲威嚴道:“這是要做什麽?”
雷公電母這才看清鳳凰在此,領著一幹天兵朝他拜跪而下:“啟稟火神殿下,天後派我等捉拿錦覓小妖上天庭受刑。望二殿下莫要攔阻。”
鳳凰麵色一沉,尚未開口,就聽長芳主冷聲道:“我花界之人何時輪到天界來拿!況,錦覓乃我水鏡精靈,花界之靈豈容天界隨意折辱,望雲響雷公言辭注意些!”
雷公臉龐黑頭發黑嘴唇黑,隻一口白牙四平八穩忽忽閃,“長芳主有長芳主的道理,雲響亦有雲響的職責。今日天後命我前來,雲響自當盡職而歸。”
鳳凰眉尖一墜,“天界三十六位天將,八百一十二萬天兵,如果我沒記錯,沒有一位隸屬天後所轄,雲響雷公和聖光電母莫不是忘了現下效命何人帳下?”
雷公尚且耿黑憨直著,那電母卻靈光一閃,利落拽了拽雷公的衣擺,俯身道:“二殿下且息怒,屬下皆效命於二殿下麾下,自當聽從二殿下調用!”
“如此,我命你二將現下和諸天兵返回天庭。”鳳凰拂了拂袖上霧氣,“天後那裏我自有道理。”
“是!”電母一抱拳,雷公一口白牙張了張,尚且躊躇,但眼神一觸到鳳凰的麵色那僅有的一分躊躇便立刻偃旗息鼓了。
此時,卻見聽有個怯怯的聲音:“稟火神殿下,小仙非屬二殿下所轄,乃是夜神大殿麾下……”但見一幹天兵末尾有員不識相小兵怯怯舉了舉手,扭捏道。
“嗯?”鳳凰眼刀一開,兵不血刃。
那小天兵顫了顫,最終卻甚堅強地屹立不倒,想來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初當天兵還沒有多少時日。以往我做鳳凰書童的時候,也常被他帶到校場去,那個場麵……嘖嘖……十分血腥!
我一時興起,預備看這小天兵如何大戰冷火神,卻有人不疾不徐道:“既是我帳下,不知可能聽我一句否?”
小魚仙倌怎的也來了?
那小天兵甚是崇拜地望著小魚仙倌,懇切地點了點頭,“但憑大殿下吩咐!”
“今日之事本是誤會,你且回校場操練,天後若有質疑,責任皆由我擔。”小魚仙倌拍了拍那小天兵秀氣的肩膀。
小天兵眨巴著亮晶晶的眼兒,俯身朗朗道:“是!屬下聽命!”
鳳凰冷眼看著,不置一詞。
來勢洶洶的一幹天兵天將就這麽頃刻之間被鳳凰和小魚仙倌打發得鳴金收兵,鳥獸散去。我不免扼腕失望。
小魚仙倌整了整袖口,朝二十四位芳主作了個揖,“潤玉見過諸位芳主。”
丁香小芳主細細打量了一下小魚仙倌,突然伸手襲向小魚仙倌麵門,小魚仙倌攏起仙障側身一避,丁香小芳主收回手,道:“這障隱術……原來那日竟是夜神大殿破了水鏡的結界擄走錦覓!”
其餘芳主聞言俱是神情一頓,意外且不友善地看著小魚仙倌。
“天界兩位尊神連番擅闖我花界,火神之由我等尚且知曉,卻不知夜神舉動是何意圖?”長芳主緊皺雙眉,銳目盯牢小魚仙倌。
小魚仙倌和煦一笑,望了望我,道:“錦覓仙子性喜新奇熱鬧,不比潤玉清寡之人,二十四位芳主設結界將她拘束著想來不甚妥當,潤玉乃錦覓仙子友人,為其解縛乃分內之事。”
“友人?”丁香小芳主不屑一詰,“天界果然皆是些虛偽膚淺之輩,見過錦覓無雙姿容,夜神此番‘友人’一說怕不是有些此地無銀?火神尚且直言不諱,夜神的心思何不直言?”
“丁香芳主大可置疑潤玉之言,然,潤玉所言所行坦蕩蕩,自省從無逾距之處,於‘友人’二字問心無愧。”小魚仙倌對於丁香小芳主的挑釁全然不甚在意。
我亦點點頭,向小魚仙倌靠近了半掌腳尖,“丁香小芳主且莫要怪罪潤玉仙倌,潤玉仙倌是尾好龍,我甚歡喜他。”
四周之人刹那皆屏息。身旁老鬆樹抖了抖,掉落一地鬆針。
“你說什麽?”鳳凰聲音沉沉墜地,一字一頓,琉璃眼瞳恰似件上好的瓷器經人小錐一敲,裂紋迸現。
“潤玉仙倌是尾好龍,我甚歡……”話音未落,那帶了裂紋的琉璃轟然委地,破碎淩亂,嚇得我生生將最後兩個字咽回腹中。
小魚仙倌眼眸之中幾分意外一瞬而過,依稀有淡淡星光撲朔,待細看,卻又恢複了安靜溫潤之態,對我道:“謝過錦覓仙子抬愛,潤玉亦歡喜錦覓仙子。”
我欣然一笑。周遭二十四位芳主麵色驚怒不定,長芳主花蔓舒張一個精準將我拉至身邊,淩厲注視著我的雙目,“你和夜神!”山間野花樹木皆被長芳主突如其來之戾氣震得斂葉收花。
“錦覓……”鳳凰口中喃喃,麵色撲朔迷離、懸疑離奇、錯綜複雜,有神傷隕落之態,又似當頭棒擊,懵懂未回魂之狀,“你二人所言可是真?”
這鳥兒不知又魔怔什麽了,我頷首道:“真,頂頂真,比這樹上的鬆針還真。”老鬆樹又抖了抖,此番抖得厲害了些,除去鬆針,還砸了個鬆果下來。
鳳凰指尖褪成一片寒冰之白,雙目一閉,山風驟然凜冽,鳳凰發絲紛飛,似有件甚是珍貴的物什風化作一縷堙粉,隨風逝去,隻餘空洞洞一片麵色,木然道:“如此說來,我不過做了段過河的橋,成全了你二人的隔岸相望……”
小魚仙倌看雲看風,神態閑適。
長芳主花蔓越收越緊,勒得我生疼,厲聲喝道:“休想!隻要我二十四人尚得一口氣息,此事便斷莫想成!”
玉蘭芳主掩麵長慟,“造孽啊!都是業障!你二人之關係怎可生出情意來?!”
說實話,我甚迷惘,怎得好端端歡歡喜喜的一幹人便糾結得比那老鬆樹的褶子皮還要褶子……
玉蘭芳主一言卻讓鳳凰麵色一變,鳳凰回過身對小魚仙倌道:“你可知錦覓是何人?你可知我棲梧宮中的留梓池?你可知父帝即位前居住何處?你可知先花神名諱何許?你可知錦覓能信手喚花?你可知錦覓性本屬水?你可知先花神真身乃水蓮一瓣?”最後淒然一笑道:“你可知父帝對我承認過何事?……你我錦覓三人……實是異母兄妹……”
小魚仙倌聞言,驚異一動,轉頭將我一望,既而看向二十四位芳主。
二十四位芳主有愕然,有驚詫,有勃怒,有冷眼,隻長芳主不驚不動,似是默認。
我一時驚,一時喜,一時愁。驚的是我這樣一顆葡萄居然有這麽些鳥獸親戚,喜的是不管是真是假日後應能憑此招搖撞騙些靈力仙丹來,愁的是攤上了天後這麽個不好應對的後母。
總之,權衡利弊,我現下心境小小複雜了一把。
小魚仙倌卻不愧是小魚仙倌,隻驚詫了那麽片刻,卻突然回神似有什麽篤定在心中,波瀾不驚道:“既是兄妹也好,無妨……”
還未講完,鳳凰便如五雷轟頂一般,“倫常逆天之行,受灰飛煙滅之天遣,大殿如欲將錦覓拖入此萬劫不複之深淵,我便是拚盡全力也會阻止!”
小魚仙倌道:“二殿下怕不是有甚誤解?”既而轉身對我,“錦覓仙子除了歡喜我,不知可還歡喜火神?”
噯?我正在複雜猶豫著,小魚仙倌問此作甚?
我想了想,勉強回道:“歡喜。”鳳凰一惑,長芳主一趔趄。
小魚仙倌又問:“那月下仙人呢?”
我毫不猶豫回道:“歡喜。”鳳凰麵色一跌,長芳主了然。
小魚仙倌繼續:“不知彥佑君又何如?”
我頷首回道:“歡喜。”鳳凰眉尾一挑,長芳主終是將捆我的花蔓鬆開了。
小魚仙倌一笑,“那棲梧宮中小侍了聽、飛絮呢?”
“歡喜。”我仍舊答道。
此般一問一答畢,鳳凰狹長的眼中烽火四起,勃然大怒,周遭花草樹木猝然起火,頃刻之間我們所在的這處斷崖便禿了。
我在心底悼念了一下那棵老鬆樹。
不想,聽八卦原來是要付出生命的代價。
枯藤,老樹,昏鴉,斷腸人在天涯。

第三十二章
流雲,柘水,扁舟,塞外仙在蓬萊。
若隱若現煙霧中,有人自木筏上拾步而下,對我和藹一笑,“此番冒昧將錦覓仙子請至太虛幻境中,還望錦覓仙子莫要介意。”
我委婉道:“天帝客氣了。”
其實,我以為,不論是誰若正睡得香甜被人從夢中將魂魄請出都難免要暴躁一下,然則若此人是天帝便另當別論了,我朝他福了福身,“不知天帝深夜喚錦覓至此所為何事?”
許久,除了耳畔流雲隱約天籟摩挲之音,卻不聞天帝答我,抬頭一看,但見他一雙眼專注看著我,卻又並非看著我,似透過我端詳著另外一個人,見我疑惑看他,方才回神一笑,笑中幾分淒、幾分悔、幾分盼,答非所問道:“此處乃是太虛境,蓬萊仙洲之中,仙家偶或魂遊之地,偶有幻景現於凡間,凡人稱為‘海市蜃樓’,以為海中天蟾吐納之氣所成幻象,我初聽此說時難免一笑,以為凡人所言甚是有趣,然則,九萬年前,我夜遊至此,見柘水上一女子踏水而行,步步生蓮,漸行漸遠,隱然而去前,清雅卓然的身姿於霧氣間無意回眸一瞬,我方才知曉何為幻境,何為海市蜃樓……”
天帝神態沉迷,醉心望著水麵的霧氣,輕輕逸出一縷太息。
人老了果然都喜歡想當年,天帝自是又與尋常老兒不同,喜歡大半夜裏想當年,雖然我與他不大熟悉,但照昨日鳳凰所說我有那麽丁點可能與這老兒有點關係,我便勉為其難掐了瞌睡蟲兒作興致勃勃狀專注聆聽,不過這個“九萬年前”著實讓我悲了悲,想來這故事一時半會兒是說不完了。
我正心裏頹著,天帝卻停在此處不往下說了,我琢磨了一下,好比凡間唱戲的唱到某處精彩段必定要來個亮相定上那麽片刻,待聽戲人叫好歡呼後再往下繼續,天帝此番停頓必定是等我來接個話頭才好繼續,是以,我便朝他展顏一笑,道:“甚好,甚好。”
天帝眼中一恍,失神片刻後自嘲一笑,道:“真是像。在這朦朧霧氣裏,你與她乍一看幾乎一模一樣,細看了這麵貌容顏卻無一處相似,若說神韻相似,卻又牽強,隻這笑容便截然不同,她不愛笑,我與她相識了這九萬年見她展顏也不出十次,便是一笑也似那晨間露水淡淡一抹便轉瞬即逝,不似你這般春光明媚、甜比楓糖。”
忽地一頓,攜了絲悵然道:“其實,也不盡然……後麵五萬年間我其實再未見她笑過。若非我……她這九萬年斷不止這丁點笑容,亦不會在寥寂之中終了此生……”
呃~我本以為這天帝老兒是來認親的,正抖擻了精神預備與他演一出熱血沸騰潸然淚下的戲碼,順帶得些靈力作見麵禮,不想他說了半日卻隻繞著個已然“終了”的人,我不免掃興,麵上卻虔誠配合道:“閻王老爺會保佑她的,天帝陛下節哀順便。”
天帝愕然,繼而一哂,將眼神移開,看著靜謐的柘水,“自五萬年前,天界同這太虛幻境便寸草不生,聽聞錦覓仙子能信手栽花,不若種些青蓮在此吧。”老人家的思維還能如此跳躍發散的我以為不多,不愧是天帝,話題怎的突然就轉向栽花了?
我看了看周遭,從地上拾起一抔土撒入柘水之中,喃喃念得咒來,刹那之間朵朵蓮花自水中遙遙升起,倏忽綻開,一片淡雅靛青充斥滿目。
天帝眼眸中驚喜交織,爍爍閃得一派水光,“果然!”繼而又問:“你可知我適才所言何人?”真真又跳躍又發散,幸得我聰慧。
“錦覓年幼,且常年居水鏡,所識之人無非個把花果菜蔬之仙靈,著實沒有深沉到萬把年才笑一回的,一日笑十回的膚淺之輩倒不少。天帝故人想來錦覓不識得,自然不能知曉天帝所言何人。”我振振有詞。
天帝殷殷望著我,“此番所言非別人,正是花神梓芬。錦覓仙子仙齡五千餘歲,梓芬四千年方才仙逝,錦覓仙子莫不是連梓芬也不曾見過?”
“從來不曾。”我搖了搖頭。天帝未免老眼昏花了些,我與花神如何會相像,果子和花朵本是兩樣東西,差得豈止八裏十裏。
聞言,天帝麵上悲色泛濫,淒楚道:“不想,梓芬竟恨我到此般境地!連自己的血脈也狠心不見……”言語間忽地戛然而止,十分懸疑。
然則其未盡之言卻不啻一記震天雷,轟得我耳鳴眼花,依他的意思我竟是花神與他所出!我回想了一下鳳凰昨日所言,前後一核,嚴絲合縫,昨日鳳凰火燒斷崖,花草盡損,長芳主憤然,與二十四位芳主毅然將我帶回水鏡之中,走得急了些,我竟沒有回味出鳳凰話裏的意思,今日聽天帝一說我總算明了過來了。
不過,這期間怕不是有什麽誤解?其一,花神是瓣蓮,我卻是顆葡萄,不過不能排斥天帝亦是顆葡萄;其二,花神靈力萬人之上,我修了四千年卻連仙道都沒有入,不過不排斥我大器晚成。
如此轉念一想,我便釋然了,篤篤定泰然自若。麵上卻擺了副懵懂無知狀,眨巴眨巴眼睛,細聲細氣道:“天帝若是喜歡看花,錦覓自當盡力多栽種些,便是天帝讓我去天界作個小花匠亦可。隻是……隻是……”我擰了眉毛,十分憂愁。
天帝見我麵色猶豫,忙道:“隻是什麽?錦覓仙子有何難處盡管直言。”
“隻是,錦覓靈力不高,雖是勤勉修行了四千餘年,也終還是個精靈,栽花種草的伎倆雖略通一二,卻終須憑借外物方才能變幻,讓天帝見笑了。”我攏手欠了欠身。
天帝用天眼觀了觀我,道:“想來是梓芬封了你的元靈,我現下授你些靈力,你且回去修行七七四十九日,四十九日後我再提你魂魄至此,屆時,你真身……”天帝忽地一停。
我皺眉肅穆道:“錦覓不過區區果子精,如何受得起天帝陛下靈力,錦覓以為不甚妥當。”
天帝慈愛端詳我,“好孩子,你與我本不必如此生分,我授你靈力乃是天經地義之事。”
天帝既如此慷慨,我若再推托未免不給麵子了些,是以便勉為其難生生受了,“如此,便多謝天帝了。”
天帝伸出手,但見掌心一合一開,便起了一團幽幽熒光,他念了聲“起!”,那熒光便忽忽悠悠自他掌心之中飛離,還未來得及看清楚,便沒入了我眉宇之間,一股通徹透涼之意直達周身。
天帝一絲歉然道:“恐你修為不深,我今日權且授你五千年靈力……”
五千年,權且。
這“權且”二字我十分歡喜,心潮澎湃之餘便將天帝餘下後半句話權且忽略了。
臨別之時,天帝道:“今日倒擾了你休眠,若非我數萬年前一念之差,恐二十四位芳主也不會與天界為敵,你我亦不必夜裏才能魂魄相見,委屈你了。”天帝唇邊含了絲苦笑。
“哪裏哪裏,天帝客氣了。”我灑然回道。
“我有一言,錦覓仙子卻需記牢。”本要將我放行了,天帝卻又突然喚住我,“你與旭鳳、潤玉斷然不可生出男女情誼。”
我道是何事,原來是這瑣碎小事,遂慷慨道:“舉手之勞,舉手之勞。天帝且放寬心。”
天帝愣神的工夫,我已元魂歸位。
我的魂魄在體內歸整好氣息,睜眼一看,窗外天空已有些蒙蒙亮,想來小魚仙倌已然下職了。
門外玉蘭芳主道:“錦覓可是起了?”
我不免一陣頭緊。昨日自回花界起,二十四位芳主便商量了夜裏輪番宿在我這院中,白日裏,便提我前去先花神的芳塚前思過。日子委實難熬,今日不過第二日,我已然覺著過了許多年頭。
不過,二十四位芳主白日裏須各忙各的,倒不曾看我,隻是攏了仙障將我束縛在芳塚周遭方圓一裏之內。
玉蘭芳主走後,我望著先花神蕭瑟的花塚拜了三拜,虔誠喃喃:“果子精錦覓此番冒充先花神後人,得了天帝五千年靈力,還望花神海量莫要與我計較,往後錦覓自當多多孝敬些葡萄給您老人家做貢果。”
一番懺悔畢,我通體舒暢。一想起自己白白撿了五千年靈力便覺得看什麽都很順眼,便是往日裏蕭瑟的芳塚今日看著也熠熠生輝,我一時喜悅便不免想尋個人彈冠相慶一番。隻是,如今鳳凰和小魚仙倌都不能尋了,想來想去,隻能勉強尋那撲哧蛇君。
我呐呐念了個召喚咒。
正念了一半,朗朗晴空下卻忽然落起了一陣淅瀝小雨,有人自雨幕之中行來,唔,這撲哧君速度十分快,我咒語還未畢,他竟就趕來了。
但見那人足不點地,身姿飄杳,雨水過身而不濕,仙風仙貌分雨而來。
我定睛一看,竟是水神!
我如今靈力忒強了些,上番喚來個水妖,今日竟能喚來水神。
依此推斷,我果然是枚大器晚成的果子!

第三十三章
素緞長袍水傾流瀉出一片銀白光澤,細雨收斂時,水神已立在我麵前,有水霧似麵紗撲麵而來,他低頭看看我,又看看一旁的芳塚,盛滿湖水的雙目清冽且明淨,明淨到近乎哀傷。
無風無雨,遍地細長的燈心草卻輕輕搖曳,紛紛偎依向他腳邊,有一綹細微的歎息自他嘴角飄蕩而出滲入淡薄的晨霧之中,遍尋不著。
他就那麽低頭瞧著我,滿目的湖水微微起瀾,讓人不禁擔心若他的頭再低那麽一點點,眼眶便會承載不了那些盈滿的湖水,決堤四野。然而,終究是我多慮了。
他望著我,不曉得過了多久,似乎像一場夢境一般長,又似乎像一場夢境一般短。
“錦覓仙子可是在替梓芬守墳?”不待我答,又道:“此處原是一片海棠林,每到早春三月便是綻蕊重芳、繁華喧囂至極,早年我常慶幸,幸得我那日晚歸,方才自命理的輪盤中喚回了梓芬一縷元魂,後來我又常常懊悔,若我那日不曾晚歸,這世上便不會有梓芬,亦不會有她這許多年的坎坷終致魂飛魄散……”
水神抬頭看天,用煙火全無的清澈嗓音說著我不明白的故事,“如此,或許此刻這瓣蓮魂正在紅塵之中經曆著平凡卻美滿的生老病死,而我,此刻或許仍舊在這花界的三島十洲上作我的世外散仙……雖然孤寂,卻各自幸福。”
“梓芬掌花,卻終是不喜這些豔麗熱鬧的生靈,素淨一生,尋覓一生,終是覓得了如今這芳草萋萋的安寧。”水神轉向我,眼角有一滴透亮的水晶滑入鬢角,“錦覓、錦覓,繁花似錦覓安寧,淡雲流水渡此生。梓芬生前案頭懸掛的這兩句詩正是我替她滕抄裱掛的。”
我撼了撼,水神卻伸手將我從墳前攙了起來,“不想,梓芬竟尚有一絲血脈留於世間,即使非我所出……然,這五千年我疏於照拂你,卻如何對得住梓芬……如何對得住你……”言語悲傷卻含淡喜,望著我殷殷切切。
我驚了驚,水神亦這般說,難道我真的是花神與天帝之後?
正遊移不定間,一道翠生生的綠影子愣是定定砸在了我身旁不足兩寸處,我轉頭看了看,原來是條天外飛蛇。
“小生來遲了,來遲了,錦覓小娘子且莫怪莫怪。”華麗的撲哧君伸手便親親熱熱要來拉我,見我手上正覆著另一雙手,方才順著那手向上瞧,見到那手的主人,撲哧君立刻站挺了身子,整整衣襟,肅穆行禮道:“彥佑唐突,見過水神仙上。”
水神清亮著眼睛看了看撲哧君,水波不興,“彥佑君許多年不見,今日可是上花界賞玩?”
我不免有些納罕,撲哧君見著鳳凰都不行禮,倒是對水神畢恭畢敬,這六界的禮數果然有些講究。
撲哧君斂眉垂目,正經表白:“彥佑從不尋花問柳。”繼而,又樂顛顛道:“今日乃是收到錦覓仙子的召喚,方才闖入花界。”
我點點頭,撲哧君繼續樂嗬嗬。
水神聞言卻眉峰輕輕起伏了一下,“錦覓,你能召喚彥佑君?使的何咒?”
為何我就召喚不了彥佑君?看水神這般模樣竟是有些疑竇,未免瞧低了我的靈力,彥佑君雖按鳳凰的話說曾經是個神君,然則現在不過是條小水妖,我能召喚來自然是情理之中,遂不情不願答道:“使的招土地的請土魂咒。”
水神神思迷離,站在一方朦朧水霧之中,天邊豔陽初升,幹淨美好得有如一闕恰恰填好的小令。
撲哧君神情一波折,複又壯闊開來,道“原來錦覓仙子是仙上的親戚?如此甚好甚好!彥佑原先還擔心向錦覓仙子求親怕不是要受些阻撓,若是仙上便再好不過了。”撲哧君撣了撣黑漆漆的頭發,對我豔麗一笑,白牙閃閃,“親上加親!哈哈哈!”
我顫了顫,嗓子眼裏噎了坨黃燦燦的金塊,上下不得。
我才不要與條菜蟲綠的蛇親上加親。
水神神色波動,黃連般苦澀一笑,“我本生於虛無,來去不過天地間一滴水,如何有親戚一說?便是彥佑君你,也是當年你母親認我做了義兄,方才與我有些關聯。”
水神話未盡卻突然轉向我,“錦覓可能喚水?”
我回憶了一番,道:“不曉得噯,不曾喚過。”
“不如現下試試便知曉了。”撲哧君大剌剌橫插進來。
水神頷首。正巧可借此機會試試天帝給我的靈力是否靈光,我便指天誓日一番咒語繞口令般念了下來,不想這方圓百裏內,沒有一滴水肯賣我麵子,天上彩雲飄,地上幹草晃,哪裏有半分濕潤的影子。
我頹然斂起手指收了勢頭,此番丟臉丟得有一點點大。
“牡丹見過水神。”我正琢磨著,背後卻傳來長芳主的聲音。回頭但見長芳主跪在地上,神色鎮定看著我和水神,半納於袖口中的手指卻動了動,“錦覓自小生長在水鏡之中,不通外界之事,不知可有唐突水神?”
“免禮。長芳主與我原不必如此見外。”水神對著長芳主還了個禮,“今日本欲來此祭奠梓芬,不想卻巧遇了錦覓仙子……”水神眼神瞬過一層霧氣,問道:“錦覓可是從一出世便是二十四位芳主看護?”
“主上天外有知,知曉水神這般記掛著常常來看望,定是十分欣慰。牡丹在此替主上謝過水神了!”長芳主想來年紀大了,難免要犯糊塗,答非所問得很。
水神未得到確切答案也不接話糾正,隻用兩隻烏木般騰著水氣的眼珠盯著長芳主,含著幾分殷殷期許。長芳主給這般一看,氣定神閑之中竟浮起一層淡淡的愧色。
兩人正僵持著,撲哧君卻道:“看!好大一坨雲!好黑一坨雲!”
我抬頭,果然又大又黑一灘雲正從天邊風馳電掣地聚攏,莊重地壓在了我們的正頭頂上方,忽覺絲絲寒冰之氣襲來,花界之中幾十萬年素來四季如春,今日不曉得是變得什麽天。
正納罕著,那厚黑厚黑的雲層裏卻開始零星飄落下片片雪白的物什,越來越密,越來越多。
撲哧君伸手接住一片,放在我眼前,順勢攬過我的肩頭,驚奇道:“哇!是一坨雪花!”
我本就冷,再給一坨蛇攬在懷裏未免更冷,遂伸手將這坨蛇給推到一邊去。
長芳主本來柳眉倒豎,似乎正打算嗬斥撲哧君什麽,見我推了他方才麵色和緩些。
撲哧君踉蹌了兩步,捂著心囁嚅:“我這坨脆弱的心肝喲~”
水神在漫天飛雪中神色縹緲,眉間哀傷有如臨淵古潭深不可測,一朵晶瑩的雪花融化在他的臉頰,化作一滴腮上淚滑落而下,他微微啟口,似有千言萬語,終卻化作一句話:“這場大雪是錦覓喚來的,牡丹芳主可有何說法?”
言語間幾分晦澀哽咽。

第三十四章
“這場大雪是錦覓喚來的,牡丹芳主可有何說法?”
長芳主臉色一驚,慟變,似被人盜了上萬年修為一般痛心疾首,卻抿緊雙唇對水神的逼問不置一詞。撲哧君亦罕見地收斂了臉上嘻嘻哈哈,作深沉思考狀。
我現下顧不得他們三三兩兩打啞謎對暗號,隻覺著十分滿足十分開懷,我一顆葡萄現如今也能呼雲喚雪了,想來位列仙班已是指日可待!
長芳主想是被兩雙眼睛盯得有些難受,終於開口道:“牡丹不過是花界一司花之小仙,水神的事情莫非自己還弄不清爽,倒要他人轉述不成?”
水神被長芳主一噎,麵上泛起一層淡淡霞光,紅了紅,半晌才道:“我與梓芬當年……”
言語停在一半處,撲哧君卻忽然像窺得了什麽了不得的秘密,朝水神作了個揖自請告退,臨行前對我道:“錦覓小娘子,小生改日洗剝幹淨再來瞧你。”被長芳主狠狠剜了兩眼。
撲哧君走後,水神方才接道:“我對梓芬,當年雖情意相投,卻發乎情,止乎禮,自省從不曾過肌膚之親,又如何能……然,錦覓卻能使咒喚來水君彥佑,且能召雪,若無控水神力又如何說的通?普天之下除卻我,便隻有龍族能掌此力,錦覓卻自言是顆葡萄……”水神猶豫了一下,懇切望著長芳主,“今日可解此謎者,唯有二十四位芳主。盼牡丹芳主不吝賜教。”
長芳主愕然歎了口氣,愛憐拂去我袖口草屑,低聲用幾不可聞的聲音念叨:“我還道錦覓這迷糊勁兒是天生天養,不成想竟是有源頭的。”既而抬首對水神道:“隻是,水神問我亦無用,牡丹有所言有所不能言,我等二十四人曾對主上起過毒誓,若有半分泄漏自毀元神。望水神見諒。”
此言自長芳主口中一出我方才信服,蛛絲馬跡瞧來,不成想我竟然真是先花神之後!
真相總是霹靂的!此事好比聽聞飛絮竟是火神鳳凰之後一般讓人難以置信,我嚼了好幾嚼,終是難以下咽,頭卻有些隱隱作痛。
但見麵前水神和長芳主開始搖搖晃晃,一個晃成兩個,兩個晃成四個,越來越多的影子晃得我一陣眩暈,腹中哪吒鬧海一般翻騰,我勉力伸手朝他們擺了擺,“別晃了,不要晃了,我的頭……好暈好疼~”
水神敏捷伸臂托住我往後倒的身子,長芳主著急用花蔓探我脈象,麵色驚變,“錦覓內裏真氣大亂,水神是否注了靈力與錦覓?!”
此時,一股真氣匯聚成凜冽劍氣所向披靡直衝天靈蓋,似有附體攀沿枝蔓被盡數斬斷,我掙了掙,陷入一片迷茫渾沌之中。
移步換景,跋涉過茫茫渾沌,眼前一片開闊,海棠繽紛、落英滿地,雲蒸霞蔚之中,一名女子端坐其間,淺裳薄裙手撚花枝對我清茶一笑,“師兄,你來了?”
我愣神的工夫,身旁一個絹衣冰綃的身影已然貼著我擦肩而過,“梓芬。我來了。”聲似流水涓涓潺潺,和煦一如早春三月的風。
垂絲海棠樹下,二人花枝為劍,女似春柳男似楊,一雙人影比肩舞劍,行雲流水出神入化,正到精彩處,那女子卻一個柔步跨過男子身側,男子亦隨其上,孰料女子倏然回身,一劍點在男子肩頭,那男子毫無防備,正中睡穴頹然委地。
原來是暗算,我不免起了興致,待看那女子接下來預備將這男子或殺或剮,不想這女子全無我料想之中對這男子庖丁解牛一番,隻是癡癡捧了他的臉瞧了半晌,眼淚水啪嗒啪嗒落得比樹梢的花瓣還歡,“師兄再生之恩梓芬無以為報……”
呃……親下去了……
原來這女子並非想要取那男子性命,不過是想輕薄輕薄他。我托了腮蹲在一旁準備細看他二人一人昏迷一人羸弱如何行這雙修之事,卻聽聞耳旁一派嘈雜聲響。
“錦覓體內火陽之氣過旺,不知何人渡了她這許多陽氣,衝撞了她陰寒本性,若非今日恰巧逢我在此,恐性命堪虞。”說話人言語間夾了絲顫音,似有無限後怕。
有人長長舒出一口氣,“多謝水神仙上,若是錦覓出得丁點差錯,我等如何向先花神交待……”我辨得乃是丁香小芳主的聲音。
“錦覓……原是我的骨血……這四千餘年我沒盡半點職責,如今這個‘謝’字又如何擔得起?”水神話中無限自責,心碎道:“梓芬離魂天外有知,我將來又有何麵目去見她!”
真相是電閃雷鳴的!我貼了一背冷汗,堪比聽聞飛絮是鳳凰和小魚仙倌二人雙修所出。
“仙上,仙上恐誤會了,錦覓如何會是仙上骨血……”平日裏嘴皮甚利落的玉蘭芳主此番卻說得磕磕絆絆,有些言語蒼白。
“你們也莫要瞞我了,你們對梓芬下過毒誓我也不為難你們。”水神將玉蘭芳主的話裁斷,斬釘截鐵道:“我方才已探過錦覓元靈,你們如今再瞞也瞞不住了,我隻問一句,錦覓可是霜降臨世的?”
滿殿皆靜,隻餘窗外撲簌簌的落雪聲嘈嘈切切。
“果然……果然!”宮傾玉碎,水神失魂落魄的聲音跌落床沿,“梓芬……”
許久,有一隻柔潤的手撫上我的臉頰,“覓兒,我的女兒……”
我禪了禪,現如今爹爹遍地種,昨日揀了個,今日又揀了一個。昨日天帝予了我五千年靈力,不曉得今日這新爹爹出手可闊綽。
念及此,我迷迷朦朦睜開眼來將攬我在懷裏的水神純真質樸一望,怯怯道:“水神怕不是認錯了,錦覓不過靈力低下一介精靈,天生天養,無父無母,卑微如螻蟻,怎可高攀仙上?”

第三十五章
“水神怕不是認錯了,錦覓不過靈力低下一介精靈,天生天養,無父無母,卑微如螻蟻,怎可高攀仙上?”
水神低頭望著我,眼眸中澄澈的湖水無端端地磅礴澎湃如潮汐起伏,一行清淚奪眶而出灑落在我的前襟,“覓兒,叫你受委屈了……我愧對梓芬,枉為爾父,便是今日你不認我這爹爹也怨不得你……”口中這般說著,手上卻將我往懷裏箍得更緊了些。
我乖巧伏在他肩頭,不掙不紮,悶聲道:“並非錦覓不認,隻是,錦覓靈力淺薄,便是我此番自欺欺人相信了,水神又如何說服這世上眾生錦覓一個果子精乃是花神與水神嫡嫡親的後人?悠悠眾口難掩,日後必生事端。”
越過水神肩頭但見長芳主蹙眉正瞪著我,遂抽了抽鼻子埋首入水神懷中,水神一邊抱牢我,似乎十分高興,一邊伸手愛憐撫過我的發頂,徐徐道:“覓兒莫要擔憂,你的元神如今想來是被梓芬用迦藍印封壓住了,故而所現真身並非實體,待爹爹去西天如來聖佛處求取解術便可還我覓兒本來真身。”
我一個人獨來獨往四千餘年,從不曾覺得自己缺少什麽,給他這般關切一摟,我卻怔了怔,隻覺得縱使門外白雪皚皚,整個春天卻仿佛縮影在了這溫暖的一抱之中。我遙對著窗欞積雪無意識地淺淺一笑,一支杏黃色的花蕊便從那堆晶砌瑩中顫顫巍巍地抽芽而出,迎著寒風倔強綻放。
軟軟噙了那詞,我輕輕在嘴角重複了一遍:“爹……爹……”
摟著我的懷抱劇烈抖了一抖。
忽如一夜春風來,漫天遍野的霽雪刹那之間無影無蹤,萬丈碧野晴空下,花開無聲。
長芳主望著我們,眼眶紅了紅,玉蘭芳主想是眼中走了砂子,頻頻拿袖口擦拭眼角。
“覓兒……覓兒乖……”水神再次開口,攜了絲哽咽顫音,喜難自抑,“隻要覓兒歡喜,莫說靈力,便是傾盡爹爹所有又有何妨。”
切莫強攻,隻可弱取。——狐狸仙所言果然字字現真理,對付男人此必殺之招一出,真真是個所向披靡、老少鹹宜。我低調地竊喜了一番。
“隻是,覓兒如今身上這與本體相衝的火陽之氣十分旺盛,卻不知從何處而來?”水神話鋒一轉,憂心忡忡、滿麵焦灼道:“解鈴還須係鈴人,現下當務之急是尋得這授靈之人取回這逆返真氣。”
“火陽之氣?莫非天帝昨夜所授?”我脫口而出。
“天帝?!”長芳主對我怒目相向,“玉蘭!昨夜是你看護的錦覓,現下可有何說法?”
玉蘭芳主對著芳塚撲通一個下跪。我忙道:“此事與玉蘭芳主原無關聯,是天帝提我魂魄至太虛幻境之中,方才順手予了我五千年靈力。”
“他與你說了些什麽?”長芳主咄咄逼人看著我,我往水神懷中縮了縮,卻見水神亦麵色凝重若有所思。
“他說……他說……他說他也是我爹爹。”我咽了口唾沫總算把話囫圇吐出,頭頂水神氣息一滯。
“笑話!”長芳主冷冷一笑,其餘二十三位芳主亦是怒不可遏,丁香小芳主更是恨不能將其抽筋拔骨的模樣,“若非他!主上又豈會魂飛魄散、含恨而終?!言是你的弑母仇人也不為過!”
“丁香!”長芳主出言相阻卻已然來不及。
“你說什麽?丁香,你說什麽?”水神麵色煞白,指尖不可抑製地顫抖,“梓芬究竟為何而去?四千年了,你們究竟想要瞞我到何時?”
“主上為何而去?說起來,水神仙上當年亦貢獻過一份力,可謂是功不可沒啊!今日我便是違背當年對先主立下的誓言自毀元神,亦要將真相告訴錦覓!”丁香小芳主推開長芳主,“天下男子皆薄幸!如今錦覓大了,便一個個要來揀這現成的爹爹做!你可知當年先主為保下這孩子拚盡一身護體修為?是了,是我糊塗了,水神又如何會知?錦覓呱呱墜地、先主闔眼之時,正是水神小登科之夜,仙上春風得意看桃花尚且來不及,又何嚐有閑暇念及舊人?”
水神渾身一顫,五雷轟頂,似徹骨寒水兜頭潑來,攬著我的懷抱一鬆,驀然起身,“天元二十萬八千六百一十二年霜降……並非天元二十萬八千六百一十三年夏至,你是說花界對外隱瞞梓芬的死訊近一年……?”水神三魂六魄盡失,自言自語:“梓芬說她從未歡喜過我……梓芬說她從來隻對天帝有情……梓芬逼我與臨秀結親……”
丁香小芳主掩麵,泣不成聲。
“二十四位芳主當年皆對先主立過誓言,水神仙上且莫要再逼問,當年之事,老朽略知一二,仙上可願聽我一述原委?”一個圓滾滾的橘紅影子擋在了丁香芳主麵前,定睛一看,竟是聽慣了壁角的老胡。
水神不言不語,安靜得駭人。
“當年天族太子如何步步為營騙得先主芳心,仙上想必比老朽更清楚,然則先天帝遺世前為其訂立了鳥族公主鳳凰為妻,時逢六界動蕩,天族太子為穩局勢,履行婚約結盟鳥族滅魔界逆叛繼位天帝,先主情滅神傷,天帝手握重權不改風流本性,仍糾纏先主,欲納先主為側妃,先主不堪其辱,拒不相從。
仙上仁善,對先主十幾萬年如一日,先主對仙上日久生情,本是一樁懸崖勒馬回頭美事,孰料,天帝知悉後勃然大怒,將先主強行玷辱,先主欲跳忘川自毀元神卻被天帝施術攔截,拘禁於棲梧宮中。另一方麵,天帝密謀指婚仙上與風神。
天後生性奸猾,天帝舉動被其看出端倪懷恨在心,後趁先主昏迷之際,下毒火焚先主靈元五內,先主雖逃脫,卻元神大傷,自知時日無多天命將至,遂對水神仙上冷言相對,逼退仙上,望仙上與風神結親後能將她忘卻,得到美滿幸福。
先主不欲萄萄步其後塵,故令二十四位芳主謹守其身世,用鎖靈簪壓製其天人之貌,並限萄萄萬年居水鏡之中,命我時時看管,孰料……”老胡仰天一歎,無限辛酸道不盡。
“江南生梓木,灼灼孕芳華……梓芬,梓芬,上天入地,師兄卻上哪裏去尋你?”水神闌珊淚滿襟,滿目水晶碎。
我撫額悲從中來,莫成想,我竟然真是水神與花神之後,“水性楊花”似乎是個不大好的詞……
轉念一想,在我跌宕起伏的身世大戲裏,原來挑大梁唱白臉的竟是鳳凰爹娘,往後可借此再訛一訛那鳥兒。

第三十六章
“錦覓仙子?”身後有人疑惑喚我,尚未來得及回頭,但見一隻斑點梅花鹿已然輕巧躍至我身旁,濕漉漉的鼻頭怯怯嗅了嗅我的衣擺,瞧著我的眼睛圓溜溜地忽閃忽閃。
我拍了拍魘獸的頭頂心,看看即將幻滅的日光,回身道:“小魚仙倌可是要去當值?”
“正是。”小魚仙倌一身湖水藍衫站在下風口處,腳邊流雲飛卷,淺淡眸色中幾分憂慮,“錦覓仙子前日裏返花界,二十四位芳主可有為難?”既而又道:“錦覓仙子今日至天界不知有何要事?天後如今餘怒未消,恐於錦覓仙子不利,錦覓仙子此行不若攜潤玉隨行左右也好有個照應。”
小魚仙倌果然是尾良善的龍,隻是我此番倒不必麻煩他,遂回道:“多謝小魚仙倌美意。小魚仙倌莫要擔心,隻管去上職,你我說話這會兒工夫可莫要誤了你掛星布夜。”
今日是水神爹爹帶了我前來天界讓天帝收返靈力的,不想剛入北天門便遇到了小魚仙倌,水神爹爹在我身旁,可巧恰恰被門邊的撐天巨柱遮住了身形,隻露了衣擺一角,想來小魚仙倌沒有瞧見。
但見小魚仙倌摸了摸魘獸的脖頸側,對我和風細雨一笑,“承蒙錦覓仙子上回所言‘歡喜潤玉’,潤玉心底感激,能為錦覓仙子效勞自是在所不辭。”
一側,水神爹爹身形一晃,清雅的麵孔詫異變色,眉尖旋即蹙起。
小魚仙倌垂眸一斂,幾分神傷,又道:“然,潤玉自幼婚約在身,怕是要辜負錦覓仙子一番好意。
怎的好端端說起婚約了呢?不過看小魚仙倌這般難過,想來婚約上身是件叫人十分自卑的事情,遂安慰道:“無妨,便是小魚仙倌有婚約,我也照樣歡喜你。”
聞言,水神爹爹麵色沉浮不定,衣角一動。
小魚仙倌眼中瞳仁一瞬,唇角勾了抹極淡的笑,卻逸出一縷輕歎,似有萬分惋惜在心間,“我亦歡喜你。”聲音低到不能再低,近乎溶入無聲的暮色之中。
爹爹凝重一咳自撐天柱後邁步而出。
小魚仙倌麵色大驚,似有幾分惶恐,恭敬對水神爹爹作了個揖,“潤玉見過仙上。適才大意,不察仙上神跡,望仙上見諒。”
爹爹不言語,神色複雜瞧著小魚仙倌。
小魚仙倌麵上初見爹爹的幾分波動之色卻在爹爹的嚴厲注視下慢慢沉澱下來,化作一片坦然,開口道:“潤玉不知仙上何時來的,但想必聽聞了些許我與錦覓仙子的對話……”頓了頓,片刻卻似乎下了個決斷,一撩衣擺,鄭重對水神爹爹跪下,“潤玉在此向仙上請罪。”
爹爹清澈的眼睛直視小魚仙倌,變幻莫測,半晌後開口:“不知夜神何罪之有?本神願聞其詳。”
“潤玉大罪,罪不應當背負父帝與仙上為潤玉訂立的婚約卻對錦覓仙子動了凡情!潤玉雖非大賢大聖之人,然則亦不齒三心二意之言行,我既傾心錦覓仙子並幸得錦覓仙子傾心,便隻能將心賦予她一人,日後斷然不能再與他人成婚,勢必違逆與仙上長女之婚約,潤玉自知罪無可恕,請仙上責罰!”
小魚仙倌跪在地上,一派朗朗之言鬧得我一團混亂,然混亂之中我卻忽然記起一樁不大不小的事情,如若不出差池,我應該算得是水神長女。顯然,小魚仙倌並不曉得這公案。
水神爹爹嘴角一沉,“夜神可知若違此約有何代價?”
小魚仙倌脊梁直起,抬頭望向我,脈脈一笑,“無非削神籍、貶下界!若能與錦覓仙子相守,放卻浮華天神之位又何如?”
爹爹麵上神色千回百轉,“下界凡人命如滄海一粟,區區幾十年白駒過隙卻曆生、老、病、死之苦,為了錦覓,夜神不懼?”
小魚仙倌眸似北鬥星辰,萬年示北、不移不轉,抿唇道:“潤玉心之所向,雖九死其猶未悔!”
爹爹似為所撼,麵色凝重深深瞧了小魚仙倌一眼,“好!今日夜神之言本神記下了!”繼而,回轉身對我道:“覓兒,走吧。”
水神爹爹攜了正莫名的我前往天帝所在之九霄雲殿,將小魚仙倌撇於北天門外。飛過一片金芒霞光,隔著連綿起伏的雲彩我回頭看了一眼小魚仙倌,但見他仍跪在那片如火如荼的晚霞之中,魘獸正用頭頸低低蹭著他的手背,不知是否我的錯覺,竟覺得那身湖藍的背影好似一彎迷失在清泉裏的月亮,孤寂卻憂傷。
剛至九霄雲殿門外,便聞一陣鍾鼓琴瑟之音,看門仙侍拂塵一擺唱喏:“水神仙上到。”
“快快請來。”殿內傳來爽朗一笑,聲如洪鍾,應是天帝。
水神爹爹攜了我一前一後步入殿中,殿心之中有一司樂的仙倌正背對我們錚錚奏樂,周遭兩溜紫檀幾案旁諸仙濟濟一堂,想來正在賞琴。
“水神來得正好,素聞水神通音律,今日本座得了隻崖琴,正好請水神品評一二……”天帝一派興致盎然,卻在瞧見水神爹爹身後的我時話語一頓,麵色疑惑一番動蕩。
左側殿首天後嘴角噙笑一眼望來,瞧見我後眼尾一勾,生生將臉拉得飛流直下三千尺。
殿中諸神,除卻背對殿門操琴的樂司,無一不將眼光糾結在我麵上,禮數甚欠。
水神爹爹漆黑的眼帶著亙古不變的清寒投向殿首,雙手卻在袖擺下越攥越緊,指節泛白。
天帝疑,天後怒,爹爹憤。淙淙琴音間,三人對峙無言。
一泓秋水蕭颯商音過,琴聲漸行漸急,錚錚然若金戈起、鐵蹄踏,羽音高亢連綿,終在變宮音處“砰!”地掙斷一根弦。似一個咒語訇然委地,破滅無聲,殿中諸神驟然回神。
樂司抱了古琴起身,天青色衣擺一旋,一個傲慢的頎長身影回轉過身來。
卻是鳳凰。
倨傲的眼神蜻蜓點水在我麵上一掠而過,了無痕跡。
一旁仙侍自其手中接過崖琴,鳳凰一甩袖在殿首右側次位上翩躚落座,神色漠然。
“咳……”天帝回神尷尬攏嘴一咳,“仙上今日可是有要事相商?莫如各位仙僚先行散去,改日再宴諸位一享天籟。”
“且慢!”水神爹爹揮手一抬製止了正準備告去的神仙們,盯牢天帝,墨色凝固的雙眸像要洞穿所有,天帝麵色閃爍。“也不是什麽大事。不過請天帝收回小女身上五千年火陽相衝之力。”
“小女……”天後麵色驚變,鳳凰淩厲一抬頭。天帝不可置信喃喃道:“莫非……錦覓……”
“正是。”爹爹眼中鑿鑿,擲地有聲,“錦覓乃是我與梓芬之女!”

