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定柔:結愛·異客逢歡
文章來源: WQ_黃玫瑰2017-04-20 16:25:28

1
好冷。
冬季沒開始多久,關皮皮卻覺得今天肯定是這一年最冷的一天了。昨夜一場大雪,據老一輩的人說是五十年難遇。因為C城的冬季多半沒有雪的。如果有,也不長久,薄薄地下一層,第二天就化掉了。盡管如此,不少家長還是特地請了假,打算陪孩子們堆雪人、打雪仗,到頭來多半是白白興奮一場。而今天的雪,卻有半尺來厚,熒熒地泛著藍光,踩上去一腳一個坑,還發出嘎嘎的響聲,好象踩在泡沫板上。比起北方,這也不算得冷,C城人措手不及地從箱子裏找圍巾、找手套、找暖帽。關皮皮都找出來了,出門時還是忘了帶手套。從她的家到地鐵站隻需要步行十分鍾,她隻走了不到五分鍾就凍得不行了。不得不折進一家早餐店要了杯熱乎乎的豆漿捧在手裏,喝下一大口,暖了暖肚子,才能繼續向前。
這是一個忙碌的周一。碧空如洗,陽光燦爛得有些刺眼。路旁樹枝的積雪被行人的足音震得簌簌下落。關皮皮看了看手表,七點半剛過。八點整的編前會,社長親臨,要作筆錄,絕對不能遲到。
關皮皮走的是通向C城的主街。上班高峰期,道上車輛穿梭,行人擁擠。到了關鍵路口,幾乎隻能側肩而行,像一群黑壓壓的企鵝。越過富宣百貨,拐入一片住宅區,行人少些了,地鐵站的標誌也露出來了,關皮皮有些欣喜。地鐵隻用坐四站,出來就是報社大樓,都不用過街。
就在這時,迎麵有人走過來,忽然站住,做出問路的樣子。緊接著,關皮皮聞到了一股奇異的香氣,有點像深山木蕨的味道。
“對不起,小姐。”
關皮皮正在埋頭喝最後一口豆漿,冷不妨被人逼著止了步,差點嗆著。
“呃——”
是個男人,聲音很年輕,穿著件很薄的風衣,領子豎起來,灰色的圍巾圍住了大半張臉,戴著一個黑黑的墨鏡。
“能幫個忙嗎?”從圍巾裏透出的聲很低,仿佛濾去了所有的雜音,清越動聽,好像調頻立體聲的晚間節目。
“什麽事兒?”她停步。
“我需要馬上坐出租車,可是我看不見路。能幫我攔輛出租嗎?”
盲人?
關皮皮不禁又看了他一眼。不像啊。說話的人比她高一個頭,身量偏瘦,手中沒有盲杖。
也許就像她姨婆那樣有嚴重的青光眼吧,關皮皮不好意思細問。
“沒問題。”她笑笑,“跟我來,路上滑,小心點。”
她反手過去牽住了他的手。他戴著一雙很薄的手套,幾乎是絲質的。皮皮覺得有些奇怪。這樣寒冷的冬天,這種手套絕不可以禦寒。而那人覺察到她是赤著手來牽自己,忙把手套脫下來,也赤手去牽她。清冷冰涼的手指握上來,倒凍得她打了個寒噤。皮皮也不介意,帶著他來到路邊,伸手招車。
等了兩分鍾都沒看見空車,那人倒還鎮定,不過拉著她的那隻手卻越拽越緊,有些緊張。關皮皮隻得說:“現在是上班高峰,不是很容易打車。”
那人“嗯”了一聲,忽然問了一個很怪的問題:“你怕狗嗎?”
她搖頭:“不怕。”
那人說:“我怕。”過了幾秒鍾,他不安地轉過身,似乎在傾聽著什麽,又說:“如果有狗追我,你會保護我嗎?”
關皮皮扭臉過去看他,想笑,又怕他聽見。他的臉包在圍巾裏,看不見神情,話聲裏有期待之意。
“當然。”她說。
對麵有輛空車看見了她們,正等綠燈打彎。關皮皮抬起胳膊打算看表,突然聽到一聲狗吠。
回頭一看,遠處閃過一道灰影,一條半人多高的狼犬向他們衝了過來,頃刻間便到了眼前。距它十幾步跟著一個中年胖子,大約是狗的主人,手中拿著條空的狗璉,大汗淋漓、氣喘籲籲,粗著嗓門叫道:“Joy! Joy!Stop!”
這條街因為靠近一個公園,溜狗的人很多。皮皮曾在寵物店裏打過工,知道這種德國狼犬品質超群:頑強、自信,並不容易激動,相反,大多數時候比較冷漠。
而這隻狼狗以意想不到的速度衝過來,麵目猙獰,不像狗,倒像是一匹發現獵物的餓狼。
關皮皮隻覺胳膊一緊,身邊的人全身僵硬,擺出抵抗的姿勢。手掌不自覺地一擰,幾乎要將她的胳膊捏斷了。
關皮皮一向不怕狗,而且她知道訓練有素的德國狼犬是非常有紀律的。主人不發話,不會隨意攻擊。路上的行人不少,街對麵的行人更多。她認為自己和那個男人都不是狼犬的目標。
可是,眼看著那隻狗準確無誤地向她們奔來,她還是決定三十六計走為上,眼疾手快地拉著那人向出租車跑去。汽車剛到,還沒停穩,關皮皮就衝過去拉開後門,將那人推進車內,自己也緊跟著鑽了進去。正要關門,狗也趕到了,猛竄入後座,前腿搭在關皮皮的肩上,隔著她向裏麵那人狂吠。
“開車!快開車!”她對著司機尖叫,嗓門比那隻狗還大,緊張到神經質了。
“車上有狗怎麽開呀!”司機心疼自己剛換的坐套,也是一肚子的氣。
那狗有半人多高,關皮皮隻好高高舉起自己的雙肩包頂住狼狗的頭,不讓它從自己的身邊爬過去,傷到那位盲人男士。可是,等她回頭一看,又不禁氣惱。一百來斤的大狗壓在自己身上,那人也不來幫忙。自個兒正襟危坐,眼觀鼻,鼻觀心,老僧入定一般地看著自己的手指頭,好像上麵有花。
“喂,幫幫忙好不?”
那人連頭都不抬一下,好像沒聽見,繼續看著手指頭,神情肅穆,毫不理睬。
所幸這時狗的主人已經追到了。將狗璉猛力一拉,那狗不由得倒退了兩尺,關皮皮趕緊關上車門。
司機一踩油門,在狗主人一疊聲的道歉聲中飛快離去。
大家都鬆了一口氣。同時,關皮皮也在自己身上嗅到了一股狗的氣味,雪白的羽絨服上有幾隻狗的爪印。
“沒傷著你吧?”恢複了鎮定,那人問道。
“沒有。”她仍在籲籲地喘氣。
“你去哪裏?我讓司機先生送你。”
“青年路107號,C城晚報社。”她看表,八點差五分。糟糕,肯定遲到了。
男人轉身過來,墨鏡倒映著窗外的雪光:“剛才的事,多謝。”
“不客氣。”
“小姐怎麽稱呼?”
“路人甲。”
男人的臉仍然包在圍巾中,不過,他好像笑了笑,從懷裏摸出錢包。又從錢包裏摸出一張名片:“這是我的名片。如果有什麽事需要幫忙,請來找我。”
她接過來,看了看,忍不住微笑。
上麵隻印著一個電話號碼,剩下的是幾行凸出的小點,盲文。可能是姓名和地址。
“哦,好的。”她隨口應了一聲。
一路無話。關皮皮在想自己的好友田欣能不能給她買到NK演唱會的六折票。車很快就到了。
關皮皮下了車。那人一直茫然地看著前方,雖然什麽也看不見,卻很禮貌地側身過來,很鄭重地對她說:“再見,謝謝你救了我。”
關皮皮一笑,“救”這個詞太嚴重了。她原本有些憤懣這人不肯幫忙。轉念一想,他本來怕狗才來求的自己,當時唯恐不能離狗遠一點,還要幫她抵禦,未免太為難了。何況他也給了自己一個當大俠的機會,就不再抱怨了。
“小事。下次出門記得帶點防身的東西。”
“一定。”那人答應了,又問:“那你,沒什麽不舒服的吧?”
關皮皮搖頭:“沒有。”
進入報社大門時,關皮皮的手裏還捏著裝豆漿的紙杯。她早想扔掉,隻是沒有找到垃圾桶。路過一個垃圾桶,她便將紙杯連同那張名片一起扔進了垃圾箱。
接著,她連羽絨服都沒有脫,就以第一速度衝向三樓會議室。迎麵碰到站在門口的張主任。臉上一片陰寒:
“關皮皮,你遲到了。”
2
關皮皮覺得張主任的態度是可以理解的。昨天下班時他就反複叮囑皮皮要準時到會,結果還是明知故犯。皮皮覺得很理虧,迅速從包裏掏出了錄音筆和記事本,對主任報歉地點了個頭,飛身閃入會議室。
每一個人都在抽煙。
巨大的空調放著暖氣,暖氣和煙氣攪在一起,皮皮就好像坐在煙囪裏。
會議剛剛開始。社長說了這個月的重點報道,各部門匯報了重點選題和新辟欄目,廣告部匯報了收支情況。
“上周C大有位學生因家庭衝突一怒之下殺死了自己的母親,我們打算派記者做個大學生心理壓力的調查。此外,為了參加年底文化部的‘十大文化好新聞’評選,我們草擬了五個弘揚傳統文化的專題和專訪,正在討論中。”政文部主任謝煌看著自己的筆記本,漠無表情地說。
沉吟片刻,社長說道:“心理壓力調查先緩一緩,看看司法機關的結論再說。如果是精神病,就是偶然事件,一切免談。或者你就做心理壓力的調查,不要提這件事。文化好新聞的選項題要快點定,這周末爭取報上來。”
“好的。”
社長將目光移到工交部。
主任方南輝馬上說:“V3鐵路快要竣工了,做跟蹤報道的記者吃睡都在大山裏,比較辛苦。社裏能否考慮給個特別補助?還有,小衛懷孕三個月,吐得很厲害,山區條件太差,依我看,還是把她調回政文部吧。”
社長點頭:“補助沒問題,不過份額得和副社長們先商量一下。小衛的事兒馬上辦,你今天就可以通知她回城。”
“她今天有孕檢,已經回來了。”
“那就通知她不必回工地了。”
……
例會特別長。每張口都在不停地說話,同時無休無止地吐著煙霧。
皮皮一麵錄音,一麵速記,頭昏腦脹地等待會議結束。
兩個半小時之後,社長終於說:“今天就到這裏。小關,你去弄個會議記錄,打成簡報發到各部吧。”
關皮皮滿口答應,胸中猛然一陣煩惡,便在眾目睽睽之下,捂著嘴直奔了廁所。
C城上個月流行過一陣甲肝,據說是從早點攤子開始的。C城人都有在外麵吃早飯的習慣。雖然都是一次性的碗筷,甲肝還是流行開了。關皮皮懷疑自己早上吃了從外麵買來的肉包子,不幹淨。又懷疑那杯豆漿有問題。總之,她這一吐就沒停住,一直吐到眼冒金星、臉皮發綠,才捂著肚子,扶著牆,一步一挨地蹭回總編辦。
卻不料在辦公室的門口迎麵碰上了她的頂頭上司,總編室主任杜文光。
“怎麽?不舒服嗎?”總編主任是管記者的。記者皆桀驁不馴,隻有比他們更桀驁才鎮得住。所以杜文光素日的作派便是沉著冷峻,不苟言笑。被不苟言笑的人這麽問了一句,皮皮頓覺受寵若驚:“沒事,可能是吃壞了東西。”
主任的口氣更加關切了:“那快回家休息,我叫辦公室派個車送你。”
“不不不,真的沒事兒。社長要弄份會議紀要,弄好了我再請假吧。”
見她態度堅決,杜文光沒有多說,點點頭:“好吧,不行的話明天再交。要不你先寫個草稿,我讓小計修改一下發出去。”
小計也是總編辦的秘書,做事是出了名的不靠譜,因為有後台,也弄不走。不然,總編室不大,何至於要兩個秘書呢。
皮皮堅定地搖頭:“小計今天也挺忙的,要整理檔案。還是我來吧,不行再請她幫忙。”
強忍著胃裏的陣陣痙攣,皮皮硬著頭皮寫紀要。一直到寫完草稿,症狀也沒減輕,隻是胃裏的東西早已吐光了,所以也吐不出來。皮皮覺得,再挺下去就要壯烈犧牲了,便將草稿托給小計修改。自己拿著一把塑料袋,不好意思麻煩公家派車,也舍不得坐出租,出了大門直奔地鐵車站。
與此同時,手機忽然響了。
“嗨,皮皮。”電話那頭傳來悶悶的聲音,線路沙沙作響,還有似是而非的回聲。可是,陶家麟的聲音,怎麽變她都聽得出來。
“家麟。”皮皮虛弱地答應著。
“書買了嗎?”
“買了呀。”
“下班時候能順便送過來嗎?我急著要用。”
“好的。”皮皮本想告訴他自己今天不舒服。轉念一想,也許隻是暫時的,到了下午就好了,那就還是去一趟吧。難得家麟求她辦回事,在皮皮的記憶裏還沒有幾次呢。
“幾點來?我在寢室裏等著你。”
“大概五點半。”
“行,等會兒見。”
“好——”皮皮還想說點話,那邊已經掛了。
不知為什麽,每次通話都這麽短,連句寒暄都沒有。
也許就是太熟悉了吧。熟悉到一個眉頭、一道眼色都已心領神會。
這就是皮皮與家麟,從小是鄰居,幼兒園裏就認識,小學、中學共一個班。高中分了文理科,也是在一個學校。
從小到大都用同一個郵政編碼。
唯一不同的是,進了高中之後,皮皮的成績直線下降,而家麟則是雷打不動的年級第一。加上又高又帥,還是籃球隊長,成了無數女生心儀的偶像。
可是皮皮並不覺得家麟有多好看。至少到不了同學們說的“酷斃”或者“帥呆”的地步。因為皮皮見過流鼻涕的家麟,見過換乳牙說話漏風的家麟,見過發黃疸住院的家麟。且不說抽條時期的家麟四肢細長、頭大如鬥,遠看上去既像大蘑菇又像火星人。後來家麟的唇上又多了一層細黑的茸毛,說話喉節在脖間上下滾動,皮皮好一陣子不習慣,都不敢往他臉上看。
當然啦,從小一起上過幼兒園的人自然會比旁人親近些。
高一的一天,吃了午飯的家麟突然出現皮皮的座位旁,小聲提出要去逛商店。
“買什麽?”皮皮嚇了一跳。因為一般來說,班上的男生從來不主動找女生說話的。特別是像家麟這樣的。年級第一,高高在上,就得拽著。
“買衣服。”
他們約好在校門口碰頭。躲過幾道狐疑的目光,皮皮跟著家麟出了東門。右邊就是服裝市場,長長一條街,滿是從鄉下趕來進貨的商人。
家麟問:“你穿幾號的褲子?”
“給我……買褲子?”
“嗯。”
“為,為什麽?”皮皮臉紅了,結巴了。
“嗯——”家麟一連嗯了幾聲,沒說話。隻對著衣店的老板說:“我要這條,黑的,對,給她穿。老板您是裁縫吧,多少號您肯定知道。”
那時皮皮和家麟都穿淺灰色的校服。校服通常是一人兩套。可是皮皮家窮,隻買了一套,幾乎是天天穿的。好在那是春裝的式樣,裏麵還要穿個圓領衫,勤洗勤換也不是特別髒。
兩人都不擅長砍價,交錢的時候見老板的嘴角微微上揚,皮皮覺得家麟定是吃虧了。
路過道旁的公廁,家麟把褲子塞給她:“去試一試,看合不合適。”
那個女廁不太幹淨,皮皮不願意,別扭地說:“非要現在試嗎?”
家麟低著頭看自己的腳趾:“嗯。現在試比較好。”
皮皮進去了,脫下褲子才知道,雖然買了超長帶護翼的衛生巾,褲子還是被浸濕了一大片,紅紅的一團,特別顯眼。剛才在食堂打飯,排那麽長的隊,想必是人人都看見了。
真是糗到家了。
紅著臉換了衣服出來,見家麟還在門外等著她,皮皮連忙掏出兩塊錢,拉著他往冷飲店裏走:“我請你吃冰棒。”
家麟很大方的接受了。等到皮皮要給自己買一根時,家麟攔住了她,對冷飲店的人說:“你有熱的果珍嗎?”
——這是皮皮最喜歡回憶的往事之一。一閉眼,家麟低頭看腳趾頭的樣子便從腦海裏鑽出來。
吃了止吐藥,又在床上躺了兩個小時,皮皮覺得好多了。惦記著那份未完成的紀要,她拎著包,不顧奶奶的勸阻,坐地鐵回到報社。
她在電梯裏遇到了小衛,也就是政文部的女記者衛青檀。
“啊,青檀姐,你回來了?”
“感謝組織的關懷,我調回政文部了。皮皮,我找你幫忙,你能來我的辦公室坐一下嗎?”
除了羨慕記者這門職業,皮皮還羨慕記者們的生活方式:不用坐班。皮皮覺得當記者真是再理想不過的工作了。她天生好奇,又喜歡故事,可是並不是有了好奇心你就可以聽到有趣的故事,人家不會輕易講給你,除非你是記者。
“好啊!”
衛青檀身高一米七九,塊頭很大,不認識的人還以為她是打藍球的。不過,一向健康的衛青檀懷孕了,臉也成了綠的,但她精神很好:“皮皮,這個送給你!”
她從包裏拿出一個小盒子遞給她,皮皮打開一看,是一個漂亮的綠鬆石手鐲。
“唉……這個,怎麽好意思呢?很貴重吧?”雖說記者群裏就數青檀和皮皮的關係最好,但青檀總在外麵跑,打交道的機會並不是很多,也沒有親近到互送禮物的份上。
“當然是免費得的。我有好幾個呢。記不記得上次我寫了一個報道,說有個綠鬆石加工廠,附近有個上好的寶石礦,卻沒有能力加工?”
“記得呀。”
“省裏挺重視那篇報道的,給那個廠撥了幾百萬的貸款呢。”
“哦,賄賂啊?”皮皮笑著說。
“臨走時送的紀念品。原產地的東西都不貴,到了珠寶商那裏就翻倍了。”
“有事找我?”
“不是說你想當記者嗎?”
“是啊!”皮皮嗅到苗頭,頓時興奮了。
“是這樣。最近中央不是要弘揚傳統文化嗎?我有個采訪對象,準備做個專版。可是這人很神秘,聽說從來不見記者,也拒絕任何采訪。我有朋友在其它報社也打過他的主意,全都吃了閉門羹。”
“能不能先做個外圍采訪?比如采訪他的同事、同學、朋友、家屬什麽的。”皮皮想起了上周的新聞課作業,很高興自己能說出幾個專業詞匯。
“外圍采訪我已經做了一些。”衛青檀從桌上拿出一個文件夾,裏麵有薄薄的幾張紙,還有一卷錄音帶,“他的資料很少。”
“為什麽?”皮皮問道,“他是錢鍾書啊?” 據她所知,名人的資料一向很多,八卦的,緋聞的,到網上一Google,粉絲團裏都能驚爆出一些內幕。
“他倒不是錢鍾書,不過他的老師宋屺在文物界的地位和錢鍾書一樣,被稱為‘玉學泰鬥’。宋屺去世之後,這個人被認為是玉器界崛起的新秀,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說的話和宋屺一樣有權威。”
文物?玉器?——這和皮皮的知識很不搭界啊。
“他叫賀蘭靜霆。古玉專家、鑒賞家、收藏家。這人深居簡出,隻有一個頭銜:C城博物館資深顧問。”
皮皮笑道:“C城博物館?C城博物館不是就在這附近嗎?我假裝去參觀,可以冷不防拍他一張照片。”
“皮皮,未經本人同意而刊登照片,那是違法行為。還記不記得半年前有個很紅火的C市商報?隻因為登了賀蘭靜霆的一張側影,就被他告到法庭。他請來全國最好的律師,上綱上線,究追猛打,將那報紙罰得一塌糊塗,差點倒閉了。”
這年頭窮人哪敢惹關司?皮皮吐了吐舌頭:“這樣的人,你還敢采訪啊?不怕惹麻煩啊?”
“所以我讓你去啊。一來你的目標小,可以混跡人群,對他偷偷地觀察;二來,你可以先設法軟化他,軟化得差不多了,我再出動。怎麽樣?我最近孕期反應特嚴重,天天吐,實在不能跑了。這篇報道我們聯合署名,認真寫,然後去參加今年文化部的‘十大文化好新聞’競賽,如果得了獎,你就可以向社長磨嘰,讓他把你調到周末版,或者娛樂版,這樣你不就當上記者了?”
皮皮很激動地說:“真的嗎?真的可以這樣嗎?我真的可以轉成記者?”
俗話說,隔行如隔山。皮皮是新聞單位的秘書,雖也沾著“新聞”兩個字,工作性質與待遇都與記者相差甚遠。
“怎麽不行?又不是沒先例。何況,你現在不是也在修新聞專業的本科嗎?學曆資曆都有了,當然可以轉啦。那,你拿著我的相機,看好了,這是尼康的專業相機,鏡頭都是上萬塊錢的,你可得保管好了。我去找杜文光,讓他給你開個實習記者證。就說我身體不好,需要你在業餘時間給我幫幫忙,他肯定會答應的。你幹是不幹?如果不幹我隻好找小計了。”
“幹!幹!”
“行,你先看看資料吧。我知道的全在那兒了。對不起,你是不是用了香水?我得去吐了……媽呀,都三個月了,還是天天吐,什麽時候才是個頭兒啊。”衛青檀捂著口,往門外衝去。
3
人生在世,想不留下什麽資料,太難了。
在皮皮生活的國度裏,一個人的檔案記錄是從小學開始的。檔案裏會有升學考試的成績,會有老師和學校的鑒定,會有文憑的證明、獎勵證書、體檢表格、入團入黨的申請,以及轉移組織關係的紀錄。如果你不幸犯了嚴重的錯誤,頁碼則會翻倍:會有事由和訴狀,會有證人口供,會有單位或法院的結論、處理意見、本人的申訴、檢查,等等,等等。
所以關皮皮就不明白了。
為什麽擅長寫調查報告的衛青檀竟然弄不到一份關於賀蘭靜霆的像樣資料。
文件夾裏隻有幾份從過期報紙和考古雜誌上複印下來采訪,關於宋屺的。隻有一次專訪談到了賀蘭靜霆,看前後文的暗示,還是因為那年賀蘭靜霆成功地識別出一批即將當作仿製品出境的國家一級文物,成為當年文物界的頭條新聞。可賀蘭靜霆固執地拒絕采訪,為了給新聞界一個交待,宋屺才破例多提了他幾句。
正是這多提的幾句,給了皮皮一些蛛絲馬跡。
原來賀蘭靜霆從小跟著宋屺生活在琉璃廠,後來又跟他進了故宮博物院,幫他整理玉器,最後又跟著他住進北大,名為弟子實為養子。被國家表彰為“人民鑒賞家”的宋屺竟是個虔誠的居士,終身未婚,隻收過兩個學生。大弟子早年車禍故去,二弟子倒是學業有成,可是分配工作不到一年,卻因“作風問題”被退了回來。那個年代,作風問題是大事兒。於是,二弟子背著處分被分配到一個窮鄉僻壤的中學教書,從此默默無聞直至鬱鬱而終。此事雖與宋屺無關,宋屺卻受了刺激,固執地認為弟子不教師之過也,愧為人師,發誓從此不再收任何學生。賀蘭靜霆便成了他唯一的衣缽傳人。
看完所有的資料後,皮皮終於明白為什麽賀蘭靜霆的資料那麽少。
他沒有上過學,一天也沒有。
C城並不很大,C城博物館也並不那麽有名,專業背景如此顯赫的賀蘭靜霆卻悄悄地選擇了在這裏定居,是韜晦之計嗎?
關皮皮靈機一動,撥了一個電話。
那邊,一個嬌滴滴的聲音:“皮皮呀。”
“佩佩,”難得天下第一忙的張小姐有空,皮皮趕緊長話短說,“你認得市博物館的人嗎?”
“等等,好像認得一個,我給你查查看。”不過五秒鍾,佩佩報了一個號碼,“你找他吧,就說是我叫你來的。他在保安室,叫馮新華。”
“嗯嗯,記下了,謝謝。”
“沒時間聊天,我正在采訪。再見。”
“哎——”
那邊的人風風火火地掛斷了電話。
皮皮拔通了那個號碼,是手機。
“喂,哪位?”
皮皮報了佩佩的名字,那人口氣明顯熱情了:“您找我有事嗎?”
“是這樣,您認識賀蘭靜霆先生嗎?”
“認識,不過不熟。他是顧問,白天很少來上班。”
“他通常是什麽時候在博物館?”
“晚上七點之後。”
“怎麽,你們這裏還有夜班啊?”
“嗯,博物館的很多藏品白天都在展覽,想做研究就隻好晚上來咯。這裏好些研究員都是晚上上班的。”
“能介紹我和他認識嗎?”
“您是新聞單位的吧?”那人果然敏感。
“C城晚報。”
“沒戲,他從不接待記者。”
“馮大哥,你幫幫我,好不好?”皮皮嗲聲了。這一招她是從衛青檀那裏學來的。別看衛青檀人高馬大,聲如宏鍾,發起嗲來照樣能膩死人。
那人沉吟片刻,說:“這樣吧,今晚七點半你過來,我告訴你他在哪裏,你自己想辦法認識他吧。千萬別說是報社的,說了絕對沒戲了。”
“好的好的!謝謝大哥!”
放下電話,皮皮把上午堆積下來的例行工作趕緊做完,下了班,到樓下便利店買了一箱八寶粥,扛著它氣喘籲籲地坐地鐵、轉公汽、坐輪渡、再轉公汽,來到陶家麟的寢室。在全體男生愕然的目光中,皮皮像碼頭工人一樣將八寶粥從肩上禦下來,掏出書放到桌上,揮汗四顧,對著微微發窘的家麟燦然一笑:
“家麟,書在這兒,我有事,得馬上走了。”
“吃了飯再走吧,什麽事那麽急?”
“我有采訪任務。可能已經晚了,得七點半以前趕到博物館。”皮皮把這話說得很響亮,故意讓全寢室的男生都聽見。私下裏,她總覺得像家麟那樣家世好、學業優秀的男生作了她這個走讀大專女生的男朋友,有點虧了。在外人眼裏,她再怎麽努力也是個T湖大學的,跟C城大學不般配。豈知宿舍裏的男生根本不在乎這個,大家都在搶著喝八寶粥。
“需要我幫什麽忙嗎?”家麟問,拾起桌上的自行車鑰匙,“我送你去車站。”
“不用不用,你好好學習,我過幾天再來找你。”皮皮連連擺手,急匆匆地要走。
家麟還是執意送皮皮上了汽車。
兩人在車站裏等了十分鍾,家麟忽然問:“皮皮,為什麽每次你來,都走得那麽急?”
“呃——”
皮皮啞然了。
這大約是第N次找借口逃離C大了。總之,每次一到校門口,看見那個球狀的巨型石雕,再看著上麵幾個隸書大字:“團結、進取、嚴謹、求實”,森森然就有了恐懼感。好像這不是她該來的地方,好像這裏不歡迎她。還有,和家麟熟識的人總是問她是哪個係的,她總得解釋,她不是C大的,是T大的。然後她就盡量不提T大。著名的野雞大學嘛,誰提誰恥辱。
皮皮覺得自己比較慘:她畢業於C城一中,排名第一的省重點。可是她沒什麽可驕傲的,因為成績差。到了T湖大學,她成績好了,又沒什麽可驕傲的,因為T湖大學太差。畢業到了人人羨慕的C城晚報,還驕傲不起來,因為她不是記者,隻是行政人員。
總之,她到哪裏都沒做過正牌。正牌是什麽感覺,她一次也沒體會過。
這種怨念家麟是不會理解的。
就像她和家麟的人生,開始都是一樣的,漸漸就千差萬別了。
從幼兒園一直到初中,皮皮家與家麟家同住一個宿舍樓、門對門,住房麵積與家庭收入幾乎完全相等。皮皮爸是優秀工人、先進工作者。皮皮媽在幼兒園裏當保育員。家麟爸在是廠裏的技術員,媽媽是出納。
後來,家麟的父母因為都有大學文憑,漸漸升職。爸爸變成了廠長,媽媽跳槽進了審計局,不幾年功夫,就被提拔成處長。他們搬到與皮皮家一街之隔的“幹部樓”裏。住房麵積頓時比他們大了四倍。皮皮家還在用蹲坑和淋浴的時候,家麟的家裏已經開始用抽水馬桶和浴缸了。皮皮和奶奶同睡一張破舊的棚子床;家麟則有自己專門的房間,睡席夢思,床單被套每周換兩次。再往後,家麟爸調到工業廳當廳長;皮皮爸卻下了崗,不得不每天四點半鍾起床,扛著一個大包,徒步到兩站路外的一條街上搶位置擺地攤賣雜誌和盜版書。賣的雜誌都不敢拿回來給皮皮看。
可是,兩家的交情還是很好。逢年過節,陶家會打發家麟過來給“關叔叔”拜年、送年貨。關家也會打發皮皮送一大籃子肉丸子、鹵牛肉和豆瓣醬回去。家麟的全家都愛吃關奶奶親手做的豆瓣醬,年複一年,樂此不疲。有一年家麟爸去俄羅斯考察三個月,知道那裏除了魚罐頭和土豆就沒什麽可吃的了,還特地來央求關奶奶做一瓶豆瓣醬帶去。關奶奶因此便一門心思地想用自己的豆瓣醬為皮皮開路,將她送到家麟家做媳婦。皮皮高中一畢業,奶奶就成日地在她耳邊嘮叨:“家麟這孩子多好啊。性情好,又知禮,能善待女孩子。皮皮呀,你若是做了他的妻子,以後可有享不完福哪!”
皮皮當然喜歡家麟。十幾年中,她隻和家麟伴過幾次嘴,連一場像樣的架都沒吵過。她們之間沒有起伏、沒有眼淚、沒有分離、沒有守候、沒有癡迷、也沒有激情——一切都是淡淡的。
可是,皮皮覺得,她與家麟的戀愛從三歲合夥偷餅幹時就開始了。每次過家家他們都是夫妻。十歲的時候他們甚至討論過要生幾個小孩、看完《射雕》他們又認定在水裏淹死是最美的死法。家麟還向皮皮保證,雖然他動不動就挨媽媽的打,這輩子他絕不碰皮皮和他們的孩子一個手指。
四歲時的一天,家麟第一次把皮皮弄哭了。
原來過年的時候他收到很多壓歲錢,便向皮皮炫耀。皮皮一分錢也沒有,就哭了。為了安慰她,家麟隻好把自己的壓歲錢交給她。
他還保證以後把每年的壓歲錢都交給她。
說話算話,壓歲錢一直交到皮皮二十一歲。皮皮不要家麟還不樂意,硬要她拿著,說這是傳統。
皮皮憎恨考試。尤其憎恨高考。
因為高考終於將他們分開了。
家麟以本校最高分進了C城大學國際貿易係。一向被認為是考不上大學的皮皮也考出了高於自己估計的成績,夠上三類本科。可是,那年頭想上大學的人擠破腦袋了。在C城這個中學密集、競爭激烈的城市裏,卡在線上的人多了去了,分數夠了,進不進得了大學就全要靠關係。用本地的話說,要找人“遞條子”。
皮皮度過了有生以來最為焦慮的一個夏天。
為了能遞上條子,父母把所有的親戚、親戚的朋友、三姑六婆、七爺八舅的門路都找過了。全家砸鍋賣鐵地買禮物,一家一家地求,一家一家地送——也就是些水果和煙酒,不名貴,人家也不當回事,點了頭,都說不能保證。忙碌了一整個夏天,爸媽的臉全都黑瘦了,一條路也沒走通,一張條子也沒遞到。皮皮的檔案還是被三類大學踢了出來,進了專科。早知如此,何必忙碌?皮皮的成績遠高於專科,這回皮皮爸死活也不答應讓皮皮讀她喜歡的新聞係,逼著她選了看似更實惠、更好找工作的行政管理。皮皮於是進了T湖大學。
T湖大學與C城大學,一個是人人皆知的“野雞大學”,一個是全國著名的重點大學;一個在城北,一個在城南。一趟車坐下來,要兩個半小時。知道錄取消息的那天晚上,皮皮獨自傷心了一夜,知道自己和家麟不會像以前那樣天天見麵了。
開學那天,皮皮報完道,提著行李沒精打采地往寢室的方向走。走著走著,麵前一道陰影。她的肩膀忽然一輕,有人替她提起了雙肩包。
抬頭一看,是家麟。
皮皮呆住了。
那是一個炎熱的秋季,梧桐樹上蟬聲咶噪。熱氣一波一波的散發著。家麟背著光站在她麵前,一手插著短褲的荷包,一手拎著沉重無比的雙肩包。修長的身影帶給她一陣短暫的清涼。
見皮皮半天不說話,家麟“嗨”了一聲,說:“皮皮,上次那個故事,你還沒講完哪。”
那一刻,家麟真是帥呆了。
4
皮皮一次也沒去過C城博物館,雖然她從小就在這個城市裏長大,倒是上學時候天天路過它。也不知道是什麽派的設計風格,整個博物館看上去就像一具棺材,狹長的方形,死氣沉沉的銀灰色。報紙上說,博物館曾經過數次翻修,裏麵的裝飾和設施都極其考究,成了C城主要的對外窗口和文化標誌。
可是,小時候,皮皮的爸媽卻寧肯帶她去公園也不去博物館。還嚇唬她說,博物館裏什麽也沒有,就有幾具古代的棺材。後來他們又坦白說不去博物館的主要原因是那裏廁所不好。清一色的坐式馬桶,很不習慣。
他們說得不錯。
C城博物館引以為傲的藏品正是戰國墓葬和漢代古屍。此外,還有豐富的青銅器和玉器。
天已經完全黑了。輕雪無聲,悄悄灑落。皮皮從汽車上下來,狠狠地用圍巾將脖子又繞了一圈,看了看手表,八點整。馮新華正在門口的保安值班室裏等她。
進了大門,迎麵撲來一團暖氣,一看旁邊的溫度計,二十六度。皮皮頓時覺得熱了,趕緊脫下圍巾和大衣。
不知是為了創收還是為了活躍地方文化,博物館在晚間開了很多少兒學習班:美術班、陶藝班、書法班、朗誦班、圍棋班等等、等等,各種層次的都有。孩子們從另一道門出入,嘻嘻哈哈、人來人往,加上一旁等候著的家長,十分熱鬧。
越過這道門便是博物管的行政區和庫區。幽長的走廊頓時安靜下來,淡黃的燈光灑在錚亮的地板上,足音跫跫,帶著回聲。在路上,馮新華介紹說:
“我們正在走向博物館的庫區。我是保安,希望你以人品擔保你不會亂碰館內的東西。”他指了指路邊擺放的一尊佛像說:“別看它沒放在展廳裏,這個東西是宋代的。”
那是一個殘破的頭像,鼻子已經不見了,驀然擺放在紅木支架上,有股罕見的滄桑。
“想當年,紅衛兵真是幹了不少的壞事呢。”馮新華說道。
走廊上有幾間辦公室的門是虛掩的,明亮的燈光從裏麵射出來。馮新華說得不錯,這裏果然有夜間上班的研究人員。
過了一會兒,馮新華忽然站住,說道:“我已經替你打聽過了。最近A省博物館和我們交換展出一批藏品,是明清時期的玉器。賀蘭先生這一周都在庫房裏做研究。——庫房馬上就到了,進去之後和他怎麽說,想好了嗎?”
“嗯……我就說我是您的表妹,對古玉非常感興趣,想請教他幾個關於古玉方麵的問題。行不?”
“嗯,這個主意不錯。”
皮皮接下來的打算是,她以T湖大學中文係學生會的名義邀請賀蘭靜霆去作一個古玉知識的講座。由於博物館與地方文化教育部門有著密切的合作關係,一般不拒絕學校方麵來的邀請。講座結束之後,她會趁機對賀蘭靜霆說校報想對做一個簡單的采訪。校報發行量隻有幾百份,相信賀蘭靜霆不會介意。至於這個采訪會不會“不慎”被外報轉載,那就不好說了。
經過幾道煩瑣的安全檢查,馮新華帶著皮皮進了庫房。
隔著一排巨大的收藏櫃,他指了指不遠處的一道人影,低聲說:“他就在那裏,去吧。”
不知為什麽,皮皮突然有點緊張。她沒有馬上移步,而是躲在櫃子後麵觀察了一下。
從背影上看,賀蘭靜霆是個年輕人。外麵那麽冷,他隻穿著件質料很薄的亞麻襯衫,露出白皙的皮膚。個子有點瘦,卻不纖弱。他比皮皮見過的任何一個男人都幹淨,好像一塊被人摩挲多年的羊脂白玉那樣一塵不染。
庫房由一組一組的藏櫃組成的。空間很大,當中空出一大塊地方,擺著古式的方桌和圈椅。四周散放著幾組式樣典雅、做工考究的螭紋沙發。賀蘭靜霆坐在一張靠窗的椅子上,手拿鉛筆,對著紅木茶幾上的一隻雕花玉杯,在素描本上輕輕地勾勒著。茶幾上除了玉杯,還放著一隻小號放大鏡和一隻雪茄煙大小的聚光電筒。
驀然間,皮皮又聞到了早上那股深山木蕨的氣味。她怔了怔,發現賀蘭靜霆的脊背忽地一凜,迅速從口袋裏拿出一隻墨鏡戴在眼上,轉過身來,看著皮皮。
不等他開口,皮皮趕緊說:
“晚上好,賀蘭先生。今天的雪真大啊!是不?隻怕是這裏百年以來最大的一場雪了!想不到會在這裏看見您。忘了介紹我自己,我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學生,您的仰慕者,對古玉非常著迷。”
話說得太急,皮皮隻覺唇幹舌燥,不禁看了看賀蘭靜霆的反應。
賀蘭靜霆毫無反應。
關皮皮暗暗地想,如果這人摘掉墨鏡,一定很好看,一定不會像現在這個樣子,詭異而陰騭,嘴角微微一勾,露出一抹似是而非的笑,半是挖苦,半是嘲弄。
她覺得,她很難把這個人與本年度的“文化十大好新聞”聯係起來。至少從采訪的角度來說,難度係數成幾何狀攀升,且不說這人究竟值不值得采訪。
可是,皮皮的夢想不能這麽快就破碎了!
她雙眸一轉,俯身去看那隻玉杯:“啊!這隻玉杯真精致!是漢代的嗎?瞧這圖案,是雲雷紋吧?有這樣手柄的玉杯真不多見呢!猛然一看,倒像是愛爾蘭的啤酒杯。賀蘭先生,我 能請教您幾個問題嗎?現在有點晚,不是很打擾吧?您能給我詳細地解釋一下什麽是新山玉,什麽是老山玉嗎?還有,怎麽確定一件玉器是古董而不是贗品?哦——您這放大鏡真小巧,多少倍的?可以收縮嗎?”
雖是熱熱鬧鬧的一頓開場白,皮皮卻被自己拙劣的演技嚇到了,有點懷疑是否真的能當好一個記者。
賀蘭靜霆半天不發話,過了一會兒,才慢吞吞地問:“你是——”
“我叫關皮皮,T湖大學畢業生。”她熱情地和他握手,“認識您很高興,請多多關照!”
他們的手剛剛握上,關皮皮猛覺一陣惡心,見旁邊正好有隻痰盂,便對著那隻痰盂嘔吐起來。一麵吐,一麵道歉:“對不起,我想我是吃壞了東西……”
賀蘭靜霆默默地看著她吐完,二話不說,忽然快步將她拽出庫房,一直拽到自己的辦公室。
然後遞給她一杯水。
“……最近胃有點不舒服。”關皮皮的臉都吐白了,為了完成任務,對著賀蘭靜霆強笑。
“現在好些了?”他不笑,不為所動。
“好,好些了。”
“你一年掙多少工資?”
“呃?工資?”
“我們得談談賠償的問題。”
“賠償?”關皮皮莫名其妙,“什麽賠償?”
“你剛才是不是吐了?”
“是啊。”
“你吐哪兒了?”
“一隻痰盂。”
“第一,那不是痰盂。第二,就算是痰盂,也是商代的痰盂。”賀蘭靜霆冷笑,“你知道人的胃液對青銅器的腐蝕力嗎?”
“哦……”皮皮機零零地打了一個冷顫。可是她還是覺得反胃,便又低下頭來,四處尋找痰盂。果然又從桌旁的地上找到一個,正要吐,見那痰盂是鏤花的,底座閃閃發光,兩端還刻著兩條龍,好像是純金的,便生生將反胃的東西又咽了回去:“……請問,這個痰盂是什麽年代的?”
“唐代的。”
“這……這個呢?”她指著一個青瓷花瓶。
“元代的。”
然後她看見辦公桌上有個大碗,大約是洗筆用的,形式樸素,估計不貴,便一把抱在手中。不料一秒之內,那碗又被賀蘭靜霆奪了回去:“別動這個,這也是唐代的。”
皮皮真的急了,跺跺腳,不顧三七二十一地對他叫道:“賀蘭先生!我要吐了。您得找個東西讓我吐!”
賀蘭靜霆似笑非笑地看著她,說:“你為什麽不直接吐在地上?”
5
在光潔錚亮的大理石地板上嘔吐,是件令人羞愧的事。
皮皮隻得跑出去,到廁所裏吐得昏天黑地。吐到最後,兩腿發軟,竟連站起來都困難了。歇息片刻,她扶牆而出,發現賀蘭靜霆在門外等著她。
然後,他一把將搖搖欲墜的她從地上拎了起來:“你還能不能走?我帶你去醫院吧。”
“我……我在流血嗎?”她的頭一直垂著,很痛,鼻血一滴一滴地滴到地板上。
他將她打橫抱起,穿過一道懸著編鍾的長廊,從緊急出口下了樓。
皮皮仰頭向天,看見樓梯口外有個宣傳欄。很明亮的燈光射上玻璃板上。
裏麵寫著:
“C城博物館本年度先進工作者……”
她看見了賀蘭靜霆的名字。
皮皮的心裏立即跳出若幹新華體主題詞:樂於助人、加班加點、兢兢業業、又紅又專……
見他衣著樸素,她本來還想說“勤儉節約”,賀蘭靜霆抱著她走向停車場,打開一輛車的後門,將她塞了進去。
她把“勤儉節約”四個字從腦子裏刪掉了。
汽車在夜間無聲地行駛。
皮皮在後座躺了一會兒,覺得好些了,坐起來,看了看車外,忽然一驚,問道:“你不是去醫院?”
汽車正向城外行駛。
“不是。”賀蘭靜霆淡淡地回答。
“那你去哪裏?”
“我家。”
“你家?為什麽要去你家?”
“你不是要采訪我嗎?”
“我……我……”皮皮狡辯,“我什麽時候說過我要采訪你?”
“撒謊是一種能力,需要練習。”
讀過訪狼手冊的人都知道陌生男人的家絕對去不得,可是,鑒於自己寫了三年多的思想匯報都沒被黨組織接納,皮皮認為,陌生男人和陌生的先進工作者,是有本質區別的。
過了一會兒,皮皮忽然問:“既然你的睛睛看不見,你靠什麽開車?”
“我什麽時候說過我的眼睛看不見?”
“早上的時候。”
“早上?早上我沒見過你。”
“賀蘭先生,雖然你可能是訓練有素,撒謊還是撒謊。”
他輕輕地哼了一聲,繼而無聲無息地笑了,“是的,我有日盲症。白天看不見,晚上看得見。”
嗯——皮皮心中微微有些詫異。她覺得一個人如果白天什麽也看不見,多少會覺得有點痛苦,或者鬱悶。可是她沒從賀蘭靜霆的話音裏聽出一絲的落寞,好像他天生如此,不必遺憾。
“日盲症?醫學上有這種病嗎?”
“就是夜盲症倒過來。”
“哦——”
“你覺得好些了嗎?”他又問
“沒有。”
她怔怔地望著窗外。
雪早已停了。夜很黑,天空卻是暗紫色的。清輝中的一輪素月,好像一片懸浮在冰茶中的檸檬。遠處的山巒飄著白霧,白雪裹住的樹枝閃著珊瑚般的熒光。汽車正在以一種意想不到的高速向城外的山區行駛,速度之快,近乎滑翔。關皮皮對這座城市非常熟悉,熟悉到好像這是自己的第二個身體。城市的中央滿布著餐館、酒吧、舞廳、歌劇院、體育場和名目繁多的娛樂會所,是欲望的中心。越過十幾道立交橋,到達城市的邊緣,燈光少了,車輛少了,一切迅速安靜下來。在那裏,有販毒、有打架、有搶劫、有各式各樣的罪惡交易,充滿了恐怖。
他們先在一片曠野中穿行,漸漸走入起伏不定的山路,一道道的樹影巨獸般地撲過來,仿佛擇人而噬。
皮皮知道賀蘭靜霆正帶著她駛向本城最昂貴的住宅區:淥水山莊。裏麵有五十多座別墅分布在一座大山溫暖的南麓——是離城區最近的郊區,山上有溫泉、古鬆、森林、瀑布,山下有地鐵、咖啡館、植物園、高爾夫球場。所謂的人與自然的過渡帶,所謂的大隱隱於市小隱隱於山,都指的是這裏。
汽車在環山公路上飛快地爬升,皮皮隻覺頭腦陣陣昏眩。過了不久,忽然停住。賀蘭靜霆跳下來,拉開車門,皮皮的腳剛一落地,便看見一地亂雪,上麵長滿了一叢叢漩渦狀的茅草。
賀蘭靜霆的房子居然是一套老式的四合院,朱漆的大門,屋頂的飛簷挑起來,鐵馬叮當,風鈴微蕩,半卷的竹簾,透著一縷微光。賀蘭靜霆一手摻著皮皮,一手掏出鑰匙,打開了一把古老的銅鎖。
“吱呀——”一聲,木門緩緩張開,裏麵是一個清靜的院落。當中一道假山,兩旁種著梅花,被雪埋了一半。皮皮抬頭一看,天空是四角的,屋頂上滿是飄搖的枯草,說不出的清冷、說不出的蕭索。
皮皮打量四周,有點懷疑自己走錯了地方。進了客廳,卻又覺得沒有走錯。
客廳的擺設足以證明賀蘭靜霆收藏家的身份。
老式的家俱,四角包著銅皮。紫檀木的台桌上擺著青瓷花觚。牆上的字畫墨跡莫辨、古意盎然。潔淨的橡木地板,打著閃亮的光漆。隻有靠窗的一組赤色沙發與整個房間的風格格格不入,像是剛從商場裏買來的進口貨。
皮皮在沙發上坐了下來,發現賀蘭靜霆的手中,不知何時,已經多了一個蘋果。他很悠閑地坐在皮皮對麵的沙發上,隔著花梨木茶幾,用一把鑲著碧玉的水果刀輕輕地削著蘋果。
還滿客氣的。
削著削著,賀蘭靜霆的手忽地一抖,手指被刀削出一道小口,血立即湧了出來。在蘋果上留下一道鮮紅的印跡。
他好像沒感覺到痛,繼續專心地削蘋果,姿勢非常優雅。皮皮凝視著他的臉,覺得他的長相非常迷人,可惜戴著墨鏡,無端端地添了一臉寒氣,像總統的保鏢,又像黑社會的殺手。
印跡越沁越深,漸漸變成銅鐵般大小。
“你的手流血了。”皮皮說。
“嗯。”
他看了看蘋果,沒有介意,用刀將那沁了血的蘋果切成四半。
遞給她的那塊,偏偏帶著血跡。
可能他沒注意到吧。皮皮不想顯得太挑剔了,笑了笑,將蘋果放到嘴裏,嚼了嚼,咽了下去。
她發現賀蘭靜霆雖一直低著頭,卻很注意觀察她。
“那麽說,賀蘭先生,您是優秀黨員。”皮皮說。
“別客氣,叫我賀蘭靜霆就好。”他很溫和地糾正。
“賀蘭……靜霆,現在,我可以開始采訪嗎?”
“等等。”
他去了廚房,端來了一隻碟子和一套西式的刀叉,鍍銀的,泛著寒光。
皮皮愣了愣,問:“賀蘭先生,你還沒吃飯嗎?”
現在已經九點了。
“沒有。”他說。
“晚上你打算吃什麽?”
賀蘭靜霆想了想,忽然放下叉子,說:“我能先帶你參觀一個地方嗎?”
“行呀,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正打算參觀你的房間呢!我想知道著名收藏家的房間會是什麽樣子!”皮皮笑眯眯地說。
“現在你覺得好些了?不想吐了?”賀蘭靜霆又問。
“完全好了,真是一陣一陣的。”
“跟我來。”
他引著她穿廊度院,出了後門。
其實賀蘭靜霆的四合院就在這座山的最高處,離山頂隻有十幾步之遙。院牆沿山而上,竟將包括山頂在內的一大片地方都圍住了。
山頂有座八角小亭,亭邊有個巨大的石台,圍著漢白玉的欄杆,往下是陡峭的北坡。
走到石台上,賀蘭靜霆忽然問:“你喜歡這地方嗎?”
“還行,有點陰森森的。”皮皮被山風吹得打了一個寒戰。無端地,她嗅到了一絲危險的氣息,禁不住看了看賀蘭靜霆,腿亦不由自主地發起抖來。
緊接著,她就發現石台的正中鑿著一個井。
站在井邊往下看,裏麵沒有水,也不是很深。井壁是光滑的大理石,上麵小,下麵卻很寬敞。清冷的月光筆直地照下來,井底十分明亮。
裏麵什麽也沒有,隻有一把躺椅。
身邊的賀蘭靜霆依然散發著深山木蕨的氣息。
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他柔聲說:“皮皮,今天晚上,你願意陪我曬月亮嗎?”
那聲音充滿蠱惑,他的手亦不知何時已搭在了她的腰上。
輕輕一推,皮皮就掉了下去。
6
皮皮掉下去的時候並沒有摔著。因為她正好落在躺椅上,躺椅裏裝著彈簧。
可是,當她仰起頭來,看見賀蘭靜霆亦隨之翩躚而落時,就立即明白發生了什麽事。腦中頓時閃出一幅老式偵探片的定格:自己赤身裸體地趴在井底,口吐鮮血,四肢散亂。話外音是刑警隊長木然的描述:“死者女,未婚,二十歲右左,身穿……”
她不敢想下去,眼見賀蘭靜霆尚未站穩,毫不猶豫地出了手,向他身體的某個部位狠狠地踢了一腳!
麵前人吃了痛,猝不及防地彎下腰去,重重地倒在躺椅上。
還沒等明白發生了什麽事,他的脖子便被皮皮緊緊地掐住了。
淫賊、色狼、殺人犯……
皮皮咬牙切齒地在心裏罵,力道越來越大,手越收越攏,賀蘭靜霆掙紮了一下,便不動了。
原來,改寫一個偵探片也挺容易。不到三秒鍾,皮皮就由受害人變成了殺人者。
若不是月光很亮、井底很幹淨、躺在椅子上的人不難看,皮皮幾乎要得幽閉恐怖症了。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敢鬆開手,仍是心跳如狂。害怕賀蘭靜霆突然蘇醒,她用圍巾將他的雙手緊緊綁住,打了個死結,這才借著月光細細查看。
賀蘭靜霆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裏,胸口的扣子被她扯開了,露出一道白皙的鎖骨,有些瘦弱,卻散發著一股男人身上特有的雄性氣息。
生怕再看他兩眼便會把持不住,再加之好奇心頓起,皮皮將他的眼鏡一摘,不尤得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其實賀蘭靜霆的眼睛和常人沒什麽不同,安靜地閉著,也看不出什麽特點。可是,皮皮覺得,摘掉眼鏡的賀蘭在幽微的月光下有一種難以形容的氣質,一種驚豔的感覺。
真是翩翩君子,溫潤如玉。可惜卿本佳人,奈何作賊?
皮皮在心裏搖頭,探了探他的鼻息,又摸了摸他的動脈。
沒有呼吸,也沒有脈博。
她頓時慌張了,俯下身去聽他的心跳。
沒有心跳。
片刻間,皮皮出了滿滿一頭的冷汗。她一直以為躺在自己麵前的賀蘭靜霆隻是昏過去了。
不會吧!這位帥哥也太不經扁了吧?她沒做什麽啊,就是踢了他一腳,又掐了他一下,他怎麽就,怎麽就……死掉了呢?
一股涼意從她的腳趾一直爬到心髒,仿佛將心跳也凍住了。
皮皮對自己說,鎮定,鎮定。
沒錯。她遇到了色狼,她正當防衛。可是,皮皮並不想殺人啊。畢竟人都有犯錯的時候。何況,他還是位曾經給國家做出過傑出貢獻的優秀黨員。就算有罪,也罪不至死。
這麽一想,皮皮立即替賀蘭靜霆找到了更多不死的理由:比如,從頭到尾,賀蘭靜霆也沒對她怎麽樣,還很客氣地招待了她,替她削蘋果。比如,在井台上,他隻是輕輕地推了她一下。到時真要到警察麵前,講都講不清,沒準賀蘭的家人知道了,還要告她個“故意傷害”呢。
賀蘭靜霆那麽有錢,打起官司來,她一定吃虧。皮皮的家很窮,律師肯定請不起……
這些當然都不是令她心虛的最主要原因。
最主要的原因是,皮皮覺得,像賀蘭靜霆這種長相、這種事業有成的男人,想要哪個女人,似乎不必那麽費勁。就算他不要,送上門來的也一定很多。而皮皮自己,則實在太平常、太普通了,賀蘭靜霆怎麽會對她起覬覦之心呢?
按照這個邏輯往下分析,皮皮甚至覺得,剛才賀蘭也沒推她,隻是碰了她一下,她太敏感,急於防範,身子一傾,就往下跌。——也許他並沒有什麽惡意。
不敢再想下去,她趕緊給他做起了人工呼吸。
皮皮學過一點救生常識,當下雙掌合攏,在“死人”的胸口上用力地按了三下,再對著他的嘴吹氣。
一連做了三組,每組十次,沒有反應。
她以手握拳,用力地捶擊他的心髒。
沒有反應。
皮皮的頭皮一陣發麻,冷汗濕了一身。環視四周,她發現了一個更嚴重的問題:井壁非常光滑,憑她一人之力,絕對不可能爬出去。她也不能報警,裝手機的小包放在沙發上了。
這麽荒涼的私人住宅,又在這高高的山頂上,大約經年也不會有訪客的。
難不成,自己要和這個陌生人死在一處?
這時不知從哪裏吹來一陣寒風,陰慘慘的,一直冷到骨子裏去。皮皮越想越怕,愈發不敢懈怠,不但不停手,反而幹得更加賣力了。
一下、兩下、三下。
一直做了十一組,賀蘭靜霆的手指才突然微微地動了一下,緊接著,冰涼的嘴唇裏嗬出一絲暖氣。她再接再勵,繼續往裏吹氣、按壓、又抬起臉來觀察他。
賀蘭靜霆的胸膛漸漸地開始起伏,卻仍然一動不動地躺著。
“賀蘭靜霆,你要是沒死,就說話吧!”
過了片刻,他眉頭一蹙,閉著眼,有氣無力地說道:“沒法說話,我受傷了。”
皮皮鬆了一口氣,同時,立即提高警惕,提高嗓門向他喝道:“賀蘭靜霆,你這披著羊皮的狼!老實交待,剛才你想幹什麽?”
賀蘭靜霆反駁:“我什麽也沒幹。”
“為什麽把我推到井裏?”
“不是說,你想了解我的房間是什麽樣子嗎?這就是我的房間。”
“那你也得好好說,幹嘛要推我下去?你究竟打的是什麽主意?”
“到這個房間,除了跳下去,沒別的辦法。你總之是要往下跳的,不如我幫你一把。噢!噢!別踢我啦,我快沒有生育能力了。”
“就你這壞蛋,還想生育!我讓你斷子絕孫!”
“好吧,你弄死我,我們雙雙死在這裏。反正,沒我的幫忙,你是爬不出去的。”
這話管用,皮皮立即不踢他了。
“解開圍巾,勒得我的手挺難受。”
“呸!呸!休想!” 皮皮叫道。
他不理她,用口一點一點地咬開圍巾上的結,將鬆掉的圍巾一扔,扔到地上。
“別惹我,我練過武術,你不是我的對手!”皮皮想擺個架式出來,卻發現井底很小,躺椅又很大,餘下的地方,根本容納不了一個人。
賀蘭靜霆輕輕地哼了一聲,說:“就你這三腳貓的功夫?還叫武術?”
然後,他坐了起來,從地上撿回眼鏡戴上,開始一件一件地脫衣服。
皮皮愣了愣,傻眼了:“你……你幹什麽?”
“脫衣服,月光浴。”
“這麽冷的天,你也脫嗎?”她趕緊捂住眼睛,又將手指露出一道縫隙觀察他。
“不算冷。”
“你……你多少穿一點兒吧!”皮皮的聲音幾乎是乞求了。
“為什麽?”
“我……我是女的,男女有別……”
“你剛才那麽踢我,我現在差不多也算是個女的啦。”他想了想,似乎覺得這是個合理的要求,說,“好吧,把那個浴巾遞給我。”
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皮皮發現躺椅的下麵有個小櫃子,她從裏麵拿出一條雪白的浴巾遞給賀蘭靜霆。他轉身過去,用浴巾圍住下身,然後,怡然自得地躺在躺椅上,曲肱而枕,舒展著一雙修長的腿。
月光淡淡地灑下來。
空氣很冷,躺椅上的賀蘭靜霆看上去渾身冒著白氣,好像在練某種內功,又好像在洗蒸汽浴,一副怡然自得、愜意無比的樣子。
皮皮麵紅耳赤地斜睨著,遐想聯翩。
過了一會兒,她猛然想起自己這次來淥水山莊的真正目的,不就是要采訪這個人嗎?現在兩人獨處一室,走也走不掉,真是大好的機會啊!
皮皮趕緊掏出口袋裏的錄音筆,問道:“賀蘭先生,請問你為什麽要月光浴?”
賀蘭靜霆沒有回答,嫌她很吵,又不便發作。過了一會兒才說:“不為什麽。一種愛好,一種習慣。”
搞新聞的人見怪不驚,狗咬人不是新聞,人咬狗才是新聞。月光浴沒什麽新聞價值,充其量也就是一種養生運動,跟冬泳差不多。皮皮站累了,隻好坐到他身邊:“那麽,你要曬多久?”
“一晚上。”
“一晚上?!”皮皮立即跳起來抗議:“那我怎麽辦?難道要我在這裏陪你一晚上嗎?”