第三十七章
爹爹眼中鑿鑿,擲地有聲,“錦覓乃是我與梓芬之女!”
鳳凰眼中光彩流轉,眨眼之間,春暖花開、萬物複蘇。我素來曉得他喜怒無常,十分習以為常,不屑深究到底怎麽他忽地又高興了。
殿中諸仙詭異肅靜了片刻,本借餘光偷瞧我的神仙現下皆名正言順地瞪著我看,二郎顯聖真君座次離我最近,偏生額頭還比別人多隻眼,三隻眼睛瞅得我十分揪心。
天帝幾分渾渾噩噩,迷惘失神不曉得在想些什麽。
天後吃驚過後有忐忑稍縱即逝,突然脫口一笑道:“水神莫不是弄錯了,這精靈真身是葡萄,那日在場諸仙皆有目共睹,若說是水神與花神之女,未免荒天下之大謬。水神說是與不是呢?”
一語驚醒眾仙人,紛紛點頭稱疑,太白金星眉毛胡子一把白,作高深狀抖了抖,關切與爹爹道:“天後所言有理,仙上可莫要認錯了。”
爹爹暖暖握了我的手,冷然瞧著天帝天後,“不勞天後掛心,若非人心險惡,梓芬又何須自錦覓誕生起便施術壓製她的真身靈力!”爹爹寒聲又道:“天帝可知當年花神因何仙去?”
天帝一楞,咳了兩咳,天後麵色驟降,疾道:“花神之逝乃天命,水神如何不知?《六界神錄》有載,花神本乃佛祖座前一瓣蓮,入因果轉世輪盤本應湮滅,不想錯入三島十洲為水神與玄靈鬥姆元君所救,此乃逆天之行,終必遭懲戒,花神壽終不過靈力反噬之果而已。六界皆知。”
爹爹沉重閉眼,再次睜眼伴著冷冷一笑,“我隻知曉《六界神錄》有述,業火乃破靈之術,分八十一類,紅蓮業火居其首,又分五等,毒火為其尊,噬天靈焚五內,僅曆任火神掌此術!梓芬當年……”
“夜神大殿下到。”殿內一幹人正屏息聽在興頭上,門外仙侍一個長音唱喏卻恰將爹爹打斷。
小魚仙倌不疾不徐步入殿來,帶過一陣湖水般的夜風在我身旁站定,“潤玉見過父帝,見過天後。”回身對爹爹道:“見過水神仙上。”目光淡淡擦過我,泛起一圈靜默的漣漪又迅速消散而去。
天後本來擰眉抿唇麵色緊張,似乎生恐爹爹下一個字便是什麽驚心動魄之言,現下卻稍稍紓緩了眉眼,鬆了口氣,似乎從未如此高興見到小魚仙倌,和藹道:“大殿下不必多禮。”
“聽聞父帝得了上古絕音崖琴,潤玉掛星布夜故而來遲,不知是否錯過了清音雅律。”小魚仙倌原來是趕來聽琴的。
“可惜了,夜神怕是錯過了。”鳳凰伸手在一旁崖琴上撥了一串輪指,音色極好卻獨獨殘缺,“弦,斷了。”
小魚仙倌溫和一笑,低頭輕搖,似乎十分遺憾,“如此看來果然錯過了。平生憾事又添一樁。惟盼今日失之東隅,他日可收之桑榆。”
天帝卻心不在焉接道:“水神可知錦覓真身為何?水神若不告之,本座又如何解其火靈。”似乎尚存一線僥幸之意。
爹爹靜默片刻,殿中諸仙隨之屏息似殷殷盼著答案,我亦不免好奇自己的真身究竟是個什麽了不得的物什。
“錦覓生於霜降夜,能栽花喚水,體質陰寒,真身乃是一片六瓣霜花。”
真真叫人沮喪至極,霜花夜降朝逝,來去匆匆無蹤跡,輕飄飄一片一看便十分命薄,還不如做顆圓溜溜的葡萄來得實在、富態。
天帝似乎亦沮喪得緊,與我一般一臉幻想破滅狀。
“明日辰時,留梓池畔,等我。”耳旁傳來低低的命令,聲音口氣熟悉得緊,我一驚,抬頭,鳳凰一雙細長眼正盯著我,原來是他密語傳音於我,不曉得這廝要做什麽。
“霜花?錦覓仙子……?”小魚仙倌大惑不解,“可否冒昧一問,仙上所言是何意思?”
爹爹無波無瀾看了看小魚仙倌,並不言語。
天帝起身,自雲階上緩步而下,站定在我麵前,閉眼歎息間,一縷清風匯聚至我的靈台溢出印堂,天帝伸手,這無形之風在其掌心化作一點亮光,瞬間泯滅,“可惜了……”一語道出我的心聲,五千年靈力就這麽沒了,委實是可惜了些。
天帝無限惋惜瞧著我,“不想竟是水神之女。”
爹爹左手握了我的手側身退了一步,望著天帝,眼中全然無溫,右手自袖中一動,天後在上座霍然起身,眉眼焦灼。
劍拔弩張間,小魚仙倌突然迫不及待出聲,“父帝之意……錦覓莫非竟是仙上之女……?!”滿目不可置信,似驚似喜似釋然,神色輪番交替,自我認識小魚仙倌以來,從不曾見他情緒似今日這般起伏波動過。
“正是。”天帝看了看小魚仙倌又瞧了瞧我,“錦覓便是水神長女,也就是你未過門的妻子。”
爹爹眉頭一皺,審慎看了眼小魚仙倌,小魚仙倌澄澈的雙眼卻不避諱直直看向我,眼底有什麽滿得近乎要溢出來,唇角勾著一抹清雋的笑,絲絲入扣。投桃報李,我亦朝他笑了笑。片刻間,爹爹似乎下了個決斷,強行將右手自袖下翻轉收回,清冽的神色間包含著壓抑和隱忍。
驀地,後頸一陣涼,有東西滑過我的頰側,一看,卻是發簪自發間脫落,一頭長發失去支撐,瞬間散落。一根幻金色的鳳翎劃過發絲勾勒出一道寂寞的弧線,飄飄墜地,不曉得是不是夜裏光線昏暗,平日裏瑞氣灼灼的鳳翎現下躺在一片寬廣的白玉殿中,竟叫人生出一派零落成泥碾作塵的柔弱錯覺。
我慌忙拾起鳳翎抓在手心,回頭去瞧鳳凰,心中莫名生出一絲做錯事卻被抓了現行的心虛,我記得早起出門的時候分明簪得牢牢的,怎的現下卻鬆了出來,這鳳翎好像貴重得緊,叫鳳凰瞧見給落在地上可了不得,定要惹來他一些火氣。
我怯怯望向他,卻見他黑漆著雙目亦瞧著我,安靜得有如一片寂寥的落葉,無波無瀾。
一直以為,鳳凰不論著什麽衣裳,暗的也罷,淡的也罷,總掩不住一身奪目耀眼,便是他不穿衣裳我也瞧見過,那壓人氣勢絲毫不弱。今日一身天青色的衣裳卻在燈火簇擁之中淡出一股羸弱之感,哀傷得有如斷裂的琴弦。
我一時怔怔然。
“寰諦鳳翎……?”不知是誰訝異脫口而出,周遭諸仙一時間麵色幾番變,在天帝天後麵前又不敢造次,強自壓抑交頭接耳的願望,卻忍不住一番相互眉目傳情擠眉弄眼。
四周如炬探究目光中,小魚仙倌伸手拆下頭上的葡萄藤遞到我手中,“不如先別這支吧。”順勢拿過鳳翎,回身淡然道:“前幾日聽聞火神偶遊凡塵遺落了寰諦鳳翎,不想竟被錦覓錯拾,現下正好完璧歸趙。”
可見小魚仙倌隻知其一不知其二,這鳳翎先前確實是我拾到的,不過後來卻是鳳凰親手送給我的。我正待開口,天後卻急忙接道:“幸而尚在,可巧,可巧。”
諸仙連道:“今日正是吉日,水神得女歸,夜神得妻正,火神失物返,真真可喜可賀!三喜臨門!”
在一片迭聲恭賀之中鳳凰自座上起身,一步一步走至我麵前,低頭看著自小魚仙倌手中拿過的鳳翎,羽毛一般輕輕一笑,又將鳳翎放入我的手心,“送出之物焉有收回之理……況,我遺失在錦覓仙子之處的又何止這區區一支鳳翎?如若要歸還,還請一並送返,不然……便索性一樣也莫還……”
鳳凰遺失在我身上的不止這一支鳳翎?
我心中一跳,言下之意……莫非,莫非說的竟是那六百年靈力?
是以,我一把攥緊那鳳翎,堅定道:“不還!一樣也不還!”剛剛才失了五千年靈力,可不能再丟六百年雪上加霜了。
鳳凰黃連一笑,悄然回身。

第三十八章
三四青竹梗,兩畦芭蕉葉,一掛草籽簾。不想這璿璣宮的後院隻不過比我那水鏡之中的院落大上一半而已,我呼了口氣,拉過一隻竹凳倚了山牆坐下來。
石桌上一張宣紙被一隻水晶貔貅匍匐鎮壓,在夜風之中上下翻飛,不得掙脫,像一隻振翅的蝶,我從鎮紙下將它解救出來,拿在手上隨意瀏覽了一番,原來是一紙婚書,下角三枚落款,“太微”二字遒勁有力,“洛霖”二字飄逸清奇,最後“潤玉”二字行雲流水,卻透出些許不可言明的崢嶸風骨。
“這便是父帝與仙上訂立的細帖。”銀白的月光散落下來,中途被一片寬厚的芭蕉葉絆了腳,隻餘一片模糊的陰影投在小魚仙倌的臉頰,泛出一種朦朧的溫暖,“四千多年前,仙上大婚前一夜所訂立,現下還要煩請錦覓仙子補上名諱。”
我捏了支細杆紫毫咬著筆頭想了想,在底下一筆一劃寫了自己的名字。
我寫字的時候,小魚仙倌一直低頭專注瞧著手邊紅泥小爐上煨著的一壺清茶,嫋嫋水汽之中不知在想些什麽,一身絹白的衣裳賽過皎月,白得叫人牙癢癢,生出一種恨不能將其玷汙的心情,我遂蘸飽了一筆墨,趁著小魚仙倌神遊之際在那白絹袖口畫了朵花。
待他回神時,木已成舟,我朝他眨了眨眼。小魚仙倌噙笑看了看袖口,倒不生氣,給我倒了杯茶,溫言道:“這花別致生動得很,潤玉倒有許多這般單調衣裳,往後還要煩請錦覓仙子都與我添上些許顏色。”小魚仙倌果然好脾性。
“好說,好說。”我捏了紫毫連連點頭。
今日夜裏出了天帝的九霄雲殿後,小魚仙倌便邀我前來璿璣宮小坐,說是前些日子我給他的晚香玉已抽芽打苞,不曉得今夜會不會開花。爹爹隻是瞧了瞧我們,並無微詞,我便樂嗬嗬隨了小魚仙倌一並回來了。
璿璣宮同鳳凰的棲梧宮大有不同,白牆黛瓦,儉樸低調,除了個看門的小仙侍和一群不會說話的梅花魘獸,連個多餘的人影都沒有,夜色之中靜謐一片。
一隻大概不出月餘大的小魘獸現下正怯懦伏在小魚仙倌腳下,圓溜溜的眼睛警覺地瞪著我,我信手變了片白菜葉子,彎腰誘它,“乖乖,來嚐嚐。”好習慣要從小養起,一概偏食隻吞夢魘可不大好,豈料我一片好意這小鹿卻不領情,不屑地將頭偏在一邊,小魚仙倌笑著觸了觸它的耳朵,方見那小獸別扭轉過頭來,磨蹭兩步到我麵前,猶豫了一下,視死如歸一般將那菜葉囫圇吞入腹中,我嘉許地摸了摸它的頭,讚道:“好乖,好乖。”
“潤玉並無甚稀罕神物可贈錦覓仙子,隻這梅花魘獸,錦覓仙子若喜歡,便讓它從今往後與你出入隨行,兩月後稍稍健碩些,便可做代步坐騎。還望錦覓仙子莫要嫌棄。”
我歡歡喜喜道:“多謝多謝。”騎鹿可比駕雲穩妥多了,便是不慎栽了也好有塊肉墊子。
那小鹿生硬在我身旁臥下,肚子抽了抽,打了個白菜嗝。
我又擼了擼它後頸上的短毛,端了茶水在園子中央那株晚香玉旁蹲了下來,這花雖是打了朵兒,等了這大半夜卻仍是猶抱琵琶半遮麵,不肯痛痛快快打開,十分地不給麵子。
身後傳來一陣輕悄的腳步聲,小魚仙倌亦在我身旁蹲了下來,細細看著那花,默默無語。
約摸過了一盞茶的辰光,杯中茶飲盡,我預備起身去添茶,卻聽身邊小魚仙倌靜靜開口:“潤玉清寒,一世與夜為伴,無尊位,少親朋。傾其所有,不過幾隻小獸,一宅陋室……他日,錦覓仙子若嫁與我為妻必要受些委屈,如此,錦覓仙子可會嫌棄?”
我回頭,但見小魚仙倌仍舊維持方才的模樣凝視著那株晚香玉,專注的模樣仿佛適才說話的並不是他,隻是那畫了花的袖口卻被他攥在手中,指尖染了些許墨色。
小魚仙倌既問了,我不免認真掂量了一番,聽聞但凡女子到了一定年紀都是要嫁人的,既是這般,嫁誰不是嫁,不若嫁給小魚仙倌倒還熟門熟路,況,夜神靈力高強,往後一起雙修定能長進不少,身外之物怎比靈力重要,遂回道:“不嫌棄。”
指尖袖口一鬆,那朵墨花隨著白絹一瀉落地,小魚仙倌驀然轉頭,望著我的眼盈盈一水間劃過一線星光。
我複又蹲下,莊重問他:“我們何時雙修?”
小魚仙倌身形一定,少頃,兩頰上莫名泛起淡淡紅暈。
夜風過,一陣突如其來的馥鬱侵襲鼻端,我順風瞧去,月色下一朵重瓣晚香玉熱烈綻放,淡紫色的花瓣重重疊疊,將月色都映得幾分旖旎。我驚喜呼道:“可算開了!”
身後有淺淺暖暖的呼吸隱約拂過我的後頸,“從今日起,我便喚你覓兒,可否?”
我心不在焉道:“自然可以。”
回首,小魚仙倌溫和朝我一笑,麵上紅雲已褪,開口道:“聽聞此花又喚月下香,果然好看,不過我以為卻不及月下霜。”
我疑惑瞧了瞧周遭,倒沒有瞧見有落霜。
夜裏,宿在水神爹爹的洛湘府,一夜好眠,日上三竿方才起身。梳頭時順手將鳳凰的翎羽往頭上一簪,方才記起昨日鳳凰命我今日辰時去留梓池畔尋他,心中一驚,掐了掐時辰,已巳時將盡,可了不得!我惶惑起身就往棲梧宮趕。
小魚仙倌贈我的小鹿倒也乖巧,亦步亦趨隨著我一路行至棲梧宮,將將要奔至留梓池畔,卻聞柳絮深處一個脆脆的聲音道:“哪個錦覓?”
噯?似乎聽見有人喚我,遂停了腳步往聲音來處去。
此時,聽得另一個聲音道:“還有哪個錦覓。不就是在棲梧宮隨行二殿下左右將近百年的那個書童!”
“啊!竟是那絕色精靈!我過去瞧見過一回,那長相,真真作孽!阿彌陀佛,幸而她和大殿下定了親,不然依她那般模樣可不知要禍害多少人,我過去聽洗塵殿裏的仙侍說過,二殿下似乎都險些被她動搖了心神。”
我氣定神閑地心中忿忿然一遭,我一無殺人,二無放火,怎地就禍害人了?
“說起二殿下,我昨日可巧聽見了樁事,聽說二殿下將寰諦鳳翎送給了錦覓。”
聽聞此,另一位仙姑倒抽了口涼氣,“了不得了不得,寰諦鳳翎可是鳳族的至尊之物、護體法器,天後之父懿德公將寰諦鳳翎贈予了神魔之戰時隕身的神祗薩真人,作殉葬之物以示至尊之禮,天後將隨身寰諦鳳翎贈予了天帝作為定情之物,二殿下此番……”
有人冷漠一咳,二位正熱烈探討的仙姑戛然而止,聽得二人恭恭敬敬道:“見過二殿下。”
竟是鳳凰,聽得二位仙姑與鳳凰禮數周全寒暄一番後退去,我站在柳林中猶豫了一下,據聲音辨認,鳳凰似乎心情不好,不若我還是回去的好,避開這風頭。
正預備抽身,鳳凰卻忽地從我麵前轉身而出,將我唬了一跳,竟生生將手邊的垂柳枝折下一段。
我看了看鳳凰的麵色,訥訥將手上的柳枝塞入魘獸的口中,佯裝喂食,哄它,“你乖,你乖。”

第三十九章
正午的日頭正是熱烈奔放,鳳凰卻不言不語仰頭對著那刺眼光線瞧了許久,叫人不禁擔心再如此瞧下去便要瞎了。
我陪他站了一截香的工夫,忍不住開口:“其實,快落山的太陽好看些,和個鹹蛋黃一般靈,火神要是歡喜賞日,不若傍晚的時候再看。”
鳳凰驟然收回目光,放在我身上,那日頭果然毒辣,鳳凰眼中已見些許血絲,瞧著我,適才看日頭都不見他眯眼,現下卻眯了眯狹長的桃花眼,仿若我比那日頭還要蟄人一般叫他不適,“原來,你也會關心我。”
我順了順梅花魘獸後頸短毛,喃喃應道:“自是應當!我與火神眼見便要沾親帶故,現下雖還不是一家人,也勉強算得半家人了,相互關照是應該的。”
日後,我若嫁了小魚仙倌,便是鳳凰的嫂嫂了,輩分比他高一些,聽聞凡人還有個“長嫂如母”的說法,我自然要端個慈愛長輩的架勢出來。體恤小叔要從眼前小事做起。
“一家人……?”鳳凰重複了一遍我的話,分明無風,袍帶卻起伏晃動了一下,突地,笑了笑,雲淡風輕得近乎透明易碎,“錦覓,你果然知道怎樣才能將我徹底焚毀。”
鳳凰這小叔誠然是個不容易討好的小叔。我自省並無言行不妥之處,怎生好端端的便說我毀了他。
鳳凰垂首凝視魘獸,琉璃般的眼珠黑得竟像將將要滴出水來,那小獸不比我,想來從沒給鳳凰這般氣勢的眼風給瞧過,後背緊張弓起,怯怯往後退了幾步。
“一家人……誰的家?你與他的?他連魘獸都舍得予你……我與你從來不是一家人,過去不是,現在不是,將來更不會是。”鳳凰抽身背對我,明媚的陽光從背麵將他孤傲的背影納入懷中,“不過,怨不得你,隻怨我自己,從頭至尾,便是我一個人的錯,我一個人的獨角戲。你何曾對我有過半分綺願。”仰首自嘲一笑,“一廂情願……”
我上前一步,陽光將我的背影投在他的後背,竟像貼在他背後兩相偎依、耳鬢廝磨。我從後麵拉過他的手,鳳凰渾身一顫。
撫了撫他掌心的紋路,我輕聲道:“我不曉得你為什麽不開心,也不曉得你為什麽不想和我做一家人,但是,我知道,我們其實算得是仇家夙敵,冤冤相報何時了?不如結親泯恩仇。太太平平才是好。”鳳凰不願意和我做一家人,想必和我娘他爹上一輩的恩怨脫不開關係,不若我寬宏大量開解開解他。
鳳凰霍然轉身,我的影子便莫名投進了他的懷裏,“你說什麽?仇家?你都知道了些什麽?”
我握了握他的手,試圖安撫他,“你放心,雖然你娘殺了我娘,但是,我不會報仇。你想想,你娘殺我娘,我殺你娘,你再殺了我,將來我的孩兒再殺了你,你的孩兒勢必不甘,必定要想盡辦法將我的孩兒哢嚓了……如此糾結循環無窮盡,人生豈不了無意趣。”
觀了觀鳳凰沉浮不定的麵色,我總結道:“所以說人生本無憂,認個死扣便是庸人自擾之。”
鳳凰長眉一攏,雙手反握了我的雙手,“誰與你說天後害了花神!”肅穆淩人的氣勢撲麵壓來。
可見方才是我錯覺,竟然覺得鳳凰有些脆弱,不過三言兩語間,這廝便又霸道地複活了。
倏忽一凝神,鳳凰靠近我,低聲道:“可是二十四位芳主?可有憑據?難怪乎水神昨日欲言又止……”
“不是芳主說的,是老胡說的。”我糾正他,但是,我隱約覺得二十四位芳主也是曉得什麽的,卻始終沒與我說過,想來和老胡說的立了什麽誓有關。
鳳凰蹙眉低頭陷入一派沉思,憂心忡忡,再次抬頭麵色已如常,“此事你可曾與他人說過?”
“從未。”我搖了搖頭,天底下能有幾人似我們做果子的這般大度想得開,這我還是曉得的,至於鳳凰,我也不知道為何今日一急便脫口與他說了。
“切記莫可外泄!莫要與天後單獨相處!”鳳凰雙手握了我的肩膀,清俊的臉孔距我隻有寸許,深深的玄色瞳仁填滿我的雙目所及之處。
“嗯。”我認真點了點頭。
得了我的保證,鳳凰卻沒將我放開。握著我的手心非但未鬆還緊了緊,眼中有一股漩渦般的蠱惑愈演愈烈,近乎會將他吞噬殆盡一般,越靠越近,近到挺如峭壁的鼻尖擦過我的鼻端,我一時竟無法分清那些既暖又潮的吐納究竟從何而出,看了看鳳凰潤薄飽滿的雙唇,我忽而有些渴,自然而然伸出舌尖將自己的嘴唇舔了舔。
鳳凰眼中有異光裂開,近乎要貼上我的雙唇時,卻雙目一閉,擦麵而過靠在我耳邊重重出了口氣,所有的幻術應聲破滅。鳳凰將我雙肩鬆開。
腳旁魘獸忽地站起身來,滿目歡欣,簌簌甩了甩短短的小尾巴。我看了看鳳凰正在淡淡褪去的麵色,伸手觸了觸他的額際,有些莫名的高熱,“火神莫不是病了?”
“覓兒。”身後有人溫言喚我。
我回頭,依依垂柳中,小魚仙倌正拾道向我走來,一身清雅勝似柳煙。我朝他笑了笑。小魚仙倌走到我身邊,與我比肩而立,修長的手在袖下不緊不慢攜了我的手,握緊。
鳳凰眼尾挑了挑,狹長了眼看了看小魚仙倌。
“覓兒,可用了午膳?”小魚仙倌伸手拂過我的發絲,拿下不知何時悄然落在我發間的一絲朦朧蛛絲一般的柳絮。
“不曾。”我早上起的遲出來趕得急,沒吃早飯,現下不覺已到午飯時間,給他一說我方覺已是饑腸轆轆。
小魚仙倌低頭捏了捏我的手心,道:“下次可莫這般粗心了。”
鳳凰唇角冷冷一抿,“借‘饑腸’訴‘衷腸’,大殿如今籠絡人心益發地嫻熟了。”
小魚仙倌淡然抬頭,“火神何意?本神不明。”轉而又對我道:“仙上適才來尋覓兒,想來有些要緊之事。不若現下我陪覓兒返洛湘府可好?莫讓仙上憂心。”
不知爹爹尋我有何事,我自然道:“也好。”
“如此,便失陪了。”小魚仙倌對鳳凰略略一頷首牽了我的手便走,走沒兩步,小魚仙倌卻突然停下腳步,頭也不回道:“過去百年,覓兒承蒙火神教習了些修煉心法,算得有師徒之誼,往後,覓兒終將入主璿璣宮,算得叔嫂之分。不論師徒,還是叔嫂,皆有禮數長幼之別,還望二殿下言行切記分寸。”
說完便領了我一路而去。
我回頭,柳絮紛飛中,鳳凰的身影漸漸模糊。

第四十章
“南無香雲蓋菩薩摩訶薩。雲何得長壽,金剛不壞身。複以何因緣,得大堅固力。雲何於此經,究竟到彼岸。願佛開微密,廣為眾生說。那摩本師釋迦牟尼佛……”
天上神多,西天佛多。
大雷音寺中,十八位金身羅漢或坐或臥或站立,在廟堂高宇之中左右排列開來,中央一香爐,僅焚一隻尾指粗細的香,青煙細細一綹悄然逸出,在空中慢慢消散成輕靈梵音,誦經繚繞,絲絲入扣。
雙手合十,右腳邁入檀木門檻,我隨在爹爹身後跨入其間行至殿首,左右金燦燦的羅漢們皆目不斜視肅穆威嚴,我打量了一會兒覺著無甚意趣便收回目光看向殿首。
巍峨的矩形石龕上,並排結跏坐在仰覆蓮花座上的三位想來便是三世佛,爹爹雙手合十垂目念了聲梵文,三世佛亦對爹爹微微點了點頭,座次居中的現在佛慈眉善目,悠然開口道:“今日非開壇講禪之日,水神前來可有何事?”
“洛霖此番唐突而來,是為求見如來聖佛求得迦藍印之解。”爹爹聲如泉水,緩緩流淌,不疾不徐。
“為的可是你身後梓芬之女?”左側過去佛望向我,神色間淡淡悲憫。不愧為過去、現在、未來三世佛,一眼便能知曉我的由來。
“正是。”爹爹側開身,讓出我的正麵,“還望三位尊上廣開方便門庭,讓洛霖得見佛祖座下。”
右側,未來佛淡淡看了看我,本來安靜祥和的麵容微微泛起一絲波瀾,眉心一皺,垂目閉眼,輕煙一歎。
見狀,爹爹身形一窒,“不知尊上所歎為何?”
未來佛道:“命理機緣,不可說,不可說。”
爹爹回首望了我一眼,隱憂淡含。我心下跳了跳,未來佛不知過去,雙目卻可視未來,看他這番形容,我前途必定不甚光明,難不成我將來修不成神仙?思及此,我不禁沮喪。
“門庭本是方便開,隻是水神此去必定徒勞,無濟於事。”未來佛伸手一拂,座後一扇黃楊木門應聲而開,門後原是盤根錯紮的條條道路,星羅棋布叫人眼花繚亂,此時,卻見一條不甚起眼的幽幽曲徑兩側次第開出盞盞蓮花,不見盡頭,正是雲深不知處,現在佛安然道:“水蓮可為水神引路,莫要誤入歧途,否則厲鬼纏身永墮地獄,我等言盡於此,阿彌陀佛。”
爹爹雙手合十用梵文謝過三世佛,便領了我拾了小道去尋佛祖爺爺。周遭道路皆是鳥語花香、平坦寬敞,隻這條道泥濘曲折十分難行,我深一腳淺一腳走在坑坑窪窪的路上,龍顏十分地不悅,“徒勞”!“徒勞”?未來佛是預言如來爺爺他老人家不會給我解封印嗎?不解封印,靈力便不得長進,靈力不長進將來便必定成不了仙得不了正果,成不了仙得不了正果便注定要被大神們蔑視,譬如鳳凰之流,被大神們蔑視便注定下場十分淒涼……
試想想,我初生便是個精靈娃娃,長了幾千年變作個精靈姑娘,再過十來萬年長成個精靈姨姨,最後莫不是還要變作精靈奶奶不成?
一個人生做精靈並不可悲,可悲的是到死都還是個精靈。
我正凝重地思考著,忽地麵前落下團東西,直愣愣插入我和爹爹之間,還抖了三抖,我腳步一錯險些絆倒,幸虧鎮定地借力扶穩了眼前那團物什。
“哈哈,哎喲喲,莫撓莫撓!癢煞我了,癢煞我了!”
仔細一看,原來我扶的那團物什竟是個肉乎乎的大肚皮,我原以為天下斷沒人能賽得過老胡珠圓玉潤了,此番一對比,才知何為宰相肚裏能撐船,那肉肉的肚皮此時正上下顫抖著,瞅著那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三層肉,我鬆開手鎮定讚道:“跌宕起伏,一波三折,好肚,好肚!”
“不錯不錯,老夫遠遠就瞧著這女娃娃長得討喜,近前一看,不僅長得靈光,眼力也甚靈光。”那圓乎乎的胖和尚想來十分懼癢,餘笑持續了約摸一盞茶的工夫,笑夠之後,方才上下瞧了瞧我,搖著把圓蒲扇將我評頭論足了一番,又道:“你這女娃既有慧根,不若皈依了我吧!”
我嚼了嚼這話,怎麽聽怎麽覺著和“不若從了我吧”味道貼近,遂覺得有些親切之意。
“小神洛霖見過彌勒佛。”前麵爹爹早已回身。
不想這敦實的胖和尚便是彌勒佛。但見他手執蒲扇敲了敲爹爹的肩頭,“哎呀呀,這不就是小洛霖嘛!可有些年頭不見了。”
爹爹清雅一笑,“是有十幾萬年不見了,洛霖雖不敢妄自尊老卻也不敢充小,這便是我的女兒錦覓,唐突了尊上還望見諒。”
“我還道是誰家的娃,原來是你的,爹俊娘俏難怪生得這樣好看。這樣的好苗子可是要趁早皈依佛門的好!”彌勒佛搖了搖圓圓的蒲扇,轉頭熱切對我道:“加入佛門可以消災避邪,保你出入平安、家宅氣旺、衣食無憂、百事亨通哦!小姑娘,心動吧!心動便趕緊哦!拜我為師吧!”
爹爹低頭笑了笑,對彌勒佛道:“承蒙尊上瞧得上錦覓,隻可惜錦覓已立婚約,卻是違了佛門清淨之首忌,恐是要錯過尊上一番美意了。”
聞言,彌勒佛連連搖頭,眉心幾不可察地掠過些許紋路,“可惜了可惜了,不知卻是許給哪個好命的小神仙了?”
“夜神潤玉。”爹爹答得雲淡風輕。
“就是那個總牽了鹿巡夜的孤僻小神仙嗎?”彌勒佛將手放在肚上沉思半晌,不待爹爹答話卻又轉頭對我喃喃道:“若真真嫁得他倒也好,隻怕……”似是對我說話,又似自言自語。
聲音太輕了,後麵我卻沒聽見他念叨些什麽,爹爹離得遠便更是聽不清了。
“天色漸晚,洛霖此番還要求見如來聖佛,隻好告辭了,不若下次再專程至法華林中拜會尊上。”爹爹仰首看了看七彩霓虹漸現的天色,對彌勒佛告辭。
彌勒佛扇了扇衣襟,道:“也好也好。”
爹爹領我往前又行了一段路後,我卻隱約聽得後麵彌勒佛無限唏噓:“可惜了可惜了,本欲助你渡過劫難。”仔細一聽,卻又寂寂無聲,便是蟲鳴也無更莫說人聲,想來是我錯覺。
路麵漸漸開闊,直至眼中映入一株冠幅廣展、枝葉扶疏的蔭蔭茂樹,深綠色的葉片交互生長,我眯眼瞧了瞧,是株菩提聖樹,枝丫之間有氣生根,下垂如老翁之須,叫人生出清淨不可褻瀆之心情。
樹下,如來爺爺側臥濃蔭之間,垂目小憩。其身前地上似放置了一塊明鏡,倒映著落日的餘暉金燦燦叫人不能逼視,我被迫移開眼,卻在轉頭的間隙之中瞧見一朵重瓣青蓮安靜地沉睡在鏡麵之上,淡然祥和清雅卓然,卻獨獨缺失了一片花瓣,突兀地殘缺。
佛祖驀地睜開雙目,那金光餘暉瞬間自慚形穢地消散開去。
“洛霖見過我佛!”爹爹雙手合十對著佛祖深深一鞠。我亦有樣學樣對佛祖爺爺拜了拜,“錦覓見過我佛!”
“我佛明察,想來必定知悉洛霖此番前來所為求何,不知可否相助?”爹爹恭敬垂目隻視鼻尖。
佛祖盤腿端坐起身來,兩手放於膝上,用悲憫天下蒼生的平和之音悠悠然道:“將死之人,迦藍之印解與不解並無差別。”

第四十一章
佛祖盤腿端坐起身來,雙手放於膝上,用悲憫天下蒼生的平和之音悠悠然道:“將死之人,迦藍之印解與不解並無差別。”
爹爹一個踉蹌,猛地抬頭。
我禪了禪,不想佛祖爺爺他老人家這把年歲了還有起床氣,一開口便這般烏鴉,我不免打了個寒噤。
“錦覓可是大劫將至?盼我佛明示。”爹爹平日裏涓細平穩的聲音驀地湍急奔流,“我佛慈悲為懷,解救蒼生於水火之中,洛霖鬥膽一求,求我佛渡小女一命!”
佛祖拈起菩提一落葉,曰:“活一命非慈悲,活百命亦非慈悲,普渡眾生方為慈悲。山中一猛虎,傷重將死,救或不救?”
爹爹毫不猶豫答道:“救!”
佛祖平和一笑,“虎痊愈而歸山,捕麋鹿食弱兔,水神雖活一命卻傷百命。慈悲不得法門,乃荼害生靈爾。”
我私以為佛祖爺爺將一顆葡萄比作一頭下山猛虎有些不妥。爹爹想來與我所想一致,道:“錦覓純良,不染世故,斷然不會傷及他人,望我佛明察。”言畢,爹爹從懷中掏出一冊隨身的《金剛經》,將右掌心貼於其上,鄭重起誓:“稽首六界尊,我今發宏願,持此金剛經。懇請我佛助錦覓渡過命劫,洛霖定當上報四重恩,下濟三途苦。”
佛祖輕輕闔眼,道:“命由己造,相由心生,世間萬物皆是化相,心不動,萬物皆不動,心不變,萬物皆不變。”既而又抬眼對我悲憫一凝視,目光似有神奇之力,瞬間將我引至其身旁。
佛祖爺爺伸手拭過麵前明鏡,鏡中微微起瀾,我方才發現這根本不是麵鏡子,而是一潭嫻靜的聖水,留在佛祖指尖上的那滴水瞬間化作一撮香燼,佛祖將香燼放於我的手心輕輕將我的手合上,微微一笑,道:“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願此梵香助你渡劫。”
我誠懇地望了望他老人家,問道:“那封印呢?不知可否順便一解?”
佛祖但笑不語,一揮手,刹那之間,物換星移,周遭景色一變幻,我和爹爹卻已然站立在北天門外。爹爹朝著西方深深一叩拜,“多謝佛祖。”回首將我一望,眉眼之中十分憂愁,顯然將佛祖爺爺的話很當真。我卻不以為然。
夜裏,爹爹下界布雨去了,我立在北天門邊冥想,有些氣悶,千裏迢迢趕去西天拜謁卻徒勞而返,還得了個不日將亡的詛咒,有些不值當。想著想著,想到腳尖都痛起來了,低頭一瞧,卻是那小魘獸兩隻前蹄正踏在我的足尖上仰頭水汪汪將我瞅著,十分無辜的模樣。
這小獸倒忠心耿耿,我一回來,它便尋了上來,隻是這迎接的方式有待商榷,好容易將它的鐵蹄從我腳上移開,除了鞋襪,但見足尖一片青紫,我抽了口涼氣,索性坐在北天門石階外揉腳。
門口站崗的兩個天兵炸了炸須髯,虎了虎眼,麵上起疹子一般噌噌噌紅了個透,見我瞧他們,二人一致別過臉仰首望天,我不免費解,一並抬頭瞧瞧上頭有什麽東西叫他們瞧得這樣認真,瞧來瞧去,左不過一片木愣愣的烏雲,不想天界民風這般淳樸,兩個天兵瞧塊雲彩也能瞧得如此害羞扭捏,委實大家閨秀了些。
我收回目光使了些法術繼續低頭揉著腳,忽覺頭頂有些異樣,抬頭一看,卻是一個大眼睛的小天兵拄著柄紅纓槍站在離我約摸兩尺開外的地方好奇瞅著我,見我抬頭,白白淨淨的臉龐別上些許靦腆之色,我齜牙朝他友善一笑。
他亦扭扭捏捏回了我個笑,眨巴眨巴眼,小鹿一樣怯怯望著我,“你便是那個錦覓仙子嗎?”
我認真思索了一下問他:“不知曉這位仙友說的‘那個’卻是哪個?”不排除天界有個與我同名之人,莫要誤會了才好。
“就是與夜神大殿有婚約之盟的那個錦覓仙子。”言畢,小天兵眼神暗了暗,我忽而覺著他有些眼熟。
“如此說來,我正是那個錦覓。”我爽快應道。
得了我的回複,小天兵卻愁腸百轉地歎了歎,秀氣的眉皺在一塊兒不知深思些什麽,忽地麵容肅穆,莊重開口問道:“我可以向你打探一件事情嗎?”
開天辟地頭一回有人向我請教,我自是滿口應允。
小天兵醞釀了一番,支支吾吾道:“我父神說男子三妻四妾才是大丈夫,夜神大殿娶了你以後……娶了你以後,是不是還可以娶別的神仙呢?”
呃……這倒難住我了,天界的規矩我從不曾研讀過,莫要誤人子弟才好,正預備支個模棱兩可的答案敷衍過去,卻聽得身後一個慢騰騰的聲音替我答道:“自然可以的。”
我回頭,但見綠油油的撲哧君不知何時坐至我身後的石階上,此刻正俯身津津有味盯了我的赤足瞧著,“就像覓兒你若嫁了那個掛星星的夜神,其實也還可以同我雙修一般。正是一個道理。不過話說,”撲哧忽地哀怨抬頭,險些撞上我的下巴,“滄海桑田、鬥轉星移,覓兒你怎的幾日不見便轉手至夜神手中?好歹也給我個機會不是?”
那小天兵想來沒我這般見識廣闊、處變不驚,給突然冒出來的綠撲哧唬了一跳,往後退了兩步,待聽清撲哧君的話後卻滿麵放光急切往前靠了兩步,問道:“這位仙友所言可是當真?夜神大殿當真可以再娶?”
撲哧君對著小天兵妖嬈一笑,一本正經道:“自然當真。”
那小天兵被撲哧君的笑紋晃了晃眼,腮上一紅,“太好了!”似是一樁懸而未決心事陡然落地,歡快釋然一拍手,不想這一拍手,本來握在手中的紅纓槍沒了支撐一下聲哐啷落在地上。
我心中亦哐啷一聲,忽地明鏡一般透亮,這小天兵莫不是看上小魚仙倌了?
小天兵訥訥拾起紅纓槍對我扭捏一笑,“如若夜神大殿再娶,錦覓仙子可會介懷?”
我連連擺手,道:“不介懷不介懷!那是夜神之事,我自然不介懷!”
小天兵愣了愣神,片刻之後,又扭捏了一下,問我:“錦覓仙子可知夜神大殿喜歡怎樣的仙子?”
這小天兵問題忒多了些,話說起來我隻記得小魚仙倌說過喜歡我,卻不曉得他還喜歡其他什麽樣的神仙,遂作了個表率,答道:“應該是喜歡我這樣的吧。”

第四十二章
話說起來我隻記得小魚仙倌說過喜歡我,卻不曉得他還喜歡其他什麽樣的神仙,遂作了個表率,答道:“應該是喜歡我這樣的吧。”
小天兵嘴角沉了沉,眼見著便要哭了。
撲哧君卻挑了挑眉,傾身問我:“美人,你如何曉得夜神喜歡你?”
“自然是他自己說的。”我據實答他。
“撲哧!”撲哧君老到一笑,“差矣!覓兒天真了,男人說‘喜歡你’多半和女人說‘討厭你’一樣,不可信不可信!這情愛之事博大精深,內中貓膩甚多,最最講究這‘言不由衷’四字精髓。道行稍欠便栽於其間難以自拔。”
“那要如何知曉是真的喜歡呢?”小天兵甚好奇,幹脆也拾了條石階坐下來聽。魘獸蹭了蹭我的衣擺,溫順地臥在我的腳邊滴溜溜著眼睛望向撲哧君。
撲哧大師眾星拱月,一臉高深開壇講法,“一個男人若是真心喜歡你,便會經常看著你發呆,譬如我現下這般瞧著覓兒。”撲哧君滿臉陶醉望向我,生生望得我抖了抖。
“一個男人若是真心喜歡你,便絕不會對你發脾氣,譬如我對覓兒這樣寵愛;一個男人若是真心喜歡你,會在你開心的時候比你還開心,你不開心的時候哄你開心,會比你自己還心疼你自己,比你自己還懂得照顧你自己。譬如覓兒現下腳趾腫了,我渾身便像被碾過一般疼。”撲哧君忽地握住我的腳一番揉搓,掌心微熱想來用了些法力,給他一揉果然有些起效。
隻是撲哧君捉了我的腳,露出滿麵小狗瞅見肉骨頭的神情著實有些駭人,我一抖,收回赤足穿入緞麵鞋中,撲哧君戀戀不舍攬了下才放開,道:“其實,除了我以外,天下男人都喜歡永遠得不到的。”撲哧君衝我身後華麗一笑,“譬如……”
“見過火神殿下!”
我回首,北天門外守衛的兩個天兵正對著個長身玉立之人齊刷刷躬身抱拳,那人華服煥然,麵如冠玉,身後十來佩劍帶刀之人將其簇擁其間,不是鳳凰卻是哪個。斜入天倉的兩道眉下,皂白分明的眸子正瞧向此處。
想來鳳凰帶兵親巡天門來了,我朝他友善笑了笑。他不置一詞,目光蜻蜓點水掠過,刀光劍影閃了撲哧君一眼。
“若我沒記錯,彥佑君素來不齒天界,如今三番五次返天界不知卻是為何?”
“文人騷客有言,最是難消美人恩。彥佑自是為了美人而來。”撲哧君又像瞧根肉骨頭棒一般瞧向我。
鳳凰腰側劍穗迎風動了動,“彥佑君前科累累,所犯天條不勝枚舉,如今莫不是想再攀新高添條闖天界之罪名?”
撲哧君無甚所謂扇了扇衣襟,“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況,彥佑此刻所立之處雖近天界,實非天界,北天門外,隔了道門,算不得闖天庭。”
鳳凰手扶劍柄,笑得有些陰森,“素來知曉彥佑君善戰,不若給彥佑君個戴罪立功的機會入兵營立戰功。彥佑君以為何如?”
撲哧君一下像被戳了七寸,臉一並綠了。
恰逢此時,北天門外又施施來了另一隊人,為首之人正是那鳥族首領穗禾,環佩丁當,羅衫重繡,身後跟著花花綠綠的鳥族仙子們。穗禾公主和煦淺笑近前來,卻在一眼瞧見撲哧君時僵了僵,劃過幾分不安,旋即又恢複了麵色從容對鳳凰道:“好巧,姨母喚我來敘話,本欲先拜見了天後再去棲梧宮中小坐,不想卻在此處遇見火神巡天門。”
鳳凰對她親切一笑,“穗禾難得來天界,不若多留些時日再走。”
鳥族首領巧笑嫣然,一頷首,“如此,穗禾便恭敬不如從命了。”
我忽而覺著,此刻北天門處三方人馬就數我們這裏最是古怪,頗有幾分畫蛇添足之感。正預備問問撲哧君要不要一同去小魚仙倌宮中討杯茶喝,鳳凰卻轉頭問道:“你可是夜神帳下?”
我莫名,我身旁不知何時已抱拳俯身的小天兵喏道:“屬下正是夜神營下。”
“既是夜神營下,此刻夜深星疏不去值夜卻在這裏作甚?”鳳凰練兵素來鐵血,容不得半點瑕疵。
“夜神殿下說過,說過,可以勞逸結合,該休整之……”小天兵倒是耿直無畏,不過在鳳凰的眼神逼視下最終還是消了音,半途一掐,轉作:“屬下這就去值夜!”一挺小腰板,扛著紅纓槍溜之大吉。
那穗禾公主望著小天兵的背影一歎笑,“火神明知她是太巳仙人所出,又何必為難於她。有時順水做做好人張弛結合也未必不可。”原來這小天兵竟是個有靠山的,難怪硬氣。隻是,穗禾公主也不差,竟敢在帶兵之事上勸誡鳳凰,果然是天後號稱與鳳凰珠聯璧合的熟撚之人。
“既入軍中,自有軍規。半點差錯行不得。不過,穗禾之提議張弛有度亦可商榷。”鳳凰言明立場,卻也風度翩翩地給足了美人公主臉麵。
穗禾公主滿意納了納手,轉身對我道:“這位天後壽宴上有過一麵之緣的仙子想必便是水神失而複得的愛女吧?”
“正是。”我和善對她點了點頭。身旁撲哧君麵目閑適,然則我忽地憶起他已保持安靜大略半柱香的時光,實在不容易。
穗禾公主親切拉了我的手,道:“原先一直知曉夜神與水神長女有婚約,卻是萬事俱備隻欠東風,現下錦覓仙子東風一至,恰恰又是花神之女,真真百花齊放,穗禾可否問個不當之問,不知婚期可定?屆時大宴可莫漏了我去。”穗禾公主話雖與我說,末了卻不知為何目光淡淡飄向鳳凰。
“自是好說。婚期想來應該快了吧。”因我曾連累鳥族蒙冤挨餓,我有些虧欠之心,正可借此筵席給眾鳥兒們滋補滋補身子,以此功過相抵。
鳳凰皂白分明的桃花目眯了眯。

第四十三章
鳳凰皂白分明的桃花目眯了眯,在翦翦夜色中對我突兀綻出一笑,似紅梅漫山焚皓雪,冶豔至極,四下之人望見鳳凰的笑靨怔了一怔,鳥族仙子們一個兩個腮上浮起如癡如醉的紅雲,孔雀仙子眼神一閃爍。
我卻身上生生掠過一層寒意,鳳凰雖然平時喜怒不形於色,但素來性子陰晴乖張,對我不是冷嘲熱諷,便是霸道地呼來喝去,何曾這般和顏悅色對我笑過,我控製不住打了個寒噤,懼得低下頭去。
鳳凰衣擺忽地無風自動,手中寶劍嘩然出鞘,戾氣四溢,劍刃與鞘身相摩擦的聲音銳利刺耳,劍身寒光一寸寸劃過我低垂的眼瞼。我心中大駭。
撲哧君身形一動,側身擋在我麵前,後背僵直緊繃,宛如上弦之弓,竟滿是蓄勢待發的意味。二人僵持片刻,鳳凰突然仰頭陰隼大笑,“怎的?我還能傷了夜神之妻不成?”言畢,轉身拂袖而去。好比打雷霹靂之後竟不下雨,留下一幹莫名其妙之人麵麵相覷。
孔雀仙子看了看我,便急忙追了上去,不知是否我的錯覺,那不動聲色的眼神之中竟有些不友善的怨懟。
我怔怔敲著他們離去的背影,驚魂不定。我不確定適才在鳳凰如沐春風的笑眼之中是否讀出了一逝而過的殺機……
但見得孔雀仙子百步開外追上鳳凰對他說了些什麽,鳳凰朝她擺了擺手似是回絕,孔雀仙子隻得率了一幹鳥族仙子往西麵天後所住紫方雲宮去,一步三回首。鳳凰卻站在原地,抬頭望著滿天星辰不知冥想些什麽,身後十來威武天兵天將肅穆站立,手中閃光的兵器氣勢凜凜。
撲哧君舒了口氣,道:“真真是幹一行,愛一行。這旭鳳自打作了火神,滿腹火氣與日俱增。”
我淡淡道:“無怪乎每隔五百年便要自焚一回。”
“自焚?美人說的可是‘涅磐’?”撲哧君托腮沉思一番,評道:“果然貼切得緊。”
此時,就聽得百步外一聲失措驚呼:“殿下!”
我正杯弓蛇影著,被天兵這一喊急遽轉頭,隻見鳳凰手中寶劍哐啷落地,捂著胸口踉蹌一晃,足下不穩,呼啦啦大山之將傾崩。我不曉得自己是否方才被鳳凰欲弑我之念給唬過了頭,神智顛倒,此番見鳳凰要暈倒,竟然行動快於思想,一瞬便撇下對我絮絮說話的撲哧君騰雲到了鳳凰跟前。
我推開圍攏著的幾個天兵,但見扈章天將正伸手攙扶著鳳凰的胳膊,鳳凰垂目捂胸,眉宇合攏,似是忍受著巨大的痛楚折磨,口中卻道:“無妨,不過是上回為窮奇瘟針所傷落下的舊疾沉屙,忍一忍便過去了。”
我心中一動,竟似有隻蚜蟲細細啃噬蛀入肺腑之間。聽得那扈章天將急道:“既有病痛,自須及時問診,怎可忍耐拖遝。末將這便帶殿下去老君處問診,順帶討得丹藥醫治。”
“扈章天將莫急,我有藥石可治火神之疾。”待我反應過來之時,話已出口,我不免懊悔,這鳳凰適才想殺戮於我,我現下卻不計前嫌欲救治他,未免寬宏大量過了頭,來日莫要步上那東郭先生的後塵才好。
“不知錦覓仙子有何良方?”莫看那扈章天將濃眉方臉一副憨實的樣子,居然還疑心我唬他不成?
我懶洋洋道:“不過幾株靈芝聖草,想來便是醫不好火神的病,也斷然不會吃死他的。”
“靈芝聖草!”扈章天將耿直的粗厚麵龐紅了紅,想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有些羞愧,當下便向我連連賠不是,命人攙扶鳳凰回棲梧宮待我前去施藥。
從我方才過來瞧他到返至棲梧宮中,一路之上,鳳凰始終半垂螓首,眼簾微闔,不言不語,麵上神色不辨,不曉得想些什麽,也不知他還痛不痛,直至了聽、飛絮二人將他扶入寢宮,上了那奇石鑲邊的床褥之中,方才緩緩睜了眼,瞧也不瞧我一眼,隻伸手不鹹不淡朝了聽、飛絮揮了揮,二人自然順從地屏退而去。
鳳凰雙目複又闔上,兩手交疊放在腹上,不動聲色仰麵躺在雲衾錦被之間,眉頭緊蹙,腮上緊繃,竟是痛得連牙關都咬緊了,隻是臉頰上卻不見絲毫蒼白羸弱之顏色,倒有些疑似欣喜之淡淡霞光氤氳開來。
我一麵施展術法種那靈芝聖草,一麵心中惴惴四下瞧了瞧,偌大的寢殿之中除了一對銅鑄的啞巴赤金猊金獸嫋嫋吞吐煙香,空無一人,若是鳳凰一下醒轉過來要拿劍劈了我,真真連個阻攔的人都沒有。
如此一思量,我手上不免一頓,後悔至極,思忖著不若食言趁鳳凰尚且暈厥之時偷偷溜走。孰料此刻,榻上鳳凰卻輕輕一哼,似是痛苦難當,手上十指都微微蜷握了起來,見他如此這般,那蚜蟲蛀肺腑的怪異之感又突兀地襲上我身,不自覺間卻斷了那溜號之念,手上抓緊將靈芝仙草種了出來。
然則我心中卻有些奇怪,上回鳳凰為窮奇瘟針所傷,我已予他服用過那靈芝聖草,之後也未曾聽說他有丁點不適或是遺症,怎的今日前一刻他還生龍活虎地拔劍向我,後一刻便山崩地裂般說倒就倒了。
雖說疑惑,但轉念一想鳳凰這廝素來爭強好勝,從不屑作丁點惺惺示弱之態與任何人,更莫說好端端地裝病騙人,如是,我便放下了心中疑慮,用靈芝煎了水端至榻前,卻見鳳凰雙目倏地打開,炯炯看向我,驚得我險些將手中湯湯水水擲到他臉上。
我勉強定了定心神,與他道:“你既醒了,便自己把這靈芝水喝下去吧,我也不便叨擾,這就回去了。”
將將轉身,便聽得身後又是一聲悶悶痛哼,我回身,但見鳳凰單手捂著額頭,另一邊手抓緊床沿,用力之大連骨節都隱隱泛白。
我權衡了一下,鬼使神差地坐回床沿伸手替他揉了揉額角,隨意問道:“方才不是胸口疼嗎?怎的現在又頭疼了呢?”鳳凰那隻握著床沿的手立時三刻十分配合地捂上了心口,眉間掙出了兩滴汗,輕輕喘道:“隻覺得渾身疼痛,也說不上哪裏疼……”
我袖手看他疼得滿麵隱忍,忽略那奇奇怪怪的蚜蟲蛀心之感,不得不說有些低調的津津有味,這便是常言道“多行不義必自斃”吧,誰叫他總是仗著靈力比我高年歲比我長欺負我一介柔弱果子。
端詳了一會兒,最後,我還是仁慈地將他攙扶起來,半倚半靠著床柱,用青花瓷勺舀了靈芝水喂他。豈料,這廝薄薄兩片唇將將碰到勺邊,便將頭轉向一邊,嫌棄道:“太燙了。”
無法,我隻得放到嘴邊吹了吹,複又喂至他唇邊,他淡淡嚐了下,才勉為其難喝下,少少一碗湯水在他七嫌八嫌下竟用去小半個時辰才喝至見底。早知如此麻煩,當初不若把他拍暈了直接灌下去來得便當快捷些。
我扶他在榻上躺穩妥,見他慢慢氣息漸勻、眉目舒展,想是大好了,便起身欲走,但這廝今夜倒像是忽地與我通了靈犀,但凡我一起身,他便開始痛苦地哼哼唧唧,我們花界之人向來好事做到底,我當然隻好再種棵靈芝熬藥與他喝,一整夜折騰下來,這廝前前後後竟吃了五棵靈芝仙草才安生下來,真真暴殄天物。
我伺候了他一夜也乏了,懶得再走動,便順便倚了床畔紗簾迷迷糊糊小睡了片刻。再次醒來卻是被那影壁之上反射的灼灼旭日給晃醒的,我習慣性伸手欲揉揉雙目,卻覺右手被什麽物什給壓住了,往下一看,確是鳳凰臉龐枕著我的手背,睡得一臉滿足香甜。
我憤懣抽手便向殿門外去,行得遠去了,步履踢踏間似真似幻聽得背後一聲喟歎,“原來,你還是有幾分上心與我的,是嗎?”
想來鳳凰夢囈了。
一路出得棲梧宮,少不了得些仙娥仙侍的訝異問候,我許多時日不到棲梧宮了,他們一大早瞧見我從鳳凰的寢殿裏出來自然要關懷我一下。
我抬頭瞧了瞧雞子般粉嫩的日頭,不過寅時剛過,天街上行人寥疏,我慢慢悠悠向前行去,卻見天街盡頭掛了道七彩霓虹,不免詫異,昨日未有落雨,怎的好端端現了彩虹,忽而記起潤玉仙倌說過,隻要步過虹橋,便可抵達璿璣宮。過去前往璿璣宮皆是小魚仙倌騰雲帶我前去,今日倒不妨趁著彩虹掛天,我順道自己尋路去小魚仙倌處討頓早膳祭祭五髒廟。

第四十四章
拂曉的天空剛從夜色的濃墨重彩之中掙脫出來,幹淨剔透,絨毛樣的白雲閑適地流動其上,璿璣宮的百牆黛瓦隱藏在墨林的盡頭隱隱綽綽。
我繞到後院門外伸手正待輕叩,紫檀門倒乖巧地不推自開,澄練的池塘畔三兩魘獸應聲回頭,見到是我複又意興闌珊地轉頭圍攏在那藍衫之人身邊。
藍衫之人背對著我坐在依廊而坐,分明是湖藍色的背影,卻叫人想起水墨畫中迷路的月亮,清輝寂寂,潤澤縈縈,此刻他正半挽袖口伸手撩起一串池中水,身前攬了隻小魘獸,似在給他清洗皮毛。
那小獸雙眼一轉瞧見我,立時三刻眼白一翻、脖頸一僵、舌頭一伸、直挺挺翻身倒在地上死了過去。
藍衫人生生驚了一下,手上一頓回身向我,眸比水清、容比雲愜,正是小魚仙倌。
“覓兒……”
我疾走兩步到小魚仙倌身邊,伸手摸了摸小獸的鼻下,氣息全無,再拽了拽它的腿,硬邦邦得全然不能動彈。撣撣手我扭頭對小魚仙倌道:“死了,僵了。是你弄死它的嗎?你為什麽要弄死它呢?”
潤玉仙倌怔怔然,滿麵費解,下意識便辯解道:“不是我……”稍稍回過神又道:“覓兒,你莫急,我來看看。”言畢,伸手便攜上一層銀輝探向魘獸的脖頸處。
我立在他身後輕一撚指,小獸尖耳撲棱棱一動,前一刻已被黑白無常拘了去的魂魄刹那間回返,歡騰地一躍而起。小魚仙倌沒有防備,給它這一番詐屍動作生生驚得往後一仰。
我低頭拍了拍俯身蹭我手背的梅花小鹿,嘉許道:“不錯不錯,得了我五分真傳!明日給你換個菜式,吃點什麽好呢……”我托腮鄭重思忖了一下,“不若吃點卷心菜吧。”小獸閃閃亮的眼瞬間泯滅,蔫了下去。
小魚仙倌啞然,“原來是覓兒你……!”旋即失聲笑出,一聲綻開的朗朗笑聲泄露了瞬間明亮的心情。雖則他總是笑靨縈縈,常常未語先笑,溫文爾雅,然則我總覺得那笑裏缺了些什麽,今日這笑倒是笑得圓滿妥帖甚合我意。
“所謂讀破萬卷書,不如一技隨身傍。我觀這小獸羸弱,怕不是將來會被其它天獸飛禽欺負,遂將我錦氏獨門保命之竅教授與它。上天入地奇技淫巧豈止百般,卻抵不過一招‘詐死’管用,且容易學,使起來又便當,直挺挺一躺便可。”我詳盡地向小魚仙倌分析了一番,末了熱絡問他:“潤玉仙倌要不要也學一學?”
小魚仙倌柔柔望向我,唇角輕揚,笑得叫人如沐春風,幾縷發絲掙脫了鬆鬆束發的葡萄藤掃在額際,柔和似耀陽周邊毛茸茸的光線,他伸手撫過我的臉頰,“我不學,亦不會讓你用。隻要我在你身邊一日,便會護你平安康樂一日,絕不讓你有丁點機會用此……呃,錦氏獨門保命之竅。”
小魚仙倌此番良善之言叫我聽著頂頂受用,隻是不想小魚仙倌看起來暖融融的一尾龍,怎的手心卻是冰涼,不比鳳凰冷冰冰一隻鳥兒手心卻熱乎乎的。
不過稍稍失神,再回神之時,卻見潤玉仙倌撫著我的臉,雙目深深將我凝視,好似飲了十來壇子桂花釀一般有些醉神。過去從來不見小魚仙倌這般瞧過我,倒是鳳凰有時會這樣瞧我,不知小魚仙倌現下這是中了什麽魔怔。
“咳……”忽聽門外一聲輕咳,我回頭,卻見爹爹一身白色錦緞長袍,外麵罩著一件淡菊黃葉香絲褂子跨過門檻入了院來。
小魚仙倌收回放在我麵上的手,頰上泛起淡淡紅暈,顯得有些局促靦腆,失了些平日裏的雲淡風輕,低頭拂了拂袖,恭敬對爹爹道:“見過仙上。”
爹爹朝小魚仙倌和煦點了點頭,拾了張石凳坐下,眺了眺碧水青竹,看了看閑適漫步的梅花魘獸,最後轉向我,“昨夜你去哪兒了?”
“聽聞叔父近日裏迷上了折子戲,昨日姻緣府裏擺鏡觀戲,覓兒與叔父素來投緣,怕不是被邀請去聽戲了吧?”小魚仙倌溫言娓娓道來,截過了我尚未來得及脫口而出的答言,隻是他此番卻是猜錯了,我正待糾正,小魚仙倌卻不著痕跡碰了碰我身後衣擺。
“正是。我昨日聽戲去了。不若下回爹爹和我一塊去吧,月下仙人喜歡人多,瞧見爹爹肯定歡欣。”我眼睛一眨,接翎子接得十分順口。
爹爹瞧瞧我倆,擺了擺手,“我性喜靜,金鼓鑼缽的喧囂熱鬧卻消受不來,你若歡喜,自行去聽便是。”日頭漸炙,天邊虹橋漸漸淡去,爹爹忽而轉道:“今晨天界無雨,卻怎現了霓虹?”
小魚仙倌握了我的手道:“覓兒貪玩,九重天界太大太廣,我怕她忘了歸路,遂用水霧搭了虹橋。”略略一停頓,修長的十指在我手心緊了緊,“好叫覓兒不論何時,不論何地,隻要抬頭便可望見歸路,便可憶起這虹橋盡頭還有一座貌不驚人的白牆黛瓦,院中還有一個默默守候的……”
他忽而鬆開我的手,撫了撫身邊的小鹿,良久,道:“還有一隻默默守候的魘獸。”
我有些疑惑,方才聽著明明是“一個”,怎的後麵又變成了“一隻”?不免疑心自己昨夜沒有睡實耳鳴幻聽了。
爹爹輕輕一歎,太息入風。
小魚仙倌留我們父女二人用過早膳後一路將我們送至虹橋外,魘獸蹦蹦跳跳跟在我身旁很是歡實,實在瞧不出這傻乎乎的模樣有丁點“默默守候”的潛質。
寬闊的道旁除了偶爾低低飛過的雲彩,栽滿了姹紫嫣紅的奇花異果,走在我前頭兩步之遙的爹爹忽地停下了腳步,負手看著這些雲彩幻化的花草,清冽透明的眼中湧上些許哀思。
“覓兒,我原本不欲將你嫁與夜神。”許久之後,爹爹回神回身,開口一言卻叫我迷惑。
“你如今亦知你母親之死乃係天家所為,可恨我當年神傷糊塗之際竟聽從了天帝安排與風神締結,還允了其長子的婚事。自聽聞二十四位芳主與胡仙道明真相後,我初時第一個念頭便是取締這門親事,不想那日北天門外卻聽你二人互訴衷腸……”
爹爹走近我,愛憐地撫了撫我的發頂心,“我雖憎天家,卻不能叫你步上你母親的後塵,爹爹惟願你與心頭之人有情人終成眷屬,美滿此生。天上人間情一諾,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連日來我觀夜神確然對你情真意篤,心中憂思方才稍放。”
“你愛聽折子戲,可知這折子戲為何好聽?”爹爹將我耳鬢落發掖在我的耳後,淡淡問我。
我疑惑看向爹爹,看戲自然是因由這戲中人物花花綠綠,唱腔咿咿呀呀,方而有些意趣,莫不還有什麽其它緣由不成?
爹爹笑了笑,道:“隻因這折子戲沒有開始與結尾,隻取了全劇的高潮之處,方才沒有了那許多含恨與不如意,隻擷取了最璀璨的部分演繹。人生如戲,悲歡離合,我卻盼我摯愛之女的人生如一出折子戲,隻有璀璨歡愉,沒有陰暗憂傷。”
“我觀夜神性情溫和處事穩妥,實乃良配,是一個可以與之相敬如賓、舉案齊眉之人。覓兒既心屬向他,便須心無旁騖,如此方能長久。火神能力雖強,然則性情至剛且倨傲,久居上位,不為他人所折腰,眼中更不容瑕疵,況其母陰毒,覓兒往後還是莫要去棲梧宮走動,莫要傷了夜神的心。”爹爹將我頭上鳳翎取下放在我的手中,道:“今後莫再將此物隨身帶,切記切記。”

第四十五章
天界規矩冗繁,其中一條,每隔七七四十九日眾仙家須得齊聚九霄殿中論輪轉之法、商六界要事;還有一條,天獸仙禽不得攜入九霄殿正庭,止步雲階外。
我瞅了瞅頭頂巨角毛皮漆黑的呲鐵,再瞅了瞅虎紋鳥翼的英招,還有紫身鳥喙翅下長雙目的遠飛雞,雖為神獸卻個個猙獰凶殘,沒有一隻有個好相與的模樣,權衡一番,便將魘獸拴在了二郎顯聖真君的天狗身旁。畢竟我曉得天狗隻歡喜吃月亮,對於鹿肉應是無甚興趣的。
分明是神仙們的見晤,卻不知為何數日之前,天帝遣了十六仙使十六仙娥到爹爹的洛湘府中下了張金光熠熠的拜帖,邀我這區區精靈前來。浩蕩排場的送帖陣仗來時,爹爹正在書房練字,隻微微抬眼瞧了瞧帖子複又潛心入筆頭飛龍走蛇之間,雖未翻閱卻似已了然帖中內容。
我將魘獸拴穩妥後便隨仙童引指入殿坐在了爹爹身旁,與天帝下首位的小魚仙倌隔了殿心遙遙相對,小魚仙倌和風煦日朝我暖暖一笑。我下意識略略掃了掃周遭,鳳凰這隻煞氣的火鳥今日卻不在,我不免背脊一陣放鬆,卸下一口舒心氣來,端起麵前瓊漿愜意嘬飲。
天帝天後端坐殿首,天後她老人家今日難得不輕蔑鄙夷地拿眼角眺我,爹爹則輕裳袖手雋身逸姿穩穩伴我身旁,並不向他二人行禮,不時有仙家向爹爹問好,爹爹便輕輕頷首示意。隻片刻,四海八方九天六界的神仙們便在這偌大的神殿之中齊聚一堂,天帝肅穆抬了抬手,正低聲相互寒暄的諸仙皆屏了言語,且聽天帝朗朗緩聲慎重道:“諸位仙家皆知,本座與水神元荒之初便立了約定,為長子與長女訂下婚事。如今水神得愛女歸,此門婚事自當水到渠成。今日下帖邀約在座列位,便是要商議著與水神共擬個良辰吉日讓潤玉迎娶錦覓仙子入主璿璣宮中,煩請諸仙作個見證。”
雖然一直曉得我最終是要嫁與夜神,但今日天帝這般鄭重其事地昭告,我又莫名有些不真切的異樣之感,抬頭望向對麵,但見小魚仙倌素馨雅致的雙眸與我對擦而過後便放在了別處,脖頸淡青的脈絡旁泛起淺淺的粉色,滿天星辰仿若都跌入了那點漆的瞳仁之中,熠熠生輝。
“下月初八便是吉日。”一個脆生生的聲音軋了進來將我思緒打斷,循聲望去,卻是三壇海會大神哪吒,邊上南海觀音的善財童子紅孩兒一臉莊重地點頭附和。我禪了禪,私以為這兩位雖為仙家,然則是兩位皆穿著肚兜的仙家,怎麽瞧著都是沒長大的奶娃娃,實在不足以采信。不想,其餘在座神仙皆道:“不錯,下月初八正是吉日。”
天帝轉頭,恭敬地詢問爹爹:“如此,不若便訂於下月初八,水神以為何如?”
爹爹望了望我,略一頷首,一個“好。”字一錘定音。
坐於我相鄰左手處的月下仙人滿麵糾結著小聲絮叨,“怎麽可以,怎麽可以?我家鳳娃可怎生是好?”又對我道:“小覓兒,你怎可對我家鳳娃始亂終棄?”
我正待問他鳳凰和初八有甚關聯時,殿門“轟隆”一聲被推開,晴天炸雷一般將殿中諸仙驚了一跳。但見一人逆光而立,手持長劍,身姿挺拔,背光的正麵籠罩在陰影之中有些森森之氣,劍尖反射著日光的那點光亮是他周身唯一的明亮,非但沒有緩和這陰森之感反叫人不寒而栗。
待我適應了那刺目的光線後漸漸看清來人麵目,正是鳳凰。
其身後看門小仙侍惶惶然對天帝道:“天帝陛下,火神他……火神他……”
天帝歎了口氣,揮了揮手,那仙侍如釋重負掩門退下。
“啟稟父帝,旭鳳已將西北作亂之共工一族拿下,特來複命!”鳳凰持劍,雙拳一抱,一滴鮮紅的液體順著劍刃滴落雲白光潔的地麵,我駭了駭,方才看清這寒寒劍身竟尚帶鮮血。
天帝掩飾一咳,讚道:“旭鳳之能力果然日見精進,今晨方才下的戰令,午時未至便已歸來,不辱使命。現下想必乏了,回去好生歇息歇息吧。”
鳳凰不退反進,舉步邁入殿中,水天一色的白裳在天後下首位翩躚落座,不染塵俗的聖白與那帶血長劍鮮明比照,觸目驚心。“多謝父帝,然則,旭鳳卻不覺有乏,不知今日之聚卻是論何家道法?旭鳳特來聆聽。”
天後蹙眉瞥向我,倒像看個妖孽一般怨恨。天帝一時竟不知如何開口一般又咳了一咳。
眼角紅光一動,卻是一身紅袍的狐狸仙,迫不及待道:“今日原是天帝與水神共同商議夜神與錦覓仙子的婚期。”
“哦?定的何日?”鳳凰掃了我一眼,帶了天山之巔的凜冽之氣叫我不自覺低了低頭。
殿中之人似無一人承受得了那莫名而至的氣勢,皆無答言。“下月初八。”僅小魚仙倌似無感應這迫人之壓,微微一笑溫和答道。
“初八。”鳳凰輕聲念了念,唇色彤豔笑得人毛骨悚然,似意猶未盡一般又悠悠然重複了一遍,“初八……”
殿中諸仙頗有默契地屏息了片刻,卻見鳳凰灑然一挑眉,峰回路轉道:“如此,旭鳳便拭目以待了!”
小魚仙倌含笑頷首致謝,“多謝火神殿下。”
天帝天後釋然鬆氣,片刻之後,殿中恭喜道賀之聲此起彼伏,我學著小魚仙倌逢人便笑,生生將這些祝語受了下來。
夜裏,二十四位芳主連夜來訪至洛湘府中,爹爹出門相迎,我遠遠瞧見長芳主那盤得一絲不苟的發髻便覺著腦袋裏一根弦隱隱做疼,趁著沒人注意便從後門溜了出去。
閑閑轉了一圈,正打算上姻緣府裏找狐狸仙磕牙聊天一番,卻在半道上瞧見盤古廟堂外的石階上兩個仙侍坐在那裏數九宮耍玩,正是飛絮和了聽。我亦蹲了過去,仔細看了看畫在地上的九宮格,伸手指正道:“這裏錯了,應填……”話還未盡,對麵埋首專注苦思的飛絮“呀!”地一聲,生生將手上用來填字的石子給丟了出去,一驚一乍。
了聽亦連連拍著胸脯,“可嚇死吾了!大半夜的,錦覓你益發不厚道了!方才剛被二殿下唬了一番,你這會兒又來驚我們,實在不地道!”
我偏頭眨了眨眼,實在不以為我有何處嚇到了他們,“火神又作甚唬你們了?”
“我哪裏知曉,隻是二殿下今日從九霄殿回來便麵色不善,夜裏更是將我們這些仙侍仙娥從棲梧宮裏通通轟了出來。”了聽抱怨,繼而望了望我,意味深長道:“不過,多半與你有關,二殿下親善,何曾這樣動氣過,每每動氣皆是由你而起。”
我啞然。棲梧宮的一幹仙侍仙娥崇拜他們二殿下已近盲目,鳳凰便是當著他們的麵捅我一劍,他們亦會覺得他們的二殿下居然沒將我剮了真真是“親善”至極的,。
況,鳳凰本就生得陰陽怪氣,動氣與我何關?
我且不與了聽計較,然則心中卻始終有些堵滯異樣,途中轉念一想,怕不是鳳凰這廝今日擒拿共工之時受了傷,抑或是前幾日食了太多靈芝補過頭導致虛火過旺故而才動氣的吧?
如此一番思量,我複而轉頭向棲梧宮去,果然門洞大開,宮中空無一人,我找了一圈也沒瞧見鳳凰,不免起惑,正待離去,卻心中靈竅一動。
風從風中擦肩吹散,水在水中交融匯聚。好似我聽不見那些風中的風,看不見那些水中的水,卻能察覺它們的存在一般,雖然我繞著留梓池轉了一圈也沒有找見鳳凰倨傲的端影,卻有一種神秘的直覺,他一定就在這附近。
末了,我終是被池中蕩漾的琥珀清光給吸引了目光,蹲下身來撩了一捧池水淨臉,剛剛閉上眼睛,就被腕上突如其來的一股不容抗拒的悍力拽入水中。
我心中大駭,尚且來不及有所動作,便覺池水沒頂,那些細細的水流從四麵八方無孔不入地湧向我壓向我。平日裏念過的水咒、火咒、土咒……所有的咒言皆拋到了九霄雲外,我手足無措地想要張口呼吸。
嘴唇微啟還未來得及吸氣,便被一個帶了濃濃桂花香的物什附了上來,那物什水潤柔軟、馥鬱四溢,叫人刹那迷惑了神智,我失神的片刻,濃濃黑暗水幕中有人伸手捏住了我的鼻尖,不重,卻生生阻絕了呼吸。
我卯勁使力要推開這霸道的桎梏,卻換來更加緊密的囚禁,兩隻手腕都被一隻修長的手握緊固定在一方寬闊有力的柔韌之處,手下強勁跳動的動靜終於讓我於混沌之中意識到這是一方胸膛,而覆在我唇上的則是兩片薄唇。
掙脫不開,我本能地張口想從那人口中汲取生氣。我狠狠地吮吸著那雙微啟的唇,掠奪著裏麵的每一分空氣,那雙唇之主不曉得是不是亦覺得呼吸困頓,片刻之後便更加狠毒地張開口,將我嘴唇包納其中,張狂地舔吸著,甚至還囂張伸出舌尖在我的齒齦之間一番混亂舔舐。我自然不甘示弱,為了活命,我有樣學樣地也伸出舌尖搶奪那所剩不多的活命之氣。
一番抵死交纏,雖然我竭盡所能地分取了些許空氣,然而越來越稀薄的入氣卻叫我周身不能抵製地漸漸癱軟,意識逐漸模糊遠去,就在我以為要被溺斃於池中之時。那人卻勒了我的雙臂輕輕一摜將我提出水麵。
突如其來的清新之氣叫我胸肺之間一陣順暢,我猛烈地咳著,一邊狼狽地伸手拂開額前糾結的亂發,一麵大口地喘息。暗自慶幸自己還沒被淹死,若是水神之女亡於溺水載入史冊,怕不是將來要被後世之人傳作驚天笑談。
待看清對麵和我一般渾身濕漉漉卻仍不失倜儻,還拿那雙勾魂鳳目瞧著我的人,一股火氣瞬間躥上我的頭頂,是可忍孰不可忍,真真後悔當初怎生沒將他拆骨扒皮燉了吃,也絕了這許多後患。我活了這四千餘年從不曾這般怒過。
“你……你……你……”顫抖著指尖,我指著鳳凰,卻不知曉找個什麽好的字眼叱責於他。
最後,我指了指他的胯間,想起狐狸仙說過男人的那個比內丹精元還要重要的物什,咬牙切齒道:“你再這般對我不仁道,我便叫你永生不能人道。”

第四十六章
言畢,我憤憤轉身,也忘了要念去水咒將這一身濕漉漉給清整清整。不過恰恰邁出步子,上臂便被一注突如其來的力道擒獲,那猛烈的力量將我反轉過身來推倒在池邊的一株鳳凰樹幹上。
鳳凰樹受了劇烈的震蕩,一樹繁花紛紛落地,如火如荼的花瓣掠過我的腮畔悄無聲息地飄落地麵。洋洋灑灑的落英之中,鳳凰一身白衣,衣襟微半敞,發梢眉角皆是水,點點滴滴往下墜落,倏忽之間隱約可見一顆一顆水晶沿著他滑膩溫婉的胸膛滑落,沒入深處,無跡可尋覓。
我背靠著粗糙的樹幹,濕得依身而貼的衣裳讓我對周身物什更加敏感,隻覺得後背抵得一陣火辣辣的疼痛,我掙了掙,卻被鳳凰陰蜇滿目的神色和周身泄露的殺氣給鎮住了,不得動彈。
“你……你……你意欲何為……?”好容易從咽喉間掙脫而出的幾個殘破字眼卻在鳳凰那雙修長冰涼的手襲上我的頸項處生生斷裂開來。
“我意欲何為?我自然想知道你倒要如何讓我不能人道?嗯……?”那個上挑的尾音似一把利刃斷開了我腦中繃緊的細弦,我不能克製地打了個寒噤。他卻絲毫不為所動,伸手放開我已然被捏得麻木的雙臂,一寸一寸,細致地撫上了我的脖頸,手上動作堪稱溫柔極致,與麵上神色截然比照。叫人想起撲食前蟄伏的猛獸,嗜血而殘酷。
月上中天,晚風送寒,清光如洗,銀河泄蹤。
月宮內想必燈火如炬,一片透射而出的月光皎潔明淨,倒影入一旁池水中銀輝熠熠,天際水間兩相呼應,明晃晃地叫人無處遁形。
鳳凰帶著月桂芬芳的剪影慢慢靠近,柔韌的十指在我喉頭緩緩收攏,我無力地掙紮了兩下,氣息越來越弱,越來越短促,此刻我才曉得自己果然作了東郭先生,好心救了這他,他如今卻想置我於死地而後快。近乎窒息,我捉住最後一線遊絲之氣,斷斷續續囁嚅道:“鳳……鳳……凰……旭鳳……”
鳳凰突兀鬆開鉗製我喉頸的手指,顛倒眾生地魅惑一笑。我驚疑不定地看著他,胸肺起起伏伏。一陣風過,一片淺淡的夜雲緩緩浮動,遮住了當空皓月,我們之間頓時暗了下來。
這個靜謐的瞬間,我感到他低下了頭。濡濕的嘴唇貼上了我同樣濡濕的唇畔,輾轉反側不留餘地,微涼的唇瓣像溪水衝刷經年的鵝卵石,潤滑光澤、迷人神智。他伸手反扣住我的後腦,傾身覆蓋上來,二人之間貼得嚴絲合縫,沒有半分空隙。我微啟喘息的嘴被他的舌尖長驅直入橫掃一空。一時脫了性命之憂,我難免心中一鬆,略略起了好奇之心,亦探舌親了親他,鳳凰渾身一顫栗,身體騰地湧上一股烈焰之氣,驕陽似火。後背的樹幹紋理粗糙磨得我不知是疼是熱,前後夾擊間,隻覺如滾油煉廢水煎,膝彎力乏,竟要癱軟下去。
片刻之後,後背一空、一涼,卻是鳳凰將我放在了淺淺的池水灘邊,身上衣物不知何時已盡數除去,我毫不避諱地看向那強韌的胸平滑的腹,便是在這樣的靜止不動中也有一股蓄勢待發的力量。
視線漸漸向下,我瞧見了一個異樣之物,心中一動,不免奇異,我在水鏡之中初次見他時,似乎並不是這樣的……
鳳凰喘息漸濃,我複又抬頭,撞上他熱烈綻放的眼眸,讀不明白參不透澈。隻那玉石般的肌理和線條分明的骨骼卻魔咒樣引誘著我,我伸手觸摸他的鎖骨,突然覺得什麽也不再害怕。
他反擒住我的雙手,俯首一根一根手指細細地吮吻過去,我不能抑製地輕輕一顫,十指連心,頓時,心中淋漓一片。
藕荷色的月光下,桂花香氣若有似無縈繞在我的周身,我方才朦朧意識到這分明是酒釀之醇香。十指過後,他含了含我的耳垂,一路向下。此時,我方才意識到不止是他,我的衣裳也不知何時消隕殆盡,隻餘漫天的星光蔽體。
零星飄浮著豔麗花瓣的淺水在我身下起起伏伏,滌蕩著我的軀體,然而,比流水更綿密的是鳳凰的吻,從耳後到頸側,從胸房到足尖,這個平時高傲得目無一物的男子就這樣匍匐在我身邊,久旱逢甘霖一般熱烈地占有著我的每一寸肌膚。
我的靈台一片混淆,身上卻敏銳清晰得近乎毫末。隻覺得燃燒、燃燒、全身都要焚毀一般熊熊燃燒。渾沌之中,竟覺鳳凰的涅磐怕也比不過如此。
他並沒有製衡我,而我卻忘記了逃跑。
心跳如雷,有什麽從中滿出來,我張張嘴,斷續間一些陌生的破損之音零碎逸出。我不曉得那是什麽,混亂之間勢如破竹般穿刺入體。刹那的疼痛,仿若驚蟄的第一聲春雷,開天辟地。然而,隻這一瞬間的清明之後又跌入太虛之中,雲霧繚繞。
我下意識地赤足要蹬開那給我帶來痛苦的人,嘴上卻闔力咬緊了他的肩頭,一絲不鬆。耳旁灼人的呼吸起伏。
那一刻,風不動、水不動、雲不動,時間靜止。隻餘我身上之人起起伏伏。
行來春色三分雨,眠去巫山一片雲。
我仿佛跌入了觀塵鏡的戲文之中,聞得小戲子用那遊絲綺麗的嗓音唱道:“紅翻翠駢,惹下蜂愁蝶戀。三生石上緣,非因夢幻。一枕華胥,兩下遽然。”
粼粼沉水波紋上蕩漾著豔紅的鳳凰花落英,一絲細細的瑰紅從我身下逸出,隨水遠去,杳無蹤跡。
“旭……鳳……旭鳳……”不曉得是痛是暖是亂,我在他的胸膛下淒淒反複喚著他的名字,自己也不知曉這樣喚他是要叫他停下來,抑或是繼續。
我們黝黑的長發在水中糾纏,我們赤luo的手足在天穹下纏綿繚繞。水中潮汐稍稍平複後,他將我拉在他胸前,那怦然跳動的心跳仿佛負載了什麽,太滿太滿,再也裝不下,最後從唇間漫溢而出。
“錦覓……錦覓……錦覓……”他專注地望著我,專注地喚著我,專注地托起我的下頜,眼中的熱情光芒烈烈,仿若隻要我一伸手,就可以摘取這滿目星輝。
以天為蓋,水為廬。
這夜,在火紅的花樹下,在清澈的池水中,一次又一次、一番又一番,我和這個前一刻還想將我捏死的人糾結纏繞在一起。
原來,這便是狐狸仙說的雙修。好痛好痛的修行。
今日二月初八,宜婚喪、嫁娶、納彩、定盟、祭祀、祈福、入宅、出行、開光、起基、修造、動土、蓋屋、豎柱、上梁、安門、安葬、破土……
總而言之,諸事皆宜,百無禁忌!

第四十七章
哐啷!
一聲脆裂清響,我倏地睜開雙目,從夢中驚醒。
薄霧的晨曦中,小魚仙倌纖長的背影叫人想起西天的菩提枝,帶著一股青翠遙遠的禪意。他背對著我立在一方黃楊木八仙桌前,手邊是一盞摔碎的瓷碟,魘獸怯怯地伏在他腳旁,地上,一團光陰正在慢慢散去。
我揉了揉眼睛,從紫藤躺椅上坐起身來,這才發覺方才在花廳中等候小魚仙倌的一段時光竟不知不覺乏到睡了過去,混沌一覺中,仿佛做了一個極長的夢,又仿佛什麽都未夢見……
我已習慣日日在璿璣宮叨擾一頓早膳,今日自然也不例外。隻是昨夜雙修實在費些體力,不過小魚仙倌備下膳食的片刻工夫我便困倦成這般,不曉得靈力可有些許增長,待無人之時再驗上一驗。
“醒了?”潤玉仙倌聲音低沉,脊梁挺拔得有些僵直。
我“嗯~”了一聲,起身赤足湊到桌前,望著滿桌的菜肴腹中饞蟲大動,正待上前,手腕卻被小魚仙倌施力一攥,格了開來,“當心足下!”
低頭一瞧,兩瓣尖銳的碎瓷不過堪堪距離腳尖寸餘許,果真好險。我動了動手腕,想要施法散了這些碎瓷,小魚仙倌卻抬手相阻,指尖一轉,輕風過處,碎瓷點滴聚攏,刹那間又恢複成一個光潔圓潤的半月小碟。他用小碟盛了一抔清水在我對麵坐下,垂目默默淺酌。
我埋首吃了一會兒,再次抬頭見他仍舊維持了那姿勢目不轉睛,似乎喝水喝得專心,隻是碟中清水卻未有半分消減,不曉得想什麽入了神,我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不吃嗎?”
他方才恍然回神,拾起手邊的一對象牙細箸去夾一片細嫩的筍心,不知怎的,手上動作戳得生硬,全然失了平日完美優雅的氣度,一雙筷子倒使得和一柄凶器一般,夾了幾夾終是沒搛起那片滑溜的竹筍,索性撂下象牙箸,一雙墨眉微微起瀾,旋蹙。梅花魘獸期期艾艾往門邊蹭了蹭,一副想出去又不敢出去的樣子。
我善解人意地替他夾了一筷脆嫩的筍心,又給他盛了一碗五穀飯,還細致地把筍心裏他不歡喜吃的蔥花給拾掇幹淨,就差替他將飯菜吃下腹去,自我感覺真真是再賢惠不過再體貼不過了!
不想平日裏溫和的小魚仙倌現下卻連個笑靨都不舍得回報於我,仍舊一徑兒沉湎於思緒之中,眉宇深沉不能自拔,隻字片言皆吝於相贈。我寬容大度地討了個沒趣,便心安理得地低頭祭我的五髒廟。
“昨夜晚香玉開了。”半晌寂靜後,小魚仙倌前不著村後不著店來了一句,繼而又道:“可惜覓兒卻不在……花開無人賞,寂寞香無主,一朵花最大的悲哀想來莫過於此。”
“怎會無人賞呢?我已將它贈給了小魚仙倌,小魚仙倌便是它名正言順的主,昨夜花開,小魚仙倌既在它也不算白白開放了。”飯食畢,我執了杯清茶放在鼻翼下細細品聞。豈料,一股外力襲來,我身形一跌,墜入了一方懷抱。抬頭觸目所及卻是小魚仙倌清雅致遠的麵龐,雙臂將我抱攏於胸前。
“我真是她名正言順的主嗎?”再溫和的笑顏也遮蓋不住眼底滿溢而出的憂傷,他俯身擷住了我的雙唇,近乎透明的冰涼柔滑籠罩了我的唇瓣,詩歌一般的清冷,我不禁一陣微微戰栗,陷入一陣無端的迷惘之中,仿若漫天大霧無邊無際。
驀地,手下堅硬冰鐵的觸感將我神智喚回,我移開雙唇,但見掌心下現出一條銀光粼粼氣勢恢弘的龍尾,一如我初次所見,在耀眼分明的白日裏卻帶著月光的精粹恬淡和疏離光華。
我趴著的胸膛輕輕一滯,仿佛有些出乎意料的意料之中,許久,長出一口氣道:“近萬餘年,僅兩次現原形,卻是都叫覓兒瞧見,貽笑大方了。”
我奇道:“現原形有何貽笑之說?況且,這龍尾我瞧甚是好看!”
潤玉仙倌輕輕一笑,淡入風裏。
“我幼年生長於太湖之間,生母是笠澤中一隻再普通不過的紅綢錦鯉,我自誕辰之日起便與周遭眾紅鯉相伴,不識天高海遠,亦不知為何我的母親總是日日不厭其煩地對著我的身體施術……”他撫了撫眉間,眼光避諱一般不去觸碰那帶著月光的鱗尾。
“時日漸長,我卻慢慢發現了自己的異樣,我的尾部越來越長,頭上生出了一對突兀的犄角,腹下有爪漸漸成形,還有就是,無論我的生母如何施術,憑她的淺薄靈力也無法掩蓋的褪白體鱗。周遭的紅鋰開始慢慢疏遠我,他們嘲笑我猙獰的體態、慘白的顏色,他們呼我為‘妖孽’,視我為不祥之物。我躲避在湖泊的角落裏,豔羨地看著那些錦鯉火紅的顏色、綢緞一樣悠閑的尾巴,那種心情,我想,便是自卑吧……”
“我母親告訴我凡人有一句話叫‘勤能補拙’,我那時好似抓住了一線些微的光明,日以繼夜地修煉,隻盼望擁有高強的道行能為自己再次贏得尊重。我修成人形後,便再也不願露出自己的真身,總是挑選那些火紅顏色的綃衣穿著,便是變幻也隻變作普通的錦鯉模樣,我以為,那樣便接近了一隻正常的魚兒……後來想想,那時真是井底之蛙。”小魚仙倌搖了搖頭,攬著我低低一笑。
“一千年後,天兵天將從天而降,將我帶回天界之中。那時,我始知,自己千年來不過做了一件徒勞無用之功。原來我從來都不是一隻鯉魚,隻是一隻想要變成魚的白龍。”他垂目閉眼,雲淡風清道:“其實,即便一直作一隻被歧視的井底之蛙也未嚐不是幸福……”
我安安靜靜地聽完這個殘破不全,沒有開始、過程與結束的故事,潤了潤嗓子,寬慰小魚仙倌道:“如此說來,我們倒是般配的,我作了四千年不入流的果子精,到頭來才曉得自己是朵水做的霜花。真是彼此彼此!”
小魚仙倌睜開雙目,點漆瑩黑的琥珀瞳仁凝視著我,俯首銜住我的唇瓣,綿長的親吻後,他對我道:“我所要不多,不求你能愛我有多深,隻要每日喜歡我一點點,日日複月月,月月複年年,年年複此生。可以嗎?”……
他說:“無妨愛我淡薄,但求愛我長久。”
……
愛,究竟是一個什麽東西呢?似乎比修行還要抽象許多……我陷入混亂迷思之中。
留梓池裏似乎還泡著被桂花釀醉倒的鳳凰……

第四十八章
我在爹爹後院淘了幾團雲彩,辟了一方地,挑了個潮濕陰涼處撒了幾顆芭蕉子,不過片刻工夫,那淌著煙水的湖石假山旁便平地拔起了三兩棵青翠芭蕉,闊葉舒展,怎麽看叫人怎麽歡喜,我現今這栽花種草的技能倒也不辜負花神之女的名頭。挪了張竹椅在葉蔭下,我端了杯清水預備調息入定。
“錦覓仙子,火神殿下門外求見。”將將坐下,洛湘府守門的仙童便上來報。
我閉著眼睛揮了揮手幹脆道:“不見。”想想不但半分沒有長進反而減褪稍許的靈力,饒是我性子再平順也不免幾分懊喪。
小仙侍噌噌前去回絕,我聽著耳畔汩汩泉水聲,運了運氣再次入定。過不一會兒,仙童去而複返,“火神殿下說今日無論如何要見得錦覓仙子,否則便常駐洛湘府門外。”
這鳳凰……怎地好端端一夜之間便從清高墮落成了無賴?如此說話實在不是他的風格。今日佛祖爺爺在西天大雷音寺開壇講禪,六界諸神眾仙皆赴。爹爹去了,潤玉仙倌去了,月下仙人去了,總之神仙們包括天帝似乎都去了,鳳凰卻怎麽還未去?
“如此,你便與他說我今日無論如何都不見他。”我醞釀了個還算對稱的句子讓守門童子去回複。複又調息入定,半晌,未見仙童回報,想來鳳凰已然走了,心下稍稍舒暢,收勢斂氣睜開雙目,猛然卻見鳳凰臉容泛白立在我麵前。仙童抱著拂塵絞著手指左右為難站在一旁,“火神殿下……錦覓仙子……”
鳳凰揮了揮手示意他退下,那小仙童立刻恭敬地一掃拂塵躬身下去,我磨了磨後槽牙,威信這物事果然與靈力相輔相成。鳳凰與我對視片刻,目光炯炯像是欲透視什麽,我有些情緒,看了他一眼便別開眼去,他卻突然伸手握住了我的肩頭,我訝異抬頭,看見他臉上淡淡的忐忑之後更加奇怪。
“你怨懟我自是情理之中,昨夜……我破誡了……”鳳凰平日裏豔麗倨傲的長眼此時水光凜凜,顏色意外地生動柔和而堅定,唇未啟笑,嘴角卻石投靜湖般淺淺蕩漾過了那對百年難見的梨渦,腮上被朝陽染上一抹不自然的霞光,我目瞪口呆地猜測那莫非竟然難道是羞澀?似乎為了掩我耳目,他忽地俯身將我納入懷中,許久之後,一片柔軟輕輕落在我的發頂心,“不過,我卻不悔。即便昨夜重來,即便我半分未醉,我亦會如此。”
他的手心溫暖,輕撫了撫我的背,我身上的痛乏頃刻煙消雲散,“錦覓,我的心你是知曉的。便是你惱我,便是你怨我,我也斷然不會讓你與夜神聯姻!”言語跋扈張揚,再次望向我的眼睛卻不安地逡巡在我的臉孔上,仿若尋找些什麽支撐。
莫名其妙!我推開他,不知怎地失了平素的鎮定,抬腳便狠狠跺了跺他的腳尖,“毀人姻緣者入地獄,我自然是要嫁給夜神的!”
芭蕉寬闊的葉麵隨風起伏了一下,遮蔽了暖融的旭日,葉蔭瀉得鳳凰麵上一片暗沈,他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任由我踩踏,安靜得駭人。長久的沉默之後,他低低道:“入地獄又何如?”繼而,睥睨一笑,“這天地之間豈有我旭鳳懼怕之物!”
鳳凰脾氣喜怒不定,隻片刻,他又麵色一變,陷入一團濃鬱的憂傷之中,眉間輕愁,“你居然這般對我說……昨夜過後,我興匆匆滿懷希冀前來,而你給我的第一句話竟然是宣誓要嫁給夜神……”他捏了捏鬢角,“錦覓,我想,終有一日我會殺了你。”
我一驚,驀地記起他兩次欲取我性命。
最後,我們不歡而散。鳳凰臨去大雷音寺前投給我的一瞥卻叫我心頭莫名一顫,溺水般一滯。我看見他晶瑩的瞳仁後麵住著無措的迷惘,像是一個小小男孩才有的傷心。
我怔怔然在後院坐了半日,直到日上三竿門外小童來報說是太上老君開爐放丹,請水神爹爹前去品丹,我心下奇怪,今日難道老君未去聽禪?便是他老人家未去聽禪,也不該忘了爹爹斷然是外出的。轉念一想,老君平日裏除了煉丹研藥理不問世事,常常一入丹房便不知辰未寅卯春夏秋冬,忘了今日何日倒也不奇,便對那遞拜帖的仙侍道:“水神今日往西赴大雷音寺聽佛祖開壇講法,未在府中。”
那仙侍恍然大悟,一拍腦門,“哎呀,可不正是。我家老君閉關剛出,卻又記錯時日了。”繼而躊躇片刻,為難道:“一爐丹藥無人品評鑒賞,老君卻要沮喪了。不知錦覓仙子可有閑暇?請不來水神,水神之女前來,小仙也好與老君交差。”
我想了想,反正左右也無事,老君丹房聞名遐邇,所煉丹藥不是起死回生便有延年益壽登仙升佛之奇效,我正可趁此機會前去拜會見識見識,便道:“如此也好。就請仙者前麵領路則個。”
那仙侍躬了躬身,領著我往東麵去,我駕了朵水霧跟在後麵。到得一處府邸,我沿著曲折的回廊往裏行,卻越行越生疑竇,照理說老君甚喜八卦道行,其府中布局定是照著陰陽八卦四相而變,而這回廊陣型,我卻覺著生疏,行了半日,倒像是一個異族的圖騰。
正疑惑著,那仙侍在一扇雙頁橡木門前停了下來,門無雕花,嚴實厚重,沒有半分天界的雅致風趣倒有些似凡間的切肉砧板,仙侍笑意盈盈叩開門對我做了個“請”的動作,我一足踏入其中欲看清內裏,卻被後背一個狠戾的蠻力使勁一推,腳下一個踉蹌,跌入門中。
身後“咣當!”一聲閉門沉響,我心下咯噔一下。
抬首,但見一片精致的鎏金薄紗襯塔綢裙裾隨著那個背對著我的端莊高傲身形回轉過來,在其身後旋出一捧迤邐的花蕊形狀。
我終於想起來了,那回廊的布局正是鳥族的圖騰。
“錦覓仙子,可叫本神好等~”居高臨下,盛氣淩人。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原來,今日這戲唱的是“請君入甕”,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第四十九章
“錦覓仙子,可叫本神好等~”天後雲鬢高聳,自上而下看著,便是這般俯視,高傲的下巴也不曾垂下毫厘,僅是眼尾恩賜地稍微垂下些許。
唔呀呀,被騙了被騙了。
我從地上爬起身,撣了撣衣擺,一拍額頭,“哎?本是要去瞧老君煉丹,不想那領路仙侍不識路竟將我誤領至此處,打攪了天後,實在不該,錦覓這就告辭了。”我一個作揖腳不地就往門邊退去。豈料,未至門簷便被一道金光結界觸手一刺,彈回身來。
“今日確是煉丹不假。”天後鼻端哼出一聲冷笑,“隻不過,並非老君煉百草……”拖著曳地的裙擺,她緩緩踱了兩步,“本神一直好奇,不知錦覓仙子真身究竟為何聖物,不若,趁著今日良辰煉上一煉?也好叫本神開開眼界。”
我這才看清自己現下所處之處乃是一個八卦輪盤之上,八卦陰陽兩極,天後立於陽極之眼,而我則被結界拘於陰極之半,輪盤周遭為一圈潺潺清水環繞,水中,三兩火紅鯉魚款款擺尾,悠遊其間。
我摸了摸發簪,觸手的粗糙之感叫我心下一驚,是了,前些日子因著爹爹囑咐,我已將鳳凰的那支寰諦鳳翎給收了起來,眼下隻別著根普通的葡萄枝,身無一物護體,卻叫我如何同天後鬥法。
“天後玩笑,上回九霄雲殿之上,水神爹爹不是已然昭告諸仙錦覓真身乃是一片六瓣霜花?”
天後輕蔑一嗤,“當年梓芬那妖女憑著幾分姿色誘帝惑水神,誰又知曉你父究竟何人?想來那洛霖水神心中也未必能篤定確認。耳聽為虛,眼見為實,至今無人見過你這小妖孽真身,今日本神便要驗上一驗。”
說話間,她手上便赫然變出了一隻青玉耳壇,輕托壇身一個翻轉,壇口朝下,其中所盛之物細細覆流而出,匯入周圍環繞八卦輪盤的清水之中。我聞見一股濃烈的醇酒之香,想來那壇中所裝乃是天界至烈之酒。
但見酒水交混靜靜流瀉,無甚異樣。然,當交混之酒水流經一尾紅鯉處,“騰!”地聲,股殷紅火焰頃刻之間升騰而起,原來,那安靜遊動的根本不是什麽紅鯉,而是一枚枚搖曳的火種。連珠爆竹一般,枚枚火種遇酒即燃,九九八十一顆,僅稍許,八卦輪盤周圍便升起一圈的圍欄火牆,將我們包圍其中。
我額際一跳,隻覺渾身燥熱,五內漸起滾沸之感。
“業火分八十一類,螢火、燭火、薪火想來對於錦覓仙子來說無甚作用,時辰不多,我們便從第四級醇釀之火起試,何如?”後將手中空壇輕輕一擲,“哐啷!”聲砸在八卦正中,火勢更盛。“當年,你母親挨到了最後一階紅蓮業火之最——毒火,卻不知你卻能撐到第幾階,本神十分期盼。”
觀音娘娘,佛祖爺爺!這天後果然毒辣,我本盼著我不犯人、人便不犯我,豈料,有些人天性便是歹毒。真真人之出性本惡。莫說我是片水作的霜花,便是一是顆貨真價實的葡萄也禁不住她這前任火神用業火烤我,這哪裏是試探我真身,分明是要置我於死地,堅定執著地斬草除根。
眼下逃跑已是癡心妄想,隻能撐得一刻是一刻。我利落地用微薄的靈力護住氣舍穴、膻中穴、百會穴、風池穴、天柱穴,運氣在周身駐起一道氣牆,抵禦那綿密不絕的熱氣。雖然靈力薄弱,卻不想那灼灼火舌舔至我所駐氣牆處,卻像被兜頭蓋臉斬了一斧的猛虎一般迅速地萎蔫了下去,不得再近我身,叫我有些意外欣喜。
還未緩過半盞茶的工夫,就聽得天後在火海之中冷冷一笑,抬手一揮,那一池酒水瞬間便成了滾滾沸油,火焰顏色漸濃,油星沫子濺射四散,直撲我門麵而來。“第七道業火,滾油之火!”
我自丹田之中提起一股真氣,加固周身結界,卻不想,那迎麵濺來的油火似一道道恨戾馬鞭抽打在結界之上,絲毫無萎頓之勢,反而黏附於氣牆表麵,越燒越旺,瞧著叫人心驚肉跳。
天後眉尖一動,似乎有些意外,“原來,竟真是那洛霖所出……”
我卻沒空理會她糾結我究竟是天帝生的還是水神生的,隻見那火星綿密襲來,步步緊逼,將我圍攏期間。我方才看清,原來我所駐氣牆乃是水汽所成,水雖可滅火,卻是普通之火,油比水輕可浮水上,故而油火半分不懼水,反而附著水上越燃越烈。
適才這水汽結界滅了酒火,現下卻反成了我的累贅引火燒身,想來天後便是憑著我有幾分控水之術斷定我是水神所出的。
並攏三指放於嘴前,我大喊聲:“破!”瞬時,水牆應聲破裂,四散開來。那本來依附水牆將我圍困的油火亦登時消散。然,去了燃眉之火,亦去了護體之水,眼下,環繞八卦轉盤的沸油烈焰熱氣滾滾襲來,我周身頃刻大痛,有如鞭笞,靈台之間有一縷水煙緩緩逸出,被火氣瞬間吞噬,蒸騰無影蹤。
“咳,咳,咳咳……”我跌倒在地捂住胸口,不能抑製地大咳出聲,最後勉力凝了凝神,方才勉強開口道:“天後……天後若是現下焚了我的靈元五內,怕是……怕是也一道殺火……火神之子!”
天後麵色驚變,“你說什麽?!”
我顫巍巍抬了手,指了指眉間印堂,“這裏,有二殿下的元髓成形……不出……不出十年……十年……”
“不可能!”天後淩厲將我打斷。
我孱弱地扯了扯嘴角,扯出一個笑,“如何……如何不可能?我與火神……已然雙修……雙修過。”
天後站在妖豔搖擺的火焰中心,臉色沉如翰墨,雙手緊握,不知是氣是怒,是驚是疑。
我舔了舔表皮開裂的雙唇,添上一句,“如若……如若不信,不妨來探……來探我元靈……”
常人有言,虎毒不食子,卻不知虎毒食不食孫。不過,周遭火勢確實稍稍減弱了些許,我大喘出一口氣。但見天後立刻舉步跨過八卦兩極之界,來到我身旁蹲下,舉手便來探我腕間脈象元靈,“你這妖孽,竟敢勾引旭鳳……”
我垂目咬牙,使盡全力擊出一掌,與天後掌心對掌心正相對接!火可焚水,我就不信水不能克火!我堂堂正正一個精靈,最最討厭有人說我是“妖”了!
掌風出處,劃過一道淩厲的雪白弧線,似利劍開刃之光攜了雷霆萬鈞之勢攻向天後,不是別它,正是極地之冰三九之雹。尖銳的冰刃直指天後掌心勞宮穴刺去。
天後麵色一變,欲收回右手,卻已然來不及。這天地恍若靜止的一瞬之間,忽聽得她突然啟口,喃喃念咒,右掌心騰然躍起一簇火苗,紅蓮一般舒瓣展葉盛放開來。
紅蓮業火!
我疾疾收手,在僅距毫厘便要觸碰一掌心的刹那,險險收回手掌,被自己已然放出的全力擊退三尺,震得胸口翻騰,不知骨頭是否碎。
天後卻僅被我擦過的冰刃掌風削去掌下一塊皮肉。捂著溢出的一絲鮮血,她豁然起身,麵目扭曲勃然大怒,“妖孽!你竟妄想弑戮本神!自不量力!今日,便是你灰飛煙滅五靈俱散之日!”
觀音娘娘,佛祖爺爺。生死一線之間,我卻有些怨懟撲哧君,若不是他與我說雙修過可以生娃娃,我也不會想出這麽一個下下之策,胡編亂造出這麽套話把天後給騙過來殺她。
原本或許燒死之後,還可以指望留一縷小魂魄去閻王老爺處輪轉一番,投胎作個低下的凡人,現下看來卻是要被灰飛煙滅半點渣滓不剩了。
我顫顫閉了眼認命,卻聽得一聲淒厲呼喝:“錦覓!”

第五十章
天後掌心正中,紅蓮業火扶搖怒放,僅瞥了一眼便晃得我雙眼灼痛如針刺,本能闔上幹澀的眼瞼,額際劃過一道疾風,滿頭發絲散亂開來,聽音辨位,天後已揚起右掌直拍我頭頂百會穴。
千鈞一發之際,卻聽得一聲淒厲呼喝:“錦覓!”
猛一抬頭,但見一人穿過衝天火光立於十步開外處,火勢滔天,漫天蓋地鋪延而來,於他,卻如入無人之境。我已五感漸失,隻能模模糊糊瞧見一個挺拔的輪廓,不辨何人,朦朧間覺著那聲呼喝倒像是丟了三魂六魄一般驚駭失措。
麵前天後急速回身,“旭……!”話音未落,隱約見一道纖細光芒滑落,正擊中她尚未來得及回旋,空門大敞的後背。伴著一聲痛苦悶哼,天後被什麽大力一震,捂住胸口,吐出一口鮮血。
隨著她本能地收掌護心脈,壓於我發頂的紅蓮業火瞬間撤去,消散了那奪命窒息的迫人之感,我喘了喘,舒出一口氣,眯著眼對著遠處那雙細長的鳳目看了半晌,才懵懂辨出來人,剛剛放緩的心律又一下提起來,清晨此人陰騭的言語猶繞耳畔:“錦覓,我想,終有一日我會殺了你。”
看來,今日終歸要死在他母子二人之手……心下一橫,忍著胸骨劇痛,封了體內十二經脈、三百六十一穴,閉氣斂息,狠下心幹脆利落地上下犬齒一合,咬住口內腮肉,登時,一股血腥在腔中彌散,溫熱的液體順著嘴角流了出來。我皺了下眉,原本半撐於地上的手臂失卻最後支撐之力,身子側傾,終是倒落塵埃之中,遂了二人之願。
死了。
良久,安靜得詭異。
“錦覓?”鳳凰一聲不是疑問的輕問似被一口氣刹那梗在喉頭,極盡縹緲虛幻,倒像被抽了經脈去了心肺一般,遊絲一線。片刻靜默後,聽得他用再清淡不過的調子平鋪直敘道:“你殺了她。”
縱是這般無風不起瀾,絲毫沒有淩厲氣勢的一句空曠陳述,卻帶著滲入骨髓的寒意點滴入肺。便是我這般詐死之人臂上亦險些立起一排疹子。
天後咳了一聲,不知是傷的還是心虛,音調有些不穩,片刻後便回過神來,怒叱:“你竟為了這麽個妖孽對自己的母親出手?!”
周遭不複炙烤難當,倒有些許涼風過,不曉得是不是火熄了,身上平息下來,我的神智也慢慢尋回了一絲清明,才幡然頓悟適才擊中天後後背的正是鳳凰的一支鳳翎,如此一來鳳凰倒是救了我,且不惜為此傷了天後……我時又不免有些想不明白……
“是。我是為了她出了手,然則,不過點到即止。”仍舊是往日流水濺玉的聲音,隻是益發地掏空一般無平無仄,“而母親,卻是為了什麽下此狠手置錦覓於死境?”
“讓開!”鳳凰的言語冷靜得駭人。
“你!……”天後倒抽了一口氣,像是氣到了極至,“你是什麽態度?!你就是這般與你母親說話的?!何況此女幺蛾甚多,孰知她是否詐死?”
我一驚,本欲借詐死逃過此劫,若這惡毒多疑的天後恐我詐死再補上一掌,那可真真一命嗚呼。果然流年不利,我正作如是想,便聽頭頂天後冷哼道:“便是死了,這屍身又留有何用?”一股業火灼熱再次壓迫向。
鳳凰卻無答言。隻覺著周遭氣流有變,少頃,卻是飛沙走石,狂風大作,未睜開眼,我卻仿佛看見鳳凰發絲紛飛袍裾張揚立於風眼正中,冷麵垂目雙手漸攏,薄唇緊抿,舌尖有咒,僅須臾,那咒語便攜著刺目金光,仿若掙脫暗夜的第道旭日芒荊飛射向天後。
天後大概從未料到鳳凰會真對她出手,覺察頭頂氣息,她正疾疾收回業火,築起結界抵禦,與此同時,不曉得是本能或是為自己的兒子所激怒,竟擊出一掌相迎。雖察此掌力不足傷害其親子鳳凰,我卻心中一墜,左肩襲來了陣莫名的切膚之痛,腦中一瞬之間白茫茫一片。
“荼姚!……”鳳凰與天後兩相鬥法,強大的靈力鏗鏘撞擊聲中突兀插入一個低沉的聲線,似乎不可置信,又似乎失望至極。不是別人,正是天帝。
天後想來分神大驚,隻聽“砰!”地一聲悶響,不知被何人厚重法力所擊,身子彈飛開來。我嗅到一縷潤濕的水汽。
與此同時,我詐死僵硬的身子落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一雙冰涼徹骨的手輕柔地撫上了我的臉,小心翼翼,夢囈一般,“覓兒……覓兒……”似有什麽決堤而出,分崩離析。
唔呀,是水神爹爹,身邊似乎鳳凰亦靠了近來,隻是氣息紊亂錯雜,不言不語。
周遭似乎還有一人體息,均勻紓緩、淡雅綿長,我正揣測何人,便聽他開口道:“仙上莫急,形未滅,且時辰不長,魂魄應未散盡,況,我知曉覓兒有一……”似琢磨了片刻,終是用沉默淹沒了後半句未盡之言。原來是小魚仙倌,隻是,怎地呼啦啦一下子人突然聚得這般齊全?
一滴、兩滴、三滴,有三顆沁涼的水珠滑落我的頰畔,其中一滴落在我的唇上,順著唇間縫隙滲入口中,饒是我口中血腥正濃,舌尖也嚐到了淡淡的鹹澀,不曉得何人竟為我落了淚,雖然總共隻有三滴,卻叫我心中生出一絲不合時宜的歡欣,自己亦覺著怪異。
正猶豫是否要繼續詐死,忽聞靜默了許久的天帝沉聲開口:“這麽多年,我一直告訴自己,你隻是脾氣急一些,言語不饒人,心地絕不壞……若非今日潤玉收到下界作亂急報急急將我喚回,若非親眼目睹……不曾想,你竟這般心狠手辣!荼姚,你已身作天界至尊,還有甚不足,這些,又是為了什麽……?!”
被爹爹打開的天後想來傷勢不輕,隻嗅得她咳出一口鮮血,笑了一聲,好不淒風慘雨,倒像上一刻被業火焚燒的不是我倒是她一般。
“陛下問為什麽,嗬嗬,我亦想知曉是為了什麽……後至尊之位又如何?我可曾須臾入過陛下之心?荼姚雖為神,卻同普天下女子別無二般,要的不過是一份全心全意而已……而陛下……眼中除了那個人,可曾看見過一星半點其他人?”天後自嘲一笑,“連那般卑微低下的一隻紅鯉精,隻因有個和那人相似的背影,陛下居然都施舍了一年之久的垂憐!……陛下可曾想過我?可曾想過一個作妻子的感觸……可曾體會得到那種用目光時時追隨一雙永遠看不見你的眼睛的悲哀?”
“母親……”是鳳凰的聲音,透著悲涼淡淡。
天後被他一喚卻突然語調猙獰起來,“錦覓這個小妖孽!完全是那人形容再生!本神定要除了她!不能再讓她像當年梓芬一般為禍天界迷亂眾人心!”
爹爹本來正運氣為我護體救心脈,此刻卻忽然將我的“屍身”輕柔移入了小魚仙倌的懷中,僅囑咐了一句:“為覓兒護住魂魄。”
“是。”小魚仙倌接過我,運起真氣罩住我的三魂六魄,他的氣息綿密溫和,入我體內隻不過轉瞬,便叫我一下覺著胸口不那麽疼痛。
“弑吾愛,戮吾女!此仇不共戴!”爹爹語調森冷,殺機畢現。須臾之間,寒冰凜冽,大雪鋪天蓋地紛飛而來,聽得爹爹三掌連推,掌風橫掃,從不知曉那個慈悲在懷卻淡漠天下萬物的爹爹會有這般怒火滔天的時刻,我一時愣了。
不想三掌勢出,除了一聲天後胸口發出的痛鳴,緊接著聽見的卻是鳳凰的一聲悶哼。
我胸骨一抽,睜開了眼睛,但見鳳凰胸口赫然插著兩片晶瑩剔透的雪花,溢出的血水正慢慢將其浸染,宛若日出江花,勝火淒美……青白的薄唇堅持著最後的翕合,“仙上……咳……仙上之仇旭鳳願帶母受之……隻求留我母親性命……”
“覓兒……”隻覺著耳中嗡嗡,小魚仙倌在我耳旁說了些什麽我渾然不曉。
“旭鳳!”天帝施法震出那兩片血色霜花,將耗盡氣力闔眼昏過去的鳳凰伸手拖住,睚眥怒視倒於一旁的天後,“梓芬竟是為你所害?!”低沉的聲音裏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來人!將天後押入毗娑牢獄!削去後位,永生不得再入神籍!”