不知為什麽,也許他太容易被打倒了吧,皮皮並不害怕這個人,反而覺得今夜發生的事很有趣。
“要是不願意,你就自己想辦法出去吧。”他說。
“賀蘭靜霆!”
“叫我也沒用。”懶洋洋的聲音。
“看來你真是不想生育了!”皮皮又要向他揮拳,冷不防被他一拉,拉到躺椅上和他並排躺了下來。耳畔傳來緩緩的聲音:“為什麽要急於出去?你不覺得今晚的月光很美嗎?山上的蠟梅很香嗎?還有遠處風吹孔穴,草木折斷的聲音……
“積雪初融,春泉湧動的聲音……”
“鼴鼠飲河、冰層破裂的聲音……”
“水獺做夢、流星滑落的聲音……”
“天籟如此動人,你應當珍惜這美妙的一刻,和我一起躺在這裏,靜下心來,細細品味。”
“哦……”皮皮神思飄渺了,被那如夢如幻的聲音蠱惑了。
夜半更深,寒氣逼人。皮皮雖然穿著羽絨襖,卻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大大的冷戰。握著錄音筆的手,幾乎凍僵掉了。
她吸了吸鼻子,發覺自己的手忽然被賀蘭靜霆握住了,十指扣攏,一股融融的暖意從指尖傳了過來。
他們的臉幾乎是挨著的,可以聽見彼此的呼吸,皮皮想轉過身去,卻被他拽了回來,心不禁砰砰亂跳。
“你怕我?”他忽然說。
“不怕。”
“我可能會吃了你。”
“怎麽吃?”
“先從腳趾頭吃起,”他看著她,臉上浮出一抹幽深的笑意,“等快吃到頭頂的時候,我會問你疼不疼。”
皮皮咯咯地笑起來了。笑到一半,又覺得頭皮發麻,渾身直起雞皮疙瘩。
他們並排地躺在椅子上,看著圓溜溜的井壁,看著天上的月亮。
過了一個小時,皮皮不耐煩了:“這井裏有什麽好呆的?多無聊啊。”
“很遺憾,確實沒什麽娛樂的東西。”賀蘭靜霆說。緊接著,他想起了什麽,又道:“等等,我有一個短波收音機,你想聽嗎?”
他的手動了動,從躺椅下麵拿出一個很小的收音機,打開開關,放出古典音樂。
皮皮接過收音機,將波段擰來擰去:“我看看有沒有夜間談心節目,以前有個‘潘多拉心理話’,FM1097,我挺愛聽的。”
“不行,我得聽音樂。談心的節目很吵。”賀蘭靜霆一把奪過來,擰回原先的頻道,降E大調小夜曲。
“這個台的音樂全是降E的,主持人真是有病呀有病。ABCDEFG,那麽多調,他偏愛聽這一種,還放個不休,真是吃多了撐的。”皮皮不甘心,在他耳邊使勁地嘀咕。這個牢騷可不是皮皮發的,是皮皮以前一位音樂係的室友發的。作學生的時候,她也是天天與短波收間機為伴。
賀蘭靜霆不為所動,態度堅決:“我就愛聽降E調的。”
“行,我讓著你。”皮皮大度的放手,“我比較喜歡有道德優越感。”
“不不,我也喜歡有道德優越感。”賀蘭靜霆說,纖長的手指一撥,傳來女性頻道獨有的聲音,柔情萬千,如春雨綿綿:
“——現在我們來接聽一位來自杭州的聽眾,王小姐,你好。我是潘潘,這裏是FM1097,潘多拉心理話。剛才我們談到了女性之間的友誼,似乎是和男性很不相同的。王小姐,你想和大家分享你的經驗嗎?……”
這個欄目充斥了最最無厘頭的心理學八卦。賀蘭靜霆恨不能用手堵住耳朵。皮皮心裏一陣竊笑。
聽了不到十分鍾,賀蘭靜霆就打起了嗬欠,似乎想睡了。他微微地翻了一個身,側著臉,對著她。
啊啊啊,這可不能睡著了呀。皮皮連忙打開錄音筆:“賀蘭先生,現在我能采訪你嗎?”
“不能。”
“為什麽?”
“鑒於你剛才的行為,你已喪失了這次機會。”
“那麽,賀蘭先生,送我回家。”
“再過兩個小時。”
“我現在就要回家!”皮皮的嗓音提高了八度。
“請便,”他指了指井口,“我建議你光著腳爬,爬上去的可能性比較大。”
“你……你不幫我?”啞然了。
搖頭,聳肩,很遺憾。
皮皮本已經坐了起來,聽了這話,又“砰”地一聲倒在躺椅上。她今天也很累啊,現在都疲倦得睜不開眼睛了:“好吧,我睡了。我早八點整上班,記得七點半叫醒我。”
說罷,將他身上的浴巾一拉,搭在自己的身上,“浴巾我得蓋著,我冷。”
他愣了愣,意識到自己□,臉居然騰地一下紅了:“那,那我怎麽辦?”
“我怎麽知道?”
“我用你的圍巾好了。”他拾起地上的圍巾,圍住自己的腰,又怡怡然地躺了下來。
皮皮無語了,恨恨地睡了。
半夜,皮皮醒過來,天外的月光依然清冷,賀蘭靜霆依然睡在她的身邊。曲著身子,緊緊貼著她的羽絨襖,埋著頭,睡得很熟。
她忍不住又有一點好奇。從小到大,皮皮從沒有看見過男人的身體。就是家麟,十幾年來,她也隻在下暴雨的時候接觸過一次。此後,從碰碰指頭到牽手都經過了漫長的六年。
所以,機會難得,免費的生物課,皮皮低頭下來,將他的身體細細地研究了一下。
嗯,還行,難得的標本啊……
月華如練,星光熠熠。皮皮發現賀蘭靜霆的頸子上掛著一塊形式奇特的古玉,一頭是圓的,鏤空雕著花紋。一頭是尖的,微微上挑,好像犬牙。皮皮暗暗地想,戴這樣的玉,會舒服嗎?那麽尖,會不會戳到自己?不過,那玉質料極佳,潤如雨過天青,在月輝中泛出一道清涼的幽光。
皮皮醒來的時候,天已經亮了。她發現自己合衣睡在一張很舒服的大床上,連鞋子都沒有脫。
她走到客廳,發現賀蘭靜霆沐浴一新,西裝革履,正在戴手表。
“如果想洗澡的話,你可以用我的浴室。”他說。
“呃……不了。”
她有點訕訕的。自己到洗手間去胡亂地洗了一把臉,漱了漱口。
“我送你到地鐵車站。”他站了起來。
這回,他的手中有一根盲杖。他果然什麽也看不見。
出門的時候皮皮記住了門牌號碼:閑庭街56號。
他將盲杖拿到手中,卻沒怎麽用,神態也不像瞎子那樣猶疑。
“別送了,我自己可以走。”
“下山的路很長。”
他們並肩走了一段,賀蘭敬霆一直默默地跟著她,不緊不慢,神態從容。
“我不相信你什麽也看不見,至少可以看見一點光吧?”皮皮說。
“什麽光也看不見。”
“那你晚上的視力是多少?”
“1.5。”
“這麽說,其實你晚上是不必戴眼鏡的。”
“嗯。”
“那你為什麽又要戴?不麻煩嗎?”
“不麻煩,習慣了。”
到了車站,皮皮掏出車票正要和他告別,遲疑了一下,忽然壯著膽子問道:“賀蘭先生,你……是人嗎?”
驀然間,賀蘭靜霆的眼角浮出一道笑紋,笑紋迅速隱去了。他低頭沉默了片刻,好像在思考什麽才是合適的答案。然後,抬起頭,淡淡地說:
“我不是人,是什麽?”
7
皮皮在離報社不遠的一個大院裏有一間單身宿舍。非常小,隻有廚房和臥室,洗手間是公用的。皮皮一般是周末回家,平時住宿舍。所以,她一夜未歸,也無人過問。
換了一套衣服,正準備去上班,手機響了。
“皮皮,給家麟媽過生日的禮物我給你買好了。極品燕窩,市價一千三,我從徐阿姨那裏拿的,也要八百八。這事兒就這麽定了,你聽媽媽的,沒錯兒。”
八百八!這麽貴?
皮皮暗暗地抽了一口涼氣。
為了家麟媽的五十壽旦,皮皮一家人合計了整整半個月。其實也不過是家麟隨口說了句會帶皮皮吃個晚飯,皮皮全家都緊張了。經過一番仔細的分析,大家一致認為這是一個信號,說明家麟有意要向家裏正式公開他們的戀愛關係。那麽,皮皮這次上門的意義就不一樣了:就不能太隨便,得提點貴重的東西。再說,家麟那樣的家庭,逢年過節,送禮的人多了去了,一般的禮物也看不上,千萬別讓人以為是怠慢了。
禮物的方案提了好幾種,包括名茶、名酒、洋參、化妝品、手飾、皮包、絲綢布料……再搭上五瓶皮皮奶奶做的豆瓣醬。豆瓣醬倒是馬上就做好了,皮皮奶奶還特地花錢到市場去買了進口的玻璃瓶來裝好。剩下的就頗費腦筋。家裏拿出這麽大一筆錢隻是為了買件禮物,真是有始以來的第一次。大家都認為要慎重。結果商量了整整兩個星期也沒定下來。便宜了,不好意思。貴了,送不起。皮皮煩得隻想自己掏腰包。可是,她已經把每月工資的三分之二上交給了家裏,剩下的隻有飯錢和少得可憐的零花錢,打算就買兩罐好茶送去算了,皮皮媽死活不答應,說是簡慢了,還得送點特殊的。
一想到家麟的媽媽孟阿姨,皮皮就有些氣餒。高中畢業之後,除了過年照例去拜個年之外,她再也沒去過家麟的家。一來是自己年紀大了,老去不好意思;二來皮皮心裏悄悄地覺得,孟阿姨對她倒還客氣,卻不是很熱情。至少不像幼兒園時候那樣熱情:會抱著她買冰棒,會給她織毛衣,會叮囑隻比她大兩個月的家麟照顧她,會不斷地告訴皮皮的媽媽男孩子太淘氣,她就想要個女孩兒。
也可能是自己太敏感了吧。
孟阿姨對家麟特別嚴,近乎苛責。家麟數學考了八十分,回家就要挨媽媽的尺子。家麟挨了打就往皮皮家裏鑽,奶奶心疼了,去勸孟阿姨,孟阿姨不以為然,說女孩子成績不好,還可以嫁個好男人。男孩子成績不好,就沒救了。
於是,家麟的成長就成了一道百米欄的跨越賽。裏麵所有的障礙物都由他的母親設定。大學二年級考六級。畢業考研究生。研究生一年級考托福。托福過了考GRE。一關接著一關,沒個止境。家麟恨恨地說,等我出了國她就管不了我了。
皮皮的心裏卻悄悄地恐慌起來了。
她不知道自己該怎麽辦。如果自己跟著家麟出了國,能幹些什麽?讀書和學習都不是她的長項。打工嗎?當女招待嗎?住家生孩子嗎?
她不可以沒有家麟。
三個月前,經過一番激烈的思索,皮皮在離宿舍不遠的一個托福速成學習班裏報了名。老師是新東方的,掏錢交完學費,換得一大疊教材。在所有科目裏,皮皮的英文仍次於語文,屬於強項,成績忽好忽壞,並不穩定。不過高考時卻考出了一個驚人的九十五分,年級第二,比家麟還高。成了那年高考的一段傳奇。後來上了大學,英文不重要,成績自然又掉了下去。皮皮決定悄悄考托福,考個好成績出來,嚇家麟一跳。
電話那端,皮皮媽還在興致勃勃地談自己如何與徐阿姨還價。
皮皮看了看表,快刀斬亂麻:“好吧媽媽。反正下個月報社會發獎金,這算是我買的吧。”
“自家人講什麽錢嘛,我的錢就是你的錢。隻要家麟媽高興就好。”
掛掉電話,皮皮忽然覺得有點心酸。媽媽這個月老是咳嗽,喉嚨都是嘶啞的。醫生說川貝枇杷膏管用,她不舍得買,嫌貴了,自己每天蒸梨子水喝。還是皮皮看不過眼給她買了四瓶。如今一出手就是八百八,夠大方的。八百八,要爸爸賣多少東西才能掙回來啊?
周二是總編辦例行的歸檔時間。皮皮從早忙到晚,一天很快就過去了。下班時候,衛青檀果然給她送來了一張實習記者證,皮皮驚喜過望,連忙向她匯報了昨天采訪的情況。她隻說,她終於成功地和賀蘭靜霆搭上了話,還就古玉問題探討了十分鍾。至於昨晚發生的怪異的事,則全部隱去不談。畢竟在新聞單位混了一年,皮皮知道謠言的速度,說出來自己肯定會名節不保。
“嗬嗬,進展不錯。果然這個賀蘭對你戒備不深。”衛青檀把一顆孕婦維生素塞進口裏,仰頭灌下半瓶礦泉水,然後從包裏掏出一個筆記本,“據線報,賀蘭靜霆明天會去景田拍賣行競拍幾件古玉。其中有一件戰國時期的玉虎,據說是他的最大目標。他今晚要去V市博物館。”
“V市博物館?去那裏幹什麽?”
“不知道。”
V市是隸屬C城的地級市,離C城不遠,高速公路一個半小時的車程吧。
皮皮拿起記者證,抓上自己的小包就往門外走:“我去V市博物館找他。”
“你有他的手機號嗎?”
“……沒。”那天把賀蘭靜霆的名片扔了,皮皮真是悔到腸子裏去了。
衛青檀遞給她一張紙片,上麵寫著一個號:“皮皮,這就是老記者和新記者的區別。”
“他住閑庭街56號。”皮皮及時地加了一句。
衛青檀雙眉一挑,拿起筆記本就記,“你還真行。這個我倒不知道。”
皮皮走到門口大廳,撥通賀蘭靜霆的手機。
那邊傳來懶洋洋的一個“喂”。
“我是……關皮皮。”
“哦。”賀蘭靜霆的聲音有點吃驚,“你怎麽知道我的電話?”
“你不是給過我名片嗎?”
“名片上是辦公室的座機。”
穿幫了。
“是博物館的人告訴我的。”
“不可能,除非你認得館長。”
“你怎麽知道我不認得館長?”
那邊沉默。
過了一會兒,賀蘭靜霆問道:“找我有事?”
“今天能采訪你嗎?”
“不能。”
“是這樣,聽說你要去V市博物館。我能和你一起去嗎?”
“你去幹什麽?”
“去看看你去那裏幹什麽。”
“荒唐。”
電話掛了。
皮皮二話不說,坐上去V城的大巴。
冬季天黑得很早。到了V市博物館的大門,皮皮發現還在開館時間。買票進去一打聽才知道,博物館正在做一個百年老照片回顧展,同時播放老電影。為了吸引更多的人來看,不惜延長開放時間。
在門口等了半個多小時,果然看見從門外走進來的賀蘭靜霆。
皮皮趕緊迎上去:“嗨,賀蘭先生!”
賀蘭靜霆不耐煩地皺起了眉,看了看大廳,神態有些詫異,半晌歎道:“也就半年沒來,這裏的布置全變了。”
地方和省市的差別還是很大的。V市博物館看上去很破爛,大門失修很久了,牆壁層層剝落,洗手間的氣味彌漫了整個大廳。
賀蘭靜霆徑直往裏走,走了幾步,發現皮皮一直跟著他,又停住了:
“為什麽跟著我?”
“這是公共場合,我往哪裏走你管得了嗎?”
賀蘭靜霆看了看自己的手表,顯然沒時間和她嘴仗,繼續向前。
尾隨他進了一間辦公室,裏麵走出一位秘書模樣的中年婦女,手裏還有一把瓜子:“先生您找哪一位?”
“我是C城博物館的顧問,賀蘭靜霆。”他遞上去自己的名片,然後非常有禮貌地和她握手,“您好。”
“您好。”
“我想來這裏看看貴館的一件古玉藏品。”他拿出一張圖片,“就是這件。戰國玉虎。”
然後,他遞給她兩張紙:“這是介紹信和我的身份證。”
那位秘書仔細看了看那介紹信,又看了看皮皮,問道:“那麽,這位是——”
不等賀蘭靜霆開口,皮皮搶著回答:“我是賀蘭先生的工作助理。”
“稍等,我去庫房裏問一下。”
辦公室看上去很雜亂,桌上堆著一疊紙。右角放著一台老式計算機,屏幕上滿是灰塵。就在這當兒,皮皮的肚子咕咕地叫了起來。為了趕上大巴,她沒顧上吃飯,現在,肚子真的餓了。
肚子繼續叫,在這安靜的博物館,聲音簡直算是響亮了。皮皮很尷尬,低頭悄悄地看了一眼賀蘭靜霆。
他的臉上沒有半點表情,在一旁無聲無息地坐著,置若罔聞。
過了一會兒,秘書回來了,一進門就搖頭:“對不起,您說的那件古玉不在。”
她做出送客的姿態。
“不在?”賀蘭靜霆沒有一點要走的意思,冷冷地哼了一聲,“這是國家文物,你說不在。什麽意思?”
“不在就是不在,那能有什麽意思?”秘書的口氣很強硬。
“國家文物,它能不在嗎?”
“不在的意思……就是說,在館長那裏,在他的辦公室。”秘書終於坦白。
“那就麻煩您向館長請示一下。”
秘書還想推托,見賀蘭靜霆臉沉似鐵,遲疑片刻,到隔壁房間打電話。
過了一會兒她回來說:“請跟我來。”
8
玉虎靜靜地躺在鋪著絨布的木桌上,隻有手掌般大小。頭部的玉質都剝蝕了。
賀蘭靜霆戴上軟布手套,將玉虎拿在手中掂了掂,又掂了掂,然後放下來。拿起放大鏡和聚光電筒,仔細查看上麵的紋路和沁色。
“這是假的吧?”皮皮湊在一旁,指著虎背上的兩個圓孔:“戰國時期的工匠能鑽那麽圓的孔嗎?這孔看上去像是機器鑽的。”
“良渚時期的孔就有這麽圓。”
“良渚時期在戰國時期的前麵還是後麵?”
“距今五千年。”
“……那是前麵還是後麵?”
某人歎氣:“前麵。”
她們的身後站著兩個高大壯實的保安,麵無表情地看著前方。
賀蘭靜霆將射燈扭到最亮,對著光,用一把軟尺測量花紋的長度和間距。
過了片刻,見他長久不說話,皮皮又說:“這裏光線明明不好,你幹嘛不把墨鏡摘了?如果是怕掉了,我可以替你拿著。”
“麻煩你就把我當成瞎子好了。”
“昨天在博物館裏你就沒戴眼鏡嘛。”
可不是,皮皮記得一清二楚。當時賀蘭靜霆一聽見她的動靜就迅速地戴上了眼鏡。恍然間,她好像悟出了什麽,“難道你隻有我在身邊的時候才戴眼鏡?”
“是的,顯得你特重要,對不?”
皮皮閉嘴。
又過了半個小時,皮皮忍不住催促:“你看完了嗎?”
“沒有。”
“還要看多久?”
“再過一會兒。”
“我餓了。”
“門外有餐廳。”
“我不夠錢。”由於急著趕大巴,皮皮坐的是空調直達超豪華的車型。付完車票所剩無幾。剩下的錢還要買回去的車票。
賀蘭靜霆站了起來,跟保安打了聲招呼,將玉虎還了回去。
博物館門前是一條繁華的大街。
賀蘭靜霆問道:“你想吃什麽?”
“……麵條。”
“如果有錢你想吃什麽?”
“水煮魚片。”
他帶著她去了一家川菜館。
兩人坐定,皮皮一翻菜單,嚇了一跳:“川菜怎麽能這麽貴?”
賀蘭靜霆看著她:“我請客。”
皮皮點了兩個菜,一個水煮魚片,一碟蘑菇菜心:“水煮魚挺多的,兩個人吃夠了。”
賀蘭靜霆不吭聲。等服務生拿走了菜單,他說:“我什麽也不吃,就你一個人吃。”
一個人吃啊?是不是沒點到他喜歡的菜?
皮皮有點不好意思,忙說:“不吃怎麽行,你不餓嗎?”
“不餓。”賀蘭靜霆淡淡地說。
“那你……平時晚飯都吃些什麽?自己做嗎?”
“我吃的東西,你是不會喜歡吃的。”
皮皮笑了:“不會吧。我可是雜食動物,什麽都吃的。說說看,你喜歡吃些什麽?”
賀蘭靜霆抬頭看了她一眼,說:“我吃花。”
“花?”皮皮沒聽清:“西藍花?花菜?花木耳?花椒?”
賀蘭靜霆搖頭。
皮皮的目光正好落在桌子當中的花瓶上。裏麵放著兩朵康乃馨。
“你是說……鮮花?”
“嗯。”
她指了指花瓶:“這種?康乃馨?”
“紅花。”
“這是康乃馨。”
“我叫它紅花。”
“當然……它是紅的。”
皮皮覺得,他們的談話開始有新聞價值了。於是她緊追不放:“OK,你吃花,鮮花。怎麽吃?風幹泡茶?做成蜜餞?糖炒還是水煮?”
“生吃。”
皮皮將康乃馨摘下來,遞給他:“你吃給我看,好不好?”
賀蘭靜霆沒有接:“不吃。”
“這就是花,你為什麽不吃?”
“用過化肥。”
“……你隻吃綠色食品?”
“嗯。”
皮皮想了想,又問:“那你一天要吃多少朵花?是按朵算嗎?還是論斤?”
“沒數過。”
“你從哪裏買花呢?花店嗎?”
“自己種。我有一個很大的花園。”
“萬一……萬一收成不好,不夠吃了呢?”
“那就餓著。”
皮皮打量他的身材,半晌,歎道:“營養不夠啊……難怪你這麽瘦。”
水煮魚片端上來了,皮皮隻好一個人吃。賀蘭靜霆在一旁默默地看著她。
她很餓,一連吃了兩碗米飯,都顧不上說話。
吃了飯,賀蘭靜霆又給她點了一碗菠菜湯:“喝點湯吧,你吃得太快了,會不會咽著?”
皮皮擦了擦嘴,從口袋裏掏出一塊小玉遞給他:“這是我買的一塊玉,你給看看。”
早上出地鐵站時,她在地攤上買了一塊玉,看上去綠油油的,成色不錯,二十塊錢。
賀蘭靜霆看了一眼,輕笑,隨手扔進垃圾箱裏。
“喂,我的玉,幹嘛扔了!”
“垃圾。”
皮皮搶到垃圾桶邊,正準備翻找。冷不妨旁邊一位客人對著垃圾桶吐了一口痰。
一隻手拉住了她:“別找了。”
賀蘭靜霆說:“不如我送你一樣東西吧。”
“我……我為什麽要你的東西?”
“不是什麽貴重的東西,不過,是吉祥物。”
他從懷裏掏出錢包,錢包裏有個裝硬幣的小袋。打開小袋,他變戲法似地從裏麵拿出一顆彈丸大小的珠子,紅色的。用一道黑色的細繩將珠子穿了,係在她的左手腕上。隨手打了一個結。
皮皮發現,他打結的動手很麻利,也很奇特。打出來的結層層環套,弄出一朵空心小花的形狀。
“好了。”他用小刀割掉餘繩。
“這珠子是什麽做的?不像是玉呢。”皮皮將珠子移到手心把玩。發現它很硬,也很沉,可是表麵並不是很光滑,仔細一看,有細細的孔穴和紋理。
“不是玉。”
“是……佛珠嗎?”
“差不多。”
他忽然坐到她身邊的椅子上,神秘地說:“我教你怎麽玩。”
攤開手腕,賀蘭靜霆將珠子移到她的脈搏處。那珠子便輕輕地震動起來。
“看,看,它會動呢!”皮皮輕呼,“它好像要跳起來了。”
“它很喜歡你聽你的心跳。”
“喔……它還會發熱。”那珠子漸漸地微微發燙。
“別玩太久了,你的心跳也會跟著變快的。”
9
雖然不知它為何物,皮皮的警惕還是很高的:“請問,帶久了我會得心髒病嗎?”
“不會。”賀蘭靜霆將珠子從她的手心移開,淡淡地說,“這東西雖不值錢,卻一直跟著我。如果哪天你不想要了,不要扔掉,仍舊還給我。好嗎?”
“好啊。”皮皮雙手托額,定定地看著他,“可是,賀蘭先生,你為什麽一定要戴墨鏡?你明明晚上看得見。”
“叫我賀蘭靜霆。”
“賀蘭靜霆,你為什麽一定要戴墨鏡?”
“我可以不戴墨鏡。”
“哦?”
“但我不敢取下來。”
“……為什麽?”皮皮端起茶,喝了一口。
“我怕你會愛上我。”
“……什麽?”眼珠子瞪圓了。
欲言又止,賀蘭靜霆終於很深沉地說了一句:“因為我長得特英俊。”
“噗——”皮皮噴了。
皮皮覺得,天底下沒有任何一個男生可以帥過家麟。何況相識多年,她與家麟之間,相貌早已變得不那麽重要。如今,居然有個人向她宣稱自己很英俊,居然認為這就是魅力,皮皮覺得很搞笑。
“會嗎?”她用餐巾紙擦了擦臉,“你可以很自戀,我可沒那麽花癡。”
“別這麽說,愛美乃人之本性。”
他摘下的眼鏡,向她抬眼而視,擺出一個很酷的造型。
滑稽的樣子,幾乎令皮皮笑倒。
可是她很快又怔住了。因為賀蘭靜霆說的是實話。響當當的大實話。
他就是太英俊了,竟給人一種禍害的嫌疑。
皮皮覺得,戴著墨鏡的賀蘭雖然眉宇分明,卻也隻是給人一種冷俊從容的印象。摘掉眼鏡的賀蘭,雙眸黑不見底,卻又亮若點漆,能勾人魂魄。可是,看來看去皮皮又覺得,和常人相比,賀蘭靜霆的眼睛好像缺了點什麽。那道漆黑的瞳仁如遠山晨霧、捉摸不定,又如一池春水、清澈見底。明明十分神秘,卻又令人信賴。皮皮不知道為什麽他的眸子可以同時能給人以兩種完全不同的感覺。
就算皮皮平生沒見過美男,在新聞單位工作,天天看報紙,至少也見過不少美男的照片。好萊塢的性感男、畫報上的時尚男、體育場的肌肉男、日劇裏的腹黑男、瓊瑤電影裏的溫柔多情男、乃至香煙廣告裏的西部粗獷男,皮皮都能欣賞。因為他們再怎麽美都有一股子“人”氣。
這正是賀蘭靜霆身上缺少的地方。他很美,卻美得有些不真實。就像羅丹的雕塑,本來是用來觀賞的,突然穿著衣服走在大街上了,未免嚇人一跳。
愕然了很久,皮皮下巴有點發酸。此外,不知為何,她的心也跳得很快。
麵前的人眸光忽轉,眼底盡是笑意:“皮皮,晚上陪我曬月亮吧。”
“呃——”
“皮皮。”
回過神來,皮皮記住自己的任務:“可以呀。那我可以采訪你嗎?別緊張,我隻是想了解一下你的日常生活。”
“可以采訪,不可以報道。”他的嗓音很溫和。
“我們晚報想做個弘揚傳統文化的專訪。這對你,對你的博物館都是大好的宣傳機會。”
“我不喜歡被宣傳。”
“不是宣傳你,是宣傳傳統文化,宣傳你對傳統文化的貢獻。”
“那都是一個意思。不。”
“絕對不涉及你的個人隱私——”
“不。”
“如果不是我采訪你,也會有別人來采訪你。這是個被傳媒操縱的世界,你不可能逃遁。”
“我說過了,謝絕報道。”
“那好,”皮皮說,“我采訪你,但不報道。”
報道可以由衛青檀來寫。
“我們回去吧。”賀蘭靜霆說,“你坐我的車好嗎?”
“行啊。”
一起走回停車場,皮皮又發現了一個怪現象:賀蘭靜霆雖然沒有戴眼鏡,他的雙眼一直像盧舍那大佛那樣微微合起,一副提不起精神的樣子。
等他用搖控鑰匙打開車門的時候,皮皮終於忍不住問道:“你的眼睛為什麽一直是半閉的?你的大腦受過傷嗎?”
賀蘭靜霆籲出一口氣,無可奈何地看了她一眼:“你覺得我像是個大腦受過傷的人嗎?”
“嗯——不好說。”
賀蘭靜霆本來要打開門,聽見這話,停住了:“何以見得?”
“我更正一下。你的大腦可能沒受過傷,但你一定不是人。”
低頭沉默片刻,賀蘭靜霆避而不答:“上車吧。”
汽車在漆黑的郊區公路上行駛,路過幾道空曠的田野。
又是那個電台。放著令人昏昏欲睡的降E調小夜曲。這好像是賀蘭靜霆最喜歡的音樂,百聽不厭。
無事可做,皮皮隻好不停地喝汽水。
過了半個小時,她忽然推了推賀蘭靜霆的胳膊:“能停下車嗎?”
“怎麽了?”
“我要上廁所。”
“再開四十分鍾有個加油站——”
“等不及了。”
車立刻停了,皮皮跳下車,四下張望:“這附近哪裏有廁所?”
“據我所知,這附近都是農田,沒廁所。”
“那……那我怎麽辦?”
“就地解決。”他指了指遠處一棵樹。
“呃……那裏?”到達那棵樹要越過一片長長的灌木,四周黑漆漆的。
皮皮有點害怕了,“那裏——會不會有蛇呢?”
“你知道蛇字裏為什麽有個‘它’字嗎?”
“不知道。”
“因為‘它’是小蛇的意思。古代的時候,草地裏有很多蛇,所以上古的人見了麵互相問候,都說‘無它乎’?”
“你是說,這草地裏也有很多的蛇?小蛇?”
“肯定的。”
“賀蘭靜霆,麻煩你下來一下。”皮皮板起了臉。
“下來幹嘛?”
“你得保護我。”
“為什麽?”
“我保護過你,對吧?現在輪到你保護我了。”
“……行。”回答得很勉強,同時加上一個前提,“如果有狗來,我會自己先跑掉的。”
“我知道。”
他們相攜走入草叢,過了一會兒,皮皮用礦泉水洗了手,又一起走出來。
夜很靜。
山氣空蒙,冷月當空。
皮皮嗬出一口氣,暖了暖自己的手:“今天的月亮真好,你應當好好地曬一曬。”
“說得不錯,”賀蘭靜霆微笑,“不如我們現在就曬吧。”
皮皮微微納罕:“現在曬?怎麽曬呀?”
“上車頂。”
他身手敏捷地爬上車,又將皮皮一把拉上來。然後脫下大衣,讓皮皮躺在上麵,自己亦躺在她的身邊。
“冷嗎?”他問。
“還好。”皮皮吸了吸鼻子。
“把我的圍巾戴上吧。”圍巾將她的臉包住了。
仰望蒼穹,賀蘭靜霆的雙眼終於緩緩地睜大了,漠然直視空中的圓月。
“哎,賀蘭,”皮皮忽然問,“你是外星人嗎?”
“我像外星人嗎?”
“有點像。我覺得你在接收你們星球的信號。”
“嗯,那麽,你猜猜看,我來自哪個星球。哦,對了,在問這個問題之前,我得問問你高考地理考了多少分,能不能和我討論這個問題。”
“……六十一分。”
“也就是說,你其實沒什麽天文知識。”
“……沒有。你會不會像超人那樣,來自氪星球?”
“當然不是,”他很認真地說,“我不是外星人。我一直住在地球。”
“可是,為什麽剛才你一直垂著眼皮,一看見月光你就睜眼了呢?”
“嗯,這是個很好的問題。說明你有很強的觀察力。”
“謝謝,你能告訴我為什麽嗎?”
“看,剛誇完你有強大的觀察力,你就放棄觀察要問答案了。這可不行,你得繼續觀察。”
“那麽說,你已承認你不是人了。”
“我身上有哪點地方不像人?”
皮皮坐起來,看了看他,想了想,歎了一口氣,又躺下了:“沒有。不過,沒聽說有人要曬月亮的。”
“怎麽沒有?‘床前明月光’不是?”
“那也算啊?”
“人家不是‘舉頭望明月’嗎?”
“得,您就繼續忽悠我吧。”
“要說忽悠,”賀蘭靜霆話鋒忽地一轉,“天底下數你們的報紙最忽悠。”
“我們報紙怎麽忽悠了?”
“來來來,把你們的報紙拿出來。”
皮皮不服氣,從包裏掏出張今天才出版的C城晚報:“在這裏。”
兩人翻過身來,將報紙攤在車頂,賀蘭靜霆拿出手電筒往上照:“你看好,我來給你讀一讀。”
“這是頭版新聞:‘二號公路發生連環車禍,兩死一傷。公安部門提醒市民注意交通安全。’”
“這怎麽啦?車禍不是天天都有的嗎?這是真實報道。”
“當然是真實的,你看這裏。”他將報紙翻了一頁,指著一個廣告:“‘安順保險,給您幸福平安的承諾。’看出這兩條的聯係了嗎?”
“沒看出。”皮皮很老實。
“沒關係,再來。容我慢慢啟發。這是副刊頭條:‘港姐選美進入最後決戰,十位候選人綜藝大比拚’。”皮皮仔細看了看那十張臉的照片,個個美倫美奐,貌似天仙。
賀蘭靜霆嘩嘩地翻報紙,指著最後一版的一個廣告:“千美醫院,C市整形外科第一家。”
皮皮忽然震驚了。
“明白了?”
“你是說……”
“報紙總是告訴你,這個世界不安全,什麽都會發生。對不對?為了讓自己更安全,你要幹什麽?買保險。”停頓片刻,賀蘭靜霆又說,“報紙上充滿了明星的照片,對不對?它告訴你,你的臉應當像她們一樣完美。可是,你有那麽完美的臉嗎?沒有。怎麽辦?買化妝品、去美容院、做整形手術。”
皮皮結舌了:“你是說,報紙上的新聞都是陰謀?”
“差不多。至少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這樣。”
“所以……你從來不看報紙?”
“不看。”
“你從來不關心世界的變化?”
“我挺關心的,但不必看報紙。”
“你是伊壁鳩魯派的吧?”
“不是。我自成一派。”
皮皮咯咯地笑,眼見前方一道濃雲,便說:“月亮沒了,咱們走吧。”
回到淥水山莊,賀蘭靜霆徑直去了井底曬月亮。皮皮坐在他身邊,望著圓圓的夜空。過了片刻,見賀蘭靜霆一直不說話,她道:“如果這時候下雨了你怎麽辦?”
賀蘭靜霆手摸井壁,似乎按動了一道開關,井上的兩塊巨石猛然移動,兩秒鍾之內便將井口嚴絲合縫地堵住了。
皮皮驚道:“原來這裏還有一道機關!”
“是啊。”
“太黑了!”
賀蘭靜霆又按了一下機關,巨石移動,井口張開:“就這麽簡單。”
“機關在哪裏?我來試試。”皮皮從躺椅上跳下來,去摸井壁。按照賀蘭靜霆指給她的方向,果然摸到一個淺淺的小坑,裏麵有一個圓形旋紐。她輕輕一按,巨石合攏。再一按,巨石移開。
皮皮覺得很好玩,便按了無數次。一直按到賀蘭靜霆快要煩昏掉了。
“你按夠了沒有?”
“沒有。我再玩一次哈!”
皮皮又按了一次,這一回,巨石合攏卻突然不再張開了。
機關失靈了!!!
皮皮手忙腳亂地又將旋紐按了十幾次,那兩塊巨石紋絲不動。
“賀蘭,怎麽辦?機關壞掉了!你會修嗎?”
“不會。”
“那我們豈非要悶死在這裏?”
“你可曾看過一部電影,叫作《午夜凶鈴》?”
“嗚——賀蘭靜霆,你別嚇我!!”
“井下挺好,就是有點黑。對於我這瞎子來說,不算什麽。你若天天呆在這裏,慢慢也會習慣的。”
聽了這話,皮皮頓時毫毛直豎,緊緊抓住賀蘭靜霆的手:“拜托你別開玩笑啦,趕緊起來修一下吧。也許就是一個齒輪壞了。你弄一弄就好了。”
她的聲音已經是嗚咽了。
可是,賀蘭靜霆仍然很愜意地躺著,一動也不動:“就是壞掉了,修不好的。”
“賀蘭靜霆!你別嚇我……你若嚇我,你就不是人!”
黑暗中,麵前人“嘶”地一聲笑了。
聽見這個笑聲,皮皮幾乎要昏厥了:“賀蘭靜霆,你……你究竟是誰?”
那聲音很溫柔:“你說對了,我不是人。”
皮皮猛地跳起來,退到井壁,在黑暗中擺出了防犯的姿勢:“胡說!你明明是人,你!你身上的每一處都是人的樣子!”
“我真的不是人。”
“你……你證明給我看。”
“我問你,人的心跳每分鍾多少下?”
“七十下。”
黑暗中,賀蘭靜霆伸出一隻手,將她的手拉過來,按在自己的胸口上。
像冬眠中的動物,他的體溫很低,甚至有一股淡淡地,說不出的寒意。
“我從一數到六十,正好一分鍾。”賀蘭靜霆緩緩地開口,“一、二、三、四、五、六……”
皮皮呆住了。
不知是由於體溫,還是由於恐懼,皮皮覺得自己的手突然間喪失了知覺。不僅是知覺,連智力也一並喪失了。
三次。
賀蘭靜霆的心跳每分鍾隻有三次。
10
此時此刻,皮皮隻希望自己是隻壁虎,能迅速沿著光溜溜的井壁爬出地麵逃之夭夭。
可是黑暗中,除了自己的喘息,四周就像墳墓一樣寧靜。她用指甲在井壁上用力地刮了幾道,堅硬的花崗石,不留半分痕跡。
緊接著,卻是賀蘭靜霆“嗤”的一聲輕笑,不明不白,意味無窮,像一根針刺破了充滿張力的空氣。皮皮頓時緊張到不能呼吸。
“你害怕了?”
“對不起,我不知道你有嚴重的心髒病!”皮皮說。
沉默了幾秒,賀蘭靜霆沒反應過來:“你說什麽?”
“你看過醫生了麽?”
“……”
“你一直回避采訪,是不是因為你的心髒不好,怕人打擾?”
“……”
“那個,我不打擾你了,我也不采訪你了。你安心養病。麻煩打開門,我告辭了。”
“……我想,你沒聽明白我意思……”賀蘭靜霆的話音明顯地鬱悶了下去。
“賀蘭先生,請充許我誇您一句,您非常幽默。聽您談話我如沐春風,咱們下次再聊。再會!”
“這麽說,你的確害怕了。”
“……沒有的事。”
“你的手抖得很厲害。”
“沒有的事。”
“你的腿也在抖。”
“沒有的事。”
“你怕什麽?”
“我什麽也不怕。”
“那你為什麽使勁地踩我的腳?”
“對不起。”
頭頂上的青石板忽然動了。
月光攜裹著一團山氣筆直地照下來,不知從何處飛來一隻流螢,落在皮皮的肩上,螢光點點,詭異地閃爍著。
同時閃爍的還有賀蘭靜霆雪白的牙齒。
皮皮的靈魂一陣混亂。
過了片刻,她終於問道:“你說你不是人——那你究竟是什麽?”
“我是狐狸。”
“你是一隻狐狸?”
“對不起,稱呼我的時候請用‘位’這個量詞。我比較習慣別人用尊敬的語氣提到我。”賀蘭靜霆非常禮貌地更正了一下。
“一……位狐狸?”
“不錯。人類自覺高出萬物,說到底不過是群猴子。我們半斤八兩,都是脊椎動物。”
“呃——”皮皮失語了。
愣了半天,她又問:“那你今年……貴庚?”
“我比你大。”
“大多少?”
“大……八百七十九歲。”
皮皮一著急,頭腦就特不靈光,尤其在數字上。心算了半天也沒得出一個正確的數目,脊梁貼在冰冷的井壁上,已貼得不能再緊了。她恨不得能變成一塊化石,鑲在裏頭。與此同時,腦海中刷刷地閃出了幾個聊齋故事,所幸裏麵的狐仙都是積極善良的。可是,另一個故事卻立即以壓倒多數的實力掩蓋了前麵所有的故事。
《畫皮》。
皮皮拒絕回憶《畫皮》的具體內容,舔了舔嘴唇,強自鎮定:“如果你想吃掉我,你一定會後悔的。”
“哦?”賀蘭靜霆的語氣很輕,卻仍然是笑,“為什麽?”
“我有愛滋病,逼急了會咬人。”
賀蘭靜霆笑得喘不過氣來。
趁這當兒,皮皮猛一抬腿,作勢要踢,卻被他眼疾手快地抓住。
“不用害怕,我不會傷害你的。”他放開手,坐到躺椅的另一邊,在井底裏保持著與她最遠的距離。
可是,越是這麽說,皮皮的聲音越哆嗦:“你……說話算話,還是……故意逗我?”
“我們狐族非常講信用。”
“不,你不是狐狸。”
“要我怎麽說你才相信我?”仿佛被冒犯,賀蘭靜霆的語氣有些不耐煩。
“很簡單,你變個原形我看看。”
賀蘭靜霆笑了。
“我變不了。”
“我降低要求,你給我看一下狐狸的尾巴也行。”
“我沒有……”
“那你就不是狐狸。”
“是這樣——”賀蘭靜霆痛苦地解釋,“修煉之後我外形的很多特征都消失了。”
“我不明白。”
“通常的情況下,狐狸是從上到下修煉的,所以尾巴是最後一關。可是我是倒著來的,所以眼睛是最後一關。”
“你為什麽要倒著來呢?”
“我先天失明,所以隻能倒著來。而且還特別慢。誰讓我是殘疾的呢。”
“你少蒙我。”
“我說的都是真話。”
“好吧,除了心跳,你還有什麽可以證明你是狐狸的?”
“我的嗅覺很好。”
“怎麽個好法?”
“你今天早上起來,用的是兩麵針牙膏。接著,你吃了生煎包子,香菇味的。你喝了豆漿。然後你去了報社,在路上你不小心踩了一片香焦皮,地鐵很擠,你和一個灑著Gucci香水的女郎擠在一起。中午你吃的是回鍋肉和魚片粥,你很愛惜牙齒,又去漱口,這回你用的是草珊瑚牙膏。接著你累了,喝濃茶,便宜的茉莉花茶。你的同事喜歡嚼口香糖,她不喜歡你,將口香糖粘在你的椅子上,你坐下來工作,褲子上粘了一些,你至今不知。你今天的工作是整理檔案,你摸了幾百張紙,分別出自三十個不同的年代,油墨的氣味很混亂。你坐了大巴,大巴司機抽的是玉溪牌香煙。你餓了,吃了很多牛肉幹和土豆片……你一向月經不調,荷爾蒙導致你身上的氣味變化多端,不過我有理由相信你今晚會來月事……”
“賀蘭靜霆,你敢跟蹤我!”
“我白天什麽也看不見,能跟蹤你嗎?”
“你看不見?誰知道這是真的還是假的?”
“關皮皮,像你這麽蠢的女人,我懶得浪費智力去騙人。”
“要麽你變原形證明你是一隻狐狸,要麽你就是一個騙子。”
“我送你回家,談話到此為止。”賀蘭靜霆忽然拉住她的手臂,忽然輕輕往上一跳,就帶她出了井。
“哎,你比劉翔跳得還高,奧運會你怎麽不報百米欄呢?”
“你能不能住嘴?”
“……”
車上的氣氛很不對頭。
賀蘭靜霆一直陰沉著臉。
皮皮有點坐不住了,隻好沒話找話:“除了花之外,你還吃什麽?”
“我還吃人。”
“搞笑哦。我們現在吃的東西裏都有化學添加劑,我們可不是綠色食品……”
“所以我很挑食。”
“那你肯定看不上我,真的。我得過肝炎的。”
“說到肝,這倒是我最喜歡吃的東西。”
“那下次我請你吃爆炒豬肝哈。”
某人氣結。
皮皮不管他,繼續說:“你發現沒,在這個世界上,證明自己是人很容易,證明自己不是人,很難。”
“吱”的一聲,車猛然刹住。雖然係著安全帶,皮皮身子往前一聳,又被安全帶死死地帶住,肋骨被勒得生疼。
賀蘭靜霆跳下車,將她從車裏拽出來,拽到一棵大樹下,忽然用雙手卡住她的脖子,冷冷地說:“如果我現在就把你吃掉,是不是就能證明了?”
11
其實不用雙手,賀蘭靜霆陰森森的目光就能把關皮皮的咽喉切斷了。
可是一個硬邦邦的東西突然間戳過來,卻令他冷不防地退了一步。低頭一看,一個黑乎乎卻閃得銀邊的東西抵在他胸膛上。
“這是什麽?”
“索尼牌錄音筆。”
賀蘭靜霆雙眉一皺:“你要錄音?”
皮皮用力點頭,做出主播姿態,揚聲道:“賀蘭先生,請問您做了九百年的狐狸有可感想?能用一句話說出來嗎?”
這是一條通往城中的大道,路上的車很多,車燈交錯,掃描儀般一道一道地從他們的臉上閃過。路邊沒什麽行人,卻有一個穿著棉襖的老頭兒正在撿垃圾。
賀蘭靜霆怔了怔,繼而冷笑:“看來你真地不怕我。”
“不怕,”皮皮果斷地搖頭,“我以前住的地方,後麵是火葬場,左邊是烈士墓,隔壁是花圈店。我什麽都怕,就是不怕鬼。”
其實這不是皮皮住的地方,是皮皮的好友辛小菊住的地方。因為從小就住在這種地方,小菊被認為是陰氣拂拂,鬼氣森森,鬼胎轉世,有鬼附身。打上初中那陣兒,雖是數學尖子,班上肯理睬她的人就不多,天生好奇的關皮皮除外。
“我不是鬼。”
“你有影子。”皮皮指了指地麵,表示同意。
“我再說一遍,我是——”
“除非你能證明。”
默默地對峙了幾秒,賀蘭靜霆忽然一笑,說:“那時的樹比現在多。”
這回輪到皮皮摸不著頭腦:“什麽樹?”
“你不是問我有什麽感想嗎?這就是我的感想。”
那時的樹比現在多。廢話。那時的房價還比現在便宜哪!
這人活了九百年,就這感想啊?
皮皮頓時對他產生了鄙夷:“賀蘭靜霆,這麽多年,你真是白活了。”
回到車上,賀蘭靜霆又扭開了那個台,車裏回蕩著鬱悶的降E大調小夜曲。
“這是狐狸喜歡的音樂?”
“嗯。”
“這是——你們的電台?”
“嗯。”
“裏麵的那個性感播音員,也是隻狐狸?”
“量詞。”
“也是位狐狸?”
“我們這一族比較喜歡從事娛樂業。”
“難怪天天都是音樂,連個新聞也沒有。”皮皮嘟囔了一句。
“你錯了。裏麵播的就是新聞,不過是用音樂來播的。是狐狸就聽得懂。”
皮皮翹起了二郎腿:“播的是些什麽?說來聽聽。”
“剛才在說大興安嶺的氣候。晴天轉多雲。北極零下五十二度。渡口花店新進了一批綠色鮮花,數量不多,歡迎采購。還有某位得道大仙的講座,修真秘要之類。”
“渡口花店,你是說南街上的那個嗎?”
“嗯。”
C市人沒有誰不知道這個最大的花店和一年一度在這裏舉行的盛大花市。皮皮的奶奶還在那裏買過不少花的種子呢。
“你也常去那裏買花嗎?”
“不常去,有時去。那店對我來說,就相當於你們的麥當勞吧。”
“光吃花你的消化係統受得了嗎?”
賀蘭靜霆忽然沉默。
“你……你有消化係統嗎?”
繼續沉默。
“你一天去幾次洗手間?”
車猛地又刹住了,緊接著,關皮皮這邊的門鎖忽地彈開。賀蘭靜霆的聲音很不客氣:“下去。”
“還沒到家呢。”
“下去。”
“我不。”
賀蘭靜霆跳下車,拉開門:“關皮皮,你下來。”
“不下來。”
他忽然抓住她的腳,將她穿著的一雙皮靴脫了,扔到後座。
“賀蘭靜霆,你想幹什麽!”
“你下來不?”
“我的鞋……”
賀蘭靜霆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將她拉下車。關上車門,“忽啦”一聲,汽車刨起一團塵霧,揚長而去。
隻剩下關皮皮赤腳站在大街上,徒然地對著遠處的尾燈大叫:
“哎——賀蘭!你回來!我承認你是狐狸總行了吧!賀蘭——”
尾燈譏諷地閃了兩下,漸漸變成一個點,匯入滾滾車流,遝不可辨了。
真是不可置信,這人還真把她給拋下了。
關皮皮不禁看了看腳下:很好的柏油馬路,地麵很光滑。若是夏季,赤足漫步定是一種享受。
可是,她心裏一個勁兒地叫苦,這是冬天啊。
雪雖已停了,冰雖已化了,地麵卻跟空氣一樣寒冷。
伸手打的,沒人理睬。想打電話,手機斷電。更何況深更半夜,她這一歪一倒的樣子,很讓人懷疑啊。
獨自跫行了近一個小時,兩隻腳隻顧向前走,都沒有知覺了。
便這麽磨磨蹭蹭地往前走,一直走到滿身出汗,走到星光疏冷,才看見自己住的大樓,臨走時忘記關燈,寢室的光還亮著。到了門口,借著路燈一看,雙腳磨出了好些血泡,雖有厚襪子包著,腳板還是破了皮,血淋淋地慘不忍睹。
皮皮在心裏痛哭:真是人狐異類啊!狐狸大仙說怒就怒,是不可以得罪的!
她微微地鬆了一口氣,一抬頭,卻看見門前的台階上隱隱約約地坐著一個白影。
那姿勢是熟悉的,依稀分辨得出。
“家麟?”
白影站起身來,詫異地迎上去:“皮皮,出了什麽事?這麽晚才回來?”
“我……我的鞋丟了。”皮皮覺得有些委屈,又怪自己太愛貧嘴,自作自受。
幸好家麟也沒有多問,大約是怕她尷尬,見她一步一跛的,便伏下身來:“我背你上去。”
皮皮很老實地扒在家麟背上,讓他將自己背上了二樓。
其實這也不是家麟第一次背她,有一回她騎車摔跤,骨折了一個月,家麟天天騎車送她上學,上下樓都是他扶著,其間也背過幾次。那時他的個子也不是很高,但她更小。他的語氣不容商量,她也不推諉,便歡歡喜喜地伏在他背上。為了這個,家麟還被人取笑了,說他是“豬八戒背媳婦”。當時背她的家麟臉是板著的,腮幫子硬硬的,擺出一副抵擋流言的樣子。末了又陰差陽錯地被選成全校學雷鋒標兵,很是搞笑。
家麟穿著件羽絨大衣,但男人的氣息卻還是從領口鑽了出來,絲絲線線流入鼻尖。皮皮的心砰砰地跳得很快,麵紅耳熱,覺得身子快要被他的脊背灼傷了。
進了門,家麟將她放在沙發上,轉身便到廚房裏燒水。
“家麟,這麽晚找我有事嗎?”皮皮隔著門問他。
“沒事。”他輕輕歎了一口氣。
“考試沒考好?”
“嗯。不是不好,隻是沒到我期望的那個分數。所以申請了學校也不給全獎。”
在記憶中,以前隻要考試考不好,家麟就不肯馬上回家,而是先到皮皮家坐坐,緩緩氣,養足精神,準備麵對母親的咆哮。
“那你多申請幾個啊。東方不亮西方亮嘛。”
“我隻看中了幾個學校,其它的就是給了我全獎也不想去。”
皮皮苦笑。
家麟從來都是年級第一。養成了他在學習上心高氣傲的性格,什麽都要是最好的,第二都不行。
“那你……要麽,再考一次GRE?”
“嗯,隻好這樣了。還有最後一個學校沒給我回音,我再等等吧。”
皮皮記得每次準備GRE,家麟都好像掉了幾斤肉。到北京參加個什麽新東方學校,都是封閉式學習。回來一見麵,又黑又瘦的,讓人心疼。
“我這裏有土豆片,你吃嗎?”覺得話題太沉重,皮皮忽然道。
“你的腳腫了,我帶你去醫院吧。”
“不用不用,我有雲南白藥。”
家麟給她泡了一杯茶,看了看手表,說:“太晚了,我回去了。”
“哦……嗯……”其實皮皮想說,既然這麽晚,你就在沙發上將就一宿吧。可是話到嘴邊又咽下了。
見他走到門邊,皮皮忽然想了一件事,問道:“你最近見到田欣了嗎?”
家麟遲疑了一下,沒有回頭:“沒有。”
“如果見到她,拜托替我問一下,NK演唱會的六折票買了沒有。這丫頭,打幾次手機都不回。”
“好的。”
家麟回頭看了她一眼,目光很深:“晚安。”
皮皮笑了笑:“晚安。”
門輕輕一扣,關上了。皮皮不顧腳上疼如刀割,連忙衝進洗手間。
月事來了。
12
地鐵鑽出路麵的那一段正好路過C城一中。
這是一個晦暗的清晨。遠處幾個巨大的煙囪並不冒煙,是工業城市的遺跡。
可是皮皮還是覺得風裏有些說不清的顆粒,以至於進了地鐵,被暖氣一烘,頓時像抽了鼻煙一樣咳嗽開了。
雖然每天都路過自己的學校,皮皮卻總是故意把視線調向不遠處的電視塔,或者是更遠的金安大廈。寧願看一千遍上麵的廣告也不願看一眼C城一中。
可是昨夜腳疼了一晚,皮皮沒睡好,眼皮有點抬不起來。加上家麟來了,有點懷舊,便多看了一眼久違的校舍。
行政樓上的瓦片翻新了,新建的教學樓竣工了。氣派非凡的體育館上垂著幾個巨大的條幅,頭四個字是“熱烈歡迎……”。閉著眼睛都能聽見學校的高音喇叭。高二七班的教室在靠近街角的一側,右手最後一間。田欣說,桌椅沒換,桌上的三八線還在。上麵多了幾首無厘頭的詩,有一首是她和皮皮的舊作,韻筆皆妙,又很搞笑,旁邊還有人給配了漫畫。田欣用手機拍下來傳給皮皮,讓她笑了好幾天。
那時的文科班也叫渣滓班,匯集了從各路篩下來的差生。皮皮即是其一。她的數學打進高一就沒及格過,物理更在四十分以下。獨有語文好,單科成績總在前十名。於是老師就說,皮皮是文科型人才,要進文科班才有出息。皮皮的爸媽都沒怎麽讀書,老師的話就是聖旨,皮皮就這樣進了高二七班。
一年下來成績上的收獲沒有,倒是在班上結交了三位好友,分別是排名第三十的王玉敏、第三十五的董小倩和第四十一的張佩佩。皮皮自己的名次則在三十八到三十九位上下浮動。
四個女孩子給自己的小團體起了個名字叫“桃花島”,製定了各種代號。一下課就聚到一起聊天、跳皮筋。四人當中數佩佩相貌最出眾、家境最寬裕,可是大家心裏都有點瞧不起她。像C城一中這樣的重點高中,三十名是一個級別,四十名是另一個級別。五十人的大班,四十之後就是差生了,沒人願意和差生玩。如果真的找她們玩了,就有點恩賜的意味。張佩佩深切領會高二七班的亞文化,對這幾位好友傾心巴結。每早買一大包生煎小包,自己隻吃一個,帶到學校來和朋友們分享。
那年頭天天吃生煎包子是一種奢侈。皮皮麵子薄,吃幾次就不再吃了。等到又想吃時又不好意思再要了。王玉敏和董小倩則認為這是應當的。她們做了作業會給佩佩抄;跳皮筋、做遊戲肯叫她來玩;有人欺負她,也會群起而攻之……因此幾乎有一整年她們都沒怎麽買過早飯,把早飯錢留下來買了漫畫書。如果她們有一天沒吃佩佩的包子,佩佩會很惶恐,會以為自己得罪了她們。
皮皮覺得,做人卑微到了這種地步比較悲慘。可是又不得不承認佩佩在人際關係上很有一套。果然,玉敏和小倩對佩佩的態度比自己要熱情。比如三月三的春遊,老師讓學生們自願分成三人小組。玉敏和小倩就搶著要佩佩,害得皮皮不得不與另外兩名不怎麽交好的女生搭夥。途中還為分工吵了架,最後不歡而散。一年一次的春假就這麽給毀了。後來她把這事說給佩佩聽,佩佩隻是抿嘴笑:“連這也訴苦?你也不想想,每天放學回家是誰陪你一路走回去?知不知道這年級的女生有多少人妒嫉你?那個汪萱,隻要陶家麟肯衝她一笑,讓她退後二十名也心甘情願。有所得必有所失,對不對?再看看我,為了一點可憐的友誼,整整兩年都沒認真吃早飯,都落下胃病了。”
“那你還叫它友誼,不過是拿生煎包子換來的。”
“所以我很早就知道友誼不是純潔的,是可以買賣的。不像你和家麟,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不知為什麽,無論是佩佩、玉敏和小倩都喜歡在她麵前提起家麟。他是明星,人人都想沾光。而皮皮與家麟的關係,著實讓很多女生妒嫉。至少玉敏和小倩都使出極大的熱情到皮皮這裏打聽家麟的八卦。
從皮皮家住的小區到學校有兩站路,從初中開始,家長們商量著讓兩個孩子一起上學。一來有個伴,二來也安全些。就這樣風雨無阻地堅持了好幾年。後來長大了,不再是鄰居,也不再一起上學,可兩家畢竟住得不遠,還是天天約著一起回家。天氣好,不乘車,都是步行。
“走回去的路那麽長,你們都說了些什麽?”玉敏和小倩常常問。
皮皮淡而化之:“沒說什麽,也就是跟著他走,說說作業什麽的。——我們是鄰居,父母又是同事,我媽怕我路上不安全,托他照顧我一下。”
“你都多大了他還要照顧你?”
“沒辦法,我們那一帶治安不好,我媽特別不放心。”她引經據典,“前天你們看報紙了吧?我們廠打群架,磚頭滿天飛,一下子就死了兩個。連行人都誤傷了。”
“我的天呐,”出身於設計院家庭的玉敏和小倩同時恐懼了,“原來是這樣啊!”
其實,在放學的路那麽長,當然得有話說。
皮皮會講故事,家麟則是最忠實的聽眾。
臨近高考的那兩年,家麟的弦總是崩得緊緊地,聽皮皮講故事,就是他一天最輕鬆的時刻。
家麟的母親管教特別嚴,數學考了八十分就要挨打,拿尺子抽,一麵抽一麵罵:“我叫你粗心!我叫你不認真!下次不考一百別回來見我!見我也是跪搓板!”家裏凡是讓人分心的東西一律被禁止了。四大名著、《莎士比亞全集》、《家》、《春》、《秋》統統鎖進了玻璃櫃。《射雕》沒看過。MP3不讓買。雖然家麟和皮皮天天一起走,她倒不擔心會早戀。家麟的眼皮子不會那麽淺。皮皮太平凡,長相太一般,成績太差,父母既無文化又不思進取,是一個沒有前途的家庭裏的一個沒有前途的女孩。
可是家麟也不明白自己的媽媽。媽媽是清華畢業,為什麽打起孩子來比沒讀書的工人還要野蠻。
沒有數學天分的皮皮有編故事的天分。
她的故事整合了小說、雜誌、閑談、電視裏的各種情節和家數,一回接著一回,篇幅比楊家將還長。一個看似不起眼的題材,被她一番敷衍,便宛如五月的梅雨淅淅瀝瀝地拉開了維幕。其實皮皮講的全是些瑣屑的言情故事,考慮到家麟的興趣,又加入了武打和懸疑。這樣,兒女情長、英雄氣短全有了,十分熱鬧。她又會在要緊之處嘎然而止、且聽下回分解。
因此,每當放學走出校門,皮皮都會在廣告欄邊看見假裝在看招貼畫的家麟。閑聊了幾句功課,家麟迫不及待地進入正題:“後來呢?”
家麟從不承認皮皮是他的女朋友,那年頭叫早戀。可是,他也一天不落地陪她回家,不管別人怎麽說。他們甚至會一起溜到路邊的玻璃廠撿廢棄的玻璃瓶,到水溝裏洗幹淨帶回家養小烏龜。
高二下學期,皮皮換了一個同桌,就是田欣。
田欣是學習委員,也是班上唯一的一個在進文科班前就是前三名的尖子。同桌的第一天,田欣就主動向皮皮介紹了自己的學習心得,並認真回答了皮皮的各種提問:比如每天學習幾個小時,幾點起床幾點睡覺,做練習的頻度,花在各門功課上的時間,甚至,喝什麽營養品打不打太極拳都答得一清二楚。皮皮大悅,覺得自己比佩佩幸運。
佩佩的同桌是排名第二的汪萱。汪萱是田欣的好友,可是性情倨傲,平日根本不搭理佩佩,考試時還故意把身子側過去,生怕她會偷看。甚至數次向老師抗議,說佩佩愛吃零食、影響她學習,又問為什麽要把差生安排給她。相比之下,田欣又大方又隨和。知道皮皮考不好會挨媽媽的罵,考數學時會分享自己的答案,讓皮皮混及格。凡是皮皮不理解的題目,隻要問了,都會耐心地講解,一遍又一遍,直到弄懂為止。難怪她年年被評為市三好學生!皮皮對她心服口服,感恩戴德,銘諸肺腑。田欣過生日,她不惜花掉所有的零用錢,為她買了一隻很貴的加啡貓。
等到皮皮過生日,正逢六月,天降暴雨。驟然間C城便成了一遍汪洋。收音機說,門外電閃雷鳴,有行人被雷擊中。同時告誡大家不要在水中跋涉,因為C城大街上有幾處下水道蓋子遺失,曾有少年失足落入水道,至今找不到屍首。可是,早在一周前,田欣就答應了皮皮會來她家慶賀生日。那天,皮皮媽買好了蛋糕,請了幾位交好的朋友,大雨傾盆,桃花島的姐妹們一人未到,田欣卻按時來了。進門時提著一個空籃子,神情無比狼狽,說被雷聲嚇著了,手一抖,籃子裏的水果和禮物都掉了。皮皮心滿意足地過了生日,田欣卻為此大病一場,得了肺炎,住了一個月的醫院才好,差點都進不了考場。
人生有一知己足矣,斯世當以同懷視之。皮皮覺得,衡量一個人是否善良,要看她如何對待弱小而不是看她如何對待強者。強者人人都會巴結,隻有善待弱者,方顯善良本色。所以,田欣才是可以深交的朋友。
在C城一中,高考絕對是當之無愧的最具戲劇性時刻,但皮皮覺得,其戲劇性卻並不體現在高考的那一天,或者是公布分數的那一刻,而是在多年以後的同學聚會。
雖然每個學生都拒絕用分數定義自己,無形之中,她們大多又是分數的虔誠信徒。是啊,在那個年齡,姓名是父母的,錢財是父母,身上穿的包裏裝的全是父母的,隻有分數是自己的。
在皮皮的同學中,有成績一向就好,高考發揮穩定,進了大學也一貫優秀的田欣和汪萱。有成績一向不好,處處招人白眼,高考很差,工作之後卻混得風聲水起,在C城中已小有名氣的張佩佩。更有另一類是成績一直不錯,高考突然失利,一個大學沒考上,成了待業青年的辛小菊。
皮皮今天去參加的拍賣會在一個巨大的街心公園對麵。
在晨跑的人群中她看見一個老頭穿著一件薄薄的夾克抖抖縮縮地坐在石凳上埋頭寫著什麽。老頭的頭發很亂,衣服也很破,緊皺的雙眉有一股奇特的威嚴。
“辛伯伯早!”
老頭轉身看了她一眼:“早,皮皮。”
“哥德巴赫猜想證得怎麽樣了?”
“快了。”
“伯伯您冷嗎?”皮皮問。
“不冷。”老頭笑眯眯的將自己的褲腿卷開,裏麵嚴嚴實實地包著一層塑料袋,用不幹膠一圈圈地粘住,“非常暖和。皮皮你能借我幾塊錢嗎?”
“這是五十塊,上次我欠小菊的,您不用還了。”皮皮掏出錢包,遞給他一張鈔票。
“謝謝,”老頭接過錢,從書包裏抽出一疊紙鄭重地遞過來,“這是我的手稿你收著。異日我得了菲爾茨獎你可以拿這個賣錢的。”
皮皮雙手接過:“好的,我一定珍藏。”
誰說大人比小孩更現實?
這個滿臉肮髒的老人就是辛小菊的爸爸辛誌強。
十幾年前他是新華書店的售貨員,從沒上過大學。因為看了徐遲先生的《哥德巴赫猜想》,決定將畢生精力投入到證明哥德巴赫猜想的事業中去。他證了五年,沒證出來,老婆跑了。又證了五年,還沒證出來,被送進精神病院。出了院,他開始流浪,露宿街頭,偶爾回家向女兒要點鉛筆和紙,在城市的各個角落繼續著他的夢想。
小菊一直很崇拜她爸爸,一直以為他是天才數學家,直到有一天她鼓起勇氣拿著父親的手稿去拜訪了一位本省的數學權威。仔細閱讀之後,那位權威很認真地告訴她:“你父親是位天才,隻是不懂數學。”
小菊的世界就此崩潰。
她是班上的數學尖子,但行為怪異,喜歡頂撞,老師們都不喜歡她。上課舉手也不點她的名。
此外她的脾氣也很爆,動不動就愛打架。又很講義氣,常常被人利用。
最重要的是她住的地方離火葬場、烈士墓都很近,大家認為她不吉利。
皮皮本來和小菊不是很熟。因為小菊雖然衣衫破舊,長得卻很漂亮,排名第七,算是優等生,平日她們是不往來的。而且皮皮還有點怕她:小菊成天拿著一把大傘,三言不和就跟人打架,她的主要對手是男生,經常被男生揍,女生一見她就怕得要命。所以小菊有個外號,叫“憤怒的小菊”。大家暗地裏把她看成是某種不穩定因素。在學校她會打架,嫁了人她會通奸,工作了她會貪汙,成功了她會犯罪,失敗了她會吸毒。她會有一個很生動很驚險的人生。
話說皮皮第一次和小菊打交道是在一次放學的路上。那天家麟打球培訓,她一人回家。結果在校門外的小胡同裏遇到了正在挨揍的張佩佩。揍她的人是汪萱。兩人正抱著撕扯對方的頭發。個頭高挑的汪萱明顯占了上鋒。
皮皮二話不說就衝了過去。
她原本隻想勸架,後來汪萱揍了她一拳,她怒了,便幫著佩佩一起打。可是汪萱是學過武術的,兩個人都不是她的對手,汪萱一腳踹過去,正中皮皮的心窩,她直直地倒下了。佩佩拉著她就要跑,又被汪萱一個掃堂腿帶下。正在不敵之際,眼前忽地一道黑影,辛小菊提著她的大傘就衝了上來,見汪萱沒兵器,將大傘往地上一撂,徒手空拳地和她打了起來。
倒也不是一番惡鬥,因為小菊太強勢,汪萱很快就被她揍得無還手之力。可是她的嘴還很硬著,嚷嚷著說要向老師報告。這一報告不打緊,作為宣傳委員的皮皮努力了一年的“優秀學生幹部”就泡湯了。
後來小菊放了汪萱,她一邊罵一邊哭地跑了。皮皮仔細詢問方知,原來是佩佩先動的手,因為她實在受不了汪萱平日對她的“心理折磨”、“行為汙辱”和“口頭暴力”,決定以卵撲石地揍她一頓。不料自己完全不是對手。接著皮皮又問小菊:“你為什麽打汪萱?”據她所知,她們之間並無仇怨。小菊冷冷地來了一句:“平日素來看她討厭,就想揍。”事了拂衣而去,隻剩下皮皮和佩佩相互扶持,一跛一歪地回到家,思考來日對策。
晚上在走廊遇到家麟,皮皮一麵苦著臉將發生的事告訴給他,一麵歎息自己快要到手的“優秀班幹部”。
家麟聽了,半晌沒吱聲,接著淡淡地說:“不要緊,她不會打小報告的。這事我去替你解決吧。”
果然過了一個多月都沒動靜,緊接著皮皮如願以償地拿到了優秀班幹部的證書。
皮皮請家麟吃冰棒,滿腹心事地問他:“汪萱的事你是怎麽解決的?”
“嗯,那個,”家麟說,“我帶她玩了一趟中山公園。”
皮皮怒了:“你犧牲色相啊。”
“嗯,犧牲了。”
“說說看,都幹了些什麽?Kiss了沒?”
“說什麽呀。”
“上次你打球摔了,她還跑醫務室給你拿藥呢。”
“有這事嗎?”
“那你喜歡她不?”
“不喜歡。”
因為這件事,皮皮很感謝小菊,覺得她又神秘又仗義,有點崇拜她。後來小菊高考失利,分數比她還低,便沒有上大學,在社會上混著,四處打工。她們沒有聯係,直到皮皮進了晚報,偶爾去馬路對麵的麥當勞吃飯,這才發現小菊在裏麵打工,有時當收銀,有時包漢堡。兩人漸漸地親近了。
過了花園,迎麵一幢氣派的白色大廈,有大理石台階和漢白玉扶手,門前還立著兩個石獅。
皮皮對了對門牌號,正是本省有名的“桃園商務會所”。賀蘭靜霆所要參加的冬季玉器拍賣會便在這裏舉行。
在地鐵裏皮皮就已翻過了衛青檀替她準備的小冊子。裏麵有新石器晚期的獸麵玉圭、有良渚時代的玉鐲、有商代的龍紋玉璧、有宋代的雙子玉盤以及不少乾隆時期的玉雕、擺件。當然也有賀蘭靜霆關注的那件戰國玉虎。
無論哪一種,起拍的底價都在十萬以上。
她從皮包裏取出錄音筆和采訪本,跛著腳進了大廳,正要往裏走,忽被一個西裝筆挺的工作人員攔住:“小姐,請出示您的邀請函。”
“我是記者。”皮皮拿出采訪證。
“對不起,這是私人高級會所,本次拍賣會嚴格控製人數,記者也需要邀請函。”他麵無表情地看了一眼皮皮,“同時我們也要求正式著裝。這些在邀請函裏都已經交待了。”
皮皮覺得“正式著裝”的意思是,她應當穿皮鞋。她本來倒是想穿皮鞋的,因為腳腫了,隻能穿比較寬大的旅遊鞋,還是很舊的一雙。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記者們操持言柄、無孔不入,一向自視為無冕之王。皮皮也自覺遵循這個行規,以為不會有人攔她,所以穿得很隨便:下身牛仔褲、上身白毛衣,外加一件厚厚的羽絨服。
她尷尬地東張西望,想看看賀蘭靜霆來了沒有。
沒看見賀蘭,卻看見了一個她好久沒見,也不想看見的人。
汪萱。
畢業後,點點滴滴的消息傳過來,原來汪萱的父親主管經濟,在本地政界很有背景。她的男友是某富豪的大公子,長她十歲,聽說已經向她求婚了。皮皮隻知道汪萱大學畢業分入銀行,不知道她究竟幹什麽。
挽著一位中年才俊、款款拾級而上的汪萱打扮得豔光四射、高貴得體。身邊俊男非常紳士地替她脫下了皮大衣,露出一件湖綠色的手繡真絲長袍,淡黃的滾邊裹著尚未豐滿的身軀,清雅奪人。
皮皮低頭,假裝看別處。
不料汪萱偏偏看見了她,撇開同伴徑直走過來,對她笑了笑,算是打招呼。接著,半是安撫半是挑釁地對那個工作人員說:“小錢,你睜隻眼閉隻眼,就讓她進去吧。——她肯定是閨秀,隻是不出於大家。”
皮皮抬起頭,目光直視汪萱的臉,也笑了:“我當然也是被人邀請的。——不然,我又不是大戶,怎麽會到這裏來爆發呢?”
13
“請問,”那個工作人員溜了一眼她的記者證,不冷不熱地道:“關小姐,是誰邀請的你?”
“賀蘭靜霆。”
“賀蘭先生?”那人微微一怔,掏出手機,“請稍等,我給他打個電話。”
沒等拔號,又掛掉了,指著玻璃門外:“這不是賀蘭先生嗎?”
天地間不知何時飄起了小雪,砌上風煙零亂,單衣佇立一個人影。
說到“正式”,皮皮覺得,賀蘭靜霆的衣服絕對談不上正式。薄薄的一件黑色風衣,褲子和鞋子都是帆布的。幹幹淨淨、簡簡單單。穿在別人身上就是寒酸,偏偏穿在他身上就成了清貴。
他是這裏的貴客,也是常客。剛從汽車上下來,一位等候已久的工作人員便搶步迎了上去,耳語數句之後,將他引向大門右側的盲道。
拍賣開始之前,通常都有一個小型的接待酒會。大廳很寬敞,設計卻是維多利亞式的,沙發和地毯的花紋都很熱鬧。在這寒冷的冬季堆出一股融融的暖意。水晶燈下的棗木長桌鋪著垂地的錦布,上麵滿放著咖啡、茶、酒、水果和糕點。身穿禮服的侍應生托著茶盤四處走動,向客人提供紅酒和甜品。客人差不多到齊了,男士西裝革履,女士曳地長裙,人聲喁喁,言笑晏晏。除了沒有探戈舞會,這情景酷似電影《真實的謊言》的開場。
皮皮忽然覺得記者並不是一個那麽有趣的職業。他們像透明的氣體在各種場合穿梭,除了帶走幾張照片,不留下任何形跡。他們也與各色人等打交道,報道寫完,便也不再來往。他們好像參與了很多事,卻又和這些事沒什麽本質的關係。一張嘴、一隻筆、一個鏡頭——這就是記者。
“靜霆,”汪萱一麵從手袋中出示邀請函,一麵向他打招呼,話音中有一絲親昵:“到得這麽早,真是頭一回。蘇誠說,上次你搶走了他的一對唐代玉馬,今天他可要來報仇了。”
汪萱的聲音非常動聽,是那種柔媚的含著少女稚氣的聲音。以前在高中就是廣播員,也經常報幕。也許是出於本能的反感,皮皮覺得她的聲音裏有點裝腔作勢。怎麽說呢。汪萱就屬於那種女人見了她就會歎息自己命運的人。家世好、成績好、長相也好。從小到大男友如雲,挑了又挑,命中注定要過上等人的生活。其實皮皮倒不是反感這些。若說到家世、成績、長相,田欣也不差。但她就不討厭田欣。
皮皮煩的隻是一些不值一提的小事。比如汪萱上課總是看小說,排名卻總在前三。比如考試前她看上去比誰都緊張,卻總是第一個交卷。借她的作業從來不給,下課卻總纏著老師說話。當然,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她從來不理佩佩,不得不說話也是萬分鄙薄的口氣。別人隻當她們有宿仇,其實,汪萱對成績差的同學態度相當統一。
還記得有次放學下暴雨,家麟參加球賽沒回來,皮皮想和汪萱共著傘到車站,期期艾艾地開了口,汪萱卻說已經答應送別人了。說罷,一個人徑直就走了。皮皮眼睜睜地看著她獨自等車,獨自上車,這才明白剛才的一番話不過是托辭,她隻是不屑與她共傘。
那一天,皮皮在學校等了足足一個多小時,雨也沒停,倒是家麟打球回來了。一頭的汗,臉上冒著熱氣。那時的家麟已經很高的個子了,麥色的肌膚,瘦長的臉,五官生動明晰,眉宇間滿是陽光。家麟也沒帶傘,卻不肯等。他的夾克是防水的,把夾克一脫,遮住皮皮的頭頂,就帶著她衝進暴雨之中。他們一麵跑一麵尖叫,兩人都淋成了落湯雞。
那是一個炎熱的初夏,家麟隻穿著件白色的背心,風馳雨嘯,電閃雷鳴,空中是枝狀的霹靂,雲層間透著紅光,皮皮堵住耳朵往家麟的懷裏躲,他便順勢摟了一下皮皮。
在此之前,雖是天天一起回家,皮皮卻連家麟的手指都沒碰過。
那天夜裏,皮皮做了有生以來的第一個春夢。夢見穿著白背心的家麟手拿毛筆,蘸著空中的雨水,在自己□的身上寫字。
一懷情愫,從此一發不可收拾。
往事在腦海中滾滾地翻動,皮皮一時失了神。客人們陸續地來了,都在彼此寒暄、打招呼,那個姓錢的工作人員忙著看邀請信,隻有她一人尷尬地站在角落。賀蘭靜霆看不見,自然也沒發現。倒是汪萱的那位男友遠遠地歉意地向她笑了笑,自顧自地喝酒,過了片刻,向賀蘭靜霆舉了舉杯子,調侃:“賀蘭,這次你又看上了什麽?能不能先透露一下?”
賀蘭靜霆脫下風衣遞給接待人員,用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哪能看,隻能是聽。蘇先生不是一向喜歡乾隆工的麽,對宋以前的古玉都不上心。怎麽,這次口味改了?”
“乾隆的工藝當然好,隻是氣勢不足。我現在返樸歸真,喜歡古拙。”無意間,他握了握汪萱的手,“再說阿萱也喜歡。對了賀蘭,我在琉璃廠給阿萱買了一塊南宋的子辰佩,可不便宜,你給看看。”
說罷將汪萱手袋邊掛著一塊古玉取下來,遞給他。
汪萱連忙擋住:“蘇誠,你也太粗心了。現在是白天……賀蘭先生不是很方便……”
蘇誠笑道:“阿萱,你太不了解賀蘭先生了。他現在是熾手可熱的資深鑒家,這種給你帶著玩兒的小玉,用不著放大鏡,摸一摸便知真假。是不是這樣,賀蘭?”
“蘇兄謬讚了。”
賀蘭靜霆接過玉,輕輕掂了一下,又用指尖摸了摸,什麽也沒說便還給了蘇誠。
見他不發話也不表態,汪萱忍不住問:“怎麽樣,是真貨嗎?我們可是淘了半天的呢。身邊還有一位琉璃廠的顧問。”
賀蘭靜霆臉上的神情越發莫測:“汪小姐,你喜歡這塊玉嗎?”
“喜歡啊。”
“喜歡就戴著吧,是塊玉都吉祥。”
蘇誠和汪萱雙雙變色。
賀蘭靜霆雙眉一挑,從口袋裏抽出盲杖,正要往前走,那姓錢的小夥子終於騰出了空,便連忙走過來,在他耳邊低聲問道:
“賀蘭先生,我是公關部的小錢。請問您可曾給這位小姐發過邀請?”
“哪位小姐?”
“這位關——皮皮小姐,C城晚報的。”
賀蘭靜霆想了想,搖頭:“我不記得我認識過一位關小姐。”
那人意味深長地看了皮皮一眼,一臉的否定:“那麽,對不起,關小姐,本會所——”
“等等,”賀蘭靜霆忽然打斷他,“邀請的事是我的助手辦的,有可能有報社的記者。我倒是在一個晚會上認得過一位姓關的小姐,沒怎麽說過話,但記得她的麵容。關小姐,你介意我摸一下你的臉,確認一下麽?”
摸臉?他居然說出這種話。就算他是瞎子,也太放肆了吧!
莫說關皮皮,就連那個工作人員都怔住了。
小人書裏都說狐狸又小氣又記仇,看來這裏真的。
在場的人紛紛側目,等著看一場好戲。
關皮皮咬牙,挺直脖子,不理他。
“介意就算了。”他扶了扶墨鏡,微微一哂,轉身要走。
剛轉過身,皮皮忽說:“不介意。”
用腳趾頭想都知道,此刻的汪萱已快活得要笑出聲來了。
臉上一股冰涼的空氣。接踵而來的還有他身上貫有那股深山木蕨的氣息。伸過來的手指纖長而蒼白,指尖卻是柔軟的。實際的情形並沒有在場人想像的那樣香豔。賀蘭靜霆隻碰了碰她的鼻子,又碰了碰她的耳朵,然後低頭回憶片刻,便說:“嗯,認得。關小姐,我相信我的助手給你寄過邀請函。”
“我……弄丟了。”
“錢先生能否通融一下?”
工作人員很懷疑地看著麵前的兩個人,遲疑地說:“既然是賀蘭先生的客人,當然可以通融。隻是……門外有服裝店,會所有更衣室。關小姐能否穿正式一點的服裝?”
皮皮正要說話,賀蘭靜霆淡淡地插了進來:“我不認為關小姐需要更衣。”
“賀蘭先生,請恕我——”工作人員十分堅持。
“關小姐,對麵有家茶館,不如我們一起去喝杯茶吧。” 賀蘭靜霆拉住關皮皮便往外走。
“賀蘭先生——拍賣馬上就開始了。”工作人員傻眼了,語氣不由於急促了。
“拍賣會麽,年年都有,我明年再來。”
說罷,不管不顧地將皮皮帶到門外,一起下了台階,忽聽身後一陣急促的腳步,一人呼道:“靜霆——等等!”
兩人同時站住。
是個穿著講究的中年人。皮皮覺得他的年紀並不小,可能有五十多歲了。隻是保養得體,又修飾整潔,看上去隻有四十出頭。
“康先生。”
那人來不及和賀蘭打招呼,卻是非常真誠地伸手過來:“關小姐,你好!我是康少江,桃園會所的總經理。”
皮皮隻好和他握手:“康經理你好。”
“關小姐裏麵請。對了,你走路是否不方便?我們這裏備有輪椅,拍賣廳在二樓,我讓人用電梯送你上去。”
與那個固執要看邀請的工作人員相比,這位經理的態度也太靈活了,簡直是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令皮皮受寵若驚。
賀蘭靜霆麵色不變,似乎在考慮要不要回頭,過了片刻,才說:“不必了,我送她上去就可以了。”
不知為什麽,賀蘭靜霆先帶著她去了自己的更衣室。
“把鞋脫了。”他說。
“脫了我穿什麽?”
“地上是地毯,你可以光著腳。”
“……”
“光著腳不是更不正式嗎?”她反問。
“你想不想采訪這個拍賣會?”
“想。”
“那你脫是不脫?”
“我的腳腫了,好不容易塞進去,現在想脫也脫不動。”
“這個好辦,我來幫你。”
皮皮不禁抽了一口冷氣。超級大帥哥真的俯下身去,居然在她麵前半跪著,小心翼翼地幫她脫鞋,脫了一隻,又脫一隻。然後將球鞋往垃圾桶裏一扔。
“哎!你幹麽扔我鞋啊!別看它舊,這可是阿迪達斯的,全是雙層牛皮的。”
賀蘭靜霆不理她,不知從哪裏找出一個塑料袋,將她小包裏的東西嘩啦啦地往裏一倒,又將她的手袋連同錢夾一股惱地扔進了垃圾桶。
“賀蘭靜霆!你有病啊!這是我的手袋,新的,才用兩個月!還有錢包,是我爸給我的!”
皮皮忍不住吼了。
“皮帶。”他指了指她的腰。
皮皮連忙按住腰。
“如果你自己不肯脫,我就要幫你了。”
皮皮很自覺地將皮帶解了下來,如果不解的話下麵有可能會看到《畫皮》裏的鏡頭了。 但她還是色厲內荏頂了一句:
“這皮帶值五十塊錢,你若扔了就得賠我!”
“關皮皮,”賀蘭靜霆冷冷地說,“你若想和我坐在一起,身上就不能有任何皮的東西。聽明白了沒有?”
“皮又怎麽啦?難道你是動物保護主義者?哦!我明白了,你哪裏是什麽動物保護主義者,你就是一隻動物!”
“你說什麽?”
“我明天就買件狐皮大衣。”
話一出口她就後悔了。因為一聽這話,賀蘭靜霆的臉頓時陰沉下來,他的雙手忽然間就鐵鉗般地掐了過來,掐住了她的脖子。倒沒開始用力,卻足以讓皮皮魂飛魄散。
賀蘭靜霆的話音還是很平靜,平靜中帶著威脅,一字一字地道:“你說什麽?你再說一遍?”
皮皮欲哭無淚、欲喘無氣:“我……我想說的是:恕……恕我眼拙,看來……你真是……一位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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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若是肯乖乖地聽話,我今天就不為難你。”見她話音裏分明在討饒,賀蘭靜霆鬆開了手,居然還很紳士地替她整理了一下拉歪掉的領子。
皮皮在心裏咬牙切齒地罵,暴君啊暴君。
暴君的臉上還留著勝利者的笑容,卻不料鼻梁間驀地一輕,墨鏡已被皮皮摘掉了,緊接著,垃圾桶的蓋子翻動了一下。
“我的眼鏡呢?”臉又沉了下去。
“你扔了我的東西,我也扔你一樣東西。”皮皮拍了拍手上的灰塵,抱著胳膊,挑釁:“平衡平衡。再說,你不戴眼鏡更英俊,是真的。”
“……”
其實皮皮是想看一看賀蘭靜霆不戴眼鏡會是什麽樣子。或者說,他的眼睛在白天會是什麽樣子。會一直閉著嗎?抑或是半睜著,露出大半的眼白?
然後,她又有一點點失望。
因為賀蘭的眼睛和常人並沒有很大的不同。瞳孔很大,幽深的,黑不見底的,像一道時光隧道。但他凝視著她的時候,視覺中沒有任何焦點,目光甚至都不移動,又的的確確像個盲人。任何人看見了這樣的一雙眼睛都會覺得很好看,同時也會覺得他的視力肯定有問題。
對峙了片刻,賀蘭靜霆忽然垂目,看得出他想發火,但盡量克製自己。
他沒有說話,徑直走向垃圾桶,揭開桶蓋,伸手在桶裏摸了一陣,找到眼鏡,用手擦了擦,戴了回去。
皮皮眼疾手快地跟了過去,也想乘機把自己的鞋子提溜出來,卻被賀蘭靜霆不客氣地一掌按住:“快開始了,咱們得走了。”
他不再提眼鏡的事,卻一把牽住了她的手,而且握得很緊。
皮皮甩了兩下,甩不掉,不肯移步:“沒鞋子我怎麽走啊?”
“地上不是鋪著地毯嗎?”
“可我的腳還是痛啊。”
“我扶著你。”他的嗓音很溫存,“如果你不想走,讓我抱你上去,也可以。”
這話皮皮聽得直起雞皮疙瘩,她提起塑料袋,抽身就往門外溜:“誰說我不想走了。走就走。”
“你看,你走得不是挺快的嗎。”賀蘭靜霆快步跟上,不忘記恭維一句。
他們的座位在靠走廊的第一排,皮皮無比鬱悶地發現汪萱和蘇誠就坐在她的右手邊,中間隻隔兩個空位。
看得出,拍賣廳原是個小型禮堂。雖是臨時布置,卻布置得十分豪華。客人陸續落座,又互相寒暄。除了一位錄相師的,幾乎沒有別的記者。
將皮皮送到座位之後,賀蘭靜霆便被一個熟人叫去寒暄了。她開始不安地看表,急切地期待那兩個空位的客人早日到來。
而那兩個位子,竟然一直空著。
她低頭翻開采訪本,本子是新的,上麵什麽也沒有。汪萱的咄咄逼人讓她芒刺在背。為什麽生活會那麽不公平呢?她不由得想起了高中的那些日子,想起了小菊和佩佩,想起了她們一起打的那一架。那是皮皮平生唯一的一次打架。她被汪萱揍得很慘,手臂和胸口都青紫了,回家還要瞞著大人。後來見了她也繞開走。那一次以後,她們互相憎恨,再也沒有說過話。
可是一見到汪萱,皮皮在工作中好不易培養出來的一點自信心頓時消失殆盡。
她又成了高二七班的差生。
正思索間,想不到汪萱忽然開了口:“皮皮,聽說你分到了C城晚報?”
皮皮抬頭看了她一眼:“嗯。”
不會吧。汪萱不會這麽快就不記前嫌了吧?還是說,她們已經成熟了,要作成人間的對話?
“多久了?”
“快兩年了。”
“怎麽還是實習記者?” 汪萱看自己的指甲,慢悠悠地說,“現在的總編不是杜文光嗎?我認識他。他和蘇誠挺熟的。”
“哦。”
“上個月的校友會,你怎麽沒來?”
校友會。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皮皮心裏想。
高二七班每年都有校友會。通常是由混得好的同學出資,大家一起到餐館歌廳去小聚。有時也會選以前的教室。許久不見,大家爭相擁抱,做出各種誇張的表情。接著,工作了的互相遞名片,讀研的交換學習資料,每一個人都打扮齊楚,細心地在別人的眼光中尋找自己。
工作之後皮皮和佩佩曾經參加過當年的校友會,遇到了分到C城三中教書的玉敏和在糧食學校宣傳部工作的小倩,兩人都搶著要佩佩的名片,對她格外恭敬,話音透出一點淡淡的巴結。
皮皮暗暗地想,原來現實就是一個人不想接受卻不得不接受的東西。
現實充滿了戲劇性。
果然,轉過身來,小倩很不服氣地嘀咕開了:“哼,瞧她得意個什麽呀,不過是比別人多個有錢的老爸。要不是這樣,就憑她四十一名的能力——腦子那麽笨能當好記者嗎?——早晚要出漏子,看她能發跡多久。”
皮皮急忙辯解:“其實佩佩挺有能力的,隻可惜咱們的中學教育不適合她。”
小倩不接茬,直直地追問:“那你分到晚報,又是走的什麽路子?”
“沒路子,公平競爭。學校推薦了十個學生,麵試、口試有三輪,最後選了我。”皮皮不無驕傲地說。
“還是你有運氣。”小倩、玉敏齊齊地說道。
聚會到了一半,佩佩忽然拉著皮皮出了校門。輾轉地找到一個黑漆漆的宿舍樓,佩佩忽然從地上撿起一塊磚頭,對著一樓的玻璃窗扔了進去。
“喂,你幹什麽?”皮皮驚恐了。
“咣當”一聲,窗子破了,她們拔腿就跑,發瘋似地跑到大街上攔住一輛出租,鑽進車裏佩佩尤在大口喘氣:“我恨他!我再也不來C城一中了!”
皮皮抓住她的手,壓低聲線:“你恨誰?”
佩佩雙手握拳,歇斯底裏地叫道:“我恨王老師!我恨C城一中!我恨這幫同學!C城一中毀了我的青春!你呢?你恨不恨?”
驀然間,皮皮陷入茫然:“我……我不知道。”
大約是恨的。
見皮皮半天不發話,汪萱又說:“什麽時候一起去吃個飯,我叫上杜文光,你帶上賀蘭先生?你和他……很熟?”
皮皮連忙搖頭:“對不起,你弄錯了,我不認識賀蘭先生。——我隻是采訪他。”
話音剛落,背後吹來一陣陰風,皮皮一轉身,發現賀蘭靜霆不知何時已站在了她的身後。
他還是那樣麵無表情,嘴唇淡淡地抿著,微微勾起一條弧線,似笑非笑。
“皮皮你開玩笑哦,”汪萱看了賀蘭一眼,吃吃地笑了,“這裏人都知道,賀蘭先生從來不接受記者的采訪。當年杜文光想采訪他都沒戲呢。”
“所以我也隻是試試看,”皮皮不冷不熱的答道,“我真的不認識賀蘭先生。”
說罷,她從塑料袋裏掏出相機,假裝檢查了一下鏡頭,對著前麵的屏幕取了幾個景。又從椅背上取出拍賣目錄,一頁一頁地翻著。
有人拍了拍她的肩,傳過來一個很溫柔的聲音:“皮皮,你想喝點什麽嗎?”
那聲音美如天堂。皮皮禁不住看了看天,又看了看地,發現說話的人是賀蘭靜霆,又調節了一下自己的視線,一下子沒反應過來。
“你吃過早飯了嗎?”他又問了一句,紳士十足的樣子。
皮皮迷惑地看著他,很堤防地想了一下,半晌才答了一句:“沒有……”
“我去給你拿點東西吃,澄汁可以嗎?”賀蘭靜霆俯身下來,在她耳邊輕聲地問。
他的表情倒沒什麽變化,舉手投足之間卻露出一絲親昵。顯然這不是賀蘭靜霆在公共場合的慣有行為,汪萱的雙眼禁不住眯了起來,嘴角輕輕一挑,視線在皮皮的臉上掃了一個來回,莫測地笑了。
皮皮尷尬地點了點頭。
賀蘭靜霆掏出折疊的盲杖,到樓下大廳取澄汁去了。一個工作人員怕他看不見路,連忙尾隨而至。
目瞪口呆之際,又有人拍了拍皮皮的肩,遞給她一張名片:“小姐,我是瑞景升古董專賣公司的方大昌,請問您貴姓?有名片嗎?”
“我姓關。我……我沒有名片。”
“我們公司收藏了不少上品玉器,主要是明清時期的,宋以前的也有一些。關小姐感興趣嗎? 什麽時候帶賀蘭先生一起來看一下?”
關皮皮吸了一口氣,紅著臉說:“對不起,我對古玉沒研究。如果您想請賀蘭先生,他馬上就回來,您直接對他說就好了。”
那人怔了怔,硬把名片塞到她的手中:“關小姐不肯給麵子?”
“哪裏……”皮皮窘住。這都是哪一茬對哪一茬啊。
“周末您有空嗎?關小姐愛吃海鮮嗎?”那人的嘴動得飛快,“我知道紫陽路上的‘費記’鮑魚湯不錯。怎麽樣?周末晚上七點,賞個臉吧?如果賀蘭先生不方便,關小姐您自己也一定要來。到時我讓秘書提醒您一下。也麻煩您先寫一個聯係號碼。就這樣說定了。”
“啊——我——”
皮皮還想解釋,轉眼功夫那人就不見了,也不知到哪裏和人說話去了。
剩下皮皮一人在椅子上長籲短歎,汪萱在一旁隻是微笑:“皮皮,看來你真的不認識賀蘭。這裏人人都知道,賀蘭從不陪人吃飯的。”
“不會吧?”皮皮明明記得賀蘭靜霆陪他吃過水煮魚,雖然他自己沒吃,但肯定是陪了。
“難道……他請你吃過飯?”汪萱的表情十分八卦。
“……”不好回答。
“皮皮,你是賀蘭先生的女朋友嗎?”
“不不不不不不……”她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
身邊的椅子格吱地響了一下,賀蘭靜霆已經回來了。手裏拿著一瓶豆漿,一個紙袋。
紙袋上浸著油。皮皮說了聲謝,打開一看,竟然是她最喜歡吃的生煎包子,禁不住問道:“大廳裏的早點不都是西式的嗎?怎麽會有生煎包子?”
“我到外麵買的。”
“豆漿也是?”
“我想你更喜歡吃豆漿。”
這麽周到啊。皮皮的臉有點紅。沒說什麽,靜靜地吃了起來。賀蘭靜霆順手拿出椅背上放著的目錄,皮皮小聲說:“想找什麽,我給你念吧。”
“不用,上麵有盲文。”
果然,印給他的手冊明顯地比皮皮的要厚,沒有圖像,沒有文字,隻有一排排凸凸凹凹的點。賀蘭靜霆攤開手指,用左手指尖摸第一行的前半部,又用右手指尖順著摸同一行的後半部,同時左手尋找第二行。他的手指在紙麵上輕輕滑動,動作很流暢,甚至帶著節奏,皮皮在一旁幾乎看癡過去。
“你平均每分鍾能閱讀多少個單詞?”她忽然問。
“怎麽,對這個感興趣?”
“嗯。”
“三百多個。”
“等會拍賣的時候,他們會給你準備耳機嗎?”
“不用,我的聽力非常好。”
皮皮同時在采訪本上記下來:聽力敏銳,每分鍾閱讀三百字。
過了一會兒,賀蘭靜霆附耳過來,輕聲說道:“那個汪小姐,你不大喜歡她?”
“高中同學,有些宿怨。”
“等會兒你能幫我個忙嗎?”
“行啊,說吧。”
“你能替我舉拍嗎?我要278號拍品,戰國玉虎。”
“這個……我可沒幹過。”
“舉手你總幹過吧?”
“幹過,舉手我會。”皮皮挺老實地點頭。
“你替我舉手就行了。”
“我舉了能算數嗎?”
“算數。我給拍賣師打電話說明一下。”
“你自己有手,自己不能舉啊?”
“舉手很酸。”
皮皮瞪了他一眼,失語了。
“當然,如果價錢太高,我不能承受,我會讓你停手的。”他補充。
“行。”
他去打了電話,同時用手指了指皮皮,那個拍賣師點點頭。
大廳忽然安靜下來,有人宣布拍賣開始。前台的巨幅屏幕上閃出一張圖片:“第278號拍品:戰國玉虎,長11.5厘米”。手冊上介紹說,周禮有六器,玉璧、琮、圭、琥、璋、璜。這就是其中的“琥”,深綠色的玉料,高鼻、菱眼、耳後抿、尾上卷,作爬行狀。目前出土中僅見一對,其中之一即藏於V市博物館。
皮皮仔細看了看屏幕上的圖片,雖然用的是高清晰的照相機,但那玉虎的尺寸很小,年代久遠,看上去黑乎乎的一團,無任何吸引人之處。
“起拍價70萬人民幣。”
七十萬啊。皮皮怔了怔,心咚咚地跳。這麽小的一隻虎,又破又舊,能這麽貴嗎?
後排有人舉手,拍賣師叫道:“75萬。”
皮皮怯怯的舉了舉手。
“80萬。”
她偷偷看了一眼賀蘭靜霆,發現他還在用手摸那個手冊,很專注的樣子。
緊接著,汪萱抬了抬手,用很清脆的嗓音說道:“100萬。”
“100萬,前排的這位小姐加到100萬。100萬,有人加嗎?”
皮皮舉手。
“105萬。”
後排又有人舉手,一個接一個,從110萬一直升到180萬。
“200萬。”汪萱冷冷地道。
皮皮舉手。
“205萬。”
汪萱遲疑了一下:“210萬。”
皮皮繼續:“215萬。”
汪萱奉陪:“230萬。”
皮皮笑了笑,抬手:“235萬。”
她開始覺得拍賣是個很有快感的遊戲,特別是自己不花錢的時候。
後排有人舉手:“250萬。”
大廳一陣沉默。拍賣師笑道:“250萬,還有人加嗎?250萬,大家的手是不是舉累了,要休息一下?250萬。250萬,好的,這位先生,255萬。前排的這位小姐,260萬。260萬,有人加嗎?現在我們拍的是278號拍品,戰國玉虎,起拍價70萬,目前已拍到260萬。好的,後排戴圍巾的先生,265萬。前排的小姐,270萬。270萬,有加的嗎?270萬?”
汪萱舉手,同時報數:“300萬。”
眾人沉默。
皮皮推了推賀蘭靜霆:“300萬了,你還要不要?”
他頭都沒抬:“繼續。”
皮皮舉手。
“305萬。”
汪萱冷笑:“310萬。”
“315萬。”
“320萬。”
“350萬。”
“355萬。”
這一次,汪萱的臉色有點發黃,表情也很僵硬。遲疑了近兩分鍾,才舉手。
“360萬。”
皮皮毫不猶豫地跟上:“365萬。”
拍賣師看了看皮皮,又看了看汪萱,調侃:“現在隻剩下頭排的兩位小姐競拍了,看樣子都隻二十出頭。以前到這裏來的人都是老頭子老太太們。真是長江後浪推前浪,自古英雄出少年啊。365萬,還有人加嗎?365萬?365萬?”
大約有近五分鍾的冷場。
汪萱忽然舉手:“370萬。”
皮皮正要跟上,賀蘭靜霆驀地按住了她:“皮皮,咱們撤。”
“370萬。這位小姐出到370萬,還有人加嗎?370萬?目前最高價是370萬。370萬。”他一連喊了十幾聲370萬,終於說:
“370萬第一次。”
“370萬第二次。”
“370萬最後一次。”
隻聽得“咚”地一錘,拍賣師對著汪萱說道:“恭喜您。370萬成交。您的號牌是——”
汪萱取出一張紙牌:“468號。”
不知為什麽,她看上去一點也不高興,臉甚至有點發青。
皮皮不解,低聲問賀蘭靜霆:“她拍到了戰國玉虎,為什麽不高興呢?”
“可能是覺得太貴了吧。”
賀蘭靜霆的神情淡淡地:“皮皮,走,我請你吃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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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階上滿是積雪。還沒走到門口,皮皮的襪子就浸濕了。她逡巡了一下,旁邊正在給她拉門的賀蘭靜霆忽然關住門,從自己的帆布包裏掏出一雙布鞋。
“穿上吧,外麵很冷。”他說,“不過你不用擔心走長路,我已經叫了出租。”
皮皮看了看他的臉,又看了看那雙鞋,愕然了片刻,忽然有點心酸。
布鞋大約是他買早點的時候匆匆從街邊買來的,很便宜質量很差的那種。賣的人看見他是瞎子,故意捉弄他。倒是一個尺碼,隻是顏色不同。
一隻是紅色,一隻是綠色。
她沒吭聲,俯身穿好。
“舒服嗎?”
“挺舒服。”
“好看嗎?我特意讓人挑了一雙好看的。”
階旁的保安用異樣的眼光打量她的腳。皮皮答得一點也不遲疑:“好看。”
出租車來了。
窗外是無邊無際的雪,路上是匆匆的行人。城市裏千篇一律的風景,日複一日地上演。司機很年青,戴著耳機,一麵開車,一麵聽著搖滾樂。
賀蘭靜霆忽然說:“這條街以前叫朱雀街。前麵的那道坡,以前是條河,叫龍津河。河上有座橋,叫八仙橋。橋邊有個香果店,店裏的荔枝膏好吃。”
“以前?”皮皮愣了愣,“多少年以前?”
“八百年以前。”
“八百年前,”皮皮笑,不信:“你來過這裏?”
“剛才那個會所,以前是個酒樓,叫龍霄閣。裏麵的太白花清酒,好喝。”
他仰頭,陷入了回憶,臉上帶著微醉的笑意。
“是太白花——清酒,還是太白——花清酒?”皮皮不知道如何斷句。
“清酒貴,因為濾過,沒濾的是濁酒。‘金樽清酒鬥十千’,清酒是要用金樽來喝的。喝的時候要壓一下,所以是‘吳姬壓酒待客嚐’。”
“那濁酒呢,濁酒什麽時候喝?”
“濁酒惆悵時喝,所以是‘濁酒一杯家萬裏,燕然未勒歸無計’;所以是‘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
“這麽說來,李白比杜甫愛花錢?”
“沒錯。”
皮皮不由得仰慕了,衷心地誇道:“賀蘭,我覺得你特有學問。”
他微微頷首:“過獎。”
皮皮接著誇:“最近流行的一個詞特適合你。”
“什麽詞?”
“文化恐龍。”
這場雪弄得C城人十分狼狽。路上到處都是打滑熄火的車輛。皮皮昨夜受了寒,今天嗓子便有些嘶啞。偏偏司機手裏還有小半截煙不肯扔掉,硬要半開著窗子吸完最後一口。雖然暖氣倒是足的,煙圈也吐在了外麵,空氣畢竟汙濁了。賀蘭靜霆一直皺著眉,看樣子便要發作。皮皮連忙按住他的手臂,讓他忍耐。兩人便全都不作聲,耐心地等司機吸完,皮皮在第一時間關掉了窗。
“今年的大雪真是少見呢。”
“宣和年間的這裏也曾下過一場大雪,那時的風和今天一樣,又冷又酸。不過,再過幾個月,我種的牡丹就要開了。”
為什麽時間在賀蘭靜霆的嘴裏總是走得那麽快呢?皮皮偷偷地想,幾百年幾個月就跟一陣風似地刮過了。
“你很喜歡牡丹嗎?我一直以為隻有唐代的人才會喜歡牡丹。”
這幾年市麵上流行唐裝,隻要是條裙子,無一例外地繡著牡丹。皮皮不喜歡牡丹,總覺得牡丹花開得不含蓄。她喜歡花瓣很小的花朵,即使怒放也是含苞待放的樣子,比如梅花、比如桂花、比如鬱金香。
可是她發現,一提起牡丹,賀蘭靜霆漠然的臉上忽然露出了溫暖的表情,仿佛有一縷陽光從心底射出來,照亮了整張臉。
車內的寒氣掃蕩一空。
“我喜歡牡丹,是因為牡丹花很好吃。”他側過臉來看她。雖然什麽也看不見,他仍然喜歡追隨她的臉,哪怕視線是虛無的,“我常常想,烈日下盛開的牡丹會是什麽樣子。”
皮皮也正好轉頭來看他,卻覺得雖然他的整張臉似乎都藏在墨鏡的後麵,雖然他目不視物,自己在想什麽,卻不能在他麵前遁形。而且,據她回憶,賀蘭靜霆從未用這種脆弱的語氣跟她說話。既然他已幸運地活了九百歲,這點遺憾算什麽呢?
可是她的眼睛還是濕了:“你……從沒見過太陽麽?”
他搖頭。
“其實太陽就是比月亮暖和,樣子都差不多。”
他取下墨鏡,一雙空虛的眼睛注視著她:“是嗎?”
皮皮的脊背一陣發寒,一種無形的目光在打量她,一直看到骨子裏去。
“是的。”她的話音開始顫抖,“其實你真的不必戴墨鏡,沒有墨鏡你會更好看。”
“我戴墨鏡不是為了自己好看,而是為了他人的安全和健康。”他哼了一聲,將墨鏡又戴了回去。
皮皮趕緊問:“為什麽?”
他沉默,似乎在考慮怎麽回答這個問題。
“你不是看不見嗎?為什麽還會影響別人的安全呢?”皮皮鍥而不舍。
“雖然修煉多年,我對自身的能量並不能收放自如。一般來說,不論看得見還是看不見,我的眼睛都會自動吸取他人的元氣。假如我專心看一個人,是男人會立即陽痿;是女人會終身不孕。這種情況,連我也沒辦法控製。”
話音甫落,皮皮閃電般地後退一尺,華麗麗地傻眼了:“賀蘭靜霆,你早說啊!你都看我幾眼了?……我是不是已經成僵屍了?”
“你這不是好好嗎。”他很鎮定地笑了笑。
“停車!司機!我要下車!”皮皮不理他了,撲到前麵,用手拚命拍司機的背。
車猛地停了,皮皮推開門,以最快的速度跳下車去。豈知地上正好有一攤剛剛化掉的積雪,她隻穿著布鞋,一下子全濕了。
一股寒意從足底直透到腦門,她被凍得一個趔趄,差點摔倒。
有人從後麵扶住了她,將她拉到台階上:“餐館到了,我們上去吃飯吧。”
“賀蘭靜霆,你離我遠點成不?”皮皮禁不住哀求,“我從小數學就不及格,買彩票沒中過,我家上數八代都沒人發跡,這說明我身上無論是元氣還是運氣都遠遠不夠。你再吸我就成傻子了。雖然我很渺小,可是麻雀雖小,五髒俱全,將來也要成家立業、嫁人生子……你是狐狸,這大街上元氣好的女人多著哪,你放了我找別人行不?”
“幹嘛這麽可憐兮兮的?我又沒把你怎麽樣。你吃過我的血,相當於免疫了。”仿佛怕她滑倒,賀蘭靜霆緊緊地摻著她,“再說,你現在一切生理現象都很正常,對不對?我發誓我絕沒把你怎麽樣,一根毫毛都沒碰過你。”
他越信誓旦旦,皮皮越嚇得渾身發軟:“那你剛才還在汽車瞪了我一眼……”
“我瞪你多少眼都沒關係,真的。如果真有關係——你說得不錯——我見你的那天你就得成僵屍。”
“……”皮皮虛脫了。
賀蘭靜霆趁機將她的腰一攬,幾乎是半抱著她,很和氣地勸道:“進去吧,報紙上說這家的夫妻肺片挺不錯的。”
“我還吃得下啊!”她萬分鬱悶地嚷道。
“怎麽吃不下?你胃口不是一直挺好的嗎?”
這麽一說,皮皮猛地想起來自己第一次見他就吐了一天,自從那晚吃了帶血的蘋果,就立即不吐了。以後的飲食倒也十分正常,似乎暫時還是健康的。可是,看見賀蘭靜霆很殷勤很關切地扶著自己,以至於路過的人看見他們,都發出會心的微笑,以為是一對情侶。她不禁更要懷疑,難道他身上隻有眼睛才能吸取元氣嗎?萬一他的手、或者每一根毛孔都可以呢?
胡思亂想之際,賀蘭靜霆已經扶著她落了座。餐館很幹淨,身後有一個巨大的魚缸,裏麵養著很多魚。皮皮剛坐下來,忽然發現魚缸裏的魚整齊地分成了兩部分,一部分拚命往左擠,一部分拚命往右擠。
“賀蘭,這些魚都怎麽了?”
“什麽怎麽了?”
“為什麽它們都擠向兩邊?”
“我怎麽知道?我又看不見。”
“賀蘭靜霆。”
“可能是它們不喜歡我。”他聳了聳肩,一臉的無辜,“抑或它們彼此憎恨。”
“魚都被你攪得不安寧,何況是人。”
“我向你發誓,我絕對是位善良的狐狸,學識淵博、品德高尚。”他叫來服務生幫他念菜單,很快就選好了菜:“夫妻肺片、豆瓣鯽魚、清炒黃瓜,三個菜夠嗎?”
菜很快就端來了,鯽魚還在廚房裏賀蘭靜霆就歎氣:“糟糕,膽破了。這是什麽廚師啊。這菜你別吃了。”
“就你話嘮。”皮皮失笑,見他幹坐在那裏,又問:“你不喝點什麽嗎?”
“我要了冰水。”
“我讓人到花市給你買點花吧。”
“我不在公共場合吃東西。”他垂首,“會有人覺得我很怪。”
“其實你們混跡人間也挺不容易的。”她表示理解。
菜吃到一半,手機響了。皮皮看見來電顯示,是家麟。
“嗨,皮皮。”
“家麟!”
“昨天走得太急,忘了告訴你正事。我媽五十歲的會餐取消了。我爸決定帶她去雲南玩一趟。”
“……哦。”怎麽不早說呢,皮皮一個勁兒地心疼那八百塊錢的燕窩,還有奶奶做的五瓶豆瓣醬。
“對不起。不過,我想取消也好,省得你還要買禮物。”家麟在那邊小心翼翼地道歉。
皮皮恨不得捶自己的腦袋。
掛了電話,皮皮忍不住對賀蘭靜霆說:“對了,你喜歡吃豆瓣醬嗎?”
“不吃。”
“保證是純天然綠色食品。”
“不吃。”
“你可以試著用花瓣蘸著吃,絕對好。光吃花瓣多單調。”
“不吃。”
“試一試行不?我有好多瓶等著送人呢。”
他想了想,終於點頭:“好吧。”
皮皮一陣高興,正想謝他,手機又響了。那種很簡單的鈴聲,降E調小夜曲。賀蘭靜霆打開話機:“喂。”
——“我明天過來。”
——“支票已經準備好了。”
——“我不擔心長途,我擔心的是消毒狀況。”
——“謝謝。我不需要樣品。”
——“好吧。晚上給您回話。再見。”
關了電話,他抬起頭看了皮皮一眼。滿腹心事的樣子。
“你有生意?”皮皮問。
他點點頭,忽然道:“隔壁有商場,我陪你去買雙鞋子吧。”
他們在商場的門口告別。皮皮改乘出租去報社。她從一個不常經過的路口進大門,路過一個報亭,看見上麵掛著最新一期《小說月報》。正待掏錢,發現那個裝著自己錢包的塑料袋被賀蘭靜霆一直提著,臨走時也忘記拿了,口袋裏的零錢全付了車費。隻好對報亭的老板說:“對不起,我不買了。忘帶錢包。”
老板是個漂亮的中年人,很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忽然說:“不要緊,我送給你。”
“不不不,”皮皮連連擺手。自己父親就是做小生意的,做小生意有多不容易,她太明白了,“謝您的好意,我下次再來買。”
那人硬要塞給她:“拿著。”
“哦——好吧。那就算我借的,等我下班了還你錢。”卻之不恭,隻好受了。
“一點小錢,不必還了,”他表情很奇怪,遲疑片刻,似乎是壯了壯膽:“能請小姐賜個福嗎?”
“賜福?”皮皮懷疑自己的耳朵聽錯了,她又不是活佛,“賜什麽福?怎麽賜?”
那人垂下頭來,脫掉布帽,語氣十分虔誠:“請小姐用手摸一下我的頭頂就可以了。”
這倒不難。
皮皮很大方地摸了摸他的頭頂,摸到一半,忽然省悟:“難道你認識賀蘭——”
那人急忙打斷:“祭司大人的名諱,是不可以隨便說的。”
“呃——”皮皮瞪大眼睛,“是嗎?”
他很認真地點點頭,卻不敢抬頭看她。說話的態度既小心又恭敬,謙卑到了極點。
“你——認識祭司大人?”皮皮試探地問。
“不認識。祭司大人是不可以隨便認識的,除非小姐您願意引薦。”
皮皮呆呆地看著他,忽覺一陣頭昏,禁不住用手扶住桌子。那人看見她胸牌,怔了怔,忽然又說:“小姐,您叫這個名字,祭司大人不會生氣嗎?”
“名字是我爸起的。”
她拿了雜誌正打算離開,想了想,又轉身回來:“對了,你怎麽知道我認識祭司大人?”
那人想了想,答道:“因為小姐被祭司大人種了香。”
“種香?什麽意思?”
“也就是說,小姐的身上,有祭司大人專有的香味。”
皮皮著急了:“請問,你們祭司大人很喜歡給別人種香嗎?”
那人的表情忽然變得非常莫測,沉默了半晌,又很老實地答道:“祭司大人從不給任何人種香,——除非那人是他自己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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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趁著主任外出采訪,皮皮找同事借了一百塊錢從單位溜出來,進了對街的中藥房。
藥房的夥計穿著白褂子,有點坐堂醫生的氣派:“小姐想買什麽藥?”
“二兩雄黃。”
“有處方嗎?”
“沒有。我是對麵報社的記者。”她將胸牌亮給他。C城當然還有別的報紙,但論到訂閱和廣告收入,隻有晚報一家最大,商家不敢得罪。那人知趣地去稱藥,稱完,將桔紅色的藥粉用一張白紙折著,緩緩抖入玻璃瓶中:“小姐知道這藥粉怎麽用嗎?”
“不知道,正好請教一下。”
“雄黃主寒熱,殺百蟲,主治惡瘡、死肌、疥癬、梅毒,一切蛇蟲犬獸傷咬。你可以用香油調和外敷或者研末少量服用。”
聽完之後,皮皮簡而要之,覺得雄黃的主要功能就是殺蟲去毒。
“那它的主要成分是——?”
“這是一種含硫和砷的礦石。加熱氧化之後,就是三氧化二砷。”
“三什麽二什麽?”皮皮沒聽清。
“三氧化二砷。”那人清了清嗓子,“它還有一個通俗的名字,砒霜。”
“什麽?”皮皮嚇了一跳,“砒霜?”
“也就是潘金蓮用來毒死武大郎的那個東西。”那人半開著玩笑。
“你幹嘛這麽看著我,我不過是身上不舒服想買點藥而已。”皮皮說。
“我勸小姐慎用。雄黃這種東西千萬不能加熱,會有劇毒。如果你身上有癰腫疔毒,我建議你用牛黃解毒片,裏麵也有雄黃。”他從櫃台裏拿出一盒樣品。
“牛黃解毒片?”這個名字挺熟啊。皮皮記得以前奶奶身上長了皰疹,常常都吃牛黃片。自己小時候長包也吃過。
“嗯。牛黃解毒片每片都含有五十毫克的雄黃,一天四片。不要長期服用,長期服用會導致慢性砷中毒。”
“謝謝,請給我來五盒。”
“雄黃粉你還要嗎?”
“要的。兩樣都要。”
就著路邊賣的熱果汁,皮皮將兩片牛黃片吞進肚內,然後去了拐角處的報亭。
那個漂亮的中年人還在那裏,一麵聽收音機,一麵坐在爐邊烤紅薯。看見皮皮,連忙站起來。
“這是早上欠您的五塊錢,謝謝。”她將錢塞到他手中,轉身要走,那人忽然叫住她:“小姐。”
“什麽事?”
“小姐現在要去見祭司大人嗎?”
“有什麽問題嗎?”
那人一張白皙的臉上泛出了青色:“您身上帶有雄黃。”
“對。我剛買的,怎麽啦?”
以為不過是個偶然,聽皮皮的口氣倒像是蓄意的,那人的臉頓時白了,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步,小聲道:“祭司大人會很反感的。您該不會是故意惹祭司大人生氣吧?”
“祭司大人很容易生氣嗎?生了氣,會吃掉我嗎?”皮皮瞪大眼睛,炯炯地看著他。
“……”
那人抬頭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突然從桌邊拾起一個布包,匆匆忙忙地將鑰匙、錢袋塞進去,連攤子都來不及收拾,便做出要離開的樣子。
想不到他反應如此激烈,皮皮連忙道歉:“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你不用回避,我馬上就走。”
“我的修行實在有限,請恕我無法奉陪。” 那人說著,眨眼間已竄到了離她十米之外,消失在對麵公園茫茫的人群中了。
“哎——別走!你的紅薯還在爐子裏呢!”