第五十一章
“錦覓……”
“錦覓。”
“錦覓?”
翰墨入水,大團大團稠的化不開的濃重之中,總有一人模糊的影響揮之不去,格式表情走馬燈一般的輪番交替,十二冷漠倨傲,時而哭笑不得,時而咬牙切齒,時而去、哀傷疏離。縱使語調變換,念白卻不變自始至終隻有我的名諱錦覓二字。帶我每每欲看清此人麵孔時,那些影子便迅速消散開來,蹤跡難尋……
“覓兒,覓兒”有人輕拍我的臉頰,我突的睜開來眼,大汗淋漓,後背粘粘貼身,胸口尚且怦怦欺負,氣息不定。
“可又是夢魘了?”水神爹爹清涼的手撫過我的額際,帶來一陣清風,身上那汗津津的燥熱之感登時退去。
“莫怕莫怕,爹爹就在你身邊”爹爹坐在床沿傾身攬住我的肩背,哄三歲娃娃一般一下一下輕拍著我,動作簡單,卻有效舒緩了我的不是。
自從我被天後用業火大傷心肺,詐死又詐屍之後,連日以來便是爹爹這般衣不解帶的照拂我,煎藥送服亦不假他人之手,日日我從睡夢中驚醒也是爹爹不厭其煩的安撫我。我精神起色稍好的時候,爹爹便準許小魚仙官過來陪伴我,每每前來,小魚仙官便溫和的握著我的手,輸些調理凝神的真氣於我,眼裏是掩飾不住的心疼,臨走時總是不舍的一步三回首。二十四芳主亦來探過數次,臉色極是難看,甚至有一回,看門仙侍說天帝同月下仙人一並來瞧我,爹爹卻以“小女體匱神乏”為由給回絕了。
這些於我,是全新的陌生的體驗,過去在水鏡之中,我偶爾會因修煉岔個氣走個火什麽的身體病弱上幾日,老胡卻總是在我複原多日之後,方才後知後覺的端詳我蠟黃的麵色,送些文不對題的安神催眠的草藥來。而最近一回岔氣則是借住在姻緣府裏月下仙人給我送了一屋子春宮圖當夜,翌日,狐狸仙瞅著我黑重的眼眶,歡天喜地的道“覓兒昨夜沒睡好?可是被那些春宮圖鬧得春心萌動了?甚好甚好。”拊掌笑得一臉喟足,語重心長拖了我的手道“思春可強筋健骨益壽延年。”雖然我還沒來得及看他那些所謂的、秘藏珍版之圖,不過也不好打斷它手舞足蹈的喜慶,便從善如流的默認了。
是以,我草芥一般自生自滅了四千餘年,倒也十分習慣滋潤,並不覺著有和不妥當,這回讀了個水神爹爹,多了個未婚夫婿將我情拿輕放捧在手心悉心嗬護,新鮮之餘難免生出其實死一死也不錯,不妨多死幾次的感觸。
眼見我的身體一日好過一日漸漸恢複了,那說不清道不明的夢魘卻是一日未斷,那看不清的影子但凡我一沾枕便盤桓如夢,不知是何緣由。
今日爹爹喂我吃過藥湯之後,遞我一柄利器,狀似柳葉,細長鋒薄,雙麵開刃,寒光凜凜,細細一看確實剔透晶瑩。
“此刃乃翊聖玄冰所製,鍛造之時,我已將體內半數修為盡煉其中,覓兒將它隨身帶著,如若再遇歹人也好歹有個防身之物。
半數修為?
爹爹說的舉重若輕,而我卻瞠目結舌,爹爹為了呼我周全,竟不惜將自己的半數修為舍棄!難怪爹爹近日臉色慘白,連往日那淡淡的血色都沒了蹤影,一次性失了這許多靈力定是叫爹爹元氣大傷,說不定連元神也傷了一些……
“爹爹,將來覓兒一定好好孝順你.”怔怔半日,我也不顯得說什麽好,隻盼著自己來日修入仙籍後可報答水神爹爹。
“傻孩子。”爹爹摸了摸我的額頭,笑得恬淡靜雅。
入夜,爹爹終於在我的勸說下回去休息了,我在床上輾轉反側,將那柳葉冰刃貼身放置後,從枕頭下摸出一個金燦燦的據說也可以防身的物什,對著燭火看了半日,喏,就是鳳凰的那根金貴的寰諦鳳翎。不曉得這鳥兒現下如何,來來往往探望之人都不曾提起過,我也不便打探,而爹爹府中也是男子仙侍居多,幾乎看不見喜好磕閑牙的仙娥,故而我受傷至今全然不曉得鳳凰那日受的傷好是沒好。
琢磨了一下,於情於理似乎我都應當去瞧已瞧他。
立在棲梧宮前站了一會兒,我決定,還是不要讓看門的仙侍通報了,我那日嗓子受了些傷現下說話還有些疼,費唇舌通報自然不若翻牆來的便當。我棲梧宮做了百年書童,這裏的地形在熟悉不過,找個結界的薄弱處,從上麵直接翻了進去,一路到了鳳凰寢殿外麵。
正欲推門入內,我方才看清床邊還坐了個人,不由停住了腳步。那人背對我,身形窈窕,手上一塊絲帕證輕柔地為鳳凰擦去額頭上的汗珠。不是別人,正式鳥族的蕙禾公主。
更深露重,似乎怕鳳凰著涼,她細心的將鳳凰露在外麵的手放入被中,再體貼周全不過。
驀地,釋夢中的鳳凰突然伸手,一把抓住蕙禾的右手,向來力道驚人,蕙禾悶痛一哼。鳳凰上下唇微微起合,不曉得說了什麽,但見那蕙禾背脊一僵,不過很快又恢複原狀,任由鳳凰握著她的手,還伸出另外一隻手輕輕富商更黃的手背,來回摩挲,鳳凰鬆開了擰緊的眉頭。
片刻之後,蕙禾說了句話。然後,俯下了身子……
雙唇相貼,輾轉纏綿……良久……
我揉揉眼睛,看地真真切切有些不清晰,鳳凰動了一下,像是早醒了,蕙禾俯身前說的那句話我聽的真切,她說:“我亦喜歡你,旭鳳。”
我沿著原路翻牆出去,在綿延不見盡頭的長階上托腮坐了許久,仰頭看月,覺得今日夜太黑了,月光有些刺眼,心裏不知為何有淡淡的疼痛。睡意尚無,此時尚醒著不知道還有幾個,但有一人一定還未入眠。
黑沉沉的夜色裏,璿璣宮外墨林中,潤玉仙倌閑閑半臥在一席竹塌上,右手半扶撓側,手肘撐塌,左手握了側卷軸,螢蟲為燈,半名半滅,輕盈飛舞在四周。
“覓兒?”小魚仙倌支起身,“你怎麽來了?夜裏涼,你大病初愈怎麽能赤腳外出?‘他拋開手上竹簡,迎了上來。語中幾分責怪。
我低頭看了看自己走的泛紅的足尖,訥訥的動了動腳趾,這才發現自己沒穿鞋,不曉得是出門便忘了還是半路給凳掉的。還未想明白,下一刻身子忽然已輕,卻是小魚仙倌將我橫抱起來,我駭了一下,片刻之後,他將我放在竹塌上。
我在塌沿上愣愣坐著,任由小魚仙倌抓了我的雙足在掌心輕輕揉搓,最後索性講我的腳放入胸口,也不嫌我一路走來沾了醃瓚。
“怎麽了呢?”小魚仙倌望著我,循循善誘。
腳上暖和了許多,我清了清有點疼痛的的嗓子,回了句答非所問的話“小魚仙倌和多少仙娥有過肌膚之親呢?”

第五十二章
“小魚仙倌和多少仙娥有過肌膚之親呢?”我坐在竹榻上咬了咬唇認真看著單膝半蹲於我麵前的夜神。
小魚仙倌手上一頓,月色照得腮上一抹紅色暈染開來,他轉頭咳了一下下,繼而溫和地回視我,“肌膚相親之事非同兒戲,若非天地為證父母高堂前行拜之夫妻則萬不可行此周公之禮。潤玉非輕佻之徒,既定下與覓兒婚契,又如何會與別他仙娥有半分肌膚相親?唯盼得下月初八將覓兒迎入璿璣宮中,從此夫妻二人如鶼如鰈琴瑟萬年。”
我一怔,照小魚仙倌這般說法,莫非竟是隻有婚配男女才可雙修?鳳凰與我無婚配之約卻行了雙修之事,如此說來倒是個輕佻之徒?但撲哧君卻說舉凡一男一女便可雙修,月下仙人僅說過雙修可陰陽調和。顯然三人說法不盡相同,我一時難免有些混亂,莫衷一是。
小魚仙倌細細看了看我,淡定道:“覓兒緣何有此一問?可是潤玉有何做得不周全之處?”
鳳凰似乎與穗禾也並無婚配,我忽地憶起適才在棲梧宮所見一幕,皺了皺眉,看著小魚仙倌比泉水還幹淨的眼睛,道:“你很好,比很好還要好。我是來陪你看月亮的,方才不過隨便問問。”
小魚仙倌柔和地笑開,淡入清風。繼而起身坐到我身旁傾身攬著我的背,俯首吻住我,夜幕一樣柔滑的觸感楓糖般化在唇瓣上,約摸一支長調詩餘的時間方才移開,他的額頭抵著我的額頭,鼻尖擦了擦我的鼻尖,一聲低低的喟歎若有似無,既而往後一仰雙手撐榻與我比肩而坐,抬頭望著月色彌漫的天空,笑道:“今日方知月色未必清冷。”
夜涼如水,小小的螢蟲三三兩兩繞飛在我們周圍,提著燈籠,偶或竊竊私喁,有聲勝無聲益發顯得夜深靜謐,我的眼皮有些沉,打了個哈欠,倚著小魚仙倌的臂膀安穩入夢……
黎明破曉昴日星官與夜神換值時分,我方才睡飽醒來。暗林外小魚仙倌與昴日星官寒暄畢後便送我回洛湘府。
目送將我送返的小魚仙倌堪堪騰雲離去,我剛推出一裂門縫,便見得院內一群仙侍手足無措圍在牆角一隅,人群中央有個綠油油的影子涕泗橫流正攀著門柱子在嚎啕:“我的心肝覓兒誒!我天天盼夜夜盼,隻盼見你一麵聊慰相思之情,豈料卻盼來了你香消玉殞的噩耗!誰也莫要阻攔!我這就殉情追隨覓兒去!以死明誌!”說著作勢便要以頭撞柱,聲勢浩蕩。
唔,我分辨了一下,正是許久不見的撲哧君。
“誰說覓兒死了?”水神爹爹沉著臉從內廳步出,看著撲哧君,眉頭緊皺似乎十分頭疼。
“沒死為何仙上不讓我見?”撲哧君抱著柱子不撒手,鼻涕眼淚倒是立馬停了,收放自如得緊。
“覓兒已婚配夜神,望彥佑君莫要在此胡亂言語,壞了覓兒清譽。”爹爹冷冷出聲,顯是有些動氣了。
“水神仙上如此說就不近人情了,覓兒有婚配的權利,我亦有單相思的權利。”撲哧君脖頸一梗,壯士斷腕般大義淩然。
“如此,彥佑君便自行歸去單相思吧。”爹爹一甩袖,道:“送客。”
“不管不管,人家就是要見覓兒!”撲哧君抱著柱子撲騰,頗有些胡攪蠻纏。左右仙侍不敢近前,皆奈他莫何。
“彥佑君非稚童,連續十餘日,日日此般這番鬧騰不怕貽笑大方?”噯?原來撲哧君已經來了這許多日,我在內院倒真是都不曉得。
“我一片丹心日月可表,有甚可貽笑?”撲哧君可謂冥頑不靈。
爹爹仁善非鳳凰般狠戾之人,自然不會隨便出手用法術對付撲哧君。但見爹爹捏了捏額頭就此作罷返身回廳,囑咐左右仙侍將門掩上,任由撲哧君在外折騰。
院內仙侍想來也習慣了,片刻後亦自行散去,我推門入院,撲哧君雙目一亮,眼疾手快棄了門柱便撲了過來,歡天喜地捏了捏我的臉頰直道:“哎呀呀!軟的!熱的!果然還活著!”
“呃~”我揮開他的爪子,“不曉得撲哧君尋我有何事?”
“美人,人家聽聞你出了事擔心得吃也吃不香,睡也睡不穩,冒著被水神仙上發配去看水溝的危險也要來親自看看你,你看你看,都瘦得隻剩皮包骨頭。”撲哧君擼起袖子露出手臂直往我眼前湊。
我配合著戳了戳他圓滾滾的手臂意思了一下,道:“苗條甚好,甚好。”
撲哧君眨巴眨巴眼睛,委屈道:“你敷衍我……”忽而話題莫名一轉,“覓兒,你莫要嫁給那個夜神好不好?”
我一時有些扭不過來,不曉得夜神和苗條有甚關聯,怎的忽一下就扯上夜神了,不解道:“為甚?我不嫁夜神哪個嫁夜神?莫不是撲哧君心儀夜神?”
撲哧君抖了抖眉毛,“噯,這如何可能!要心儀也是夜神心儀我彥佑!想我儀表堂堂,風姿倜儻,一舉手一投足皆魅力四射叫人情不能自已,正是女人慕來男人羨。”
我默默忍受,權且當作沒聽見。
撲哧君正說得天花亂墜之際,忽地風向一轉又繃起臉來,嚴肅鄭重執了我的手與我道:“美人,你聽我一句勸,切切莫嫁與夜神!”
我聽他反複如此說難免好奇,“究竟為甚?”
撲哧君忽地壓低聲音,神神叨叨,“我前些日子夜觀星相,星宿有異動之光,列位有變。天機不可泄露,我隻泄露給你一個人。”他眉宇篤定,言之鑿鑿道:“天象顯示……顯示……顯示你隻能嫁給我!”
我正凝神聽他要說個子醜寅卯所以然來,不妨他最後冷不丁爆出這麽一句話,黑了黑臉,幹幹笑了兩聲,道:“好神奇的星相。”
“嘿嘿,神奇吧。”撲哧君得意地撫了撫下巴,容光煥發地嬉皮笑臉,“我最近和凡間朝暮縣赤水鎮蓮花溝村以個擺攤算命的半仙新學的占星術,可靈驗了!你要不要也學一學?”
“不必了,我大傷初愈不適合學算命,撲哧君還是留著自己慢慢研磨吧。”我委婉推拒了撲哧君,但見遠處爹爹正端了壺藥顯是在尋我吃藥,便揮開撲哧君握著的手,覺得手心有些粘膩,想起撲哧君方才鼻涕眼淚一把的模樣,不曉得是不是沾了些什麽不該沾的齷齪東西,嫌惡地在撲哧君的袖口上抹了抹,道:“我去喝藥了,撲哧君慢走不送。”
“嘖嘖,真真是個沒良心的美人。”撲哧君扭捏著一嗟三歎,繼而眉眼豔麗一抖,豪放一笑,“不過我喜歡,哈哈!”
我向著爹爹行去,聽著撲哧君臨行前還在我身後絮絮叨叨:“總歸夜神絕非簡單之輩……”
爹爹瞧著撲哧君遠去的方向皺了皺眉,問道:“覓兒如何結識了這油鹽不浸的潑皮無賴?”
我偏頭努力回憶了一番,痛心疾首道:“我第一回使召喚咒時不甚給喚來的。”
爹爹略一點頭,“如此說來倒不奇,彥佑君本為十二生肖神之一,真身乃是水蛇,因犯了天條被貶下界後屬我所司管,見水性召喚咒必起響應。”
我撼了憾,實在瞧不出撲哧君曾是天界列位甚尊的生肖神,“不曉得彥佑君犯了什麽天條?”
爹爹素來不理塵俗世事,隻道:“此人素行不良,泰半與他風流成性拈花惹草有關,具體我並不清楚。覓兒將來少與他碰麵才好。好了,莫說此人,趁著藥溫按時喝了才好。”爹爹揭了壺蓋,細心吹了吹濾去表麵的藥沫,這才遞與我。
我接過爹爹手上的藥湯捏了鼻子一飲而盡,爹爹笑著信手取了院內花葉上的一滴露水,幻露為糖,轉眼便遞了顆甘甜的冰糖到我口中,看著我眉目舒展方才安心,慈愛一笑,滿目皆是光輝。
看著爹爹不染凡俗的神仙容貌上溢出這般神情,不免覺得心頭罕有地一熱,恍惚憶起凡人的兩句詩:“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
然,我卻忘了凡人還有一言“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撲哧君雖喜妄言,此番卻算對了一樁事,我果然沒能於三月初八嫁與夜神。

第五十三章
三月初三日,春回大地時。萬物蘇醒,翹首以盼的莫不是一場淋漓的春雨,然,今年卻注定要失望了。
水神歸去,何來雨露?
“天帝有旨!”一個趾高氣昂的仙侍右手執一藏青色雲紋聖諭,一路穿過院內院外哭得撕心裂肺此起彼伏的縞素眾仙,左手拂塵一掃在廳首站定,“錦覓仙子領旨!”
我喏了一聲,跪下身來聽旨。
“製曰:水神仙去形滅,天地色變為之悵然涕下,水神生平胸懷仁善,悲憫天下萬物蒼生,以畢生之靈力活人無數,特追封諡號德善仙尊。錦覓仙子水神所遺之獨女,命陵前守孝三年,與夜神潤玉之婚期順延至三年孝期畢後。另,列錦覓仙子入仙般,繼任水神之位,即日受封!諭畢!”
“錦覓領旨!”我接過新鮮出爐的聖諭,足湧祥雲,頂聚三花,終是名正言順地做上了夢寐以求的神仙,可謂一償夙願。然,心間卻無丁點曾經千百次憧憬過的歡欣雀躍,僅覺著胸口憋悶,沉得發慌。
一夜之間,我多了個水神爹爹。
一夜之間,爹爹形銷靈滅、魂飛魄散。
恰似一簾四月的絲絲春雨,尚且來不及伸手觸及便消散在了薄暮春光裏,叫人不禁錯愕疑心是否眼花錯視。
我又恢複了孑孓孤身。
握了握手心的柳葉冰刃,寒氣入骨,滿庭滿院的麻黃素白撞滿眼簾,皆是前來奔喪的仙家,我怔忡失神,啟口喃喃:“如果爹爹未將畢生半數靈力煉入冰刃予我護體,是不是就不會不敵毒手體力不濟以致撐不住元靈魂飛魄散?早知……早知……”
小魚仙倌將我攬在懷中,輕撫背脊,和爹爹慰藉我的動作如出一轍,“千金難買早知道。覓兒莫要傷心,萬事皆有我在,仙上魂魄有知也斷然不欲覓兒心碎神傷。”
我懵懂望著他,“心碎神傷”?究竟何為心碎?何為神傷?我隻是胸口有些重,似剛練過胸口碎大石一般,我想,我隻是身體染恙罷了,睡上一覺應該便會好。
一旁,風神披麻衣,神色漠然地焚了三柱香於香爐中,俯身叩拜了三記,便默默坐在左手主位上接受諸仙撫禱並予鳴謝。
風神可謂是爹爹的結發仙侶,然,我卻罕有見她蹤跡,一則,她平素並不棲息於洛湘府上,二則,她與爹爹雖名為仙侶,實則不過點頭之交,不過是天帝當年強點鴛鴦譜方才結成夫妻。二人性情皆寡淡無欲、出塵不染,若非天界大典盛儀,二人幾無碰麵機緣。若非今日相見,我幾乎要忘卻此神。
“太白金星前來奠喪!元始天尊前來奠喪!文曲星君前來奠喪!……”門口立了一對年少仙童唱報紛至遝來的垂悼仙家,忽地一頓,不曉得瞧見哪位尊神,稍稍抬高了嗓音,聽聞一聲喏:“火神殿下前來奠喪!”
我回頭,正撞入一雙消斂了平素清高與倨傲的鳳眼,但見鳳凰一襲素淨白衣,烏發簡束,身無點綴,接過殯儀遞與的焚香正邁步入內,最終停步在爹爹的衣冠柩前舉香齊眉叩首祭拜,神色虔誠。三縷青煙逸出,繚繞在他扣三株細香的指縫之間,那手指指節分明,瑩白纖長,但我曉得,在左手中指握筆處有一層薄繭,虎口握劍處亦有一層薄繭……小魚仙倌輕輕捏了捏我的手心,我微微一顫,收回神遊天外的魂魄。
鳳凰禮畢後行至風神身旁,神色肅穆,不知低聲與風神說了些什麽,但見風神點了點頭。
小魚仙倌摩挲了一下我的額際,我剛回頭,卻覺頰畔一陣人至清風,鳳凰須臾間已站立至我麵前,低頭望著我的眼神罕有地溫和,百年難遇地輕聲細語與我道:“你且節哀順便。仙上終生傾心花神,雖不能同生,想必但求死後同穴而眠,將仙上衣冠塚設於先花神陵旁比肩同望初遇之水鏡,你以為可好?我方才征詢過風神之意,她並無異議。”
我乖巧順從地點了點頭。
小魚仙倌拍了拍我的手背,鳳凰看著小魚仙倌的手,麵上神情頓時忽明忽滅,眉頭旋即蹙緊,鳳眼一眯更顯狹長。
“我定會替你尋出水神為何人所害。”
“我定會替覓兒尋出仙上為何人所害。”
鳳凰與小魚仙倌二人一時竟異口同聲,果然不愧兄弟,十分和諧。
我順從地點了點頭,既而又趕忙搖頭,連聲道:“不必了不必了,死者長已矣,冤冤相報何時了,人參很長吃多了容易上火。”
“你!……哎~”鳳凰一聲嗟歎,伸出手似乎想拍我的頭,卻在一半時收了回去,春日的光陰落在他的掌心,三吋長。
一陣風起,祭奠用的絹白紙張沒用鎮紙壓住,一時間散亂紛飛。
“火神殿下身上可大好了?”我安靜地看著鳳凰。
他眼中一閃爍,似乎心情又好了,“好多了,前幾日便恢複了。”
我蹙眉淡淡“哦。”了一聲。鳳凰不愧是為諸神所稱道曆代火神中靈力最強的,不足一月便從重傷之中複原如初。
鳳凰見我不語,又道:“那日飛絮在我殿外拾得一隻履。”頓一頓,又接道:“不是靈丹,勝似靈丹。”
我陷入沉思之中,並不理會他這前言不搭後語之言。小魚仙倌低了低眉,麵上神色涼涼。
頭七過後,我便回了花界,將爹爹的衣冠殮葬。臨行前我去了一趟姻緣府,將狐狸仙早先贈給我的情愛話本春宮秘圖一並帶去,三年守陵辰光左右無所事事,不如將這些書卷好好研讀一番以備他日之用,也好消磨些時日。
守著兩個光禿禿的墳頭未免眼乏,閑暇時便種些花草,種梅栽柳不過如斯,最近歡喜上了香樟樹,卵圓的小葉稠稠密密,春綠秋紅四季不敗,偶有風過便沙沙作響,抖落一地紅綠相間的葉子,煞是好看。我喜歡撐著十二骨節的竹傘穿過這些落葉,聽見它們一片兩片落在傘麵上的聲音好似雨聲敲打,倒像是爹爹布下的雷雨陣陣。
人都說,人影不隨流水去,水常東去人影猶在。隻是為何如今天地間滴水不少,水神卻再也不見。
我近日亦尋了些凡間說命理的小冊子讀,什麽六爻、易經、連山、歸藏、易傳,林林總總,最後,我歸總出自己泰半便是俗世所說的“命理太硬,生來帶刀劍,克人。”克父、克母、克夫、克子……總之克得周遭人死光光便是。
噫籲嚱!危乎高哉!

五十四章
最美不過四月天。人間四月,梔子紅椒豔複殊,桃花曆亂李花香,凡人便以為極美,然,在花界之中,不過是再平凡不過的景象,月月皆是四月天,四季皆是春來早。花開不記年,經年不衰敗。臘梅與夏荷齊放,雪蓮與石竺爭香亦非奇景。
暖風熏得人懨懨然,懶散便像一滴落在宣紙上的淚,一層一層暈染開來,泛遍周身。我初返花界的幾日總是睡不大醒,二十四芳主白日裏來探我時,我也總是睡著。今日傍晚與小魚仙倌對弈,不過勉強撐過半局便擋不住困乏,趴在石桌上入了夢境。半夢半醒之間似乎聽見長芳主和小魚仙倌說話,時斷時續。
“錦覓這孩子……唉,命數多桀。敢問夜神可是枕芯待她,全無雜念?”
“自是真心,長芳主全然不必疑它。”
“但凡付之真情,皆盼得彼方報以對等之情,如若錦覓乃一方貧瘠寸土,不論播什麽種施什麽肥,不論如何悉心澆灌嗬護皆開不出哪怕是一朵花穗予以回報,與她談情好比石沉大海杳無音訊,如此耗時費神,夜神可懼?”
“嗬~這有何所畏懼?如果時間注定用來浪費,那麽,我隻願與她蹉跎此生……隻是,長芳主對覓兒緣何有此悲觀一說?”
“咳,咳……錦覓乃小仙自小看著長大,她本性善良,隻是自幼便生得涼薄寡情,除卻長靈升仙之事,萬物於她皆可拋卻,無一人無一事可入得她眼,更莫說入她心間。此番水神仙去,夜神可有見得錦覓垂落一滴淚水?”
“如此說來,並無。隻是,大愛無痕,巨悲無淚。長芳主又怎知覓兒不是喪父劇痛悲入心間?莫要如此詆毀覓兒,唐突說一句,此話我並不愛聽。”
“哎……話已至此,都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小仙唯有願夜神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小魚仙倌摩挲著我開散披於後背的發絲,有一搭沒一搭,我舒服地趴在他的臂上蹭了蹭,全然跌入黑甜。
不曉得過了多久,恍惚發覺我方才枕著的臂膀已無,似乎換成了一方絲枕,想來小魚仙倌已離去,恍惚間隻聽得牡丹長芳主一聲幽幽歎息,“不知這隕丹與你究竟是福還是禍……”
再次醒來已是天光大亮,一夜夢去了無痕。
先花神香塚一側起有一石亭,喚作記銘亭,內設一方滿月石桌四張石鼓凳,繞亭一圈倚欄,我白日裏便坐在這石亭中守靈,夜裏方才回陵邊臨時搭的竹屋中休憩。自狐狸仙處借來的話本子已草草翻閱了一半有餘,不過是些吹花嚼蕊弄冰弦、你儂我儂他亦儂的男女情事,味同嚼蠟,我卻強自迫著自己從頭至尾看下來,試圖摸索出其中竅門。
今日起得遲,看了半響實在枯燥無味,便鋪了一疊澄心堂紙練字,隨手拾了冊話本謄抄其中詩句,用拈花小楷書了約莫十餘首後,我正預備換個豪放些的狂草繼續抄,卻忽起了一陣風卷著手邊一張墨跡未幹的宣紙飛出亭外。
我瞧著那紙飛得頗有幾分意趣,索性棄了筆,將謄好的十幾張詩一張一張折成蝶狀,稍用法術,便一隻兩隻撲扇著翅膀繞亭飛了起來。白淨的紙蝶載著墨色的字跡不緊不慢上下翻飛,煦日正好,我抬頭看見光線穿過紙翼透射下來,紙張的脈絡清晰可見,真真是個薄如蟬翼,比真正的蝴蝶還要好看。
我正在心下慨歎這紙質地不錯時,亭內忽地多出一縷若有似無的氣息,我收回目光,但見鳳凰長身玉立倚在亭柱一旁,手中捏了幾隻展開的紙蝶正在看,覺察到我的目光,抬起頭涼涼地似笑非笑道:“似乎不錯。”
“嗯。”我點了點頭,“確實不錯。韌而能潤、光而不滑、膚如卵膜、堅潔如玉、紋理純淨、挫折無損、潤墨性強,火神若喜歡這張紙,我可以送些給你。”
鳳凰挑眉,用指尖撣了撣紙張一角,道:“我是說這詩不錯。”他信手抽了一張,念道:“無限春思無盡思,卻問伊君又幾依。橋頭呈紙凝雙目,碧園持手眉鎖遲。……紅塵縱有千千結,若解相思怎奢癡。有情還須有緣時,冰心一片雙懷執。”
麵上水波不興地又抽了一頁,“燕草如碧絲,秦桑低綠枝。當君懷歸日,是妾斷腸時。春風不相識,何事入羅幃?”
念了兩首似乎還未盡興,他睨了睨吊梢眼尾,兩指一抬,輕巧鑷住一隻正飛過他鬢角的蝶,展開念道:“不寫情詞不寫詩,一方素帕寄相思,心知接了顛倒看,橫也絲來豎也絲。這般心事有誰知?”
“橫也絲來豎也絲,嗯~”鳳凰抬了抬眼角,淡淡來過個長音,“不知你這是思的哪家神仙,如此直白?”
我頓了頓,張口就要接話,卻轉念一想,在腹中過了一遍,轉而道:“顯然還不夠直白,不然火神怎麽瞧不出我思的是誰?”
鳳凰長指一收,紙張被折出一道深刻的痕跡,“哦?有何說法?”
我望了望亭外墳塚,緩緩吸了吸鼻子,道:“並非隻有帕子才有絲,這宣紙舉著對光瞧瞧,不也橫豎盡是絲。隻可惜方才給你你不要。”
鳳凰麵色不變瞧著我,眉宇淡然,指尖卻輕輕一動,染上一抹未幹的墨漬亦不自知,風中劃過一絲紊亂的氣息。半響,終於開口,一字一句審慎道:“你說什麽?”
我看了看他深不可測的麵色,突然想起一件事,便順帶一提,“你可不可以不要與那穗禾公主結親?”
此番鳳凰臉上終於有了動靜,訝異看向我,眼中燈火似有風過,明滅不定,“喔~?為何?”
“我前些日子看了些醫理,都道娶妻不宜同宗,否則,生出的娃娃身上不是卻根手指就是多個腳趾,總歸不大好。你與穗禾公主乃表親,亦屬同族,實在不好結親。”我誠懇地將他一望,難得苦口婆心勸誡於人。
鳳凰嘴角微微一挑,倒有幾分哭笑不得,“如此,倒要多謝你這般替我著想。隻是……”話鋒一轉,一雙鳳目直直對上我的眼睛,倒像是要瞧進我心裏一般認真,“如若我告訴你,你說的那是凡人,神仙並無此擾,你可願我與穗禾結親?”
他瞧著我,這樣一個所向披靡無往不利的火神,此刻眉目之間竟有一抹戰兢不定的脆弱,孤注一擲賭生死一般。
我想了想,回道:“不願意。”
長長出了一口氣,鳳凰雙目舒展一閉,再次睜開,滿目流光,嘴角梨渦時隱時現,“為何?”
“世上哪裏有這許多原由,不願意便是不願意。”我一口咬定。
“如若我不娶穗禾,迎娶九曜星宮的月孛星使可使得?”
我斟酌了一下,慎重道:“也不大妥當。”
鳳凰唇角笑渦益深,“那卞城公主鎏英可好?”
“亦不甚好。”我搖頭否認。
如此,鳳凰窮追不舍地將天上地下六界之中但凡數得出名號的美神豔妖挨個問了個遍,我設身處地替他掂量一番,皆以為不甚妥當,幹脆全盤否定。鳳凰卻笑得益發深刻,春風蕩漾敗絮盡現。
最後,他坐到我身旁,伸手替我將額前垂落的一綹散發別到耳後,滿眼皆柔情,碧波蕩漾道:“你放心,這些仙子縱是再好也入不了我心。天地之大,女子縱多,我心中隻有一人獨好。旭鳳此生僅娶一人。”繼而將我一把揉入懷中。
我趴在他的胸口,聽見裏麵昆明湖水潮汐潮落,垂下眼簾,乖巧地亦替他將發絲順了順,反手抱住他。
他用唇瓣緩緩摩挲我的發頂心,無言一聲太息,無限欣喜慰足盡在其間,不可言喻。
鳳凰臨走時猶豫了一下,麵上泛起淡淡一抹紅,問我:“這宣紙你說送我可還做算?”
我將一摞宣紙盡數遞與他,慷慨道:“自然算數。你盡管拿,不夠再來取。”
鳳凰一身素衣,捧了一遝宣紙,挑眉一笑,回身,淡入春風。不著一色,盡得風流。
我蹙眉一笑。

第五十五章
小魚仙倌越來越忙碌,他不說,我卻從他眉宇之間讀了出來,然而,他來看我的次數卻益發頻繁起來,常常整夜整夜地守在我的床頭。
閉眼入睡前見他一身清雅皎月不染坐在竹椅上喝茶,睜眼夢醒時他仍是一身清雅皎月不染坐在竹椅上,隻是手上的茶杯已換成了一卷詩書。抬頭和煦一笑,總能恰到好處地叫人覺著熨帖無比,溫度正好地通體舒暢。
我偶有一兩夜不睡,陪著他說話對弈論法術,到金烏初現時已是渾身綿軟困乏得醉酒一般難過,不免十分佩服他常常竟夜不眠,掛星布夜後還趕來花界看我,他卻微微一笑,不經意道:“如何會累?看著你睡顏香甜便是我最好的休憩,比連睡十日還管用。”
不論有再多的俗事纏身,夜神永遠都是雲淡風輕地無懈可擊,溫和地對待周身的一花一草一人一物,不厭其煩地設身處地替人設想周全,一顆善解人意的心七竅玲瓏。
老胡懼怕兔子,小魚仙倌便從雷公處替他覓來一隻驚雷鼓,巴掌大,別在腰間,遇著兔子隻需輕拍鼓麵便有初夏響雷隆隆之聲轟轟滾過,兔子膽子小,稍有動靜便會驚懼躥開,老胡得了此物那個樂啊,直誇夜神出汙泥而不染,是天家歹筍裏唯一掙出的一棵好竹,連歎過去以偏概全冤枉了他。
連翹靈力低下,被限居在水鏡之中十分憋屈,總想見識除了花花草草之外的物什,小魚仙倌便給了她一麵鏡子,事件萬物包羅萬象皆可從這方寸的鏡麵中瞧見。連翹滿足了好奇心之餘總會追著問我小魚仙倌將來納不納小妾,她想自薦。
長芳主日日花事冗雜,如此嚴肅之人愛好便也自然與眾不同地嚴謹肅穆,她老人家閑暇之餘喜好謄譯撰譜花史,據說先花神的師傅玄靈鬥姆元君當年曾寫過一套花經,洋洋灑灑三十二部,十幾萬年輾轉失傳,如今隻剩下零零散散的十四部,叫長芳主好生心痛。不想,小魚仙倌神通廣大,竟連這失傳之物也能覓得全套贈予長芳主,長芳主口上僅淡然言謝,眼中流露的卻已是難得的讚歎嘉許。
除卻長芳主之外其餘二十三位芳主,包括脾性暴躁的丁香小芳主都對小魚仙倌讚不絕口,足見得其親善之魅力無遠弗屆。且,小魚仙倌為人做事並不刻意,總在不經意之間就圓滿妥貼地解決了一切,似乎再難的事情於他不過是舉手之勞,讓受其相助之人亦不覺著惴惴然心中有虧欠,最是難得“自然而然”四字,正所謂潤物細無聲。
短短時間,花界之中草仙花精、蜂蝶蟲螢,連微至米粒大小的七星瓢蟲都曉得六界之中最和氣文雅的神仙當屬夜神。
花界精靈仙子閑磕牙時都喜歡拿夜神作話柄子,自然免不了順帶將其和他的兄弟火神拿來比較一番,比方我現下正繞著陵墓散步,便聽見一隻蚱蜢和一朵茉莉花精在嚼舌根。
“噯~要夜神真真是……可怎麽形容好呢?昨夜我在窗外瞧見他給萄萄掖被角,那動作,那眼神,真真是隻要一眼便叫人心甘情願化了,嘖嘖……”草綠的蚱蜢精砸吧著嘴,回味無窮。
旁茉莉花精不屑道:“算什麽。你是沒瞧過夜神和萄萄下棋,就萄萄那個臭棋簍子要下不贏她簡直就是沒天理,偏生夜神就有那耐性陪她耗著,還總能算得恰到好處地拿捏輸贏均在兩三子之間,叫萄萄不管是輸是贏都覺得體麵歡喜。隻可惜對牛彈琴,依我這些年瞧著,萄萄也就是塊長得還算稱眼的石頭,根本是塊朽木雕不出花來,眼見著好端端一個真龍夜神就要糟蹋在她手上,可悲可歎。”
我禪了禪,實在不解我何時糟蹋小魚仙倌?罷了,我大度,不計較這些。
那蚱蜢精又道:“說起夜神,我倒想起最近亦常來花界的那個火神,聽說在天界曾教過萄萄些法術,和萄萄有師徒之誼,皮相倒真是好看得沒得挑剔,不愧是六界盛傳的美子,比之當年最好看的水神還要勝上三分顏色。隻是那眼神……冰是冰得嘞,那氣勢也了不得,我過去聽過他和其他神仙說話,真真是個惜字如金、說一不二的主,靈力又高強,與他相交過的神仙沒的不懾他三兩分。不曉得火神和夜神這樣兩個南轅北轍的性子怎麽會同是天帝所出,真是咄咄怪事。”
“錯啦,這二神哪裏南轅北轍了,說到底都是一樣地叫人垂涎欽慕。”那茉莉花精嘻嘻笑鬧,口氣很是神往。
“哈哈,倒是噯。要我說,萄萄與其去糟踏夜神,倒不若配給這火神,頑石對堅冰,皆是硬邦邦的,頗登對。”
“莫要渾說,萄萄將來還要喚這火神殿下一聲小叔叔的!”
世風日下,如今這些花界的精靈益發呱噪,愈來愈像天界裏的仙姑姐姐。我搖了搖頭恨鐵不成鋼地沿著原路返回記銘亭守靈。
還未到得亭內,遠遠便瞧見那據說和我很般配的鳳凰正慵懶地倚在亭周石欄上,手上握一卷半展開的畫軸低頭正在看。看著他自墨領中露出的一段柔韌後頸,我一時興起,變化成一朵雪花飄飄忽忽,最後冷不丁一下落在他的頸項上,冰涼涼地貼著他的肌膚妄圖凍他一個激靈。
不料鳳凰不但沒被驚到,反而心情舒暢地笑了開來,不免疑惑是不是貼錯位置觸到了他的癢癢穴,心下未免不甘,便貼著他的後頸細聲細氣威脅道:“快快交出你的內丹精元!否則……”
鳳凰戲謔挑了嘴角,笑渦一旋,“否則如何?”
“否則我就咬你!”我惡狠狠道。
鳳凰擱下卷軸一轉身將我變回原樣,一把箍住我的雙臂,笑得越發開懷,“如此正合我意。”話音未落便俯身覆蓋住我的雙唇,他靠近的眉眼蓋住了我眼前藍得叫人心中癢癢的一角天空,好似一片鵝毛輕飄飄落在了湖水的中央,一圈漣漪緩緩緩緩慢慢慢慢悠悠悠悠蕩漾開來。我閉上雙眼咬了咬他柔軟可口的唇瓣回應於他,他一頓,繼而雙唇燃火,越來越烈,碾磨著我焚燒著我,就像扶搖直上的紅蓮業火……舌尖鋪天蓋地卷了進來,氣息直撲入我的肺腑,不留半點餘地……
直到我們氣喘籲籲地分開時,我隻覺著像要靈魂出竅般,頰時炎熱難當,試圖以手當扇扇去臉上燥熱,卻在他毫厘必現的漾漾春水目注視下斂了睫毛垂下頭,兩腮益發地熱起來,燙得幾乎滴水可沸。
鳳凰伸手摸了摸我的臉頰,像給貓兒順毛一般,指尖下滑慢慢抬起我的下巴,“最喜歡看你這害羞的模樣。莫要低頭,給我看看可好?”每次都是這樣,將近三年裏,他每每瞧見我臉紅便心情大好,我愈窘迫他就愈開心。
我扭來扭去,連聲道:“不給看,不給看。”
鳳凰笑了,將我攬入懷裏,難得順從我一回,“好好好,不看便不看。”過了片刻,又道:“莫說內丹精元,你要什麽我都給你,便是你要天河逆流、魚飛天鳥遊水我亦會替辦到。”
埋在他懷裏舒心一笑,中肯評價道:“好乖好乖。”
鳳凰伸手在我額頭輕輕彈了一記,麵上神色淡淡清傲,“你說哪個好乖?”
撩他虎須已不是一日兩日,如今頗有些心得,心下並不畏懼於他,諂媚道:“小叔叔好乖。”
鳳凰握著我的肩頭將我猛地從懷中掰離,長目一眯,威威上挑,仍是笑著,嘴角梨渦卻不見了蹤跡,低沉著聲音不冷不熱緩緩道:“小叔叔?你叫哪個小叔叔?”
我心底一顫,暗道不好,瞧他笑得這般觸目驚心,莫不是摸到了他的逆鱗?便坦然推諉道:“他們都說我該稱你一聲‘小叔叔’。”
“我倒不知現如今你還沒心沒肺一門心思想嫁與夜神?”鳳凰放開我站起身來俯視於我,本就壓人一頭的氣勢現下益發駭人,我估摸著當年孫大聖被佛祖爺爺的五指山壓迫時感覺也不過如此,正胸口悶著思索對答,便聽鳳凰又忽忽悠悠補了一句,“你最近夜夜和潤玉相伴想來愜意得很吧?”
我咽了咽幹幹的嗓子,掂量了一番道:“你莫要說這話來傷我的心。我愜意不愜意你難道不曉得?”繼而大義凜然道:“我如何會想嫁給夜神,我隻想嫁給你。”的
鳳凰麵色一震。
“但是……天帝訂下的婚契又豈有更改的道理……”我憂鬱委屈地將他一望。
鳳凰回神一笑,恨鐵不成鋼地又彈了彈我的額頭,“杞人憂天!此事用不著你操心,我自有計較。隻不過,要委屈你一月後婚典儀式禮成之前先忍耐著……”他長指一收握緊手心,似是心下有什麽是可忍孰不可忍忍無可忍卻又強自壓抑忍耐之事,眉間糾結。
我一根一根掰開他的手指,看見手心赫然掐出五道血痕,胸肺之中一時蚜蟲肆虐,被啃得十分不適,我蹙眉捧著他的手籲籲吹著。
鳳凰一下舒展了神情,低頭端詳著我,倒像是痛得十分愜意一般,伸手不著痕跡摸過我方才被他雷聲大雨點小彈得不痛反癢的額際,道:“錦覓,危難之時,我與夜神,你幫哪個?”
我頭也不抬,應道:“自然幫你!”
長舒了口氣,鳳凰似須臾得五萬年靈力一般慰足,道:“今日得你此話足矣,不枉我……”後麵聲音太輕,呢喃自語一般,隻是麵上紅了紅。
臨別之際他將方才端詳的畫軸遞與我,“這幅丹青我前日得空做的,你拿去吧。”
我展開,但見一株長勢旺盛的葡萄藤纏繞於竹架之上,藤須葉脈絲絲分明,一串紫色的葡萄沉甸甸倒掛架下,遠處一女子背影若有似無,隻發髻裏別著的一支發簪顏色耀眼奪目,我附和讚道:“筆觸傳神,你近日畫功越發精進了。這仙娥身姿若柳,不錯不錯,就是瘦了些。”
鳳凰捏了捏額角,氣沉丹田努力平心靜氣道:“這畫的便是你。”
我一怔,再仔細看了看,唔,瞧出來了,那枚發簪正是寰諦鳳翎,便道:“如此說來難怪這般眼熟。”
“罷了罷了~”鳳凰一時啼笑皆非。
……
三年,不過佛祖手中一顆念珠滑過的時間,短促一瞬。
三月初七,大婚前夜,小魚仙倌按禮數避嫌,不得與我見麵。
我跪坐在爹爹墳前,漫天螢蟲飛舞。我取出發簪,濃密的長發奔瀉而下,拈了一段葡萄藤變幻成一柄刀刃,手起刀落,利落割下發梢一段頭發,用一張澄心堂紙包裹妥當,喚來一隻飛蛾,將這小紙包覆在它背上,切切叮囑它一定交與火神。
那小蛾子似懂非懂鄭重接了我的托付展翅飛去,眨眼便消失在濃濃的夜幕之中。
“爹爹,我說過要孝敬您老人家的。我沒有忘記,不曉得你忘了沒有?”我對著墳頭叩了三叩,站起身,仰頭一笑。
青絲,情絲矣。
吉時已到!起轎!——”
三月初八,傍晚時分,二十四位芳主嫁到相送,花靈仙子飛蟲精怪落蕊重芳起聚水境結界外到花界三洲十道之門,千裏之遙,三千六百六十六萬朵盛放之花編就的長毯一路鋪來,前來迎親的十六仙侍駕起裝點得莊重大氣寶光四溢的花轎蹬得霞光祥雲,排場浩蕩地踏過長毯,步步生花,一路飛出花界奔赴天庭。
我坐在偌大的轎子中,頭上頂了一塊天蠶絲織就的喜帕,擋了眼界,不過幸好這喜帕織得並不是那麽密,還能半透得些許光來,叫我隔著帕子仍然勉強看得見外麵,隻是並不那麽清晰罷了。花界之中但凡能數得出名目的奇葩異草現皆鋪陳在這轎中,濃烈馥鬱的香氣熏得我一時不辨方向,隻隨著這大轎忽忽悠悠一陣晃,波濤中起伏一般。
少頃,轎穩,落地。
轎簾從外被人揭開,一隻淨白修長的手伸了進來,春風撲麵,有個溫和的聲音低低道:“覓兒。”正是小魚仙倌。
我將手放入他的手心,被他一把握住輕輕一捏牽出花轎。
頓時,仙樂齊響,天籟奏明。彩蝶繞梁而飛,仙鶴交頸起舞。
我與夜神比肩而立,隔著喜帕望向他,但見她頭戴玉龍冠,身著簇新大紅喜袍,烏眉水眼,麵容雅潤,泛著珍珠一般淡淡的光澤,與周遭喧鬧嘩眾色彩濃烈的裝飾形成鮮明對比,像是濃墨之中的一滴朝露,固守清淨本心,絲毫不被周遭所雲然。
他含笑看著我,莊重執起我的手,一路穿過前來觀禮的六界諸仙向殿首行去。許久不見的梅花魘獸脖頸上亦係了團紅色的花球跟在我身旁,時不時低下頭用頭頸貼著雲磚地麵偷偷地從喜帕底怯怯向上看我,見我瞪它方才蹦蹦跳跳繼續跟著走。
一路行去,殿心兩旁幾案成排水酒壇壇,各界神仙聚首,連鬼界幽冥司的諸位閻羅也受邀在列,坐於天帝右下首端。
天帝端坐殿首,金冠雲袍,神色隆重,眉眼略一低,看見我和小魚仙倌牽勞的手欣慰地淡淡一笑。
天帝身旁站著的月下仙人亦低頭看了看我和小魚仙倌牽得牢不可破的手,又看了看我們並肩親密無間的距離,滿麵擰成一團苦瓜,眉間攏起的褶子溝壑分明,緊得夾死一兩隻蚊蠅想來不成問題,少頃便聽他用密語傳音與我道:“小覓兒,你怎可喜新厭舊移情別戀忘恩負義紅杏出牆拋棄糟糠?!這叫我家苦命的鳳旭可怎生是好?隻聽新人笑,哪聞舊人哭啊!”
我密語一咳打斷狐狸仙詩興大發的碎碎年,關切與他道:“月下仙人莫要激動,且坐下慢慢說,站著說怪累的。”
狐狸仙神態糾結了一番,密語道:“我是來主婚的。不能坐。”
我默了默,實在看不出狐狸仙方才那番慷慨陳詞的架勢是用來主婚的……橫豎瞅著倒像是跟棒打鴛鴦的棒槌。
天帝胃炎掃了眼賓客盈盈的大殿,轉頭低聲問狐狸仙:“怎麽不見旭鳳?”
月下仙人看了看我,道:“天界盛事,門庭擁堵,旭鳳想來正被堵在趕來的半道上,不若再等等。”
好牽強的一個理由,天帝輕輕一蹙眉顯然對於狐狸仙抱怨天界路況的說辭不甚滿意,直接道:”不等了,開始吧.”
狐狸仙還想說什麽卻被天帝揮手阻止,於是隻好端起主婚人的架勢,唱喏了一句:”禮樂起!”一時間陽春白雪的天籟之音頃刻變作吹拉彈唱的喜慶之樂,周遭眾仙家看著我和夜神嘖嘖讚歎,,”好一對璧人!”
”新人拜天地!”
小魚仙倌攜了我的手向著天帝一拜,後又轉而向著諸位青麵獠牙的閻羅一拜,天為天帝,地為閻羅,自古不變。
“新人拜高堂!”
小魚仙倌母親早已仙去,隻剩的父親天帝,故而這第二拜還是拜的天帝。剛抬起身,便聽小魚仙倌道:“父親於潤玉非但有生養之父子情,”兼有教誨之師生義,更有指婚之賜緣恩,非二拜不足以盡我內心之感激,今日大婚之喜,特以清水一杯敬父帝,聊表潤玉寸心。”
天帝接過小魚仙倌手上變幻出的青玉耳杯,欣慰道:“難得潤玉有心。”繼而仰頭將其間見底清水一飲而盡。
“夫妻交拜!”婚典繼續,這一拜之後便是禮成,我心下一時惴惴,隻聽得狐狸仙不甘不願將“夫妻交拜”四個字字字拖了長音念,一個字倒念得比一句話還要長。
話音剛落,便聽得殿門一陣驚響被一股股如起來的勁風隆隆推開,諸神回頭,我一把揭開喜帕。
“且慢!”
鳳凰一身銀藍錦袍邁步入殿,與滿堂滿殿如火如荼的喜色赫然相衝,桀傲不屈盡顯期間.
“旭鳳!”天帝聲音一沉,“你這是做何?”
鳳凰將手邊提著的人往殿心一丟,諸人方才注意到他竟是單手擒著一人入內的.鳳凰長目一翕銳利掃過,抬起手中長劍,直至小魚仙倌,“父帝怕是問錯人了。應該問問夜神想做何才是!”
小魚仙倌看向殿心被縛之人,神色不變,隻是麵上流光黯了黯,“火神這是何意?”
鳳凰斜睨他,並不答言,隻是對著跪伏在地上的人命道:“煩請太巳仙人抬起頭來。”
眾神聽他喊出此人名號,不禁大驚,紛紛投以注目,但見那人跪直身體將頭抬了起來,雖散發且麵有錯落傷痕,仍叫人一眼便赫然認出了這個手握一方重權兵力的天將太巳。
“夜神大婚之日,倒不忘調兵遣將。此處迎親嫁娶好不熱鬧,彼處卻趁諸仙赴宴守衛空置之際派太巳現任竊取帝璽天印,好一招明修棧道暗度陳倉!”此話一出,平地驚雷。殿中諸神皆嘩然,皆將目光轉向小魚仙倌,驚疑不定。
眾人皆知天兵天將共分八房,其中東、南、西、北、東北五方為火神掌握,其餘東南,西北,西南三方為夜神所轄,而太巳仙人便是東南方主將,平素忠心耿耿追隨夜神,今日被擒,幕後指使之人不言自明。
“殿前迎嬌娘,殿後布大軍,此時,這九霄雲殿周遭已埋伏了十萬天兵天將。”鳳凰一字一頓,落在空寂的大殿之中叫人心驚肉跳,“時辰一到擊鼓為令,直取天帝,夜神說是與不是?”
小魚仙倌終於麵色一沉,嘴角抿起。
鳳凰指甲一彈,一個光圈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擊中樂司背後的大鼓,一聲悶響未落,烏壓壓一片神將皮奎帶甲持戟佩刀騰雲駕霧湧入點鍾,卻在瞧見殿心被俘之人以及殿中情勢之後戛然而止、不知所措。
“來人!將夜神拿下!”鳳凰一聲令起,兩個虎虎天將便衝入店中,一把擒住小魚仙倌,將其手臂反剪至身後,押住他的肩頭。
鳳凰則幾步上前將我護與他的身後。
“潤玉,你可有何說法?”天帝繃緊眉目,傾身,看著夜神,滿目失望震驚。
小魚仙倌一身正喜紅袍,映得麵如冠玉眉眼入畫,雖然被縛仍挺拔毓立,發冠束的發絲一絲不亂,淡然笑了笑,直視鳳凰,“無它。成王敗寇,棋差一著,不想,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第五十七章
小魚仙倌淡然道:“無它。成王敗寇,棋差一著,不想,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鳳凰氣定神閑看著被捆金繩束縛了靈力的小魚仙倌,“黃雀之說差矣,夜神今日隻是作繭自縛罷了。”
小魚仙倌笑了笑,輕輕一搖頭。
“我等效忠夜神,願為夜神肝腦塗地!”不知方才湧入的天兵天將之中是誰高喊了一聲。刹那,一呼百應,眾人衝向在座諸神,欲擒拿眾仙以作人質,在座之人多文仙,自然抗不過這蠻力天兵,一時慌亂。
須知,鳳凰又豈會無備前來。但見他眸光一閃,一聲屠火令下,殿外湧入數倍於方才之兵以遏製夜神叛亂之屬,一時間,觥籌交錯的喜宴變作刀光劍影的沙場。
天帝大怒,一拍金鑾扶手欲起身嗬斥,豈料,還未站直身子便突如其來踉蹌跌回座椅之中,方才回神,瞠目驚怒叱夜神:“你適才給我喝的什麽水?!”
小魚仙倌不緊不慢道:“不過少許煞氣香灰,僅能脫力兩個時辰。”
“你!……”天帝睚眥崩裂,氣極無言,月下仙人一把攙扶住天帝,憤怒望著小魚仙倌譴責道:“潤玉,我素知你心機深沉,隻是,你這般不忠不義不仁不孝就不怕天譴!”
小魚仙倌淡淡看了看天帝,道:“不忠不義不仁不孝之人又有何權利要求他人對其忠義仁孝?天帝當年為登天位,戮其兄,棄花神,娶惡婦,辱我母,拋親子,若非為了當年與魔族一戰,又豈會將我召回?前有強行拆散花神與水神,指婚風神以致花神神傷靈減為天後毒計所毀之過;後有強奪我母毀其與東海魚王之子姻緣後又將其拋棄,任由天後殺戮之惡。天理昭彰,終有輪回罷。”
天帝顏色盡褪。
“潤玉不求俯仰行走之間無愧於天地,但求心中淨土一片回饋於母親生養之恩。”小魚仙倌雙目明且靜遙遙看向我,一襲濃烈的紅色亦無法掩蓋他由內而外的月白風清,“今生無愧,唯欠一人。”
我澄澈地看了看他,垂下眼睫轉而看向殿中你來我往拚作一團的神將們,須臾之間,有人灰飛,有人湮滅,夜神之兵勢頭減弱,火神之將卻越戰越勇,勝負已見分曉。鳳凰不動聲色擋在我眼前,“莫看,當心刀劍無眼。”順勢伸出手隔開一隻斜刺而來的長矛,一掌擊出那個以卵擊石的偷襲天兵,掌心之中業火熊熊,不費吹灰,那個叛亂之兵已頃刻燃燼。
我水波不興看著他柔韌寬闊的肩背,再順著他的動作細細看向他的手掌,看向那掌間的火焰,三年之中,我反複看著這雙手,一勾一劃每條紋路都清晰銘記於心,好叫自己清楚地記著,就是這雙手,就是這指尖的紅蓮業火奪去了我唯一的爹爹,燒燼了他的七魂六魄。
小魚仙倌方才說了什麽我皆聽不明白,我隻聽見他句末不濃不淡加了重音的四個字:“生養之恩”。
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
周遭聲浪漸褪,我什麽也聽不見,什麽也看不見,隻剩下那日的傾盆大雨雷電交加,我被雨聲驚醒,隻一眼,倚在床頭闔眼小睡的爹爹便睜開倦意濃濃的雙目,藹聲道:“再睡睡,我去與你端藥。”
可是,我卻再也沒有等來那碗苦藥,沒有等來那碗苦藥之後的一枚冰糖……
爹爹的隨身仙侍拚了全力逃脫,一寸一寸爬至我的房門口,一口遊絲之氣連隻字片言都吐露不出,耗盡全身最後一點氣力不過反複做了一個口型。
推開他的屍身趕至灶間,親眼看見爹爹在一片毀得幹淨的狼藉之中慢慢消逝,我慌亂伸出手去,卻隻來得及抓住一截半毀的袍角,餘溫猶在,人影已逝,指尖殘留的不過一綹淡淡蒸騰的水汽。
我讀懂了,那個仙侍拚盡全力要說的隻有個字——“火”。
天上地下,能毀水神的致命傷隻有一個——紅蓮業火。
天上地下,能使紅蓮業火隻有兩人,天後與火神。
天後獲罪入獄,除卻火神,別無他人……
“水神為報弑女之仇欲取後性命,火神代受三掌,重挫,其母獲罪入獄,火神懷怨於心,又恐水神終不能釋懷再度殘害其母,遂滅水神,永絕後患!”
記憶在我腦中寸寸撕裂再片片合攏,頭疼,好疼好疼,我閉上雙眼。
“錦覓!錦覓?”鳳凰回身低頭在我耳邊輕喚。
“沒事。”我淡然回道。
“莫要再看。”鳳凰毫不猶豫地將我麵前的視線擋得滿滿,重新轉身,正對夜神張開手,指尖上開出一朵鮮豔的蓮花,九霄雲殿之中勁風起,帶起他廣袖袍帶獵獵飛揚,傲然道:“再戰下去隻不過徒增無辜傷亡,如今,怕不是隻有先滅了夜神,殿下諸叛亂天將方才會停戰?”
此刻,我看不見鳳凰的正臉,滿眼滿簾所見皆是他頎長的背脊,背對著,空門大開。看見正中央透來的那束水光,我笑,不出所料,情愛之書誠不我欺。
青絲,情絲,聊贈青絲以寄情,惟願儂心似我心……
他果然將我的頭發貼於身上最重要之處放置,不枉我三年之中煞費苦心誘惑於他。原來他的內丹精元所置之處並非眉間並非心口,而是胸膛正中!
我低頭看了看那柄握了千百次的柳葉冰刃,薄如葉、透似冰,雙麵開刃,堅硬犀利。
下一刻,它已插入火神的後背中央。
爹爹,我說過要報答你的,但是,我卻不曉得該怎麽做。那麽,如今,若親手殺了殘害你之人,是不是便算敬了孝道呢?
毫不猶豫地一挺身,用盡全身的氣力抵住手上的刀柄,直至刀刃全部沒入那方毫不設防的脊背。
我親眼看著它一插入底,沒有遇到絲毫阻礙……親眼看見它一寸一寸地穿過那綹貼胸而放的青絲,穿透前胸……
刃尖上,一滴紅色的血慢慢滑落,落在光可鑒人的雲磚上,開出一朵小小的花,鮮紅鮮紅。
四周很安靜,靜得叫我聽見了那朵花開的聲音。
他靠著我的胸膛慢慢回轉過身,鼻尖對鼻尖,近得看不清他的麵龐,隻能看見那對烏黑震驚的瞳仁,裏麵寫滿了我的雙眼,寫滿了我眼中坦然的背叛。
他問我:“為什麽……?”
我說:“你知道。”
他問我:“你可曾愛過我……?”
我說:“從未。”
我們說話的時候,很近,近到啟口張合間唇瓣淡淡擦過……讓我想起了那個午後,那許多個午後,雲很淡,風很清……
“愛,是什麽?”我迷惘喃喃。
然而,他卻再無答言。
我從來就不曉得什麽是愛,隻不過是讀透了那一摞摞厚厚的話本,認真地拿捏揣摩,重複說著裏麵的台詞,反複描摹裏麵的動作。我學會了臉紅,學會了扭捏女兒態。
誰來告訴,我學得好不好呢……?
溫熱的液體淋滿了我的雙手,透過我的指縫滲入繡花勾邊的大紅喜服,在鮮豔欲滴的紅袍上開出大片大片暗紅的花朵。
那雙長長的鳳目安靜地闔著,像個熟睡的孩子。我眼睜睜看著他越來越透明,越來越稀薄,一點一點煙消雲散……最後,化作一捧清幽的火焰,刹那間,我身後萬物皆焚毀。而我,卻簪著那支寰諦鳳翎,毫發無損……
“錦覓,我的心你是知曉的。便是你惱我,便是你怨我,也斷然不會讓你與夜神聯姻!”
“入地獄又何如?地之間豈有我旭鳳懼怕之物!”
“錦覓,我想,終有一日我會殺了你。”
“這宣紙你說送我可還做算?”
“你呀……沒心沒肺……”
“你放心,這些仙子縱是再好也入不了我心。”
“天地之大,女子縱多,我心中隻有一人獨好。”
“旭鳳此生僅娶一人。”
……
一股濁氣湧上心,我跌坐在地上,哇地吐出一口黑血。一顆檀色的珠子在血泊之中滾了滾,頃刻,消失殆盡。
對麵,夜神掙脫捆金繩……
第五十八章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
湖山畔,湖山畔,雲纏雨綿。雕欄外,雕欄外,紅翻翠駢。惹下蜂愁蝶戀。三生石上緣,非因夢幻。一枕華胥,兩下遽然。”
我翻了個身,睜開眼,看見床頭小幾旁倚著兩個小仙姑,頭垂著時不時一點一點正在打盹。我撐了撐手臂欲坐起身,哪知臂彎一軟,卻脫力跌回了床上。一番動靜驚醒了兩個仙姑。“外麵是誰在唱曲兒?”我問道。
其中一個小仙姑瞪大了眼睛,忽然轉身拔腿就往外奔,一路嚷道:“快!快告訴天帝陛下!水神醒了!”
另一個仙姑顯而舉止莊重穩妥許多,隻是瞠目看著我猶帶一絲顫音回道:“水神睡了這半年可算是醒了,天帝陛下日夜憂心。”
我蹙了蹙眉,再次問道:“外麵是誰在唱小曲?”
那仙姑道:“天帝陛下今日登位,諸仙助興,前庭有仙家搭了戲台子,在唱凡間的曲子。”
我閉眼問道:“這唱的是什麽?”
那仙姑恭恭敬敬回道:“唱的是一出昆戲,喚作‘驚夢’。”
“驚夢……驚夢……”我囁嚅在唇間重複了幾遍,忽地抬頭看向她:“天帝?哪個天帝?”
那仙姑掩口一笑:“水神說笑了,天帝還有哪個,自然隻有一個,便是夜神殿下了。方才天帝還抽了間隙過來瞧過水神,不想可巧剛走,水神便醒了。”
“夜神……”我腦中忽地亂作一團,“夜神……你說哪個夜神?”我一把攀住她的袖口,“火神呢?你說我睡了半年?火神為何不來看我?”
“火神……?”她一時怔怔不知答言,被我揪著衣袖再三再四重複問,方才小心翼翼道:“火神……火神不是半年前便灰飛煙滅了嗎?”
“轟隆”一聲巨響,我腦中炸開一團血霧。
青絲……柳葉冰刃
背脊……
內丹精元……
血,滿目的血,沿著白皙的雲磚,一階一階往下淌,隻有源頭,沒有盡頭
是的,他死了啊!是我親手把刀鋒插進他的精元!是我親手殺死他的!是我親眼看著他魂飛魄散的啊!
我捧著雙手,胸口剜肉一樣痛。我蜷起身子縮在床角,痛得直不起身,霎時心肝脾肺皆像被剜了出來,活生生,鮮血淋漓觸目驚心地被棄在地上。我擰著手腕,蠻力地擰著,疑惑著為什麽被剜掉的不是這雙手呢?
“仙上!仙上!怎麽了?!你莫要傷了自己呀!”
我痛得腳趾抽筋,張惶失措望著她,“快!我的心掉了!我弄丟它了!你幫我找!快找!一定就在這房子裏,一定要找到!我不能沒有它!好痛,痛死了……”我捂住空蕩蕩的胸口縮成一團。
那仙姑滿麵驚恐,直道:“好,我幫你找,幫你找……”她跪上床沿,掀枕翻被一通找,團團轉著尋了一圈,“沒……沒有……仙上,沒有呀……”
“床上沒有,床下找,還有廂房外麵!一定在的!”我嚎啕落淚,巨痛不止。
“在找什麽?”有人踏了進來,頎長的身子,赤金的袍。
旭鳳?
我淚眼朦朧頓在那裏,萬物靜止。
“找心……天帝……天帝陛下……仙上要我幫她找心……她說她的心掉了……”那仙姑哆哆嗦嗦,魂不附體
“覓兒,怎麽了呢?”
海市蜃樓一瞬間轟然崩塌,鳳凰從來不叫我覓兒……胸口又被剜了一刀,血肉模糊……我糾結擰曲著雙手,喉頭裏膽汁破裂一樣的苦。
“好苦,好痛!我是不是快要死了?”我失措無助地看著他。小魚仙倌壓住我的手,將我抱進他懷裏,拍著我的背,輕聲道:“不會的,有我在,覓兒如何會死呢?況且,我們還要攜手千年萬年幾十萬年,便是天荒地老也不夠。覓兒隻是睡了太久,身子難免有些不適。”
我掙開他,“不要碰我,我好痛!”
“哪裏痛呢?”小魚仙倌溫和地看著我,“我給你渡氣,用元靈幫你鎮痛好不好?”
我捂著胸口,隻覺得那痛從胸口處泛濫,直達四肢百籟,針砭刀刺一般,說不出哪裏痛,卻又處處都痛,我蜷緊身子,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淌,“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哪裏痛……好苦,嘴裏都是苦的。你救救我……”
小魚仙倌笑了笑,“吃糖便不會苦了。”他隨手變幻出一顆冰糖,親手喂入我的口中
那糖在我舌尖化開來,化成一股黃連汁水般,隻覺喉中更澀更苦,苦得我夾緊了眉頭將它吐了出來,卻見那糖已被染得血紅。原來,隻有爹爹的冰糖才是甜的。可是,爹爹早已不在了……
小魚仙倌看著那顆染得血淋淋的糖,眉間隱憂連連,伸出手將靈力注入指尖緩緩摩挲過我的後背,“覓兒莫怕,會好的,一切都會好的。”
我哽咽啜泣著,直到喉頭沙啞發不出一點聲音,那淚水仍撲簌簌地往下落,似乎永無枯竭之日。
小魚仙倌取了枚凝神金丹用蜜糖水和了讓我服下,漸漸平複了我錯落起伏的喘息。隻覺著輕飄飄地越來越倦,我緩緩地睡了過去,卻連夢裏亦是如影隨形的痛楚。
不曉得睡了多久,睡過了日,睡過了夜,睡去了那些痛,睡得那些苦從我的喉頭一直滲到最細的頭發絲裏,絲絲分明,纖毫畢現。再次醒來,又是一個春天,和煦的春光透過窗欞鋪灑進來,庭院裏有鳥聲婉轉私喁,有人背對著我在屏風外撫琴,高山流水泠泠淙淙
我赤腳起身步出屏風,越過那個撫琴的人,推開窗戶,暖風夾著絲絲雲絮撲麵而來,廊簷下一對淩雀正在銜泥築巢,撲棱著翅膀忙忙碌碌,時而親昵蹭蹭對方以示勉勵,時而又唧唧喳喳吵鬧不休,似乎為了一根稻草的放置而起了分歧,見我望著他們,忽地止了爭吵,將腦袋怯怯藏在翅膀下偷偷透過羽毛的縫隙看我。
“覓兒,你終於醒了。莫要再這樣睡下去,好嗎?我好怕自己還未來得及將你娶過門,還未來得及好好愛惜你,你便這般睡到了地老天荒。”
我不敢回頭看那撫琴人……其實也不然,我隻是不敢看見那琴,曾幾何時,亦有個清傲的人背對著我撫琴。最後,那琴,斷了;那人,走了。
我摸了摸臉頰,幹燥沒有一絲水漬。原來,眼淚也會逆流,它們在我的胸口逆流成河,麵上卻再也流不出一點一滴。
小魚仙倌從身後抱住我的腰,將下頜輕輕放在我的肩上,潮濕的鼻息羽毛一樣掃過我的頸側,“覓兒,你看,花都開了。我們何時成婚?這個春天好不好?”我微微錯開身子,沒有答話。
是呀!窗開了,花亦開了,卻為何看不見你?