下班路上皮皮接到一個電話。一位許久不見的鄰居因為要出國兩個月,麻煩她幫看一下她家的貓。那鄰居住的地方和賀蘭靜霆共一個地鐵站,隻不過一個出站往東,一個出站往西。
鄰居是個姓謝的女人,和皮皮的奶奶很熟絡,奶奶叫她小秋,皮皮也跟著這麽叫。謝家也是奶奶送豆瓣醬的對象之一。後來小秋結了婚就搬走了,住進城西的一個昂貴小區,還請她們全家去玩過。逢年過節,隻要聽說她們在城裏,奶奶做好豆瓣醬,會打電話讓她們來拿。她家種的櫻桃熟了,也不忘摘了送來給皮皮家嚐鮮。可是,細算下來,和她們也有整整一兩年沒什麽聯係了,偏偏皮皮的奶奶特別喜歡她們,閑話的時候總是提起,倒讓人覺得她們天天都在似的。
當然,奶奶喜歡小秋還有更實質性的原因。皮皮高考之前,小秋幫她補習過一陣英語,後來她太忙,最後兩次是她先生頂的班。就憑著夫婦倆近兩個月的突擊補習,皮皮的英文考了個意想不到的高分,全年級第三,不然她還夠不了最低的本科線。小秋的先生姓王,從嚴格意義上來說倒稱得上是迄今為止皮皮所見到過的最英俊的男人。而且是那種中國女人喜歡的英俊,不是玉樹臨風,不是風流倜儻,而是沉穩弘毅之中帶一點赤子天真,高貴矜持之下含半分溫婉親和。那一張可以做模特的臉,見過的女人無論老少,都會耳紅心跳,皮皮的抵抗力有限,自然也不例外,王先生來補習的那兩次,她就隻顧在一旁發呆,什麽也沒聽進去。後來遇到家麟,問她補習如何,還訕訕地臉紅了半天。
時隔多年,皮皮對王先生的印象也漸漸模糊了。隻記得他很英俊,然後是腿不好,走路有點跛,而且經常生病。每次去小秋家,忙前忙後的都是小秋,他基本上一直坐著,話很少,但態度很熱情。如果聊得很晚,他會堅持開車將她們一家送回去。
從遠處看,小秋住的那座白色的半山別墅非常醒目,一眼就能發現。為了省掉車錢,皮皮便在凜冽的寒風中跋涉上山,到了門口手已經凍僵。
按了半天門鈴,門才打開,卻是王先生,拄著一隻手杖,可能正在洗碗吧,襯衣外麵套著件防水的圍裙。
“Hi,皮皮。”他有點吃驚,“快進來,外麵冷。”
屋裏撲麵而來的暖氣,皮皮脫下外套,王先生連忙接過去幫她掛起來:“這麽大的雪,你怎麽自己走來了?你奶奶沒告訴你我會開車把Mia送到你家嗎?”
“哦?她沒說。我奶奶耳背,估計沒聽清。”
“對不起,我正在給孩子洗澡,你稍坐片刻。”
“要我幫忙嗎?王先生?”見他行動不甚方便,皮皮尾隨過去。
“小秋也在,放心吧。對了,小秋懷孕的時候你來過嗎?”
“沒有。”
王先生很斯文地笑了:“那你過來看看我的兩個寶貝。”
傳來嬰兒咿咿呀呀的聲音。皮皮往浴室的方向看,卻發現聲音是從廚房裏傳來的。洗碗池有兩個水槽,一邊坐著一個一歲左右的女嬰,正在歡天喜地地玩水。那對嬰兒有著天使般的麵容,定是同卵的雙胞胎,一模一樣,難以分辨。
王先生指了指左邊的那一個:“這是安安。”又指著右邊的那一個:“這是寧寧。”
一旁的小秋噗嗤地笑了:“錯了,正好倒了。”
“沒錯。除非你換了位置。”
“沒換位置,剛才你一直叫錯了,我懶得糾正你。”
王先生笑了笑,也不分辯,對皮皮說:“那麽,這個是寧寧,那一個是安安。”說罷,便將其中的一個嬰兒從水裏抱出來,用浴巾包著,抱在懷裏。擦幹了身子,很熟練地在嬰兒屁股上灑了一層爽身粉,正要包上尿不濕,忽然指著嬰兒屁股上的一塊青記說:“你看,我說得沒錯,這個才是安安。”
小秋低頭仔細看了一下:“好吧,你對了。”
王先生便很得意地給嬰兒穿上衣服。
小秋從水池裏抱出另一個嬰兒,一邊穿衣一邊說:“皮皮你來得正好。我們剛做了一碟FBI,你肯定喜歡吃。”
“FBI?”
“就是Fried Banana Ice-cream。剛剛炸好,得趁熱吃。你喜歡什麽味道的冰淇淋?我這裏有香草的、芒果的、綠茶的、巧克力的。”
“芒果的。”
“你先坐著,我去準備一下。”小秋正要將手裏的嬰兒放到嬰兒座,王先生說:“你不會弄,還是我來吧。”
結果兩個人都去了流理台。一個拿冰淇淋,一個拿炸好的香蕉,皮皮麵對著嬰兒座上的兩個嬰兒,不知該怎麽辦。寧寧和安安倒很安靜,一人咬著一個奶瓶,專心地吸著。皮皮這才想起一個細節。以前她來小秋家補習英文,碰到晚飯時間,都是夫婦倆一起在灶台邊忙碌。好像打排球那樣配合密切。還有一次,他們居然兩個人一起切一根黃瓜,一麵切,一麵低聲交談,身子挨在一起,真是令人豔羨的親密,也不忌諱給外人看見。皮皮媽還說人家王先生是瑞士人,洋派,把個女人嬌慣得不行,她就看不過眼。
其實皮皮覺得,小秋的一家再平凡不過了,夫妻恩愛,不就是這樣的嗎?當然她一想到愛情婚姻,腦中自然而然就浮現出家麟,以及家麟和自己一起切黃瓜的樣子。這種會心的快樂隻有家麟可以給她。從小到大,除了家麟,她也從沒想過會跟第二個人切黃瓜。
吃完冰淇淋,皮皮不肯久留,王先生執意要開車送她回家。
路麵很滑,王先生開得很謹慎,寒暄了幾句,皮皮告訴他自己仍在學英文,還報了托福班。王先生便問:“皮皮你打算出國啊?”
“不是我,是我的男朋友。他正在申請美國大學的獎學金。”
“你男朋友是學什麽的?”
“經濟。”
“這個可不是很好申請呢。國外的這種專業競爭很激烈。”
“是啊,不過他很成績很好,很有希望的。”
王先生想了想,又問:“那你呢?你打算在國外學什麽?”
皮皮沮喪地說:“我一點也不想出國,我不喜歡英文,大學裏也沒認真學,現在撿起來特別難。”
“其實,如果你隻是去讀一般一點的學校,入學的要求不是很高的。”
“嗯,我在想,如果實在申請不到學校,我就在國內等著他好啦。他讀博士,也就是四五年時間吧。我可以等。”
這是皮皮關於家麟出國這件事所做的最壞的打算。她甚至覺得,如果家麟能帶她出國,她可以暫不讀書,先打工,一邊攢錢一邊補習英文。或者就先結婚生個孩子,孩子大了她再讀書找工作。皮皮在工作上倒是有野心,但凡事一粘上家麟就底線頓失、胸無大誌。隻要跟他在一起,什麽都可以。何況媽媽和奶奶都是家庭婦女,皮皮並不覺得做個住家庭的老婆有什麽不好。聽說這在國外也是很普遍的現象。
汽車下山,開入城區。王先生一直沉默著,忽然對她說:“皮皮,我在國外有些關係。如果你的男朋友或者你申請學校有困難,我很願意資助你們。”
皮皮聽了,心砰砰地跳:“王先生,您看我的英文水平,能申請出去嗎?”
“你不是在上托福班嗎?據我所知,國內的托福訓練是非常有成效的。”
“嗯,我每天都背單詞,還悄悄地報了今年六月的托福考試。不敢告訴家麟,怕他笑話我。”
“這樣吧,你男朋友聯係學校若有困難,你給我打電話。至於你的學校嘛,等你考完托福我來幫你聯係,保證你有書讀。我父親以前是大學教授,有不少朋友在大學裏管事。這點小忙我還是能幫到的。”
“王先生——謝謝您!”皮皮簡直要熱淚盈眶了。
車到了,王先生拉開車門,從後座取下他的貓,將她送到門邊,又遞給她一張名片,說:“如果你們很相愛,不要苦苦等待,要盡力在一起。守候是件很痛苦的事,人生也會有很多的變數,要兩個人一起共同度過難關,明白嗎?”
皮皮接過名片,默默看著他,用力地點了點頭。
17
每一個人都有管理自己記憶的方式。
比如張佩佩喜歡寫日記,像魯迅那樣,一天隻記一兩行。六年的中學時光概括下來不過薄薄的三本。她不忌諱給皮皮看,因為內容大多語焉不詳。當中還冒出許多粗話:靠、他媽的之類。詛咒同學、批評老師、誹謗學校的句子比比皆是,就像一個野蠻人。比如她穿了一條好裙子,就被罵成狐狸精;汪萱穿了一條好裙子,就被誇成品味。比如上課看《心有千千結》,被老師抓住,當場撕了,害她賠了三倍的罰款。比如和玉敏說自己喜歡某個男生,第二天就傳遍全班。比如某同學的生日party,座位前後左右的女生都請了,獨獨沒請她。比如小倩借她的自行車買東西,被偷了,說了聲對不起就不了了之。一言以概之,張佩佩的日記,就是一本高二七班劣跡史。——這正好證明了皮皮對張佩佩的印象:佩佩很聰明,卻活得很糊塗。她父親很有錢,卻用錯了地方。如果當初沒靠父親的錢進了C城一中,而是到了一所普通中學,她會有一個更燦爛的青春。
在C城一中這個以分數為等級的小社會裏,佩佩隻能用錢收買友誼。可是中學時代大多數人的價值觀念還不成熟,錢的作用也沒成年社會那麽大,許多友誼就是有錢也不能完全收買。比如王玉敏,比如董小倩,佩佩花多少錢也不能左右她們,除非能考出個比她們更好的名次。這當然還不是佩佩最倒黴的地方。
作為高二七班這個集體,會有一種集體的情緒,或者說是某種“氣場”。不可能天天積極向上,負麵情緒也得要有個發泄的地方。這就好像一個國家,經濟蒸蒸日上的同時,也得搞些球賽,讓人民群眾有個地方罵。高二七班四十名以後的差生,就承擔了這項重任。那麽多的競爭、那麽多的妒忌、那麽多的失落、那麽多的不甘最後都表現在對班裏少數幾名學生的徹底鄙夷和極度憎惡上。開始隻是覺得他們笨,漸漸發現待人也有問題、品德更有虧缺,怎麽看也不順眼,就像印度最低一級的種姓,和她們接觸都成了禁忌。這少數幾名學生中,有人被叫作“飯桶”、有人被叫作“神經病”、也有人被叫作“馬屁精”。那個被稱為“妖精”的就是佩佩。知道自己是妖精的佩佩不久開始發胖,胖到要天天要喝凍頂烏龍茶來減肥的地步。佩佩於是發明了一個動詞,她被高二七班集體“凍頂”了。
皮皮也寫過日記。在日記裏寫了很多首隱晦的詩讚美家麟,主要是紀伯倫風格的,有時也學拜倫的《唐璜》寫得很長。從表麵上,皮皮是個溫和乖順的女孩,其實心底和佩佩一樣野蠻,日記裏充滿了對家長、老師的牢騷和不滿。盡管很謹慎地收藏自己的日記,那些不客氣的牢騷還是被她媽媽從抽屜裏發掘了。皮皮媽讀罷大怒,有生以來第一次揍了女兒一頓,皮皮於是杯弓蛇影,改換策略,不再買那種一看就知是日記的裝潢精良的厚皮本,而是改用三毛錢一本的練習本。寫完一本就封起來,交給家麟收藏。
因為有人安全保管,她的日記越寫越長,三年內寫了三十多本小冊子,寫到家麟表示連自己家也有點不安全了。於是,皮皮的日記被他裝進一個紙箱密封起來,存在了寵愛他的爺爺家裏。密封的儀式很正式,家麟當著皮皮的麵貼上封條,皮皮在上麵簽字,寫上年月日,封條和紙箱的交界處按滿了皮皮和家麟的指印。家麟甚至很法律地問皮皮,萬一在此期間皮皮遇到意外,不久於人世,這些日記將如何處理。皮皮表示日記絕不能落入家長們的手中,她希望家麟立即將它們全部消毀。
其實皮皮心裏想的是,這些日記本來就寫給家麟的,家麟要是偷看了才好呢。可惜人家是正人君子,硬是沒有打開過。
佩佩說,陶家麟是C城一中情竇初開的女生意淫的首要對象。因為意淫他是安全的。家麟總是一副謙謙君子寬以待人的樣子,但其實他和誰都不親近,除了關皮皮。而關皮皮又被女生們一致認為是絕對沒有競爭力的。似乎從一開始大家就把家麟和皮皮的關係界定為鄰居大哥和鄰居小妹的關係,是一種義務上的關照。謠言越傳越多,什麽皮皮爸在戰場上救過家麟爸啦;什麽家麟是皮皮奶奶幫帶大的啦;什麽皮皮媽和家麟媽是閨蜜啦;總之,家麟非得照顧皮皮不可。情竇初開的女生們會訂閱電影畫報收集男影星;會看瓊瑤的小說和日本漫畫;會去學校的籃球賽或遊泳池。周五下午四點去體育館遊泳的女生最多,因為那是傳說中的第一校草陶家麟最喜歡光顧的時段。皮皮則不怎麽去,覺得自己身材不好,四肢細長、胸部完全不發育,一進水裏就像一根麵條。而家麟則向她報怨說女生們泳技太差,搞得他也遊得不暢快,下了水動不動就要去救人家。皮皮聽了直笑。調情犯不著拿性命開玩笑吧。皮皮有皮皮的辦法,她不是成績差麽?不是數學不好麽?所以她總是請家麟教她習題。教來教去,數學越來越差,為了有更多的時間和帥哥相處,對的也被她故意算錯了。
從三歲一起偷餅幹到十歲一起討論將來要幾個孩子,皮皮堅定地認為,自己早晚是家麟的女人。雖然自己長相平凡、家世普通、成績不佳,但家麟從來有嫌棄過她,小時候沒有、中學沒有、大學沒有,將來也更不會有。
所以,有一點她萬萬不能容忍。
那就是居然有人說她是賀蘭靜霆的女人!
德國人可以被希特勒洗腦,她關皮皮可不能被賀蘭靜霆凍頂。
木魚茶莊。
皮皮不停地看表。賀蘭靜霆已遲到了四十分鍾,不,四十三分鍾。
這茶莊之所以名為“木魚”是因為每一位客人進門時都會響起一聲木魚。其實老板就是平常人,也不信佛,也不信道,菜單裏五味俱全,什麽都有。裏麵的人買的每一杯茶,吃的每一味菜都會有一分錢捐給對麵的普慧寺,算是替大家積福。
白娘子不是怕法海麽。普慧寺的香火那麽旺,木魚茶莊的氣場一定很好。
所以皮皮選擇在這裏見賀蘭靜霆,有佛祖撐腰,感覺很強勢。
一個電話就把他叫來了。原因也是現成的,她要她的錢包、手機。
知道賀蘭靜霆什麽也不吃,最多喝杯冰水,皮皮很大方地說她請客。
茶莊主要賣茶和冷飲,兼賣各色糕點,菜隻有十幾樣,以清淡為主,海鮮有名。午飯時間生意並不忙,人少正好說話。皮皮選了個臨窗的座位,將那二兩雄黃的瓶蓋打開,放在窗台上。仿古的桐窗並不是百分之百的密封,冷氣絲絲縷縷地擠進來,賀蘭靜霆坐的地方,正好在下風向。
其實樓上有更好的位子。可惜樓梯很窄,總有人上上下下,對盲人來說,不是很方便。何況萬一賀蘭靜霆惱怒了,現了原形要吃她,從一樓奪路而逃會比較容易。
雄黃裏有一股硫磺的味道。
早上皮皮在家裏的浴室洗澡,還沒開水就從牆上爬出一隻奇怪的蟲子。前半身像蜈蚣,後半身像蠍子,嚇得她一聲尖叫,裹著著浴巾就跑出來了。彼時皮皮媽正在漱口,端著口杯去看了一眼,說:“皮皮快拿相機,咱們今天發現了新物種。”話音未落,奶奶進去“邦”地一下,用拖鞋一拍,牆上的蟲子變成了平麵。她用草紙抹了扔到馬桶裏,對皮皮說:“好了,蟲子沒了,繼續洗吧。再這麽磨蹭就要遲到了。”
自從皮皮成了家裏收入的主要支柱,全家人都表現出對她工作、生活的積極配合。相比之下,每天早上四點起床擺地攤的皮皮爸倒是無人過問了。皮皮爸也不甘下遊,最近又找了一分兼工。專門替人通馬桶。據說如今勞動力市場疲軟,這種需要技術的工作還不是很好找,若不是皮皮爸在工廠就是管道工,還當過先進工作者,連申請的份都沒有。當然這份工收入頗好,卻不穩定,配合早上賣雜誌倒還能馬虎地過日子。除了奶奶,皮皮媽的工資最低,她年青時頗有姿色,老了便愛買化妝品,工資到手不到一個禮拜就花光了。皮皮奶奶特看不貫她無錢還要小資的派頭,卻也是敢怒不敢言。
便是啪蟲子的一刹那,奶奶用力過度,將馬桶架上一隻小瓶震落下來,不偏不倚,正好落進馬桶。
“天啊,我的玉蘭油眼霜!”皮皮媽媽一迭聲地叫。氣乎乎地去廚房找來一根棍子,撈了幾下沒撈到,便在一旁生悶氣。
皮皮知道,這對婆媳暗戰幾十年,馬上就會烽煙再起。
“媽媽,奶奶,我要洗澡了。”皮皮趕緊關上門。
果然,門外開始是一陣嘀咕,接著就是唇槍舌劍,然後是咆哮,然後是很大的關門聲。皮皮知道走的是媽媽。在皮皮十歲時,媽媽曾經有過一次婚外戀,對方是台商,鬧得風風雨雨,全廠皆知。換句話說,皮皮媽曾背著這個家,悄悄地給人當過一年的二奶,還打過一次胎,後來台商看上了別的女人,便不和她來往了,皮皮媽去大鬧,觸怒了人家,落得一身清風地回來了。還是皮皮爸思想先進,不計前嫌地重歸於好。但皮皮奶奶從此就有了把柄。
“也就我家德輝要你這隻破鞋!”
一句話說得皮皮媽要上吊。當然是假的。
等了許久賀蘭靜霆還沒露麵,皮皮忽然想,會不會是他在百米以外就嗅到了雄黃的氣息,不肯來了。也許她太低估這個人對雄黃的厭惡了。
正尋思著要不要撤,木魚聲動,賀蘭靜霆施施然地進了門,收起盲杖,準確無誤地向皮皮坐的方向走來。
他穿了件質料硬挺的風衣,純黑色,默默閃著絲質的光澤。很短的頭發,梳得一絲不亂,瘦長的臉上棱角分明卻漠無表情。像FBI的警探,又像混跡人群的影星,一路香風,惹得身旁的女人紛紛回眸。
“對不起,我來晚了。”賀蘭靜霆摘下手套。
“怎麽知道我坐在這裏?”
沒等賀蘭靜霆回答,皮皮怪腔怪調地“噢”了一聲:“想起來了,是有人在我身上種了香。”
種香兩字,特地用了重音。
“近來有豔遇?——‘種香’可不是你字典裏的詞。”好像沒聽出話外之音,賀蘭靜霆坐下來,摘掉眼鏡,用一雙黑不見底的眸子凝視著她。
皮皮趕緊拿杯子擋住臉:“戴上墨鏡,賀蘭靜霆。”
他一笑,將墨鏡戴了回去。右手往桌上一摸,摸到菜單:“你說你請客,對吧?”
“是啊。”
“那我就不客氣了。”他淡笑,“我餓了。”
“……”
還真要點菜啊?皮皮無語了。她兜裏隻有兩百塊錢,看賀蘭靜霆的架式,二百塊錢肯定打發不了,便很緊張地看著他。
服務生過來報了菜單,賀蘭靜霆很瀟灑地問道:“說說看,你們這裏有什麽特色菜?”
“今天剛到的鮑魚,特別新鮮,本店名廚料理的紅燒鮑魚是最受歡迎的海鮮。”一看賀蘭靜霆的氣派就像個有錢的主顧,何況還是請女客,服務生毫不猶豫地從最貴的菜報起。
“來兩份好嗎?”
“好的。”服務生往手中的紙片上寫字。
皮皮連忙攔住他:“一份鮑魚多少錢?”
“給兩位打個九折,三百二十五塊。”
皮皮差點沒昏過去。還沒等她反應過來,賀蘭靜霆又點了薏米冬瓜、清炒蘑菇外加一客冰淇淋,指名要赫裏特斯的。
“這個牌子本店沒有,我們會派人去買,七十塊錢一客。”服務生說。
“也行。”賀蘭靜霆笑笑,“暫時就要這些吧。”
那人正待離去,又被他叫住:“等等,麻煩你把這盒子裏麵的東西打碎,加上冰水和蜂蜜,裝在杯子裏送過來。謝謝。”
他從帆布包裏掏出一個塑料飯盒。皮皮一看,裏麵裝了半盒五顏六色的花瓣。原來他的食物在這裏。
定了定神,皮皮說:“你不是不吃海鮮嗎?”
賀蘭靜霆很斯文地說:“我是不吃,我替你點的。”
“那你真大方,”皮皮揶揄,“我身上隻有兩百塊錢,多了你付。”
“你錢包裏肯定有銀行卡。”
得,這頓他敲定了。皮皮隻剩下了翻白眼。
過了片刻,菜還沒做好,賀蘭靜霆要的“花汁”倒是在第一時間送了上來。做冷飲的人還別出心裁地在上麵加了一片檸檬。
賀蘭靜霆插進吸管,很悠閑地吸著。
看他吸得那麽快,那麽爽,皮皮不由得懷疑地看了看窗口。怎麽回事?那瓶雄黃好像沒發揮作用啊?她忍不住說:“你……吃得下?”
賀蘭靜霆將花汁一飲而盡:“為什麽吃不下?”
“賀蘭靜霆,這裏有雄黃。”
“我聞到了。”
皮皮等著他繼續說下去,可是他什麽也沒說。
鮑魚來了,那麽貴,不吃是浪費,皮皮隻好埋頭吃鮑魚。
“味道好嗎?”賀蘭靜霆問。
“很不錯,你要不要嚐點?”
“不要,謝謝。”
獨角戲啊。皮皮窘了。
吃完鮑魚,她抹了抹嘴,將臉一板,沉聲說:“賀蘭靜霆,我要和你談一談。”
“談一談?談什麽?”他喝了一口冰水,故作不知。
“你為什麽要在我的身上種香?我和你有關係嗎?”
“種香是一種禮遇。表示我很尊重你。”
“那這個呢?”皮皮指了指自己手腕上的紅珠,“這是什麽?裏麵會不會有竊聽器?”
賀蘭靜霆嗤了一聲:“切,我若想聽什麽,用得著竊聽器嗎?”
“那你送我這個,有何意圖?”
“一個小禮物,表示我很喜歡你,也希望你能喜歡我。”
“OK,賀蘭靜霆,打住。這個珠子我不要,現在還給你。”見他隻顧兜圈子,皮皮一聲冷笑,將手腕上的那個帶子用力一拉,以為可以拉斷,不料那繩雖細卻很結實。一連拽了幾次也不斷。她轉身去找鑰匙上的瑞士刀。
他按住了她的手,淡淡地道:“讓我來。”
他從頸後解開了自己佩帶著那塊玉,上麵有個尖齒。手摸到繩結處,用尖齒輕輕地一挑,帶子就解開了。隨即掏出錢包將珠子塞了回去。
自始至終,他臉上的神態都很平靜,很紳士,沒有半分怨氣。
拍出去的一掌都拍在了棉花上,皮皮有點訕訕。
“你叫我來,就是為了說這些嗎?”賀蘭靜霆淡淡地看了一眼窗口,有種想要離開的語氣了。
“你能把你在我身上種的香撤掉嗎?”任務沒完成,皮皮很頑固。
“你介意嗎?——種香會讓你變得很香同時又省掉了香水錢。想想看進口香水多少錢一瓶吧。”他摸著自己手指上的骨節,循循善誘,“我向你保證,我種的香絕對是最好品質的。”
“當然不介意。可是,在你們的文化裏,種香還有什麽別的更深的含義嗎?”
“沒有了。”賀蘭靜霆雙手一攤。
“說實話。”
“何必擔心呢,”他幽幽地說,“隻要你身上有雄黃的氣味,香味自動解除,我根本不可能找到你。”
皮皮歪頭看了他一眼:“你找我幹什麽?”
賀蘭靜霆拒絕回答。
“你不喜歡雄黃?”
“你會不會喜歡廁所?”
輪到皮皮不吭聲了。過了一會兒她才小聲地說:“賀蘭靜霆,如果你沾上了雄黃,會現原形嗎?”
“你要試試嗎?”
皮皮點頭。
他伸手到窗台上一探,摸到那個瓶子,將一些粉末倒在自己左手的小指尖上。
賀蘭靜霆有一雙非常優美的手。十指修長、膚色白皙、骨節很細又很硬。看似纖弱卻很有力量。
幾乎不到三秒鍾,他的指尖便紅腫了。
緊接著,紅腫的地方開始發紫,上麵冒出了很多汗滴大小的水泡。
皮皮不由得連人帶椅地向後退了半尺。
賀蘭靜霆的神色裏有一點點遺憾,又有一點點失望:“有沒有人告訴你,雄黃這種東西有毒?”
他的指尖已開始發黑。黑到皮皮覺得他的指頭正在被灼燒,似乎要冒煙了。
皮皮的頭發一陣發直,聲音也開始哆嗦:“可是你……你不會覺得痛,對嗎?這個……又不是你的皮膚……”
賀蘭靜霆的神色仍很平靜,臉上看不到一絲緊崩的肌肉,也沒有半分的痛楚或慌張。可是他說:
“痛的,皮皮。很痛。”
然後他默默地站了起來,穿上風衣,戴回手套,沒有告辭,便消失在了門外。
服務生走過來收拾他桌上殘餘的盤子。
皮皮的聲音仍在發抖,她找到錢包,掏出銀行卡:“我買單。”
“小姐,那位先生已經付過帳了。”
“付過了?什麽時候付的?”
“在您到這裏來之前,他已經來過一次。”
18
半年以來,除了周末,每個早上皮皮都會到青年路旁的同仁巷吃早飯。那個店子僅供簡便的早點和飲料。豆漿濃,油條脆,生煎包子裏有花椒的香味。也賣咖啡,生磨的,哥倫比亞原味,比上島便宜,且杯子還大。
店子是老式的房子,生意不是特別好,在這一帶以白領為主的住宅區毫不顯眼。
七點半的時候皮皮又看見了那個男人。
幾個月來,有一對“夫婦”幾乎天天都在這裏相聚。他們顯然屬於不同的家庭,各人戴著各人的戒子,男子四十,女子三十五六,平凡的人,風度、長相都很相配。
他們來自不同的地鐵出口,似乎住得都很遠。男人總是先到幾分鍾,替女人叫好咖啡和早點,然後在一個僻靜的角落等待。女人的打扮很時尚,手指上的鑽戒閃閃發光,小巧的身材,高高的鞋跟,走起路來風韻別存。皮皮尤愛她耳朵上的一對紅寶石耳釘,米粒大小,在烏黑的短發中若隱若現,顯得那張並無特色的臉風情萬種。
他們的愛情就像這對耳釘,存在又似不存在。就有那麽一丁點兒,什麽全都有了。喁喁而談不到十分鍾,他們各自拿著自己的咖啡,去了不同的大廈,消失在灰色的人群中。
每當看見他們,皮皮都在想媽媽和那個台商在一起時會是什麽樣子。她沒見過那個人,隻知道是個富態的中年人,很斯文,非常有錢,在這個城市有好幾個玩具廠。聽人說,他對媽媽並不大方,小恩小惠就捕獲了。奶奶後來說,都是皮皮外公造的孽,有個女兒不曉得嬌著養,喝酒發瘋動不動把人揍得死去活來,長大了自然抵抗不了男人的誘惑。後來媽媽懷了孕,偷偷到醫院打胎,大出血差點死掉。醫院通知了皮皮,那時皮皮剛上班不久,帶著自己的積蓄去善後,將麵無血色的母親接回了宿舍,天天給她燉甲魚養身子。錢不夠用,還向家麟借了一千塊。家麟執意不讓她還,皮皮也沒還。
整個故事就像《廊橋遺夢》的通俗版。媽媽告訴皮皮,其實自己不是二奶,那個男人是離婚的,生意做大了打算到歐洲發展,想讓她跟著去。她猶豫著不肯答應,他就找了別的女人。皮皮聽後就說,媽您實在喜歡他就離婚吧。一拍兩散大家輕鬆。皮皮媽眼淚掉個不住,不是我不肯走,我舍不得你。若是沒有你我早跟你爸離了。你奶奶那張苛薄嘴,眼裏能下刀子,我和她呆一天都是受罪,跟她過肯定早死。
其實婆媳暗鬥皮皮打懂事起就天天看見,總以為是人民內部矛盾,卻不料會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後來她把這些說給小菊聽,小菊還羨慕:“你還有媽,無論出了什麽事最後還是回了家。我的媽呢?一去無蹤影,臨走時就扔給我爸一張紙條:‘小菊已經會做飯了’。”
生活之於皮皮就像一幅張大千的水墨畫,太多的模糊淩亂沉在水底,隻有家麟那隻淩風獨立的荷花是清晰的。清晰得好像是她的未來。
家麟是皮皮褐色人生中唯一可分辨的風景,而賀蘭靜霆則從未出現在她的藍圖之內。
於是乎,木魚茶莊之後,皮皮再也沒有見到他。
倒不是皮皮不知好歹。就在賀蘭靜霆離去的當天,皮皮滿懷愧疚地給他打過了三個電話:兩次手機,一次座機,無人接聽。怕他還在氣頭上,皮皮等了三天,再次打電話,還是無人。電話滴了幾聲進入自動留言,尤疑半晌,皮皮怯怯說了一句:“賀蘭先生,那天的事很對不起。你——”她本來想說“你手指上的傷好些了嗎?”話沒說完,留言時間已過,電話滴地一聲關掉了。不知為何,她感到一陣莫名的羞辱,再也鼓不起打電話的勇氣。
萬般無奈之下,她去問了馮新華。馮新華說,賀蘭靜霆這個月要和館長一起去看兩個考古現場,行程排得滿滿的,人現在在陝西某縣。皮皮又心神不寧地等了一周,仍無回音。想著好不易到手的采訪前途未卜,有些泄氣。思前想後還是決定等賀蘭靜霆回到C城再說。
正好趕上這月衛青檀身體不適,請了三周假。而皮皮的托福考期越來越近,天天下班就泡學習班背單詞做習題。她倒不指望能考個好成績,昂貴的報名費擺在那裏,蒙混過關太對不起錢了。
整整一個月就在忙碌和混亂中度過了。
正月十五的那天,皮皮到麥當勞吃中飯,順便會一會辛小菊。午休時間,小菊拉著皮皮的手溜到門外,忽然說:“皮皮,我網戀了。”
“你,網,戀,了?”皮皮雙眉一皺,將信將疑。
小菊非常肯定地“嗯”了一聲。
除了打工,小菊所有的業餘時間都耗在網絡上:是數個論壇的版主,加入的QQ群有五十多個。她非常積極地加入網上的“集體活動”,卻與這些集體保持著理智的距離。拒絕和任何人單獨聯係。迄今為止,她個人好友的QQ名單上,大約隻有皮皮和佩佩兩個人。皮皮宿舍裏沒有網,去了報社才在線上,佩佩隻喜歡電話聯絡。她們都沒有時間陪她聊天。
而小菊居然網戀了!!!
沒等皮皮拷問,小菊就招了。她們是在“芝麻開門”的論壇裏認識的。二十九歲,數學所的研究員。
“假的。”皮皮一口否定,“騙子。現在專有一些五十歲的老男人情場失意,在網上騙女孩子,一直騙到床上為止。”
“至少他懂數學,這個肯定假不了。”小菊努力替他辯護,“我扔給他一道非線性微分方程,一會兒功夫就解了。他扔給我一道,到現在連個近似解還做不出來。”
“好吧。他是一個懂數學的騙子。”
“我覺得……他說話還算誠懇。”小菊雙手支頤,雙目炯炯,“他要求見麵。”
“這麽快就要求見麵?”皮皮的腦袋敲起了警鍾,“會不會是色狼啊?”
“我的條件也不好啊。媽媽跟人跑了,爸爸是瘋子,無學曆、待業、打工、一無所成。如果他真是搞研究的,也許還嫌我呢。”小菊歎氣。
“嫌你什麽?你長得這麽好看!”皮皮推了她一把,“你以為男人很看中學曆麽?”
“唉,這些年,我也想讀個夜大什麽的。可是我一天都要打兩份工,實在沒精力讀書了。還說呢,我爸又病了。”
小菊的爸爸是這樣的。如果健康,他會在公園或者街頭算數學題。餓了就隨便買點東西吃。錢全是小菊供給。他記得一個月回家向女兒要一次。
如果他病了,就不再露宿街頭,而是哼哼嘰嘰地倒在家門口,小菊不得不照顧他,嚴重的時候還要請假。
“需要借錢不?”皮皮問。
“這回他的病有點麻煩,醫生懷疑是癌症。”小菊想了想,說,“你能借我五百嗎?我下個月還不了,年底才能還你。”
雖然小菊偶爾會要向皮皮或者佩佩借錢,但她很講信用,說什麽時候還,絕不拖欠。
“我借你一千吧。”
“我隻要五百。”小菊望著遠方,輕輕地說,“我在考慮換個錢多一點的工作。”
“別太累著自己了。”
“皮皮,上個禮拜我看見我媽了。”她臉上的表情怪怪的,“我一直以為她遠走他鄉。不料她還住在這個城市。她又嫁了人,孩子都好大了。我從她麵前走過,她都不認識我。靠。死女人。我咒她祖宗八代。”
皮皮不敢和小菊談她媽媽的事,這麽多年她照顧那位神誌不清的父親已經是捉襟見肘。連忙將話頭引開:“哎,你今天都用眼影了呢。哪個牌子的?怪好看,我也去買一個。”
小菊從牛仔褲荷包裏掏出一個眼影盒:“買什麽,這是你送的,還記不記得?生日禮物?”
“天啊,那是兩年前的事了。會過期的啦!”皮皮叫起來。
“過什麽過,我看好好的。”她拿出小鏡子,瞟了自己一眼,“等會兒我見他。”
“你見他?你見誰?”
“那個網友。”
皮皮緊張了:“在哪裏見?”
“他讓我挑地方,我挑了C大門口的麥當勞。安全吧?”她狡猾地笑了笑,“以前我在那裏打過工,裏麵的人都熟。”
她們說了一會話,小菊休息時間到,進去工作了。
到了三點鍾,她給皮皮打電話:“嗨皮皮……”
皮皮正在整理檔案,將電話夾在耳邊:“怎麽啦?”
“我不去見他了。打退堂鼓了。”
“這樣吧,”皮皮忽然說,“我去替你會會他,怎麽樣?”
19
C大門前的麥當勞在蘇寧電器第二層,八點過後很冷清,大號咖啡七折,等於廉價咖啡館,是談情說愛的好去處。
除了服務生,裏麵隻有八個人。其中四位是成對坐著的,談笑風生,看上去象戀愛中的大學生。
剩下的四個裏有一個是女的。排除。
隻剩下三個男人,有一個明顯年過五十,排除。
最後兩位看上去都在三十歲左右。
東邊的那個,個子不大但肌肉發達,長得很像成龍。他正在啃一個巨無霸,生菜、蛋黃醬從手指頭溢出來,掉了一桌子。酸黃瓜裏腮幫子裏喀喀作響。
西邊的那個戴著一副眼鏡,長相清秀,膚色白皙,穿一件方格子襯衫,桌上放著一杯咖啡一盒薯條,正專心地看報紙。
皮皮覺得他的樣子很斯文,很像大學老師。
要見的人叫程少波。皮皮特意GOOGLE了一番,倒真有這個人。真在C城科學院數學所。皮皮又上期刊網查他的論文,還真不少。此君畢業於北大數學係,在國外留學數年,有國外大學數學博士的學位。
如果一切都是真的,對於小菊來說,程少波就是當之無愧的鑽石男了。雖然年紀大了一點,畢竟未婚,且工作穩定、收入頗豐、一個人的名下就占了一大堆基金。
可是,皮皮又覺得很奇怪,像他這樣的資曆,北京上海找工作都很容易,為什麽要留在C大這個不起眼的城市呢。難不成他也和賀蘭靜霆一樣,是隻狐狸?
程少波說,相認的記號是他手裏拿一張報紙。可是皮皮一進來就發現大門旁邊掛著一個黑漆漆的木盒,盛著一疊碼好的報紙,供人任意取看。裏麵的客人隻要不在聊天的,似乎人手一份。看來這人真是沒經驗。皮皮也有點傻眼。她在“成龍”和“方格子”之間權衡半天,想直接上前去搭話,又覺得還是先假裝去買杯咖啡繼續觀察一下比較好。
店子裏隻有兩個服務生。一個勤快地擦著櫃台。一個在旁邊的水池裏洗咖啡壺。皮皮點了咖啡交了錢,服務生指了指咖啡機說:“稍等,我們正在做新的咖啡。”
她站到一邊。沒過幾秒,門被推開了,又進來了三個男人。為首是一位五短身材,頭大如鬥,戴著禮帽,背著皮包,濃眉大眼,雙耳垂肩,笑咪咪地好似彌勒佛。他的神情也很宗教。身子沉,走起路來,地板格格作響。身後尾隨著著兩個時尚男生,奇妝異服,聽著耳機。
服務生過來招呼:“晚上好,先生您想要點什麽?”
“咖,咖,咖……”
“咖啡?”
為首那人點頭。
“多大杯的?”
“大,大,大,大……”
“大杯?”
那人又點頭。
“您還要點什麽嗎?”
“不不,不,不不……”
“一共是八塊五。”
“謝,……”
不知是緊張還是天生結巴,那人說了半天,一個整句也沒有。服務生倒是很耐心,一麵認真地聽,一麵及時猜測他的意思,迅速接住話頭:“不謝。您要加牛奶和糖嗎?”
“兩,兩,兩……”
“兩份奶?”
他點頭,又說:“不,不,不……”
“不要糖?”
他又點頭。
“請到這邊稍等,咖啡馬上就好。”
那人的樣子有點尷尬,轉身到旁邊和皮皮一起等咖啡。其間,他們對視了一下,“彌勒佛”友好地衝她一笑,皮皮忽然發現他的胳膊裏夾著一張報紙。
程少波?
“您是程先生嗎?我是辛小菊。”皮皮禮貌地伸手過去。
那人微微地怔了,便很大方地握住了她的手:“辛,辛,辛……”他一路“辛”下去,皮皮一路耐心地等,等了一分多鍾,他才說:“辛小姐你,你,你……”
“我很好。”皮皮隻好幫他說完。
所幸這時咖啡好了,程少波趕緊接過兩杯咖啡,做了一個請的姿勢,大步流星地向窗口的座位走去。
不知為什麽,雖然口吃得近乎於有交流障礙,皮皮對這人的印象不壞。他非常鎮定,無論多麽尷尬的場麵,他都能保持自己的尊嚴。
可惜他不知道小菊天生不僅性急而且挑剔。如果她的耐心有常人的一半,也不會像如今這樣缺朋少友,孤獨無助。她很慶幸自己接下這項任務,至少在兩人之間可以起到緩衝的作用。可這位先生也實在太口吃了,皮皮不禁發愁怎麽將談話進行下去。不料程少波從皮包裏掏出一個Tablet筆記本,將屏幕一擰,對著皮皮劈劈啪啪地打起字來。
——對不起,我天生口吃,說話很慢,請耐心。
皮皮繼續傻眼。
這個人打字賽過光束啊。至少每分鍾兩百五十字,參加打字比賽肯定能拿名次。
“嗯……放心吧。如果你願意打字,我沒意見。”
——小姐貴姓?
“辛小菊。”
——您不是的。您是小菊的朋友,對嗎?
“您怎麽知道我不是?”
——在出門之前我想象過小菊是什麽樣子,您和我的想象相距甚遠。
皮皮愣了,指著自己的臉:“您是指的相貌嗎?”
——要不我出道簡單的方程您解一下?
一句話直戳軟肋。皮皮隻好承認:“好吧,我不是小菊,我是小菊的朋友關皮皮。她……爸爸病了,臨時有點事來不了。”
——其實她可以事先給我打個電話。這樣我比較不容易感到被戲弄。
那人的臉色有點發沉,將鍵盤敲得劈啪作響。
“程先生,我不認為您會願意收到小菊的電話。”皮皮微微一笑,兩手一攤,很外交地將話擋了回去。
屏幕上的字迅速地閃動,幾乎是憤怒的。
——您以為我害怕小菊知道我結巴嗎?她不會介意的。我這人可愛的地方多了去了。
皮皮一口咖啡噴到地上。
“您誤會了。作為小菊的朋友,”她鎮定地清了清嗓子,“我才不管她和誰約會呢。我主要是擔心她的安全。你們是網友,互相不了解,貿然相會,萬一出事怎麽辦。”
程少波掏出工作證擺在她麵前。
皮皮毫不客氣地拿到手中仔細審查,看看正麵,看看反麵,又對著燈光檢查了鋼印和水印。不錯,是他的照片,出生年月籍貫部門一應俱全。如假包換的程少波。
檢查完畢,雙手奉還,她發現程少波咪著眼,不動聲色地看著她。
過了一會,打出五個字:“質檢通過?”
皮皮點點頭,到露台上撥通手機:“小菊,你在哪裏?”
“怎麽這麽久才打電話,我都在一樓逛半個小時啦。我爸在家裏哼嘰都快把我的手機打爆掉了。靠,他知不知我這張卡接聽也要一毛五一分鍾的。”
“人見到了。還不錯,挺有個性。當然也有點小問題,相信你不會介意。”
“什麽小問題?”
“有點口吃。”
“沒事兒,我爸還口吃呢,搞數學的都口吃。陳景潤也口吃。”
“他告訴過你嗎?”
“告訴過。還說口吃得很厲害,我若實在著急不如學啞語。他這人說話特逗,真的。”
皮皮徹底無語。
對麵的街頭忽然響起了清亮的吉它聲,她的視線飄了過去。
“皮皮——”小菊在那頭叫道,“皮皮——”
街對麵的樓下是一排小賣部,當中有個花店。新開的,巨大的花籃八字排開。今天也不是什麽節日啊,可能就是開張誌慶吧,請來了校園樂隊來助興,門口站了很多人。皮皮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不,不是一個,是兩個。
她忽然間心痛如割,連忙將視線移開。
“皮皮!”小菊繼續叫道,“你還在聽電話嗎?我可要上來了。”
緩過神來,她努力鎮定:“你上來吧。你去和程先生說話,我報社裏還有事,比較急,先走了。”
“好吧,路上小心。”
“嗯。”
她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地將視線放回去。
那兒,淺紅色的衣影,田欣手拿著一串糖葫蘆,偎依在一個高個子男生的胸前。男生的左臂親昵地挽著她的腰,不時地歪過頭去和她說話。
本來她還不能確定那個女生是田欣,但那件衣服肯定是的。淺紅色的背後有個巨大的V字,皮皮見過不隻一次。從高中時代起田欣就愛穿有文字符號的衣服,從內衣外套到襪子圍巾,無一幸免。
而家麟,她隻用看後腦勺就能認出來。
大約是呼吸太急促,吸了太多的冷氣,皮皮一連打了好幾個噴嚏。睜開眼時已是淚眼模糊。樓下是喧鬧的人群,往來的車燈劃出一道道光影。所有的一切都在移動,偏偏她不想見到的兩個人親密相擁,形成一個定格,將她的視線牢牢凍住。
皮皮的腦中一片空白。
她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身後正好有張椅子,上麵還有一層積雪。她木然地坐下來,冰冷的水點點地滲進了自己的牛仔褲。
他們還在那裏。
先是進了花店,買了一束玫瑰。然後出來,手挽手地去隔壁喝珍珠奶茶。沒過多久,一人捧著一大杯奶茶出來又一起走向燒烤城。在門口他們遇到了朋友,彼此開懷大笑,朋友拍了拍家麟的肩,反複地說兩個字。
皮皮模仿他的口型。
先是一個很小的O,然後嘴角拉直。
無敵?舒心?鬆緊?流行?——究竟是哪個詞呢?她在心裏默默地數著。
沒多久她就找到了一個最合適的。
恭喜。
那人在說,恭喜恭喜。
就在兩人雙雙要進燒烤城的一刹那,皮皮撥通了家麟的手機。在那邊,她看見家麟打開了電話。
“喂?”
“家麟,是皮皮。”
“哦,你好。”
“不是什麽要緊的電話,就是找你聊聊天。”
“嗯,我正在外麵有事,不方便說話,過半個小時再打給你,好嗎?”
她深吸了一口氣,讓聲音盡量保持平靜:“既然你忙就明天再說吧。再見。”
沒等對方回答,她果然地掛掉了電話,又去撥田欣的手機。
話機打開時她正在和另一個熟人談笑,而且笑到一半:“喂,誰呀?”
“關皮皮。”
“噢,皮皮你好!”她大聲說,皮皮可以看見從她口裏嗬出的白氣:“你是問演唱會的票吧?放心,包在我身上,過兩天讓陶家麟給你送過來。”
“這麽熱鬧啊,在哪裏玩呢?”
“正和同學們吃燒烤呢。”
她的聲音真是興高采烈的。
皮皮隻覺得一股無名的怒火從腳心一直燒到頭頂,偏偏口氣更加輕描淡寫:“對了,你最近見到家麟了麽?”
“沒有。”
真果斷。
雖然隔得很遠,皮皮能看見田欣的臉色忽然變了。她抬起頭,看了看家麟。
皮皮掛斷了電話。
她蹬蹬地衝下樓,衝出麥當勞,向著對街跑去。一路上她都覺得熱,渾身跟發了高燒似的,在一陣燒烤的濃煙中她衝進了燒烤店,對準一臉驚愕的家麟就是一拳!
家麟完全沒有避開,她聽見鼻梁斷裂的聲音。
然後,他的鼻子開始流血。
皮皮繼續揮拳,迎上來的卻是田欣。田欣一把扯住了她的領子:“住手!關皮皮!”
皮皮冷笑著將她推到一邊:“關你什麽事,今天是我和陶家麟之間的恩怨。你別插手,不然連你一塊揍。”
田欣也冷笑:“真是工廠裏出來的,說撒野就撒野。你再敢揍家麟,我就揍你!”
皮皮直直地又是一拳,田欣閃過,反手一扭,皮皮一陣抽筋地痛。顧不得那麽多,她去踢田欣的腿,兩人扭打起來。
她完全不記得四周都有些什麽人,似乎大家都想看這場戲,有人上來拉她,她露出嘶咬的模樣,有個人企圖抓她的手,她對著那人就是一腳。
她好像聽見家麟在大喝,可是她隻顧拉住田欣的頭發,專注地打架。兩人在地上打滾,互相尖叫著掐著對方的脖子。
忽然間,一股大力從背後襲來,有人強行抱住了她的腰,強行將她從田欣的懷中拉了出來。
她回頭一看,是家麟,便咬緊牙關,不讓自己的眼淚掉出來。
皮皮從不輕易掉淚,特別在這種時刻。
生平第一次,她被家麟很不客氣地拽出了人群。他叫了出租,將她塞進車裏,低聲吼道:“皮皮,你先回去!”
皮皮一把抓住家麟的手,臉扭曲了:“家麟!告訴我,這隻是誤會!我會向她道歉。”
他沒有回答。隻是用袖子擦了擦臉上的血。過了幾秒鍾,他說:“皮皮,你可以打我,但不可以打田欣。她是我的妻子。”
“你……你的妻子?”
她吃驚地看著他,迅速注意到他左手無名指上有一枚黃燦燦的戒指。不禁雙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結結巴巴地問:“你,你結婚了?”
“我們今天拿的結婚證。本來打算過幾天再通知你——”
“你和田欣?靠!我CAO!陶家麟,這個世界,除了我……除了我,還有誰配得上你!”皮皮死死拉住他的手,絕望地質問。
——是的,她問心無愧。她關皮皮配得上陶家麟,不是因為她門當戶對,不是因為她有前途有學曆,而是因為她會對他好。會一輩子和他同甘共苦、盡自己所能對他好。這種承諾,在這世界上,除了自己的父母、奶奶和家麟,她關皮皮不會給任何一個人。
可是,他不要。家麟不要。
他強行擰開她的手,輕輕地說:“聽著,皮皮。我不想我們之間是這種結局。”
“是為了出國嗎?”她顫聲地問,“是因為我英文不好嗎?你是怕我拖你的後腿嗎?家麟我忘了告訴你,有一位朋友,很有錢的朋友,他願意資助我們——”
“不是你想象的那樣,”他搖頭,“我喜歡她。”
“你騙我!”
“我喜歡田欣,”他一字一字地道,“是那種有愛情的喜歡。”
車開了。卷起一地的風雪。
有人在打掃殘局。拾起歪倒的桌凳。她看見家麟回到田欣身邊,將自己的大衣脫下來,披在她身上。然後他們頭挨著頭,溫柔地擁抱,互相撫慰,仿佛逃過一場災難。
她的手劃破了,臉被田欣抓得生疼。
她不知道自己都幹了些什麽,努力地回憶剛才的那一幕,隻得到一些零散的碎片。
記憶正在以另一種方式組合著。
——可以上北大的田欣選擇了和家麟同一所大學。
——他們在同一個GRE班上。
——那次下暴雨,田欣趕過來陪她過生日。因為家麟會來。
——再往前,田欣曾多次陪皮皮回家,她聽皮皮講故事比家麟還認真,還狂熱。
——再往前,是田欣自己向班主任要求幫助皮皮學習而換成了她的同桌。
——在家麟麵前,皮皮從未停止過對田欣的稱讚。
皮皮直罵自己是傻瓜。她為什麽就沒有早點看出來呢?
“小姐您去哪裏?”
“同仁路43號,C城晚報宿舍大樓。”
回到家,皮皮倒頭就睡。第二天她請了病假,又睡了一天。第三天她打起精神上班,一上班就接到佩佩的電話:“皮皮。”
“嗨。”她的聲音怏怏的。
“失戀了?”
“你怎麽知道?”
“家麟給我打過電話。我到你家砸門你都不開。後來鄰居說你準時出來丟過垃圾,才算沒報警。”
“我睡了。”
“聽著,你夠狠的,你把家麟的鼻梁都打斷了。他們明天去美國,機票已經訂好了。”
“……”
“家麟說他一直想對你說清一切,但一直鼓不起勇氣。田欣打從高中起就追他,到了大學終於成了戀人。因為一直珍惜著你的友誼,他們倆都不忍心向你直說。為此田欣還受了不少委屈呢。”
“好吧,是我Stupid。”她漠然地應了一句。
“我卻不這麽看。佩佩,你不能輕易放棄家麟。”
“你說得太對了。”皮皮打了一個哈欠,大大地喝了一口茶。“他們都結婚了,我還不放棄,我當第三者啊。”
“雙雙出國留學,這多半是家族之間的協議,未必有什麽真愛。你隻告訴我,你要不要陶家麟回到你身邊?剩下的事情我來想辦法。”
皮皮問:“你怎麽想辦法?”
“是這樣。他們明天上午十點坐飛機去北京。明天上午你一口氣吞下五片安眠藥,放心,死不了。我算好時間給家麟打電話,說你自殺。他隻要還有一分憐惜你,就非回來不可。”
皮皮失笑:“佩佩,你真毒。”
“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
“知道嗎,佩佩,昨天我終於認識了自己。”
“你認識了自己?”
“原來我也可以這麽粗暴。”她繼續喝茶,哂笑,“以前同學們笑我是從工廠裏出來的,我還不服氣,成天搶著要當淑女。”
“皮皮你真是行動的巨人,語言的矮子。我要對你刮目相看。”
一番話說得她又想起前天的事,心裏一酸,幾乎抽泣。有同事看了她一眼,她忙將一疊紙翻得沙沙作響,掩飾過去。
“今天別上班了,出來陪我喝杯咖啡吧。”佩佩忽然說。
“不行,我得上班,我不能回家,一回家我非得瘋掉不可。再說你也忙。”
“不是回家,是喝咖啡。我不忙,你出來吧。你們主任都出來了,你積極個屁。”
“你怎麽知道我們主任出來了。”
“我就在你們報社的門口。”
皮皮請假拿著小包出了大門,遠遠地看見了佩佩和小菊。
當著她們,她忽然淚流滿麵。
20
計劃是這樣的,佩佩說。
——十點三十二分的飛機,他們會提前一個小時到機場辦手續。國內航班提前三十分鍾登機,我們不能把已坐上飛機的陶家麟叫出來,那時他多半已關掉了手機。因此我們會在九點四十五分給他打電話,報告你自殺的消息。他若對你還有一線關懷,就會不顧一切地趕回來。路上是一小時車程,他正好錯過那班飛機。C城到北京的班機每天隻有一趟,坐火車則需兩天兩夜。錯過了這一班就等於錯過了去美國的那一班。
——是的,五顆安眠藥非常安全,劑量隻夠你昏睡一天,我已向權威人士谘詢過。如今安眠藥的致死劑量是一次性吞食三十二瓶。就算如此,自殺的成功率隻有百分之八。搶救的過程包括洗胃、插管、呼吸機、心電、用藥、血液過濾、後遺症以及大約三萬塊錢的治療和康複費用。
——記得在你的枕下放一個錄音機。如果家麟有什麽懺悔和表白,盡管你在熟睡,以後還可以聽到。
——不用擔心家麟會識破。醫院那邊我有位朋友,他會盡可能地把你的病情說得無比嚴重。
……
說實在的,佩佩和小菊都說了些什麽皮皮沒認真聽。
流了兩天兩夜的淚,她的眼睛受了傷,仿佛產生了白內障。看一切都很模糊,特別是人的臉。
然後她不停地吸鼻子,桌前的餐巾紙小山一樣地堆了起來。
為了表示自己在聽,皮皮抿了一口咖啡,直直地看著麵前的兩張臉:“這麽說來,你們兩位誰也不覺得這個主意很蠢?——是我交錯了朋友,還是你們的瓊瑤劇看多了?”
佩佩和小菊立即表示她們完全清楚這個主意其蠢無比,說到底就是天雷加狗血。可是她們又齊齊地說:
“蠢不蠢不重要,重要的是有效。”
“皮皮,你現在是由和平時期進入戰爭時期。戰爭講的就是兵不厭詐。何況你是愛家麟的。千假萬假,這個不假。”佩佩握著她的手,企圖使她鎮定:“非常時期,就得用非常辦法。”
皮皮幾乎要冷笑:“我會幹這事嗎?我關皮皮有這麽可憐嗎?你們說說看,我犯得著用死去乞求他嗎?”
不顧佩佩和小菊的勸說,她情緒激動地走到門外。雪後的陽光刺眼地射過來,如道道寒芒。空氣中藏著凜冽,浮動的人群如海市蜃樓。她站立片刻,不知該走向何方。便在這一刹那間,她忽然意識到家麟明天就要離開她了,去國離鄉,此生再也不回。那心陡然一空,仿佛從高空墜落,一直掉向深穀。
她想也不想就回到了剛才的桌子,向佩佩伸出手:“安眠藥在哪裏?給我。”
那一晚,靠著一顆安眠藥,皮皮獲得了穩定的睡眠。
臨睡前她對自己說,明天她會想出一個辦法把他弄回來。畢竟,明天又是另外的一天了。
那是《飄》裏的最後一句話。
安眠藥果然有效。直到八點三十皮皮才被電話的鈴聲弄醒。上班已經遲到了。
那端傳來佩佩充滿行動的聲音:“我們要給家麟打電話了,你的藥吃了沒?”
“沒,還沒。”藥瓶就在床頭上,她將它抓在手裏,不知是膽小還是心虛,脊背出了一溜冷汗:“你確信我死不了,對吧?”
“絕對死不了。你若實在害怕就少吃兩顆吧,不會洗胃的啦。快點吃,藥效發作還要一段時間呢。如果他回來你還沒有睡著就麻煩了。太假的戲沒法演。”
白色的藥丸在掌心滾動,她的手抖得很厲害,有一顆掉到地上,一直滾到床底。她連忙彎腰去找。
她想的不是這些。
她想起家麟考GRE瘦了好幾斤;想起他好不易申請到了一個肯給他全獎的學校;想起家麟的家雖遠比皮皮的家富裕,但父母也就是一般的國家幹部,不是肥差也不是貪官,最多能給他機票和零花錢,根本負擔不起他在國外的學費和生活費。
她不可以在最後一刻破壞他。就算他不承認她們是情侶,是愛人,她們之間至少還有友情。
那個從小到大一直牽著她的手保護著她的人,那個在一切分數說了算的扭曲學校裏小心翼翼護得她的尊嚴和信心的人。那個在她上大學第一天去看望她的人。那個從小陪她一起玩,一起撿玻璃,一起看雜耍,給他壓歲錢的人。
她甚至後悔自己打了他。
這一切隻能證明自己是個索要無度的孩子。 隻能證明兒戲不可以當真。
也許愛情從來就沒有產生過,他不過是她的鄰家大哥,早晚要做路人甲。
那些一廂情願的春夢,似是而非的調情,青澀得無法承認的山盟海誓……
甚至田欣那充滿陰謀的友情,都曾支撐過她度過高中三年的苦難時光。她和家麟讓所有的人都認為皮皮很獨特,獨特到會有本年級最棒的男生和最棒的女生同時做她的朋友。誰都瞧不起她的分數,誰都對她心存敬畏。
來路不明的交換,她不是沒有得利。
“嗨佩佩,”她捏著話筒,手心手背都是汗,“我改變主意了。你別給他打電話了。”
“哎哎哎,你這是怎麽啦?心軟啦?我告訴你關皮皮,機不可失,失不再來。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那個店了。陶家麟這一去,五六年都不會回來。就算回來也變成孩子他爹了。”
“佩佩,”她閉上眼睛,眼淚嘩嘩地往下掉,“還用得著試探嗎?他已經做出了選擇。選擇了不要我,要田欣。就讓我麵對現實吧。”
“你真是死腦筋!他陶家麟就是考試考多了,考成了一團麵糊,被田欣那個小妖精鬼迷了心竅。你還記不記得他是怎麽對你好的?難道那個是假的?靠,整個C城一中的女生都妒忌你。他喜歡田欣?我怎麽就沒發現?我怎麽就沒看出來?家麟天天隻和你一個人回家,對別的女生全都不冷不熱,當年汪萱那麽明目張膽地追他,為了請到他還破天荒地請我們桃花島一幹人到水上公園party。結果呢?你不記得了?家麟就是不肯跟她近乎,硬在公園裏教了你兩個小時的遊泳,把汪萱氣得半死。你說家麟不喜歡你,我才不信呢!”
你也是個麵糊,皮皮在心裏暗罵:“別說了。你想想,那天全班的女生都去了,隻有一個人沒去。”
“嘶——”佩佩在抽冷氣,“田欣!”
“你記不記得,自那天以後,汪萱和田欣再也不說話了。當時我們還猜呢,汪萱人人都請了,怎麽沒請田欣。”
“……是啊。我以為她們吵架了。以前她倆不是挺好麽?一個第一一個第二。我還奇怪呢,那田欣怎麽忽然間就成了你的好朋友,你還跟我天天誇她。”
“她不是對你也挺好的麽?替你補習過數學,還請你吃過冰淇淋。”
“靠!呸!陰險的毒蛇!”
“怎麽說呢,她也算是用心良苦吧。”
“就這麽算了,太便宜她了吧!”佩佩現在有了POWER,她的性格正向女強人方向發展,“我去找人查一下她申請學校偽造了分數沒有。媽的,隻要有一個分數是假的我就告到她美國的大學去。”佩佩在那頭大叫。
“嗨佩佩,算了。”皮皮說,“她畢竟是家麟的妻子。也許她是真地愛他,我也無話可說。”
“受不了你,就算你想高尚也用不著這麽快失去鬥誌。好伐?”
“我掛了,今天還得上班呢。再見。”
皮皮到浴室去找眼霜,回來時電話又響了。
傳來小菊的聲音:“皮皮,佩佩說你不幹了?”
“不幹了。”
“不幹了就不幹了,我出個新主意哈。我叫上一兄弟,現在就去機場把田欣揍一頓,把她揍進醫院,家麟上不了飛機,剩下的那個回心轉意啥的,你自己想辦法。——你也是的,昨天就該叫上我,揍人的事,我比你行啊。”
高中畢業這幾年,小菊正迅速地向地痞流氓的方向發展,談上戀愛還一身的戾氣。
“喂,你們有完沒完啊?武俠小說看多了!”
“這不是要給你出氣嗎?說實話我就不愛演什麽感情戲。出氣就是出氣,出氣就要有暴力。”
“您該幹嘛幹嘛去。”
“要不今天我帶你去看電影。少波送我兩張票,是科技館的球幕電影,講外太空的,看不?看完咱們去小桃園吃大餐,佩佩說了她請客。晚上去吉祥鳥K歌……”
“對不起……這幾天我想一個人安靜一下。”
“皮皮,你有爹有媽有奶奶還有我們這群不爭氣的姐兒們,你可別想不開啊。……再說,沒準家麟跟田欣過不好,離婚了呢。你這不是又有指望了。國外離婚率可高啦。美國都有百分之四十多!”
“小菊,”皮皮趕緊換個話題,“你和少波昨晚談得怎麽樣?”
“沒……沒怎麽樣。”
“你們……嗯,怎麽交流?”
“沒交流。我們在網上交流好幾個月了。”
“那你們幹什麽?”
“我們KISS啊。他太結巴了,除了KISS還能幹什麽?……哎,你怎麽又哭了?”
“我和家麟都沒kiss過!!!我就牽過他兩次手!!!嗚嗚嗚……”
皮皮哭大發了,失敗感太強烈了。
“怎麽說呢,也怪不得人家。你也太差啦!——我是指的技術上。”
“……”
叔本華說,人類的幸福隻有兩個敵人。痛苦與厭倦。你幸運地遠離了痛苦,便靠近了厭倦。若遠離了厭倦,又會靠近痛苦。
將自己的痛苦仔細一分析,皮皮頓時產生了厭倦。
人生原來是這麽一回事啊,大夢醒來,自己就是個傻子。
尼采說,偶像總有黃昏。在夢境和醉意中,悲劇誕生了。
此時此刻,皮皮準確地體會到了先哲的智慧。
她在臉上抹了一層厚厚的粉底霜,像往常一樣,買了豆漿去報社上班。走進一樓的大轉門,哲人的教導消失了,那股子無名的絕望從心底頑強地冒了出來。她糊裏糊塗地在跟著轉門轉了一圈,又轉出門去。隨著著人潮,神情恍惚地去了地鐵車站。月票一劃,又隨著緩緩移動的人流,進了地鐵。
地鐵的最後一站就是機場。
沒有座位,她就站著。一路上都覺得自己的腮幫子硬硬的,好像口腔裏發了炎。
出了站台就是一道緩緩的斜坡,地麵還是濕的,不過一點也不滑。有出租司機問她是否要坐車,她搖了搖頭。將圍巾捂住臉,在寒風中往前走。
機場的門是自動的。她有點後悔自己什麽也沒有帶,不接人又不送人,鬼鬼祟祟地像個劫機犯。
其實皮皮從來沒坐過飛機。莫說是皮皮,就是她爸爸、媽媽、奶奶也沒坐過。有一次跟奶奶回老家,爸爸堅持要給奶奶買張臥鋪,還被奶奶堅決製止了。
機場果然好大,好氣派。頭頂是高高的玻璃拱篷,上麵掛著無數個水晶吊燈。
她隻敢沿著牆邊走,那裏有一溜商店,人進人出,不易引人注目。隔著幾個巨大的水泥柱子她迅速發現了正在和田欣一起排隊辦手續的家麟。優美的側影,修長的腿,玉樹臨風、飄飄欲仙,即使鼻子上包著塊紗布他也是美男子。等在旁邊是家麟的父母和另外一對老人。估計是田欣的父母吧。
為了更加隱蔽,皮皮走進了一個咖啡館,花三十塊錢要了一杯最便宜的咖啡,隔著人群遠遠地打量他們。
人人看得出那是新婚燕爾的一對,也沒手挽手,也沒肩並肩,但一舉一動都透著親密。陪伴他們的是四個巨大的行李箱,打著紅格子的崩箱帶。
一位高個子男人從他們的前麵匆忙走過,風衣的紐扣帶住了田欣的一摟披發。田欣輕呼了一聲,那人疊聲道歉。家麟連忙托住田欣的頭,用手將她的長發從紐扣中解開。
他的動作很輕,很小心,生怕弄痛了她。
皮皮癡癡地看著,仿佛自己的頭頂也被他的氣息拂動了。
那一股絕望更深刻了。
他們正在款款交談,可那低沉的聲音不再屬於自己。那溫柔的手不再屬於自己。那瘦高的背影也不再屬於自己。
那一念很短暫,卻形同死亡。
家麟會想這裏還有個人來送他嗎?會知道到她有多麽傷心嗎?
他會看見她嗎?會發現她嗎?
他們如此地沉醉的樣子,令皮皮覺得自己正在看一場言情片的大結局。而她自己的模樣與其說是來送別,不如說是個藏在人群中的刺客。她的眼睛就是個十字形的瞄準器。如果她目光就是子彈,田欣早已千瘡百孔,轟然倒地。
可悲的是,除了憤怒的目光,她隻能大口地喝咖啡。
時間迅速消磨了。
遠處的兩個人托運完行李,和家長們一一擁抱,然後消失在安檢的大門內。
視線消失的那一刻襲來陣陣心酸。怕人看見,皮皮悄悄地跑到廁所,坐在馬桶上失聲哭泣。
過了一會兒,手機響了。
是家麟的號碼。
她沒有接。
手機連續地響著。一直都是他的號碼。
到了十點,不再響了。
他們登機了。
收拾起精神回到報社,這個月是一年一度的檔案大檢查,皮皮便名正言順地躲到庫房裏整理檔案。
大約在庫房裏呆得太久,中午吃飯也忘了出來,下班時皮皮發現天早已黑了,同事們都走光了。
她不想回家,也不想回宿舍。一人便在街頭亂逛。
她先去了一家飯館胡亂地吃了一碗牛肉蓋飯。沒有胃口,吃了一小半就棄了。還令夥計將剩下的打了個包,預備當明日的中飯。
然後她獨自看了一場電影。泰坦尼克,隨著劇情又哭得稀裏嘩啦。
出了影院已是半夜,她又折進了一個酒吧。
那酒吧她不是很熟悉,但聽同事們提過。很大,很熱鬧,定期有歌手來表演,是消磨時光的好去處。
開始她隻想喝點冷飲。可是找不到感覺。於是她要了酒。威士忌加汽水,味道居然很好。入口有一點點麻,進了喉嚨就舒坦,到了腸胃便化作一團暖氣從腹膈中升上來。一直升到頭頂。有股飄飄欲仙的味道。
她喝了一杯又一杯,不勝酒力,很快就醉了。有人問她住址,她稀裏糊塗地報了門牌號,司機將她扶進了出租車。
皮皮是被凍醒的。
睜開眼就看見了月亮,一輪圓月掛在樹梢上。她發現自己躺在一叢灌木當中,身後黑魆魆的,是一棵巨鬆。有人脫掉了她羽絨襖,冷便是從那裏傳來的。
她的酒頓時嚇醒了。
麵前有張陌生的臉,落腮胡子,一雙粗壯的手正用力地脫她下身的衣物。興奮中的男人發生野獸般的咕嚕聲。
她開始尖叫,用力地蹬他。他撲過來,一巴掌摑在她臉上!她被打得眼冒金星,腮邦子頓時腫了。怕她大喊大叫,那人順勢捂住了她的嘴,將她的頭按在灌木中。另一手仍然用力地撕扯她的衣服。她瘋狂地掙紮著,力氣很大,但那男人的半個身子都壓在她身上,一百多斤的自然重力,掙紮也成了徒勞。她的手在地上亂抓,抓住一把碎石向他扔去。那人穿著件很厚的大衣,碎石過去好像雨點,沒半點效果。她卻已經□了,男人粗糙的手掌在她身上摸來摸去。就在這時按住她嘴的那隻手忽然鬆了一下,立即被她猛地咬了一口,那一口她用盡了全力,血滴了她一臉。那人吃痛嚎叫了一聲,站起來用腿踢她,很重地踢,她在地上滾,身上仍然重重地挨了幾下。顧不了許多,她抱頭大呼“救命!”
遠處傳來汽車聲,似乎有人按了喇叭,不見得是發現了他們,可是那人卻做賊心虛,撇下她,開了車一溜煙地跑了。——原來是出租車司機。
她慌忙穿上衣服,向遠處的燈光跑去。
那是一個很大很幽靜的公園。地點有點偏,平時去的人不多。但這公園裏有一個大湖,卻是C城人避暑的盛地。皮皮還記得小時候春遊,C城的小學會有一半選擇來這裏。果然,那燈光就是湖邊小道的路燈。她不顧一切地奔了過去,發現那裏闃無人聲,除了一潭墨色的湖水一無所有。
應該怎麽辦?
報警嗎?她連自己是怎麽從酒吧裏出來的,又是怎麽坐上的出租車都不知道。她也不知道出租的牌號,她身上有陌生男人的汗味和煙味。
周圍什麽也沒有,除了虛無的空氣。
她的頭很痛,抽筋似的痛,牽引著麵部都跟著發抖。借著燈光,她將口袋裏的手機掏出來。
上麵有十個未接電話,大約都是家麟的。她想打電話給佩佩,一看時間,淩晨三點。
驀地,腦中跳出一個人影。
賀蘭靜霆。
他是晝伏夜出的。夜晚不怎麽睡覺,至多是在曬月亮的時候打個盹。
可是那次雄黃事件之後,他們已有整整一個月沒聯係了。他會理她嗎?
何況,她也不應當向一個陌生男人述說這種事。
她在湖畔傷心地徘徊。心被侮辱,身體也被侮辱了。她被侮辱得如此徹底。她在冷風中打著寒顫。雙手抱著胸口,一股絕望突襲而來。她看見一道木橋,便迅速沿著木橋向湖水的深處走去。那是人們夏天遊泳的地方,擅泳之人會從小橋盡頭跳水。皮皮也會遊泳,不過剛剛看完泰坦尼克,她相信自己絕不會在冰冷的水中掙紮太久。浸了水的羽絨服會變得很重,會把她一直帶到湖底。
她沒想太多便走到了小橋的盡頭。在打算扔掉手機的一刹那,鬼使神差地給賀蘭靜霆撥了個電話。
她不想打擾任何人,隻是想在自己離開人世的最後一刻,聽一下別人說話的聲音。
電話隻響了一聲就接通了。
“喂?”
是他。
“對不起。”皮皮鎮定說,“這麽晚給你打電話,其實在我隻是想說一聲對不起。”
“現在是淩晨三點,”賀蘭靜霆的聲音很清晰,“皮皮,你在哪裏?”
“我……我……”她迎風打了一個噴嚏,“我在外麵。你……你呢?”
“我在車上。”
“那麽,不打擾你了,再見。”她打算關電話。
“等等,”他忽然說,“我要見你,有事找你。”
“明天再說吧。”
“是要緊的事,我現在必須見到你。”
“那就在電話裏說吧。”
“關皮皮,”他冷冷地,一字一字地說,“不許你掛電話。”
她被他橫蠻的語氣激怒了,幽幽地笑了:“賀蘭靜霆,你若真活了九百年,對你來說,還有什麽事情是要緊的呢?”
不等他回答,她就將電話直直扔進了湖中。
21
那汽車在黑夜中無聲無息地駛進來,既無前燈亦無尾燈。
一個黑影推開車門。一秒之前人還在湖畔,瞬息之間便鬼魅般地出現在她的麵前。
單薄的木橋,沒有一絲震動。她居然都沒有聽見他的腳步。
一切都包圍在黑暗之中。
墨色的天空,墨色的湖水,墨色的賀蘭靜霆。
他向她伸出了手:“皮皮,把手給我。”
深沉的低音,出奇地平靜,陰森森地看不出一絲焦慮。
小橋的盡頭有根柱子,大約是擺渡的人栓纜繩用的。皮皮後退了一大步,退到橋的邊緣,緊緊抱住那根柱子,大聲道:“你別過來!”
月亮出來了,她終於看見了他的臉,撲克牌一般,死神一般,沒有任何表情。
突然間她很後悔打了那個電話,後悔自己在死前的最後一刻看見這個人。
他向前走了半步,她立即叫道:
“你別過來!”
伸出的手收了回去,插進了風衣的口袋。他臉上驀地浮出莫測的笑:“你誤會了,”他說,“我不是來救你的。”
她冷笑:“那你來幹什麽?收屍?”
他默默地看她,想了想,說:“除了花,我還吃一樣東西。”
然後他的眼睛從上到下地打量她。
天已經夠冷了,聽了這話,皮皮還是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然後她恍然大悟:
“你還……吃人?”
“具體地說,是人類的肝髒。”那笑容更加深邃,甚至還帶著點誌得意滿,“皮皮,我八字純陰,你八字純陽,我們正好是一對。在狩獵的季節遇見你,我們是不是很有緣分?”
明白了,全明白了。
皮皮冷笑:“我說您怎麽對我這麽好呢。祭司大人,狐狸先生,原來您是看上了我的肝。請耐心等待,我馬上就去死,到時候,莫說是我的肝,把我整個人全吃光我都沒意見。隻是請您現在不要打擾我。”
他將手伸到耳邊,做了一個喇叭的姿勢:“打擾?我有打擾你嗎?是你先給我打電話的吧。”
“好吧,我錯了,我不該給你打電話。麻煩你不必像一條鬣狗一樣守在這裏麵,你先走開,等會兒再來找我。”
他摘掉了墨鏡,慢慢地搖頭:“你現在還不能死。”
皮皮怒了:“為什麽!!!”
“有沒有人告訴你,祭司大人的口味很挑剔?”他不陰不陽地解釋,“你的肝還沒有到達最佳狀態,此外,荷爾蒙的比例也不對。”
聽到這裏,皮皮怒極反笑:“看不出,大人您還挺講營養學。倒要請問,賀蘭先生,我的肝什麽時候才是最佳狀態?”
他一言不發,隻是凝視著她的眼睛,目光專注而奇特。過了很久,才緩緩地說:
“當你愛上了我的時候。”
當你愛上我的時候。天下還有這樣荒唐的事。
“哈哈哈哈……”皮皮發生一陣神經質的笑,笑聲在空曠的湖麵上回蕩,“您聽好了,祭司大人!我一點也不愛你!你休想得逞!此生此世,我關皮皮永遠也不會愛上你!”
皮皮從來不說“永遠”兩個字。“永遠”是個可怕的副詞,對它後麵的動詞有著可怕的規定性。但她現在可以說了。對行將死亡的人來說,在這一刻,“永遠”已經成了進行時。
說完這話,賀蘭靜霆突然伸出了手。
就在指尖即將觸及到她的一刹那,皮皮跳入湖中。
冰冷的湖水一下子包圍了她。
她劃了兩下,身子開始麻木。
湖水裏有一股濃重的腥味,長著長長的水草。
有人跟著跳入水中,企圖抱住她,被她用力掙脫了。那人又試圖抓她的頭發,頭發又滑又軟,很快從指縫裏溜掉。
水的浮力將她頂到水麵,她忍不住將頭探出來,吸了一口氣。
平靜的月光,靜悄悄的湖麵,她有點害怕,卻暗暗命令自己不許掙紮。吸滿水的羽絨襖越來越重,她的身體再一次下沉。冰冷的水再次將她埋沒,耳膜咯咯作響,她無來由地慌張了,一連喝了好幾口水,渾身凍得失去了知覺。
就在這時,一隻手忽然抓住了她。將她的頭送出水麵。
她用僅有的力氣跟他撕扯。那隻手力大無窮,令她無力抗拒。而求生的本能已占了上風,她又把他當成了救命的稻草,不顧一切地抱緊了他。
她聽見他低聲地吼了一句:“皮皮,你得放開我……”
她不放,反而抓得更緊。
他不客氣地擰住她的手,扣在自己腕中,帶著她一直遊到岸邊,將她像一隻死魚那樣拖上了岸。
她扒在亂石中嘔吐,凍得渾身痙攣。他什麽也沒有說,默默旁觀。
最後,她用光了力氣便扒在地上一動不動,半截身子還在水裏,水草似地擺著。他這才二話不說,一把將她抱入車中,脫掉衣服,開足暖氣,用一塊毯子將她的全身緊緊裹住。
她奄奄一息地縮在後座,渾身不停地打著哆嗦,嗓子跟火燒了一樣,一路一言不發。
車頂的天窗是透明的。冬夜的梧桐倒映在雲中,仿佛月球裏的桂樹。
她以為她會流淚,事實正好相反。她的眼睛發幹,而且出奇地癢,恨不得要滴眼藥水。她沒問賀蘭靜霆會把她帶向何處,也許是山洞,然後和她□。也許是井底,然後將她吃掉——對此她毫不關心。
不知過了多久,車子緩緩地停了。他拉開車門,抱著她大度走進自己的房間,將她扔到一張巨大的床上。
“我要洗澡。”她有氣無力地說。
“你累了,先睡吧。”他的聲音居然很溫和。
“我要洗澡!”她忽然尖叫。
她的聲音很高,灰塵都被她從天花板上震了下來。然後她直直地坐在大床的中央,雙手捏拳,不斷地發抖,連腦袋也跟著晃動。
他看了她一眼,不再說話,直接去浴室放水,然後到床邊來接她。她渾身發軟,幾乎不能走路,但她還是掙紮著走進浴室,在水裏一遍又一遍地往身上抹肥皂。
隔著浴簾,賀蘭靜霆就坐在外麵。
洗到一半,他忽然伸手進去,準確無誤地拿走了浴架上放著的一把剃須刀。
她在浴缸裏耗盡了最後的力氣,任由賀蘭靜霆將自己抱回床上。
“我餓了,你不想和我一起吃點什麽嗎?”他很客氣地問道。
她以為這是的戲言,目光便直直地瞪著華麗的天花板,拒絕看他的臉:“賀蘭靜霆,無論你要什麽,我的人也罷,肝也罷,現在就來拿吧。”
他遲疑了片刻,忽然說:“我要你愛我,行嗎?”
她堅決搖頭:“不行。”
他伸手過去摸了摸她的臉,替她拉上被子:“你該睡覺了。”
22
皮皮疲倦地睡著了,淩晨時分卻發起了燒,燒到全身滾燙、滿嘴起泡。皮皮一貫相信自己的抵抗力,平時遇到這種情況都不去醫院。如今更加不肯去,生怕被醫生檢查,便一味地裹緊被子發汗,到了中午燒便退下了。
除了給她送過幾次敷額的冰塊,賀蘭靜霆一直很安靜地坐在她床邊的沙發上摸著一本厚厚地盲文書。
皮皮暈暈乎乎地坐起來,被子從肩膀上滑了下去,她發覺自己仍然□著,不禁“啊”了一聲。
“叫什麽叫,我又看不見。”他冷冷地道。將手邊的一疊衣服扔給她。
昨夜的衣裳已經全部洗好並烘幹了,她接過去,道了謝,對他說:“天不早了,我還得上班。今天下午部裏要來檢查檔案呢。”
賀蘭靜霆站起來,走向門邊:“吃了飯再走。”
她愣了一下,問:“你這裏……有……有人吃的東西?”
他說:“我會煎雞蛋。”
屋子很暗,很幹燥,漂浮著木蕨的香味。有暖氣,所以很溫暖。
他帶著她穿過昏暗的客廳來到東麵的廚房,一路上都很禮貌地扶著她的胳膊,好像她隨時都會昏倒。
賀蘭靜霆有一個麵積不大卻設計摩登的廚房:綠色的拱頂,白色帶著海藻圖案的牆紙,頭頂上掛著許多奇異的藤科植物,皮皮認識的有大約隻有吊蘭和金藤兩種。窗邊立著一台巨大的冰箱,一人多高。流理台似乎是閑置的,亂紛紛地擺著張牙舞爪的蘆薈和開著紅花的仙人掌。地板的一角種著兩棵高大的香龍血樹,枝葉扶疏,葉上綠蠟如油、一塵不染,形狀色澤太過完美,皮皮差點以為是塑料製品。
“來認識認識我的廚房。”賀蘭靜霆拍了拍冰箱,說:“它的名字叫小白。”
皮皮吃驚地看著他。
他又指了指灶台:“我叫它小黑。——我們狐族有強大的記憶,喜歡給各種東西起名字。”
原來每件家具都有名字。他養的每盆花也有自己各自的名字。皮皮指了指自己:“那你是不是叫我小黃?”
“我叫你皮皮。雖然我最討厭這兩個字。”他半笑不笑,“小黃是碗櫃的名字。”
“既然你不吃飯,要灶台做什麽?”
“嗯。我努力和人類打成一片,而且我也會有客人。”
他摸索著從櫃子裏找出一隻嶄新的鍋,放到燃氣灶上。
點火的時候,煤氣嘶嘶地往外冒,半天不著,過了幾秒,又“蓬”地一聲猛烈地燃燒起來。直把皮皮看得心驚肉跳。
一道煙從鍋底冒出來,皮皮頓時聞到一股糊味。
“什麽東西糊了?”
他將鍋底翻過來,拿到她麵前:“上麵有什麽東西嗎?”
皮皮看了看,輕聲說:“是不幹膠商標,你忘記揭了。”說罷,用小刀將餘下的紙揭下來,“現在好了。”
他從冰箱裏拿出兩個雞蛋,磕破一隻,放到鍋裏。這個動作他很不熟練,好像是平生第一次煎雞蛋。不過皮皮覺得,賀蘭靜霆目不視物,能將雞蛋準確地打進鍋裏已經很不簡單了。
“好像應當放一點油吧。”她說。
過了片刻,她忍不住好奇地問:“你也吃雞蛋嗎?”
“不吃。”他說,“我特地問鄰居借的。”
他扔進去一小塊牛油。很快,一麵煎好了。賀蘭靜霆說:“好生看著我的手藝。”說罷,先將鍋晃了晃,手腕輕輕往上一挑,雞蛋淩空翻了個個兒。
然後他問:“雞蛋呢?”
皮皮抱著胳膊:“在地上。”
她找來一雙筷子將雞蛋夾起來,扔進垃圾桶。
等她站直身子,賀蘭靜霆已將另一隻雞蛋敲進鍋裏:“再來一次,保證不失手。”
這回他煎得很好。外焦裏嫩,還往上麵灑了點鹽。
他很得意地笑了:“味道怎麽樣?”
“挺不錯。”她三口兩口地吃了,見他在一旁站著,又問:“你呢?你自己吃什麽?”
賀蘭靜霆從冰箱裏端出一隻碟子,裏麵放著五朵水仙。他往上麵滴了幾滴蜂蜜,便用叉子一朵一朵地送進口裏吃掉。
他的吃相很文雅,一邊喝冰水,一邊細嚼慢咽,也就是指頭大小的花,他竟然吃了半個小時。末了還用餐巾擦了擦嘴。這哪裏是吃早飯,簡直在享用國宴。
皮皮忍不住想笑:“我一直以為你很古典,沒想到你的作風那麽洋派。”
“我是遊牧民族,喜歡刀叉,不喜歡筷子。”
皮皮走到玄關穿鞋子。臨開門時,他將她堵在門上,很霸道地問:“為什麽不喜歡我?是因為我不夠英俊?不夠有錢?還是因為我是狐狸?——你該不會有種族歧視吧?”
皮皮說:“因為你太老。”
“太老?”他眉頭一挑,不以為然,“我看上去老嗎?別問我活了多久,我的生理指數隻有二十六歲。”
“你大我八百歲。八百歲,賀蘭先生。我們之間,豈止是代溝?世代溝還差不多。我最多隻能接受一個男人大我八歲。對不起,我沒法考慮你。你實在比我大太多了。”
“你知道,”他有點受打擊了,“人類怕老是因為怕死。我又不會死,而且絕對活得比你長。”
“那我也不喜歡老氣橫秋的人,自以為洞穿世事,其實生不如死。從裏到外地腐朽;從裏到外的乏味,好象生活在舊社會。”皮皮振振有辭地反駁。
“皮皮,我不跟你吵,你今天心情不好。”他用食指按住了她的嘴:“其實我真的不老,而且活潑有趣。此外,我出生良好,是貴族。”
“啊哈,”皮皮做出一道誇張的表情,“貴族?哪個朝代的?”
“我的家族是整個狐族的首領。當然這對於你來說,是很遙遠很古老的事。”
“我討厭階級社會。”
“那是因為你不在階級的頂端。”
“賀蘭靜霆,你開門不開?”
他拿起自己的風衣,無可奈何地打開門:“我送你。”
路過一個天橋,賀蘭靜霆說:“如果我是你,我不會從這裏跳下去,水泥地很硬。”他們一起等地鐵,賀蘭靜霆又說:“如果我是你,絕對不會臥鐵軌,死相會很慘。”
“你有病啊,你話嘮啊。”
“我擔心的是你的身體。”他淡淡地說,“任何會對肝髒造成損害的舉動,你最好想都不要想。——我不會讓它發生的。”
她聽了隻想吐。
半路上他重新將那顆珠子係到她的手腕:“千萬別摘了,我可以隨時找到你。”
“你不是已經種了香嗎?”
“那是近距離的。”
“我為什麽老要被你找到?”
“因為你一生的幸福都在我的手上。”
她發了狂,咬牙切齒地找剪刀,他一把抓住她的手,捏著她的骨節咯咯作響:“你若再敢摘下來,我今晚就把你吃了。我上輩子定是做錯了什麽,才遇上你這沒腦子的女人。”
她疼得臉變了色,車上的人都用異樣的目光打量她。可是賀蘭靜霆就這麽拽著她,過了好半天才放開手。
他一直將她送到報社的大門。
皮皮低聲乞求:“賀蘭,你放過我好不好?最近我真的很倒黴。真的很需要安靜。”
他又恢複了那張撲克臉,冷冷地說:“放過你可以,你得向我發誓保護好你自己。”
“我發誓。”皮皮正確地理解了他的意思,“我一定替你保護好那個……東西,我若真的想死,一定第一時間通知你。”
他走了。說話算話,再也沒來找過她。
23
愛情的殺傷力是巨大的。
沒人想象得出這一係列的意外對一個女孩子的沉重打擊。皮皮的臉上先是長了一層雀斑,緊接著牙齦莫名其妙地腫了,疼得吃不下飯,怎麽消炎也不管用。然後是體重驟減、頭發脫落、食欲下降、雙眼發黑。走起路來輕飄飄,像隻跳舞的海帶。
失戀的消息傳遍友人及同事,家人自然也全知道了。門不當戶不對,小戶人家對這樣的愛情隻是投機,有夢想但不抱過多希望,該打鐵的時候加油,該熄火的時候抽薪,是喜劇是悲劇任其自然,破滅也就破滅了。倒是皮皮的奶奶很替孫女兒難過了一陣子,想陪她多聊幾句,都被她輕描淡寫的擋了回去:“其實我和家麟本來就是好朋友啦,隻是好朋友而已。”“家麟一直就是我的大哥,很鐵的那種。”“他和田欣的事兒我早就知道,懶得告訴你們。”
為了證明家麟揮揮手沒帶走一片雲彩,皮皮甚至心平氣和地當著全家的麵接了家麟從洛杉磯打來的第一個電話。並友好地詢問了以下問題:
A,是否一路平安。
B,時差倒得如何。
C,加州的氣候怎樣。
D,飲食是否習慣。
最後她一本正經地祝福家麟和田欣婚姻美滿、早生貴子、白頭到老、琴瑟合諧,並在全家目瞪口呆中神情爽快地掛斷了電話。窮人家的孩子到底皮實,父母先是對皮皮承受打擊的能力歎為觀止,進而懷疑她有如此度量是否已另結新歡,並警告她在此時候不要輕易墜入愛河重蹈覆轍。皮皮連忙說,這當然是沒有的事!於是全家人都放心了,這孩子一夜之間成熟了,多麽令人欣慰啊。皮皮趁機宣布自己的近期目標是盡快完成夜大的學業,爭取在最短時間內當上一名新聞記者。
雄心壯誌隻是掩護,皮皮貓在宿舍裏神思恍惚,沉浸在悲傷之中,一日比一日頹廢,整月整月地不回家。她在宿舍裏安裝了網線,下班回來頭一件事,就是訪問家麟所在的加州大學經濟係的網站。看看那裏都開了些什麽課。教授長得什麽樣。猜測哪一位會是家麟的導師。那網站倒也更新得快,來了訪問學者,開了講座,某人出書,都廣而告之。係裏的研究生還有自己的論壇。她很快猜出了家麟的馬甲,大約還是新來的,且不習慣寫英文,家麟很少開貼,也很少發言。不過他常去的是一個叫作“夢回唐朝”的中國學生論壇。幾乎隔不了幾天就能留下一點蛛絲馬跡。他在那裏討論過足球和電影、買過二手的電視機和自行車、還幫助過當地兒童醫院募捐。
皮皮做得最離譜的事是用GOOGLE EARTH 找到了家麟租用的房子。那是一幢學校附近的白色小洋房,在一個寬闊的高爾夫球場旁邊,有一道小河緩緩流過。背後是停車場。有一次皮皮甚至看見了幾個人影,其中的一個極像是家麟。
那一刻她不知不覺流出了眼淚,繼而越想越傷心,哭了整整一夜。她一麵罵自己沒出息,把時光耗在偷窺別人這種事上,比間諜還可恥;一麵繼續動用所有的引擎搜索家麟,得到了也就這麽幾條無關緊要、不痛不癢的消息。但google家麟竟成皮皮每日必做的功課,指點逗留在滑鼠上,無窮無盡的璉接點下去,一晚上就過去了。
這正是事情的滑稽之處。其實皮皮大可不必這樣辛苦。
家麟每隔一個月都會給皮皮發一封郵件,問候她的家人,順便提幾句到自己的近況。比如正在學開車啦,比如參加了學生會的籃球隊啦,比如每門功課都拿A啦,比如學會烤排骨啦,blah,blah,blah。每封郵件的結尾他都會說一句對不起,絕口不提田欣,也不做更多的解釋。皮皮從不回信,從不主動打電話。
這世界並不允許皮皮這麽快地墮落。
就在她辭別賀蘭靜霆後的第二周,報社出了一件大事。一位臨時記者利用職權變向向采訪單位索要金錢和貴重禮物被媒體暴光。社長勃然大怒,為杜絕此事再次發生,他果斷地取消了臨時記者的采訪權。皮皮視若拱璧的記者證就這樣堂而皇之地被吊銷了。衛青檀隻得親自出馬約見賀蘭靜霆。可是接待她的卻是當地一位著名的律師。律師禮貌而又嚴正的重申了賀蘭先生拒絕采訪的意願。雖然心不甘情不願,此事就這樣不了了之了。
備受打擊的皮皮不得不向衛青檀尋問自己的出路。
“坦率地說,臨時記者轉正的先例的確有,但那是好幾年以前的事。那時報社缺人手,地方宣傳部裏卻有一批非常活躍的青年,雖然沒有記者證,也缺乏專業訓練,卻和基層有著緊密的聯係,所以寫出了很多優秀的報道。報社雇他們作臨時記者,不少人很快就轉了正。”衛青檀看著皮皮殷切的目光,歎了一口氣,“可是,現在情況不同了。新聞係的畢業生供過於求,連地方上都塞滿了,誰還來稀罕一個沒有過硬文憑的臨時記者呢?
“如果你真的想當記者,隻有一條路,”她最後說,“考研。改正你的出身。”
C城大學有全國一流的新聞學院,競爭強度也是全國一流的。為了具備考試資格,皮皮需要有一個新聞本科的文憑。這個她總算在報名以前嘔心泣血地做到了。根據招考大綱,她買了所有的必考書,還花了一千塊錢買了各種輔導教材和練習題。她參加了兩個考前班、日以繼夜地背書做模擬題。在考試之前,她拒絕想如下事實:
——C大新聞係研究生那年隻有二十三個名額。其中十五個是保送生。需要考試錄取的僅有八人。而報名人數超過三百,其中不乏往界畢業生和本地新聞界送來深造的記者。
因此,第一次參加考研,雖然各科都過了分數線,有幾科還大大地超過了平均值,皮皮還是落榜了。
雖敗猶榮。皮皮被自己的分數嚇到了。她承認這一年她天天五點起床背單詞,除了吃飯就是看書。為了考好政治,她認真看報紙,睡覺前還要將當天的新聞複習一遍。她對世界經濟與政治有了前所未有的了解,對新聞、傳播、廣告、輿論、網絡有了理論上的把握。她用了百分之五百的力氣來備考,雖沒考上,卻給教授們留下了印象。有位老教授很和善地鼓勵她說如果再接再厲,下次大有希望。
這一年皮皮過得很累,也很充實。考試讓她暫時忘記了很多事。考完試後,她決定好好放鬆一下,買了兩張NK演唱會的票,約了佩佩一起看演出。為了見到這位著名的搖滾歌星,皮皮特地找出了他所有的專輯,指望佩佩能利用職權給她弄個簽名。
不料臨到出發佩佩卻被台裏的一個臨時采訪拖住了,怎麽也趕不來。皮皮忙給對搖滾完全不感興趣的辛小菊打電話,卻被告知晚上另有安排。
她隻好提前半小時趕到C城體育館退掉了一張票。買票的人鍥而不舍地跟她砍價,她三文不值兩文地賣掉了。
正嗟歎中,一抬頭,看見了一個久違的人。
賀蘭靜霆。
並非心有靈犀,隻是在常識中,男人似乎當且僅當在有太陽的時候才戴墨鏡。如果一個男人在沒有陽光的時候戴墨鏡,隻能說明他是下例情況當然中的一種:
一,他精神有問題,是個傻子。
二,他視力有問題,不想別人看見他的眼睛。
三,他很懶,懶得將鼻梁上的鏡片換來換去。
四,他愛好卡通,誤將卡通當作時髦。
所以皮皮隻是隨隨便便地往人群裏一看,就發現了站在一棵鬆樹下低頭打電話的賀蘭靜霆。左臂打著石膏,吊著臂帶,看上去有點慘。早春二月,天暖風輕,他穿著件褐色的風衣。上身是柔軟潔淨的針織衫,灰藍相間的條紋,配一條深紅色的綿布圍巾。下身是條洗得發白的牛仔褲,很寬鬆,很隨意,很閑適。皮皮覺得,如果男人也可以用“風情萬種”這個詞來形容,賀蘭靜霆就是了。他不動聲色的站在那裏,既不光鮮也不亮眼,路過的女人全都忍不住回頭看他。
但這並不能改變賀蘭靜霆在她心中的基本印象。那就是,他是一隻毛絨絨的大狐狸,而且是一隻長滿胡須的老狐狸。狼和狗是他的同類。無論看上去多麽英俊可愛、財色迷人,他隻對皮皮的肝髒感興趣。
腕上的紅珠似乎跳動了一下,雖然相隔百米,皮皮覺得,賀蘭靜霆一定是發現她了。但他的臉上毫無異態,仍然專心地打著電話,那隻打了石膏的手也不閑著,居然拿著一杯咖啡。
看著看著,皮皮忽然覺得自己應當過去打個招呼。畢竟賀蘭靜霆也算是個熟人。畢竟他曾經救過她。無論他屬於哪一類野獸,畢竟,他沒碰過皮皮。
她甚至對他產生了一點同情。莫大的世界,漫長的時光,他就這麽孤零零的生活在一個完全不屬於他的世界裏,忍受著寂寞與黑暗。是人是妖,都不容易。
離演唱會開始還有一刻鍾,皮皮想,過去打個招呼不會耽誤她什麽,便直直地走過去,大大咧咧地拍了拍他的肩:“嗨。”
“嗨。”賀蘭靜霆掛掉手機。
“手受傷了?摔跤還是車禍?”她問。
“骨折,快好了。”他淡淡地說,向她微微皺了個眉,“我最近有點倒黴。”
“我不記得你還喜歡喝咖啡。”
“裏麵裝的是冰水。”他笑笑,向她揚了揚手裏的杯子,“是不是很酷?”
皮皮失笑:“酷斃了。”
賀蘭靜霆將手機的按了幾下,將信號改成震動,然後漫不經心地問道:“近來過得好嗎?”
顯然他隻是寒暄,皮皮卻當了真,站在那裏眉飛色舞地談起了自己考研的經過,講了足足十分鍾。賀蘭靜霆倒也不煩,露出感興趣的樣子,還不時地問她各種各樣的問題。最後他說:“所以你今天來這裏麵,是想放鬆一下。”
皮皮點點頭,問道:“你呢?你來這裏幹什麽?也是來放鬆的嗎?”
“我是來修煉的。”
“修……煉?”皮皮詫異地看著他,壓低嗓音,“賀蘭靜霆,你該不是想在這裏幹什麽非法的勾當吧?”
“哦,不是你想的那樣。”他連忙解釋,“我隻是喜歡在人多的地方練習吐納。最理想的場合是大型球賽,氣場好,男人多,陽氣旺盛。搖滾歌星的演唱會、學校的食堂、火車站或地鐵站是第二選擇。我偶爾也去餐館或迪斯科舞廳。”
“你能不能不要對我這麽誠實?”皮皮忍不住堵住耳朵。
“誠實是一種優良的品質。”
“可是你修煉的時候,會打擾……或者說會損害他人的健康嗎?”
“人多的時候不會。我很小心,我是個遵紀守法的狐狸。”
皮皮撲哧一下笑了:“那你就好好修煉吧。我先走了。”
“等等,我身邊正好有空位,你願意陪我的一起看嗎?”賀蘭靜霆忽然說。
“不願意。”皮皮搖頭,指了指自己的頭,“我要考試,近來我非常需要一個完整的大腦。”
“那好,不打擾你,再見。”他很瀟灑的揮了揮手。
看來和人聊天是有必要的。隻是簡單地聊了幾句,皮皮的心情頓時變得很輕快。
走到檢票口時她回頭看了賀蘭靜霆一眼,卻怔住了。
他一直站在原地。然後他從口袋裏掏出盲杖,辨認了一下方向,也慢慢地向檢票口走去。
體育館的大門站滿了人,即使憑著盲杖賀蘭靜霆也走得很謹慎。他不想撞到人家,偏偏有不少人在他的身邊擠來擠去,他一向自信的臉露出了不耐煩的神態。
不知為何,看到這樣的情景,皮皮的心頭閃過一絲尖銳的痛。她明明記得日落之後,賀蘭靜霆是可以視物的。現在明明是夜晚,日頭早已落盡了,為什麽他還看不見呢?雖然他嗅覺靈敏聽力強大,可在這人聲沸騰、氣息混亂的地方,他會迷路嗎?
想到這裏,她驀然轉身,撥開人群來到賀蘭靜霆的身邊,一把牽住了他的手,低聲說:“賀蘭,往這邊來。這邊人少。”
他微微一怔,站住了。
“現在已經是晚上了,為什麽你還是看不見?”她輕輕問。
賀蘭靜霆似笑非笑地抬起頭,嘴邊掠過一絲揶揄:“皮皮,你的同情心是不是有點太強了?”
“你的手受的是很重的傷嗎?嚴重到影響了你的視力嗎?”她繼續問。
“這個你關心嗎?”他眉頭一挑,硬生生地放開她的手。
“我當然關心啦!”她大聲地說,“怎麽著我也算是認得你,如果你受了傷,怎麽著我也得管管你,對吧,賀蘭靜霆?”
“既然你想管我,何妨一口氣管到底。”賀蘭靜霆笑得更加詭異,“你嫁給我,好不好?”
“呸!”她踢了他一腳,“我叫你貧嘴。”
她很生氣,下意識地按了一下他受傷的手臂,他痛得直咬牙。她趕緊鬆開手:“說說看,你是怎麽受傷的?和人打架了?”
他答非所問:“演唱會你還看麽?已經開始了。”
“你怎麽知道?”
“我聽力好。”
“那就別磨蹭了。”她嘟囔了一句,牽著他的手,帶他進了露天體育館。
想不到有錢的賀蘭靜霆買的票居然比皮皮的還差,在最後一排。入場的人已進了大半,他們倆在人群中穿梭,一步一級地往上走,找到座位坐定,皮皮覺得自己就好像是坐在了半空當中,恨不得要帶個氧氣瓶。往下一看,舞台隻有巴掌那麽大,裏麵的人變成了圖釘那麽大的點。所幸館內裝有先進的音響,舞台上還有一個巨大的屏幕。NK樂隊的主唱是個藝名叫作“阿歸”的性感男生,聲線淳厚細膩,帶著濃重的古典腔調。四十歲以下的女人全被他迷得神魂顛倒,皮皮自然不例外。阿歸的第一曲才唱到一半,她就跟著下麵的粉絲團一起尖叫,“阿歸阿歸我愛你,就像老鼠愛大米!”邊叫邊將手裏的圍巾舞來舞去,又唱又跳,一副發燒級狂熱粉絲的模樣。
第二首“朱雀街”是慢曲,由阿歸獨自抱著吉它清唱。這是他的成名作,富含深情,飽帶蒼桑,像他的嗓音,清純而憂傷,高音飆到極致,微微一轉,翩翩躚躚地折下來,真是一唱三歎的纏綿,掏心掏肺的熨貼。皮皮百聽不厭,曾創下一夜間聽了八十五遍的記錄。曲好,詞更好:
寐裏霓裳飄帶, 太液歌飛桃花。 露上秋千架。
絲路天涯, 風舉寒衣亂, 青釭影裏紅線綿, 纖手成霞。
一羽鴻書衾邊斜,聽胡笳。
夜漏聲催霜華,點點蹄鈴踏夢,踏夢歸來,長安月下。
長安月下,是誰家。
而人群中的賀蘭靜霆卻坐得很安靜,他摘掉了眼鏡,一向半閉著的雙目完全睜開了,全神貫注而又漠無表情的直視前方。從頭到尾,整整兩個小時,他一動不動,一言不發。任關皮皮在他身邊如何地跳躍尖叫,他隻當是沒看見。
演唱會行將結束,皮皮從包裏拿出光碟擠到最前排,伸出長長的手,索要簽名。可是無論她怎麽擠都給更前排的人擋住了。其中還有個粉絲很不客氣地推了她一下,正好將她推出阿歸臂力所及的範圍。
皮皮怏怏地走回坐位,一邊喘氣一邊歎息。賀蘭靜霆站起來,說:“你沒拿到簽名嗎?”
“沒。人太多了,根本擠不進去。”
他淡淡一笑:“明知如此,你還湊什麽熱鬧。”
“人家是歸歸的粉絲嘛!我最喜歡他的‘朱雀街’,還喜歡新專輯裏的那句‘一點疼一點愛,一路都問你在不在。’”
賀蘭靜霆失笑:“你不覺得那句很肉麻?”
皮皮靡靡地說:“要的就是那份肉麻。”
歌手已經退場,聽眾漸漸地散了。皮皮心情甚好,牽著賀蘭靜霆的手,一路引著他走出了大門。還很關心地問他:“你需要我替你叫輛出租嗎?”
“不用,我還要見一位朋友,自己散步回去就好。”
“可是,這裏離你的住處很遠呢。”
“那你願意陪我走一段嗎?”
“你不是要見朋友嗎?”
“是他想見我,就說幾句話而已。”
皮皮心裏想,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再說今晚她也沒有別的事:“好吧。”
她依然牽著他的手,慢慢地沿著街邊散步。默默地走過一個夜市,路上行人很多,街頭的小店不時傳來叫賣的吆喝。賀蘭靜霆的手很溫暖,指腹有些硬,細細撫摸可以感覺到上麵的紋路。他的身上仍然飄著那股深山木蕨的氣息,越是靠近越是清晰可聞。
“你的朋友說好在哪裏見你嗎?”走了大約十五分鍾,賀蘭靜霆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也沒有接到任何電話,他好像是漫無目的地往前走。
賀蘭靜霆說:“他來了,就在我們的背後。”
果然,一輛黑色的加長轎車在離他們不遠處停下來,走出一個戴著墨鏡的青年。
皮皮一下子呆住了,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確信自己看見的人沒錯。
是那個阿歸。金碧輝煌的阿歸,閃閃發光的阿歸。皮皮頓時心跳加速,麵色緋紅。
他沒有穿亮晶晶的演出服,而是換了一件灰色的套頭衫,走路一晃一晃地,和街頭的小青年沒什麽兩樣。皮皮本來也沒有近距離見過他,但每張CD上都有阿歸巨大的頭像,她不可能認錯。
“嗨,阿歸。”賀蘭靜霆上前打了個招呼。
“先生。”
皮皮覺得阿歸的語氣很奇怪。他在歌壇以叛逆出名,搖滾的歌詞裏滿是粗話,見了賀蘭靜霆,神態卻像學生見了老師那樣畢恭畢敬。
“這位是關小姐。”賀蘭靜霆介紹道。
“關小姐,您好。”阿歸向皮皮笑了笑,笑容很靦腆。
“小姑娘想要你的簽名。現在方便嗎?”賀蘭靜霆說。
“當然當然,”他掏出筆,殷勤地問:“小姐,您需要我簽在哪裏?”
皮皮立在那兒,一直很花癡地看著他,半晌才回過神,忙從包裏掏出預先準備好的CD遞上去。阿歸大筆一揮,在每張CD上都簽了字,還寫了長長的祝福。
皮皮激動得雙腿發軟,看著他簽完,掏出相機,得寸進尺地說:
“阿歸哥哥,那……請問……我可以和您合個影嗎?”
“沒問題。”
她拉了一個路人給他們照相,哢哢哢,不同的角度,一連拍了三張。
“恭喜你,演唱會開得很成功。”賀蘭靜霆說。
“過獎了。”阿歸垂首,低聲道:“先生,您需要我送您回家嗎?”
“不用。”
“下次的演唱會在北京,先生您有空光臨嗎?”
“嗯……恐怕我去不了。”
阿歸沒有堅持,隻是說:“先生,阿歸需要您的祝福。”
賀蘭靜霆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頭:“祝你一切順利。”
“先生還有什麽吩咐嗎?”
“沒有了。”
“那麽,阿歸告辭了。”
“請等一下,”皮皮趕緊說,“阿歸哥哥,我能最後再問一個問題嗎?”
阿歸看著她,很溫柔地說:“請講。”
“‘朱雀街’那麽美,那麽動聽,請問您是從哪裏獲得的靈感?”
阿歸想了想,道:“那是一首很老的曲子。”
“哦?”
“也許您得問一問您身邊的人。”阿歸道,“詞和曲都是他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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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注:“朱雀街”乃龍空散文版版主淩天笑先生所作,定柔甚為喜歡,就剝削過來了。注明出處,並非抄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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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石板的路上是晦暗的燈光。轉過一條街,頓時冷清了,隻有他們自己的足音。
不知為何,當知道是賀蘭靜霆寫了那首“朱雀街”時,皮皮忽然有一點點失望。本來有很多問題想問,一下子都吞回了肚子裏。這種感覺就像你很喜歡一本書因此喜歡上了那本書的作者,結果他卻突然告訴你這那書不是他寫的一樣不自在。皮皮喜歡阿歸就是因為那個“朱雀街”,然後就成了鐵杆粉絲。她做過所有鐵杆粉絲都做的事:收集CD,收集海報,收集新聞和照片。知道他的生日、知道他的口味,知道他最喜歡的顏色和電影。其實阿歸不是經典意義上的美男。除了那張性感的臉和聲線,他的個子有些矮,學生氣也很重。但他有一雙憂鬱多情的眼睛,皮皮對他的喜歡就如一江春水脈脈遠山,滔滔不絕連綿不斷。喜歡的女歌手她換過很多個,王菲、林憶蓮、藍心媚直至如今的田震,但男歌手隻此一位,別無分號。所以,一聽見“朱雀街”不是阿歸寫的,皮皮對他感覺頓時全沒了,有點像失戀。
一路上她都提不起精神說話,隻是默默地牽著賀蘭靜霆往前走。她不敢走得太快,畢竟賀蘭什麽也看不見,隻是盲目地跟從她。步子一快就顯得自己不耐煩了。她小心翼翼地選擇平坦、沒有溝渠的大道,避開充滿行人和地攤的夜市,為此寧肯繞道。結果轉了幾彎之後她有點迷路,步子禁不住緩下來,東張西望,尋找標誌。賀蘭靜霆這才說:“往右轉,走出去應當是東門街。”
皮皮一頓,停下來:“你怎麽知道?你能看見啊?”
“東門街有個清真牛肉館,氣味在右邊不遠處。”
“這城裏至少有一百家清真牛肉館吧?”
“是東門街的那家,我肯定。”
賀蘭靜霆超凡的嗅覺,她當然相信,便拉著他向右轉,拐進了一條黑魆魆的小街。左邊臨著馬路,右邊是一排安靜的辦公大樓。後麵大約是住宅區,皮皮聽見了幾聲狗叫。
“這裏有狗。”皮皮捏了捏他的手。
“拴著呢。”
“這狗真聰明,老遠都能嗅出你來。”
“……”賀蘭靜霆轉身看了她一眼,麵寒似鐵。皮皮趕緊閉嘴。
走了幾步,她終於忍不住問道:“那個‘朱雀街’真是你寫的嗎?”
“嗯。”
“曲子也是你寫的?”
“嗯。”
“你會很多樂器嗎?”生怕他會覺得自己問得太多,皮皮又說:“我什麽樂器也不會,不過我很喜歡音樂。尤其是流行音樂。”
“我曾經喜歡過音樂。”他心不在焉地說。
“那你會彈古箏嗎?七根弦的那種?”皮皮忽然想起高一時候的一次文藝表演,汪萱穿著古裝彈過一次古箏,那優雅的樣子把全班的女生都羨慕壞了。皮皮於是回家吵著也要學古箏,奶奶帶著她找了位老師一打聽,一個小時一百塊,且不談古箏本身的價錢。不用奶奶暗示,皮皮就自動作罷了。
“那是古琴。箏一般是十二根弦,瑟是二十五根弦。”
“為什麽要寫那麽憂傷的曲子?你有什麽傷心事嗎?”
“女士,你是在打聽我的過去嗎?”
“嗯,說出來,我好開導開導你。”她轉過頭,好奇地看著他。
他的反應有些奇怪,轉過頭去,避開了她的目光。
顯然這不是他喜歡的話題,便一字也不答。
“你們狐族……嗯……和人一樣,也談戀愛嗎?”越是神秘越是有料,皮皮對他更感興趣了。
“談啊,”他說, “現在正是季節。”
“你是指Mating Season (□季節)嗎?”不好意思說中文,皮皮差點把笑嗆到喉嚨裏。
他看了她一眼,說:“是的。這很好笑嗎?”
“倒也不是……”皮皮窘到了。
“人類也有發情期,隻不過為了文化的需要,都壓抑到潛意識裏去了。”
“這是弗洛伊德說的吧。”
“他說得挺有道理。”
“那你們,信仰什麽?”
“我是修仙的狐狸,當然信道。”
“道?是道家的道嗎?”
“‘天地與我共生,萬物與我為一。’我很喜歡這句話。”
“就是那個‘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嗎?”皮皮慶幸自己總算認真學過大學語文,讀過一點《老子》。
“不是,”賀蘭靜霆搖頭,“正好倒過來。我們所說的道從來沒有開端,也沒有結束。世界是根狀的,像爬滿牆壁的青藤,又像水中交纏的水草,沒有主莖,也沒有枝莖。每一條莖都可以變成一個獨立的主莖,每一條根也可以發展成另一個根係。——我們可不喜歡像人類那樣把什麽都想成一個統一的。”
這幾句話很費咀嚼。皮皮頓時覺得賀蘭靜霆很深奧:“這是你自己的想法,還是你們狐族人人都接受的想法?”
“怎麽想是自己的事,為什麽要人人接受?”他揚了揚眉,摘下眼鏡,插入褲子荷包。
月光在他臉上投下一道陰影,令他的眉宇更加分明,顯示出雕刻般硬朗的直線。那股若有若無的木蕨香氣驟然間濃鬱起來。
“今夜的月光很好,曬了這麽久,你是不是覺得好些了?”皮皮問。
“什麽好些了?”好像沒聽清她的問題,他側耳過來。
“你的手,還有眼睛。”
“沒有。”
那條街越來越窄,也越來越暗,她忽然聽見身後有幾個雜亂的腳步。她頓時警惕起來,拉著賀蘭靜霆快步向前走,想甩掉身後的人。
那幾個腳步也加快了,幾乎是小跑,離他們越來越近,且一直跟在他們身後。
皮皮低聲說:“糟了,賀蘭,我們有麻煩!”
沒等他回答,她又說:“快把你的錢包給我,看樣子他們是要錢的。”她掏出了自己的錢包,裏麵有三百塊錢,她抽出兩百放到荷包裏。
賀蘭靜霆的手卻沒有動:“我為什麽要把我的錢包交給別人?再說我也沒有錢包。”
皮皮這才想起賀蘭靜霆憎惡一切皮製品,自然就沒有錢包。他的錢和卡就塞在荷包裏,還抱怨說既然人類發明了荷包,又何必發明錢包。
可是,這是討論問題的時候嗎?
“聽著賀蘭,你手臂有傷,眼睛也看不見,後麵有三個人來意不善,咱們不是他們的對手。”
“好吧。”
他想了想,很老實地從兜裏掏出了一疊紙幣,塞到皮皮手中,同時晃了晃手機:“我們是不是應該報警?”
“來不及了,肯定是忙音。如果真的打起來,你自己先跑。我會一點散打,估計可以抵擋一陣。”皮皮很英雄地拍了拍他的肩。
賀蘭靜霆的嘴角抽動了一下:“對不起,我沒聽清。你是說——你保護我?”
“當然啦。哪次不是我保護你,賀蘭同學?”
“我好像有點感動。”他說,“這是要還的人情嗎?”
“不要還。免費的。”
這半年的時間裏,除了準備考研,皮皮還參加了一個散打班。起因是佩佩給了她一張體育中心的年卡,最低級別的那種。除了健身和遊泳,隻能參加一些初級學習班,比如舞蹈、瑜伽、武術、散打之類。皮皮本來想報瑜伽,發現早已滿額,隻有女子散打班還有幾個空位,便去報了名,一周兩次地學了起來。師傅說她進步很快,打算讓她代表全班參加全市的女子業餘散打表演賽。因為這個表演賽,皮皮練習得很認真,沙袋都讓她踹破了好幾個。可是實戰經驗嘛……一次也沒有。
等她轉過身去看見了後麵的三個人,心裏的那點膽子頓時縮成了一個點。
來的是三個男人,個子都不高,而且很瘦。很有肌肉的那種瘦。
可怕的是每一個人的手上都有一把明晃晃的刀子。
在距離兩米的地方,雙方都站住了。
“喂,你們倆個,借點錢給兄弟們買煙吧。”當中的一人粗著嗓門嚷道。
二話不說,皮皮將自己的錢包扔了過去。
其中的一個大胡子指了指賀蘭靜霆:“小子,你的錢包呢?”
皮皮大聲說:“難道你們沒看出來他是個盲人?他能有什麽錢?”
“嗬,小丫頭還挺護著他的。怎麽,你的心上人啊?”大胡子向她走了兩步,叼著煙,嘶嘶地笑道:“他是瞎子嗎?眼睛睜得挺大的嘛。”
說罷,很猥瑣地將一口煙噴到她臉上。
同時噴麵而來的還有一股嗆人的酒肉之氣。皮皮忍不住咳嗽了一聲,被他色迷迷的樣子惡心到了。
“他不用錢包,這是他的錢。”她將手中的紙幣卷成一團,扔了過去。
那人掃了一眼紙幣的厚度,將它扔給旁邊的人,忽然一笑,說:“嗯,這小子錢不少嘛,銀行卡裏的錢應該更多吧!這附近正好有個提款機,你的銀行卡呢?”
賀蘭靜霆扔給他一張卡,頃刻間,又被他扔了回來。
大胡子突然將皮皮一拉,拉到自己的懷中,將刀子往她的脖子上一比,獰笑:“卡裏有秘碼,還是你自己去取,我們要兩萬塊。先扣著你的女朋友。”
他的手臂牢牢地圈在皮皮的頸上,濃密的胡子發出一股難聞的酸味。他的身子緊緊地貼著她的腰,還不懷好意地扭動了一下。
雖然近在咫尺,賀蘭靜霆並不知道他做了些什麽,眼晴卻漸漸地眯了起來。
就在此時,皮皮的身子猛然一轉,右手扣住了那大胡子拿刀的手,一腳踹過去,將他踢了個趔趄!那人也不遲疑,拿著刀就向她撲過來。
接下來發生的事誰也沒有料到。一切都進行得太快,誰也沒看清。隻見大胡子的身子連同他的刀忽然間便飛了出去,越過一人多高的路欄,落到車來車往的馬路上。
從各個方向傳來緊急的刹車聲,接著便是一聲慘叫,那人似乎被撞了,身子在地上打了幾個滾,便一動不動了。
剩下的兩個人完全呆住了,怔怔地望著賀蘭靜霆,張大嘴,半天說不出一個字。
“我想,你們的朋友剛剛出了車禍。”賀蘭靜霆淡淡地道,“兩位是不是也想出點車禍?”