第五十九章
“仙上體製陰寒,此處燥火旺盛,實在不宜久留,望仙上速歸。若是仙上有個閃失,恐又要叫天帝陛下心傷憂慮了。”
我挽起袖口,抹了把額頭上爭先恐後奔出的汗珠子,扇著麵孔:“不妨事。就是熱了些,哪裏有你說的這般嚴重。你且放寬心,天帝政務繁忙,分不出神來計較這些瑣碎小事的。”
離珠是小魚仙倌派來服侍我的小仙姑,萬事皆好,就是小題大做這點很是要命。而且事無巨細總喜歡拿來碎碎念一番,張口閉口總要勸誡於我,一般說話皆以“恐怕又要叫天帝陛下心傷憂慮”做結尾陳辭。便是我平常若走神發呆時間長了些,她亦要憂國憂民一臉肅穆地來打斷,倒像是我做了什麽十惡不赦的事情,唯恐我走火入魔誤入歧途一般。小小年紀便學得這個模樣,將來老了成了仙婆婆以後還指不定怎麽囉嗦。
我搖搖頭替她歎了口氣。
不想離珠見我歎氣,立刻麵上一憂如臨大敵,嚴陣以待道:“仙上在歎什麽?恕我多嘴勸一句,有些事過去便讓它過去了,凡間俗人都曉得做人要朝前看,更莫說仙上修行了這許多年如今是個上位之神,想開一些,便是知足常樂,況且天帝陛下待仙上一心一意體貼入微,從無往任天帝雨露均沾之惡習,仙上若再心中記掛別他,便是我這等隨侍都要心寒,莫說是天帝陛下……”
我的頭又如慣常一般突如其來襲上一陣穿刺疼痛,掏了顆糖含在口中,打斷她道:“這裏暖和,我再坐坐,你且先回去替我把魘獸喂喂飽。”
“仙上……這火焰山頂老君丹房外,你說暖和?還有,那魘獸食夢,離珠卻上哪裏尋這許多夢境喂它?”她麵目扭曲,跺了跺腳。
“這魘獸跟了我這許多年,不挑食,你隨便塞把草葉或竹子喂它皆可。”離珠還待再說,被我揮揮手封了口,隻得嗔視我一眼心不甘情不願地回身退去。
今日太上老君出關開丹爐,我老早便探好消息特意尋了過來,哪知離珠這個小太婆一路跟著也來了,幸而現下將她打發了,落得我耳根清淨,連丹房外的騰騰熱氣也變得不是那麽難以忍受了。
午時一到,聽得兜率宮裏廂金鍾長鳴,我整了整衣飾,遞了張拜帖給看門仙侍,不消片刻,這仙侍便回返來,恭恭敬敬將我迎了進去,低垂著頭,瞧都不敢瞧我一眼。
據離珠說,那日,小魚仙倌一掙脫捆金繩束縛後,便趁諸仙眾天兵天將失神混亂之際一舉拿下了天帝,一時掌控了場上主導之勢,而火神之軍失了主帥一時群龍無首被夜神之師以少克多奇跡般製伏。一役大勝之後,天界召開論法大會,會上小魚仙倌列出天帝一十八條罪狀條條入理,加之其平素德行口碑又好,諸仙皆信服,遂推為下任天帝。而原天帝此後便被小魚仙倌流放至神霄九宸島上頤養順帶一日三省。
誰做天帝我皆無所謂,隻是我自從被上任天帝封了水神之位後,如今天界諸仙見到我皆要恭敬客套一番麵上卻總帶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惶恐,倒似我是頭洪水猛獸一般,叫我難免覺得有些挫敗之感。
穿過迷蹤複雜的八卦庭廊,還未入正廳,便險些被個端著香爐藥童打扮的仙侍給撞倒。
“你且看路仔細些!”給我引路的仙侍眼明手快將要香爐一把隔開,動作嫻熟流暢,想來習以為常了,口中還不忘嗔怪道:“總是那麽毛毛躁躁的。”
“陵光公子?!”
我撣了撣衣擺香灰正待抬腳入正廳,卻見那冒失的仙侍瞠目結舌杵在我麵前,一聲叫喚倒叫我有些許耳熟。
“咄,什麽陵光公子,還不快快拜見仙上。”引路的仙侍扯了扯他的袖口。
“仙上?”那仙侍怔了怔。
我仔細看了看此人的麵目,唔,不正是當年那個教我吃喝嫖賭乃人生四大樂事的山匪土地仙嗎!難得瞧見一個敢直視於我的熟人,心下一時十分親切,遂頷首熱絡客套道:“土地仙許久不見,可還安好?”
“嗬,真是陵光公子!小仙不識,不想陵光公子竟是位仙上,失敬失敬。”土地仙連連拱手對我作揖,一五一十恭敬回道:“小仙這些年尚且安好,此處雖熱倒也不壞,隨便拾些老君煉丹剩下的殘渣燉了服食也可長上一甲子功力。可說是因禍得福。”
又道:“倒是發配小仙之火神,哎,想來是陵光公子的摯友吧?不意竟出了這般大事。還請陵光公子節哀順變。對了,小仙品階低見識不多,冒昧一問,陵光公子既是位仙上,不知司掌的是什麽?”
我頓了頓,淡淡道:“司水。”
“水神!……火神……原來就是……”土地仙脫口而出,看我的目光也變了,與那些仙家看我的眼神一般無二。
我從袖兜裏摸了顆麥芽糖放入口中,將土地仙震驚不可置信的目光拋於身後跨步入廳。
兜率宮正廳內,老君正揭了簾子自後院丹房裏步出,見了我疾走幾步拱手道:“水神有禮了。”給我讓了座後,譴了左右童子下去看茶,伸手順了順下巴上一捧瀑布花白胡子,挑了裏麵一撮微微焦黃卷曲的撚了撚,不疾不徐道:“水神此番遠來登門不知有何見解?”
不錯,這老兒直截了當的性子我喜歡,倒省了你來我往那些冗繁的客套話。我看著他那撮顯而是煉丹時候被燒焦的胡子醞釀了一番,道:“小神素聞老君之丹乃天界一寶,小則可使人化腐生肌駐顏回春,大則可凝氣聚魂活死人消百病。”我頓了頓,轉而看著他腦門上一抹沒擦幹淨的火灰,繼續道:“更有甚者,我聽聞老君還煉得三顆九轉金丹,可回仙魂延神命。小神此番來,正想問老君討得一枚這九轉金丹,不知老君能否割愛相贈?”
太上老君手上一住,捏了胡子頓在那裏,顯而是頗有些意料之外,腳邊的青牛坐騎亦抬頭看了看我,“哞”了一聲繼續打盹。
我等著老君麵上惆悵、糾結、扭捏、割肉、猙獰、不舍、無奈、矜持各式表情輪番交替過一盞茶的功夫,又等著他麵上矜持、無奈、不舍、猙獰、割肉、扭捏、糾結、惆悵走馬燈地替換過一炷香的功夫,可算見他放下了胡子端起茶盞抿了口茶水慢悠悠道:“此丹之效未有水神說的這般神奇,不過世人以訛傳訛誇大其詞罷了。須知神有七魂七魄,合為四十九周天,除非尚留一魂一魄抑或是肉身尚在,用了老夫這金丹恐怕有些功效。”他看了看我,道:“水神討要這金丹怕不死想要將先水神喚回?恕老夫直言,先水神魂魄盡失肉身已逝,便是這金丹亦是回天乏力。”
我握了握杯身,複又鬆開,“先父仙逝已久,我已不奢求回天。今日登門求取金丹乃是做他用……盼得老君贈丹,錦覓必定千恩萬謝,他日若有錦覓可相助之處,赴湯蹈火亦在所不辭。”
老君躊躇了約莫一彈指,道:“須知此三枚金丹耗盡了六十甲子方才得成,水神且容老夫審思慎度一日,明日再來。”
我亦知曉這金丹煉了三千六百年方成,十分稀罕,不得勉強老君,隻得臨走告辭時一步三回頭將這兜率宮的門匾殷殷切切望了又望。
回到璿璣宮已是夜闌人靜時,小魚仙倌的窗口尚且透出些許搖曳的燈火,想來還在閱覽各界奏請表書,我輕手輕腳從他門前越過打算低調地回房,不想剛推開門便聽得小魚仙倌在我身後道:“覓兒,你回來了?”
我心下歎了口氣,回身,“正是。小魚仙倌也還沒睡呢?”
他走上前來,拂去我發梢的露水,微微一笑,“你未歸,我如何睡得踏實。與你說過,喚我潤玉便可,兩個字可比四個字喚起來便當許多,你說是與不是?”聲音柔和倒有些許誘哄的味道。
我咳了咳,垂目道:“天帝的名諱怎可輕易叫喚,我以為不大妥當。”
他伸手握住我的手心,道:“你與我若再顧慮這些規矩,倒顯得生分了。”
我含含糊糊應了一句,“我有些困乏了,你也去睡吧。”
他低下頭淡淡注視著我的雙目,狀似不經意道:“聽說,你今日去了兜率宮求取金丹?”
離珠這個大舌頭!我垂目看著腳尖道:“不過隨便逛了逛。”
小魚仙倌輕輕“哦”了一聲,又道:“不知覓兒要這九轉還魂金丹做什麽?”
我訥訥閃爍了一下目光,回道:“我命裏帶災,想來這金丹放在身上也可算個保命之物以備不時隻需。”
小魚仙倌抬頭看了看星子,複又垂頭看我,道:“覓兒若想要什麽,不妨與我說,或許我能幫上一二也未可知。”
我猛地抬起頭。
他握了握我的手心,放開道:“夜深了,你去歇息吧。”
60章
第二日,我吭不啷當挨到辰時方才去叩那兜率宮的門。看門小侍將我引進門時,老君正在丹房內守著嗶啵作響的丹爐如火如荼地煉藥煉到高潮迭起處,我不便打擾,便默默守在一旁流汗,直到老君盡興回身看見我冷不丁地抖了抖胡子時,方才與他招呼道:“不知老君昨日考慮得如何?”
他抖了抖袖口的藥渣子將我帶離藥房,一出門站在院中便道:“水神誠意相求,若老夫不允未免慳吝,隻是,這金丹統共隻有三枚,若今日水神輕易得去一枚,隻怕其他仙家風聞之後亦要來討,老夫卻如何應對?”
我心下一咯噔,涼了半截。
“不過,今日天未明時天帝親自來了趟兜率宮替水神說了些話,老夫想想亦有些道理,倒不妨允水神一枚金丹。”不想這事竟有轉機,我一時柳暗花明又一村地心中一熱,對小魚仙倌升起一絲愧疚……
“如此,真要多謝老君慷慨相贈了。”我忙不迭攏了袖要作揖。
“水神且慢謝。”老君擺了擺手,一撚胡須忽又峰回路轉道:“雖說金丹可贈,隻是卻要叫水神拿一樣東西來換取,也好叫老夫今後應對討丹之神有個說法,不落人口舌。”
“隻要是屬我所有之物,老君盡管開口,為此金丹錦覓願傾其所有。”
太上老君沉吟片刻,篤篤定道:“水神今日若願以自身六成靈力交換,此九轉金丹便贈與水神。”
“好。一言為定!”我舒出一口氣。
老君卻麵色一驚,張口愣在那裏,像是被什麽意料之外的事突襲了一般。我心中不免納悶,唯恐他反悔再說出些什麽,連忙道:“如此,現下我便去丹房中提了六成靈力注入老君八卦爐之內,可好?”
那老兒一臉悔不當初,作痛心疾首狀沉重點了點頭。
所謂九轉金丹,原來一點也不金,不過湯團一般大小的泥丸子一顆,一不當心落進土裏怕是尋也尋不著,此刻捧在我手中卻是比金子還金貴,我小心翼翼用綢子將它包好揣入懷中別過老君。
太上老君送我至門前還一臉依依不舍反複叮囑我:“木克金,這金丹遇木即化,水神可要穩妥保存,莫要大意,切記切記。”
雖說我自那日睡醒之後靈力便增長了數十倍,想是爹爹說的那迦藍封印已破,然則一氣兒丟了六成的靈力難免叫我腳下虛浮有些空蕩蕩輕飄飄之感,我強自克製了不適之感,揣著金丹便往魔界飛,路途雖遠,身上雖空乏,口中卻沒了往日那麽濃烈的苦味,今晨到如今晌午時分我竟一顆糖都沒吃亦不覺著有何不適。
堪堪飛抵忘川邊上,便見著那撐船的老爺爺披戴著蓑衣鬥笠泊在岸邊,“姑娘,可是要渡河?”
我拿了棵靈芝遞與他,“這位老者,我不過河,隻是有緊要之事向你打探,這棵靈芝便權作問資。”
那老爺爺拿著靈芝端詳了一番,突然惶恐道:“這可是花界的聖草!姑娘要問什麽,老夫如若知曉必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這聖草太貴重了,老夫受之有愧。”
“不妨,聖草若無人用也不過是棵雜草而已,老爺爺隻管收了便是。”
老爺爺淡定看著我,像是參透一切般了悟,“姑娘要問之事怕是老夫回答不出,故而這聖草更是萬萬收不得。”停頓了一下,又道:“姑娘可是要問當年與你渡河的那位公子?”
心中一擊,那痛楚便順著血脈蔓延到了細密的發絲之中,根根作疼直至發尖,鮮明地倒像是血珠一滴一滴從那發梢倒流了出來。
我茫茫然看著起起伏伏的船沿,“不錯。這忘川是幽冥渡口,爺爺可曾見過他的一絲一縷魂魄自此處出現過?”
老爺爺歎息一聲,“姑娘知道,這魔界幽冥僅渡凡人鬼魂,便是生平積了些善德的凡人亦走天道斷然不墮地獄,何況那公子乃是一位尊貴之神,生來便是超脫六界不墮輪回的,魂魄又如何會現於此處?姑娘怕是找錯地方了。況且……”他住了住,像是不忍看我一般回身對著虛空浩渺的忘川,“說句不中聽的話,五行之道相生相克,自盤古開天地以來水火便是對衝相克,姑娘之水刃刺入了那公子火靈精元之中,這公子的魂魄想來斷無可能存下一絲一毫……”
我吞咽了一把糖,倔強地揚起頭,“不會的。他的魂魄一定未盡!他說過,他要殺了我。我如今還好端端站在這裏,他是個永不言棄之人,說過的話必定會做到!他一定會回來親自殺了我的!我相信!”
冥冥之中,我知道,沒有任何依據沒有任何線索,但是,我就是知道!
午夜夢回,總是遙遙望見這忘川的渡口有個身影在等我,一顰一笑一抬手皆在回首一瞬之間……
我抬腳毫不猶豫涉入忘川之中,任憑那些哭喊猙獰的鬼魂纏繞攀附上來,瞬間洶湧而至將我半身浸沒,我用手分開這些絲絲縷縷的魂聚之水,細細分辨篩尋這水中的魂魄,我堅信,隻要我找,不停地找,便是這忘川之水由千千萬萬億億滴魂魄所聚,我亦能從其中找見屬於他的那一滴。
“姑娘,哎!你這又是何苦?”那老爺爺伸手便要攔阻,被我一把推拒,隻得坐回船頭,連連搖頭,“聽老夫一句勸,情之一路,崎嶇險阻凶險非常,乃是一條不歸之路,迷途知返方為正道,姑娘這般執迷不悟一條道走到黑卻是害己又害人。”
不是的,這老爺爺說的不對,什麽情什麽愛?我隻是中了降頭,不知為何自從那日睡醒之後我便諸事不受自己控製,常常一門心思地做些奇奇怪怪的事情,胸口常有怪異的憋悶之感……這降頭術連小魚仙倌這般仙術都解不去,我隻能朦朧地意識到自己正在一點一滴地病入膏肓……
不曉得找了多久,看不見日頭看不見月亮,滿目皆是那些流動叫囂的魂魄,我強聚著陰陽之眼分辨他們,一直看一直看,看到雙目腫痛,我伸手揉了揉眼皮繼續聚精會神找尋。我不能睡,不敢睡。我已經睡去了兩年光陰,如果再多睡去一夜,我不曉得是不是就會錯過他的魂魄,我好怕,從未如此地害怕……
“覓兒!你這是在做什麽?!”一道刺目的白光劃過,我揉了揉眼睛茫然轉過頭。
還未分辨出什麽,身體便被大力地拖曳出忘川,他將我提起,複又重重地一摜,棄在岸邊,“你看看你自己的手!看看你的腳!你是在糟踐你自己還是在糟踐我?!”
我看了看自己的雙手,隻不過是被那些鬼魂咬噬得脹紅添滿了血口而已,腳下也僅僅隻是麻痹淌血傷痕交錯而已,這些並沒有什麽的。小魚仙倌未免小題大做了一些。我從未見過他這般動怒,仿佛我闖下了什麽不可饒恕的滔天大禍,其實,那個滔天大罪我兩年之前便早已犯過了,不是嗎?
“你知不知道,若非我及時找到你,再這樣泡下去連你自己的魂魄也會被吞噬?!”他的胸口起起伏伏,雙拳緊握居高臨下怒視著我,像是氣得不輕,“你這是為了他嗎!你為了他連靈力都不要,連這噬命的忘川都敢跳!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做什麽?你知不知道他是你的殺父仇人是你的弑母仇人之子?”
“我知道,我都知道。”我捂著臉,雙手腫脹得好似已經不是自己的手一般木然,“可是我克製不了,你曉得我中了降頭術,我一日也不敢忘記是他殺了我爹爹,可是那降頭術總是操控著我,叫我停不下……”我茫茫然喃喃重複著,聲音低到隻有自己才聽得見。
“我忘不了他……我明明知道是他殺了我的爹爹……可是,睜眼閉眼都是他,我很想很想他,想到一寸一寸連頭發絲都是痛的……”我無助地抬頭抓住小魚仙倌的袖口,“他還能活過來,對不對?隻要他活過來,我是不是就可以解了這降頭術?”
他僵硬了片刻,在我懇切的目光下彎腰將我納入懷中,輕柔的動作與他適才忿怒的言語截然相反,半晌之後頭頂心傳來絲幽幽的歎息,“他死了。再也無法活返。”他輕輕抓過我的手停在他的胸口,“但是,你還有我,不是嗎?你聽見裏麵的跳動了嗎?每一下都是我在等你回頭的呼喚。”
……
我竟夜竟夜無法入眠,整碗整碗吞噬著蜜糖,再也戒不掉,除了糖吃什麽都是苦的,連水都是澀的。
小魚仙倌看著我防著我,再也不讓我踏入忘川之中。但是,我對他說我不入忘川,隻求他讓我在岸邊看一看就好,隻要讓我看一看我便不會那麽難受,他便再不阻攔我,隻是那魘獸卻再也不離我半步地跟著。
今晨偶或路過凡塵俗世,聽見兩個垂髫小兒蹦蹦跳跳在唱童謠,“祈雨要上水神廟,不奉茶水不奉香,一罐早春三月蜜,靈驗賽過萬兩金。”
我付之一笑,黃金怎麽比得過糖呢?我如今才曉得,糖是萬能靈藥。
光陰變得很長很長,長得讓人難以忍受,小魚仙倌隻要從公文之中一脫身便來與我作伴,但是,撫琴、下棋、修煉,再沒一樣能叫我提得起興致,除了去一去忘川,我便將自己關在廂房裏畫畫寫字,一直畫一直畫,相信終有一日我可將這世上最後一張宣紙用盡……不曉得是不是耗盡了這世間所有橫橫豎豎的絲,我就可以斷了心中的那段思?
花開了,我就畫花;
花謝了,我就畫我自己;
你來了,我當然畫你;
你走了,我就畫一畫回憶。

第六十一章
二十念為一瞬,二十瞬為一彈指,二十彈指為一羅預,二十羅預為一須臾,一日一夜有三千須臾。
十年,一千零九十五萬須臾……畫盡了萬張紙,方才挨過。
我駐足在忘川邊,漫無目的地望著虛空的川水,一望便是半日。渡船的老爺爺將旱煙杆在船沿磕了磕,清了清滄桑的嗓子,不經意道:“老夫近日除了姑娘外,夜裏倒是常見著一人,此人除卻十二年前見過一次,最近倒是夜夜都從這忘川口坐渡船到對麵的魔界去。”
“哦。”我淡淡應了一句,我素來並不關心周遭物事,隻是不好辜負老爺爺找我聊天的興致,便漫不經心附和問道:“不知是何人?”
“老夫隻是個撐船的,不識得這許多人,隻是那姑娘一身衣裳倒是有些與眾不同,遂留下了印象。”老爺爺吧嗒了一口煙圈,緩緩道:“她的披風為百鳥豔羽所織,裙擺甚長華貴非常,想來應該位階不低。”
穗禾?
我不答話,低頭沉吟片刻,實在想不明白這穗禾公主頻繁出沒魔界幽冥所為何事,遂作罷。
是夜,小魚仙倌公文繁忙不得空來監督我就寢,左右我也睡不著,索性用瞌睡蟲迷暈了看管我的離珠,又用離珠香甜憨實的夢境引誘那饑腸轆轆的魘獸去食,擺脫了這兩隻後,我便飛去了忘川,付了少許渡資後,老爺爺穩穩當當將我渡至對麵幽冥入口處。
我忍著四周綠幽幽狼眼睛一般忽隱忽現的冥火在岸邊喂了大半宿的蚊子精,可算遙遙見得遠處一道霞光落,老爺爺又渡了一人過來。我將自己的身形隱了,蹲在艾葉叢中,果然見那穗禾一身霓裳羽衣下了船自我麵前行色匆匆走過,直奔幽冥深處而去。
我自失了六成靈力以後,身上氣息便消減了許多,況,我本性屬水,一入夜氣味便融入了更深露重的夜色之中根本分辨不出來,遂,我隱著身形跟了穗禾大半路也未引起她的察覺。
但見她一路疾行,避開鬼怪妖精出沒的熙攘處,專挑僻靜猥瑣的小道繞了走,行走之間神色警惕,時不時不忘左右前後看一看,這般模樣,我一看便知多半有貓膩,不是去偷東西便是去偷情,總歸離不開個偷字。
最終,見她鬼祟停在一棵樹樁跟前,再次左右確認無人後,伸出右手,用食指尖沾了邊上草葉上的露水沿著樹樁的年輪細細描繪了一遍。少頃,便見那木樁轟然從中間對半開裂,現出一條鬼火憧憧的通道,穗禾一閃身便鑽入其中,那木樁眼看便要迅速合攏。
我急了,半路跟丟可就前功盡棄了,趕忙上前要扒開那僅剩了一條縫隙的木樁,豈料還是慢了一步,眼見著那木樁在我麵前合攏得嚴絲縫細痕跡了無,我正待照那穗禾適才所做依葫蘆畫瓢一番,卻聽見裏麵傳來說話的聲音,便疾疾豎起耳朵,用了些法力趴在木樁子上凝神傾聽。
有兩個說話的聲音!一男一女!
女的是那穗禾,男的……蒼老渾厚地陌生,我提起的心又沉沉地溺斃在深潭裏。
“老君那裏倒是有靈丹……隻恨我不便問他討要,六殿知道,座上的那位心有七竅,盯得緊,我若問老君討丹,他必定不出半日便能知曉,屆時此……敗露無疑……這是花界的靈芝聖草……過去,花界長芳主曾讓我鳥族蒙冤百年,心有虧欠,我此番問她討要此草,她便不好推拒……但是,她手上也不過僅有三株,還是過去先花神留下的,如今能種出此草的……除了……別無他人……此女既痛下殺手,又如何……”
“如此,隻好拿這靈芝聖草先行吊著……其餘也無法……倒是難為穗禾族上一片癡心四處奔波……”
兩人對話饒是我用了法術亦聽不是十分真切,時斷時續。
“穗禾要多謝六殿才是,此番若非六殿於混亂之中眼明手快,又如何留得住……”
“非也,幸得……不同於一般……七魂七魄,尚多一魄……為……盤輪回所用……穗禾族上近日頻繁出入可有注意周遭異樣?”
“穗禾慣來小心,但不知為何今日心中一直惴惴難安,還是先行一步……這秘道外未設結界是否不妥?”
“此話差矣,若設了結界,反倒是此地無銀三百兩,明擺暗示他人此處有異……”
說話間,木樁突然開裂,幸得我閃身快,化成了一滴露珠混跡在周遭草葉之中,但見穗禾步出秘巷,犀利的目光左右警惕看了看,最後停在我棲身的這叢小草上,似是凝神仔細將此處瞧了瞧,終是沒能看出什麽,隻好轉頭撤去。
待她走遠,我方才鬆開鼻息,呼出一口長氣。片刻後,木樁再次裂開,自裏麵踱出一個男子。
我凝神看了看,認出竟是於那場婚禮之上有過一麵之緣的十殿閻羅之一——排行第六的卞城王。但見他回身仔細將那木樁上上下下檢查了一遍,確認無絲毫破綻之後,又揮手移了些四周的雜草將其掩蓋,若非細看誰人會在意這路邊被伐斷的一棵木樁,更不會想到這木樁下還另有玄機。
卞城王漸行漸遠,直到他瘦高的身形隱入魔界暗紅色不祥的天色裏,我方才搖搖晃晃自那草葉上滑落下來,變回原本身形。
我俯身貼在那木樁圓圓的斷麵上聽了又聽,確認沒有任何響動後,方才伸手沾取一滴露水要依照方才穗禾所作描畫那年輪,怎奈手指卻一下不聽使喚,連指尖都不由自主地顫抖著,我強自壓下心頭那個盤亙了十二年的奢望壓下那些久久不能平息的澎湃念想,用左手大力地握緊右手的手腕,勉強平複下顫抖,一圈一圈重複描繪了一遍樹輪……
木樁豁然自裏打開,一盞冥火倏忽點亮。我踏入其間,那木樁又在我身後悄悄閉合。我腳下踉踉蹌蹌磕磕絆絆地向前走去,最後,終於在轉角處被腳下裙裾一絆,整個人向前撲倒跌到了幹燥的泥地上。
滿麵土屑輕輕刺著我紮著我,逼迫著我一點一點抬起頭來,僅僅一眼,我便又俯麵趴回地上。有東西自我的眼尾漫溢而出,那些久違的我以為再也流不出的液滴一顆一顆滲入了我麵下幹涸的土壤中,小小聲地嗶剝作響叫囂著。我不敢抬頭再看第二眼,不曉得這樣的幻象會不會一眼即滅。
我趴了很久,很久,喉頭哽咽,直到那些搖曳燃燒沒有溫度的冥火燒得我身心劇痛,方才按捺不住地抬起頭。
他安安靜靜地躺在一片悄悄燃燒的幽藍冥火之中,麵上神情一如十二年前的那一刻,長長的眼睫根根分明地順服垂下,唇色慘淡,睡得像個乖巧的孩子一般一動不動。叫人忍不住想要伸手捏一捏那臉頰將他吵醒,告訴他,大可不必睡得如此規矩,便是翻翻身子也是好的……
三棵靈芝仙草在他身下燒成一縷一縷淡淡的仙氣籠罩在他周身慢慢匯入他的百會之中,卻如同泥牛入海沙礫沉井無消無息沒有引起他胸口一絲一毫的起伏,沒有換得哪怕丁點能證明他尚且活著的吐納氣息。
僅有發間簪的寰諦鳳翎金光熠熠,那根我曾以為隨他消逝的鳳翎。
心中有一個強烈的念想,想要再碰碰他,再看看他,僅僅這樣一個簡單的念想,竟讓靈魂到身體都渴望地要炸裂一般疼痛。我知道是那控製我的降頭術又開始發作了。這降頭術定是他十二年前在我身上種下的!是不是……是不是隻要將他救活,我便會痊愈?便會擺脫這巫蠱之術?
我支撐著身體從地上站了起來,亟不可待地疾行幾步到他跟前,不顧那些撲麵而來看似無害卻燎人魂魄的冥火,踩過那些張牙舞爪的護法魂魄罔顧他們的尖牙利齒刺穿我足底的湧泉穴,撲到他的身邊,伸手撫上他的麵頰,卻不想什麽都沒有觸到,指尖隻是穿過了一片虛無,穿空而過。
我怔怔然,原來,他留下的僅是一縷形魄……
不過……我摸了摸胸口的九轉還魂金丹,將其掏出放入口中。未幾,一縷赤金的煙氣逸出,我看著他空靈靈若隱若現的麵龐,俯身貼上那沒有任何觸感的虛無唇瓣……
我不是要救活我的殺父之人,我隻是要救活他解了我身上的降頭術而已……是的,我隻是要救我自己!說服了自己,我堅定地閉上眼,將金丹之氣一寸一寸渡進他口中。
慢慢地,唇麵上有了軟熱的觸感,慢慢地,鼻尖亦碰到了另一方挺直的鼻梁,慢慢地,手下貼緊的不再是一片空虛寂靜,有什麽正隔著我的手心隔著一方胸膛緩緩地、不緊不慢地搏動了一下,又一下……
最終,我耗盡全身氣力跌坐在一旁,看著他身下的幽幽冥焰煙消雲斂……那黝黑的長睫幾不可察地動了動,我一時竟像被施了定身術般不得動彈,楞楞瞧著,直到外麵轉角處傳來一陣衣擺摩挲的聲音,我方才一驚而起,化了身形隱匿在一棵未燒盡的靈芝上躲入這鬥室的牆角裏。
“何人?!”原來是去而複返的穗禾。看著熄滅的冥火,她的腳步戛然而止,麵上立刻驚疑不定。
我心下一跳。
與此同時,鳳凰的眼皮動了動,霍然睜開雙目。
一雙長長的眼睛黑如沉墨,深不見底……
番外:
“那是什麽?”
“唉?”我正研墨研到欲睡死過去,冷不丁旁邊鳳凰募地冒出一句問,立刻睜大了眼,做精神抖擻狀抬頭看了看他。但見他微微蹙了眉正看著右下方。順著他的目光瞧去,但見一小摞藍底白皮兒的小書正被壓在書案桌底下,單薄脆弱的摸樣頗有幾分辛酸。當然,也有幾分眼熟。
一時想起,是我早上練幻形術時,拿這書桌小試牛刀,本想將其變作一隻王八,卻不想音起咒落,這書案非但沒變,卻呼啦啦一傾身子給瘸了一條腿。所幸,瘸得並不厲害,我摸了幾本書冊權且墊在桌腳處,便又立刻恢複了往日的四平八穩。不想鳳凰眼睛這般毒辣,一下便瞧見了。。。
做賊未必心虛,心虛必定是賊。是以,我坦然應到:“自然是書了,墊著穩當些。”
鳳凰挑眉看我,手指一抬,募地那疊書掙脫束縛,一飛而起變落入他手中。眼見著滿桌筆墨紙硯一時因著這桌案的長短腿劈裏啪啦變要往下落,幸得我眼疾手快一下伸手脫住桌腹方才穩住。
眼見著沉水烏木書案將將要將我的腕骨舌斷,鳳凰這歹毒的鳥兒卻不管不顧,徑自捏了其中一冊書一掃封皮,念到:“滿園春色關不住?”麵色一沉,抬頭睨了我一眼,伸手就著那書冊又翻了幾頁,麵色益發沉下來。最後,將書往書案一擲站起身來,“你竟用這種書墊在我桌下?”
哎?這書怎麽了?我抬頭看了看被他棄在案上正攤開的一頁,唔,不過是本畫冊罷了。不曉得這廝生的是什麽氣,莫非。。。是嫌棄這春宮圖畫得不夠精致?遂順了他道:二殿下若不喜歡這本,我房中還有許多,任君挑選。
“錦覓!”鳳凰挑眼看我,挑眼便挑眼,他竟然還伸手一拍案台,不啻於雪上加霜,我腕上一疼,終是沒能脫住那桌腹,聽得劈裏啪啦一陣響,我亦被帶累得身子一歪,竟是直楞楞撲入鳳凰懷中。
我動了動,想要爬起來。卻不想袍帶被這廝身上的什麽物件給掛住了,一使力,但聞一聲撕心裂肺的布帛開裂聲,衣裳在腰際被扯開了一個口子。
“厄。。。”身後有人出聲,我狼狽回頭,但見了聽領著個花白胡子老神仙立在殿門外,二人皆木楞楞看著我和鳳凰,又看了看攤了一地的狼籍,一副欲語還羞的模樣抬著一隻正欲邁入門檻的腳定於一半。
“別動!”鳳凰在我耳邊斥道,伸手托住我的腰將我壓入他懷中。
老神仙的胡子一抖,再一抖,最後,紅了。抬頭看看天,低頭看看地上七零八落的春宮,道:“春天來了。。。來了。。。”語無倫次的拽了了聽轉頭便走。
春風中,隻餘幾頁龍陽秘戲之圖瑟瑟翻飛。。
我和鳳凰大眼對小眼看了小片刻,所謂敵不動我不動,風帶起了他頸側垂落的一絲發掃過我鼻尖,突地,我生出一種不好的預感。
但見鳳凰陰霾的臉龐離我愈來愈近,生生駭得我動彈不得。。。豈料,最後他卻隻是伸手捏了捏我的發髻,冷冷道:你預備在我身上趴到何時?
驚出我一身寒毛,立刻手上胡亂一撐,站了起來。站直身子後,卻見鳳凰眉頭一蹙,臉色竟是一瞬有些白,“你。。。!”
我?我又怎麽了?我莫名看他,卻見他陰了臉看著我的手,一字一字磨道:“你---出---去!”
誠然,我不指望他這樣一隻鳥兒能象我們做果子的這般心胸開闊與人和善,卻不想他竟睚眥必報到這般田地。。
第二日,他將我變做一雙筷子,整整一天夾得到菜卻吃不到菜,欲哭無淚。。。
第三日,月宮的嬋娥抱著玉兔來訪,他指尖一抬將我變成了一株水汪汪的大白菜,那玉兔看著我刹時眼露精光便要撲上來,虧得嬋娥仙子抱得緊,否則我鐵定命喪兔口。與那玉兔對峙了一個時辰,我方才曉得為何老胡怕兔子,兔子,果然是這世上頂頂凶猛的野獸!
第四日,這天煞的鳳凰又將我變做一麵鼓,拿在手中近乎要將我敲暈了才放過我。
第五日,第六日,第七日,第八日。。。。到第八日方才放過我,實是令人發指的舉止,我決定再不搭理這隻鳥兒了。
之後一日偶或路過天街,聽得一仙侍竊竊對另一個仙侍道:“聽聞前些日子二殿下與那小書童在省事殿的書案上。。。雙修。。。竟將那書案的一隻腳都弄斷了。。。”
另一仙侍瞠目結舌。,嘖嘖有歎:“生猛如斯,劇烈如斯啊!”
我仰頭望了望天色,烈日當頭,生猛如斯。
番外2端午節
——發生時間為葡萄初上天界給鳳凰作書童那一百年內
我們作果子也是有骨氣的,自從鳳凰罔顧我的意願將我折騰變幻了八日之後,我便決定再不搭理他了。不給鳳凰磨墨的日子,天也清了,水也藍了,連看飛絮也覺得可愛活潑了許多。閑時陪著狐狸仙看看戲,聽他品評品評春宮孤本,時間倒也過的嗖嗖快。
唯有一處不好,雖說不看鳳凰臉色的日子春光明媚鳥語花香,可沒他授我仙訣咒語,本就不高的靈力現下更是踟躕不前,遂琢磨著棄暗投明蓋頭狐狸仙門下,讓他教授我些許提高靈力的秘訣,狐狸仙欣然應允。
是日,狐狸仙便鄭重其事擺了一桌子明晃晃粗細不同長短各異的繡花針,對我道:“穿針乃是修習的根本之道。試想,若連根牛毛繡花針都唔不好,又如何耍的好那些千百斤重的神鐵利器?故而,老夫以為,一根好的繡花針乃是一個成功仙人隨身必備之上品。?接著,狐狸仙便興致高昂地向我逐一說了遍他典藏的繡花針,慷慨的讓我挑一根說是當夜便教我如何穿紅線。
我十分不解,狐狸仙本就眼神不好,不曉得為何每每穿紅線要挑的烏漆嗎黑的深夜,點一盞黃豆子一般小的燈,在燈下穿針。
疑惑問他,狐狸仙卻眼睛彎彎一笑道:“老夫覺得夜裏比較有靈感,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而我注定要用它來尋找奸情。”
然而,靈力這東西,它注定和繡花針以及奸情沒多大關聯,我跟著狐狸仙學了足有十日穿紅線,那靈力非但沒見著半分提高,倒是眼睛益發地花了,見著有孔的地方便走火入魔想著根紅線穿進。
正躊躇著要不要繼續隨狐狸仙學下去,卻聽聞後天也就是五月初五棲梧宮要湊興辦個什麽凡人的端午節熱鬧熱鬧,說是為的祭奠頌揚一位人間勇於投河的先驅,這先驅新近飛升作了神仙,鳳凰讚他文采,請他來棲梧宮作仲幕,遂隨俗叫棲梧宮的一幹仙侍們按那凡人端午節規置辦置辦。
這其實並沒有什麽,但是,飛絮對我說,這端午節是要包粽子的,這凡人的粽子是用芭蕉葉包了糯米和香肉抑或是豆沙裹成三角狀便成,天界自然不能與一幹凡人一般小家子氣,鳳凰廣袖一揮,道:“便包靈力吧。”
靈力噯,亮閃閃的靈力。
凡人的粽子餡料尚且不同,有鹹肉有蛋黃有板栗有杏仁.....天界的粽子自然更要分出個三六九等,飛絮說最寒磣的粽子隻包了一年的靈力,且數量最多,隨著靈力年份遞增,那粽子數目便一次遞減,最後,著所有的粽子裏頭有隻大王粽。
裏麵竟然包了五百年靈力。
五百年啊!
那可是齊天大聖當年被佛祖爺爺壓在五指山下的年份,若我得了這隻大王粽,可不得免去多少苦修。於是,我當機立斷決定後日回棲梧宮去參加這端午節,搶奪這大王粽。
五月初五一早棲梧宮一開門,我便混了進去,大殿案幾上果然擺了許多傳聞中的綠粽子,隻是,這個個皆包的一樣,卻如何辨別其中靈力的多與少?
雖然我沒有孫大聖的一雙火眼精精一眼便透過那些礙眼的總也辨別其中奧妙,但是,常言道勤能補拙。我想,挨個兒吃下去,指不定便叫我吃到那隻“五百年”不是?
然而,來來往往的神仙、仙侍、仙姑們實在太多,我隻搶到了二十隻粽子,不過,比起那些人手一隻的仙家們還是多了許多,遂心滿意足拿了這串粽子到棲梧宮後園避開眾仙挨個吃過去。
第一個粽子裏,我吃到了一年靈力,雖然隻有一年,但是這粽子的味道我以為尚且不錯,軟軟糯糯,香噴噴,叫人覺著即便是半點靈力也沒包也還是劃算的。
第二隻粽子裏,我又吃到了一年靈力,這便叫人心裏有那麽些不舒坦了,不過還有十八次機會不是麽?
第三隻、第四隻、第五隻、第六隻.....我漲著肚子咬牙切齒吃下最後一隻.....
天道不公,不公至廝!從第一個到第二十個,每個都是一樣的,也就是說我遲到近乎哽咽,隻得了二十年靈力。
我心有不甘,揣了滿腹心酸委屈的糯米返回正殿,此時諸仙已散,隻餘了聽、飛絮幾個在收拾整飭,我想了聽打探今夜是哪個好命的小神仙得了那大王粽,了聽卻一臉迷惘道:“倒是沒聽聞哪位仙家得了,隻聽說紅孩兒吃的那個粽子裏包了一百年靈力。”
我一時顧不得嫉妒紅孩兒,心下盤算的飛快,據了聽這話分析,顯然這大王粽還沒被人吃到,如此說來我還有機會!當下,便問了了聽剩下的粽子在哪裏。
了聽埋頭一麵拾掇一麵不屑道:“哪還能有剩下的,這新鮮玩意兒天界第一次做,一早就散光了,一隻沒剩。”
我急了,攔著他,“你再好好想想,真的一隻都不剩了麽?有沒有哪位仙家拿了卻沒吃的?”
“好東西自然是要嚐個鮮,怎麽會有拿了卻不吃的道理?”了聽道。
飛絮忽然停下手上動作,“說起不吃,我記得好像二殿下當時倒是沒吃,隻叫我拿了放在他書房中,不曉得現下吃了沒。”
天無絕人之路。
我看著鳳凰書房裏透出的燭火,矜持的扣了扣門。
“進來。”鳳凰清清冷冷的聲音帶著粽子的芬芳從裏麵穿了出來。
我滿懷希冀的推門而入,入眼便瞧見案頭上端端正正擺了顆完完整整的粽子,心中頓覺升騰起一股澎湃,順帶瞧著一旁的鳳凰也不是那麽礙眼了。當然,如果他能把這粽子給我,我會覺得他真真是冠絕六界舉世無雙的美男子,發自肺腑地。
“錦覓見過火神殿下。”我乖乖巧巧福了個身。
蒙昧的光暈中,鳳凰稍稍一抬狹長的眼尾,見是我便又低下眼去繼續流連在那些黑漆漆的書卷之中,半晌之後,方才緩緩開了金口:“聽聞你近日裏蓋頭叔父門下了。”
“哪裏哪裏,定是火神殿下聽錯了,能得火神殿下親授法術乃是錦覓修來的福祉,豈會不識趣改投別個仙家門下?”我連連鄭重否認其事。
“哦。”鳳凰抬頭看了看我,默然吐出一個字便無下文。
我熟門熟路取了一方碧黛香墨便在硯台裏磨了開來,此時不表忠心更待何時。
“今夜我隻看書,無須用墨。”鳳凰單手持卷側身閑閑靠在椅背上,不知是否我的錯覺,竟覺得他薄唇一角輕輕勾了一勾。
我訕訕放下墨塊,又聽他道:“倒是入夜已深,腹中有些轆轆,你現下便用我教過你的咒術將這個粽子熱熱,我權且墊入腹中。”
我一時驚了,立刻對他說:“這凡人的粽子可難吃了,外頭包的芭蕉葉有股味道,裏麵放的糯米又太軟,遠不及大米來得好,便是顆米也該作顆有骨氣的米,軟軟糯糯的像什麽話。況且,這粽子太大了,夜裏吃了要噎食的。”
鳳凰眯了眯眼,嘴角笑渦時隱時現,“如此說來,我倒真想嚐嚐看究竟這粽子是何味道,竟然難吃至廝,叫你這般痛斥。”
看他伸手便要來撥棕葉,我想也沒想,一著急立刻便伸手覆上他的手背製止,“火神殿下若是餓了,我現下便立刻去膳房親自做一碟芙蓉酥給你吃,保證比這粽子好吃上百倍,入口即化又不噎食,可好?”
我目光灼灼瞧著他,不想這鳥兒非但半晌無答言,還一臉晃神心不在焉的模樣,不曉得在想些什麽,順著他的目光瞧去,發現他的眼光落處是我的手背。我一時著急,唯恐他不答應,幹脆手上一翻,兩隻手將他那隻手牢牢合握在手心,目光澄澈忠心可表的望著他的眼睛,又問了一遍:“火神殿下以為可好?”
不知是這燭火晃了晃,還是我穿針穿的眼發花,竟覺得鳳凰頰上抹過淡淡一絲異色,但見他看了看被我合握在手心的手,錯開我灼灼的眼,聲音泛起一縷奇怪的不自在,淡淡道:“好。”
真真是天籟之音。
我一把撇開他的手,端了那大王粽利落轉身出門,“這粽子我便撤了下去,火神殿下稍候片刻,芙蓉酥錦覓立刻送來。”
唯恐他反悔,我出門後端著大王粽便一路小跑開去。
蒼天不負有心人!我硬拚著已經滿到嗓子眼的糯米將這顆粽子吃了下去,裏麵果然包了五百年的靈力!樂得我晚上連做夢都是甜甜的糯米香。
當然,常言道“樂極生悲”也不是全沒道理的,當夜我因得了五百年靈力一時樂極忘形,便將允諾了鳳凰的芙蓉酥拋擲腦後全然沒記起......
不過是碟小小的芙蓉酥,鳳凰這隻小心眼的鳥兒居然記仇,之後罰我做了整整一年的芙蓉酥,而且他早不吃午不吃,叫我整整一年沒睡上整覺,幾番夜半時分在膳房裏揉麵揉的都要睡死過去。
而鳳凰那廝每每吃起芙蓉酥便吃的一臉凝重深沉的表情,生生叫人鄙夷唾棄,那挑眉看我的眼神更是叫我恨得牙癢癢。
鳳凰美其名曰“將功補過”。
誠然,看在那隻大王粽的份上,我便權且不與他一隻鳥兒一般見識。
-------------------------------下接接出版書-----------------------------------------