兩個人如同大白天見了鬼一般,扔下錢和卡,拔腿就跑。
直到此時,皮皮才感到頸上火剌剌地有點痛。用手一摸,摸到一些血,那個人的刀還是劃傷了她。
可是令她納悶的是,賀蘭靜霆的左手仍然吊在吊臂裏。難道他隻用一隻手就把那一百多斤的人扔了出去?太不可思議了。武俠小說也不是這樣寫的啊。
她拾起地上的錢和卡交給他,認真地說:“剛才的事,謝謝你。”
“你受傷了?”他轉過身來,正對著她的臉,問道。
“一點小傷。不要緊。”她到錢包裏找創可貼,找來找去找不到。
“你介意我來幫你止血嗎?”
“哦?你會?當然不介意。”皮皮笑了笑,“你身上有煙嗎?煙葉能止血。”
“我有更好的辦法。”他拉著她走到一個牆腳。
然後,他雙手托著她的腮,頭低了下去。冰涼的嘴唇劃過她的鼻尖,停留在她的傷口上,在那裏輕輕地吮吸。他的動作很輕柔,卻是來來回回的,好像一隻貓在舔一碗蜂蜜。
皮皮渾身一震,幾乎發起抖來。不禁懷疑麵前的人究竟是狐狸還是吸血鬼。
這是什麽?是療傷嗎?她的傷口本來有點痛,被他芳香的氣息一吹,立時變得癢酥酥的。他們的身體挨得更近,近到可以感覺到他塊狀的胸肌。而且,他幾乎是擁抱著她的。
皮皮心裏一陣慌張,手無處可放,死死地抓住他的頭發。
“哦……嗯……是這樣啊……”她麵紅耳赤,渾身發軟。
“動物麽,不都是這樣……”
“需要……需要很長時間嗎?”
“一會兒就好。”
25
到底,那天晚上皮皮沒有跟著賀蘭靜霆去閑庭街。
雖然賀蘭靜霆英勇地救了她,可後麵發生的事卻讓她覺得情形不妙。因此她謊稱要準備考試,將賀蘭送到山下,替他叫了一輛出租,便離開了。回到家後她認認真真地洗了個澡,對著鏡子檢查頸上的傷口。一道淺淺的紅線,像被鉛筆劃了一下,已經完全愈合了。她用手輕輕地撫摸著那道傷痕,回憶他唇齒之間的一絲絲甜美印跡,心中那個堅硬的核正在悄悄地變軟。可是當她看見鏡子裏麵出現的那張毫無特色的臉,她又感到一陣氣餒,心頭湧起了種種疑慮。無論是長相還是家世,她都是個再平凡不過的女孩,或許她能夠吸引他的,隻是自己的肝髒吧。何況,她也不能確定在賀蘭靜霆英俊的皮囊下麵會是些什麽。張牙舞爪的野獸嗎?千年不散的陰魂嗎?他會一直糾纏她嗎?她會愛上他嗎?如果真的愛上了,他會吃掉她嗎?
她害怕第二天會收到賀蘭靜霆的電話,會借口救了她讓她做各種各樣的事,比如曬月亮之類。結果她白白緊張了一天,賀蘭靜霆根本沒來找她。接下來,整整兩個月都沒有他的任何消息。皮皮鬆下一口氣之餘,禁不住又有些好奇,從好奇裏,又滋生出一點期待。
四月中旬的一天,她正在總編室裏統計記者的稿件,辦公室的電話響了。她拿起聽筒,很職業地自報家門:“你好,C城晚報總編室。”
“嗨,皮皮。”那端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
“嗨——”皮皮一時沒聽出來,因為背景有些吵,“請問您是哪位?”
“賀蘭靜霆。”
“哦!賀蘭你好!”不知為什麽,聽見他的聲音皮皮有點興高采烈,等她覺察到這一點,連忙將嗓音壓低:“找我有事兒嗎?”
“晚上我有群朋友要去森林公園春遊,大家一起燒烤、打球,很多人,很熱鬧,你願意來玩嗎?”
“幾點鍾呀?”
“八點半。”
“好哦。需要我帶什麽去嗎?”
“不需要,你人來了就可以了。對不起,這麽晚通知你。本來是下周的,有幾個人說來不了,就提前了。”
“沒問題。是西邊的那個觀音湖國家森林公園嗎?”
“對。七點半我到你宿舍來接你,可以嗎?開車大約要一個小時的時間。”
“好的,到時候見。”
放下電話,皮皮的心砰砰亂跳。她有點緊張,又有點興奮。不得不承認,皮皮好久沒有約會了。除了報社的年終晚會,也沒參加過任何派對。她像個地道的失戀者那樣天天悶在屋裏,杜絕一切社交,除了學習、鍛煉、GOOGLE家麟的行蹤,心無旁騖。
下班之前皮皮趕緊給佩佩打了電話請求援助:“佩佩今晚我有party,怎麽穿衣服,你過來給我參謀參謀!”
“Party! 你現在肯party了?”認識佩佩之後,皮皮才知道Party原來是可以用作動詞的。電話那頭佩佩嚷開了,“上個星期我讓你來我的party你為什麽不來?我還說給你介紹個人呢,你也不感興趣。話說,你現在有興趣嗎?我讓他給call你好不好?人家條件很不錯喲。放心放心,不是演藝圈也不在宣傳口,記者多花心啊,千萬不要碰。那人姓徐,是個醫生,腦外科的,年紀輕輕便是副主任醫師,有房有車,掙得可多了。”
“沒興趣。條件不錯你自己要吧。”到底是好朋友,不需要虛偽的應酬,皮皮一句話就駁回了。倒不是皮皮對自己的終身大事不關心。和家麟分手之後,佩佩曾經給皮皮介紹過兩次對象。男方的條件都不錯,一位是電視台的編輯,一位是大學的體育老師。磨不開老朋友的麵子,皮皮硬著頭皮去相親。她心裏也勸自己,不能一輩子都掉在家麟這個坑裏嘛,新的生活還是要開始。哪知“開始”這麽難!那兩位男士都沒看上皮皮,見了麵客氣地交談了幾句走人了,沒下文了,回頭連個電話也不打。皮皮窘,佩佩更不好意思,覺得是自己失了職。經過一番仔細分析,她和小菊同時認為皮皮需要換一換口味。也許她來自工人階級,對工人階級出身的男人會更有好感。於是,小菊牽線,把自己的表哥小蔡,一位英俊的出租司機,介紹給了皮皮。皮皮也去見了麵,頭幾次對那人印象不錯,詼諧可愛,力大無窮,幫皮皮家換過幾次煤氣,兩人還到公園去劃過船。後來在一次談話中皮皮不小心提到自己考研的事,那位司機就不自在了。緊接著就失去了聯係。 後來一打聽,他倒不是嫌皮皮人不好,而是對學曆高的女人心存畏懼,怕成家之後自己沒地位。皮皮覺得十分沮喪,以後旦凡有這種事,一律不見麵,直接拒絕。
說來說去還得怪家麟。
家麟給了她太多的不切實際的自信,她關皮皮隻是個平凡不起眼的女孩子。
回到宿舍佩佩已在門口等她了。當下一起進了門,將皮皮的衣櫃打開。兩人翻來翻去,翻出一件湖綠色的針織長袖,下麵連著一個短裙。這還是兩年前皮皮和佩佩一起逛街時買的,當時正值大降價,降到五折還是貴,回來發現隻能幹洗,皮皮悔個沒完,一直不舍得穿,後來放著放著就忘記了。
現在穿了在鏡子麵前一照,果然秀麗,襯著她的細腰長腿顯得身段愈發高挑。佩佩替皮皮在腦後高高地挽了個髻,像芭蕾舞演員,露出她巴掌大的小臉和細長的脖子。又拿小鉗拔她的眉毛,拔得她嗷嗷直叫。
“這麽粗的眉,跟灌木似地,平時也不打理嗎?修個眉也就十塊錢。”佩佩一麵拔一麵數落,一直拔到眼皮紅腫才收了手。又吆喝皮皮去做洗臉、做麵膜,最後替她畫了一個淡妝,戴上一對長長的耳環。
耳環是佩佩的,也就是一顆珍珠,但有長長的吊線,頭一低就到肩上,有點怪。
“還是換對耳環吧?”皮皮到自己的首飾盒裏找出一對珊瑚耳扣,被佩佩一把攔住,扔了回去。
“不行,就得帶這對。這是我的幸運耳環,帶著它見男人,無往而不利。記住,不管你自己長得什麽樣兒,到那裏見什麽人,頭都要抬得高高的,好像你是公主。如果發現耳環碰到了肩膀,就說明你的頭抬得不夠高。這耳環就是用來給你提個醒兒的。”
原來是這功能。皮皮不吭聲了。她從小就怕見大人,在家怕家長,在校怕老師,在單位怕領導,去銀行怕櫃台,買東西算錯錢也不敢找人理論,怕吵架,時時刻刻都是一副羞怯的樣子。可是熟識皮皮的人又知道她的脾氣其實並不溫順,屬於火山形,要麽沉默,要麽爆發。平時看上去蔫蔫的,溫吞水一般,一旦惹急了比誰都凶。
既然是賀蘭靜霆的party,皮鞋是萬萬不能穿的。皮皮換了一雙帆布球鞋,下班臨時買的,樸素的料子,式樣很別致,鞋麵上鑲了幾塊綠鬆石。
最後她找出自己喜愛的香水。佩佩卻說:“別用了,你自己夠香的。”
皮皮聞了聞自己的衣服:“我香麽?我沒灑香水啊。”
“挺香的,還是好聞的香味。什麽牌子的?下次我也買一瓶?”
皮皮呆了一下,繼而釋然。那麽,這就是賀蘭靜霆種的香了,自己聞不到,別人卻可以察覺。當下隻好敷衍:“可能是商場裏的銷售小姐噴的吧。”
謝天謝地,佩佩沒有繼續盤問。自從兩次相親失敗,佩佩對皮皮去見任何男人都持謹慎和不評論態度,除非結果是積極的。
日頭落得很快。佩佩離開不久天就黑了。
天際的亮色一點一點地收斂,牆上鍾聲暗淡,七點過後不久,皮皮就從窗外看見一輛黑色的轎車停在宿舍大樓外的梧桐樹下。
南方的春季本來就早,一連晴了十幾日,氣溫驟然攀升,暖風吹來,已是初夏景象。
怕冷的皮皮覺得天氣還沒有那麽熱,賀蘭靜霆卻已是夏天打扮。純白的亞麻襯衣,淡灰的休閑褲,赤腳穿著沙灘鞋,露出白皙的腳指。整個人看上去黑白分明、清清爽爽。大約剛剛洗過澡,他的身上彌漫著一股潮氣,混合著剃須水的香味,頭發濕濕的,又黑又亮,不知是忘了吹幹,還是特意上了摩斯。
他正要按樓下的門鈴,驀地看見皮皮走出來,便摘下墨鏡,對她一笑。
其實賀蘭很少笑,嘴角都不彎一下,多數時候不過是眼眸微動,笑意仿佛一隻從心底浮出的汽泡,瞬間便釋放了。皮皮微微一怔,覺得那笑容似曾相識,甚至那張臉以前也仿佛在哪裏見過,仔細一想又毫無頭緒,不覺有些恍惚。
“嗨。”
“嗨。”
“沒讓你久等吧?”他問。
“沒有,你太準時了。”
寒暄完畢,賀蘭靜霆紳士十足地替她拉開了車門,看著她扣好安全帶,然後到駕駛座上開車。
“是很大的party嗎?”皮皮問。
“不很大,二十幾個人吧。”
“是你們博物館的同事?”
“不是。隻是我的一些朋友。”他淡淡地說。
皮皮樂了:“原來你還有很多朋友。我一直以為你隻喜歡一個人呢。”
“我是喜歡一個人,”他說,“不過我也有幾個朋友。”
然後,皮皮開始問自己最關心的問題了:“會有很多吃的嗎?”
但凡聽說有聚餐,皮皮中午就不吃飯了,將肚子留到晚上。所以她現在真有些餓。
“嗯。會有很多你喜歡吃的東西:烤雞翅、烤香腸、烤魚、烤螃蟹、烤龍蝦、烤蔬菜、各種點心和水果……”
“聽起來有好多葷的,有你喜歡吃的嗎?”
“我沒讓他們準備。不過我不介意陪你吃點水果。”
“你的朋友喝酒嗎?我帶了兩瓶葡萄酒。”皮皮指著放到後座的一個大袋子。
“當然會喝。你太客氣了——”
氣氛有點怪哦。兩個人不冷不熱地聊著。皮皮突然覺得賀蘭靜霆今天特別友好、特別客氣。
汽車很快出了城,向西駛往本地一個著名的風景區。那是一座麵積巨大的森林公園,群山環繞,北麵臨著一個本省最大的淡水湖。因為山上有個觀音寺,所以也叫觀音湖。湖邊是一溜白色的沙灘,旁邊是茂盛的桑林。因為離城較遠,皮皮隻去過一次,還是五年前的事。
車在高速公路上開得飛快。皮皮注意到賀蘭靜霆的手臂已能運動自如,便說:“嘿,你手上的傷好了?”
“好了。”
“眼睛也——”
“看不見路我能開車嗎?”
“對。”
沒話說了。賀蘭靜霆本就不是個多話的人,問一句答一句,都很簡潔,皮皮覺得有點悶,便把車上的收音機擰來擰去,擰到那個降E調的短波台,裏麵放著一段舒伯特的小夜曲,嗚嗚咽咽,如泣如訴,聽得讓人直打瞌睡。她漸漸有了困意,幾乎要睡著了。沒過多久,汽車駛入森林公園,在幽暗的林間小道上曲折向前。十分鍾後,眼前驀然一亮,卻是一處銀色的湖灘。當中熊熊地燃著一堆篝火。
停車場已停滿了車,有十幾輛之多。清一色奢恥的牌子,先鋒的式樣,亮眼的顏色。倒顯得賀蘭靜霆的奧迪十分樸素。一下車皮皮就習慣性地牽住了賀蘭靜霆的手,緊接著就意識到他其實不用引路,便悄悄鬆開手,手心一緊,卻被賀蘭靜霆握住了。
他握手的樣子看上去很自然,可皮皮卻覺得自己的整個右半身都僵硬了。她擰過頭去瞪了他一眼,賀蘭靜霆笑了笑,手仍是握著不放。
越過一排橡樹,一股濃鬱的燒烤香味迎麵撲來。同時傳來的還有男男女女的笑聲、交談聲。
這是皮皮見過的有生以來最奇異的party,裏麵的人各有特色,但全是俊男靚女,就算是名模名星光臨,也不定有他們光鮮出色。這麽一想,皮皮有些泄氣,耳環頓時觸到了雙肩。
與此同時,賀蘭靜霆的手指卻緊了緊,甚至將她往自己的身邊拉了一下。
皮皮不由得想起佩佩說過的話,“走路的時候,如果你肯將自己的雙肩用力向後,會顯得你的胸比平時高,腰比平時細。”當然下挺胸抬頭,微笑著向四周掃來的目光致意。
賀蘭靜霆拉著她向裏麵的人介紹:“這位是關小姐,在報社工作。”
皮皮友好地和他們握手、寒暄。有人遞給她一瓶汽水,熱情地指給她燒烤的地方,很客氣說:“您不用去烤,有專人負責,烤好了您直接拿著盤子去取就可以了。”
皮皮向他指的方向一看,一共有三個烤爐,各由一位男士負責。長長的餐桌上擺滿了食物。皮皮暗想,這些東西賀蘭靜霆是絕不會吃的。隻要自己守在烤爐旁邊,就等於擺脫了他。便笑咪咪地去取碟子,正要去爐邊排隊,不料賀蘭靜霆居然嫌那裏的油煙大,不讓她去,接過她的碟子說:“想吃什麽?我替你拿吧。”
就這樣,他終於放開了皮皮的手。皮皮輕輕地籲了一口氣,自由了。
自由有自由的代價。皮皮立刻覺得很孤單。
她悄悄地想,這會是一群什麽樣的朋友呢?每一個人看上去都很年輕很美貌很富有,好像來了一群言情片裏的男女主角。可是,他們顯然來自不同的地區,說話南腔北調,有兩個男子看上去明顯是亞歐混血,說一口帶著濃重英文口音的普通話。
奇怪的是,他們看上去又好像彼此都認識,見了麵都沒有自我介紹這一幕。
仿佛這裏隻有皮皮一個人是新來的。
皮皮四下一看,發現不遠處聚著一大群和她年紀相仿的女孩子,便信步走了過去。
女孩子們個個容貌豔麗、打扮得花枝招展,每人端著一個盤子,一邊吃,一邊唧唧咕咕地說笑。見皮皮過來,都微笑地向她打招呼。
皮皮覺得有些緊張,聲音不免拘謹:“你們好,我是關皮皮。”
大家紛紛報了自己的姓名。都是些很普通很雅致的名字,比如“方近雪”、“李青青”、“馮曉月”之類。
其中一個人問道:“皮皮,你有幾年了?”
皮皮以為她是問自己的年紀,忙說:“我二十二了。”
那一群人都笑了:“那你是最小的哦。”
又有一個人小聲說:“賀蘭就是喜歡雛兒。”
皮皮有點窘。看來她們和賀蘭靜霆也很熟識。便仔細打量每一個女孩,她們雖然個個千驕百媚,年紀看上去都不大,都隻有二十出頭。有幾個看上去更小,隻有十七八歲。心下不禁納悶,為什麽說她是最小的呢?她的個子也不算小,比其中一半的人都高呢。
轉念一想,她就嚇到了。
難不成這些人……全是狐狸?
皮皮隻覺大腦裏麵轟地一聲,幾乎要昏倒了。
“嗨,皮皮,你不舒服嗎?”那個李青青問道,“賀蘭喜歡開快車,你是不是暈車了?”
“沒……沒有。”雖然強自鎮定,皮皮的脊背都被冷汗打濕了。
接下來的話證明她猜的果然沒錯。
“皮皮你真不錯,才二十二年就能練成人形,賀蘭一定幫了你不少吧?”有一個穿著夜光綢的女孩子插口道。
“嗯……是呀。”皮皮的嗓音有點哆嗦,“你呢?你有多少年了?”
“來這個party的人至少修行超過五百年,不然沒資格。我今年剛剛夠。”女孩子顯示得很興奮,“我是從沈陽坐飛機來的呢。”
原來是高層聚會。
皮皮急得隻想擦汗。好嘛,這回可是到了狐狸窩了。
見很多人的碟子裏都有雞翅,顯然沒人吃素,皮皮不禁好奇:“雞翅很好吃嗎?為什麽賀蘭總不愛吃呢?”
“這裏隻有賀蘭一個人吃素。我們道行淺,抵禦不了雞的誘惑。”那個叫方近雪的大眼女孩說,“天啊,我都不知道吃了多少雞翅了,會不會長胖啊?”
“長胖不會,長出隻雞翅膀倒有可能。”另一個女孩取笑她。
“死妮子,看我等會兒把你的小吳偷過來。”
“偷什麽偷嘛,你拿冰璿哥哥來換就可以啦。”
大家一陣亂笑,其中一人笑得太厲害,盤子裏的雞翅都滑到了沙裏。
“唉,也不知今晚有沒有戲呢。”人群中忽然有一個聲音幽幽地歎道,“頭兒每次都忽悠我們——”
這話一出口,眾人的目光齊齊地聚到皮皮的臉上,欲言又止。
皮皮的肚子本來就餓,被她們看得左也不自在,右也不自在,雙腿不禁一陣發軟,便攀住一條柳枝,瞪大眼睛,盯著她們:“怎麽啦?有什麽事和我有關嗎?”
忽然間,有人輕呼道:“天啊,你們看,她的腕上有賀蘭的媚珠!”
頓時有幾個人捂著胸口叫了起來:“啊!天啊!我的神啊!這是真的嗎?這是真的嗎?”
“肯定是他的。味道能有假嗎?而且就他一個人的珠子是紅的。”
26
“哎呀,皮皮你也太有福了。你是怎麽讓賀蘭看上的?說來聽聽?”馮曉月哀哀地叫道:“我們努力了幾百年也沒戲呢!”
“他沒看上我。”皮皮矢口否認,“我沒覺得他看上了我啊。”
“媚珠都給你了,那是當然的啦。皮皮你真是修行短,怎麽什麽都不知道呢?”
“哦……”皮皮心裏說,他哪裏是看上了我,不過是看上了我的肝而已。但在這種情況下,她覺得還是什麽都不說為妙。
又有一個人問道:“可是皮皮,你的媚珠在哪裏?”
說話的人立即被另外一個人推了一把,語氣明顯有些鄙夷:“別為難她了,修行不到一百年哪裏會有媚珠嘛。”
“嗨,別這樣和新人說話!”有人糾正。
“賀蘭傻了才會看上她,”那人偏不買帳,雙眉一挑,“年限相差那麽遠,和她在一起完全是浪費功夫!”
說話的是個紫衣美人,胸前掛著一串閃閃發光的珍珠,個子有些高,披一頭長長的秀發,樣子看上去很溫順,想不到說話這樣厲害。
這就是人們常說的狐狸精吧。皮皮歎道,話沒說幾句,就開始爭風吃醋了。她也不動氣,站在一旁,隻是笑咪咪地看著大家。然後她指了指天上的月亮:“今晚的月亮真圓,大好時光,大家要好好珍惜哦!”
人群忽然沉默了。
有人輕輕說:“賀蘭來了。”
她一轉身,果然看見賀蘭靜霆端著碟子向她走來。向眾人微笑致意之後,遞給她一個裝著雞翅和水果的碟子。仿佛嗅到人群中的氣氛有點不對,他向皮皮低聲建議:“你不想到篝火那邊坐一會兒嗎?”
篝火旁邊坐著幾個喝酒的男人,皮皮覺得更加恐怖,連忙說:“我先在這裏聊一會兒。”
“他們叫我打排球,我先去了。”
賀蘭靜霆一離開,女孩們又開始嘰嘰喳喳。
“完了完了,祭司大人一定是愛上你了。”馮曉月說,“我認識他幾百年了,也沒見他給我端過一次盤子。”
“我們真的隻是認識而已。”皮皮徒勞無益地辯解著。
“可憐的千花……”人群中,有個聲音低低地歎道。
人群中出現一陣短暫的沉默。
過了片刻,又有一個人悄悄地說:“今天千花沒來呢。”
“一定是賀蘭沒請她。”
“千花也太高傲了。”
“別這麽說。論資格她比我們高多了。連賀蘭跟她說話都很客氣的。”
“賀蘭和誰說話不客氣了?我最喜歡他穿這件亞麻的衣服,迷死我啦。”
“姑娘們,等會兒他打排球會脫衣服,到時候咱們盡情地花癡吧!”
“皮皮在這裏,你們不要亂說啦。把人家嚇到了。”
“哦……皮皮,我們是開玩笑的,你別介意好不好?”
皮皮正專心啃雞翅:“不介意,一點也不介意。” 剛打算消滅第二隻,方近雪忽然問:“皮皮……那個,今天你會和賀蘭去桑林嗎?”
“桑林?什麽桑林?” 皮皮明顯地摸不著頭腦。
有人指了指左側的那一片黑魆魆的樹林:“就是那裏。”
觀音湖畔的桑林是這個渡假盛地的一大風景。特別是每年夏季桑葚成熟的季節,很多人家帶著孩子過來采桑葚,吃得一嘴的紫色。桑林的背後就是大山。在夜幕中隻是一道深黑的輪廓,山頂禪院的勾簷隱約可辨,偶爾傳來一道鍾聲,悠遠綿長,似乎來自另一個世界,另一個時間。
皮皮不解地問:“去那裏?幹什麽?”
大家全都不吭聲。
過了幾秒,有個女孩小聲說:“皮皮是新來的,估計賀蘭也不會把咱們的規矩告訴她。近雪,你和她說說吧。”
近雪連忙搖頭:“我才不說呢。等會兒去不去,你們一看賀蘭不就知道了?”
“賀蘭總是不去。這都多少年了?”
“就是呀……這都多少年了?至少有一百多年了吧。這都是些什麽日子啊,當我們是清教徒哪!”有人忍不住發牢騷。
“噯,也不能這麽說。幹這種事對修行沒半點好處。賀蘭哪裏做錯了?”
“阿眉你就知道替賀蘭說話。也沒見他多看你一眼。”
“看了哦,他今天看了我好幾眼呢。”有個聲音低低地哼著,待皮皮要認真地尋找說話的人,卻不見了蹤影。
皮皮好奇心頓時大起:“你們是不是有什麽困難,需要我幫忙?”
眾人齊齊點頭。
“那就說吧,究竟桑林是怎麽一回事?”皮皮問。
“嗯……皮皮你知道賀蘭是祭司大人,對吧?”近雪終於說道。
“知道。”
“祭司大人就是頭兒。”
“對。”
“我們的規矩,如果頭兒不……那個。我們也不能……那個。”
“對不起,我沒聽清,”皮皮心裏浮出一個詞,又不敢確認,“那個……指的是什麽?”
所有人的表情都很奇怪,其中有一個人說:“姑娘們,我一直不相信有代溝這回事,現在我信了。難怪賀蘭喜歡她,她太摩登了,居然連什麽是桑林也不知道。”
皮皮趕緊說:“我知道我知道。隻是想確認一下。那個是指……嗯,雲雨,巫山雲雨,對吧?”
有人點頭,有人的臉上浮出曖昧的笑。
“可是,你們若是想雲雨,隨處都可以解決的吧?需要等這麽久嗎?會這麽麻煩嗎?”
“就是這麽麻煩的。”
“聊齋裏可不是這麽寫的呢……”
“蒲鬆齡那老頭,他懂個屁!他寫的不過是那些修行剛過五十年的小雛兒,得了人形便樂不可言,除了像嬰寧那樣見了男人傻笑之外,什麽也不會!”
“是這樣的啊——”皮皮不覺汗如雨下。
“在頭兒麵前不要有壓力。你隻要跟著他去桑林就可以了。後麵你想怎麽做是你們自己的事哦。”李青青說,“不論你們是不是玩真的,我們都可以……那個了。”
有幾個人同聲附和:“是啊是啊,皮皮你幫幫我們吧。修行很苦的,我們十年一聚,也就隻有這一次機會。”
皮皮笑著說:“不就是跟他去桑林麽,這不難呀!”
大家連連拍手:“皮皮你真好!難怪賀蘭喜歡你!”
“哦,姑娘們,排球開始了!”
除了散打和跑步,皮皮並不熟悉很多體育。據她看,賀蘭靜霆他們玩的就是普普通通的沙灘排球,不過不是一邊兩個人,而是一邊六個人。當中一個網,場子比電視裏麵放的要大,賀蘭靜霆一個跳發球,在網邊際一旋,對麵接球的人向上一撲,沒接住,飛了出去。
“賀蘭好棒!”女孩子們齊聲尖叫。
其實球員們是清一色的美男子,全都光著上身,穿著寬大的沙灘褲。和這群人相比,賀蘭靜霆不是算是最高的,甚至也不算是最好看的。可是,倘若仔細辨認,皮皮又覺得那些英俊的臉上都有某位偶像派男歌手或男影星的痕跡。比如其中一個人,笑起來的樣子很象年輕的周潤發。另一個人則有一雙和張國榮一模一樣的眼睛。隻有賀蘭靜霆看上去渾然天成,有一種耐人尋味的好看,和誰也不像。此外,他比當中的大多數人瘦,卻有羅馬角鬥士那樣漂亮的胸肌。腹部收緊成龜甲一樣的壘塊,卻不像健美運動員那樣有誇張的鱗狀起伏,際線很光滑,溝壑微微凸凹著,一齊從腰部瘦削下去。
皮皮看著看著,視線恍惚了。
家麟也有這樣的腹肌。家麟也喜歡打排球。
高二下學期時,C城一中和外校有過一場聲勢浩大的排球賽。家麟是校隊的隊長,當眾立下了奪冠的軍令狀,皮皮每場必去,為了占前排的位子還翹了幾節課。和她一起去的有佩佩也有田欣。隻記得田欣總是不肯和她同座,總是一個人默默地坐在她身後。而且她也不是看得很投入,手頭上一直有個作業本,得空做一下英文習題。決賽那天體育館裏擠滿了人,沒有多的座位,田欣隻得坐在皮皮身邊。那是一場艱苦的鏖戰,對手是上界冠軍C城六中。兩邊拉鋸得很厲害,比分一直緊咬著。到了最後一局,雙方隊員都有精疲力竭之勢。還是家麟一個漂亮的扣球定了勝負。
結束之後,好多女生下到場子裏去給自己班上的隊員送水。一直不動聲色的田欣揚了揚手裏的兩瓶藍色佳得樂說:“皮皮,你不下去給家麟送點喝的嗎?你看他那樣子,累得都快脫水了呢。”
皮皮可不好意思在大庭廣眾下獻殷勤,雖然她也準備了一瓶礦泉水,磨蹭了半天,還是搖頭說不去了。
田欣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裙子,輕快地說:“那我可去了。我去給王鯤送水,順便也給家麟送一瓶吧。”王鯤是高二七班的男生。
皮皮也沒往多處想,還挺高興有人代勞:“那謝謝你哦!”
結果田欣不但給家麟送了水,還用手巾替他擦了擦汗。又跟著他一直到後場。皮皮當時有一點點不舒服,隨即便笑自己狹隘,居然對好朋友猜忌了,最終也沒太放在心上。
真是不一般地懊惱呀!怎麽這麽不開竅呢!皮皮悔得恨不得打自己的腦袋。
這一腔子心事勾起來,便沒完沒了。她越想越多,越想越氣,傷心得幾乎要掉淚了。
正在這當兒,有人吹了一聲哨子,大約第一場打完了。
顯然也是一次惡鬥,兩邊的人都汗流浹背,氣喘籲籲。女孩子們的尖叫聲此起彼伏。皮皮隻顧著沉思,是哪邊贏了都不知道。隻見賀蘭靜霆也是一身的汗水,從地上拾起一塊白色汗巾擦汗。然後他抬頭四望,似乎在找水,皮皮忙將手邊的一瓶礦泉水向他扔去。
與此同時,她鬼迷心竅地叫了一句,很大聲音:
“家麟!接住!”
27
現場的噪音夠大,篝火也劈劈啪啪作響,卻不足以擋住這清晰的一喚。清晰到所有的男士都轉頭過來;所有的女士——雖然明白是誰的聲音——仍要回頭確認一下。還有一道不知從何方傳來的歎息:“可憐的賀蘭——”
真是眾目睽睽。
皮皮趕緊低下頭,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
旁邊有人捅了捅她,悄悄地問:“噯,皮皮,八卦一下,誰是家麟?”
見皮皮一臉想要上吊的表情,吞聲了。
過了好幾秒,皮皮才小心翼翼地伸出脖子,隔著人群,偷偷觀察賀蘭靜霆的動靜。心裏悄悄地想,這下賀蘭可是糗大了,會不會暴怒之下,一口將她吞了?
還好,還好。看不出很生氣的樣子。
他很鎮定地擰開礦泉水的瓶蓋,一飲而盡。將空瓶往回收桶裏一扔,繼續上場打球,好像什麽事也沒發生。
可是,他一定心裏很不高興吧!
所以,那場球皮皮也看得不自在,開始還知道哪一邊在換發球,哪一邊得了多少分。看著看著,視線越過球場,停到遠處一望無際的湖麵上。
她想起了家麟更多的往事,無一不是甜蜜的,除了那個雪夜刺心的一幕。她仔細回憶每個細節,回憶家麟說過的每一句話,家麟從沒對不起她。恰恰相反,家麟對她太好了,好到讓她以為除了“天造地設、命中注定”沒別的解釋。而那一刻的羞辱、背叛、憤怒、傷心重現眼前,卻令她感覺萬分無力,就好像又回到了高中時代,同學們說的一切都應驗了,在她身上不可能有好運,她永遠得不了第一名,爸爸永遠也不會發財,家麟永遠不可能愛上她,一切都是事先安排好了的,她想發生的事,都不會成功,都不會如願。所有的結局都以不可更改的麵目向她壓來,就像一道墓碑將她死死地釘在地下,除了接受,別無他路。是這樣嗎?永遠是這樣嗎?她就不能擺脫,也不能改變嗎?她腦中一團混亂,腮幫子咬得咯咯作響,就這樣無休無止地質問自己。直到球賽結束的哨聲響起,才驟然驚醒,忙隨著人群用力鼓掌。
有人搶著收拾餐桌,皮皮撿起地上散落的幾個空瓶和餐巾紙,將它們一一投入回收桶。觀眾漸漸散開了,隻剩下賀蘭靜霆獨自留在場中折疊球網。皮皮默默站在原地等著他。
月光下的賀蘭是那麽地不真實,就像一道孤影,風一吹便會羽化登仙,變成滄海一粟。她怔怔地站著,那道孤影忽然折向她,她聽見賀蘭靜霆說:
“怎麽樣?剛才的雞翅好吃嗎?”
“挺好吃的,謝謝。”她咬了咬嘴唇,訕訕地道,“對不起,剛才我把你的名字叫錯了。真是不好意思。”
賀蘭靜霆“嗯”了一聲,嘴角溜出一道譏諷的笑:“沒關係。其實我和家麟還挺有緣的。”
“……”皮皮瞪大了眼睛,“有緣?”
“你發現沒?家麟、靜霆,這四個字,又雙聲又疊韻,難怪你記錯。一次兩次不要緊,老這樣可不行,沒準以後你一提起靜霆就想起了家麟,那就更糟了。要不我幹脆改個名字吧?”
嗬嗬,她在心裏苦笑,這狐狸挖苦起人來,還真是不動聲色。當下趕緊解釋:“真的隻是口誤,你不要當真,好不好?何況剛才我拚命鼓掌替你喝彩,也算是將功補過了吧?”
賀蘭靜霆很窩火地看了她一眼,想說什麽,終於忍住。
過了一會,他歎了一口氣:“我去篝火那裏彈吉它,你想來聽嗎?”
皮皮連忙說:“好啊好啊!”
到篝火邊坐下,李青青正好坐在左邊,附耳過來說:“皮皮,你和賀蘭有仇啊?”
皮皮搖頭:“沒有哇!”
“那他的球打輸了你還拚命鼓掌?”
“啊???”
皮皮窘出一腦門的汗。完了,這下完了,有她關皮皮來攪局,祭司大人在狐族幾百年的聲望今宵可算是毀於一旦了!
人群忽然安靜下來。
賀蘭靜霆拿起吉它,拔弄了一陣,彈出一段悠揚的前奏,然後用很低沉的聲音唱道:
離酒榷須眉長,
見鬥茶掩鼻忙。
數說朝市屈伸量,
睨窺衣履皂白狀,
撩撥左右浮沉望。
鬻繒絹晨釣德生堂,
沐白身宿歌甜水巷。
他的嗓音非常動聽,低緩而富有情感,有一種難以捉摸的浪漫。這像是隻很古老的曲子,歌詞也令人費解。皮皮卻聽得心頭一震,不禁抬起頭來,久久凝視賀蘭靜霆,癡癡呆呆地,直到自己的臉上顏色頓失。
然後她聽見很多人鼓掌,有人叫好,有人說再來一個,有人推了推她:“皮皮,大家都等著呢!你來唱個‘十索’吧!”
皮皮忙問:“什麽是‘十索’?我不會啊?”
那人說:“怎麽可能呢?是個女的都會啊!”
皮皮心裏想,我還是別再繼續給賀蘭丟臉了。當下站了起來,走到賀蘭靜霆的身邊,大大方方的向四座拱了拱手,朗聲說道:“諸位盛情相邀,我關皮皮也有一道小技獻上,僅供取樂,希望大家不要見笑!”
她這麽一大方,倒把在場的人愣住了,過了一秒,又齊刷刷地鼓掌:“關皮皮,來一個!關皮皮!來一個!”
皮皮說:“我給大家表演一套二十六式七星螳螂拳吧!”
當下也不囉嗦,抱拳揮掌,踢腿推背,一比一劃地打了起來。
這還是皮皮在散打班時學的副產品。教散打的教練其實是位南派拳師,同時開著武術課。如果散打班因事取消,他會讓學生們去他的武術班補課。這套七星螳螂拳便是皮皮補課時學來的。有段時間早鍛煉天天打,被幾位練香功的中年婦女看中了,要求跟她學,所以皮皮打得渾熟,幾乎是不假思索,一氣嗬成。
眾人看罷,嘩啦啦地鼓掌。音樂又起,大家喝酒的喝酒,猜拳的猜拳,不少人圍著篝火跳起了迪斯科。
跳舞皮皮可不在行了,深知自己舞戲之狀,如同獼猴,便識趣地走到一邊的桌子,假裝要休息,給自己倒了一杯汽水。一轉身,正好碰上賀蘭靜霆。
“皮皮,這七星蟑螂拳是從哪裏學的?打得還真不錯。”他說。
皮皮差點把汽水嗆到肺裏:“不是蟑螂,是螳螂。”
“你確信你學對了?”
“確信。”她說,“我打得真那麽難看麽?”
“不難看,就是不像螳螂,像蟑螂。”
“噗——”皮皮噴了一地的水。
過了一片刻,她忽然問:“你唱的那首歌是從哪裏聽來的?”
賀蘭靜霆說:“是我自己寫的。怎麽啦?”
“那你以前經常唱嗎?或者說,也像朱雀街那樣流行過?”
“沒有。”他不解地看著她,“這是我第一次在公共場合上唱,絕對沒在外界流傳。”
“不對,”皮皮輕輕地說,“這首歌我以前聽過。很小很小的時候。”
“不可能。”
“是真的。這首歌我從小就會。是我奶奶教給我的。”
賀蘭靜霆愣了愣:“你奶奶?”
皮皮點點頭:“我不大記得歌詞,但調子就是這樣的,絕對沒錯。我奶奶還說,這首歌的名字叫‘寄生草’。”
“這是詞牌名。是叫寄生草。”賀蘭靜霆想了想,又問:“你確信是你奶奶教的你?而不是你教給你奶奶的?”
皮皮笑了:“我怎麽可能教給我奶奶?這麽古老的歌,這麽怪的歌詞,就算你寫給我看,我也不明白。”
賀蘭靜霆神情古怪地看了她一眼,繼而一言不發,低頭喝水,顯然想回避這個話題。
皮皮偏要追問:“既然是你寫的,你能告訴我德生堂是哪裏?甜水巷又是哪裏嗎?我從沒聽說過這兩個地名。小時候還問過我奶奶呢,我奶奶說她也不知道。”
“唔……我也不知道。”他說。
“你知道,這曲子是你寫的。”
“很多年前的事,我忘記了。”
“你們狐族有強大的記性。”皮皮目不轉睛地看著他,“這話是你說的。”
“好吧,我知道。”他說,“可我偏偏不告訴你。誰讓你剛才把我的名字叫錯了呢。”
“你不告訴我,我就要去一個地方。”皮皮說。
“去什麽地方……”
她轉身向桑林跑去。
身後傳來眾人狂喜的尖叫。
她跑得飛快,賀蘭靜霆卻在桑林的邊際一把攔住了她,淡淡地說:“皮皮,咱們今天不去桑林。”
“為什麽不去?”她甩開他的手,大步走向桑林的深處,“這裏多浪漫啊!”
她走了一百多步,發現賀蘭靜霆一直跟著她,卻不肯和她靠近,而是有意保持一段距離。
“啊!”她恍然大悟,“賀蘭靜霆,是不是一到了桑林,你就會變成原形?變成一位大狐狸?”
“皮皮,跟我出去!”他厲聲喝道。
“我不出去,”她說,“除非你告訴我什麽是德生堂,什麽是甜水巷,為什麽我會知道這首歌?難道你從小就盯上我了?賀蘭靜霆,你想要我的肝,由來已久,是嗎?”
“如果我真的變成了狐狸,你怕嗎?”他冷笑。
“我不怕!因為我根本不知道你是誰!也根本不知道這是一群什麽人!也許你不是狐狸,是狼,是蛇,是任何一動物,隨便你說,除非你在我麵前顯現原形,別想讓我把你當然成一個人!或者狐狸!或者板凳!或者任何一樣東西!因為我不知道你的本質!”
“本質!”賀蘭靜霆笑了,露出潔白整齊的牙齒,“怎麽?關皮皮同學,你被愛情嚇破了膽,終於關心起人的本質來了?告訴你,我可以騙你,可我從來不騙你!我是狐狸,這就是我的本質。我或者吃花,或者吃肝,這也是我的本質。好吧,皮皮,你這麽質問我,好像你的本質很充分似的。那麽你的本質是什麽?說來聽聽?”
皮皮說:“你過來,我告訴你。”
他走到她麵前,發現她站在一個樹樁上,他們幾乎是同一個高度了。
她說:“我是個衰人。”
月光如雨,從樹縫間灑落,在他光滑的麵頰上投下一道淡淡的光影。皮皮注意到他有一張十分性感的嘴唇,飽滿的唇峰,他的目光格外柔和純淨,混合著憐愛和期待。她伸出雙手,捧住他的臉,忽然吻了他。
皮皮曾經想象過不止千次自己的初吻會是什麽樣子。有好幾次她和家麟也站得有這麽近,她也像這樣循循善誘地鼓動過他,都未成功。暗暗地想,這是她的初吻,功夫一定要做足。她把言情小說裏說的技巧都用上了,幾乎是侵略性地吻了他。可是賀蘭靜霆不是很配合,甚至有點想逃避。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將他的腦袋死死地按住。
他的呼吸很急促,帶著芬芳的花氣。看得出他很渴望,卻不是很有技巧,他渾身發抖,比皮皮還緊張!皮皮在心裏悄悄地打賭,此時他的心跳絕對不止三下,三百下都不止。
這一切發生的時間不過是數秒,她卻感到自己的身體已迅速地起了化學反應,她緊緊摟住他的脖子,整個人都幾乎跳到了他的身上。賀蘭靜霆的身子卻猛然一震,緊接著,便將她強行推開了。
“皮皮,”他的眼神一片迷茫,似乎不相信剛剛發生的事,“剛才你,是不是……吻了我?”
皮皮很大方地點點頭,覺得他一本正經的樣子很滑稽:“嗯。你都幾百歲了,這總不會是第一次吧?”
可是,聽了這話,他臉上的神情何止是震驚,簡直是恐懼了。
他忽然拉住她的手,顫聲說:“皮皮,我們得馬上去一個地方!”
緊接著,不由分說地拉著她就往林子外麵跑,跑得飛快,皮皮幾乎跟不上。她一邊跑,一邊大口大口地喘氣:“什麽事這麽急啊!我……我跑不動了!”
他們已經跑出了桑林,賀蘭靜霆將她打橫一抱,繼續往前跑,一直跑到停車場,將她塞到車上,扣上安全帶,便發動了引擎。
汽車飛快地出了公園,上了高速公路。賀蘭靜霆幾乎是一腳將油門踩到了底,當中有好幾個轉彎都沒有減速。皮皮緊張得將雙手緊緊扣住扶手,車窗大開,外麵的樹影水波般地地向後倒,風在車門外呼嘯。她看了看儀表板,時速已超過了一百八十裏。
在這樣驚險的速度下,賀蘭靜霆居然隻用一隻手握方向盤,另一隻,居然在撥手機!
皮皮想提醒他,卻老實地閉住了嘴。這種時候,悄有閃失便是粉身碎骨,她隻能相信開車的人是狐狸大仙了。
手機響了幾下,似乎有人接了,皮皮聽見他說:“寬永,是我,賀蘭。”
——“我有麻煩。”
——“嗯。我正往你這兒趕。”
——“沒那麽嚴重。……不敢說。……隻是一個吻。”
——“時間?”
他回頭問皮皮:“我們吻了多少時間?”
“……”皮皮瞪他,“你說什麽啊!你豬頭啊!幹這種事我會按秒表麽!”
他不理她,對電話裏的人說:“我覺得,可能超過了五秒。五秒到十秒之間。”
——“是的。”
——“好的。”
賀蘭靜霆的神色很不鎮定,掛掉了這個號碼,又去撥另一個號碼。
顯然那個號的主人不在。對方半天也沒有動靜,似乎留言機響了。皮皮聽見賀蘭靜霆說:“嗨,休閑。是我,賀蘭靜霆。起來接下電話,有急事找你。”
他等了一下,那邊電話通了,皮皮聽見他說:“哦,寬永已經告訴你了。那我就不廢話了。你現在能馬上去醫院嗎?你們同時在我會比較放心。”
——“謝謝。等會兒見。”
他將話機一放,一言不發,專心開車。
皮皮莫名其妙地看著他,見他雙眉如蹙,似乎在咬牙切齒,便覺事態嚴重,忙問:“怎麽啦?發生了什麽事?為什麽要去醫院?”
他握住她的手,輕聲說:“皮皮,你有什麽地方感覺不舒服嗎?”
她搖搖頭:“沒有啊。我感覺挺好的啊。”
然後,她打了一個嗬欠:“就是……有一點點犯困。”
他拍拍她的臉,急切地說:“皮皮,你能向我保證一個事兒嗎?”
“什麽事兒?”
“無論你有多困,都不能閉眼睛。”
“我隻是有點困,但還不至於要睡覺呢。”她笑了,很輕鬆地向他眨眨眼。
可是就在那一瞬間,她感到一陣胸悶,眼皮便開始打架:“奇怪,你不提還罷了,你一提,現在我想睡覺了。我先打個盹吧。”
他把她的手拿到自己的嘴邊,狠狠地咬了一口。
“噢!”皮皮吃痛,大叫了一聲。
“叫你別閉眼睛,聽見了嗎?”他吼道。
“我就是困了!”
他又咬了她一口,是真地咬,她的手背不但有牙印,還出了血:“你若敢閉眼睛,我就繼續咬你。”
皮皮也火了,叫道:“你神經啊!我招你惹你了?”
“皮皮,你不可以隨便吻我。如果想吻我,得事先通知我。至少提前三天,我們得先做計劃。”
“什麽?”皮皮傻掉了,這輩子隻聽說了計劃生育,沒聽說過計劃接吻啊,“你說什麽?”
可是,她好像立即就明白了:“是不是我吻了你,就會有……就會有生命危險?”
對於這個問題,他沒有直接回答,隻是說:“放心,我認識兩個很好的醫生。”
她不敢再問下去了,因為賀蘭靜霆現在的車速已超過了兩百裏,她不敢打擾他,便努力地和漸漸襲來的睡意做鬥爭。艱難地鬥爭了二十多分鍾,她的心跳越來越快,渾身不斷地流汗,那感覺就好像虛脫了一樣,身子不禁一歪,頭靠在了賀蘭靜霆的肩膀上。
“賀蘭靜霆,我……我是不是快要死了?”她忍不住抽泣起來,“為什麽我老是這麽倒黴?老是做錯事呢?”
他握住她的手,柔聲說:“這不是你的錯。是我事先沒告訴你。相信我,你不會有事的!”
“那你告訴我,趁我還活著,德生堂和甜水巷是怎麽一回事?”
“我不告訴你。因為你肯定能活著。”他的話音忽然變冷了,緊接著,車速忽降,皮皮抬頭往窗外一看,汽車停在了一家醫院的入口處。
可是,等她一看到醫院的牌子,腦袋又要炸掉了。
“千美醫院”
這是C市最大的一家整形專科醫院,據說無論是設備還是技術還是醫療團隊在全國都數一數二。不少知名的影視歌星都曾慕名到這裏來整容。就連張佩佩都曾帶著她的兩個表妹到這裏來拉過雙眼皮。
皮皮覺得自己病得再怎麽厲害,也不需要整形。這一驚,非同小可,她緊緊抓住賀蘭靜霆的手,聲音都哆嗦了:“賀蘭靜霆,你該不是病急亂投醫吧?這是一家整形醫院!”
“我知道。”他說。說罷,不由分說地將她抱下車。早有三個醫務人員推著一輛平車趕過來,眾人七手八腳地將她放到平車上,蓋上一張薄毯,再用皮帶捆好。
為首的醫生三十出頭,身材頎長,白麵微須,儀容英俊,一臉鎮定的笑。他過來拍了拍賀蘭靜霆的肩,道:“阿西。”
“寬永。”賀蘭鬆了一口氣。
皮皮微微一怔,原來他還有別的名字,叫‘阿西’,似乎還是昵稱。
寬永的樣子很和善,笑容更是迷人,他握了握皮皮的手,說:“你好,我是趙寬永,這裏的主治醫生,也是阿西的朋友。”
見她一臉驚恐的樣子,他的語氣變得很安慰也很自信:“放心,阿西已經及時地將你送來了,你不會有事的。不過,我得先檢查一下。”
他翻了翻皮皮的眼皮,又摸了摸她頸上的動脈,對手下的人說:“送她去手術室。”
皮皮本已困不可及,頭一垂,發現了一件怪事。
那個趙醫生穿著一塵不染的白大褂,渾身上下,無一處不潔淨,卻光著腳,穿著一雙和賀蘭靜霆一樣的沙灘涼鞋,露出一雙白淨的足。
這是專業人員嗎?穿著這樣的鞋子能進手術室嗎?皮皮不覺頭皮一陣發麻。
緊接著,她就發現一件更奇怪的事。
那醫生的右踝上係著一根黑色的絲帶,絲帶裏穿著一顆湛藍色的珠子。
如果他是個十七八歲的叛逆青年,這樣的打扮當然不算太詭異。可是他看上去明明是個很成熟穩重的男人,而且也是個事業有成的專家,再穿這麽一雙不專業的鞋子,就實在太奇怪了。
而且,那珠子的顏色和皮皮手腕上的那顆很不一樣,但形質和大小卻極類似。
那是一顆媚珠。
在手術室的門口她遇到了另外一個穿著黑色西裝的漂亮男人,麵白似雪,神態高貴,有一頭絲緞般光滑的垂肩長發。皮皮覺得,那人看上去比賀蘭靜霆還要好看,有一股陰森森的媚態。他更隨便,連涼鞋都不穿,穿著一雙拖鞋,左踝上也係著一顆同樣顏色的媚珠。顯然他在醫院裏的地位很高。推車的護士看見他,立即停下來,向他致意。
那人走到皮皮的麵前,用一雙如夢如幻地眼睛打量她,半晌,輕蔑地哼了一聲,道:“怎麽又是你?”
皮皮受不了他的語氣,眉頭一挑,問:“你認得我?”
“當然。”
皮皮說:“請問閣下您是——”
“我姓休,叫休閑。”
“休閑,”她也哼了一聲,“這名字有趣。”
“不是休息的休,是修養的修。也不是悠閑的閑,是那個閑字再加一個鳥旁。”
“也就是說,你是一隻閑鳥?”
“對了。”
他不再說話,因為推車已經進了手術室。皮皮看見他和那個白麵微須的人一起尾隨而至。然後,修鷳轉了一個身,打開抽屜,似乎要拿什麽器械。
皮皮看了他的背影,又嚇了一跳。
他西服的背麵用白色的塗料畫著一隻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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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注:淩天笑先生特邀為本章填寫《寄生草》一詞。天笑兄妙筆如花,不僅令定柔遠愧不如,亦令本章增色不少……為此鄭重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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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皮的心中有數不清的疑問,可是,眼前的那隻白鳥忽然飄動起來,接著那件西裝也飄動起來了,好像變成了一麵旗幟。旗幟越變越大,向她頭頂蓋去,她隻覺一陣窒息,情急中想伸手向修鷳求救,可她全身發軟,根本抬不起一根指頭。就在頃刻間,她昏迷了過去。
那是一種半夢半醒的昏迷,眼前一片黑暗,同時又是清醒的。她聽得見四周有模糊的話聲,話音在耳間回響,好像進入了一個鬧哄哄的電影院。 有人將她的上半身抱了起來,替她脫掉了衣服,將某種冰涼的液體塗在她的胸口上。有針頭刺入了她的手背,不知為什麽,很痛,針頭仿佛將她的整隻手都穿透了。緊接著,一股冰涼的液體輸入到她的體內,令她寒透肺腑。的
她徹底地失去了意識。
醒來的時候,皮皮發現自己躺在另外一間房子裏,雪白的牆壁、雪白的床單,屋子裏飄著一股淡淡地酒精味。她的手上掛著點滴,一整瓶藥水已快滴完了。窗外是黑色的,不見一點星光,大約是深夜的光景。
頭頂的熒光很亮。她的眼對光線還不是很適應。等她看清了房中的一切,她發現賀蘭靜霆並不在她的身邊,坐在她身邊的還是那個叫修鷳的大夫。
他正埋頭寫病曆,發現了床上動靜,抬頭看了她一眼,飛快地寫了一行字,放下筆,來到她身邊,替她拔掉了手背上的針管。
修鷳的身上也散發著一股神秘的香氣,他有一副比賀蘭靜霆更深的輪廓,濃眉深目,雙頰廋削,鼻子異常□,有點像外國人。他熟練地將點滴架移開,用聽診器聽了聽她的心髒和肺,然後又埋頭在病曆上寫開了。
看樣子,他隻是例行公事,並不怎麽想理睬床上的病人。
皮皮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道:“請問,賀蘭靜霆在哪裏?”
“在門外。”
雖然賀蘭靜霆也不是很熟,聽見他在門外,皮皮還是鬆了一口氣。她的好奇心又來了:“為什麽你們叫他‘阿西’?你們很熟嗎?阿西是他的小名嗎?”
“阿西是他的名字。”
“他的名字難道不是賀蘭靜霆?”
“他叫賀蘭西,靜霆是他的字。”
“哪個西?西方的西?”
修鷳抬起頭,臉上露出了神秘的笑:“不是。這樣吧,我給你十次機會,如果你猜中了他是哪個‘西’字,我輸你五百塊錢。”
好玩哦,這個人。皮皮心裏想,你不知道我是學新聞的吧,新聞係和中文係靠得很近呢。十次機會我都猜不中,這個研究生我也不要考了。
“你說話算話嗎?”
“當然。”
鑒於賀蘭比她年長八百歲,她決定從比較古雅的字猜起:
“康熙的熙?”
“不是。”
“伏羲的羲
“不是。”
“晨曦的曦?”
“不是。”
她開始說簡單的字:“溪水的溪?”
“不是。”
“希望的希?”
“不是。”
“珍惜的惜?”
“不是。”
她開始說不大可能的字了:“歸去來兮的兮?”
搖頭。
“白晳的晳?”
不對。
“清晰的晰?”
不是。
“犀牛的犀?”
“不是。再給你最後一個機會。”
她想出來一個怪字,以前看古文時查過一次字典,隻知道它讀作“西”,但不知道會和什麽詞一起用:“那個……月字旁的肸?”
“你是指‘芬腹肸肸’的肸?”
她不知道什麽是芬腹肸肸,顯然修鷳也很有學問:“那個肸是月字旁嗎?”
“是的。”
“那我猜對了?”
“不是。”
“好吧,”皮皮歎了一口氣,很氣餒,“我放棄,你告訴我吧,究竟是哪個西字?”
“不如你自己回去查字典吧。”他笑得很得意,“給你一個線索。他的西字,無論是在同音字還是在自己的那個偏旁裏,都是筆劃最多的。”
兜了那麽大的一個圈子還沒有問到答案,皮皮覺得自己被戲弄了。頓時想找他的茬:“我昏迷的時候你沒在我身上幹什麽吧。 如果你要替我手術,改變我身體的結構,需要征得我的同意哦。”
修鷳冷冷地盯了她一眼,怒了:“小姐,你就是這麽對待自己的救命恩人嗎?”
皮皮麵不改色心不跳:“怎麽就救命了?我不過是頭昏了一下,想睡覺而已。”
緊接著她想坐起來,臉色突然變了。因為她想動一動手指頭,發現胳膊一點力氣也沒有,手指頭抬了一下就軟了下去。她又想抬抬腳,發現兩條腿像灌了鉛一樣,沉澱澱的,不能舉動。
她的眼光頓時有些驚恐。
修鷳端起手邊的一杯茶,懶洋洋地喝了一口,看著她徒勞無益地在床上掙紮,輕輕一笑,道:“竟敢擅自親吻祭司大人,哼哼,不是找死是什麽?也就是這個朝代,若是擱到八百年前,在狐族,無論是你還是他,都是殺身之禍。”
“自由戀愛,國家提倡、政府支持,你管得著嗎?”
修鷳的手中忽然多了一把又細又薄的手術刀,他完美的臉上沒有半點表情,隻是拿著那把刀在她的臉上來來去去地比劃,用一種夢囈般地聲音說道:“關小姐,既然來了一趟,不如我替你做個整形吧。就你這副臉配阿西,太寒磣了。”
她一時無語,被他陰森森的神態嚇著了。
那森然的目光在她的臉上掃來掃去,從各個角度研究著。然後,他伸出冰涼的手指,在她的臉上劃著各種草圖:
“怎麽說呢,你的眼睛不夠大,如果開個眼角,去掉內眥贅皮,會更有神采。嗯——鼻子也有點低。墊個鼻梁,再取自體耳軟骨隆隆鼻尖吧。放心,放心,手術會在鼻孔內切口,不會留下難看的疤痕。”
他抬起她的下巴,看了正麵又看側麵:“嘴長得還行,就是下頜角太寬,下巴有點短,做個下頜角切除術吧。順便用取出來的骨頭墊墊下巴。”然後他掀開了毯子,眼睛繼續往下瞟,“身材也不怎麽樣,胸太小。不如把腰上的脂肪吸出來填充到胸部……
皮皮反唇相譏:“難怪你的臉看上去那麽好,大概是做過一千次手術吧。就快趕上邁克爾?傑克遜了。”
“沒有,我從沒做過手術。”他說,“我是天然美。”
“我的臉蛋雖然不夠好看,也是天然的。我可不喜歡人工美。”
修鷳看了她一眼,沒有接話,好象和女人搶白很讓他丟麵子。
沉默了半晌,皮皮忽然說:“我以前來過這裏,是嗎?”
他拒絕回答。
這個城市的很多人都知道,千美醫院的前身是一家著名的肝病專科醫院,解放之後才成立,不是什麽百年老店。
他沒有回答,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說:“請你遠離阿西。”
“為什麽?”
“你早晚會害死他的。”
她的心猛然一震,繼而咚咚地亂跳起來:“為什麽?我從來不害人!”
“他不是人。”
“我連一隻螞蟻都不會傷害!”
“等會兒他進來,會要求帶你走。你要堅持留下來,留在這個醫院,十天。”他的眼光很奇怪,“我保證這十天你會受到很好的照顧,十天之後,身體完全康複。”
這又是為什麽?她不能和賀蘭靜霆在一起嗎?
皮皮的嗓子有點痛,她想讓自己盡量顯得很理智:“修醫生,你我初次相識,我為什麽要信任你,將我的健康交到你的手裏?”