第二十一章鳳兮凰兮
(鳳凰一把將我大力拎開丟在一旁,冷冷地從唇角吐出一口氣息,料峭凜冽,“未必猛虎才傷人,兔子咬人才叫人心寒,不是嗎?”
我坐在床邊揉腳底心,想來是昨夜被那些鎮靈的鬼魂咬傷了腳,現在腳麵上還留著一道道深淺不一的傷痕。我看著這些傷痕有些愁苦,小仙魚倌那裏倒是有一種去傷的靈藥,上一次我鬼使神差跳入忘川之中落下一身傷痕回來後,他便請藥去東海之極去來鮫人之淚做成了療傷鎮痛的妙藥。隻....若向他拿藥,他必定會知道我去了魔界,知道我去了魔界便定然不會高興的.....
幸得我昨夜趁間隙化成水汽溜出冥界回到天界,沒有驚動一神一鬼,現在腳上這些不過是皮肉傷,咬咬牙忍忍便過去了。我正做如此打算時,卻冷不防看見眼角白光一閃。
“覓兒。”沉甸甸一聲呼喚,我一驚,慌亂地扯了絲被一角胡亂蓋住自己的腳麵。
“你這腳上怎麽了?”小魚仙倌輕飄飄地落在床畔的胡楊木凳上,聲音不高不低,又問”你昨夜去哪裏了?“
我心中一怯,”沒有去哪裏,哪裏都沒去....就是....就是....”
他捏了捏皺緊的眉心,不言不語地掀開那欲蓋彌彰的絲被,我一雙斑駁的腳麵便完全暴露在他的眼下。我縮了縮腳尖,聽得他道:“覓兒,你知道的,不論你做什麽事我都不怪你,你無須對我隱瞞。但是,我獨獨不能容許你傷害自己,昨夜,你是不是又入了忘川?”
我不答言,做賊心虛般緊繃的心弦卻一時鬆了一些,原來他隻是以為我又去踏忘川了。他歎了一口氣,自懷中取出傷藥,親手給我敷上,不知為何,我突然有些惶惑,縮了縮腳尖,“還是我自己來塗吧。”
他卻不鬆手,眉也不抬,平靜地道:“你我之間還須介懷這些嗎?”我一時不響,他握著我的腳踝緊了緊,“覓兒,你何時願意與我成婚?”
我不由自主繃緊了腳麵,喃喃道:“你曉得的,我中了降頭,莫要傳染給你才好。”
他手上一頓,許久方才繼續抹藥,溫和地低垂著眉眼,仿佛專注著手中動作,口中不經意地重複,:“降頭....降頭嗎?”末了,他抬起頭對我笑了笑,“你知道我不會介意的。況且,我恐怕比你更早便中了這降頭術。”
我愣了愣,心中一窒,不知如何回答。他卻又重新低下頭輕柔地給我上藥,似乎並不在意,也未等我答言,我提起的心才穩妥的放了放。兩人默默相對無語,直到我的兩隻腳被他翻翻複複抹了七八遍傷藥,他才放下我的腳站起身,撫了撫一點折痕也沒有的袖口,道:“我去與諸仙論事了,你這兩日便在這院中好好兒休養。”
我應了一聲,便見他轉身往門外去。門邊,昨夜肚子吃的圓溜的魘獸往後退了退,怯怯的貼首伏在地上,待小魚仙倌行遠後方才抬頭向他遠去的方向瞥了瞥。離珠端了早膳進來,一看見我便開始絮絮叨叨,末了自是以一句“仙上這般不愛惜自己,又要讓天帝陛下心傷憂慮了”結尾。
我自是不明白了,好端端一個做了天帝風光無邊的小魚仙倌,入了離珠口中怎麽就成了一個多愁善感的落魄書生形象,實在令人費解。
本來以為這腳上的皮肉之傷頂多兩日便能痊愈,卻不想整整半年方才好全。這半年之中,但凡我一起身走路便覺著腳下如履荊棘般刺痛,雖然心中總有一個小小的聲音反複叫嚷著催著我去看看那個對我施了降頭術的人,然而任憑我做再多的掙紮,也隻能在離珠的攙扶下摸著牆氣喘如牛地勉強挨到璿璣宮大門邊上而已。隻有躺著或坐著方才不覺得疼痛,根本無法騰雲駕霧,因此這大半年我竟連璿璣宮的大門也出不得。
雖不得出門,然而隻要一想起那個人在六界的那一頭活了過來,心中便生出一種莫名的慰藉,糖也吃的少了,偶爾能吃一些正常的飯食,有次我便更加斷定這降頭術是鳳凰在我身上施下的。隻是這降頭術是好是壞,若哪日我一並想起穗禾和鳳凰兩人,便又覺得胸口不是那麽舒服了。想來是還未好全。
今日長芳主得空上天界太白金星,抽空過來瞧了瞧我,恰逢我腳傷大好,便興致勃勃親自沏了茶給長芳主。花界與天界之所以關係緊張,皆因上任天帝天後緣由所起,如今小魚仙倌做了天帝,花界便也廢了與天界的斷交令,兩界仙神精靈據說來往日益頻繁。過去十二年裏,二四十芳主來天界時亦常來探我,隻是那降頭術在我體內日益根深蒂固,倒有吸食心頭血致我病入膏肓的趨勢,便是他們來了,我也不過默默坐著,問一句答一句還常常答非所問,有時小魚仙倌見我精神不好便索性替我婉拒了訪客。
因而,今日長芳主瞧見我替她斟茶,一時間吃驚不小,“錦覓,你近日身體如何?”
我抿了一口茶,偏頭想了想,終於還是按奈不住向長芳主討教,“長芳主可知凡間有種巫蠱之術喚作降頭術?”
長芳主點了點頭,“留有所聞,聽聞中了降頭術之人便如同失了心一般,言行舉止皆為他人所控,不能自己。”
“如此一說便對了。”我輕輕扣了扣茶杯邊沿,“我怕是中了這降頭術。”
長芳主手上茶杯啪的一聲放在了桌上,神色古怪的看著我。我隻她定然不解,便將自己這些年的症狀說給她聽。長芳主越聽麵色越往下沉,最後索性皺著眉滿麵凝重似乎陷入深思。半晌後,她認真的端看了一下我的麵龐,吐出一句驚人之語,“錦覓,你莫不是愛上那火神了?”
我手上一鬆,整個杯子掀翻在地,落地清脆,“不是的,絕對不是!怎麽可能?荒天下之大謬!”我一下豁然起身,堅定的否決了長芳主離奇的揣測,“我隻是中了他給我設下的降頭術!那日,我還在血泊裏見過一顆檀色的珠子,那珠子一定有問題!”我攢緊了手心。
“珠子?你說什麽珠子?”長芳主一下麵色風雲驚變。
“我記不大清了,隻記得是一顆佛珠般的木頭珠。”果然,我就說這珠子一定有貓膩,這降頭術一定與它有關!至此,長芳主徹底慘白了一張麵孔。
“說什麽珠子?我也來聽聽。”外麵,小魚仙倌恰好回來,接過離珠遞過的手巾一邊擦著手一邊小吟吟地往裏走,拾了我下首位的凳子挨著我坐下,並不在乎天帝無論何處皆須居尊位的規定。
因為長芳主的一番離譜推斷,我尚在憤慨之中,想也不想便應道:“在說中降頭術之事。”小魚仙倌幾不可查的沉了沉麵色,“哦。”有看向我的腳,和聲問道:“今日可還疼?”
“正要告訴你呢好多了呢?”著腳傷若非他的傷藥靈驗,怕是一年半載也好不了,如今好了自是他的功勞,我站起來走了兩步給他看。
他微微頷首,便轉頭與長芳主寒暄起來。長芳主自從聽我說了那橝珠之事後便似乎有些心緒不寧,麵色隱晦的與小魚仙倌說了幾句話後便起身告辭了。
長芳主走後,我與小魚仙倌默默相對喝了一盞茶後,正準備起身去上藥,卻聽小魚仙倌在我身後不濃不淡說了一句“他複生了?”
我腳下一頓,猛然回頭,
小魚仙倌垂眼認真看著茶盞裏的葉片,茶水蒸騰而起的霧氣熏得他麵孔氤氳,看得並不真切,忽而見他淡淡一笑,許久後,又道:“雖複生,卻墮入魔藉。”他抬頭仔細的看著我,“他複生以半年,半年之久,卻隱藏的如此隻好,時至今日,天界才收到消息.....”
我不知為何心底舒出一口氣。
“如今,幽冥之中人人皆稱他一句——尊上。”他抿了抿唇角,仿佛事不關己般繼續道,“僅半年,十殿閻羅皆為他收複所用。”
他手中青瓷茶蓋沿著杯蓋緩緩掠了半圈,細細的聲音在大廳之中繚繞不去,話鋒亦隨著那茶盞慢慢轉了過了:“覓兒,你的腳是如何傷到的?”
我背上一僵,道:“你知道的,為忘川魂水所傷。”
“哦”他看著我,眼中有碎裂的光暈一閃而過。
我轉過身,忽然間覺得有些難過,急忙道:“我去上藥了。”
“覓兒,須記得三分藥七分養,你的腳尚未好全,還須靜養。”他在身後溫和的叮囑我我腳下頓了頓,臨出廳門一望,對上他澄澈如昔的雙目,突然生出一絲感覺:看不見沙石的潭水,並非因為這潭水既清且淺,亦有可能是這潭水很深很深,根本沒有底……看不見底又如何知道裏麵石否有沙石?
第二日,我趁著小魚仙倌與翊聖君論法之時混出天界,魘獸蹦蹦跳跳跟在我身邊,任憑我如何誘哄威脅,他隻是眨巴眨巴水汪汪的大眼睛無辜的瞧著我,待我一轉身,它便有歡快的跟上來,無法,隻好隨它。
剛出南天門不出一裏路,我便被路上突然多出的一坨綠油油的東西驚到了,定睛一看,竟是一尾盤成坨狀的竹葉青,我不由的閉眼默念:險些沒有踩到,險些沒踩到。
那蛇抖了抖尾巴一陣變化,看著那化作人形揚眉敞僸通身翠綠的模樣,我忽然記起一樁事,早上出門的時候我似乎忘了翻黃曆,果然誤人又誤己,可歎可歎。
“美人,可算讓我逮到你了。”撲哧君雖不似老胡那般滾圓似球,然則也算是一個高大的男妖,這麽往路中間一站,我的氣勢便挨了一節,生生被堵在路上過不去了。
我鎮定的好後退兩步,又聽撲哧君繼續嘮叨:“幾年不見,美人怎地又苗條了這許多?嘖嘖,真真是個風中弱柳我見猶憐,盡得花神與水神皮象真傳!我決定將那《六界美人賞析寶典》重新編纂,當今世上,覓兒這美相貌決計冠蓋六界,獨領風騷!”
我抬抬手謙讓道“一般一般,一般風騷而已。其實撲哧君你也很風騷。”
撲哧君很受用的抬了抬眉毛,對我道“風騷,是一種美德。”
我鄭重的點了點頭敷衍附和,再抬頭看了看日頭,道,“其實,言簡意賅也是一種美德,撲哧君可還有事?”
撲哧君突然低下頭,清純的道,“沒什麽,我就是想看看美人你喪父大創之後科海安好?”忽而又滿麵猙獰的憤慨道,“隻可恨那些把門的天兵硬是不放我進去,說是要有天帝的手諭方可通行,我知道了.....”撲哧君做恍然大悟狀點了點下巴看向我,“定是那潤玉小龍嫉妒我風騷銷魂的相貌蓋過他,與我一比相形見絀,唯恐我一出現,你便傾心於我!一定是這樣的!”他握了握拳。
我不由的佩服撲哧君跑題的功夫,無論說什麽最終都能跑到情啊愛啊的上麵。
撲哧君忽然伸出爪子抓住我的手,鄭重其實的道“擇日不如撞日,美人,我們今日便私奔吧!”
我再次抬頭看了看已越到頭頂的日頭,揮了揮手“改天吧,改天再奔,今日我有事。”
我好不容易避開撲哧君這攔路石,正待往前,忽然聽見撲哧君在我身後道“聽說那鳥兒複活了,墮入魔界成了一個大魔尊,呼風喚雨稱王稱霸,美人你不會在這曖昧時刻湊熱鬧去瞧他吧?”我腳步一滯,有種被赤裸裸的戳穿心思的感覺。
“美人啊!我勸你還是不要去為好,那鳥兒亦非當年的鳥兒,當然,當年他也未必見得多好,傲氣得恨不得讓人一把捏死他,但如今已絕非傲氣的可以形容...十殿閻羅豈是輕易肯臣服於人?為登魔尊之位,那鳥兒無所不用其極,近日裏又血洗幽冥,將所有異己徹底鏟除,寸草不留。現在,幽冥之中無一人敢和他叫板,十殿閻羅見得他都得恭恭敬敬地呼他一聲”尊上“,更何況,當年他是死在你的刀下,若叫他瞧見你。。
我要了咬唇,“我就想看看他,遠遠的看一看……”
撲哧君忽然小心翼翼的看了看我,麵上升起一絲同情之色,“美人,你不會是被牽錯紅線愛上他了吧?”
我麵上一陣冰涼,心中隱隱作痛起來,怕是那降頭術又要發作了,我轉身丟開胡言亂語的撲哧君,架了朵雲彩便自行一路飛去。
直抵忘川岸邊將船資交給爺爺,我一步邁上船,那魘獸也一蹦一跳地跟上來,忽地船身一晃,有人笑嘻嘻地道”老官,也順便將我一並渡過去吧."
我這才發覺,原來撲哧君在我身後跟了一路,麵色難免一沉。那老爺爺眼睛何等銳利,眼角一瞥見我的臉色便曉得我不願撲哧君跟著,遂和氣的對撲哧君道“這位公子,老身船小,多載一個人怕是船身吃水太深有些危險。”
撲哧君麵色一沉,嚴肅的道“老倌這是拐著彎說我太胖嗎?”說著,一臉憤慨的衝著老爺爺舉臂腆肚,“你捏捏這強健的手臂,你摸摸這結實的腹部,我哪裏胖了?老倌你分明是羞辱了我作為一個美男子易受傷的自尊心。當然,美男子不會與你計較,隻要你渡我過去,渡資我也不向你要了。”
我忽然想起天蓬元帥有一招拿手的必殺技,好像喚作“倒打一耙”,怎麽傳給撲哧君了?
老爺爺被唬的一愣,竟真的將他,我,魘獸一船給渡到了對麵的幽冥渡口。我哀歎,原本一條尾巴已經很麻煩了,如今又多了一條尾巴,可如何是好?況且還是兩條顯眼的尾巴。魘獸一身清雅梅花斑,一眼望去便知是天界所出,那撲哧君就更不用說了,天上地下怕是尋不出第二人品味獨特到從頭巾到鞋麵皆是綠色打扮。
我正犯愁,撲哧君卻晃身一變變成了一個柔媚的女妖,將那魘獸變成一條賴頭土狗,魘獸借著地上一灘水照見自己的模樣,一時大受驚嚇,十分幽怨。
我摸了摸出來時揣在袖兜裏的一雙兔兒,這兔兒本是魔界之物,帶著妖氣,可掩蓋我白日裏這不住的仙氣,我將兔兒戴上後變化成一隻兔子的模樣,魘獸瞧見我變成一隻兔子,想來一時便平衡了,複又水汪汪了一雙大眼。
我不管他倆了,自己招來一團滾滾烏雲向前飛去,隻聽得撲哧君在身後疾呼“美人,你且慢些,況且你知道他住何處嗎?”
鳳凰,非梧桐不棲,非竹實不食,非清泉不飲。
他很挑剔,做了他百年來的貼身書童,我自然曉得,哪裏的水最清冽,哪裏的梧桐最旺盛,哪裏隻載最單調乏味的鳳仙花,哪裏便是他的住處。
分辨了這附近的水源花木氣息,我尋到一處恢宏的府邸,門上懸掛了一塊偌大的牌匾,遙遙望去竟是隻字未題。
我站在行道上看著那無字牌匾,周圍形形色色奇形怪狀的妖魔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忽地有個小妖蹦躂著大聲嚷了一句“午時到了,尊上要出府了!”
一時間,行道上的妖魔皆停了腳步,自覺的避讓到一旁,個個滿麵敬畏傾慕的表情。我一愣,行動慢了一步,一條原本人滿為患的大道上僅剩我一隻兔子孤零零的蹲於路中央。
正在此時,撲哧君氣喘籲籲的扭著腰從後麵追上來俯身從地上將我抄起揣入懷中,然後一頭紮入兩旁的妖魔群中。
剛紮入擁擠的妖魔群中,便聽得那府邸大門霍然打開,撲哧君連道“好險好險,虧得快了一步!”
我從撲哧君的衣襟中探出頭向外望去,隻見那無字匾額的大門下,連列身段豐滿腰身玲瓏的女妖手持金盞魚貫而出,左右各一十四名,四周妖魔皆偷偷垂涎吸氣。接著出來了兩列男妖,與之前的女妖對比鮮明,真真是牛鬼蛇神奇形怪狀,醜的令人不敢看第二眼。
這一番對比我認出來了,魔界有雲:羅刹,乃暴惡之鬼,男極醜,女甚姝美。並皆食啖於人。這些開道的不想竟皆為羅刹惡鬼。
忽然眼前一暗,天空那個降下一片黑色鑲金邊的烏雲,囂張的遮住了正午的日光,有車攆的隆隆轟鳴聲自府邸中傳來。我忽然覺得心跳加快,快的像要頂到我的喉頭般讓我無法承受。
很快,四隻青麵獠牙的龐然巨獸銜著黑色的巨大車攆出現在羅刹惡鬼之後,烏木的軲轆碾過地麵,帶著雷霆電掣的殺伐之音,所過之處,墨雲飄散,地動山搖。
血晶石簾輕輕擺動,影影綽綽隻間,一個麵容卓絕眼神清冷的人半臥半坐,一身玄衣無點飾a,卻刺目的讓人無法逼視,攆車上,卞城六殿恭敬的伏跪在他身旁似乎在稟報什麽事情。周遭之人皆敬畏的垂下頭,滿目皆是臣服的恭敬之色,似乎羅刹開道,魑魅魍魎拉車,卞城六殿俯首匯報,這一切皆是理所當然。
我看著他,劇烈的心跳突兀的戛然而止,仿若生恐連細小的跳動都會讓他聽見,讓他發現。我仔細盯著那狹長的鳳眼,忽然又生出一種怪異離譜的企盼,盼望他能看見我,一眼便好。
我突然憶起眾人說他的麵貌冠絕六界無人能出其右,過去從不覺得,今日卻突然驚覺他竟真的長的匪夷所思的俊逸至極。
但是,我應該恨他,深深的恨他,覺得他是這世界上長的最醜陋的人才對,不是嗎?他的父母殺害了我的母親,他殺了我的爹爹,臨死前還不忘在我身上種巫蠱。是的,我應該要恨他,咬牙切齒,捶胸頓足的恨他。
“美人,你做的太對了!他該殺!實在該殺!”頭頂上撲哧君沒頭沒腦的一句話將我從深思中帶回,“比我長得好看的美男子通通都該殺!這家夥複生後益發長的天理難容,人神共憤!”
我一時詞窮噎塞。
撲哧君低下頭小聲的對我說“聽說正是這卞城六殿助紂為虐,對這禍國殃民的家夥複活有不可磨滅的貢獻,故而他如今甚信任這六殿,二人在魔界遮天蔽日,翻手為雲,覆手為雨。”
我望著慢慢遠去的車攆,心不在焉的喃喃重複,“哦,二人日日翻雲覆雨。”
豈料,我話音未斷,周遭諸妖魔皆扭頭看向撲哧君衣襟裏露出腦袋的我,目光無不詫異,撲哧君強扯了笑顏對眾妖道“我這兔子精喜好看春宮圖,剛學說話,剛學說話。。。。”眾妖方才黑了臉轉回去。
遠處,漸漸遠去的車攆驀的一止,攆上有人回頭。撲哧君閃電般隨眾人低下頭。
那人目光緩緩掃過眾妖魔,幸而唯獨漏看了我們這一角。
片刻後,他收回目光,突然綻出一笑,笑得令人毛骨悚然。
車軸再次滾動,車攆遠去
撲哧君揣著我,後麵跟著賴頭魘獸,趕著投胎般急急奔出冥界,過了忘川河才停下喘息。
我從他衣襟裏跳出來,化回原身,之間撲哧君額上竟是一片汗濕。
“美人,你一個‘翻雲覆雨’險些將我們害死了。”撲哧君坐在地上呼扇著衣襟扇汗。
我怔了怔,“那不是你說的嗎?”
撲哧君抖了抖眉,“我說的是‘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一個是雙修,一個是弄權,差的遠了。錢要省,字不好亂省。”
我終於戒了治標不治本的糖,卻染上了另一個癮頭。
自那日再見鳳凰之後,我便常常趁小魚仙倌忙碌時支開離珠獨自去幽冥界,每次都變化成兔子的模樣,用那對耳朵上的妖氣掩蓋身上的仙氣,出入彼岸倒是從未被識破過。後來我大了膽子,潛入他住的府邸,來來往往許多次,亦是沒有被小鬼擒拿過。想來沒有人會在意一隻小小的兔子精。
雖然我去的頻繁,但能見到他的次數卻屈指可數,即便見到了,他也總是被諸多魔頭前呼後擁著,我怕行跡敗露,不敢上前,隻能遠遠的望著,哪怕隻是這樣遠遠的望著,哪怕隻有一眼,也能讓我像得了五千年的靈力一樣竊喜。
我喜歡在他讀公文的時候去,他與小魚仙倌不同,不在入夜時讀公文,而總是在已時翻文批閱。這個時辰是小魚仙倌最忙碌之時,我能溜出來的可能性比較大,而且他的書房挨著後花園,一整麵雕花鏤空的軒窗正對著盛開著的鳳仙花和鳳凰花。我身上本有花木氣息,隱藏在這花花草草之中便十分安全,故而我常悄悄地蹲在鳳凰花粗壯的木枝後,透著花葉的縫隙,看魔界血紅的天色透過軒窗上的木欞倒映在他略顯蒼白的側臉上。
他瀏覽公文的時候很安靜,眼睛全神貫注於字裏行間,眉尾偶或稍稍一抬,那挺拔的鼻梁,半垂的眼瞼,微微抿起的唇線……勾勒出一個精致的剪影。但我知道這安靜隻是一種一戳即破的假象,隻有對著那些沒有靈魂的筆墨紙煙才會出現的一種假象,一旦離開了書案,那雙眼睛變像沒有水的深井,黑的駭人,周身皆是冰冷凜冽的氣息,壓的人無法喘息。沒有人敢直視他,他所過之處,隻有大片大片戰戰兢兢匍匐於地的妖魔鬼怪。
他批閱的很快,卻不慌亂。修長的手指翻過一頁頁紙張,偶爾會染上一兩滴未幹的墨漬。黑色的墨點落在他蒼白的近乎透明的指尖上,讓人產生一種隱晦的錯覺,仿佛隻要簡簡單單的做一張紙或一滴墨也會很幸福……
但是,他並非日日批複公文,我也未必日日都出的了天界,故而我有時不得不鋌而走險在他府邸的其他地方出入,有時,我能在大門旁看見他剛剛遠去的車攆,有時我能在膳廳外看見他剛剛放下筷子起身,有時我能避在大殿頂櫞一角看見他殺伐決斷後剛剛收斂的戾氣,有時我能看見美豔放蕩的妖娘一左一右的扶著他踏入內寢,夜半過後他一臉春情衣冠不整的出來……
今日,我來晚了,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經入寢,我在府邸之中遍尋不著。正待離去,卻險些被一個急急行路的女妖給踩到,幸得我閃身一避讓開了。
“快!尊上要上次楚江二殿上供的那件摩柯鬥彩三秋披風!你們快去尋出來!隻聽得那女妖一入門便對那些侍從道。
一時間,廳內鬼侍滿地小跑,想是到庫房中找東西去了。不消片刻,便有一個鬼侍端了一個四方雕玉雲紋盒回來,鄭重的交給那女妖,同時難掩一臉好奇的問道:“尊上對這些供物從來都是不看一眼,今日怎會想起要這件披風?”
“你這等小鬼知道什麽?“那女妖不屑的哼了一聲,”今日尊上在禺疆宮設宴為鳥族首領穗禾公主慶生,這你總該知道吧?”
那鬼侍點了點頭。
這披風想來便是尊上預備送給穗禾公主的賀禮,這穗禾公主是何人你知道嗎?”
“你剛才不是說她是鳥族首領嗎?”那鬼侍搔了搔額上一縷稀疏毛發,愣愣地道。
“笨!“女妖戳了戳他頭上的犄角,“那可是尊上的救命恩人!還是尊上的表妹!”
那鬼侍忽然一臉了悟的表情,低聲猥瑣的問道:”你說尊上會不會以身相許,以報救命之恩?”
那女妖一臉無可救藥的表情看著他,“要許也是穗禾公主許給尊上,不過依我看,尊上若是願意娶誰的話,倒是非這鳥族首領莫屬。好了,我不和你多說,我要去了。”言畢,飄飄然而去。
我跟在她身後,沒跟多遠便不見了她的蹤跡,可恨這兔子腿短還隻能蹦躂,幸而我記住了他身上的妖氣,一路尋著總算找到了所謂的禺疆宮。
我剛翻過高高的門檻,就見一列人魚貫而出,為首的便是鳳凰和穗禾。
二人停在殿外,其餘人等亦是隔了段距離停下。穗禾抬起水盈盈的眼看了看鳳凰,繼而微微垂下,睫毛纖細黑長,在夜色中輕輕一顫,動人心魄,“送到此處便好。今日蒙尊上設宴為穗禾慶生,穗禾不勝感激欣喜。”
鳳凰輕輕一揮手,隨身的妖侍立刻心令神會的打開一直恭敬的捧在手上的玉盒,正是我方才見過的那個,隻見盒蓋一開,裏麵的五彩霞光一下子掙脫了束縛,耀眼的射出,射的一幹妖魔滿麵驚豔,穗禾亦稍稍睜大了眼睛。鳳凰一抖這唔霞披衣,親手為穗禾披上,末了還細心的替她在脖頸處西老錦繩,“夜露風寒,穗禾莫要著涼了才好。”不顧一幹瞠目結舌的魑魅魍魎,他又上前了步,貼在穗禾耳邊低聲說了一句話。
待他錯身移開時,隻見穗禾滿目桃紅,不知是羞還是喜,兩眼竟水汪汪的要溢出淚來了,她微微怔了一下,咬咬唇再看鳳凰時,竟有幾分嬌嗔,半晌後,她才恢複了端莊神色回首對其餘送行的妖魔道“穗禾這便先行了,諸位留步,今日亦多謝各位盛清。”最終方才在一群剛剛回過神的“哪裏哪裏!客氣客氣”聲中登攆離去。
不曉得其餘人是否聽見了,夜風當時恰恰將鳳凰那句耳語送入我耳中“你我如此親近,何須喚我尊上?”
我嚼了嚼苦澀的夜風,忽然覺得心口縮了縮,降頭術又開始張牙舞爪了……
待我回神之時,一幹人等已紛紛告退,鳳凰也回了殿中。聞得殿內有靡靡絲竹之音,我竟鬼使神差的趁妖侍出入的間隙一下子鑽了進去隱蔽在殿堂不起眼的背光處。
殿內,燈光旖旎,紅緞綠羅,酒香醉人,美不勝收。有十二個美豔濃香的女妖赤裸著白玉雙足翩翩起舞,足上綁的金鈴隨著裙帶翩飛,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響,像勾魂使者的梵咒一般撩人魂魄,叫人止不住心神蕩漾。
殿中未設燈架,盞盞燈火皆為美婢手托,紅如殘陽的燈盞襯著大殿籠在一片蒙昧的光暈之中,輕如薄紗。
鳳凰坐於殿首淺酌,兩旁各有一個滿身綾羅的女子,一個斟酒,一個添菜。鳳凰忽然對著殿角眯了咪眼,放下手中酒杯,對著右手邊的女子彎了彎唇角,一抹未蕩漾開的笑容似乎半綻放花般最勾魂攝魄,那女妖滿目驚豔,手上一軟,一雙銀筷掉落在桌沿,身子亦軟了軟。
鳳凰體貼的伸出手扶了她一下,那女妖立刻受寵若驚的徹底癱軟在了他的臂彎裏,半晌後,似乎見鳳凰未有推拒,便索性偎入他的懷中,一雙欺霜賽雪的藕臂亦攀上了鳳凰的後頸臉頰在他胸前風情萬種的蹭了蹭,“尊上,穗禾公主已離去,夜還長,剩下的時間可否分與奴下少許?”
鳳凰眼神涼涼未有變化,唇角卻略略一彎,不知是笑還是許.
那女妖想來一時被蒙蔽了心智,更加貼緊鳳凰,隻差坐到他腿上了,鳳凰亦伸手撩了撩她的發梢,一個簡單的動作不知為何由他來做竟是這般風情無邊.
我忽然想起他過去常常這樣撩過我的長發,為我摘去風中偶落的柳絮,便是沒有柳絮時,他也喜歡這樣緩緩摩挲我的發梢.我有時被他撩得厭煩了,便會不耐煩地別過頭去,他卻不讓,隻道:“這裏還有一絲柳絮,我替你拿去,你莫要亂動.”
不知為何,我突然覺得當年他脈脈停駐的目光如今想來竟是奢侈至極.
再看看他和那女妖兩相依偎的身影,我一時丹田中氣息酸澀,又似滾水般欲往外冒泡,五味雜陳,不知是什麽滋味.
又聽那女妖奉承道:“尊上氣尊貴胄,冠絕六界,若能承尊上一夜雨露....”
那女妖正說到要緊之處,卻見鳳凰一挑眉打斷了,“氣尊貴胄?”
那女妖急忙附和道:“正是!尊上之儀容,尊上之手段皆叫奴下們欽慕不已.”說著忽地纖手一抬精準地指向我隱蔽的角落,“便是一隻未成精的兔子妖亦知曉仰慕尊上.”
鳳凰犀利的眼光刹那間緊隨而至,我連踹息一下都未來得及,便籠罩在了他的目光下.他分明隻是這樣平靜地看著我,我卻像被熒惑昭德真君的金鍾罩給劈頭蓋臉地罩住一般,渾身不得動彈,隻得睜著兩隻紅紅的兔眼看著他.
他慢慢啟唇,一字一字緩緩吐出,“哦?你如何知曉這兔子仰慕於我?”
那女妖自作聰明地道:“它自一進門便蹲在角落裏,眼睛眨也不眨地直盯著尊上看.”為了增加說服力,她居然畫蛇添足地又補了一句,“過去在尊上府邸中也常常見到這隻兔子,總是默默地盯著尊上看.”
我一時連以頭撞柱的心都有了,原來我一直都是在掩耳盜鈴,自以為沒有被發現,其實這些妖魔早就發現了我的蹤跡,隻是不屑於在乎一隻兔子而已.
“哦?我卻沒有看見.”鳳凰一字一頓.
我不禁舒出一口氣,幸而他沒有看見我,接著一想又不對,現在他瞧見我了,不知會不會被他辨認出來....我一時方寸大亂,起身蹦跳著就要逃遁.
不想,那女妖手中沙幔一伸將我一下抓到她手中,“尊上日理萬機,自然瞧不見這些俗物.”她將我拖在掌上舉到眼前一看,驚呼,“尊上,你看這兔子真好看.通身沒有一根雜毛,白得竟如夜霜一般晶瑩純淨.要不是它身上沒有一絲仙氣,倒要叫人認錯成是嫦娥的那隻月兔了.”
鳳凰一挑眉尾,伸出手,“拿來.”
我一時心中狂跳不已,正想幹脆現出真身化作水氣逃走,不料鳳凰卻不待那女妖伸手,便將我一對長耳一拎而起,平舉在眼前兩掌處,眯了眯眼看著我,他眼中未有絲毫波瀾,我卻隱隱聽到了刀光劍影金戈鐵馬的殺伐之音,鏗鏘著撲麵而來.
我極度惶恐竟忘記了閉眼,隻在他注視著我的鳳眼裏看見了自己被他擒住的摸樣,看見自己攥在他手心裏的一對耳朵,那耳朵上的血絲脈絡條條分明,我忽然記起這對兔子耳朵是他買了送給我的.
他定然不會記得了.
我忽然掙紮了一番,奈何耳朵便是兔子的要害,一雙耳朵被拎住,我再怎麽掙紮也是徒勞.鳳凰捏著我耳朵的手越來越緊,我不免懷疑這耳朵會被他活生生地拽下來.
“尊上,這兔子真可愛,能給奴下嗎?奴下馴了它做個妖寵.”女妖攀著鳳凰的手臂向他討要,我一時間覺著就算給這女妖養著也比讓鳳凰看一眼要好上許多,“它的眼睛真是水靈...”女妖忽然大驚失色地掩住口,趴下連連磕頭,“尊上息怒,尊上息怒,奴下不是故意要說'水'字的,奴下...奴下隻是一時昏頭....”
鳳凰臉色陰沉地看了看她,我這才驚覺他的眼睛根本不是黑的,而是很深很深的血紅色,紅到若非這般接近竟錯以為是黑的,我突然害怕起來,怕到竟要失口驚叫出聲。他突然嘴角一挑,“妖寵?有些東西,並非你想馴便能馴服得來的。你真心養它,卻難保它哪日不會反撲於你……”
“不過是隻兔子罷了,何況它這麽乖順,不是猛虎,如何會傷到人?”那女妖戰戰兢兢地說。
“乖順?”鳳凰提著我的耳朵將我又拎進了幾分,那眼神壓得我呼不出氣,胸肺被悶得似乎要炸開了。我忽然驚覺眼前是我的殺父仇人,而我不但救活了他,如今竟還反複流連直到現在被他捏在掌心嘲弄!
我一時間心中紛亂,一抬頭張口便住他近在咫尺的眉心。
“啊!”女妖驚呼出聲。
鳳凰一把將我大力地拎開,丟在一旁,冷冷地從唇角吐出一口氣息,料峭凜冽,“未必猛虎才傷人,兔子咬人才叫人心寒,不是嗎?”
我方才被他捏著,因而使出的力氣並不大,隻不過要破了他眉間一點皮,一滴妖豔的血色順著他挺拔的鼻梁緩緩流下,溫柔地停在了鼻尖上。我怔怔地看著,竟想起了那把柳葉冰刃,想起了嫁裙上大朵大朵開出的花朵,想起了他絕望的最後一眼……我一時間神誌不清,竟忘記了要逃,忘了怎麽逃,忘了應該逃去哪裏……
他亦不伸手去擦那滴血漬,任憑它停駐在鼻尖,僅是微微垂著眼看著被擲在地上的狼狽的我,突然笑了一下。
一殿妖魔包括他身旁的兩個女妖,都嚇得匍匐在地,不敢抬頭,“這兔子該死!罪該萬死!是我等小妖失……失職……職,漏網……放……放……放它進來……
“兔子,就該去毛去皮,抽筋剜骨,放於火上烹飪。”他抬頭環視了一下大殿,緩緩道,“上貨架!”
“是……是……”幾個妖魔連個“是”字結巴成幾段,踉踉蹌蹌地爬起爬起身,片刻後就架好了一團熊熊篝火,柴薪在其中畢剝叫囂,熱辣辣的火舌直往上舔。
“這凡俗之火豈不玷汙了這兔子?”他重新拎起我的雙耳並未使力,卻讓我全身血脈瞬間逆流,“上三昧真火——”
我一抖。
須臾,有妖魔報,“稟尊上,三昧真火已架好了。”
鳳凰緩緩一點頭,那滴血終於滑落鼻尖,掉在了地上。他利落地伸手一揚,將我擲入火中,沒有一絲一毫猶豫,殺伐果斷。
火光頃刻間將我吞噬,熱浪灼人,我閉上眼……卻在下一刻落入一個濕潤的包圍中。
“魘獸!”有小鬼驚呼,“天帝的魘獸!”
我睜開眼,隻見那梅花魘獸張口噙著我,閃電一般劃過大殿,幾個跳躍便向外飛去。虧我還以為將這尾巴甩開了,不想它竟偷偷跟著呢。
“快!快抓住它!”
“不能讓它逃了!”
……
一陣混亂之中,我回首望去,隻看見一團火光模糊一片。