“因為我是醫生,而且,我救了你的命。”
“你以為我真地相信親吻了一下賀蘭我就會死掉?”她躺在床上,挑釁地說道,“你以為我是傻子,無論你告訴我什麽故事我都會相信?”
修鷳淡淡地說:“這個世界上隻有一個傻子,那就是賀蘭靜霆。所有的人都比他聰明。”
他還想說什麽,很快地閉住了嘴。因為門開了,賀蘭靜霆進來了。
修鷳很自覺地站起身來,向他點了一個頭。
賀蘭靜霆說:“我需要和她單獨呆一下。” 他的神色凝重,卻是充滿權威的。修鷳無聲無息地退出了病房。
皮皮抬眼看他,發現他的臉色有些憔悴,下巴冒出了很多胡子茬。他還穿著那件白襯衣,卻皺得很厲害,領口不對稱地耷拉著,好像在哪個不舒服的地方和衣躺了一夜似的。床邊明明有張椅子,他沒有坐,而是握住她的手,將它拿到唇邊輕輕吻了一下,然後屈膝半跪在地板上。
“你覺得好些了嗎?”
皮皮迷惑了,虛弱地哼了一聲音,她一輩子也沒聽見過這麽溫柔的聲音。
“挺好的,就是渾身發軟,沒力氣。”她輕輕地說道。
說話的時候,賀蘭靜霆一直默默地看著她,從那雙深情的眼睛裏流露出來的憐惜幾乎要將她吞沒了。他摸了摸她的臉,問道:“皮皮,你信任我嗎?”
她覺得莫名其妙,不過還是很爽快地點了點頭。
“從現在開始,十天之內,請你完全信任我,就像信任你的家人一樣,可以嗎?”他誠懇地問道,神色非常鄭重,目光堅定不移地停留在她的臉上。
皮皮覺得,被這種目光審視,自己的靈魂都無法遁形。
“出了什麽事嗎?”她嚇到了,“我……我會死掉嗎?”
“不會。”他的聲音很安慰,幾乎是在對小孩子說話,“你隻是不能動,需要我照顧你。”
皮皮小心翼翼地說出了自己的猜測:“是不是……我吻了你,你就……就自動地吸掉了我的元氣?”
他遲疑了片刻,點點頭:“原理很複雜,不過簡單的說,就是這樣。”
“那你……那你能把我的元氣……還給我嗎?”皮皮急忙懇求,“我倒不是吝惜我的元氣,隻是我最近正在準備考試,我很需要元氣的!”
他笑了,嘴角並沒有動,是那種淺淺的笑意,埋在眼光裏:“你的元氣一旦進了我的身體,就變成了我的。我沒法還給你,不過我會用我自己的元氣替你療傷。會有些麻煩,所以需要十天。”
皮皮覺得,十天並不是很長。因為以前她得肺炎住院,都住了兩個月。但她迅速想了修鷳的話,連忙說:“如果很麻煩的話,不如我就住在醫院裏吧,也不要動用你的元氣了。修醫生說他能治好我。”
她盡量讓自己的話音顯得很堅決。
“小丫頭,你是在擔心我嗎?”他的眼光一晃,摸了摸她的鼻子。
“不是……你是祭司大人,元氣一定很多,隻是……隻是……”大約是昏迷的時間太久了,皮皮覺得自己的腦子不是很好使,平時她看上去很木訥,一到關鍵時刻就變得寸土必爭,伶牙俐齒。現在,她想找個理由都找不出。
他的眼光沉澱澱的,見她支吾了半天也沒支吾出一個整句子來,終於說:“皮皮,還有一件事我沒告訴你。為了救你,他們給你輸了一種藥,會有很大的副作用。”
一聽這話,皮皮立即覺得頭皮發麻,喘不過氣來了:“什麽……什麽副作用?”
“你會掉頭發。”
她鬆了一口氣:“不要緊,我天天都掉頭發,掉一點沒關係,我頭發多著哪。”
“是會掉光的。”
“什麽?什麽?”她大叫了起來,“這是什麽藥啊?早知道我會掉頭發,你也不攔著點?知道頭發對女人有多麽重要嗎?”
賀蘭靜霆輕輕掩住了她的口:“如果你跟著我,十天之後,頭發會漸漸地長回來。如果你跟著修醫生,頭發就長不回來了。你究竟是跟我,還是跟他?”
To be, or not to be. 這還有挑的嗎?
皮皮看著他,怔了半天,沒有作聲。過了一會兒,她問:“他們叫你阿西,你的名字是賀蘭西,對嗎?”
他點點頭:“我有名,也有字。靜霆是我字。”
“是哪個西?”
他掏出原子筆,在她的手心上寫了一個很大的字。
很大,是因為那個字的筆劃很多,真的很多,而且皮皮從來也沒見過這個字:
“賀蘭觿。”
她一向自詡學問淵博,這下可有點窘,隻好問:“這個字是什麽意思?”
“這是古代人用來解結的椎子,有用骨頭做的,也有用玉做的。”
然後,她就看見了他頸子上吊著的那塊玉,一頭尖,一頭圓:“就是這個東西嗎?”
“是的。”
“為什麽叫這個名字?”
“是我父親起的。”
皮皮看著他的臉,神情很古怪:“你……你還有父親?”
“我不是孫悟空,不是從石頭裏生出來的。”
“那你……父親還健在嗎?”
皮皮悄悄地想,賀蘭靜霆都八百多歲了,那他父親會有多少歲呢?
賀蘭靜霆遲疑了一下,說:“他大概還健在吧。”
“你不知道你父親健在不健在?”
“嗯。”
“你從來……不和你父親聯係?”
“我不大知道他的事。”他臉上的表情十分勉強,似乎極不願意談論這個話題。
“那你……母親呢?”
“很早就去世了。”
“你不是說你是狐仙嗎?狐仙是長生不老的,對吧?”
“如果我們一直都有元氣的話。”他果斷的中斷了這個話題:“你別問個不停了,還是多休息一下吧。”
“最後一個問題,”皮皮鍥而不舍,“賀蘭觿——”
“我喜歡你叫我靜霆或者賀蘭。再說,以前你……”他忽然意識到自己說錯了什麽,連忙改口,“你一向喜歡簡單的東西。什麽東西一複雜,你就糊塗了。”
皮皮是喜歡簡單,所以討厭數學。她喜歡簡單的顏色、簡單的式樣、味道簡單而濃烈的菜、甚至人與人之間,一旦變得複雜,變得充滿陰謀,她就覺得不可理解。
“這麽說來,賀蘭,我們……以前認識?”
他笑了笑,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臉:“不認識。如果認識,你怎麽會不記得我?”
“那麽,告訴我,那兩位醫生是不是你的朋友?”
這個問題他顯然很樂意回答:“是的。”
“你和他們……誰的年紀更大?”
“嗯……我比他們大。”
“可是,為什麽昨天他們沒有去那個party?”
“是前天。小姑娘,你睡了一整天了。”
“哦……是嗎?”皮皮繼續問,“那他們為什麽不去party呢?”
“首先,他們不是在這裏出生的。修鷳來自意大利,寬永來自英國。有人將他們從國外帶了過來,因為他們是種狐。換句話說,他們有非常優良的血統。有人希望他們的加入能改善本族的基因。”
29
就算皮皮不知道“種狐”是什麽意思,她至少知道種馬或者種犬是什麽意思,也知道它們的主要任務是什麽。想到這裏,她頓時對修鷳產生了深切的同情。
“可是,狐族難道也和人類一樣分國界嗎?”她不屈不饒地問道。
除了像個癱瘓病人那樣虛弱無力,她沒有任何不適。而且,她發現賀蘭靜霆今晚的脾氣好到了頂點,像個幼兒園的老師那樣認真地回答了她所有的問題。在此之前,鑒於他對隱私的敏感,皮皮從來不敢想象自己會有這種待遇。
賀蘭靜霆沉吟片刻,說:“我們當然也有自己的領地,不過我們不像人類那樣分國界。……這樣說隻是為了讓你好理解。對我們來說,最大的分界線是北緯三十度。所有的狐狸都生活在北緯三十度以北,所有的狐仙則多半在三十度以南活動。”
很奇怪呢。
皮皮一直覺得狐仙是從狐狸變來的,所以肯定是一類的,看樣子,他們好像是兩個圈子。
“是不是所有狐狸都想做狐仙?”
賀蘭靜霆搖頭:“當然不是。狐狸在野外的壽命很短。最長也不過十二年。大多數狐狸在出生之後的兩三年內就死掉了。不過,我們對壽命的長短並沒有你們人類那麽看重。作為狐狸你可以選擇留在狐界,也可以選擇修行,留在仙界。修行是件很痛苦、很寂寞的事,成功的機會也不大,並不是所有的狐狸都想這樣。”
“那你呢?你為什麽想修仙?”
賀蘭靜霆淡淡一笑:“我一點也不想修仙,隻是不得已。”
“為什麽?”
“我雙目失明,像我這樣的狐狸,如果不修行,根本無法在野外生存。”
皮皮仔細看他的眼睛,有些不信:“不會吧。我總覺得你的眼睛可以視物,隻是怕光而已。”
他顯然不好意思被她近距離觀察,頭一偏,看著窗外:“我有視力是很晚的事,——這是我多年修行的成果之一。”大約是跪得太久有些累,他終於找了張椅子坐下來。自上而下地俯身看她,他故意和她靠得很近,說話間,氣息吹到皮皮的臉上,有一股鮮花的氣味。他的眸子閃著星光,看她的神態卻很異樣。好象麵前的人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張畫,甚至他不是在對她說話,而是在對藏在她腦中的某個靈魂說話:
“我很高興可以看見這個世界,哪怕隻是在晚上——”他唏噓了一聲,“有很長一段時間,這都是我的夢想。”
如果狐仙一說是真的,皮皮覺得,賀蘭靜霆也可以算作是仙人了。仙人至少應當是高興的吧?仙人長命百歲,仙人餐風飲露,仙人呼風喚雨,仙人點石成金……這世上沒什麽他們想要而不可得的。可是,賀蘭靜霆的眉宇間卻總含著一絲抑鬱,他很少笑,好像並不是很開心,好象有很多的煩惱,甚至於……好象正在受著某種煎熬。一個活了九百年的狐仙,這世上該看到的,該享受的,他都經曆了吧?他還缺什麽呢?難道他也有想要而不可得的東西嗎?
皮皮樂嗬嗬地反對:“如果我也能活九百歲,我可以放棄我的視力。”
他的眉頭微微一皺,很詫異:“真的嗎?”
她點頭:“真的。”
“你知道黑暗是怎麽一回事嗎?”
“你知道死是怎麽一回事嗎?”皮皮說,“死是無窮無盡的黑暗。相比之下,失明隻是喪失了眾多知覺中的一種而已。”
賀蘭靜霆歎了一口氣:“皮皮,你並不了解死亡。”
太沉重了,皮皮不想討論這個話題。和一個活了九百歲的狐仙談論人生的意義,不是很荒唐嗎?
她忽然想起了那次音樂會。這是她所知賀蘭靜霆唯一的一次夜不能視物的情況。便問:“如果你元氣大傷,視力便不能維持。是這樣嗎?”
“是的。”
“骨折這樣的傷也算嗎?”
其實皮皮真正想問的是,作為狐仙,賀蘭靜霆會生病嗎?他也會像人一樣感冒發燒嗎?還有,在漫長的歲月中,他的容顏會改變嗎?他們也有忌諱嗎?
可是,賀蘭靜霆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如果賀蘭想回避某事,他的反應會很直接。他會沉默,會突然轉變話題。然後無論皮皮怎麽努力也休想從他的口裏套出一星半點的答案。
就這麽沉默地對峙著,病房裏的氣氛陡然緊張了。
皮皮自動換了一個話題:“對了,說到國界和領地,你的家鄉在哪裏?”
他的回答很模糊:“我的家鄉氣候很冷。”
“我的家鄉氣候很熱。”皮皮說,“我就出生在這個城市。我是本地人。”
他笑了笑,說:“我知道。”
“其實如果你有口音,也許我能猜出你來自哪個地區。可惜你沒有。我一直以為你是北京人,或者是東北人。”皮皮繼續說。
賀蘭靜霆說的是字正腔圓的普通話,但不像新聞播音員那麽硬那麽快,而是很輕柔、很舒緩的那種。他的話音很低,卻很清晰,絮語綿綿地,帶著一股說不出的從容和優雅。即使在他生氣的時候,說話的聲音也很動聽。
“我沒有口音嗎?”他反問。
“你有嗎?”
“可能是你沒聽出來吧。”他說,“不過你猜得不錯,我的確是北方人。”
和賀蘭靜霆談話是需要技巧的。他想說的會直接告訴你,不想說的就會不停地兜圈子。
皮皮隻好又兜回到修鷳和寬永:
“修鷳他們不能去party,因為他們是種狐?”
“倒也不是。一來,他們的修行沒有超過五百年,不夠資格。二來,由於他們被迫做了太多不情願的事,導致他們對所有的女性產生了厭惡,他們不怎麽願意和其它人來往。”
皮皮小聲說:“你是說……他們是gay嗎?”
賀蘭靜霆想了想,不知道什麽是更合適的詞,隻好說:“差不多吧。由於他們不肯履行自己的職責——當然他們不承認這是他們的職責——所以他們屬於被歧視和被打擊的一群。像他們這樣的狐,曾經有很大一批,這些年逐漸被消滅殆盡。他們是這一地區最後的兩個。”
“可是,有誰會來歧視他們呢?你不是祭司大人嗎?難道你不是最高的頭目?”
賀蘭靜霆搖頭:“我不是。”
皮皮若有所悟:“我明白了,最高頭目是你的父親?”
賀蘭靜霆的視線很漠然,一副不置可否的樣子。這是他第二次表現出這種神態,腮幫堅硬如鐵,甚至有點咬牙切齒的味道。
他站起身來說:“你的點滴已經打完了,我們現在就回去吧。”
“幫我治療會消耗你很多元氣嗎?”她再次想起了修鷳的叮囑,“會傷害你嗎?”
“當然不會。”他皺了皺眉,似乎惱怒有人將這種事情透露給她。
“可是——”
沒有什麽可是。一個半小時之後,他們回到了閑庭街五十六號,賀蘭靜霆的家。
皮皮覺得自己是被賀蘭靜霆綁架回來的,而且是在淩晨三點月朗星稀的時刻。雖然有很亮的路燈,整個城市整座山巒都在沉睡之中。
汽車悄悄駛進車庫,賀蘭靜霆從後座抱起她,穿過客廳,將她放到一間臥室的大床上。皮皮立即意識到這不是上次落水時她住的那間臥室。這是主臥,或者說是書房,麵積很大,四壁龕著書櫥,一隔一隔地,從地麵一直到天花板。整個房間彌漫著一股淡淡的墨香。
即使在夜間,賀蘭靜霆好象也不喜歡很亮的燈光。無論是客廳還是臥室,照明都很暗。臥室裏雖有很多盞燈,卻沒有一盞亮到足夠讓皮皮看清對麵書架上任何一本書的題目。賀蘭靜霆說他不習慣在夜間看書,他習慣了盲文,喜歡用手摸著讀。然後他又抱怨世上的書大同小異,新鮮的故事越來越少,沒什麽好看的。他有一台非常高極的手提電腦,安裝了特別的語音軟件,可以讀出屏幕上出現的任何一個字,但他不怎麽喜歡用,嫌那個軟件發出的聲音不好聽。他絕大多數夜晚的時間是花在修行上的,比如說曬月亮,或者出去人多的地方看球賽、看電影、聽音樂會。修行完畢他會有些疲勞,但睡覺的時間很短,兩三個小時足矣。
將皮皮放到床上,賀蘭靜霆就去了浴室。她聽見浴室裏嘩嘩的水響,過了好一會兒,水停了,賀蘭靜霆走出來,站在她的床頭,居高臨下地對她說:“在治療之前,我得先幫你洗個澡。我們叫作齋戒。”
牆壁是淡綠色的,本來很溫馨。可是,賀蘭靜霆高大的身影投在牆壁上,光線頓時暗了很多。皮皮恐怖地看著他,問:“可不可以不洗澡?”
他搖頭。
皮皮咽了咽口水,隻好說:“那……請你將我放到浴缸裏,我自己來洗。”
“水很深,你不能動,會淹死的。”
“對不起,我需要一點個人隱私。”她口氣堅決地說。
“在這種時候,我能不能建議你暫時放棄一下?”他不為所動。
“不能。”她堅決搖頭,“要麽我自己洗,要麽就不洗,臭死拉倒。”
為了配合自己的口氣,她揚眉板臉,雙目圓睜,露出挑釁的姿態。
賀蘭靜霆哼了一聲,沒有回答,徑直將她從床上抱了起來。她的身上穿的就是病人服,式樣最簡單的那種,隻係了一個帶子。他將帶子一拉,她就全身赤 luo了。
“哎——你想幹什麽?!”她尖叫。
“請禮待祭司大人。”他冷冷地道,“在狐族,任何人見我之前都得戒齋沐浴。”
“我不是狐族!少拿你們的規矩跟我說事兒!”
“你當然不是。你是一隻猴子,上竄下跳的猴子。你什麽都吃,肚子裏一堆垃圾。”
“賀蘭靜霆!我不要洗澡!”
“小姐,你非洗不可。”
浴室裏沒有燈,關上門後就黑漆漆的不見五指。皮皮立即發現這也不是那間上次落水回來時她用的浴室。這個浴室很大,在裏麵說話居然有回聲。而賀蘭靜霆顯然習慣了在黑暗中走動。橫抱著她穿過整間房,沒有碰到任何障礙。這期間她在他的懷裏掙紮了一下,努力地想抬起臂膀,可惜手臂軟綿綿的,根本不聽使喚。全身上下唯一能動的地方隻有手指頭,也不是很靈活。她忽然想到這十天的日子肯定會十分難過,比如吃飯穿衣怎麽辦,上廁所怎麽辦?難道一切都由賀蘭靜霆來照料嗎?他有這個耐心麽?會不會心一煩,幹脆把她吃了呢?
想到這裏她就有點心虛,覺得自己剛才不該和他對著幹。但她同時又有一種奇怪的安全感,知道賀蘭靜霆不會傷害她。她不知道這份信任從何而來,就像是在他們相遇的那一天,雖然陌不相識,皮皮不顧一切地替他擋住了那條狗。她與賀蘭靜霆之間有一種奇妙的親近,他們可以裸裎相對而不需要任何解釋。
“為什麽這麽黑?浴室的燈壞了嗎?”她問。
“燈沒壞,你不是要隱私嗎?”
她張了張嘴,又閉上了。
浴缸好象很大,也很深,她的身體一到水裏就飄浮了起來,幾乎是不由自主地。她害怕嗆水,神情有點慌亂,徒勞無益地動了動手指。然後她發現自己沒什麽可擔心的。賀蘭靜霆一直用左手托著她的頸子,讓她的頭露出水麵。
他拔掉水塞,放掉了大半的水,讓她的身體觸到水底,然後從頭到腳地給她塗肥皂,一寸一寸地洗浴。甚至還幫她刷了牙。
一切都在黑暗中進行。誰也看不見誰。
可皮皮的臉卻悄悄地發燙了,心也撲撲地亂跳。洗到一半時,賀蘭靜霆將她抱了起來,翻了個身,去洗她的背。她的上半身便全在他的懷裏了。水很熱,蒸騰出絲絲汗氣,仿佛空氣中都充滿了水滴。每一次俯身,他的下巴都會微微地摩挲她的額頭,硬硬的胡子茬,紮得她生疼。讓她意亂情迷的是他胸口散發出來的木蕨之氣,充滿了雄性的誘惑。他的汗水打濕了她的臉,有幾滴滴到她的睫毛上。他像捧著一隻酒杯那樣捧著她,認真地擦洗,同時又謹慎地避開了幾個敏感的部位。盡管如此,她還是被撩撥了,咻咻地喘息。他迅速覺察到了,停下手,問道:“怎麽啦?不舒服?要不要打電話找醫生?”
“我覺得悶。”
“窗子是開著的。”
“也不是悶……”她虛弱地哼了一句,情不自禁地吻起了他的脖子,那種死纏爛打的吻法。她聽見他的喉節滾動了一下,以為他會回吻過來。
不是不能吻嘴嗎?別的地方……總可以吧?
可是,他卻隻是怔了怔,不理睬,也不回應,專心洗浴,好象不知道她在幹什麽。她一怒之下,輕輕地咬了他一口,他“噢”了一聲,仍舊不理她。她在黑暗中氣乎乎地瞪大眼睛,忽然說:
“賀蘭靜霆,低下頭來!”
“幹什麽?”
“吻我一下。”
“哪裏?”
“哪裏都成。”
“膽大妄為的女人,居然敢勾引祭司大人,你一定是不想活了。”他輕笑,很客氣地在她的額頭上吻了一下。
“這不算!再來!”
“就這麽多,沒了。”
接下來,無論她說什麽,他都不再理睬。
也不知用的是什麽浴液,她的身上鼓起了一大堆的肥皂泡。他也沒用任何毛巾,隻是用手不停地揉搓著她,一絲不苟、麵麵俱到,卻又點到為止。她的欲 望卻被那隻手連同那堆肥皂攪成了一團亂麻。
所幸賀蘭靜霆的效率很高,趕在她抓狂之前結束了戰鬥。
她覺得很幹淨,同時感到很疲憊。以為馬上可以睡覺,不料賀蘭靜霆卻抱著她出了臥室,向地下室走去。
不對勁哦!她頓時警惕了:“噯,咱們現在去哪裏?”
他隻說了兩個字:“療傷。”
“在……在什麽地方療傷?”
他又說了兩個字:“井底。”
30
穿過一道曲折的甬道,通過幾扇朱漆小門,他們進入了一個漆黑的密室。緊接著,賀蘭靜霆按動機關,頭頂石塊緩緩移開,皮皮眼前豁然一亮,他們又到了井底。
頭頂上的星空沒有月亮,月光卻通過光滑如鏡的石壁折射過來。
與月光同時滲進來的還有幾許淩晨的寒氣。
皮皮的身上穿著一件賀蘭靜霆的睡袍,純白的顏色,充滿墜性的絲料,很薄,很寬大。穿在身上飄飄欲仙,好象穿的不是衣裳而是一道清風。剛剛出浴的身體還帶著幾分潮意,透過光滑的絲袍,在月光中冒著淡淡的白汽,轉眼間,又被晨曦的山霧凝住了。皮皮的肌膚不由得戰栗起來。
賀蘭靜霆的絲袍是純黑的。他將躺椅的椅背抬高,抱著皮皮,讓她背對著自己坐了下來。然後,他們雙手緊握,掌心相合、十指相扣。皮皮整個人很舒服地靠在賀蘭靜霆的懷裏。
他的呼吸很輕,胸膛和掌心十分溫暖。
“有點冷呢。”皮皮看了看天,天仍然很暗,井外隻有淺淺的風聲和喓喓的草蟲。
“很快就會熱起來的。”他在她的耳邊輕輕說道。
果然,她迅速感到有股熱氣從他的掌心傳出來,沒一會兒功夫,她的額上就出了一排細汗。
“你已經開始了嗎?” 她說。
“是的。”
“剛才明明覺得冷,現在又熱起來了。”
“這是正常反應。”
“還會有什麽反應?”
“……”他遲疑了一下,“你會掉很多頭發。” 他的聲音低低的,充滿了歉疚,似乎是他的罪過。
“沒關係,”皮皮輕輕地安慰他,“不是說它們還會長回來的嗎?”
“肯定會長回來的,”他重申,“我會盡全力讓它們長回來。”
聽起來像是個艱難的過程。
出了太多的汗,皮皮的喉嚨有點發幹,一連咽了幾次口水。就這樣一動不動地坐了三十分鍾,直坐得皮皮腰疼腿麻,幾乎成了個木乃衣。她有些堅持不住地問道:“要像這樣坐多久?”
“坐到天亮,最後一縷月光消失。”
其實現在離天亮並不太遠。但至少還得等兩個小時。皮皮回頭看了賀蘭靜霆一眼,他雙目緊閉,呼吸緩慢,如入定的老僧一般,一動不動。
山霧不停地湧進來,又過半個小時,皮皮的上身已被汗水和霧汽濡濕了。薄薄的絲袍貼在身上,十分難受。彼時天色微明,井外月影單薄、雲層湧蕩,近處的鳥聲、遠處的車聲、乃至山下工地水泥機轟鳴的攪動聲一陣一陣地傳過來。
城市正在漸漸的舒醒,井底卻依然黑得看不清自己的腳趾。平時在這種時候,賀蘭靜霆多少會她聊幾句,或者至少會讓她聽那個FM1097,“潘多拉心理話”。如此長時間的低頭悶坐一言不發對她來說簡直是個折磨。她活動了一下身軀,問道:
“噯,我可不可聽聽音樂?你不是有短波收音機嗎?”
“不可以。”
“口渴了,要喝汽水。”
“忍著。”
她四下張望,過了一會兒又說:“這裏有Cable嗎?能看電視嗎?這井底機關那麽多,一定有插頭吧?賀蘭靜霆,你替我搬個電視進來吧。”
“我住的地方沒有電視,”他的語氣有些不耐煩,“你能不能少說幾句?真煩人。”
“我的包裏有MP3。”皮皮說,“麻煩你去拿一下,我要聽MP3。”
他一動不動、繼續練功,對她的要求不予理睬。
“賀蘭,我要聽MP3。”
“……”
“MP3。”
“……”
“MP3。”
“……”
“M-P-3”
“……”
“Mmmm……Pppp……3333333!!!”
身後的人猛然鬆開手,披著袍子跳出井外。不到兩分鍾,“當”地一聲有個東西從上麵扔下來,正好扔到皮皮的腿上。皮皮氣得直嚷:“喂!你扔什麽扔啊?落井下石啊!”
低頭仔細一看,正是她的MP3。當皮皮的同事們紛紛用SONY 、IPOD的時候,皮皮給自己買了這個橡皮大小的MP3。粉紅色的外殼,很便宜、很花哨、有亮閃閃的彩屏且功能巨多。隻是按鍵用了不到三個月就開始失靈,非得像擠青春豆那樣用力才能調節音量。
緊接著,輕輕落下一道黑影,賀蘭靜霆板著臉,拾起MP3,解開耳機,塞到她的耳中。
豈知皮皮一聽就覺得不對勁,重音的位置不對:“這耳機是有左右之分的,你正好反了。”
“你將就一下。”
“沒法將就,音質完全不對,聽著頭昏。”
麵前人黑壓壓地站著,臉上一片烏雲,正待發作,見皮皮雙目圓瞪,已做好了戰鬥的準備,忽然輕喟一聲,俯下身來,將左右的耳機一換:“還有什麽要求?小姐?”
“想喝汽水,沒有汽水的話,冰水也成……”她一直在出汗,口渴得要命。
“我很想替你拿,不過——”他指了指天色,“我的視力正在下降,而且喝水會影響我治療的功力。”
不知道是不是注射了亢奮劑,還是大病之中缺少耐心,皮皮毫不買帳地叫道:“你騙我!你找借口!我要喝水!”
他不理她,仍舊坐回原來的姿勢,與她十指相扣,聲音裏含著明顯的克製:“皮皮,你究竟想不想要你的頭發?”
“我要喝水,”她執拗地說,“而且我坐得也不舒服。”
“你怎麽坐得不舒服?”他冷聲道,“什麽地方不舒服?”
“我的背後有個東西……很硬。”
他偏偏把她抱得更緊了:“現在是不是好些了?”
她簡直欲哭無淚了:“好什麽啊……你性騷擾啊。”
他的聲音很無辜:“我是個男人,你叫我怎麽辦?”
“既然這樣,不如幹脆——”
“不行。”他毫不猶豫地打斷了她,拒絕得斬釘截鐵。
然後,他驀地鬆開了手,手指沿著她的脊椎一直溜到耳後,在她耳根下的某個穴位輕輕一按:“你太能鬧騰了,還是先睡一會兒吧。”
皮皮正要據理力爭,一張口,忽然不能說話了,頭一低,在賀蘭靜霆的懷裏睡了過去。
那是一種很淺的睡眠,皮皮夢見了自己的母親。
從偷看皮皮的日記並將她狠狠揍了一頓的那一天起,皮皮對媽媽的感情愛恨交織。雖然媽媽總是說她小時候吃母乳一直吃到三歲半,吃得她乳房幹癟、乳房下垂,不給就尖叫,吵得左鄰右舍不得安寧;又說她從小就淘氣,夜裏不肯睡,早上不肯醒,嬰兒期的時候一個小時醒一次,又哭又鬧,兩個大人輪番帶,還累得吐血。大約是幼兒期的艱辛耗盡了媽媽的耐心,到了小學,在皮皮心裏,媽媽已經變成了一個惡魔。她不停地與奶奶和爸爸吵架,發誓要離開這個家,但她最遠也沒出過這個城。
在自己的單位,皮皮媽是出了名的好耍嘴皮、愛挑剔、難伺候。俗話說“貧家養嬌子”指的就是她。她不掙多少錢,花錢卻大手大腳,嚇得皮皮爸不敢把自己的工資交給她管,不然不到半個月就能花個精光。全家老小因為她買了一瓶昂貴的化妝品、或者一件漂亮的套裝而節衣縮食的事兒屢有發生。皮皮還記得有一次媽媽領到工資,礙不過一位同事的推銷,買了一瓶價格奇貴的“螺旋藻”。結果那個月,皮皮一家吃了整整一月的白菜燉豆腐。氣得奶奶天天背地裏罵她敗家精。還拎著皮皮的耳朵說,你以後可不能像你媽那樣散漫使錢,除非有本事找個有錢的老公。又說,你媽太不省儉,將來你嫁人,家裏麵半分陪嫁都出不起,過了門也是蠍蠍螫螫,讓婆家人小看。
被奶奶的話嚇著了,皮皮的性格迅速向媽媽的反麵發展,變得格外節儉。萬事記得省錢、購買欲幾乎為零,不到清倉大放血不會逛商場買衣服。她都不知道什麽是不打折,因為她從沒買過不打折的東西。既然父母靠不住,她一開始工作便省吃儉用。買國債、買基金、存定期,替自己攢錢出嫁。所以不論是辛小菊還是張佩佩,一時半會兒沒錢了都來找到她借,知道她肯定有,而且有不少。
皮皮萬萬想不到,在伶牙俐齒、叼鑽古怪這兩樣上,自己和媽媽如此相似。以前和家麟在一起,從來都是家麟讓著她,不想讓也經不起她的一頓敲打和磨嘰。  和家麟雖也說不上耳鬢斯磨,這耍嬌弄嗔的把戲也不知做了多少,左右不過是小兒女豆點大的心事,家麟也不介意,總是一笑了之,好男不和女鬥嘛。這麽一想,皮皮的心頭猛然一沉。也許家麟不喜歡自己是有緣故的吧?也許在別人的眼裏,她並不是個討人喜歡的女子。也許家麟早就悄悄地厭惡她了,隻是找不到理由分手。別的不說,論到待人謙和、說話得體、家教出身、乃至學曆前途,田欣每點都比她強。皮皮不得不承認,田欣比自己更配得上家麟。
然後,那個雪夜的情景又出現了。皮皮看見自己像個潑婦似地揮著拳衝進人群,又和田欣在地上扭打,顏麵不顧、斯文掃地,不知在一旁的家麟看了有何感想。
他會娶這樣的一個女人作自己的妻子嗎?也許他正慶幸自己沒有娶皮皮吧!
在那一刻,家麟對皮皮是前所未有的惱怒,一改往日的溫存,幾乎是將她扔到了出租車裏。
何必騙自己呢!當然是家麟不要她了!
夢到這裏,她忽然驚醒,發現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枕頭也濕了一大片。
皮皮比任何時候更深刻地覺得自己是個衰人。
地地道道的衰人。
床對麵的鍾指著下午六點。她獨自睡在賀蘭靜霆的大床上。
房內一片寧靜。隻有緩慢的鍾聲和黃昏的鳥聲。
皮皮動了動手,驚喜地發現自己的胳膊有了力氣,披上睡衣坐起來,她扶著床邊的小桌自己下了地。
腿還有些發軟,但已經可以走路了。她去了洗手間,對著鏡子一照,又嚇得幾乎摔倒。
她那一頭垂肩長發,一夜之間,已掉了個一幹二淨,頭頂比那剛出家的姑子還光亮。她用手摸了摸頭頂,頭皮有些癢,卻摸不到一根發茬,頭發好像被某種藥水化掉了一般。
好在賀蘭靜霆有言在先,脫發隻是暫時的,不然她就要瘋狂了。
皮皮飛快地洗了個臉,又刷了刷牙,便慢騰騰地屋內走動,四處尋找賀蘭靜霆的身影。
客廳的南麵有扇玻璃門,被落地的門簾掩住了一半。
推開門,她怔住了。
好大一個花園,比一個足球場還大。四周是草坪,當中整齊地辟著一道道花畦。用“萬紫千紅”來形容絕對沒錯。因為裏麵種的花肯定超過了一萬朵:牡丹、芍藥、木香、杜鵑、荼穈、夜合、薝匐、錦葵、山丹、茉莉、淩霄、鳳仙、雞冠、玫瑰……繁花亂眼,看著看著,皮皮就覺得累了,門廊處正好有一張秋千模樣的吊椅,她順勢坐了下來。
賀蘭靜霆跪在不遠處的一道花畦上,正為一株鮮紅的玫瑰刨土。花鏟就在手邊,他卻棄而不用,也不戴手套,白皙的手指CHA入土中,將結實的土塊拾起來,一一捏碎,又細心地培好。修長的手指捋過一株花莖,撫摸到葉的梢頭,試了試長短,用剪刀輕輕一剪,修理掉多餘的花枝。他的神態很專注,專注中又帶著一絲親妮,指尖在花瓣上逗留,如雙飛蝴蝶、輕輕一點,那花朵仿佛被催了魂似地顫動起來,發出SHEN吟的香氣。他忙用指尖按住,不料卻觸動了更多的花枝。直惹得幾片花瓣在清風中搖搖欲墜。他索性摘下來,放進口中細細地品嚐。雙手同時用力擠壓花莖下的泥土。在這當兒,其中的一朵最高最美的玫瑰忽然綻放了,花心蕩漾、幾滴露水悄然滑入他的指間。他忽然回頭,發覺皮皮不知何時已站在了他的身後。
“嗨。”她說。
“這麽早就醒了?”他站了起來,手上全是黑乎乎的泥土,“你需要躺在床上多休息。”
搖動的花枝讓她頭昏目眩。她的身體一陣搖晃,賀蘭靜霆及時地扶住了她。
“我覺得好多了。”她定了定神,同時舔了舔嘴唇,“這些花都是你種的嗎?”
他點了點頭:“實在忙不過來的時候,會有一位花農過來幫我。”
她倚在他的懷裏,微微地喘氣,為自己的那點欲望煩惱,又千方百計地遮掩:“剛才你真的是在種花嗎?”
“你以為我在幹什麽?”他的笑很神秘。
“嗯……你很細心呢。”她隻好說。
“如果,你是那朵玫瑰,”他輕輕地說,“會不會喜歡我這麽細心?”
她愕然了,臉一直紅到了耳根,嚇得都不敢看他的手。
他卻戲弄地將泥土抹到她的鼻尖:“聞聞看,這泥土的香氣。”
“你是狐狸,當然喜歡泥土。”
“你也應該喜歡泥土。泥土是我們共同的生命啊。”他喃喃地說。
她閉上眼,任由他將泥土塗了自己一頭一臉。他的手摩挲著她的肌膚,掌心裏含著沙粒。手指從她的脊背長驅而下,到達腰際又沿著小腹折回來,輕輕地撫摸她的頸窩。她抑製不住地哼了一聲,被他的手捏著揚起了臉。
“嗨,幹什麽……”
他忽然垂下頭用力地吻她,是那種狼吞虎咽、麵麵俱到的吻,不容喘息,不容掙紮。她隻覺得全身上下都籠罩在馨香的花氣之中,哪怕是他的唇齒也充滿了玫瑰的氣味。而她自己卻有些窒息,被他弄得腮幫子很痛,不禁踮起腳,惱怒地踢了他一下。沒踢著,反而被他用手抓住。然後,她的整個人都被他舉了起來。
她繼續掙紮,用力地擰他的耳朵,他總算放她下來喘了兩口氣,眨眼間又將她提起來,嘴唇壓了回去。這一次他的動作比較輕柔,如路旁垂柳,依依不舍、纏纏綿綿。但他霸道地將她堵在一棵石榴樹下,用身體擠壓著她,不容半點反抗。
仿佛過了一個世紀,他才緩緩鬆開手,身子微微後退,還很厚臉皮地問了一句:“喜歡嗎?”
皮皮滿臉通紅,想的卻不是這個問題:“你這麽放手……是不是我昨夜用了你很多的功力?”
他笑了笑說:“可以這麽說,你這製造麻煩的女人。”
笑到一半,他的臉忽然一硬:“哎,你想幹什麽?”
“看你太難受,我幫幫你。”
他窘了,低聲道:“你……你別亂來。”
她已經開始亂來了,而且是一發不可收拾的那種。
“皮皮,我們不能……”他用力抓住她的手,徒勞無益地解釋,“我不想你有任何危險——”
“我知道,”皮皮很大方地說,“這隻是間接的嘛。我們要在鬥爭中學習、鬥爭中成長。我會在漸漸摸索出一套經驗來的。”
“那你也不必……委屈自己。”賀蘭靜霆摸了摸她的臉,她不再說話,他的身體卻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他用力地喘息,等他意識到自己都做了些什麽,又不禁大感羞愧。
於是,他用雙手按住了皮皮的腦袋:“別亂動,咱們去洗澡。”
“噯你說,這樣的話我的頭發會不會長得快一些呢?”皮皮很認真地建議道,“我們可以每天晚上都這樣。”
“住嘴,皮皮。住……嘴!”
“那你肯定是喜歡的。”
“不喜歡。”
“小樣兒。”
31
他們一起進了屋,春光一暗,兩人之間又莫名其妙地拘謹了。
到了浴室的門口,皮皮的腳步忽然停住。賀蘭靜霆知趣地問道:“你還需要我幫忙嗎?” “謝謝,不用了。 我自己能行。” 她接過他遞來的浴巾,臉不知為何刷地一下紅了。偷偷地看了一眼賀蘭,發現他眸光暗淡,怔怔的,似乎在猜測她的神情。 “你……還不進去?”他終於說。
“哦,好的,好的。” 皮皮飛快地逃進浴室,三下五除二地洗澡。也不知是雙目不便,還是有潔癖,皮皮出來之後居然等了賀蘭靜霆半個小時。
兩人在客廳相遇,不知為何,都有些發窘。 皮皮隻好沒話找話說:“今氣真不錯。上個禮拜直下雨呢。唉,梅子早都黃,梅雨也該結束了吧——” 賀蘭靜霆半天沒吭聲,過了一會兒,走到門邊找盲杖:“我帶你去吃午飯吧。”
他們散步去山下的一間飯館。路上雖一直牽著手卻氣氛古怪,兩人都沒怎麽說話。皮皮心中暗想,這形骸都放浪了,為啥感覺沒跟上呢?滋味連初戀也不如,也不知是錯在哪兒了。悶悶地進了館子,悶悶地吃掉一碗賀蘭靜霆給她點的散發著藥氣的“雙參燉園魚”。又喝完大杯冷飲,皮皮兩手攤,問道:“接下來幹什麽?”
象往常一樣,賀蘭靜霆坐在旁邊直看著她吃,連一杯水也沒喝:“今天我要去博物館,你跟我一起去吧。”
皮皮連忙搖頭:“我不去,就在家裏休息。”
“不行。”他站起身來,抽出盲杖,將她從椅子上拉了起來。
“為什麽?”皮皮覺得很奇怪,又不得不跟著他走,“我不想打擾你工作,我寧願在家裏看看電視。”“我家沒電視。”
“那送我回宿舍吧,我抓緊時間複習下功課。”
“治療期間無論是體力勞動還是腦力勞動,都要減少。”賀蘭靜霆不為所動,“這樣會消耗你的元氣。”
“好吧,我不喜歡去博物館,”皮皮坦白,“是因為那裏麵死氣沉沉,像個千年古墓。” 她隨口說,沒往心裏去,賀蘭靜霆卻不禁雙眉一挑:“死氣沉沉?千年古墓?積極地說那應當叫文化積澱吧?”
賀蘭靜霆不高興的樣子其實挺凶,臉板著跟切?格瓦納似的,皮皮忍不住想笑: “噯,你緊張什麽?又沒說你。再說你離千年不是還差兩百年麽?不是特別老,你真的不是。”皮皮指著窗外一株合抱的古柏,“這棵樹肯定比你老多了……”
對麵的人一臉烏雲,眯起的眼睛裏寒氣森然。
皮皮趕緊改口:“是這樣,博物館裏有那麽多遊客,我可不喜歡人家參觀我的光頭。” 這話管用,賀蘭靜霆終於沒有發作。
過了兩秒鍾,他說:“我可不可以建議你戴頂帽子?”
帽子是從商店裏臨時買來的,式樣簡單,圓圓地正好將頭包住。皮皮戴著它往鏡子裏一瞧,自己就像個大號嬰兒。
她很不情願地跟著賀蘭靜霆坐車來到博物館,進了他的辦公室。
這辦公室皮皮來過,當時隻顧著找到痰盂也沒認真看。隻記得裏麵放著的全是古董,連痰盂也不例外。她找了把硬邦邦的椅子坐下來,打了一個嗬欠,畢竟還有些虛弱,走了這麽一程有些倦了。
“如果累了的話你可以躺在沙發上,不會有人隨便進來的。”賀蘭靜霆指指旁邊待客用的一組藍布沙發。
“你白天明明看不見,為什麽還要來裏?”皮皮換到沙發上,歪著身子問道。
“我一向不在家裏辦公。”他說,“家是休息的地方。”
辦公室其實很大,裏麵擺滿東西,看上去有些擠。顯然賀蘭靜霆不喜歡很寬敞的空間。即使是他自己住的房子,裏麵也滿是書和植物。
“為什麽一定要讓我跟著你?”覺得其中有隱情,皮皮鍥爾不舍地問道。
“怕你出事,”賀蘭靜霆打開桌上的電腦,“雖然你現在看上去很精神,那不過是靠著我的元氣支撐著。——你隨時有可能倒下去。”
原來是樣。皮皮被他負責的精神感動,急忙說:“如果真地倒了,你能救嗎?”
“是的。隨時可以輸給你元氣。”
“問一下,元氣是再生資源嗎?”
“是的。”他微哂,“現在是不是慶幸我比你大?真元修煉不易,也隻有像我這麽老的狐狸才會有足夠的資源供應你。不過,別擔心。你很年輕,有旺盛的精力。如果不出意外,會在很短的時間內恢複如初。其實後麵幾天我所要做的事隻是盡快讓你的頭發長出來。”
他頓了頓,補充說:“你可能不相信,對我來說,令你長頭發比恢複你的體力要難辦得多。”
“哦!”皮皮又問:“如果昨晚上我們不是接吻,而是幹了更嚴重的事呢?我會……會立即死掉嗎?”賀蘭靜霆沉默了一下,點點頭:“是的。”
皮皮隻覺脊背陣發涼:“祭司大人,你不能阻止嗎?”
“別忘了我們是狐,不是人。我們身上所有‘人’的那部分隻是為吸取人類的精元而設計的。倘若你我之間發生了你所說的那種事,你的真元會自動流入我的體內。”他表情複雜地看著她,“這個,就連我自己也無法控製。”
“難道你們狐界就沒有一個人有這種能力嗎?”皮皮說,“上千年的修行也不行嗎?”
“人類隻是我們修仙的工具,我們從不與人類通婚。你所說的那種能力隻有一個人有,”賀蘭靜霆,“我的父親。”
“也就是說,整個狐界隻有令尊大人可以娶人類的女子,而不令她死亡。可是——” “對不起,我要工作了。”
賀蘭靜霆打斷她的話,戴上耳機,打開電腦的語音提示係統。 他不願意再討論個話題。 皮皮皺著眉頭想了一會兒,忽然站起來走到桌邊,摘掉他的耳機,一字一字地問道: “賀蘭,你的母親是誰?她是人,對嗎?”
她還想問更多,但她的喉嚨卻被賀蘭靜霆猛地扣住。
手指漸漸收攏,她感到一陣窒息。
“放……放開我!”
他慢慢地站了起來,臉逼近,氣息在她的眼前打轉:“既然你想聽下麵的故事,我就不妨講給你聽,關小姐。”
“放,放手!你要掐死我啦!”她拚命地掙紮、用尖尖的指甲抓他的臉。
“是的。我的母親是人類。”他的語氣如冰山般寒冷,“我父親很喜歡她,不慎讓她懷了孕。他本該立即殺了她,卻在我母親的苦苦哀求下,一直拖到孩子生下來的那一天。” 皮皮的胸膛劇烈地起伏著,賀蘭靜霆早已鬆開手,她卻緊張得呼吸著,而且越來越喘不過氣。 他拍了拍她的臉,冷笑:“你現在是不是已經明白了,招惹祭司大人是件多麽愚蠢的事?” 過了半晌,皮皮方咳嗽了一聲,說:“祭司大人你錯了。我從沒有招惹過你。是你先招惹我的。”也拍了拍他的臉,惡狠狠地回敬:“我關皮皮也不是那麽好招惹的。”
賀蘭靜霆沒有說話,喉節滾動,臉上的表情幾乎能將她撕碎。
正在這時,電話忽然響了。
他拿起話筒:——喂。——您好潘先生。
——龍紋玉璜。1982年山東滕縣不是出土過嗎?
——是西周貴族流行的佩飾,南方北方都有發現。
——我覺得最多隻能是二級品。
——底端有殘損?嗯……那估計連三級品都算不上。
——不要,謝謝。我這裏倒有一件人龍合雕的西周玉璜,二級品,您感興趣嗎? ——當然不是國家文物。是我老師的收藏,去世之後贈給我,證件俱全,附有鑒定書。 ——一百六十萬,接受銀行匯票。
——對不起,潘先生,是實價。
——看貨?當然可以。我五點以前有空。可以在銀行交易,那裏很安全。
——行。那麽,四點見。
——不需要接,謝謝。我會帶我的助理一起來。
——我記得您的手機號。等會見。
他掛掉電話,按下自己的手機,裏麵傳來機械報時:“現在是北京時間下午兩二十五分。”拉開鍵盤,來不及接通耳機,他迅速地往電腦上敲字。同時傳來的是語音識別器裏款款的聲: “玉器鑒定書。換行。換行。標題,宋體三號,居中。換行,換行。”
賀蘭靜霆手打的速度絕對超過專業打字員,而且不帶任何錯字。
“黑體三號,單麵人龍合雕玉璜。換行。換行。空格,空格。”的
識別器的女聲枯燥地讀道:“宋體四號,長9.5.厘米逗號,寬。2.9厘米逗號,厚0.3.厘米句號。……青白玉製。青白色,有數處紅褐色斑。質地細膩、溫潤光潔,半透明。正麵飾二組對稱的人龍合紋,背為素麵。人形無四腳,身體卷曲。鼻、眼、耳、發紋樣俱全。龍身盤曲,頭有角,鼻上卷,橢圓形眼睛,口露獠牙。器身雕邊有牙形飾,兩端各有個穿孔。在人龍紋間有透雕孔。年代鑒為西周晚期。明嘉靖年間出土,為禮部尚書徐階家族世藏。建國後流入民間。玉器二級。換行,換行,換行。文字右對齊。鑒定單位:中國文物學會專家委員會。鑒定人:賀蘭靜霆。”
草稿完畢,賀蘭靜霆從文件櫃中拿出一張有水印的紙塞進激光打印機。
鑒定書一秒鍾就打印出來。皮皮正好奇他怎麽能找到到簽名之處,隻見他將桌上的一隻塑料尺上下一比,手摸到簽名的空檔,龍飛鳳舞地簽上大名,蓋上圖章,正要將鑒定書塞進一個大信封中。
皮皮忽然說:“需要我幫你檢查一下嗎?你不會把圖章蓋反了吧?” 賀蘭靜霆漠然的看了她一眼,抓住她的手指輕輕放在自己的石章上:“摸摸看,這裏是不是有一個字?”她摸到一個陽文的“上”字。
嗬,皮皮一笑,原來是樣。
幸運的是,經過方才一頓打斷,賀蘭靜霆的情緒奇跡般地恢複:“皮皮,我要見位客人,你能跟我一起去嗎?”
可是皮皮的心中還在糾結:“這麽說來,是你爸爸……吃了你媽媽?怎麽吃的?” “關皮皮,”賀蘭靜霆的臉又板起來,“這種話題就算在茹毛飲血的狐界,聽起來也是一樣要起雞皮疙瘩的。”“是隻吃肝,還是整個人都吃?”的
“隻吃肝。”他將信封裝進包裏,“你聽了是不是特有快感?”
“我特有恐感。究竟然是怎麽吃的?生吃嗎?”
“皮皮。”“吃的時候你媽媽還活著?”“皮皮!”“好吧,我陪你去見客人。”
到了大門口他們一起等出租,皮皮拉了拉他的胳膊:“最後一個問題。當你爸爸吃掉你媽媽的時候,他流淚了嗎?他傷心嗎?”對於這個,賀蘭靜霆回答得很快:“沒有。”
“所以你恨你爸爸。”
“沒什麽好恨的,”賀蘭靜霆側過頭來看她,眼神很空洞:“我和他是一樣的人。早晚也會把給你吃了。”“你不是。”皮皮肯定的說。 “我是。”“肯定不是。” “你怎麽知道不是?” “如果你想吃掉我,早就吃了。” “沒到時候。” “嗬嗬,賀蘭,你真可愛。” “什麽?” “你真可愛。……你舍不得吃我吧。 “要不這樣,今天我先吃掉你的手指吧。”他把她的手指放到自己的口中輕輕地咬。 沒有半點恐懼,她忽然緊緊地抱住他:“我喜歡你,賀蘭靜霆。告訴我,我的某個前世是不是你的媽媽?”他連忙將她的手指吐出來:“呸!呸!惡心死了!”
32
汽車停在青年路101號,建行C城分行。
皮皮頓時有些不自在。
這銀行就在報社旁邊,同一條街,隔了兩家商店,和報社關係密切,皮皮每月都從那裏領工資。
果不其然。一進大門迎麵遇到皮皮的兩位同事:財務部的小嶽和小方,一個是會計一個是出納。因她們住同一間宿舍,就在皮皮的斜對門,素日往來甚多,所以頗為相熟。
避之不及,皮皮硬著頭皮打了一聲招呼。
豈料這兩人雖是一路笑著迎麵走來,其實未曾注意到她,這麽一“嗨”,欲蓋彌彰,兩人同時尖叫起來:
“皮皮!出什麽事啦?你的頭發哪裏去了!”
這一叫引得大廳裏排隊的人紛紛側目,眾人的眼光在皮皮的頭頂上溜來溜去。
“你病了嗎,皮皮?”小方抓住皮皮的手,連聲問道。
“嗯——啊——那個——”
一向有急智的她這回也沒轍,一麵苦惱地思索著一麵捏捏賀蘭靜霆的手心,指望他能救駕。可是抬頭看,卻發現賀蘭靜霆比她還要愁眉緊鎖、茫然若失。
“沒病。”皮皮舔舔幹枯的嘴唇,眼珠滴溜溜一轉,嗬嗬笑道,“你們忘了,上個月咱們社不是參加了一次癌症基金會的捐款活動?為了鼓勵病人抵抗癌症, 我決定剃發支持!”一麵說,一麵舉了舉拳頭,做個青年誌願者的手勢:“嘿喲!”
小嶽以手捂胸,笑得東倒西歪:“哎呀皮皮,你可真舍得這一頭青絲啊。要支持病人,多捐錢不就完了?犯不著付出頭發的代價吧?——剛才差點嚇死我,還以為你得了癌症了呢。皮皮不要老是這麽一驚一咋的好不好?”
“你亂講哎,我天天跑步,怎會身體不好?”謊圓過去不,皮皮鬆了一口氣,“介紹一下,這位是賀蘭先生,我的朋友。”
三人互相握手,問候幾句。
小方附耳過去,悄悄對皮皮予:“唉,真是舊情難忘啊。喜歡家麟也犯不著找個和他長得一模一樣的吧?”
皮皮驚悚地看著她,怔了怔,轉頭瞄了賀蘭靜霆一眼,壓低嗓門:“一模一樣?我不覺得啊,哪點像了?他倆隻是個頭相似而已。”
“不信就算不。”小方笑不笑,拖著小嶽的手飄飄然地走了,走了兩步,掉過頭來,對皮皮眨眨眼。
穿過大廳,一位工作人員帶著他們到銀行地下儲藏室取玉璜,然後徑直上二樓的一間私人會客室。皮皮故意找張賀蘭靜霆對麵的椅子上,趁著他與客人交談之際,悄悄打量他的臉。
看來看去,還是沒覺得他們之間有什麽特別相似之處,除了他們都長得挺英俊。賀蘭比家麟瘦,看上去比家麟高。兩人的眉宇遠看上去都很分明,可是賀蘭的鼻梁更加挺直,太直,有冷酷的味道。瞳孔顏色也比家麟深,漆黑得不見亮光,看人有些森冷,透著股捉摸不透的神秘。再加上他老戴副寬大的墨鏡,幾乎罩住半張臉,像極傳中的職業殺手。
現在,連皮皮都承認,賀蘭靜霆與陶家麟最大的區別正是在副墨鏡上。無論是睜眼還是閉眼,賀蘭靜霆在皮皮心目中的印象隻有三:,一、戴著墨鏡;二,怕狗;三,走路常常牽著的她手。
等她終於明白這就是她第一天見到賀蘭的印象時,古董交易以意想不到的速度結束。
那位潘先生五十來歲,圓圓的臉上有兩個大大的眼泡,一副飽經滄桑的樣子。他拿著聚光電筒將玉璜反複查看,又掂了掂重量,就點點頭。在此之前他們可能還談了些別的,不過皮皮都沒往心裏去。對方驗貨完畢立即交了匯票,皮皮一陣小跑地到櫃台將匯票存入賀蘭靜霆的帳號。一切驗明無誤之後,潘先生便提著那隻裝著玉璜的錦盒乘車離去,仿佛是公務一般,從頭至尾,無一句多餘的話。
一直顧著比較兩人的相貌,出了銀行的大門,皮皮頭腦還是亂的,再看賀蘭靜霆時視覺都分裂了,整個人都成一副畢加索的畫。到這時,她終於承認,兩個人是長得有些象,而且是越看越象。她恨不得馬上找到個相機把賀蘭靜霆拍下來,拿回家裏和家麟的照片仔細對照。
“現在你的事兒辦完,總可以回家了吧。”。
“七點半我有個飯局,是我請客。”賀蘭靜霆。
皮皮搖頭:“那你自己去吧,我要休息。我的宿舍就在這條街的後麵。”
“不行,你得陪我去。”
“我真的累了。”
“那我陪你回宿舍。”
“嗯……嗯……我剛才是有點累,可能是暈車吧,現在好了。”皮皮趕緊說。
事實是這樣的。
皮皮的宿舍裏掛了不少家麟的照片,當然不是刻意掛上的。家麟喜歡攝影,出國讀書做TA掙的第一筆外快就買了個尼康的相機。他會偶爾寄照片給她,大部分是風景和花卉,偶爾也會寄兩張自己的近照,瀑布之下大樹旁邊,浩然龐大的背景之下淡淡小小的一個人影,穿著各種顏色的T恤,臉色模糊難辨。皮皮覺得這些照片很美,風景都是異域的,宿舍的牆壁那麽白,那麽空,總得有個裝飾吧?從家具城買裝飾畫動輒幾百塊,不如買幾個相框裝上,也是很好的點綴。
於是床邊的牆上便掛滿相框。睡前眯眼斜睨,就好像皮皮自己也曾這樣眯著眼對著相機,從一個孔裏看見一樣的風景。
商量了半天,賀蘭靜霆提出要去西街的遊樂場坐摩天輪,皮皮則堅持要看電影,兩人便去了不遠處的電影院。時間不湊巧,皮皮想看的古裝片沒有,隻有一個新上映的間諜片,打打殺殺很是熱鬧。柔軟寬大的情侶座,皮皮靠上去就睡著了。懵懵懂懂地睡了很久,睜開眼發現自己窩在賀蘭靜霆的懷裏,間諜片早完了,換成另個動作片。
皮皮坐直身子,輕聲問道:“對不起,我實在太困了,我睡了很久了嗎?”
“嗯。”
“那咱們快出去吧,別耽誤了你請客。”
“不著急,我給他們發了短信,讓他們晚點再來。”
皮皮摸黑掏出手機看上麵的時鍾,已經八過五分。
換句話就是自己整整睡了三個小時!
旁邊有人盯了她一眼,咳嗽一聲,態度不是很友好。皮皮小聲:“那個……我沒打呼嚕吧?”
“沒有,”賀蘭靜霆淡淡地道,“你說了夢話,不是很大聲。”
皮皮愣了愣,隨即不吭聲了。她又夢見家麟了,是個浪漫的場景。然後田欣出現,罵她是第三者,她們又打了起來。
皮皮不記得自己在夢中揍了誰。很可能是家麟。在夢裏她一次又一次地揍家麟,不是恨他,而是覺得這樣很性感。
“我……我沒說什麽不好的吧?”她心虛地咕噥了一句。
“沒有,”他笑了笑,“我什麽也沒聽清。”
皮皮研究他的表情,發現他笑得很詭異。
“真的?”
“真的。不過,”他,“你在夢裏狠狠地打了我一巴掌。我是不是應當有權知道你為什麽打我?”
“打在哪裏了?”
“臉上。”
“夢裏的事兒都是假的。哈哈。”
“那巴掌是真的,關小姐。”
她以為他在開玩笑,出了大門才知道是真的。他的臉上還有幾道淺淺的指印。
餐館在城外,出租車開了近四十分鍾。皮皮心裏直納悶,市中心那麽多家餐館,什麽風味沒有,為什麽會舍近求遠,要去這樣偏僻的地方?而且餐館也不像餐館。
一條荒涼的小道,一棟孤零零的兩層樓,外麵看去很破落,室內的裝修卻很雅致。垂花的拱門、嘀嗒作響的珠簾、泥青色的石磚。門邊立著個半人高的漆木方盒,透雕著《西廂記》的人物,皮皮正琢磨這盒子有何用處,忽聽“當”地一聲,賀蘭靜霆已隨手將吃剩的半盒爆米花扔了進去,原來是個垃圾筒。
周末的晚上,這裏居然沒有一個客人。前台的酒吧裏坐著一位美貌女子,二十五六的年紀。穿著牛仔短裙,修長的腿尤如兩道光線撇下來,盡頭是塗著丹寇的腳指甲。
夜色中賀蘭靜霆已能視物,他在玄關處微微停下,忽然低聲說:“皮皮,等會兒上菜,無論上的是什麽菜都不要吃,好嗎?”