第二十二章愛恨幡然
小魚仙倌坐在床沿,正低頭給我手腕上藥,他托著我的手臂,忽然將我的衣袖擼至肩頭,我的整條手臂霎時毫無遮掩地暴露在他眼下。我一恥郝然,要褪下袖口,卻被他使勁抓住動彈不得。
被他這般一捉,臂上傷痛猛地襲了上來,我倒吸一口氣,“嘶——”
從來不知道小魚仙倌亦有粗暴的一麵,我難免一愣。他卻不抬頭,兩眼看著我被三昧真火燎傷而縱橫交錯的傷痕。他眉宇一沉,嘴角緊抿,給我上藥也不似過去那般溫柔,倒像是報仇一般,用藥膏狠狠地一下一下刮過那些燒傷處,疼得我眼淚都要掉下來了,卻不敢吭聲氣,隻好強自忍著。
他生硬地給我上好藥後,麵色越發差了,張了張口,似乎要說什麽,卻終是什麽也沒有說出口,扭頭便往外走。
在我意識到時,我已疾走幾步伸手拉住了他的袖口,“小魚仙倌……”我喚了他一聲,卻不知如何繼續,亦不知道自己拉住他想要說什麽。
他頭也不回地僵直著背,冷冷道:“不要說了,什麽也不要對我說。”半晌後,他輕輕歎了一口氣,輕得像一片過眼的雲,”有些事情,還是不知道為好。越清晰越受傷……”
他垂目看了看我攥著他衣袖的手,似乎在猶豫什麽,最終淡淡地道:“放開我吧。”
我心中不知是何滋味,隻是依言放開了他的袖擺,許久後,他卻不走。我默默轉身回房,剛走兩步,便聽到身後一陣輕風,是他回身抱住了我,“覓兒……”
我怔然,隻聽到他的胸口中隆隆作響,“覓兒,不要再讓我看你的背影了,好嗎?我在等你回頭,一直在等你回頭,你知不知道呢?我說服自己,隻要我縱容你放任你,隻要我日日睜一眼閉一眼地自欺欺人,隻要這些能讓你開心,能讓你的身體好起來,你便總有一日會看見我的好、看見我對你的情。可是,為什麽你從不回頭呢?為什麽你寧願被他用三昧真火焚燒也不願意來尋我的懷抱?”
他看著我,眼中黯淡無光,似乎萬念俱灰,“時至今日,你還愛著他嗎?”
我慌亂地推開他,“你說什麽?什麽愛,我從來都沒有愛過他!我恨他,我是恨他的!”我忽然感覺渾身一陣寒冷,從骨頭裏生出的寒涼,我抱緊手臂想要給自己一點溫暖,“我隻是中了降頭術,你怎麽不明白呢?”
“降頭術?降頭術……我亦中了你的降頭術,為何你卻不來解?”他垂頭淒然一笑,“你能放開我,我卻永遠放不開你……”
我看著窗外的去絮分開合攏,合攏分開,心中一時空洞得像被掏去了心肺一般。
我什麽都不明白……
自從這次火中逃生後,我很長時間都沒有再去魔界,我怕看見他,也怕他看見我。我也總是避著小魚仙倌,不忍看他,亦不忍他看我。
每日裏,我隻是喂喂魘獸,種種花草,數著小魚仙倌帶給我的凡人祈願條,下界布施一下雨水。有時想想,凡人有了愁苦便向神仙許願,神仙若有煩惱又向誰許願呢?
“自然是向天帝陛下許願!水神若有什麽願望,天帝陛下一定會不遺餘力地替仙上達成!”離珠一臉崇拜地說起小魚仙倌。
我瞪了瞪她。
“仙上莫要瞪我。離珠隻是實話實說罷了,天帝陛下這麽多年對仙上如何,別人不知,仙上自己難道還不知嗎?”看她大有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架勢,我正在岔開話題,卻聽她脫口道,“聽聞鳥族的首領近些日子便要定親了,仙上什麽時候和天帝陛下完婚?”
我心下一沉,“和誰定親?”自己亦是明知故問,卻不知為何仍存了一絲僥幸……
離珠尷尬地一咳,答非所問道:“當年,這穗禾公主似乎還和彥佑君有過一段不清的淵源,聽聞彥佑君便是因為她而被貶下界為妖的……”
看她那閃躲的模樣,我再也無心聽這些八卦傳言。心中忽地一攪一擰,十分難過。
長芳主說:“錦覓,你莫不是愛上那火神了?”
撲哧君說:“美人,你不會是被牽錯紅線看上他了吧?”
小魚仙倌說:“時至今日,你還愛著他嗎?”
……
怎麽會?怎麽可能呢?我怎麽會愛上了自己的殺父仇人?!怎麽可以!我一時間惶恐至極……不行,我要再見他一次!我要確認,我要證明,證明給我自己看!
當夜,小魚仙倌赴西天與燃燈古佛論經。我再次潛入幽冥之中。
看見鳳凰時,他似乎有些醉了,腳步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踉蹌,正走在回寢宮的路上,有兩個女妖上前要攙扶他,皆被他推開了。他拿著一隻玉壺對著壺嘴飲了一口,似乎對那酒並不滿意,將玉壺一擲在地,壺身觸地即碎,發出清脆持聲響,嚇得周遭侍從皆一下跪倒在地。
“我不是說要桂花酒嗎?”他看了看一地的魑魅魍魎,“都起來吧,去給我拿桂花酒來。”
“是……是……可昌,尊上,這就是桂花酒呀,冥府中最好的桂花釀……”一個女妖壯了壯膽子,困惑地說出實言。
“嗯?”鳳凰看向她,位了一個長長的尾音。那女妖便不敢再辯駁,隻道:“奴下這就去拿桂花酒。”
鳳凰方才回身步入寢殿。少頃後,我化成水汽亦步亦趨地跟了進去。
寢殿裏,他已衣帶未解、羅靴未脫地閉眼躺倒在重紗幔帳的床榻之上,一根白玉鑲金的發簪掉落在地,錦被上鋪滿了散開的烏絲,似流水般沿著床沿滑落些許。他的一隻手亦滑落在床畔,虛虛地攏著,想抓住什麽似的握了兩下,終是無力地滑下,長指蒼白。
我驀地想伸手握住那隻手……剛化出身形,卻聽到門外有低低的衣擺摩挲聲,慌亂之中不知化了個什麽藏於幾上果盤之中。
兩個女妖侍從端了壺酒進來,想是重新準備的桂花釀,輕手輕腳放在桌上後,看了看鳳凰淩亂地臥在床上,似乎想替他蓋上被子,躊躇了一番,卻終是沒那個膽量。
她們正躡手躡腳出門去,其中一個女妖卻一眼瞥過我藏身的果盤,立即麵色大驚,伸手拽了拽另一女妖的袖擺。
那女妖隨即回身,看了一眼後亦麵上失色,立刻眼疾手快地伸手過來。看那方向……莫非竟是衝著我鉗過來的?
正在此時,榻上的鳳凰翻了個身,兩個妖侍嚇得忘了手上動作,努了努嘴快速撤出了廂房。
掩門時聽得一個女妖低聲對另一個道:“竟然是顆葡萄……竟然有人不要命地敢將葡萄放入尊上房中……到如今竟還有人不知道尊上最厭惡的果子……明日便是此人明日便是此人魂斷之時……”
我看見水晶果盤底麵倒映著一顆溜圓絳紫的葡萄,原來方才我一急,竟是化成了那許久不用的本身。
他最厭惡的果子是葡萄……
不知為何,我忽然覺得自己像一盞被劃破了紙麵的燈籠一般,在風中搖了搖。
他動了動,伸手不耐煩地扯了扯衣襟,似乎有些熱,口中喃喃說著什麽,睡得並不安穩的模樣。我曉得他醉酒後多半不清醒,不會發現我,便化出了身形走到床榻跟前。
房中燭火幽幽,晃動的光暈擦過他的臉頰,半明半暗。因為醉了的緣故,他唇色潤澤如含丹朱,長眉像兩道筆力遒勁的墨痕,麵上蒙了一層淡淡的倦色。眉間,是我咬下的傷痕,行將消失。
我低頭認真地看他,恨他?愛他?
若非恨他,我怎會親手殺了他?可是,為什麽殺了他以後我這樣難過,難過得痛不欲生?真的是因為降頭術嗎?可是,我若如人所說是愛他的,我怎會動手殺他?我
與他日夜相對過百年亦從不覺得有何別樣的情意,其後幾百年中他對我說過許多意味深長不明的話語我亦從未動心,他吻過我,吻過我許多次,甚至他那次醉酒後還曾與我雙
修過……可是,我卻從未將他放進心中。
我怎麽可能死後卻一念之間愛上了他?況且他就要和穗禾定親了……
他忽地睜開眼,黑漆漆地看著我,滿室的燈火沒有一盞能倒映入那雙瞳仁之中。
我被他這動作生生嚇了一跳,不得動彈。然而,他卻隻是這樣看了看我,刹那間又閉
上了眼,我這才想起,他那次在凡間醉酒亦是這般,隻是無意識地睜眼,實則並未清醒。
他的雙唇動了動,微微翕張,似乎在說什麽。我一時好奇將耳朵貼近,聽了半晌,再細看他的口型,似乎是兩個不成句的字,“水……喝……”他定是酒後口幹了。
意識到動作之前,我已變化出了一盞香茗端在手邊,一手托了他的後頸稍稍固定,一手將那杯茶送到他嘴邊緩緩傾斜。
豈料,他薄唇緊抿,竟是滴水也為漏進,茶水沿著他的唇角慢慢滑落,留下一道淺淺的茶漬。如此反複幾次,皆灌不進去。我一時有些著急,無法,隻得一口將茶水灌入自己口中,再俯身貼上他的唇,撬開齒縫,將水一點一點全部渡了進去。
離開他的雙唇時,我看見他他斂著的睫毛輕輕顫了顫,正待放下茶杯,卻又聽他啟
口翕張,口形仍是:“水……喝……”
於是,我又蓄了一口茶準備再渡給他,我剛用舌尖挑開他光潔的齒縫,便被另一個舌尖勾住了,我一怔,待反應過來要退出時卻已經來不及。
那舌尖帶著馥鬱的桂花香味,如倒刺般一根一根紮入了我的舌尖,勾住,纏繞,如影隨形。我逃不出,避不開,一口清茶於繚繞之間釀成了濃烈的酒,熏得我神誌迷離。
有一隻手掌托住了我的後腦,掌心冰冷如玄鐵,我打了個寒戰,驚醒過來,推拒著他的胸膛想要爬起身來,卻不想後背已被他的另一隻手臂牢牢鎖住,任憑我如何掙紮,卻隻不過讓兩人的衣裳更加淩亂而憶。
他的衣襟敞開了,露出白皙而結實的胸膛,柔韌的肌理讓我臉上一燙,慌亂地要閉上雙眼,卻在雙眼合上之前瞥見了一道細小的霜菱,約兩寸長,正好匍匐在他胸膛的正中,似乎塵封了什麽,又似乎銘記著什麽……我心中一痛,伸手便撫上了這淡淡的疤痕。
他閉著眼無意識地皺了皺眉,一道濃重的殺氣劃過我的臉側,我不由得一驚。下一刻他卻鬆開了我的後腦撫上我的衣襟,一寸一寸探了進去,那些絲紐盤扣頃刻之間顆顆散落。
他輕輕撫過我的腰,指尖沿著脊梁緩緩向上,繞過我的肩頭,最後停在了一處,他虛虛籠著那團柔軟,我聽見自己的心跳在他掌中一下快過一下。
他帶著酒香的吐息呼吸掠過我的額頭,竟有一絲殘酷的甜味,長久的凝滯壓得我覺得自己喘不過氣來,連足尖都是繃緊的,清明隻在稍縱即逝的一瞬間飛逝而過,頃刻之間,天旋地轉,我被他壓在了身下。
我舔了舔開涸的唇瓣,伸手勾住他的後頸,吻上了他的唇……他吮著我,從舌尖到足背,一寸一寸,細膩卻不溫柔,暖暖卻不溫暖,他吻著我撫摸我,唇如烈火,盅惑人心。我攀上他的肩,繞上他的腿,仿佛心中想要尋找一個溫暖的桎梏。一時間,支離破碎的喘息交織成網,將我們緊緊網住,仿佛我們從未遠離過,沒有生與死的隔斷,沒有愛與恨的疑惑,隻有兩顆靠近的心,頻率不同卻緊緊相偎……
他衝了進來,帶著驚心動魄的力量,那一瞬間竟是寂靜的,像是一曲琤琤琴音嘎然而止。猛地,琴音再次響起,金戈鐵馬,戰火紛飛,硝煙、號角、鐵蹄、喊殺……洶湧而至,直至將我徹底吞沒……
不知過了多久,我大汗淋漓地趴在他的胸膛上,眼前是他合眼的睡容,有一種令人匪夷所思的完美。
我垂頭看著他胸間那道有棱有角的淡淡霜菱,我再次伸出手撫上,心中如溺水般不能呼吸。
他動了動唇,看那口形依舊是:“水……喝……”
我一怔,他又想喝茶了?轉念一想,他醉酒後肝火旺盛,口渴自是當然。豈料,我將茶送到他唇邊,他卻不耐煩地扭開了頭,唇瓣再次開啟,這次卻終於出了聲,不用我再根據他的口形猜測他在說什麽。
“穗……禾……”
我有一種五雷轟頂之感,怔了片刻後,忽然伸手捂上自己的雙耳,我什麽都沒有聽見。
“有些事情,還是不要知道為好。越清晰,越受傷……”小魚仙倌的話突兀地闖入我的腦海,我感覺自己的心鮮血淋漓。
根本就沒有什麽“水……喝……!”全部都是我的臆想,他從一開始說的便是“穗禾”二字……
他為了她醉酒,為了她傷神,更有甚者,他抱著我,吻著我,亦是錯當成……
我跌跌撞撞地站起身來,合攏衣襟的手不可抑製地顫抖不已。我努力要看清那些襟帶紐扣,卻怎麽也集中不了視線,隻有一片模糊的水霧,最終,不知花了多大的氣力方才穿戴妥當。
路很長,沒有盡頭,我一路奔跑,總覺得身後有個厲鬼在追我攆我,要吃了我,連皮帶肉,骨頭都不剩。
我跑啊跑啊,一直跑著,我忘記了自己會飛,忘記了自己是神,忘記了自己根本就鬼怪不侵……
但是,我突然看清了一件事從來就沒有什麽降頭術……
我愛他,愛上了自己的殺父仇人……
那樣清晰,清晰得叫我無處遁形。
一夜奔跑,我最後仆人一片芳草萋萋之中。
再次醒來時,我趴在一方冰涼的石碑上,抬頭便是爹爹的墳,一塵不染得一如爹爹出塵飄逸的衣裳。原來,我昨夜竟是跌回了水鏡之中。
我跪在爹爹的墳前,默默無語,直到日上三竿。
“葡萄?”一團橘紅的顏色撲入眼簾,我抬頭,隻見老胡托著圓滾的肚子費力地俯身看我,見到我的臉時,卻大吃一驚,“葡萄,你這是怎麽了?你這是……你這是……這是在哭嗎?”他伸手接過我麵上落下的一行水漬,放在眼前仔仔細細、饒有興趣地看了兩遍,“幸而我倆信步走到此祭奠水神,不然便參觀不到葡萄這曠世難見的淚水了。”他轉念一想,忽然瞠目結舌地滿地團團轉起來,口中念念有詞,“完了完了,我要趕快回家收拾包裹跑路去了,花界怕是要塌了,葡萄竟然會哭!”
“紅紅,你也快快走吧!回你的天界去吧,當今天帝好歹是你的侄子,叔侄哪有隔夜的仇?這花界恐怕也是不能久留了。”老胡回身推搡著一個一身紅紗衣的少年。
“哼!”那人鼻孔中噴出一股氣,不屑地道,“真是晦氣,竟然看見這天下第一忘恩負義之人。你不推我我也要走!”說話間甩袖怒目瞪視我,竟是出走天界十二年的月下仙人。
我垂下頭。
老胡抬起穿錯左右腳的皂靴走了兩步之後又轉了回來,他再次艱難地彎下身看著我,嚴肅地道:“葡萄,有人搶了你的靈力?”
我不語。
老胡麵色一沉,“難道那尾小龍天帝不讓你做神仙了?”
我不語。
老胡麵色刷的一下白了,“難不成,難不成竟是那小龍天帝要下台,你的靠山要丟了?哎呀呀!如果是這樣的話可了不得了,你不曉得哦,那個鳳凰如今稱霸魔界,你若失了靠山,他一準會抓你到地獄去的!地獄十八層,閻羅一十殿,刀山油鍋,那都是小事,主要是在幽冥之中,牛頭馬麵,魑魅魍魎黑白無常,那些鬼怪哪個長得不是麵目可憎醜得叫人膽戰心寒?你還未被放入油鍋裏滾成油炸葡萄,就肯定已經被這些醜人嚇死過去了!也不知道紅紅那一臉桃花相的二侄子怎麽和他們打交道……”
“不許你說我家鳳娃的壞話!”未走的護理仙一臉憤慨地打斷他。
“其實。你也不必偏袒那鳥兒,依我看那鳥兒遠不及這小龍天帝好……”
“你胡說八道!氣煞老夫也!我明天就去請玉兔!”
……
鳳凰,鳳凰,我喃喃地念著,心口一空,隻有看不見的底的絕望。
“葡萄,你流血了呀?”老胡一把拽過我的手,將我牢牢握緊的十指一根一根分開來,兩個掌心赫然出現十道深可見骨的血痕,“葡萄,你究竟怎麽了?”
我看著那些血,忽然覺得很無助,接著又極度厭惡自己,“老胡,我愛上他了,我愛上我的殺父仇人了。”
老胡一哆嗦,暮地丟開我的手踉蹌著後退了兩步,見了鬼一般,“絕對沒有的事!你是葡萄呀,你不可能愛上人的!”
“笑話,你愛旭鳳?你若心中有丁點兒在意他,十二年前怎麽會下毒辣之手,枉他違逆當年天後之意,堅決不於穗禾定親,枉他為你密謀三年與潤玉鬥智,終於抓住潤玉之把柄,孤注一擲於大婚之日與他兵戎相見。他這樣全心全意地信任著你愛護著你,哪裏知道你竟將他一刀斃命!即便水神真為旭鳳所殺,你若愛著旭鳳又怎會半分餘地不留?況且,我絕不相信旭鳳會傷水神,更莫說殺害水神!”狐狸仙怒視著我,似有千言萬語叱責不盡。
“我親眼看見……我親耳聽見……我不知道,我好難過……”我低聲抽泣著,字不成句。我不知道為何過去自己沒有丁點兒心軟,也不知道自己為何下的去手……?
“旭鳳就是昏了頭才會愛你,如今聽聞他要與穗禾定親,老夫以為此方正道!枉老夫一心撮合過你們,不想竟是害了他!”狐狸仙擲地有聲的一句話字字千鈞地砸向我。
“不可能!葡萄你怎麽可能會愛上他?你是吃了隕丹,一輩子老胡倉皇失措。
“隕丹?什麽隕丹!”狐狸仙疑惑地問道。
我一時有種不祥之感。
“沒,沒有……我什麽也沒說……紅紅,你年紀大了,耳背。”老胡滿麵悔不當初的神情,倉皇地閃躲著目光。
“我便是個聾子,以你方才那嗓門也聽得一清二楚了。你說,什麽隕丹?什麽無情?”狐狸仙步步緊逼,就差揪住老胡的衣襟了。
老胡連連擺手,抱了肚子回身便要躥去。
我跪在碑前,空洞洞地遙望遠處,低低開口,“可是一顆檀色的木珠子……佛珠大小……”
“你……你知道?”老胡生生刹住腳步,折返回身,不可置信地瞠目看我,“哪個芳主告訴你的?”
我絕望地低頭一笑,竟然……
“我看見了,我親口吐出來的,他死了,我的心都丟了,還有什麽吐不出來……”
“冤孽啊!”老胡捶胸頓足,“先花神一片苦心可算是白費了!”
“快說究竟何事!否則看老夫不放兔子要死你!一兔當先,千軍萬兔,萬兔奔騰……”狐狸仙急切地連連嚇唬老胡。
“哎喲喂,我說,我說便是了。隻是,我僅僅聽的壁角,不真切,不真切……”老胡畏畏縮縮,看見我紅腫得近乎睜不開的眼睛,知道再也瞞不下去了,於是猶猶豫豫地道,“既然葡萄都瞧見了……其實,此事二十四位芳主皆知,隻是被先花神逼著立下毒誓,若有半分泄露便自毀元神,故而不敢透露絲毫。”
老胡欷歔感慨地搖頭晃腦,“當年,先花神一心鍾情天帝,卻親眼看見天帝琵琶別抱。花神後為水神所動,願廝守終身,不想水神卻被指婚風神,他二人大婚之夜,花神彌留之際產下葡萄,彼時,天界好不熱鬧,花界卻是淒風慘雨,花神萬念俱灰,感懷情之飄渺不可信,一旦沾染同墮入阿鼻地獄別無二致,更感女子容貌不可過於張揚,否則必有禍事相隨,遂將當年玄靈鬥姆元君所煉之隕丹給葡萄服下。”
“先花神曾說,服此丹者滅情絕愛,不願葡萄再步上她的老路,願葡萄無情遂剛強,無愛遂灑脫,逍遙度此生,還命二十四芳主將普通拘在水鏡之中萬年以避禍。豈知,唉,豈知隕丹竟也絕不盡這萬毒情絲,壓不盡心緒萌動。葡萄,你竟然還是愛上他了,愛到竟將隕丹生生吐出……人有命理,神亦有,唉,一切皆是命中注定······”
原來……我笑了笑,複又笑了笑。
如今知曉了又有何用處?他殺了爹爹,我殺了他,他死了,我方才吐出隕丹,曉得自己愛他。他活過來了,卻再也不愛我了,想事恨不能食我血啃我骨。如今,他愛穗禾,穗禾亦愛他。
僅餘我一人愛不得,恨不能,兩相掙紮,什麽都不是……
“隕丹?我掌姻緣情愛十來萬年,竟從未聽過有此種丹藥,聞所未聞。”狐狸仙驚得雙目圓睜,連連搖頭,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
我爬了起來,跌跌撞撞地往外走。
“葡萄!你這是要去哪裏?”身後老胡驚呼出身。
去哪裏?我還能去哪裏?我再無顏麵對著爹爹的墳。
六界之大,卻僅有天界可以回返……
當日,有使者送了一張精致的帖子給我。大紅顏色,比翼鳥繞著連理枝,栩栩如生,兩個金漆落筆的名字躍然其上。下月十五?竟是這般迫不及待……我用指尖將“旭鳳”兩字描摹了一遍,抬手,指尖皆是金粉,輕輕一撚,散入風中。
第二日,小魚仙官在天河畔撿回看了一夜星星的我。他抱著我,歎了口氣,眉頭緊蹙,許久後道:“覓兒,你還有我。我還有將心換心的機會嗎?”他的聲音輕得我幾乎聽不見。
我抬頭看著小魚仙官,突然覺得有些憂傷……他表麵溫和其實卻很執拗,他執拗地站在一旁已經站了太久,卻不肯回頭。
“覓兒,凡間的雪快要化了,我們明年春天完婚,可好?”
“好。”
他的呼吸猛然一窒,將我抱得更緊。
三個人,有兩個是歡喜的,那麽便是多數了,也算得是美滿了吧?美滿便是很好,圓滿太難了,況且世上哪有這許多皆大歡喜……
花開了,窗亦開了,卻為何看不見你?
看得見你,聽得見你,卻不能說愛你。
辰時,我去書房尋小魚仙官,照例看見了徘徊在璿璣宮外的按個小仙姑。這小仙姑十分乖巧有禮,每每見到我都要低頭俯身道一聲:“見過水神仙上。”我亦向她點頭回禮。
我看人一般隻看個大概輪廓,今日卻一瞥間,瞧見了她的麵龐,一時間覺得有些眼熟,遂停了腳步,“你叫什麽名字?”
“回仙上,小仙名喚鄺露。”
我想了想,這名字卻是極生疏的,那小仙姑見我一臉茫然的模樣,便補充了一句,“太巳仙人便是小仙之父。”一說到為小魚登天帝之位險些壯烈犧牲的太巳仙人,這小仙姑便自豪地抬了抬頭。
太巳仙人之女?這一說我倒想起一個模糊的影子,點頭道:“哦,我見過你的,你可是那個問過我天地是否會納小妾的小天兵?”
她臉上一紅,輕輕地點了點偷,羞得幾乎要一頭載入雲彩裏。
我看看她,道:“我記下了,你且先回去吧。
她不可置信地瞧了我一眼,見我並無誆她的樣子,喜出望外地紅了臉,到了聲謝,恭恭敬敬目送我踏入璿璣宮門後才離去。
書房之中,小魚仙館一見我,立刻將剛蘸飽墨的一管筆擱上筆架,起身便迎了上來握住我的手,我幾不可查地縮了縮,卻終是沒有抽出手,任由他握在手心。
“覓兒,你來得可巧,方才他們端了一碟石榴糕來,我卻已用過早膳,腹中已滿,不如你替我嚐嚐吧?”說話邊將那蝶紅澄澄的糕點親手拿到我麵前。
我伸手捏了一塊,嚼了嚼。我常常現不在焉忘了吃東西,他也不戳破我,隻是他的書房自此後便中備有糕點,見著我變叫我替他吃。
他對我很好,好到不能再好的地步,叫我越發受之有愧地忐忑不安,不忍見他溫柔凝視的眼眸。我開口道:“凡間極東的一塊土地旱情嚴重,土地崩裂,顆粒無收,當地之人若非渴死便是餓死,屍橫遍野,有人頻繁上水神廟求雨。但是我去看了看卻非布雨降霜可解決之事,乃是禍鬥與12二怪狼狽為奸,為禍一方。”
他捏了捏我的手心,我最終在他溫柔注視下艱澀地改口,喚了一聲:“潤玉……”他喜歡我叫他名字我若喚錯,他便會這般注視著我,直到我改口為止。
聽見我喚他,他滿足的笑了,似乎這樣一叫便讓他打心底裏開心,如同得了萬年靈力一般。
“我方才在門外看見太巳仙人之女。”我想了想,最終還是說出來了。
“哦?”小魚仙館微微側過臉看著我,眼底有流光滑過,帶著好奇的神情。
“其實,我並不反對你納天妃,你若有喜歡的人隻管納來。”他待我很好,但是他要的東西我卻沒有,我給不了他,希望別人能給他。
他一下頓住了,認真地看進我的眼裏,我坦然真誠地回望他。他唇角一抿,手中的糕點碟嗒的一聲擱在紅木的書案上,放開我的手一拂袖站起身,背對著我握了握手心,“難為你如此替我著想。”他口氣前所未有的寒涼,“覓兒,我不怕你沒心,就怕你偶爾這般有心!”
這,這是婉拒?我碰了一鼻子灰,自然不好再留,告辭便走。我乘著水霧漫無目的地飄蕩了一圈,卻遠遠看見東天門外一個油菜綠得身影正唾沫橫飛地遊說著一動不動站在門前的兩名天將,遂壓低了水霧靠近前去。
“撲哧君,你這是……”
撲哧君兩眼忽閃忽閃,遇著親人一般,“美人,是你嗎?”隨即哭喪了臉,“這兩個木頭樁子不讓我進去。”說著便抬腳要趁機溜到我身邊。
兩個天兵畫戟一橫,攔腰將他擋在外麵,“休得對仙上無禮!”
“美人,他們不讓我進去,不如你出來吧。”看著撲哧君閃爍得近乎抽風的眼睛,我善解人意地踏出了東天門。
撲哧君扯了扯我1的袖擺就要走,臨走時不忘趾高氣揚地回頭看一眼把門的兩個天兵。
“美人,聽聞你想不開要做天後了?”撲哧君將我帶到一處僻靜地,劈頭便是一句問,又道,“天後這個職位其實很講究天賦異稟的,不是我低估你,你實在資質平庸,哦,不對,是資質差了些。”
“資質平庸?你是暗示我神力低下嘛?”我饒是這些年脾性修養得再平和,被這個隸屬我管轄的水妖這樣直白地貶低,牙槽也難免要磨上一磨。
“不是說的神力。”撲哧君一臉恨鐵不成鋼的表情,“縱觀橫觀曆任天後,哪個不是陰險狡詐,心狠手辣,口蜜腹劍,笑裏藏刀?這些優良品質,美人你似乎一樣都沒有……”正說到高潮迭起處,他忽然一停頓。
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隻見一個窈窕女子行色匆匆地往東天門飛去,心中霎時一陣鈍痛。
“不說往任天後,且說這個穗禾,美人,你的段數便不及她一成。”
我低垂下頭,被他這毫無修飾的直言不諱戳到痛處,竟是眼中酸了酸。
“美人,別,別,你不要難過!我不是那個意思。”撲哧君看著我,已是手足失措,語無倫次起來,“我是說你不及她陰險,不像她有心計會算計。我過去年幼清純可人時,便被她狠狠算計過……”
我訝異地看向撲哧君,隻聽他道:“當年,我做生肖神之時,是多麽清純可愛,無憂無慮,整日遊蕩天庭,偶爾勉為其難地調戲調戲小仙姑,可算得十分低調。這穗禾雖為天後之族人,卻為遠親,天後族人何其多,有如何會個個在意?她為了上任,竟然將主意動到了了我身上。蟠桃宴上,我被她在酒裏下了迷藥,歸去時不勝酒力倒於彩之中,她便將天帝當年的一個側妃迷暈之後放入我懷抱中……最後,她又帶領眾仙突然殺出,將我們擒拿至天帝麵前,我素來風流是有口皆碑的,天帝一時深信不疑,震怒之下貶去我的神籍,將我流放為妖,又將那個小側妃貶為凡人。天後麽素來眼裏容不得沙子,早就瞧著那小側妃礙眼。穗禾本本就有手段,此後更是步步為營,竟終於坐上了鳥族首領之位。”
我瞠目結舌地聽罷這一段秘史,不想撲哧君被貶下界的緣由竟是這般俗氣……枉我過去還以為有多麽離奇呢,還為此想過諸多橋段。譬如:花心的天地看上了碧綠脆嫩的撲哧君,撲哧君為天威所壓不得不從,然而天帝為情勢所逼迎娶了天後。天後嫁給天帝之後得不到天帝真愛,對情敵撲哧君恨之入骨,後來竟由恨生愛,和撲哧君二人惺惺相惜,暗生情愫。撲哧君在這一男一女之間輾轉糾結猶疑不定,最終東窗事發被天帝知曉,然而天帝再怒卻始終對撲哧君割舍不下,下不去手將其挫骨揚灰,隻將撲哧君貶為妖精,遣出天界,從此再不相見,各自懷念……
原來,是我多想了。
“話說美人,你何苦為了一隻鳥兒放棄天下所有的蛇兒改投入一尾龍的懷裏,去挑戰天後這個你不擅長的白臉角色!往後可有你受的了,要與天帝鬥,與諸神都與天妃甲乙丙丁鬥,與仙姑戊已庚辛壬葵鬥……美人,我實在不忍見你香消玉殞啊……”撲哧君連連歎氣地搖著頭。
我好端端的竟然在撲哧君的臆想之中喪於非命,遂黑了臉道:“過獎過獎。”
撲哧君語重心長地又道:“苦海無邊,回頭是岸。其實,女子可怕,有些男子更是可怕……”
聽著他沒頭沒腦又蹦出的這麽一句,我不以為然,順口接道:“莫不是不男不女之人才不可怕?”
“美人,你還是逃婚吧!今日我來尋你便是要和你說這事的!”撲哧君照例熱情地邀請我與他私奔。然而我心中卻惦念著另一件事,於是不再聽他天花亂墜,徑自走開了。
幽冥界與天界如今勢如水火,穗禾即將嫁入幽冥,今日來天界所為何事?
更蹊蹺的是,她剛才入了東天門之後,奔的方向竟是璿璣宮。

第二十三章
我立在虹橋上,在眉骨處用手掌搭了個涼棚遙遙眺望暗林深處。
璿璣宮白牆黛瓦,素來是一處清幽雅致的所在,自然從未設天兵天將把守,現在卻立了一排極不相稱的天兵,太巳仙人亦在其中。那些天兵天將們雖未穿鎧甲,卻個個目光炯炯如炬,警惕地四處張望,陸續有幾個神仙似有公務求見皆被婉言拒於門外,看太巳仙人的架勢,似乎連隻蚱蜢都不會放進去,真真是將這璿璣宮守得固若金湯。
我心中疑竇更重,遂化為一絲水汽混入一朵隨風遊蕩的雲中,忽忽悠悠飄入璿璣宮內。小魚仙館的書房亦是門窗緊閉,我便借著這水汽之形趴在窗欞邊,稍稍潤濕了一角窗紙向內看去。
隻見小魚仙館坐於上位正端著一個青瓷茶杯淺淺抿茶,一臉諱莫如深的樣子,而坐於下首客座的正是那鳥族首領穗禾。二人皆不言語,一副敵不動我便不動的架勢,不曉得是在唱哪一出。
許久之後,穗禾終於按捺不住了,開口道:“明人不說暗話,穗禾今日為何而來想必天帝十分清楚。”
小魚仙館淡淡一笑,“穗禾公主此言差矣,本神實不知曉你為何登門。”
穗禾冷哼一聲,“你是否在老君的丹藥之中做了手腳?”
我心中一跳,隻聽小魚仙觀慢悠悠地道:“原來是為了這樁小事,本神不過是去除了一味上火的草藥而已。
“你!””穗禾一時氣急,隨即冷言冷語道,“外界皆傳天帝對水神一往情深,摯愛非常卻不知天帝連至愛之人也是利用欺騙的!你明知旭鳳為不死之鳥,極有可能並未徹底魂飛魄散,而水神得了老君金丹之後必定會去救旭鳳,你明知旭鳳體質屬火最畏寒涼,便故意去了丹丸火性,如今旭鳳屢遭丹丸之力反噬之苦,你……”話鋒一轉,語含譏諷,“那水神怕是還不知自己這顆棋子的作用發揮得如此淋漓盡致吧?若是有旁人提點提點……”
我一時如同被雷電擊中,徹底愣住了。
小魚仙觀將青瓷杯放在桌上,發出一聲輕響,挑了挑眉道:“穗禾公主說得這般坦蕩,是否已向那魔尊坦言,他能夠死而複生並非因你所救?”穗禾麵色應聲一變。
“況且他的魔力蒸蒸日上,連他自己都不在意這區區反噬,穗禾公主此舉未免杞人憂天了。”他悠悠道來,一如既往地雲淡風輕。
穗禾僵硬片刻後慢慢定下神來,道:“便是旭鳳知曉是那錦覓救了他又如何?若非她一刀致命,旭鳳又如何會魂飛魄散?倒是有一事……若是那錦覓知曉當年先水神之逝並非旭鳳所為,且她的未婚夫天帝陛下從一開始便知曉元凶並非旭鳳,卻一直隱瞞於她,誤導於她,你說她會有何反應?”
晴天霹靂!天塌地陷!刹那之間,撐天的柱子斷了,天空塌陷下來……我卻動彈不得,跑不了,逃不開,眼睜睜看著自己被迎麵而來的巨石轟隆碾過,一寸一寸碾成粉末……
“奉勸你莫做傻事!”小魚仙觀徹底沉下了臉,食指一叩桌,“你眼見便要如願以償地嫁給他了,若是公之於世,你就不怕黃粱一夢終成空?”
“天帝陛下若將除去的那味藥告訴穗禾,穗禾定當隻字不透!若是天帝陛下一意孤行,穗禾也隻有孤注一擲,拚個魚死網破了!”
“你真以為,本神僅僅隻是知曉旭鳳並非殺害水神之人,而不知元凶為何人嗎?你攀附天後隨了她萬餘年,紅蓮業火多少也學了個皮毛吧?你知水神神力僅餘不足半成,殺他為天後報仇隻是個借口,實則借此挑撥覓兒和旭鳳才是真吧?可惜,你錯算了一步,你怕是從未想過覓兒會一刀將他灰飛煙滅……畫虎不成反類犬!”他冷冷地拋出最後一個籌碼。
“你……”穗禾駭得一驚而起,“你……你何時得知的……”
“本神何時得知並不重要,單是你今日這般漏洞百出的言語便是不打自招。我奉勸你一句,三緘其口老實嫁給他方是正道,有他護著你,你還能暫且保全性命,若是哪日落到我手上……普天下皆知,我答應過覓兒要替她報殺父之仇……”
穗禾滿麵慘白,驚懼至極,“你……原來你一直知道,你竟是利用我牽扯住旭鳳,以此徹底斷絕他二人的丁點兒可能……你……你真是無所不用其極!”
“你知道便好。”他氣定神閑地伸手一揮,大門敞開,“慢走不送!”
穗禾跌跌撞撞地自一片綿延的白牆黛瓦之中衝出,最後倉皇消失於斑斕明媚的虹橋勁頭……
我一點一點從窗欞上滑落,跌落地麵的劇痛震得我再沒一絲氣力撐著這變化之術,原身畢現,我忍痛爬起來便往外疾走。
“覓兒?”
不能停!不能回頭!我拔足狂奔。
“覓兒!”他攔腰將我從後麵一把抱住,我驚得瑟瑟發抖,拚命地踢打著這桎梏,妄想掙脫,拚盡了全身最後一絲氣力也換不來這牢籠分毫的破損或撼動。我用手指死命板著那鐵臂,摳得鮮血淋漓……直到使不出一分力氣,隻能看著那些血斑駁縱橫,分不清是誰的……
我一直隻是一隻小小的螞蟻,再怎麽張牙舞爪也隻是可笑的徒勞。
“覓兒……你聽我說……”多可笑,他的聲音竟是顫動的、不連續的,他怎麽可以演得如此逼真?
“好,我聽你說······隻要你放開我,我還能做些什麽,你一並告訴我······我都做好,你就放了我·······好不好?”他是這樣高高在上地運籌帷幄,我已經曉得,我沒有跟他抵抗的丁點兒勝算,我隻能卑微地祈求,祈求他放過我。(貓&窩)
他卻停在那裏什麽也不說,隻是手臂越收越緊,顫抖的雙唇擦過我的後頸,針一般紮著我,我好害怕······
“覓兒,不要這麽和我說話······不要離開我······求求你,不要離開我······我好害怕······”
“可是我已經屍骨無存······每一寸每一分,都被用得幹幹淨淨,什麽都沒有了呀,為什麽?為什麽你還不肯放開我呢?”我咬著唇,大惑不解地全身發抖,“我好怕,你放開我好不好?”我微弱地祈求著,聲音顫抖得越來越低。
“覓兒,覓兒。”他扳過我薄弱卻僵硬的肩頭,麵對麵看著我,我嚇得恨不能縮成一團,“覓兒······你看看我好不好?我愛你······我是真的愛著你······你不要怕我······不要丟下我······”(貓----窩)
“不是的,你記錯了,你不愛我。你隻是騙我說你愛我,騙我爹爹說你愛我騙芳主們說你愛我,騙老胡說你愛我,騙連翹說你愛我,騙盡了天下人,騙得久了,連你自己都信以為真了。”
“不是的,覓兒······你相信我,你聽聽我的心,我是愛你的······”他手足無措地將我抱入懷裏壓在他胸膛上,蒼白地解釋這,方寸大亂得近乎逼真。
我緩緩搖著頭,“我雖然傻,但是即便我再傻,現在也全部清楚了······你一開始接近我隻是因為我是旭鳳身邊的人,你想一探敵情,之後你漸漸疑心我是水神之女,天後壽筵時,你設下的水結界被我破除,自此你便徹底確認了我的身份。”
“那日,爹爹領我上天界。北天門外,你明明看見了爹爹立在撐天柱後,卻故意佯裝未看見,佯裝不知我是水神之女,誘我說出喜歡你的話來,讓爹爹以為我們二人兩心相悅情投意合。你還指天誓日說出為了我不惜要違逆天帝與爹爹立下的婚約,因為你知道,爹爹已知我母親之死乃是天帝與天後所為,恐爹爹因為天帝的緣由撤銷這門婚事,那樣的話,你便會徹底失去水神爹爹這一堅強的後盾。爹爹良善,若是見我傾心於你,必不忍拆散姻緣,還會全力支持於你。如此,你若與旭鳳相鬥,勝算便可添上一成。”
“你任由我出入棲梧宮,,任由旭鳳頻頻見我,僅是為了用我托住他。你送我魘獸,為的隻是掌握我的行蹤。”
“那一日,佛祖爺爺在西天大雷音寺開壇講禪,六界諸神眾仙皆赴,天後未去,你恐怕一下子便料到了端倪。你不慌不忙將天帝禾水神爹爹領了進來,看著我詐死卻隻字不透,你眼睜睜看著爹爹心痛疾首誤以為我已死,借著爹爹的手來殺天後,卻不想被旭鳳擋去。然而就算天後未死,旭鳳重傷,天後入獄,你的目的也算是達成了”
“爹爹被那穗禾毒辣殘害,你明明知道真凶,明明知道我懷疑旭鳳,你明明知道······”
“可是你對我說:‘水神為報弑女之仇欲取天後性命,火神代授三掌,重挫,其母入獄,火神懷怨於心,又恐水神不能釋懷再度殘害其母,遂滅水神,永絕後患!’”
“三年,三年裏尼知曉旭鳳一直知道你在調兵遣將,知道你欲奪天位的野心,你料定旭鳳會在關鍵時刻拿住你的把柄發難。”
“可是,你不僅是個布棋聖手,更是一個賭徒,不是嗎?”(貓******窩)
“大婚之時,一場豪賭。不賭別的,就賭旭鳳會闖入婚殿,就賭我會為父報仇!殿外的十萬大軍根本就是幌子,你的賭注其實僅僅押在了一個人身上,一個誰也想不到的人······”
“而我,就是那枚籌碼。一招定輸贏。那次,你徹底大獲全勝,滿載而歸。”
“可是,為什麽你還是不肯放過我呢?我找老君求丹藥,老君答應我考慮一夜,你第二日便佯裝替我遊說老君,實則阻撓我取丹。你明知我過去最珍視的便是靈力,將靈力看得比我的性命還重要,因而你便為老君支招,讓我以六成靈力換金丹。你以為我定會不舍,而老君也保住了丹藥,最後我會感激你的遊說之情,而老君亦會感激你的建議。豈料,我卻毫不猶豫地獻出靈力換來了---貓窩---金丹。”
“可是,你又如何會漏算一步?你事先便防了萬一,在老君的丹藥中動了手腳,屆時,若是萬一我肯獻出靈力,換得的也不過是一枚有殘缺的丹藥。”
“你怎麽可以這麽清楚地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麽?你怎麽可以如此步步為營,算計得分毫不差?你怎麽可以讓所有人都淪為你的棋子、被你利用,卻還將你視為這世上最幹淨清澈、良善貼心的***貓窩***人呢?”
“如今,你已經坐穩了天帝之位,整個天界除了月下仙人,無一人會與你叫板,而月下仙人根本威脅不到你高高在上的帝位。你的夙願已達成,為什麽還是不肯放過我呢?”
真相暴露在烈日下,明晃晃的叫人無處可盾。
他低垂著眼,對我所言不置一詞,煞白著臉不可辯駁。
“你至今唯一漏了的一點,恐怕就是你從未料到那金丹雖然缺了一味藥,卻仍舊湊效,你未曾料到旭鳳這麽快便複生了,如此短的時間內便統領了魔界與你分庭抗禮。”
一股冰意從頭頂心淋到腳底,我抖得牙關發顫,“你莫不是……莫不是還想用我去對付他?”
我慌亂之間生出一股蠻力狠狠推開了他,他跌倒在地上,我嘶啞著聲音道:“沒用的,他已經對我沒有丁點兒情意了!他恨我入骨,恨不能親手將我碎屍萬段,他愛上了別人,愛上了我的殺父仇人……”我哽咽著後退,泣不成聲,“你放開我吧!我再也不會去傷他了!”
“不是的,覓兒,不是的!”他半跪著身子將我攏進懷裏,任憑我拳打腳踢也不放開,“我錯了,過去皆是我錯了。可是,如今我是真的愛著你,愛得我痛不欲生,不能自拔……我看見了你的夢境,看見了夢境中你們的纏綿,你可知當時我是何等心情?我恨不能舉劍毀了自己的魂魄,若我從未存在,又如何會遇見你,不會遇見你,便沒有這樣的痛徹心扉……可是,我清楚地知曉,我必須忍,隻有忍到成為真正的強者,強到沒有人能對我不低頭,才能牢牢地捍衛住我的愛人,讓我的愛人心悅誠服地追隨著我……”
“你三番兩次偷偷潛入幽冥去看他,我皆當不知,我隻當你是上癮,就像當年吃糖一樣,總要一點一點慢慢戒去,不能一僦而就。”
“後來,果然你去看他的次數就越來越少,你不知道我有多歡喜。再後來,你在天河畔答應與我完婚,你可知曉,我那時有多麽不可置信?我高興得心都要飛起來了,我那時想,隻要你能與我順利完婚,再無節外生枝地與我平淡相守一生,便是要我拱手送出天帝之位,也未有不可……”
我看著他慌亂得逼真的臉,聽著他說著天大的笑話,茫然地隻知道搖頭。
“覓兒,你可以不信我,可以不愛我,可以恨我,但是你絕不可以離開我!”我頓時感到心被掏空了,孤立無援,隻能絕望地看著他,隻見他蒼白的麵頰上一行清淚滑落,落在我的額頭,“覓兒,我錯了,但我卻不悔!”
錯了,我也錯了,我錯得離譜,錯得荒謬……可是,鳳凰他又如何聽得見呢?
原來,這世上有一種傷,可以嗜心蛀骨。
喚作--懺悔無門。
“覓兒。”
我繼續擺弄手上的花草,隻當什麽都沒聽見。他將我囚禁了三個月,任憑我如何哀求,皆是溫和的一句話,“我不會放開你,亦不會告訴你金丹所缺之藥,春天一到我們便完婚。”一個月後我再也不求他,再也不說話,隻當他是一叢荊棘。他每日都來,總是溫言軟語地和我說話,三餐過問,細致到連茶水的溫涼都要把控得剛好,坐著怕我腰疼,躺著怕我背疼,一副恨不能捧在手心的樣子。仙侍仙姑們皆替他鳴不平,覺得我十分不識抬舉,總說天帝陛下這樣癡心的男子天下少有。
是啊,世上哪有一個男子能對一個女子好到這般極致?若真有,那便必定是假的。所謂完美,皆是幻象。若非親身遭遇,誰又能相信這樣溫和雅致的背後竟是如此的狠辣?
“你們都下去吧,我想與水神單獨說說話。”他揮了揮手,將左右仙侍屏退,俯下身道,“覓兒,你這是在做農活嗎?”
我手下一頓,是他的聲音,是他的樣貌氣息,隻是這口氣……
“美……覓兒,本神來了,你怎麽還不起身相迎?你不能仗著本神如今正寵著你便如此怠慢,你可曉得我為何要做天帝?天帝的一大好處便是除了天後以外還可以納許多許多的天妃。”
我放下鏟子,道:“隨便。”許久不曾開口,聲音有些沙啞。
“哎呀呀,如此冥頑不靈,看來本神藥好好兒調教調教你才是。”他單手扶著下巴,頭疼得滿麵惆悵,“隻是,要怎麽調教才好呢?”
他忽然摸上我的手,驚得我一下便要舉起鏟子拍他,他卻捏了捏我的手心,鄭重地道:“讓本神關上房門好好兒調教調教你!”
說話間便領了我一路火急火燎地往廂房中行去,一路上仙侍仙姑瞧著我們握得牢牢的手,再看看我們行去的方向,皆是如釋重負地曖昧掩口一笑,我立刻黑了半邊臉。
“你來做什麽?”一入廂房,我便甩開撲哧君的手。
“美人,你太傷我的心了,我這次可是拚了身家性命來英雄救美的!”噗嗤君苦了苦臉,瞧見天帝的臉上扭出這樣的神情,我一時覺得渾身不適。
“不多說了,好不容易等到今日佛祖開壇講法,他不在天界,事不宜遲,再晚恐怕他便要回來了。”撲哧君從袖兜中放出兩隻鷯哥,又掏出一張紙往桌上一壓。
紙上潦草地寫了一行字:“借水神一用,探討雙修之真諦。”
我看清字跡的片刻,隻聽那兩隻鷯哥立在床頭一唱一和地哼哼起來。
“嗯……啊!不要……討厭……”
“嗯……哼……嗯……你好美!”
接著便是一陣啾啾的水聲。
我一愣,被撲哧君不由分說拽著從後窗飛出去的時候,方才醒悟過來,險些跌了下去。後院外結界開了一道幾不可察的縫隙,撲哧君扯著我便化成水汽鑽了出去,一路飛到天河邊,他一把將我壓入天河之中,字跡亦緊隨其後潛了進來,借著天河之水避開一隊巡查的天兵之後,方才飛過天河出了天界。
我遠遠瞧見一個著一身紅紗衣的少年,撲哧君化回原樣,顛顛兒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少年被拍得一個踉蹌險些跌倒,正是狐狸仙。
撲哧君道:“丹朱,多謝你用法器幫我們開了一道口子。”
狐狸仙撅了撅紅豔豔的唇,不情不願地瞥了我一眼,對撲哧君道:“我是幫你,又不是幫她!如今你既已出來,我便走了!”
撲哧君一揚眉,道:“你怎麽越老臉皮倒越發薄了,不必含羞,美人和我不分彼此。”說著又拉了我的手左右看著,心疼地道,“可憐我家美人,真是太可憐了,原先放養便已經很苗條了,如今圈養著,越發瘦骨伶仃了。還日日被那天帝逼真做農活,瞧瞧,大拇指都瘦了一圈!再這樣下去,怕是就要變成農婦了!”
我鎮定地收回手道:“多謝撲哧君關懷,隻是你方才瞧的是尾指,不是大拇指。”
“哦,我說怎麽這麽長!”撲哧君恍然大悟,又道,“美人,今天我好不容易挑了這麽個天帝出去的日子,又用私藏了近五萬年的‘易行換息絕對像仙丹’將自己變成他的模樣,與丹朱聯手將你從天界偷出來。麵對這得來不易的奢侈的自由,趁著月下仙人在跟前,趁著天帝還未察覺,天羅地網還未布下,你有沒有什麽願望,皆說出來吧!”
我一怔,撲哧君擠眉弄眼,補充道:“譬如說私奔之類的願望。”
狐狸仙立在一旁,一臉前所未有的嚴肅,定定地瞧著我。
我垂下了眼,良久後,方才鼓起勇氣用我自己才能聽得見的聲音道:“我想去幽冥界,我想見見他……”眼底一酸,有什麽要奪眶而出,我趕忙抬起眼,用力眨了回去。
撲哧君嗷的一聲哀號,“天道不公!不公至斯!”
狐狸仙似乎長長舒出一口氣,卻別過臉去,道:“這次我會再幫你了,你要去便自己去,過去若非我將你推給旭鳳,想來他也未必會中了你的毒喜歡上你,此番我再不幫你了!我不能再害旭鳳了!”他一甩袖子轉過身去。
我鄭重地對狐狸仙和撲哧君鞠了個躬,“承蒙彥佑真君和月下仙人於危難之中真心相助,錦覓感激不盡,將來必定傾盡所能報答二位!”
我轉身離去前,聽得撲哧君嚷道:“怎麽可以這樣?怎麽可以這樣!我還未來得及和水神一夕共赴巫山……”
我從未這樣不化身形地進入過幽冥界,許是我身上的仙氣突兀了些,路上的妖魔皆停下手中動作,紛紛側目,竊竊私語。
“我第一次看見長成這般模樣的羅刹,是十八層地獄新升上來的嗎?”
“真笨!什麽羅刹,你沒聞到那一股子清湯寡水的神仙味嗎?”
“啊!竟是個神仙!可惜了這般好模樣,怎麽就想不開墮落得去做了神仙,委實可悲……”
我最終停在了那塊無字楠木牌匾下,深呼吸了一下,叩了叩門,許久無人應門,隻有大門兩旁把守的兩隻麅獰怪獸麵無表情地看著我。許久後,我再次伸手叩了叩門。約莫過了三炷香的時辰,終於聽見大門沉重的一聲響,裏麵施施然走出兩個女妖。
“何事?”
“煩請通報魔尊,便說……便說錦覓求見。”
“錦覓?魔尊日理萬機,豈是沒有名號的平庸小輩隨便可見。”其中一個女妖頗有幾分不耐,伸手便在關門。
我趕忙伸出手擋住她,急道:“便說水神錦覓求見。”
那女妖生生頓住手上動作,瞠目結舌地看著我,另一個女妖如遭雷劈,似乎嚇得不輕,重複道:“水神……哪個水神?難道是那個?”
兩個女妖對視片刻,然後毫不猶豫地一把掩上了大門,扣緊的大門幾乎要拍到我
的鼻尖。我一愣,嘴角扯出一縷苦笑,抬頭看了看天,複又低下頭看著腳尖。
不想,少頃後門忽地從裏麵霍然打開,那兩個去而複返的女妖帶著滿臉古怪鄙夷的神情看了看我,不情不願地道:“魔尊有宣,水神且隨我等入內。”
一路向裏,我被引著入了後院,遠遠看見一片火紅的花海中有一個小湖,湖心一座飛簷亭,幾個樂令正在撥弦,絲竹嗚咽。一人憑欄而靠,麵前案幾個散落三兩文牒,手上一卷半展開的竹簡微微泛黃,他凝神在看,露出的側臉半明半暗並不真切。
四周花木繁盛,僅他筆尖的一點朱砂觸目驚心。我心中一顫。
那女妖引著我立於湖心亭的石階下,“尊上,水神求見。”
我半斂著眉眼,一陣風過,亭下花海漣漪相撞,絲竹之聲刹那間停止上,周遭寂靜一片,片刻後劃過一絲不協調的徽音。
有人低低一笑,四周出錯的樂伶驚慌跪下,“請尊上責罰。”
“怨不得你們,這水神仙上我都畏怕。”他語調寒涼,明明是鋒利的諷刺,卻帶著一層隱晦的曖昧,像極了刀口上殘留的一道血痕,“都下去吧。”
“是。”一陣窸窸窣窣,左右之人退散而去。
我垂著眼,少頃後,一雙錦靴映入眼中,我心口突突地跳動著,千言萬語堵在喉頭,卻不知如何開口。
“怎麽?水神仙上怕不是責怪在下未有徒相迎,怠慢了你,連話都不屑於說了。”
他一口一個“水神仙上”,刺得我生疼。
“旭鳳……”我猛地抬頭看他,冷不防撞上一雙冰冷的眼睛,“我……”我已不知自己要說些什麽,隻是這樣近地看著他的眉眼,一時滿足得近乎癡了。
他微微一挑眉,似有不耐,移開眼去,“聽聞水神明年開春便要榮登天後之位了,可喜可賀。今日可是來送喜貼的?水神膽識如今真得越發大了,隻身入我幽冥,就不怕有去無回?”他信手撥了撥尚未撤去的琴弦,殺伐之間一瀉而出,“還是,你賭我不敢殺你?”
“旭鳳……”我一時不知如何言語,手上卻下意識地抱住了他的一條臂膀。他一頓,片刻後眼角一沉,似乎大怒,又似乎嫌惡至極,旋即手上一揚,護體魔功將我重重彈開,我一下跌坐在地上。
“水神請自重!”
我掌心生疼,火辣辣的疼,然而,卻遠不及心中疼痛之毫厘……他那道嫌惡的眼神竟像一把刀生生紮入我的腑髒之間,狠狠地剜開一個鮮血淋漓的創口……
他一甩袖,似乎多看我一眼都怕玷汙了雙眼,轉身抬腳便要步出湖心亭。
我驚慌失措地掙紮起身想要追上去,腳力卻一脫力,再次狠狠地跌在地上,看著他已跨下石階的腳,我頓時怕得全身發抖,這是我僅有的一次機會呀,若錯過了,便再也不會有了!凡人還有來生可盼,可是我們卻隻有這一世,漫長而沒有止境的一世,若是以後再也看不見他,那樣漫長的千年、萬看甚至幾十萬年將是怎麽的酷刑……
頃刻間,各盡所能淚流滿麵。
我啜泣著在背後喊他:“旭鳳,我錯了,過去皆是我錯了!你殺了我也好,剮了我也好,可是……不要不理我……我知錯了……”
他驀地停住了腳步。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啊,我以為是你殺了我爹爹,我答應過爹爹要孝敬他,報答他中,可是他卻灰飛煙滅了……一下子什麽都沒有了,沒有爹爹,沒有了方向,我不知該往哪裏走……我誤會了你……我以為……”
“你以為?!”他一下子轉過身打斷我,衣擺帶起的落英紛紛揚怕,“好一個你以為!”他突然一笑,嘲諷盡顯。“為了這三個字,你便毫不猶豫地取了我的性合!水神之狠開天辟地無人能及,在下領教了。”
是啊,我錯得荒謬,荒謬到無可補救……怎麽辦?
我慌亂地看著他冷眼對我,神智恍然間卻有一絲清明……我知道,我僅有這一次機會,下一刻不是我被他殺了,便是被天帝再度囚禁,千方萬語,其實隻有一句話,這句話我從未對他說過。
“有一句話,你信也罷,不信也罷……”我雙目直視著他,手心攥出了血漬,“我愛你……”
他一動不動,眼前緩緩飄落下一片凋零的花。他居高臨下地看著我,眼中有一瞬間倒映出了那花瓣的火紅色,慢慢地,浮起一層恍惚和不屑,最後竟是勃然大怒。
他冷哼一聲,唇角緊抿,“這次,你要的又是什麽?”
我一時愕然,不知所以。
他忽地抬頭一笑,“故伎重演?不想這麽多年過去,你的騙術倒是越發拙劣了。上一次,你與潤玉聯手,僅用一縷青絲騙去我一命,大獲全勝。如今兩界還未開戰,不想水神卻已粉墨登場,入戲倒快……”
“隻是--”他突然俯身捏住我的下巴,“你二人就如此輕視我旭鳳?你以為我會在同一個地方跌倒兩次?”
“不是的。”我被他捏得生疼,明明隻是下巴被捉住,心中卻揪成一團,連眨眼都是疼的,像一條被掐住七寸的蛇,語無倫次,“不是的……我從不知曉潤玉竟欲策反……我說的是實話……我愛……你……”
一串淚順著我的臉頰急速滑落,跌在他捏著我下巴的手背上。他一頓,竟像被煙火燙傷一般,迅速收回手,看著我,滿麵鄙夷。
“我清清楚楚記得臨死之際水神贈了我兩個字--從未!旭鳳至今奉為金科玉律,銘記於心,一刻都不敢淡忘。水神過去從未愛過我,怎麽竟一夜轉了性子,愛上了我?還是說,水神竟有如此特殊之嗜好,癖好已死之人?潤玉素來行事滴水不漏,怎麽就沒教好你呢?撒謊亦要有理有據,方才使人信服。”
我婆娑著眼看他,水光朦朧,“我從一出生便被喂下了一種丹丸,喚做隕丹,至此,滅情絕愛……直到,那天我親眼看著你魂飛魄散,方才一口吐出……我亦不知何時喜歡上你的……”我低聲喃喃道,“或許,留梓池畔……或許,我詐死之時……又或許,你抱著宣紙對我回身一笑……或者僅是因為當年你那一句‘何方小妖?’我不清楚,我不知道……可是我知道,看見你受傷,我會很難過,難過到肺腑仿佛都被蟲蛀……”
“隕丹?滅情絕愛?”他伸手緩緩捏上我的喉頭,“六界丹藥譜,我倒背於心,從未聽聞有一種丹藥可使人絕情絕愛。就算真有此丹,你又怎麽會心竅未開卻對我動情?是你太笨,還是當我太笨?”他手上一緊,我的喉頭欲斷,“說吧,潤玉這次派你來意欲何為?同一伎倆反複使用,不想他如今已黔驢技窮至此!你以為此番入了魔界還可以全身而退?”
從他口中吐出的話語字字錐心,而我卻不怨他,是我負他在先,便是他負了我的性命亦不夠抵償他半分。
眼前景象越來越模糊,我慢慢閉上了眼。其實,能死在他的手中未嚐不是一種幸福。
驀地,他鬆開了手間的桎梏,我一下跌落在他冰涼的懷裏。他就這麽任由我倚靠著,不伸手相扶亦未推拒,如此已叫我湧上一股微弱的希冀。
未料想,下一刻便是他三九風雪一般的冷言冷語,“水神對天帝之愛果然感動天地,為了他,你居然連姓名都可以舍棄?而他,為了鞏固帝位,竟不顧未婚妻子的性命,窮途末路到將你送到我的手上。普天之下,有這般無情夫婿,亦有這般癡情妻子。好,果然好,叫旭鳳大開眼界!”
我幾番想要伸手抱住他,卻使不上半分氣力,手腕動了動便無力地垂下,隻能勉強睜眼看著他,“不是的,從來都沒有……沒有……潤玉……一直……一直隻有……一直隻有你一個……”
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竟然覺得掃過我額際的清風輕輕一滯。
“哈哈!”他倨傲地一笑,一手攬住我慢慢滑落的後腰,一手抬起我的下巴,一時間四目相對,“水神就如此自信?你憑什麽以為你能夠吸引我再受你一次欺騙?我想,我與穗禾的婚貼應該已於三個月之前送抵天界了,如果水神仙上被遺漏了,我現在便補你一份!”
他看著我,一字一頓地說:“你若再說一句愛我之謬言,我便立刻殺了你!說一次,剮一次!”
一陣風吹過,我的心片片碎裂,寂靜無聲。
“報--”有鬼魅從花湖盡頭一路飛奔而來跪在鳳凰麵前,“稟報尊上,天帝攜百萬天兵在忘川渡口外,言明尊上若不交出水神便立刻宣戰!”
我心中一涼,指尖輕顫。
“果不其然!”鳳凰倏地單手將我摟緊,蒼白的唇靠上我的耳際,薄薄的唇瓣輕輕開合刷過我的耳廓,“原來,你今日之行目的在此……嗯,水神為幽冥魔尊挾持,天帝震怒,為營救水神,不得不大舉進攻魔界,領正義之師,替天行道!”
“看看,這是多麽完美的借口。人心所向,正義所趨。旭鳳自歎弗如,無遠弗屆……”他含住我的耳垂在口中反複用舌尖親昵地摩挲,最後,一口咬破,一滴溫暖濕熱的血順著我的頸側慢慢滑落。
“可惜,叫你失望了,我早有防備,幽冥百萬鬼將日夜備戰,隻待此刻!”他抬起頭,一個嗜血的笑容綻放在這張極致完美的臉孔上,他雙唇鮮紅,利落吐出兒子,鏗鏘落地,“應戰!”
忘川無垠,水無痕,魂不盡。黑雲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
忘川那邊,天帝一身出塵白衣,負手而立,背後是天界的三十六員天將,還有數不盡的天兵,皆手持寒光凜冽的法器,倒映著正午的驕陽,叫人不能直視。
忘川這頭,鳳凰立於渡口,獵獵紅袍張狂翻飛,烏雲為之浮沉,驕陽因之見拙。十殿閻羅親自上陣,魑魅魍魎靜候帥令,鬼將妖兵嚴陣以待。
除卻流雲飛卷,風聲嗚咽,沒有一絲聲響,沒有一個動作,寂靜之中一股沉沉煞氣正在一點一滴、不疾不徐地緩緩醞釀。
我被安置在一把寬大的烏木椅上,周遭裝飾極盡奢華,長長的流蘇沿著椅背流瀉而下,像極了女子溫婉的長發,在雲中起起伏伏搖曳飄飛。我伸手抓了一把,茫然地看著它們從指縫間滑脫,觸感細膩,綿綿密密紮入我幾近麻木的心頭。
我距鳳凰僅兩步遠,感覺卻比隔著一條忘川還要遙遠。我看著鳳凰,鳳凰看著潤玉,潤玉看著我。多麽可笑,多麽詭異的一個輪回。
“潤玉今日前來並非戀戰,隻為接回水神。”天帝終於率先開了口,那雙滌淨凡塵的雙眸定定地看著我,隱藏在眼底的是什麽呢?似乎有一絲焦急和失落,但是怎麽可能?他永遠叫人捉摸不透。
“哦--”鳳凰輕輕一哼,狹長的鳳眼微微一挑,聲如羌笛悠悠開口,回蕩在招展的旌旗之間,“若我不放呢?”
天帝身旁的呲鐵獸跺了跺蹄子,暴躁地抬頭噴出一口鼻息,他緊了緊手中的韁繩,淡然道:“如此,隻有先禮後兵了!”
鳳凰仰天一笑,“何必多言,如你所願!”
漫天秋色下,天鼓驟然擂響,角聲起,悲笳動,三軍甲馬不知數,但見銀山鋪天來。
仿佛隻是一眨眼的工夫,殺戮便於寂靜之中似一壇被踢翻的酒,血腥味刹那間彌漫開來。忘川不再複昔日寧靜,一時間,川水之上,車錯轂連短兵相接,操戈批犀怒目相向,血肉橫飛慘呼連連。眾神魔挽弓運術,落矢交墜,淩餘陣躐餘行,左驂殪右刃傷,出不入,往不返。
有神將跌入忘川,再也沒有爬起來,亦有妖魔身中神矢,魂飛魄散。兩軍對壘之中,僅有二帥巋然不動,無情地看著芸芸眾生,運籌帷幄之間,仿佛一切乾坤早已料定。
隻有我,既做不了那些沙場拚殺的卒,亦做不了這樣機關算盡的將,頂多隻能當一個過河的筏子,一個挑起戰亂的禍端,無能為力地作壁上觀,將來怕不是還要背負千古罵名,被世人罵為亂二界的禍水。
我忽然記起佛祖也要曾將我比成山間一猛虎,我當時以為荒謬至極,今日一反思,真真沒有絲毫差錯。
我看著鳳凰的側臉,仿佛感應到我的目光,他亦回過頭,一雙子夜般的黑眸深不見底,他輕輕一笑,如昆侖美玉落於西南一隅,卻再也看不見那顛倒日月的梨渦,餘下的,有恨,有篾,再無愛。漸漸地,天界之兵趨於弱勢,阿鼻妖魔漸占上風,複仇之光照亮了鳳凰的一張臉,他唇上沾染的我的血早已幹涸,卻在這光亮之中襯得他的臉有一種異樣的白皙,淺薄欲透……有一層淡淡的煙氣自他指尖飄出,慢慢浮動環繞在他周身,隻見他眉間輕蹙,抿了抿唇。
難道是反噬?
我心中突然生出一絲懼怕,懼怕那味金丹之中殘缺的不知名的草藥。
我慌亂地去看天帝,卻見他微微仰著頭,眼神落在遠方,看著那些流雲。在這喧鬧的錚錚殺伐聲中,他安靜地失神,寂寞地沉浸在我所看不見的天地之中。驀地,在我看向他之後,他亦轉頭看向我,刹那間,滿眼繁星,華彩流轉。
他張了張口,無聲卻有言,我看懂了他的口形:“覓兒,回家吧。”
我定定地看著他,亦輕輕開口吐出一個口形:“藥!”
瞬時,他身上一僵,別過臉去。我頓時大急,一股急火燒上心頭,燒得我一陣眩暈,竟跌下了座椅。
椅下浮雲散開,是茂密淩亂的荊棘,根根帶刺,刺上染血,厲鬼的號啕聲響徹耳畔。然而,就在我以為要落入荊棘叢中時,卻被人伸手一托,再次坐於椅上。我眼前晃過一角紅色衣袍,竟是鳳凰。待我回神時,他已立回原處,眉梢眼角更加陰沉,輕挑唇角,滿臉譏諷。
他的頭頂上,一支鳳簪利落地插在烏發之間,如天外飛劍,襯著大紅的戰袍,煞氣四溢,金光熠熠……
金?金!我突然如同的醍醐灌頂,一下子全明白了,激動地攥緊了坐椅扶手,在刀光劍影之中大聲喚他:“旭鳳……”我聲音斷續,語無倫次,“我曉得了,檮機,是檮機草!”
對麵,天帝臉色一沉。
我心中突然湧起一種不祥之感,顧不得嗓子嘶啞疼痛,急急喊道:“那金丹裏多加了一味檮杌,服食蓬羽即可,蓬羽克檮杌!”
潤玉根本沒有刪減過金丹之中的藥草,而是添了一味檮杌,而我當時跟蹤穗禾之時,心中急切竟將此遺忘,一味跟進了那暗藏機關的木樁之中,竟忽略了懷中所攜帶金丹不能近木,而那金丹居然也未化,說明此丹根本不懼木!我適才方記起此事,前後一貫通,頓時明白這丹藥之中定是添加了一味可壓製金性之藥,而能壓金又寒涼去火的藥天地之間僅有一種----生長於瑤池水底的檮杌。檮杌中性涼,卻有一草能克,便是忘川邊常見的野草,名喚蓬羽。
鳳凰驀然轉頭。
我尚未來得及看清他麵上的神色,眼角卻掠過一道奇異之光,自忘川彼岸射來,如離弦之箭,脫韁之馬,風馳電掣,來勢凶猛。
我來不及多想,不知哪裏來的力氣,縱身便往鳳凰胸膛處撲去。不想,鳳凰早已察覺那道暗光,已抬手相迎擊出一掌,電光火石之間,他掌上烈焰騰地躥起,紅蓮業火敷藥勝放……
不過一刹那而已,很短,很短。
那道暗光沒能射入魔尊的胸膛,而那掌紅蓮火亦沒能燒至彼岸的天帝。
我悶悶哼了一聲,慢慢滑落,手心一道佛印金光四射……
“錦覓!”
依稀聽見有人喚我,是誰呢?是鳳凰你嘛?如果是你,那真好。
原來,我可以這麽輕,輕得像一片迷路的羽毛,不知皈依何處。
真的有來世嗎?
那麽,我願為一直振翅而飛的蝶,一滴滲透宣紙的墨,一粒隨風遠去的沙……

第二十四章滄海有淚
幸福是什麽?幸福就是一覺睡醒看見有有酒有菜等你來享用。
我在一個超長的夢裏被一陣陣肉香誘得按賴不住,醒轉過來。麵前赫然一張景致的膳台,杯碗碟盤裏裝著花紅柳綠的各式菜點,葷素搭配,依次擺開,我數了數,總共八十一道。
真是奢侈,其實八十道就好了,如今的人越發不曉得勤儉持家了!
膳台旁站著一個挺養眼的小姑娘,擺了一副碗筷在我眼下,又擺了
一副碗筷在一旁緊挨著的位子上,垂首恭敬地道:“尊上,菜上齊了。”
尊上?是在叫我嗎?我正由於著要不要回答,卻聽一個聲音在我下麵道:“下去吧。”
生生唬了我一大跳!我忙要伸手拍胸口,卻發現伸不出手,一低頭更看不見自己的身體,我一時驚慌失措,想要開口驚呼,卻無論如何都發不出一絲聲音。
於是我嚇暈過去了。
如何能不暈呢?看得到卻吃不到,人生最大之悲哀。我居然沒有形體,意味著再也吃不上飯了,太可怕了,嚇死我了!
再次醒來時,麵前還是一桌飯菜,不過貌似是早膳,比較清淡。沒有見著肉。眼下還是一副碗筷,似乎動也未動,幹淨得像剛洗過一般,一旁挨著的碗筷裏倒是放了些飯菜,隻是那副碗筷前麵卻根本沒有人坐著。
委實有些詭異。
接著我看見一雙修長的手拿起我眼下的長筷,夾了一塊芙蓉酥放在旁邊的那隻碟子裏。那芙蓉酥長得十分合我胃口,然而這隻手卻比芙蓉酥更惹眼些,我猶豫了一番,最終還是把注意放在了這隻手上。
應該是一雙男子的手,白暫纖長,骨節分明,讓我突然生出咬一口或許還不錯的感覺。
“錦覓,你不是最喜歡吃芙蓉酥的嗎?我知道你一定還活著,就在我身邊!”我正端著那隻手,為自己咬不到而煩惱,卻不經意間聽見上回那聲音有冷不丁地從我下麵冒出來:“錦覓,你出來吧,出來吃這芙蓉酥。……你若不想我見你,我便閉上眼……隻要你出來……”
我一愣,依這男子的口氣諺語推斷——
這錦覓定是他養的一隻寵獸!他這是在誘哄他出來吃食。與主任共桌,著寵獸委實好命。
隻是……錦覓?這個名字仿佛有些耳熟。我不禁深思,最後得出結論,我實在不曾見過一隻明喚錦覓的小貓,小狗,抑或是小兔子。
忽然,我眼前一黑,社麽也瞧不著了。我正驚訝得不知所以然,又聽見那男子道:“我閉上眼了,你出來可好?”
五雷轟頂,青天霹靂!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情——原來我竟是一縷無形之魂,寄存之處,竟是這男子的眼瞳之中!
於是,我再一次嚇暈過去了。
我的宿主,也就是這眼瞳的主人,是一個很奇怪的人。這是根據我近些日子的觀察得出的論斷。
他常常喜歡對著葡萄發呆,生的葡萄也好,畫上的葡萄也好,隻要是葡萄,或者是像葡萄一樣的紫色溜圓的東西,皆能吸引他的目光。其實他喜歡看葡萄倒也無妨,所謂人各有所好,我不能強迫他和我一樣喜歡看蹄膀或者芙蓉酥,可是我如今宿存處是他的眼睛,他看向哪裏,我便隻能被迫看向哪裏,這叫我十分痛苦。整日對著一片紫色,我恐怕終有一日我不是變成一個色盲,便是變成一顆葡萄從他眼眶裏蹦達出來。
他這麽喜歡看葡萄,我本以為他一定非常喜歡吃這果子,豈料他隻是眼觀,卻不動口,從未見他伸手拿過盤子裏的哪怕一顆紫玉葡萄。
我想人們常說的葉公好龍,指的便是他這樣的人吧。
我不知道他是何人,隻是總聽那些來來往往的妖怪恭敬地喚他尊上,想來是個品階頗高之人。我亦不知曉他張得是什麽模樣,因為他似乎從來不照鏡子,不照鏡子,我如何瞧得見他的全貌?因而我便隻能想象。看那些妖怪見他時立刻垂頭,從不敢抬頭看他的站兢模樣,我估摸著此人必定極醜!醜到連錚寧的鬼怪都覺得不堪入目,讓我不禁遐想,那該是何種程度的醜啊。所謂鬼比鬼嚇使鬼。
故而,他從不照鏡子,原來是怕嚇到自己。
幸而,他從不照鏡子,我怕他嚇到我。
我如今是一個寄存的魂,自然隻有仰人鼻息而活,他隻要一閉眼,我便喀嚓一下什麽也瞧不見了,因而第一件重要之事便是我應調整自己的作息,盡量與他同醒同睡,這樣才能多爭取一些光明。若是他睡著,我醒著,那我便永無見天之日。隻是,漸漸我發現,幾乎無論何時,隻要我醒來,他皆是睜著眼的。後來,我強撐著一日一夜不睡,竟發現他連須臾都不曾合過眼。
此人還有一怪,每到用膳是分,便會吩咐上一桌子豐盛的酒菜,然後身旁緊挨著的座前定回擺上一副碗筷,但那個座位卻總是空的。從來不曾見有人坐過。而用膳之時,我這宿主總回時不時往那碗裏夾些菜,什麽可口便夾什麽菜,皆是我愛吃的,叫我看著既眼饞,又牙癢癢,恨不得自己就是那座上之人。
起初我還懷疑那座上是不是座了一個旁人瞧不見的人,譬如和我一樣是一個無形之魂,隻是可以行動自如,遊蕩在外。不過時日長了,我瞧出來了,那座上根本就是空得連絲氣息也沒有。任憑那碗裏的飯菜堆積到滿溢,卻無人食,實在是浪費。而我的宿主除了喜歡給那空碗添菜以外,自己卻幾乎不食,隻是偶爾夾一兩筷便放下碗筷。想來這廚子做的飯菜賣相雖好,滋味卻必定不好,不合他胃口,叫他吃得這般勉強。
至此,我總結出,我的宿主是一個相貌奇醜,不吃不睡照樣還能活的大妖怪。恩,還有一條,他喜歡看葡萄,卻不敢吃葡萄。還有,他養著一隻名喚錦覓卻成天不見蹤影的寵獸。
他對這寵獸……恩,如何形容才好呢?應該是很特別吧。當然這隻寵獸好象也很特別,我至今不曉得它究竟是個什麽物什。
有時,他望著天邊一片落過的雲彩,喃喃道:“錦覓。”有時他看著一朵半開的花喚道:“錦覓。”有時,他對著一顆圓溜溜的新鮮葡萄,喃喃出聲:“錦覓。”還有時,他對著一滴普通的朝露,亦喚:“錦覓。”
更奇怪的是,他這樣叫的時候,我會突然覺得心裏像藏了一顆沒熟的葡萄般,又酸又澀。
我有些驚惶地想,恐怕總有一天,我會墮落成一顆葡萄。
今日,我剛一睜開眼便瞧見一片金光閃閃,恍得我兩眼隻冒金星,最後勉力定了定神,仔細一看,這一驚非同小可。
前麵不正是佛祖爺爺嗎?善哉善哉,佛祖爺爺豈是隨便想見便能見到的?可見我這宿主來頭確實不小。
“旭鳳見過我佛。”旭鳳?原來他的真名叫旭鳳。
佛祖盤腿坐在蓮花座上,垂下眼淡淡地看了看他,似乎一眼便洞穿所有,道:“你不必相求,能為之事,不求亦能成,不能為之事,求遍萬般亦是空。差之毫厘,失之須臾。”
我似乎感覺我的宿主身子頓了頓,氣息有刹那見的凝滯,又聽他低聲說道:“旭鳳亦知此理。我自己造下的業障,終要自食其果。可是……”長久地停頓之後,方才繼續道:“我隻想再看看她,看一眼也是好的。。。哪怕一眼也無,便是能聽她再說一句話……”
他雖然長得難看,但聲音素來還是好聽的,今日卻不知怎的,連聲音也這般嘶啞斷續,倒像一個傷心的孩子一般,語帶哽咽,我以為十分不好。
過了很久之後,他又道:“她的魂魄尚未散盡,我能感覺到她的存在,可是卻不知她在何處,今日不求其他,但求我佛指點。”
佛祖爺爺歎了一口氣道:“近在眼前,眼所至,心所見。汝所見皆彼,彼所見皆汝所見。”
好玄妙的話,我著般聰明的魂魄都未聽明白,不曉得這宿主可能聽明白。
“謝佛祖指點……”聽他這口氣,顯然同樣沒有參悟過來,屏息良久,仿佛在醞釀著什麽至關重要之言,最後方才開口,“不知是否尚有一線生機?”
佛祖回道:“一念愚即般若絕,一念智即般若生。”
佛祖爺爺誠然親切,有問必答,但是我以為這禪機確實不是人人都能參悟透的,這便是為何佛祖是佛祖,而我隻能是一縷小魂魄的原由。
我仔細地想啊想,於是,睡著了。
再次醒來時,我看見宿主帶我回到了原來的處所,麵前卻付手站立著一位沒見過的青衫公子,他袍帶飄飄,一副清雅的神仙模樣。
“我曾經以為我們是旗鼓相當的對手,都堅持著自己的尊嚴與立場。隻要互相耗著,僵持著,總有一方會勝出。可是如今,我方才頓悟,原來有些事情從來就沒有輸贏之說,沒有對錯之分,有的,隻有錯過……我算錯了開始,你算錯了結局……。回天乏力,悔不當初……”青衫公子說話時聲音很輕,很和煦,但眉宇見卻有解不開的哀愁和悔恨,好象一陣憂傷的春風,錯過了化期。
“錯過?”隻見我的宿主緩緩開口,“不,你並非算錯,而我從未計算。難道今日你還不明白,一個‘算’字乃是情之大忌。我從不曾錯過,我不相信錯過。我隻相信過錯。”
那青衫公子似乎被戳到要害處,一時間再無答言。半響,才開口道:“穗禾,已經被我壓入眥婆牢獄。”
聞言,我的宿主隻是輕輕“恩”了一聲,表示知曉,似乎心思並不在此處。我順著他的眼睛,看見了那青衫公子袖口露出的一角宣紙。
那青衫公子臨走之前從袖兜之中拿出一裸紙,遞給我的宿主,“我想,有些東西她是想給你的,雖然我有千千萬萬之不願,我殫精竭慮地想占為幾有,但是,不是我的,終究不是……”
我的宿主接過這遝泛黃的紙張,看了看那襲即將離去的青衫,吐出四個字:“永不再戰。”
那青衫公子回首,直視我的宿主道:“永不再戰。”隨即,翩然離去。
四字泯恩仇。
隻是,我怎麽覺得那遝廢紙看著有些眼熟?看著它們被一張一張翻過去,我越發覺得眼熟。
每一張紙皆畫滿了圖,隻不過這作畫之人的畫技實在是拙劣不堪。不說別的,便說眼前這張吧,我看了半日方才看出畫的是一隻鳥兒,隻是,這究竟是一隻什麽鳥兒,便不大好說了……既像一隻拖了長尾,染了色的畸形烏鴉,又像一隻掉了毛被安錯頭臉的鳳凰,不好說,實在不好說。
我正嘖嘖讚歎這驚天地泣鬼神的畫技,卻不經意見又瞧見一隻能感紙,上麵畫了一個人的側影,寥寥幾筆,一個驚才絕豔的清傲公子便躍然紙上,鳳眼薄唇,道似無情,卻似含情,惹人遐思,讓人竟想踏入畫中一窺其真麵目。
一遝紙張被我的宿主逐一翻過,我發現其中大部分畫的皆是這個清傲公子,或坐或站,或嗔或怒,雖然都隻是側影或背影,卻皆生動至極,一笑一顰仿佛此人近在眼前。
我不禁疑惑,這做畫之人花鳥蟲魚洋樣皆畫得摻不忍睹,怎的獨獨畫這男子卻如得神來之筆,靈氣神韻盡現筆間?
“錦覓……”
他怎麽好端端地看著畫,有喚這名字了?
隻見他纖長的手指捏緊紙張的一角,一點一點收緊,力道之大竟連指節都泛白了,像是要抓住什麽要不可及的東西,又像是在忍受著什麽痛苦。
“你怎麽這麽傻……太傻了……我以為我已經很傻……沒有想到,你竟然比我更傻!”
“為什麽你這麽傻?我教了你一百年,你什麽多沒學會,怎麽獨獨將這癡傻給學去了?庸才!”
“我一個人傻便夠了,你怎麽可以也這麽傻?……你知道……我舍不得……”
他這一翻傻子論聽得我頭暈眼花,不過他這般鄙夷傻子,卻叫我莫名地生出一種憤慨,傻子哪裏不好了?沒聽說過傻人有傻福嗎?
“從一開始,我便知曉是你救的我……那隻兔子,我第一次看見時,便一眼看出是你,但是,我隻當不知……因為我知道再見便是殺戮,可是我下不了手。即便你騙了我,殺了我,即便我每時每刻都提醒自己要恨你,要親手殺了你,可是隻要一麵對你,再好的駐防和策劃頃刻之間便潰不成軍,不值一提。我不但下不去手,竟還常暗暗期盼看見你,中毒一般,連我自己都鄙棄自己……”
“那夜,我沒有醉……可我隻當自己醉了,抱著你,抱緊你,擁有你竟讓我真的醉了。我竊竊地滿足,唯願天荒地老。仿佛無論什麽恩怨都不過是過眼雲煙,這樣的念頭驚到了我,讓我痛恨我自己,痛恨自己為了你心軟到連性命、尊嚴都可以舍棄。”
“我故意喚穗禾的名字,隻是想提醒自己不能被你迷惑。可是,當觸到你瞬間落寞的神情,看見你離去的淩亂腳步,我的心好疼,連呼吸都是疼的,我恨不能追上去告訴你,不是你以為的那樣。
“那天,你隻身前來幽冥,你竟然對我說你愛我。我一時間心跳都停止了,雖然連頭發絲都知道這是一個謊言,可是我卻信了,飲鴆止渴一般不能自己。我口中雖然諷刺著你。可心底卻因為有你這句話而溫暖起來。”
“我逼自己對你說出狠言,我對你說:‘你再說一次愛我,我便立刻殺了你。說一次,剮一次!’其實我知道,隻要你再說一次,我便會什麽都放棄,不顧一切、不擇手段地將你牢牢綁在身邊,再深的仇恨皆拋諸腦後……可是,你走了,你怎麽可以就這樣走了呢?”
“看見你化成一片霜花蒸騰而去……我以為我死了。曾經被你一刀穿心都不及這般痛……可是,我卻沒死……為什麽你每次都可以這麽狠心?”
聽他這般自言自語,我不知道是何感受,隻覺得恨不能立刻便成一顆葡萄來讓他歡欣。
可是怎樣才能變呢?正在我左右為難,不知所措之時,不想周遭竟起了變化,有水氣在慢慢向我聚攏,一點一點凝結在我周身,最後將我固定地不能動彈。
我心中一念閃過,不好!
然而,為時已晚。我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像一隻被鬆脂凝結其中的飛蛾一般,被那些水氣包裹著從他的眼眶之中滑脫而出。
原來,我竟是宿在他眼瞳之中的一滴淚,從一開始,就注定了分離……
此刻,我竟生出一絲不舍,在下落的瞬間,我回頭看他,根本不是什麽醜陋不堪的妖怪,入眼的是一個極清俊的公子。
意料之外,又似乎所有皆在意料之中。
命中注定罷了……我一聲歎息,落下。

尾聲
花好月圓
那清俊的公子撐開了一把紙傘,遮去漫天的花雨,俯身伸出手去,“錦覓,我來了。”
禹廟漁梁口,浮舟落日過。瀑聲衝峻壁,經影漾層河。樓煤青山廊,律亭錦樹彼。
徽州城南麵有一個小縣城,名喚歙縣。歙縣之中,有一家小鋪喚做棠樾居,專賣文房四寶。
這本沒有什麽稀奇之處,此處盛產奇石古鬆。奇石石質堅韌,澀不留筆,滑不拒墨,造硯極佳,人稱歙硯。而以古鬆所製之墨,落墨如漆,萬載存真,便是享譽天下的徽墨。當地之人就地取材,故而歙縣之中十步行來,不是做文房四寶的作坊,便是賣文房四寶的商鋪,這棠樾居夾雜其中,似乎無甚出彩之處。
然而,棠樾居在當地卻是盡人皆知,名號從歙縣的端方街一直傳遍了整個縣城,又傳到了徽州城,最後竟傳到了千裏之外的京城裏,自然是有它的緣由的。
十六年前,棠樾居的掌櫃夫人一夜入夢,夢見了兩句詩---繁花似錦覓安寧,淡雲流水度此生。次日淩晨,天降大霜,竟將這夫人生生凍醒過來,之後她便渾身不適。本以為是受了寒,豈料請來郎中診脈後,竟連道恭喜,原來是這夫人有喜了。
說來也怪,這夫人嫁入棠樾居錦家已近六年,卻始終未見喜脈,不想一夜懷霜入夢竟得此喜,這可樂壞了錦老爺。次年,錦夫人誕下一女,雪膚冰晶貌,人見人愛,遂取了錦夫人夢中之詩中所嵌“錦覓”二字為名。
然而,這錦氏夫婦麵貌並不出眾,眾人一邊誇這娃娃長得討喜,一邊卻心中暗暗歎惜:女肖父,這娃娃將來長大了未必好看。魚
不料這娃娃非但沒有如眾人所料肖其父,還越長越好看,長到了及笄之年,竟似九天仙女下凡一般,差矣,想來便是九天仙女也未必有長得這般好看。一傳十,十傳百,百傳千,徽州男子皆以能見此女一麵為榮,然而卻無一人敢上門求親。有妻如此,必招禍事。
這可嚇壞了錦氏夫婦,錦老爺深知紅顏禍水之說,隻怕女兒的美貌是禍不是福,必定要招災上門,所以整日將女兒鎖於房中,叫外人窺見不得,藏得嚴嚴實實,倒像藏一筆意外橫財一般。寶
更奇怪的是,這錦氏長女不但長得好看得離譜,言談舉止更是離譜,這女娃娃自小便對鬼怪妖魔之事頗感興趣,錦老爺以為小孩多半好奇心重都喜歡聽這類離奇的故事,遂不以為意。不想,此女長大之後,竟一門心思地開始鑽研修煉之道,修煉便算了,常人修煉皆是盼著修煉成仙,她卻整日琢磨著如何修煉入魔,生生嚇得錦老爺捶胸頓足。多番勸阻無效後,錦氏夫婦隻盼得早早將這“禍水”尋覓個好人家嫁出來。
錦家正愁無人求親,考慮是不是要入敖一個憨實的上門女婿之時,可巧錦覓的畫像竟被人傳到京城宰相手中,宰相一時驚主天人,不敢欺騙,立刻將畫像呈給了皇帝。當夜,一紙詔書自京城中八百裏加急傳出,詔錦覓入宮,封為錦妃。
又是一年春來早,桃花滿梢油菜黃。寶
京城裏來的迎親隊伍浩浩蕩蕩披紅掛彩地將這錦家長女接出,一路向北便往京城中去。
歙縣中小,路卻不好走,迎親隊伍不過剛出了縣城,便已近黃昏。眼見著夕陽墜落明月將上,眾人正待停轎休息,卻不想天際夕陽沉落處一團火燒紅雲噴薄而出,一時間火映半邊天,見此景像,一幹人等皆是瞠目結舌,呆若木雞。
忽聞紅雲深處一聲清麗婉轉的啼鳴,一隻七彩流轉的鳥兒自天地交接之際展翅飛出,尾長八尺,霞光絢麗,華貴得叫人不能逼視。
“鳳凰!鳳凰!”不知迎親隊伍中是哪個活絡之人最先反應了過來,癲狂地大叫起來,其餘人被他一叫方才回神,紛紛驚呼。更有甚者,心下暗道:可了不得!有鳳來儀,有鳳來儀,今日竟見如此祥瑞之神鳥,莫非……莫非……今日所迎之錦妃便是他日之皇後?!
然而,任憑這迎親眾人如何激動地叫喚,那轎中女子卻紋絲不動,蓋頭邊上的流蘇都不曾晃動一下,仿佛一切皆在意料之中,穩坐如泰山,無半分常人好奇之心。
之見那火鳳凰一躍飛來,眨眼便飛至迎親隊伍的上方,眾凡人一時間皆是又敬又畏,連呼吸都不曉得應當怎樣才算對。
那鳳凰拖著華麗的尾羽,在眾人頭上盤旋一圈後,一個俯衝穩穩當當銜起大紅鸞轎,在眾人目瞪口呆的仰視中揚長而去……
“不好,鳳凰搶走新娘了!”
明月升起,險峻山巒的那一邊,田野大地被一望無際綻放的油菜花所堙沒。金黃色的花海中,一頂鮮豔的喜轎恣意地流瀉著火紅之色,奪人眼目卻又顯得靜謐祥和,仿佛已經立在此處等了很久很久……
已有五千年……
原來,等的不過是這一場轟轟烈烈的搶婚。
遠處,青石拱橋,一彎溪水。
一個清俊的翩翩公子自花海深處行來,金黃色的油菜花自動在他腳下分來一條筆直之道.
一陣微風吹過,揚起一陣花雨,也吹開了火紅的轎簾,吹起了新娘的紅蓋頭……
那清俊的公子撐開了一把紙傘,遮去漫天的花雨,俯身伸出手去,“錦覓,我來了。”
轎中女子淺淺一笑,將手放入他的手心,眼一眨,卻道:“可是,我已收了那皇帝小兒的聘禮。”
女子手心被用力一捏,隻聞那公子道:“唉,可惜我準備的六千年靈力了。”
那女子聞言,嘴角彎出一個狡黠的弧度,握緊他的手,從轎中迫不及待地起身而出,“如此,我便勉為其難了。”
……
萬籟俱靜,僅餘蟲鳴花語。
月光下,一片圓滿。
(正文完)

【番外一流光華年】
(繈褓之中一個嬰兒雙目垂閉,若非嘴角上一絲觸目驚心的血跡,那安詳靜謐之態竟要讓人誤以為是跌入了香甜的夢境之中。)
已是三月末的夜,一抹下弦月縱是再清亮,投在那沉黑的夜空中便也似畫筆上恰巧墜落的一滴白,堪堪便要淹沒在那墨色的筆洗中,靜謐而清冷。一林盛放的海棠似乎也抵不過這濃濃的夜色,早已沉沉睡去。
夜風拂過,遙見一點朦朧的光漸行漸近,似深海上飄過的一瓣菊。待那點光近前而來,原來隻是一盞絲帛敷麵的燈籠,朦朧的橘黃色將提燈的人兒籠在光暈正中,竟是一個垂髻小童,抬眸望月,唇紅齒白,清輝滿目,競將那天上人間獨有的月也比了下去。
那小童彎腰在一株海棠邊蹲了下來,放下燈籠,一手扶起不知何時被壓折的枝丫,一手從懷中掏出一條銀自絲帶將那殘枝圈圈纏繞固定,複又打了個如意結方才放心地放手:轉身看那一地落英,蹙了蹙秀氣的眉,似有幾許不忍。待要提燈離去,卻見一角絳色自那滿地淡粉嫣紅的花瓣中隱約透出,似有一團隆起之物,月色下看著,並不真切。
小童心中有幾分好奇,倒一也無懼,提了燈籠上前便要看個仔細。待拂去層層落英,竟是一個淩亂包裹的繈褓,適才隱約所見的絳色便是這繈褓所用織錦的顏色。繈褓之中一個嬰孩雙目垂閉,若非嘴角上一絲觸目驚心的血跡,那安詳靜謐之態竟要讓人誤以為是跌入了香甜的夢境之中。
小童大驚,伸手便探向嬰孩鼻下,那氣息弱得竟是有出無入了。小童急得顧不得自己身量尚小,抱起嬰孩舍了燈籠拔足便向林外白牆黛瓦處踉蹌奔去。
身後,驚醒了叢叢海棠。夜風如同歎息之聲,無人知曉旱春的第一朵海棠何時綻放,恰似無人發覺命運之網何時張開。
“師父!師父!”小童的聲聲疾喚伴著廊外慌亂的腳步聲頻傳人內,屋內挑燈之人恍若未聞,專注於手中書牘,眼光未曾移開半分。待小童破門而入跪於身前約莫一炷香的時辰後,方才抬了抬眉,放下典籍,露出一張道骨仙風的麵容,鶴發童顏,難辨年齡。
“何事慌張?”聲似醇酒,涓涓潺潺。
“弟子於屋外林中發現這小娃娃,懇請師父救他性命。”小童見那嬰孩氣息漸弱,感同身受般唇色發青,而上泛起一層揪心之苦。
老神仙手中拿著一串珠,平心靜氣地粒粒撚過,“這不是什麽小娃娃,乃是佛祖二座前一瓣蓮,誤入了因果轉世輪盤,接引之燈滅了,方從光的間隙裏錯來至我三島十州上。其元神本該泯滅,若挽其魂魄……洛霖,你慈悲於世間萬物,須知萬物皆有自然之法,機緣乃天定,逆之必起孽。”
“師父,若能留得她一縷元魂,弟子願承擔這反噬之果。”小童下定決心,磐石不可轉。
老神仙閉眼歎息。碎瓣流光似折墜,散落萬年猶未覺。
萬年後,嬰孩長成了亭亭少女,小童變為了少年郎。
江南生梓木.灼灼孕芳華。他喚她——梓芬。
天元八萬六千年,三島十洲玄靈鬥姆元君圓寂,遺座下兩弟子,大弟子司水,小弟子花水神洛霖君,翩趾驚鴻貌,憫然天下心,六界皆知。花神梓芬,外界有傳其天人容顏,然避世清冷,性情寡淡,無人有緣得見。
世上萬般故事,無非生離死別;世人諸多牽扯,無非愛恨情仇。
緣何愛?因何恨?
人皆道:最是怕情深緣淺,有緣無分。殊不知,情淺緣深,糾纏折磨方為魔魘。
天元十一萬八千四百年,天界太子一日夢入太虛境,見縹緲蓮池畔,一女子步搖三花.回眸一瞬,天地失色,驚為天人,遂陡生愛慕之情,哲言上天入地定要覓得此女。

一日天界太子偶入俗世凡塵中,正是二十四節氣之立春時分,途經一方小園,聞有絲竹之聲悠然傳來,雖是春寒料峭時,然此園中百花已有複蘇之意,當下生出些興致,舉步入園。
園中桃樹下,三兩樂人絲竹伴奏,一生一旦兩個伶人水袖翻飛,唱腔宛轉悠揚,撩得滿園春意蕩漾,正是:“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
然而,縱是桃豔曲綿,也比不過這戲園一隅裏默默佇立的一個嫋嫋身姿,此人不是別人,正是下凡布花的花神梓芬,為那戲文所吸引,停下腳步在此仔細聆聽。
小生唱道:“敲好在花園內,折取垂柳半枝。小姐,你既精通詩書,何不作詩一首以賞此柳枝?”
一生一旦纏綿對視。
花旦舉袖半掩麵,“這生素昧平生,何因到此?”
正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太子乍見夢中人,悲再交加,喜的是佳人並非子虛烏有,且是神仙一族,悲的是佳人竟是六界素傳的冷情寡歡之花神,若想摘得芳心,恐是不易。
戲園中,一眾唱戲的凡人卻不知曉一段鶯歌聲竟成全了一對神仙的繾綣姻緣。
第二日,天界設席宴請諸仙,天上地下所有神仙均被邀在列,花神自然也不例外。
席間竟搭了個戲台子,仿那凡人唱起戲來,眾神甚覺新奇,均停了高談闊論,摒神聆聽,音起曲開,台下花神略有些耳熟,細細一品,竟是昨日在凡間聽到的曲子,不免有些好奇,抬頭一看,正對上台上人一雙吊梢含情目。
正是彩衣娛佳人,天界太子見花神歡喜聽那凡間的昆曲,便連夜學了來,盼得曲辭詞傳情得佳人垂顧。
曲調宛轉間,有道:“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幕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
忒看的這韶光賤!”其後,天界太子以戲文相邀,隔三差五將花神請七天界聽戲,戲中人兒成雙,輕易纏綿,昆曲本繾綣,專擅抒情,本是“事情”,經這一唱便也成了“情事”,再加之平日裏太子深情款款,花神本涉世不深,心思單純,天長日久,怎不淪陷。
這天下戲文皆是男子寫給女子的美麗童話,開始得浪漫,結束得美滿,哄得天下女子信了愛情信了命。
她本居佛心,凡塵不擾,世事於她皆無知。他本王侯倨傲,風流多情,天長地久怎可信。
一朝入紅塵,一切緣是錯、錯、錯!

【番外二鳳飲香蜜】
[1]試丹
“你這是要去哪裏?”
我正被狐狸仙歡快熱絡地挽了手臂向外行去,冷不丁後背涼涼冒出一個聲音,生生將我驚出一身冷汗。回頭,之見本該在書房裏呆著的鳳凰抿了嘴角站在我身後,我一時間竟然覺得莫名的心虛,支支吾吾了半響,方才想起自己並沒有做什麽不對之事,怎的一見到他氣勢便要矮上三分,遂一抬頭後怕地連連拍胸道:“嚇死我了,我還以為被捉奸在床,嚇死我了……”
鳳凰一下子臉色青了半邊。
狐狸仙嚇得一下子鬆開我的手臂,連聲道:“我們是清白的,比蛋清還要白!真的,風娃,你要相信我!”
頓時,鳳凰的另一半邊臉也青了。
我和狐狸仙二人戰戰兢兢地看著他深深吸了一口氣,似乎勉強按捺住什麽,然後才緩緩開口,“錦覓,我說過,你可以少用四個字的詞。”
“可是……”我看著腳尖,囁嚅道,“可是,我覺得,我覺得多用四個字的詞才可以……才可以顯得比較儒雅,比較有內涵,叫別人都佩服我尊重我……”
鳳凰伸手捏了捏額角,鎮定地道:“我不以為‘捉奸在床’能體現儒雅。”
“那‘紅杏出牆’你覺得怎麽樣?或者‘拈花惹草’?”我覺得既然我已經和他做了夫妻,自然凡事皆應有商有量,方才顯得和睦融洽,遂聞言軟語謙虛地與他切磋。
豈料他聽後,額頭青筋突然鼓起,冷冷地道:“以後但凡四字成語你都不要說!什麽時候把意思弄明白了什麽時候再說。”
嘖嘖,男人心,海底針。我實在很費解,遂幽怨地看了他一眼,他被我一看,忽然麵色又放緩了些,咳了一聲,道:“你若想說也未必不可,隻是,有外人時稍稍忍耐一下,可好?”說完,他又似乎為自己的妥協深感懊惱,輕輕蹙了蹙眉。
“外人?”狐狸仙的臉色哐啷啷沉了下來,“旭風,你是說我是外人嗎?”遂泫然欲泣道,“男大不中留啊!想當年,你還是一隻絨毛未褪的小鳥兒時,最愛在我府中的紅線團裏打滾。現如今,竟如此生分,老夫悵然得很,悵然得很哪!”
我一時覺得此番話十分耳熟。
鳳凰卻隻當充耳未聞一般,打斷道:“叔父方才欲帶錦覓去何處?”
狐狸仙淒慘的控訴聲戛然而止,收放自如得叫人不由得讚歎。鳳凰眯了眯眼,輕輕拉了長音,“恩?”狐狸仙立刻流利老實地答道:“太上老君近日又煉了一爐新丹,今日開爐,我帶小覓兒去看看。”
“沒錯。”我接道,“太上老君和月下仙人今日正是邀請我去試丹。”
“試丹?”鳳凰眼尾一挑,“試的什麽丹?”
我轉念一想,立刻緘默不語。
不想,狐狸仙卻喜氣洋洋地道,“絕情丹呀。”不顧鳳凰頃刻之間沉下的麵色,繼續熱火朝天地填柴火,“你知道,老君是個仙丹癡,成日裏癡迷煉藥,自詡六界之中無一丹藥他不知曉,無一丹藥他不能解。不想,竟不曉得還有隕丹一藥可以使人滅情絕愛,一時間覺得顏麵蕩然無存,誓言便是要頭懸梁錐刺股也要煉出一枚功效類似的絕情丹。這不,今日煉出一爐,不曉得可有功效,遂請覓兒前去一試。”
“你應了?”鳳凰看著我,麵色如霜。
“恩。”我小聲應道,聲如蚊吟,再看看鳳凰麵色,我趕忙亡羊補牢地道,“你知道,我比較有經驗,我吃過的……”不想鳳凰麵色越發駭人,嚇得我一個字也不敢再往下說,徹底緘口。
此刻,我真恨不得自己是隻蚊子,翁的一下便飛跑了。
“回屋去。”拋出三個字後,他轉身抬腳便向內屋走去,回身見我愣在原處,眼一眯,冷冷道,“怎麽?莫非要我抱你回去?”
嚇人哪!我立刻提步灰溜溜地跟了上去。
“別走!都別走呀!”狐狸仙在身後叫道,“旭風,你不要著急,老君此番煉了許多顆,富餘得很,不如你一道去,我保證人手一顆!見者有份!”
“不必了。”鳳凰關上房門前,淡淡地道。
然後,隻見他一個淩厲轉身,我嚇得趕忙往床上縮去,掀開被角,便一點一點往裏麵挪,“那個……旭風……今日天氣,天氣很好……很好……不如,不如我們雙修吧……”我隻知道,每次雙修完以後他都會心情很好,很有耐心,對我有求必應,不管求多少靈力他都會答應我,不曉得今日還能不能奏效……
“錦覓!我有時候真想一把捏死你!”眼見著他一寸一寸將我逼到床角,就在我以為他一怒之下要收回過去被我騙來的所有靈力之時,不料他隻是吐出一聲輕輕的歎息,最後將我摟進懷中,“你真是……唉,朽木不可雕。”
我不免憤慨,我就是一塊朽木又如何?我便是一塊朽木,也偏偏有他這麽一隻不挑食的蛀蟲,賴著纏著要啃我。
當然,最後我們還是就雙修的真諦進行了深入的切磋。不過,好像隻有我一個人被修煉了……
可憐我被他像報仇雪恨一般,從長的煉成圓的,從圓的煉成扁的,從扁的煉成卷的……幾番輪回之後,方才放過我,將再也沒有力氣動彈的我攬在懷裏。
我懶懶地在他胸膛上趴了一會兒,方才記起一件頂頂重要之事,如果剛才說了,是不是就不會落得這般下場?真真是悔不當初!
“其實,太上老君那爐絕情丹是和解藥一並煉好的。一顆丹配一顆解藥,不必擔心會吃了解不開的。”
他卻驀地睜開半合的眼,將我在懷中狠狠一捏,“便是他煉了一爐解藥也不準你再沾染半分!”
我覺得此刻有四個字形容他十分貼切,卻想起他方才警告過我不許再說四字成語,遂作罷。
隻能在心中默念了一番:草木皆兵。

[2]棠樾
自從上次試丹未遂之後,鳳凰徹底將我幽禁了,到今日已有半月。不!應該說是已經一十五日了,整整一十五日,他真真是太霸道了,我真真是太可憐了,見者傷心聞著流淚。
我正在書房裏幫他研磨研到差點睡著而一臉跌進硯台裏,忽聞門外有小妖稟報道:“月下仙人求見尊上夫人,請尊上示下。”
一句話便將我惹怒了,為什麽狐狸仙找的是“尊上夫人”,那小妖卻說請“尊上”示下,這分明是活生生的無視!當然,我隻是在心裏憤怒了一下,怒完便算了,“習慣”是多麽可怕的一隻猛獸。
“不見。”鳳凰利落地拋出兩個字,頭也不抬地繼續寫字。
“是。”小妖退去,不消一會兒卻去而複返,“稟尊上,月下仙人說……說……說是不見亦要有個不見的理由……”
鳳凰淡定地頓了頓筆,仍未抬頭,隻道:“夫人懷喜在身,需靜養。”門外小妖領命而去。
我頓時一兜子瞌睡蟲皆丟了,吃驚地站起身,“我什麽時候懷上娃娃了?”
鳳凰抬頭,淡淡看了我一眼,道:“就快了。”我突然覺得印堂有些發黑。
半晌後,鳳凰終於把那幅字寫好了,又親自仔細地將它裱糊好,親手將它懸掛在廂房之中,正對床頭。
我看了看,紙上龍飛鳳舞地書寫了四個大字---天道酬勤!於是,我不但印堂發黑,連臉也一並黑了。
果然,此後我們修煉的次數越發頻繁起來。我不曉得雙修的真諦是什麽,但是我曉得雙修的後果一定是一個日夜啼哭的奶娃娃。於是我愁啊,日愁夜愁,修煉時愁,不修煉時亦愁。
後來,鳳凰不知因為什麽事情,也開始日益憂愁,最後竟顯得憂傷落寞起來,飯也吃得少了,覺也睡不踏實了。見他也愁,於是我越發愁起來,真真是愁上加愁何時了,唉……
終於有一日,他沒有修煉我,卻坐在床頭嚴肅地看著我,看了許久,看得我後背寒毛一根根倒立起來時,他方才開口,“錦覓,我問你一件事,你老是回答我。”
我立刻乖巧地答應了,恨不能指天誓日道:隻要你不要老這麽喜怒無常,我肯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豈料,半天卻未見他開口……從未見他如此猶豫不決過,我一時有些訝異,不曉得他是不是醞釀著要休了我或是準備納一房妾室,這念頭一閃而過,生生嚇了我一跳。這時,他卻開口了,“錦覓,你是不是不想給我生孩子?”
原來不是納妾之事,我如釋重負地道:“不是呀。”
鳳凰聞言一下子麵色好轉許多,緊繃的身體也稍稍放鬆,緊追不舍地問道:“那為何自那日我說你就快懷喜之後,你便悶悶不樂鬱鬱寡歡?
原來為的是這事,我便實話實說道:“我孕前憂鬱。”
這一下,輪到鳳凰臉色黑了黑,“你一顆果子有什麽好憂鬱的?”
憑什麽果子就不能憂鬱了?我又憤然。
半晌後,我壓下了心中憤然,方才道:“我實在很愁呀,我不曉得自己會生出個什麽東西來。”
待“東西”二字蹦出口後,我仿佛看見一團紅蓮業火自鳳凰的頭頂嘭的一聲騰了起來,趕忙道:“你看,我爹爹是水,我娘是花,生出我來是一朵霜花。前天帝是龍,天後是鳳,生出你是一隻鳳凰。小魚仙倌娘親是錦鯉,生出小魚仙倌卻是尾龍。而月下仙人和天帝為同父所出,卻是隻狐狸……因而,我十分吃不準,我是一片霜花,你是一隻鳳凰,最後究竟會結出個什麽果子來。委實叫我憂愁,憂愁得很哪!”
鳳凰一個失笑,嘴角梨渦時隱時現,伸手便彈了彈我的額頭,“杞人憂天!到時自然便知。”至此,鳳凰徹底地撥雲見日,煩憂盡散。
於是,我的苦日子又來了,我可憐的腰……
天道果然是酬勤的,半月後,我懷喜了。於是,我便從孕前憂鬱轉為了產前憂鬱,日日提心吊膽,唯恐生出個什麽奇怪的東西,譬如狐狸仙,撲哧君之流,這些皆是奇怪之中的翹楚。
五年之後,我終於從產前憂鬱轉成了產後憂鬱,不為別的,就為我竟然產下了一個真身是隻白鷺的奶娃娃。
白鷺是什麽?白鷺是水鳥的一種,水鳥!多麽沒有氣魄的一種鳥兒,要是蒼盈,飛隼這類氣勢非凡的鳥兒該有多好!便是一隻鳳凰也好過一隻水鳥呀!我恨不得將他塞回去再生一遍。
鳳凰卻很歡喜,從沒見他如此笑逐顏開過,便是成親那日也隻是含蓄地歡喜,哪裏有這般喜形於色。
他向來曉得我的心思,便攬著我寬慰道:“兒孫自有兒孫福。”兒孫?一個兒子我便愁不過來,哪裏還敢想孫子!
可是,每每看見這個小人兒糯米糍一樣粉嫩嫩的小臉,被他用整隻小手勉力地圈住我的一根手指,聽見他天真無憂地咯咯笑著時,我便釋然了,覺得其實白鷺是這世上最美最純的一種鳥兒,縱是千隻萬隻老鷹也抵不過他雪白翅膀上的一根羽毛尖。
況且,在這黑漆漆血淋淋的幽冥界,能生出一隻這樣雪白聖潔的白鷺,也算得是出淤泥而不染吧!
鳳凰給他取名棠樾,我聽著有些耳熟,後來才恍然大悟想起是我輪回做凡人時投胎人家商鋪的名號。
至此,我才發現,原來鳳凰比我還懶。

[3]垂釣
如今,鳳凰雖然還是偶爾有些喜怒無常,但對我卻越發地有求必應,不管我如何獅子大開口地要靈力,他皆二話不說便給我。有時我拿了這許多靈力,不免會想,我真的這麽喜歡靈力嗎?我要這許多靈力做什麽用呢?我一不殺敵,二不掌權,得了這滿身靈力確實浪費。
後來,我一日睡至半夜,卻突然福至心靈,想通了。其實,我隻是想通過這些獅子大開口索取靈力的行為來證明,鳳凰是愛我的,愛到可以像這些靈力一樣多一樣無邊無際。
其後,卻有一事顛覆了我的這個論斷。
那一日,我帶著我和鳳凰的小娃娃在忘川邊上釣魚,嗯,權當釣魚吧。我曾聽魔界的大閻羅說,忘川底下有許多美女的魂魄,我想如果能釣到一條美人魚送給我的兒子做個童養媳其實也不錯,遂領了他去釣魚。
不想,守了半日,美人魚沒釣到半尾,卻瞧見了另外一尾魚。
我先是聞到一陣很濃的仙氣,抬頭一瞧,便看見一群神仙騰雲駕霧浩浩湯湯從忘川渡口上飛過,為首的一人白衣飄飄,出塵脫世,不是天帝卻是哪個。
我正在猶豫著要不要假裝什麽都沒瞧見,卻不防見他一低頭,正對上我的雙眼。他似乎一愣,然後轉頭對身後的太巳仙人交代了一句什麽,便降下雲頭,飛到了我們母子身旁。
他看了看我,我看了看他,似乎都不曉得如何開口,氣氛有些尷尬。
最後,還是他先開口,不過不是對我說的。他彎下腰身用指腹輕輕摩挲了一下棠樾肉嘟嘟的臉蛋,和煦地一笑,問道:“你在這裏做什麽呢?”
棠樾眨了眨亮晶晶的眼,看了看他再看了看我,奶聲奶氣地道:“釣媳婦兒。”
天帝一頓,旋即失笑,“是你娘親想的主意吧?”然後又問,“你叫什麽名字呢?”
棠樾有時頗有其父之風,小小年紀便有些淡淡的清傲,常常不屑回答人的問題,隻是比他爹爹號的一點是,他不會明顯地視人如無物,叫人下不了台,他會轉移開來,譬如現在,他便垂下長長的睫毛,用小手撥了撥魚鉤,道:“不如你也一起釣吧。”
我怕他的手被鉤子紮了,趕忙將魚竿拿開,對他道:“叫伯伯。”
“卜卜?”棠樾張了張粉嫩的小嘴,抬頭皺著鼻子看天帝,顯然十分質疑。我這才反應過來,過去老胡來看他時,他還很小,說話不是很利落,我怕他叫“老胡”不便當,老胡是根胡蘿卜,便索性教棠樾叫他“卜卜”,顯然,現在他將此“伯伯”和彼“卜卜”弄混了。
小魚仙倌大概還不知曉棠樾將他在心裏和老胡做了一番比對,隻是溫和地伸手摸了摸棠樾的發頂心,抬頭看著我淡淡開口,“你幸福嗎?”隨後又笑了笑,仿佛自嘲,半垂下眼睫,自問自答道,“你當然是幸福的。”
我張了張口,不知該說什麽。
最後,我們默默地在忘川邊站了一會兒,看雲看水……看雲,雲很遠,看水,水很清。臨別時,我對他說:“你也一定要幸福!”
他笑了笑並不答言,騰雲而走。
我想,他也是幸福的,他一直追求的便是至高無上的天帝之位,如今帝位在握,兩界永不再戰更是加固了他的天帝之位,再無後顧之憂。
我收了魚竿,牽起棠樾的手,“小鷺,回家了!”
棠樾嘟著嘴,疑惑地道:“可是,可是沒有釣到媳婦兒呀?”
我捏了捏他的臉,道:“我們是薑太公釣魚,講究願者上鉤。”
棠樾似懂非懂地看著我,我俯身在他耳邊告訴了他一個我深藏多年的秘密,“你爹爹當年便是自己非要咬著直鉤爬上來的。”
我拉著兒子還未走上兩步,便遙遙看著鳳凰駕著烏雲趕來,似乎十分匆忙慌亂,唯恐晚一步便有什麽變故要發生一般,看見我牽著棠樾映入他的眼簾時,竟是生生一頓。
他那瞬間的脆弱讓我心中暖暖地一酸。
夜裏,他似乎睡得並不安穩,我聽見他翻了兩次身後似乎做坐了身,一睜眼卻對上他怔怔看我的眼睛。片刻後,他別開眼,掩飾地一咳,問道:“錦覓,你有沒有什麽話要對我說?”
我揉了揉惺忪的眼,費解地道:“沒有啊。”
鳳凰頓時長眉一挑,我立刻堅定不移地將瞌睡蟲趕跑,認真地想了想,回道:“真的沒有。”
他一下惱了,窮凶極惡地俯身問我:“你為什麽不向我要靈力?”
我一時愕然,不想他一個晚上睡不好竟是因為我沒有向他要靈力,可是我過去也沒有日日向他要靈力呀?
可是,看他這副凶神惡煞的模樣,還是莫要觸他逆鱗方為上策。我斟酌了一下,向他要了五百年的靈力,他抿著唇角別扭一般渡給我之後方才躺下就寢。
我躺了半日,突然頓悟,其實我們兩個都有些缺心眼。我向他索要靈力是為了證明他愛我,他盼著我索要靈力是為了試探我愛他。一個事揣著滿兜銀兩區打劫,一個是自願敞開荷包任打劫。
愛情有時原來可以這麽簡單,凡人一句俗話便可道盡玄機:一個願打,一個願挨。

***********************後記**********************************
每個人一輩子皆會遇見兩個人,
最後,
一個在心上,一個在遠方。
願每個讀此書的人都如葡萄一樣圓圓滿滿!
電線上農曆已醜年四月二十一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