“為什麽?菜裏有毒嗎?”
“不是。不要多問,你能聽我的嗎?”
“……行。”女人聽見動靜款款地迎上來,眸中帶著淺淺的笑意:“賀蘭先生。”
賀蘭靜霆頷首示禮:“小清,好久不見,近來好嗎?”
“很好,謝謝。”指指樓梯:“修先生已經到了,在二樓。”
修先生,那就是修鷳。不知為什麽,提起他皮皮的脊背就開始發寒。
賀蘭靜霆又問:“趙先生還沒來嗎?”
“來了,出去替修先生買東西了。”
二樓大約是雅座。四月的天氣也不冷,不知為什麽要開著空調。皮皮進門就打了一個噴嚏。
“對不起。”她連忙掩嘴。修鷳看了她一眼,“滴”地聲將空調關掉。
迄今為止,在皮皮所認識的狐人中,似乎隻有修鷳這一個人對賀蘭靜霆的態度比較隨便。見他進來隻是點了個頭。而賀蘭靜霆對修鷳則十分尊重,甚至很遷就。
剛剛落座,門又開了,進來的是寬永,提著一個塑料袋。打了聲招呼之後,他從塑料袋裏取出一隻碗和一雙筷子,一次性用的那種,到洗手間洗淨之後擺到修鷳的麵前。
賀蘭靜霆笑著說:“抱歉得很,剛才皮皮不大舒服,我讓她多休息了一下,讓你們久等了。”
“久等倒沒有,趁這當兒,修鷳正好給我找了一大堆差事。”寬永謔笑。
“我你找什麽差事兒了?”修鷳冷哼聲,“是你自己忘記了。”
“OK,在我腦子還沒被氣炸之前,今天上午的手術是怎麽回事?我都CALL你一百遍了。兄弟你架子也忒大了點吧?”
“笑話。院長先生,今天我不當班。”
“前天晚上你也不當班。阿觽一個電話你不就來了?”
“請問,你是阿觽嗎?”
“你不當班?說說看你一周當幾天班啊?我幹三天你幹兩天,你還不肯值夜班……”
“我現在正餓著,”修鷳陰陽怪氣地道,“我覺得還是呆在家裏比較好。”
“我也很餓。”寬永說。 見他們吵得不可開交,皮皮趕緊說:“既然大家都餓了,那就快上菜吧!我到樓下說一聲,讓師傅快炒。”說罷剛要起身,賀蘭靜霆一把按住她,不動聲色地道,“菜馬上就上了。”
果然,沒過一分鍾,樓下的女子端來一個三層的漆盒,從裏麵拿出七碟精致的小菜,不多,看樣子全是肉類,也不是成塊的,肉糜那種。桌上飄著奇異的香味。接著,服務小姐又端來一隻水晶模樣的玻璃碗,裏麵一層清水,上麵飄著兩朵半開的牡丹,花間灑了一些蜂蜜。賀蘭靜霆用餐巾擦擦手,像洋人掰麵包那樣將花拿到手裏,一片一片地掰著吃。模樣很斯文。
“關於捐款的事,我捐五百萬,錢下周五到帳。”他從容地說,“如果不夠,你得去找唐淳。”
“唐淳——”寬永歎口氣,“他倒是肯捐,就是有條件。他要修鷳去一次大興安嶺。就一次,他出兩百萬。修鷳不肯去,我也不讓他去。對不對,修鷳?”
“他以為我們是什麽?藏獒嗎?”修鷳冷笑,“就這麽點錢想打發我們?告訴他,一千萬,或許我們可以考慮。”
“蘭陵區現在也這麽緊張了麽?”賀蘭靜霆問道。
“唐淳在電話裏說,他們的總人數五年內減少了三分之一。那裏近來要新建兩個風景區,還要建一個巨大的采石廠。那一帶水質下降,目前剩下的一千人中,有一半打算修仙。”
“那就修吧。”賀蘭靜霆歎道,“也是一條出路。”
“聽說趙鬆對此事很是惱火。”寬永繼續說,“你最近沒聽收音機嗎?”
“沒有,有什麽新聞嗎?”
“趙鬆下令從這個月開始,不再批準任何修仙的申請。”
“是嗎?糟糕,我上周還批了二十個。”
“這裏還有十五個,走後門的,你批一下吧。”寬永從帆布包裏抽出一疊紙,遞給他一支筆。
賀蘭靜霆擦擦手,龍飛鳳舞地簽字:“你收了人家多少錢?”
“一個二十萬。”
“我是不是應當提成?”
“祭司大人對醫院一向是慷慨的。”
“寬永,你不應當收錢。”賀蘭靜霆淡淡地,“把錢還給人家罷。”
“這個……”
“寬永。”
“好的。”
“你還缺多少,我去給你想辦法。”
“算了,我們還是去一趟大興安嶺吧。”
“別去了,趙鬆正在找你們。去了就回不來了。”
“聽說,他也在找你?”
“我們見過一次。”
“談得好嗎?”
“不好。”簽完字,賀蘭靜霆騰出手,又開始慢慢地撕花,“我警告他不要動不動就打老頭子的旗號。”
“你們……幹起來了?”
“嗯。”
“阿觽,他很危險,還是離他遠點。”修鷳忽然。
“是他來找的我。”賀蘭靜霆笑笑,“而且語氣挺硬。記得以前他對我還算客氣,估計是老頭子不想管事兒了,他覺得天下應當是他的了。”
他們似乎在談本族的公務,皮皮覺得自己不便插嘴。可是,她心裏暗暗地想,一大桌子的菜,怎麽就沒一個給她吃的呢?這些男人們隻顧著自己吃,也太不gentlman了吧?何況賀蘭靜霆還叮囑她無論什麽菜都不要吃,這樣一來,她就隻剩下幹坐陪客,真是無趣得很。
想到這裏,她偏不信邪,拿起個大勺,將其中的一碟肉糜舀了半勺放到了自己的碗裏。
這一做不打緊,談笑正歡的三個人立即放下筷子,目光炯炯地盯著她。
“呃——”皮皮兩手一攤,解釋說:“這菜看樣子不錯,我嚐一下。”說罷就往口裏送。
賀蘭靜霆一把奪過她的碗:“是蛇肉,皮皮不會喜歡吃的。”
“誰說的?我奶奶是廣東人,就喜歡蛇肉,蛇肉可香了。我一直想嚐一嚐。”
她拿起勺子又要吃,勺子也硬生生地給賀蘭靜霆搶了過去:“剛才我都跟你說什麽了,你當耳旁風啊。”
“你說什麽了?我沒記住。再說我也餓了。”
“——”賀蘭靜霆欲言又止。
寬永趕緊圓場:“關小姐,你想吃什麽?我去給你買。……你還是病人,不太合適吃蛇肉的。”
“請問,這真是蛇肉嗎?”
很平常的一句話,大家都怔住了,既而麵麵相覷,都不知道該怎麽回答這句話。
一陣沉默。
氣氛莫名其妙地緊張起來。
修鷳站起來拍了拍賀蘭靜霆的肩,道:“阿觽,這頓飯你下次再請吧。關小姐,我和寬永今晚還有一個手術,我們先告辭了。”
賀蘭靜霆想了想,微微一笑:“也好。那咱們改天再聚。謝謝你們救了皮皮。”
這群人是怎麽啦?怎麽說走就走呢?皮皮窘得滿臉通紅:“噯,你們這就走嗎?我沒別的意思啊。隻是看見大家都吃得很香我也想吃。為什麽要走啊?既然這樣我什麽也不吃了,你們都留下來吧!”
寬永已走到了門口,聽見這話,身形微微一頓,回頭道:“關小姐,那天你在醫院裏心髒停了跳整整四分鍾,阿觽差點嚇死了。”
心髒停跳四分鍾?那還救得活嗎?
皮皮迷惑地看著他:“四分鍾?怎麽會——”
“從醫學的角度講,心跳停止五分鍾就會腦死亡,不死也會變成植物人。”修鷳在旁冷冰冰地添了一句。
一時間,皮皮的臉驚得煞白,莫非自己已成了鬼了?嚇得連忙看地板,影子還在,又看了一眼賀蘭靜霆,發現他的頭也盯著地板。
“是……是誰救的我?”她顫聲問道。
“修醫生。”寬永說。
“——”皮皮本來挺不喜歡修鷳,現在他成了救命恩人,情況全不一樣了,皮皮連忙說,“謝謝你救了我,修先生!”
修鷳不客氣地嗯了一聲:“從今往後,你要乖一些,不要動不動就和賀蘭頂嘴。”
“……好的。”
“賀蘭的脾氣不好,你多擔待些。要不然他一怒之下就不讓你長頭發了。”寬永也加了一句。
“……”皮皮看著麵前的兩個人,華麗麗地無語。
正躊躇著,賀蘭靜霆隔著軟帽摸摸她的光頭,又擰擰她的耳朵,然後將她的肩膀一攏,和自己靠得緊緊的,笑著道:“你們不用聯合起來嚇她。不管用。她就是喜歡淘氣。”
修鷳無可奈何地搖搖頭,扔給他一把鑰匙:“天晚了,我和寬永一起走,你開我的車回去吧。”
33
汽車一從岔道拐入高速公路,立即開始提速
雖然賀蘭靜霆一向開快車,可這次皮皮卻覺得這次是因為他生氣了。於是好很緊張地坐在不旁邊,看著道旁的路燈飛退,道道光影雨點般打在車窗上。
這條高速是新修的,峻工時報社還派過記者采訪過。皮皮隱隱覺得這地段眼熟,自己以前似乎來過,尤其是馬路旁邊的那條河以及岸上的垂柳,還有對麵工廠的煙囪。
不知是修鷳自己身體的氣味還是灑了香水,車子裏麵香噴噴的。其實在這香味單聞起來並不壞,有股鬆木的味道,但不知為什麽皮皮聞了就覺得頭昏。她悄悄地看了一眼賀蘭靜霆,發現他很專注地開車,一直沒說話。
可能就是得罪了他吧。皮皮心想,不顧祭司大人的叮囑,非要吃那桌子上的菜,祭司大人怎能不生氣?不過,祭司大人可能不知道皮皮有低血糖,一餓起來奮不顧身地就要吃東西。食色性也嘛,皮皮覺得自己剛才的“無禮”是可以原諒的。
可是祭司大人不理她長達十五分鍾,這是從未有過的事。
就在這時,皮皮忽然說:“其實這地方我來過。”
賀蘭靜霆的頭歪了一下,露出傾聽的樣子。
“辛小菊的家就住在這附近。”
這顯然不是他猜到的答案,頭又偏了回去,繼續開車。
過了一會兒,見皮皮也不說話,他終於問:“辛小菊是誰?”
“我的好朋友,也是中學同學。”皮皮指了指河那邊的一片墓地,“小菊總是說好這一生之所以倒黴就是因為住的地方風水不好:後麵是火葬場,左邊是烈士墓,隔壁是花圈店。這條河的對麵就是烈士墓了。烈士墓是解放後的事兒。以前這裏是亂葬崗,埋死刑犯人的地方。”
賀蘭靜霆的眼光閃爍了了下,“嗯”了一聲。
“剛才那頓飯,你為什麽不讓我吃?”皮皮問。
“不是說了嗎?你不能吃蛇肉。”
“別騙我我,那肯定不是蛇肉。難不成是人肉?”皮皮覺得這話很有趣,幹笑了兩聲,心頭一悶,笑不起來了。
傳來賀蘭靜霆若即若離的聲音:“我們狐族有很多部落,每個部落都有自己的飲食習慣。”
皮皮點點頭:“比如那天晚上的prty,很多人都是吃雞肉的。”
“這是大多數。他們非常溫和,專心修煉,與世無爭。有點像蜂巢裏的工蜂。”
“你是指他們負責采集元氣,以供給少數幾個人嗎?——階級社會都這樣。”
“不是。”賀蘭靜霆回頭看了她一眼,對她的階級敏感性很是吃驚,“我是指,他們沒有繁殖能力。他們可以尋歡作樂,但他們不能繁殖。”
“女性也不能嗎?”
“男女都不能。”
“那……”是這樣啊。皮皮心裏開始打鼓,“賀蘭你也是工蜂嗎?”
他的唇邊滑出一絲淺笑:“你希望我是呢,還是不是?”
“嗯……”皮皮嗯了半天,答不出來,隻好衝著窗外傻笑。
“對於我們來說,愛情並不是指向繁殖。一個人無論可不可以有後代,都可以有愛情。”
這個道理誰不懂啦。皮皮鬱悶地說:“這麽說來,你是工蜂?”
賀蘭靜霆不置可否:“修鷳和寬永不是。在狐族中他們屬於凶猛的肉食類,但他們不吃活食。為了便於理解,我暫且稱他們為食屍族吧。”
“也就是說,他們吃的是動物的屍體。”皮皮覺得這不難理解,“我們人類也吃啊。肯德基店裏不是天天賣炸雞嗎?這沒什麽奇怪的。”
賀蘭支吾了一下,說:“你能理解就好。”
“所以他們的身體素質和大多數狐仙不一樣,有很強的繁殖能力?”
“我們稱之為WO。”賀蘭靜霆看著遠處的路燈,聲音有些飄渺,“他們隻有一個身體和一個繁殖器官,沒有內髒。”
皮皮驚訝地看著他,以為他在說一個比喻,這話題越談越抽象。
“難道他們連心肺和腸胃都沒有嗎?那麽,他們怎麽呼吸、怎麽消化呢?”
“皮皮,歡迎你來到狐狸的世界。”他沉穩地打著方向盤,“如果你把我們的身體想象成某種有組織有係統的東西,你根本就想錯了方向。”
“可是,一個虛無的身體怎麽可以大量地繁殖呢?”
賀蘭靜霆忽然笑了。
“你笑什麽?”
“你不了解虛無。”他說,“繁殖本來就是從無到有的過程。正因為什麽也沒有,才可以不停地有。”
“如果什麽也沒有,這個身體怎麽能保證它繁殖出來的東西肯定和原件一模一樣呢?”
“不保證。他們有時候會原樣繁殖,有時候會出現新的完全不同的種類。可是隨著濫用和環境的惡化,他們產生後一種類的情況越來越少。實際上當大家發現種狐們不能產生全新的種類時,有些人擔心了,認為這是狐類衰亡的象征。我就是這些人之一。另有一些人卻認為生存的第一要義就是繁衍。換句話說,這世界要有足夠數量的狐,而不是狐仙。因為繁殖是修煉的大忌,除非他是種狐。千百年來,我們狐類一直把長生和修煉成人當作自己的最高夢想。我們夢想變成人。現在,這種夢想垮掉了。於是有人主張我們應當放棄修行,放棄模仿人類。一位狐狸的天年是十二歲,活到十二歲就應當自然地死去。我們生存的首要目標應當是繁衍和擴大生存的空間和範圍。”
皮皮想起了剛才餐館裏的談話:“所以有人開始下令不再批準任何修仙的申請。”
“是的。”
“趙鬆是誰?”皮皮忽然問。
“他是賀蘭鸘的弟子。族類一共有兩個祭司,左祭司和右祭司。他是左祭司。”
“你是右祭司?”
賀蘭靜霆點點頭。
看樣子,狐族的政治也很複雜呢。可是皮皮隻關心一個問題:
“那你究竟是不是工蜂呢?”
“我們不能和人類繁殖。”
“你應當是半人半狐吧?”
“所以你是個瞎子。”
“那麽……嗯……在你身上,是人的部分多一點呢,還是狐的部分多一點?”
“這個對你來說很重要嗎?”
“我不過是想更了解你嘛。”
“除了我長得像人——這和所有的狐仙一樣之外,我沒有任何地方是人的。我是一位地地道道的狐狸。”
“你是說……是說……《動物世界》裏放著的,長著毛的那種?”
“嗯。”
這些事實在需要咀嚼,於是,皮皮沉默了。的
過了一會兒,見好半天不說話,賀蘭靜霆摸了摸她的頭:“怎麽,皮皮同學,你害怕了?”
“這有什麽可害怕的?孔子說,四海之內皆兄弟也。” 皮皮很豪爽很男性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一點也不怕,至少你沒讓我害怕過。”的
話音未落,車子忽然震動了一下,既而猛然減速,而且迅速換向邊道。的
皮皮伸長脖子看了看車外,發現後麵有一輛白色的越野吉普緊緊尾隨著他們,不但絲毫沒有減速的意思,若不是賀蘭靜霆閃得快,就撞上了。就在他們換道的一瞬間,那車子彈般飆了出去,很快變成一個點。
“天啊!”皮皮嚇得出了一身冷汗,“這司機怎麽搞的,是不是喝醉了?”
“多半是。”避過它之後,賀蘭靜霆加速追上去,“我的時速已經一百八了,他開得比我還快。”
他們漸漸地追上那輛吉普。賀蘭靜霆謹慎地和它保持著一段距離。那司機果然像是喝醉了酒,不但不停地換道超車,撞翻了幾個水桶,有一秒鍾還碰到了道旁的圍杆,擦出一道亮眼的火花。
“看樣子要出事。”這場景好像是動作片裏的追車,皮皮的心怦怦亂跳。沒過兩秒,猛聽見“轟”地一聲,那車果然在遠處失了控,整個車子在空中連翻了好幾個跟頭,越過欄杆,從他們的視線中消失了。
“糟糕!肯定出人命了!”
皮皮第一反應就是拿起手機撥110。撥了半天居然占線,忙對賀蘭靜霆說:“快停車,咱們去看看還有沒有救。”
車很快就停在了出事地點。
四周靜悄悄的,沒什麽汽車路過。賀蘭靜霆關掉車燈,說道:“你繼續報警,我下去看看。”
欄杆下麵是個斜坡,通向一道極陡的草溝。皮皮下了車,往草溝裏一瞧,黑魆魆的,什麽也看不見。
皮皮往左移了兩步,忽然踩到一個軟軟的東西。定晴一看,那東西不成形狀,隻是血肉模糊的一團,皮皮隻覺一陣毛骨悚然,尖叫一聲,不管三七二十一,緊緊抱住了賀蘭靜霆的脖子,同時指著地上,半天說不出話。
“賀蘭,那……那個東西是什麽?”
賀蘭靜霆看了一眼,沒說話,將她抱回車內,關上門,說,“醉酒開車,還是這種速度,人肯定是沒救了。我去看看,你在這裏等著。”
“那你快去快回好不好?”皮皮覺得四周陰森森的,說話都哆嗦了。
她在車內發瘋似地打手機,過了幾分鍾終於接通了,便結結巴巴將發生的事說了一下。可是她說不清地點,隻知道這是二零七號高速公路,城西方向,在永和區烈士陵園附近。接話員說馬上派救護車過來,就將電話擱下了。
其實車禍地點很好找。馬路上一片狼藉,滿地的碎玻璃,掉下來的車輪蓋和保險杠全扭歪了,路上還有幾條漆黑的刹車印。
過了好一會兒,皮皮才看見賀蘭靜霆從深草中走上來。回到車上,一言不發。
“找到司機了嗎?”
“找到了。”他開始發動汽車。
皮皮急忙按住他的手:“先別急著走,我報了警,接電話的人說請我們留在現場,他們需要采證。”
“人已經死了。——他沒係安全帶,整個人被甩了出去。”賀蘭靜霆拿開她的手,“你也看見了,四分五裂,身首異地,一片狼藉。”
“那我們也需要留下來配合警方的調查。”皮皮認真地看著他。
“皮皮,”賀蘭靜霆冷冷地說,“我不喜歡和警察打交道。”
“可是——”
她覺得賀蘭的態度很奇怪,不禁詫異地凝視他的臉。車內不是很明亮,路燈的餘光通過車鏡折射到他的臉上。
皮皮的心猛然一沉,一直沉到地獄裏。霎時間,車內的空氣仿佛被抽空了一般,不能呼吸。
賀蘭靜霆的嘴邊有一抹淡淡的血痕。
“嗨,”她說,“你這裏濺了一點血,我幫你擦擦吧。”
“是嗎?”賀蘭靜霆對著車鏡看了一眼,隨手抽出張濕紙巾將那血痕擦掉了。
然後,他轉過身來說:“現在幹淨了嗎?”
“幹,幹淨了。” 皮皮瞪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她,聲音一陣發澀。
“係上安全帶,我們回去吧。”賀蘭靜霆說。
她一頭冷汗地坐在那裏,一動不動。
“皮皮,安全帶——”
“賀蘭——”她突然打斷他,“剛才你下去幹什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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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
仿佛料到她會這麽問,他微微一挑,說:“沒幹什麽。”
“你是不是把那個司機——給吃了?”她很緊張問道,心裏一陣發毛,渾身都哆嗦起來。
他回頭過來看了她一眼,目光有些異樣。張開嘴想說什麽,過了半秒,什麽也沒說,又閉上了。
皮皮雙目圓睜,狠狠地瞪著他。
過了片刻,他才說:“我隻吃了我喜歡吃的那一部分。”
語氣很淡定,甚至有一點冷酷。他目光緊鎖,嘴微微地抿了一下,露出一抹戲弄的神態。
他打量著她的臉,觀察她的反應。玩味著她的一舉一動。皮皮隻覺得頭皮一緊,整個身子都被他神秘的目光凍結了:“你,你吃了他的肝,肝髒麽?”
“味道不算好,酒精太多了。”他閉上眼,若有所思地搖搖頭,嘴唇動了一下,仿佛在回味著什麽。
然後他竟然詭異地笑了!一道月光射在他潔白的牙齒上。
皮皮推開車門,拔腿就跑。拿出了百米衝刺的速度,沿著欄杆的方向狂奔。跑了不到五分鍾,便重重地撞在一個人的懷裏。
“別碰我!” 她尖叫了一聲,忽然捂住小腹。
她的臉煞白了,胃很痛,便趴到欄杆上對著外麵的草溝嘔吐。
她不停地吐,直到吐光了胃裏所有的東西,這才筋疲力盡地轉過身,一麵憤怒地看著他,一麵咻咻地喘氣。
兩人僅隔一尺,目光強有力地對峙著。
過了片刻,賀蘭靜霆的視線飄到別處,淡淡地說:“你吐完了嗎?”
他的聲音很輕柔,似乎含著一絲關切。
不知道是恐懼還是憤怒,皮皮卻說不出話,隻聽見自己的牙齒咯咯作響。
“回車吧,我們需要馬上離開這裏。”
他伸手去攬她的肩,她將身子一擰,掙開了他的手,冷冷地看著他,一臉的抗拒。
他原本態度囂張,這一下,竟然失笑了:
“生氣了?”
“你一直在逗我玩嗎?賀蘭靜霆?你也在等我的肝髒是嗎?其實你用不著等,月黑風高,趁著沒人,你盡管來拿!” 她不停地喘氣,眼冒金星地對他吼。
她的心在號哭,覺得自己又被騙了。一年前雪夜的場景複現眼前。一向溫柔和善的家麟忽然間變得冷酷無情,而斯文高雅的賀蘭靜霆,竟是茹毛飲血的野獸!為什麽一切人一切事都有可憎的一麵?為什麽每次都要輪到她來發現真象?
“我不想嚇到你,皮皮。”賀蘭靜霆不溫不火地說道,“隻是你最近透支過度,需要補充元氣。”
話剛剛說完,他居然摸了摸她的頭,又將她的下巴抬起來,不陰不陽地說:“我其實一向很挑食的。”
她推開他的手,大聲道:“你知不知道對死人最大的尊重,就是尊重他的屍體?這人之異於禽獸,就是要蓋棺而葬入土為安的。你可曾想過他的親人如果看到這一切,會怎樣傷心嗎?”
“你扯得也太遠了吧?”他冷笑,“他的親人關我什麽事?我又沒酒後開車。”
“難道你不知道吃人是件多麽肮髒的事嗎?”
“不知道,”他繼續冷笑,眸色一霎間暗了下來,“我習慣了。——誰讓我不是人呢。”
他說得沒錯!錯就錯在她一直不肯相信。不相信他是獸,不相信他把人命看得如此淺薄。閉上眼,她不敢想象賀蘭靜霆吃人是什麽樣子。腦中隻是不斷浮現《畫皮》裏的場麵。那個披著人皮的妖怪,血盆大口,鋸齒般錯落的牙齒…
“你走!我再也不想見到你!”她憤怒地喊道。
地上的人影拉長了,陰森森地向她壓過來。但他的口裏還保留著調侃的語氣:“這麽說,你終於了解了我的本質,你恐懼了。”
黑洞洞的眼光掃過來,同時過來的還有一股殺氣。皮皮隻覺脊背發寒,腳趾也跟著一陣抽搐。但她卻凜然地揚起臉:
“豈止是恐懼,祭司大人。還有厭惡,還有憎恨!我替死者感到惡心!”
“真是這樣嗎?”賀蘭靜霆目光比月色還要冰涼,“世界這麽大,生物那麽多,你以為隻有你們人類的死才有尊嚴、才配得上葬禮嗎?”
他掉頭而去,幾秒鍾的功夫。人和車都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皮皮獨自坐在路燈下。夜已深了,星光暗淡,空氣中飄浮著幾許寒意。
她抱著胳膊哭泣了了陣,抬起頭來,又感到了片茫然。隻知道自己在二零七號高速上,離家還有了半的車程,掏出手機叫出租,手機響了一聲就黑了。沒電了。真是便宜無好貨,這手機需要天天充電。有時恨不得一天充兩次。徒步回家隻怕要走好幾個小時,就地攔車吧,又擔心遇到歹徒。皮皮想了想,決定還是在原地等待比較好。她報了警,相信不久警車就會來了。
正這麽想著,遠處一輛灰色的轎車忽然減速,連穿兩道車道,嘎然停在她麵前。
車門打開,下來的卻是兩個她認識的人。
修鷳和寬永。
“嗨,皮皮,你怎麽在這裏?”寬永有點吃驚地問,“賀蘭呢?”
“他,他走了。”
食屍族的來了,皮皮不由自主地連退幾步,身子一硬,已經抵在欄杆上了。
“不可能,他應當就在附近。”修鷳淡淡地說。
“是賀蘭打電話讓你們來的嗎?”假裝鎮定,皮皮問道。
死我活“沒有。”修鷳穆穆閑閑地看著她,緩緩地道,“聽說這裏有車禍,我們順路過來看一看。”
“人已經死了。”
“阿門。”寬永一臉肅容:“關小姐,請在這裏稍坐片刻,我和修醫生下去檢查一下,然後就帶你回家,好嗎?”
一麵說,一麵很專業地將一雙醫用橡膠手套戴在手中。
皮皮這才發現修鷳不知何時又從車上拿出一個鋁合金的盒子,很濃重,裏麵似乎裝著醫療器械。他走到欄杆旁邊,忽然停住步,問道:“寬永,你帶電池了嗎?”
“我會忘記嗎?”
“等等!”皮皮突然大喝一聲:“他的家人還沒有來和他道別,請你們放過他好嗎?”
兩人怔住,繼而對視了一下。
修鷳淡定地解釋:“我敢肯定,他的家人絕對不想知道他最後一麵是這種樣子。還是我們來替他收拾比較好。”
“請放心,”他居然拍了拍她的肩,語氣如神父般關切,“我保證我們一定是帶著尊敬地心情來完成這件事。”
說完這話,他們翻過欄杆,消失在深草之中,草叢裏隨即傳來一陣窸窣。
皮皮不寒而栗,又忍不住好奇地往下看。
顯然做這些事已駕輕就熟,下麵一片漆黑,他們卻不需要手電。她以為自己會聽見咀嚼的聲音,切割的聲音,吞咽的聲音,或者器械觸碰時的響動,可是除了喓喓草蟲和遠處的車笛,夜色如此安祥,仿佛與他們合謀掩蓋這一場罪惡。
正在這當兒,草叢中傳來隱隱的電器聲。在工廠長大的皮皮熟悉這種電器:某種小型電鑽,馬力不是很強,聲音也不刺耳。可是皮皮卻覺得那聲音就是一把電鑽,直接鑽進了她的腦袋。
倉皇中,她拔腿就跑,發現不遠處有輛出租車正向著自己的方向駛來。她迎著那車跑去,一邊跑一連做出搭車的手勢。
那車在前方停了下來,車頂亮著“吉運出租”四個字,還有一串電話號碼。這是本市最大的一家出租車公司,司機資料全部備案,都是有證可查的。皮皮大大鬆了一口氣。
從車窗裏鑽出一張扁平的臉,是個年輕小夥子,三角眼,獅子鼻,板寸的短發。他口裏叼著一根煙,揚起嘴角笑了一下,說:“小姐,這麽晚搭車?去哪裏啊?”
說到“小姐”這兩個字,聲調微微上揚,目光間有點曖昧。
可是皮皮卻不生氣。因為他說的是本地口音,連哪個區都聽得出來。
“勞駕,我去青年路。”不管答不答應,皮皮拉開車門跳進前座,說:“快走,走裏不安全!”
司機斜睨了她一眼,油門一踩,車開得飛快。
風呼呼地往車窗裏灌,皮皮長長籲出一口氣。
“深更半夜荒郊野地的,小姐怎麽一個人在這裏?”司機問道。
“朋友的車子壞了,找人去修了,說是來接我,等了半天也沒來。”她隨口編了個理由。
司機嗬嗬一笑,搖了搖頭,不相信這話,也不想繼續打探,換了個話題:
“今天天氣——”
話未說完,突然雙手拽住方向盤,猛地踩了個刹車。整個車子被強大的衝力擰得橫了過去,在馬路當中打了一個九十度的大彎。皮皮隻覺身子頃刻間被甩了出去,又被安全帶死死勒住。第一反應就是雙手抱頭,彎腰屈膝,保護自己珍貴的頭骨。
隔了半晌,震驚中的兩個人才緩過神來。司機“呸”地一聲吐出煙頭,皮皮則小心翼翼地直起身子,向窗外看去。
夜燈朦朧,車子的正前方依稀站著一個人。一動不動的。
天啊,皮皮心想,是什麽人這麽想不開啊,這可是高速公路啊!幸虧司機反應快,不然一條命可就交待了。
司機一腳踹開車門,伸出半個身子對著那個人吼道:“媽B的!你小子中什麽邪了!不想活找死也不找個好地方!老子的腳再慢一步,就把你軋個粉碎!我 CAO你祖宗八代……”
他涕唾橫飛地亂罵,正好左道上有輛卡車開過,車燈直射到那人的臉上。皮皮和司機同時看見了一張俊美而蒼白的臉,瘦削挺拔的身影被燈光打成一道斜線。他仿佛亙古時就站在那裏,黑色的風衣在夜風中飛舞,雙目直視如兩道寒芒。
皮皮的呼吸停頓了,整個人突然僵住。她感到自己的臉被他的目光牢牢緊鎖,大腦一片虛無。
是賀蘭靜霆。
司機雖然越罵越歡,卻不敢從車裏麵出來。賀蘭靜霆忽然上麵幾步,修長的手臂向前一探,將他的人從車窗裏直拖了出來,一直拖到路邊,“嚓”地一下,撕掉了他的上衣。
冰涼的手指在腹間摸索,似乎在尋找什麽。
任何人到了此時都不免魂飛魄散,那司機的腿早已軟了,整個都吊在他的手中,皮皮聽見他結結巴巴地叫道:“你你你……想幹什麽?想□你看對人好不?我是個男的!” 開始他還嘴硬,過了一秒鍾他的身子就劇烈地晃動起來,在賀蘭靜霆的手中拚命掙紮,嗓音飆成一條直線:“救命呀!!!有人殺人了啊!!!”
大約是嚇破了膽,他的聲音很細,幾乎是哼哼著的,皮皮一直以為隻有女人才會有這種樣淒慘的叫聲。
她越急越解不開安全帶,折騰了十幾秒鍾才衝出車外,大聲製止:“賀蘭靜霆!你放手!”
麵前的人腮邦子動了一下,忽一把將司機提起來,大步流星地走到出租車邊,一腳挑開門,將他往車裏一扔。的4b6538
過了整整一分鍾那司機才緩過勁來,油門“嘎吱”一響,車子猛然調頭擺直,頃刻間便飆了出去,迅速變成一個點。
賀蘭靜霆快步走回來,雙眼眯成一條縫,審視了皮皮片刻,然後,似乎嫌那個人不幹淨,他掏出一條純白的手絹,慢慢地擦自己的手。
莫非是還未吃飽?
皮皮驚恐地看著他,心砰砰地亂跳,嗓音近乎呻吟了:“祭司大人……您還想幹什麽?”
他驀地伸出手,將她緊緊地抱在懷裏。
他的動作很猛,幾乎是粗暴的,她的臉撞在他結實在的胸肌上,就好像撞在一麵牆上,火辣辣地發痛。
“噢!賀蘭靜霆!放開我!” 她掙紮得越狠,反而被他抱得更緊,一時間,自己的每寸肌膚都緊貼在他身上。他一言不發,隻是狠狠地將她往自己的懷裏擠壓,皮皮覺得自己的整個肩和背都被他的雙手環住。自己正在縮成一個小點,簡直無法喘息。
她對著他的胸膛狠狠地一咬。血迸了出來,洇濕了他的襯衣。
雖然吃了痛,他卻根本不放手。
“放開我!”她在他懷裏尖叫。
他的手臂放鬆了一點,卻仍然緊緊地圈著她。忽然間,他開始親吻她的臉。
從他的胸口散發出一團氤氳的花氣,致幻劑般令人心襟搖蕩、神魂俱散。她難以自拔、迅速沉淪,甚至主動去吻他的唇。
他自製地避開了,將唇印到她的耳根上。她聽他輕聲地說:“你寧肯跟著那吸大麻的司機,也不肯跟我回家嗎?”緊接著,她的耳根一片清涼,傳來一聲飄渺的歎息,“如雙,我怎麽可能傷害你?”
她的心猛地一震,霍然抬起頭,迷惑地看著他。
那已不是她慣見的祭司大人。
麵前的男人目光渙散,神態淒楚、氣息淩亂又無限深情地看著她:“跟我回家吧。”
她的心忽然軟掉了。乖乖地點點頭,牽著他的手,跟他進了車。
一路上他們沒說一句話,進了市中心,皮皮忽然道:“請送我回我媽媽家裏。我好久沒回家了。”
她報了門牌地址,他將她送到家門口,沒有道別,一言不發地離開了。
誰是如雙,她沒有問。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賀蘭靜霆是消失了的家麟;她是消失了的如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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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看見大家有很多的討論哦。還有不好好心的MM幫我抓蟲。我在原稿裏麵已經改過來了,但不敢上網改,怕有偽更的嫌疑。
這章忍不住煽了點情……汗,不知道大家喜不喜歡這樣的賀蘭……我寫的男人很少有這樣的……
35
客廳的燈熄了,廚房的燈卻亮著。
皮皮爸剛回來,一碗剩飯,一包榨菜,腮幫子鏗鏘有力地咀嚼著。
她忽然覺得一陣溫暖。多麽現實的世界啊。盡管家很窄小、家具很破舊、為節約電,燈光很暗淡。可是這是皮皮生活二十年的家。
“皮皮,這麽晚回來啊?”聽見動靜,皮皮爸抬起頭,有點吃驚的樣子,“怎麽剃了個光頭?
“單位發起的活動,我自願的,支持癌症病人。”
“哦。”他繼續埋頭。
皮皮注意到爸爸的手上纏著一塊沙布,連忙問:“爸,您的手怎麽啦?”
“幹活時不小心給割了一下,小傷,沒事兒。”
“您去醫院看了嗎?小心感染啊。”
“家裏有創可貼,一貼就好。”他粗著嗓門,“去醫院多麻煩,排隊等好久呢。”
“您又不忙,怕什麽排隊。”她失口說了一句,隨即後悔。父親擺地攤掙不到錢,近來修馬桶的生意也遠不如從前。以前BB機老響,修一次就有七十塊,如今經常是兩個禮拜才收到一個電話。有一次一家人馬桶堵了,修了半才發現堵住的隻是一隻牙簽,雇主硬是不肯給錢,皮皮爸一惱火說了幾句髒話,那家人的兒子不樂意了,兩人打了起來。皮皮爸年老體衰,不是對手,鼻青臉腫地回來了。皮皮媽於是一個勁兒地怪自己的老公沒出息,那麽多人下崗做生意都發了,為什麽偏偏他一個大子兒也沒撈到。害得全家跟著他節衣縮食喝西北風。
所幸父親的神經跟皮皮一樣大條,也沒往多處想,隻是說:“太晚了,去睡吧。”
臥室裏傳來電視聲。皮皮媽愛看電視,睡得晚。皮皮拉開冰箱,想給自己找瓶汽水,冰箱裏空空的,除了一包白菜,十幾包涪陵榨菜,什麽也沒有。連雞蛋也沒一個。
她禁不住抽口涼氣:“爸,這個月的工資我交了啊,家裏沒這麽窮吧?弄到您要吃榨菜。”
“嗯。”他三下五除二地將碗裏的米粒掃蕩一空,“你媽買個美容俱樂部的半年卡。她說單位的人都買,集體買打七折,自己不買很沒麵子。”
皮皮掏出自己的錢包。也沒剩很多錢了,翻出三百塊給爸爸,然後遞給他一張龍卡:“這是我的存款,家裏用度太緊就取出來用吧。密碼是三零二七。”
卡裏存的是皮皮的嫁妝錢。都是積攢的。
說罷她蹬蹬蹬地進了裏屋,將電燈一開,皮皮媽嚇得從被窩裏鑽出來:“皮皮?”
她徑直去了衣櫥,將媽媽的皮包打開,找出那張美容卡扔到她麵前:“媽,您明天把卡退了吧。家裏現在困難,全家都在節約,您支持一下。”
皮皮媽的臉騰地一下就紫了:“這也沒多少錢!讓我去退?多沒麵子!
“您的麵子比全家人的命還重要啊?”
“哎喲喲,大小姐,你也真是孝順。看崔阿姨家的老二,在外麵掙大錢,這個月給兩千塊零花,還請鍾點工做飯。對門龍家的老大,人家跟你一個學校畢業的,現在呢,嫌家裏房子小,給她媽三十萬,現金買房子。我也沒指望你太多啊,還管我的事啊?”
皮皮二話不說,拿出電話遞給她:“媽,要不您現在就給龍家老大打個電話,告訴她您願意當她親媽,問她願不願讓您住她家去。如果她願意,您請便!”
皮皮媽的嗓門上下子高八度:“哈!以為你掙了點錢就可以得瑟是不是?老媽要你養嗎?老媽養不起自己啊?早讓你盯著家麟,盯著家麟,看你平日裏也挺伶牙俐齒的,聰明勁兒都跑哪兒去了?如果你跟他結婚,現在不就是吃香的喝辣的,住花園洋房了?就算不結婚,也犯不著拿他當仇人啊。多個朋友多一條路哪。人家家麟可是好孩子,生意不成仁義在,出國還惦記著你。告訴你,錢不是你的,是家麟給我寄的。”
她的臉頓時白了:“家麟?家麟還給你寄錢?”
“看他寫給你的信你都不回,我就給他回了一封,講了講家裏的情況。實話告訴你,你爸還不讓我說。我們的房子以前是國有資產,現在都要轉讓給個人,雖然不是商品房,也要交好幾萬。家麟在國外,美元比人民幣那是一比七。人家拔根毛比我們的腰還粗……”
“媽,您收了他多少錢?”
“也不是很多,兩千……”
“美金?”
“那還能是人民幣?
“媽您知不知他隻是個學生?還在打工?他有家有老婆,自己也有父母要孝敬,國外生活那麽困難,您跟他叫哪門子的窮?想當丈母娘您想瘋了啊?把錢給我,我給他寄回去!”忍不住嗓門也高了。
皮皮媽兩手一攤:“早花掉了。上次你爸說好多人炒股發了,他也想試試,我把大半都給他了。哪知他手氣這麽不好,現在全給套住了。”
見皮皮的臉越變越黑,幾乎是氣勢洶洶的,皮皮媽有點嚇到,喘了兩口氣,小聲說:“算了,美容卡明天去退,總行吧?犯不著回家就對我大呼小叫的。好歹我是你媽,生你不容易!”
皮皮咬了咬牙,憋了肚子的氣,最終選擇不和媽媽計較:“對不起,媽媽,剛才態度不好。家麟寄來的信在哪裏?他還說些什麽?”
“就寄來一張支票,讓我不要告訴你。還說這事兒他和田欣知會過,所以讓我們放心地用。還說小時候老在咱們家混飯吃,我和奶奶都疼他,是他孝敬給我和奶奶的。”
皮皮走出臥室,覺得媽媽的話裏含著水份,又回著頭問了一句:“您肯定他隻寄了兩千嗎?”
“唔……嗯……寄了兩次,每次兩千。”
皮皮氣得不出話,跑到洗手間裏洗了把臉,氣乎乎地抱著毯子在客廳的沙發上睡了。
那一夜,不知為什麽,她卻夢見賀蘭靜霆。滿頭滿腦都是他的影子。在月光中,在花叢裏,在樹蔭下。四周環繞著一股木橛之氣。她開始以為是家麟,可是夢中的人一直戴著墨鏡,穿著隻有賀蘭才喜歡穿的亞麻襯衣。
不是家麟,因為這種直截了當、無需鋪墊的親密,她和家麟之間從未有過。
次日清晨,奶奶買早點回來,皮皮問起那首《寄生草》。
“什麽《寄生草》?”
她哼給奶奶聽:“離酒榷須眉長,見鬥茶掩鼻忙。數朝市屈伸量,睨窺衣履皂白狀,撩撥左右浮沉望。……”
“哦,那首。”奶奶點頭,“我想起來了。你三歲的時候常唱,不是幼兒園老師教給你的嗎?”
“不是啊……不會吧?”
“我以為你是從幼兒園學來的呢。幼兒園的田老師你還記得吧?就住在前麵一棟的三樓。她女兒小慶不是你的小學同學嗎?昨天買菜我還碰見田老師,人家還問起你來著。”
皮皮立即給田老師打電話。
“……沒有。絕對沒教過首歌。——從來沒聽過。”田老師肯定地說。
“您會不會記錯?這是十幾年前的事兒了。”
“不會。我帶你的那年是我參加工作的第一年,可認真可積極了。所以對每個孩子的印象都很深。”
“那我……我小時候還有什麽奇怪的事嗎?”
“我想想——”,“還有一個事兒挺好玩的。你還記得陶家麟吧?”
“記得——”
“小時候你們倆特好。隻有一樣,那就是你曾經給他起了個外號,叫他小河南。家麟的媽媽是河南人。他特不高興你這麽叫他,為此還你跟打過架呢,結果你把他的嘴都打腫。家麟媽聽了這事,以為你媽媽對她有意見,特地來問我是怎麽一回事。我就到班上批評你。我說‘皮皮啊,不可以給小朋友起外號,下次再這麽叫老師要罰站了’。你還是叫,越叫越起勁,挺強的。沒辦法,我隻好把這事兒報告給你媽。你媽嚇唬你說,再這麽叫就就你送去公安局。你嚇壞了,這才沒叫了。”
小河南……皮皮隻覺耳朵嗡嗡作響。心頭的一些東西轟然倒塌了。
上班之前皮皮去了一趟銀行,將自己的存款換成四千美元給家麟匯了回去。同時給他留了一條短信:“多謝你的幫助。”看著存折上的兩萬多塊人民幣頃刻間就消失了,皮皮心痛得喘不過氣來,在心底裏嗷嗷直叫:“我的嫁妝啊!”
36
(那個,如雙改名成了慧妍。鬱悶啊)
接下來皮皮有一個多月沒見過賀蘭靜霆。
開始她以為賀蘭會主動打電話。事實證明,祭司大人的自尊非同尋常。可是,皮皮雖是小人物,小人物就沒氣節了嗎?所以皮皮也不打電話。
兩人就這麽杠上了。
若在平時,皮皮也沒什麽脾氣的。貧苦人家的女兒煩惱多,她沒功夫也沒資本耍脾氣。可是在她短短的人生曆史中偏偏憑空添上了一個“慧妍”,好像她既是一個人,又是另一個人的鬼魂。皮皮覺得有點冤,同時又有點累。驀然間肩膀都沉重了好幾斤,走路不輕鬆,好像頂著兩個腦袋。
更重要的是,皮皮華麗麗地受打擊了。
鬧了半天,原來賀蘭靜霆喜歡的不是關皮皮,而是她N年之前的某個化身,一個名叫慧妍的女孩。他們之間親密頓時打了折扣。敢情那雙溫柔多情的眼不是為她多情的,那雙修長性感的手不是為她性感的,那顆忠誠專一的心也不是為她專一的。
也許他和慧妍有什麽尚未了結的恩怨;也許他們上世是一對落難情侶;無論他們之間發生過什麽故事,這個慧妍跟她關皮皮沒關係! W
倒也不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如果祭司大人有什麽未了的心結,皮皮很願意幫他。可是她也不是什麽超人,自己尚且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皮皮全家賴以生存的國營大工廠已進入半停產狀態,媽媽被勒令提前退休,退休工資少得可憐。廠裏已經有人因為吃了一個月的白菜邦子,痛苦不堪地自殺了。爸爸天天打零工,收入又低又不穩定。奶奶完全沒收入。在全社會都在邁向二十一世紀的時候,皮皮的全家正在退回戰爭時期。在周圍所有人都被商品經濟弄得眼花繚亂的時候,皮皮全家恨不得收緊腰帶實行實物配給製。
皮皮覺得當前的要務就是認真工作,努力掙錢,挽救這個家的經濟危機!因此,她很需要元氣!而不是消耗元氣!
可是,既然她不去找賀蘭靜霆,賀蘭靜霆也不來找她,皮皮不得不麵對這樣一個後果:整整一個多月沒有頭發!是那種絕望的沒有。頭皮錚亮,寸草不生,蒼蠅落在上麵都嫌滑腳。皮皮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摸自己的腦袋,尋找毛發生長的痕跡。摸了半天,一根毛茬也摸不到。 於是她咬牙買了一瓶101毛發再生精,天天塗抹也不見效,急得恨不得撞牆。
莫非祭司大人的元氣含有劇毒?新生的毛發在頭皮下就夭折了?
當然,這還不是她的最大打擊。
眼看著研究生報名就要開始了。報名需要單位蓋章。以前單位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一回辦公室的張主任居然不肯蓋了。據他說,這幾年都是度金熱,想考研的人太多,不安心本職工作,社長一怒之下出台了一項新規定。所有打算考研的員工,必須要在工作和學習中自選其一。遞了辭職報告才給蓋章,不然就休想。
皮皮在宿舍裏蒙著被子思想鬥爭了整整三天,將研究生報名申請表放在手裏捏了又捏,都快捏出水來了,最終長歎一聲撕得粉碎扔到馬桶裏衝掉了。且不說她不是科班出生考上的可能性有多大。就算考上了,讀書的日子沒有工資,她將有三年時間沒什麽收入。家境貧困如此,皮皮不敢冒這個險。人窮誌短、壯氣蒿萊就是這個意思吧!皮皮欲哭無淚,咬咬牙,將備考的書全部收進紙箱,塞到床下,眼不見為淨。
從那天起,皮皮養成了買福利彩票的習慣。一周買一次,認真對獎。是啊,也許有一天她中了大獎,一切煩惱都解決了呢。
把這些說給小菊聽,她聽了直笑:“皮皮,你老了。”
“為啥?”
“你開始相信奇跡了。”
“可是,你覺得我應當放棄考研嗎?”皮皮雙手抱頭,苦惱地說。
“不應當。”小菊回答得很快。
皮皮微微一怔:“為什麽?”
“曾經有位老先生對我說,這世上有三種人:有些人能讓事情發生,有些人坐看事情的發生,還有些人奇怪為什麽事情發生了。——皮皮,你不能像我這樣坐視著一切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而無能為力。你得拚搏!你得抗爭!”
皮皮覺得,小菊其實是個哲學家,特別是在批評人的時候。說這話時她很激動,一雙枯瘦的胳膊,搖得皮皮的身子直晃。好像勸的不是皮皮而是她自己。
“可是,我的家怎麽辦?我爸下崗我媽退休沒有我這點工資全家都過得不寬裕呢。”
“咱們算一下,你家一個月開支有多大?”
“生活費至少要兩千塊吧。我爸我奶奶的身體都不好,萬一生病就不夠了。”
“兩千塊?你打兩個工就賺回來了。要不你辭職到我這裏來吧。麥當勞最近還招人呢。我怎麽著也混上了個白班經理。包漢堡這種活兒累是累,但不用動腦筋。”
“可是,這樣的話,我不是沒有時間複習了?”
“嗯——這段時間你就全天在家複習,用你的存款過日子好啦。等你考完試,我去設法給你弄個位置。”
“我的存款——”皮皮心裏一涼,苦著臉看著她,“被我爸買了股票,套進去了——”
小菊沉吟片刻,問:“現在離考試還有幾個月?”
“還有半年呢。”
“你能找人借點錢嗎?或者你到我們這裏來打個半天工,挨過這陣子再說?”
“借錢?……唉,還是算了吧。我寧肯打工。”
皮皮最怕借錢,特別是在沒有償還能力的時候。
“皮皮,看著我,在做選擇的時候要往光明的地方想。”見她的頭又怏怏地低了下去,小菊捏了捏她的肩,“想想看,如果你成了真正的記者,幹上了你夢寐以求的職業,那該多麽爽!何況你是有潛力的。上次考試你不是都過了分數線嗎?不是有教授說你挺有希望的嗎?你離夢想隻有一步之遙,為什麽要放棄呢?”
是啊!為什麽要放棄呢!沒有錢就包漢堡!就算考上研究生也可以半工半讀!皮皮被鼓動了,人生關鍵的時刻來臨了,不知是恐懼還是激動,她忽然間淚流滿麵。
可是……這麽大的決定,需要三思而行吧。皮皮的眸子閃亮了一下,又迅速地暗了下去。
“皮皮,你一定要明白什麽是你真正想要的!是要當小秘書還是要當大記者?”
“大記者!”皮皮脫口而出。
“那就下決心辭職吧!”
皮皮扔下汽水瓶,一溜煙地奔回辦公室,花了兩分鍾在計算機上打出一份辭職報告,直奔三樓交到張主任的手中。
她不敢“三思”,三思的結局肯定是放棄。
在總編室裏忐忑不安地坐了幾個小時,快下班的時候張主任找她談話,企圖挽留她。皮皮鐵了心拒絕了。
主任的臉黑了,半是安撫半是威脅地說:“這事兒我已經向社長請示了。如果你堅持考研,我們會對你做自動離職處理。工資發到下月底。小關,”他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你要想好。萬一你沒考上研究生,想回來,社裏不會再有你的位置。”
霎時間,皮皮仿佛落入萬丈深淵。她低頭想了好一會兒,用力點了點頭:“主任,我想好了。”
她終於是拿到了那張蓋著鮮紅大印的報名通知書單。
瘋狂的複習開始了。
不知不覺中,三個月一晃而過。皮皮白天去麥當勞打工,晚上在家複習功課。日子過得比老年人還有規律。辭了職,單位的宿舍當然不能住了,家裏雖然舒服,卻要忍受媽媽無窮無盡的嘮叨和數落。大好的工作丟了,響當當的鐵飯碗砸了,家裏的用度緊張了——皮皮媽的心那叫一個堵啊,差點沒把皮皮罵得想上吊。她死活不信皮皮是因為考研放棄了的工作,覺得她一定是得罪了領導,被報社變相地開除了。可是媽媽畢竟是媽媽,從皮皮辭職的那一天起,她再也沒買過化妝品和高檔服裝,也再沒提美容俱樂部。居然天天早起走兩站路替皮皮爸看地攤,讓他騰出時間接更多的活兒。
看到媽媽的轉變,皮皮驚到了。
原來人這麽有彈性啊。
皮皮仍然沒見過賀蘭靜霆。
正如小菊所說,皮皮就算不能阻攔一些事情的發生,至少能讓某些事情不發生。
如果她不打電話,不去招惹賀蘭靜霆,高傲的祭司大人不會無緣無故找上門。
於是乎她的頭皮還是光溜溜的。每天不得不戴著假發上班。那套假發是佩佩送的,很高級,可以在上麵梳理自己想要的發型,戴起來很方便。冬季即將來臨,天氣漸漸冷了,皮皮戴假發已成習慣,幾乎忘記了光頭這件事。
十月的最後一天,報社裏有位女記者開生日派對,邀請了一群同事到本市最大的迪斯科舞廳跳舞。辭職之前皮皮與那位記者關係頗佳,所以特地打電話來邀請她。那時皮皮的複習已過了白熱化的階段。畢竟是第二趟,該背的都背了,英文和政治習題做了十幾本,參加的考研複習班也結束了。她覺得很疲勞,想休息一下。加之同事的盛情難卻,便答應了。
舞廳名叫“龍城”,門票很貴。皮皮以前去過幾次,都是佩佩帶著她去玩的。二樓上有近千坪的舞場,(以下形容舞廳的,刪去若幹字)。
皮皮跳了不到一個小時就累了。跑到洗手間脫掉發套,擦了擦汗。雖然舞場裏有良好的通風,幾百人一起揮汗如雨共同喘氣,二氧化碳的含量還是滿高的。她覺得口渴,意興索然地到一樓咖啡廳去喝水。要了一杯果汁,找了個清靜的位置剛坐下來,不遠處有位女郎忽然上來打招呼:“皮皮?”
女郎容顏豔麗、身材玲瓏、打扮時尚,皮皮看著她,一時半會兒想不起來是誰,有點尷尬:“請問你是——”
“蘇湄。”
腦中一片空白。皮皮覺得這張臉似曾相識,但名字肯定是第一次聽說。
“那天晚上,觀音湖的Party,記得不?”
皮皮恍然而笑:“對,對,你是阿湄。對不起——我不知道你姓蘇。”
“方便坐過來嗎?貌似賀蘭沒和你一起來?”她笑著問,笑容十分嫵媚。
“沒有。請坐請坐。我正想找個人說話呢。”皮皮很熱情地邀請她。
蘇湄抿了一口葡萄酒,問道:“那天發生了什麽事?為什麽你們剛進了桑林又離開了?”
“嗯……出了點情況,不得不提前離開。”鑒於賀蘭靜霆在狐族中的身份,皮皮不想替他製造更多八卦,回答得很謹慎。
蘇湄低頭喝酒,很識趣地沒往下問。
皮皮隻好反問她:“那你呢?那天晚上過得如何?盡興嗎?”
“挺盡興的。”她笑了笑,“所以看見你特地來道個謝兒。希望那天不是令你太為難。——看上去你們真的好像認識不久。”
“是啊。”皮皮虛弱地歎了一聲,心事被勾出來了。
“怎麽?不開心?”蘇湄敏銳地嗅出了她的情緒,“說出來給我聽聽,我年歲比你大,或許能替你開解開解?”
長達四個月沒有賀蘭的任何消息,要說心裏沒有一絲掛念是不可能的。皮皮幾乎夜夜夢到他,且次次都是……春夢。可是,人妖殊途,她實在不能接受他的……飲食方式。
“嗯——”皮皮猶豫了一下,試探著說:“湄湄姐,你知道慧妍的事嗎?賀蘭和慧妍?”
“你是指那個沈慧妍嗎?”
37
皮皮眼睛一亮,連連點頭:“是啊。”
“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 。”蘇湄的睫毛很長,像洋娃娃那樣忽閃忽閃地眨兩下。皮皮懷疑那是假睫毛,仔細一看,竟是真的。
“多少年?
“九百年前吧。”
九百年?那也太古老了吧?本來皮皮覺得自己跟慧顏多少有點親近,掐指一算,慧顏成了宋代人物。宋代的女人她隻知道一個李清照,還記得上課時老師用投影機放過畫像, 一位模樣清秀的中年婦女 。皮皮甩了甩頭,中年婦女立即變成了白發蒼蒼的骷髏。
這樣的人,會不會是慧顏?
她還在琢磨慧顏是啥長相,蘇湄又說:“ 你知道‘真永之亂’嗎?”
她茫然地搖頭。
“不怪你不知道,你修行的年限太短,這事說來話長。” 說罷,蘇湄下意識地掃了一  眼自己的手表。
“等等,咱們邊吃邊說 。”皮皮殷勤地跑到前台給她要了一杯酒和一塊蛋糕:“湄湄姐, 你慢慢說哦 , 說詳細點 。”
她拿起蛋糕吃了一 口:“ 你這小姑娘,敢情是想打聽情郎的過去呢。”
“不會是本族機密吧?”
“這事兒也不是人盡皆知,不過像我們這樣超過五百年的是肯定知道的。”蘇湄將酒杯晃了晃,冰塊在蜜色的威士忌中輕輕爆裂。她淺啜一口,在酒杯上留下一個鮮紅的唇印,“賀蘭的母親不是狐族的,這個你聽說過吧?”
“聽說過。”
“人狐異類,不能通婚,所以賀蘭一生下來身體就很差,而且雙目失明。按照本族的規矩,不健康的幼雛出生之後應當立即棄置荒郊,任其自生自滅。”
皮皮啞然:“啊?這麽殘忍嗎?”
“這很正常啊。野外生存特別艱難,如果他不能自己捕食,誰也顧不上他。修仙以前狐類在大自然中的年均死亡率高達百分之六十五。別的不說 ,光是每年被汽車輾死的狐狸都超過十萬隻。——強健的都不一定活得下來,何況是殘疾的。”
死狐狸皮皮倒沒見過,但孟春之季,馬路上被汽車輾死的小動物真是比比皆是。
這麽一想,皮皮就產生了強烈的同情心:“哦,是這樣啊!”
“可是,賀蘭是首領唯一的兒子。賀蘭的父親—— 們叫他青木先生——在他萬年寂寞的修行生涯中獲得了自己的血脈還是非常高興的。賀蘭在他身邊長大,享受了漫長的哺乳期。 這其間一切覓食都是由他父親命人來完成的。愛之深不免責之切,他對這兒子總有些不滿意,覺得他的身體、能力很不完善,無法接替自己至高無上的地位——”
她停頓一下,見皮皮兩手托腮,目光炯炯地注視著自己,正聽得津津有味。於是微微 一笑,繼續說道:“所以賀蘭比有史以來的任何一位狐狸更早開始修行。他很用功也很專心,功力升長得很快。同時他父親派人到人間替他捕獵,供給他修煉所需的原料。通常情況下,我們需要修煉五十年才能獲得初步的人形。可是賀蘭隻修煉了十七年就變成一位姿態翩翩的美少年。他可以不需要父親代勞了 ,於是便開始有有生以來的第一次狩獵。”
“湄湄姐,你說的狩獵指的是——”為了澄清自己的疑惑,皮皮指了指自己的肝髒。
“當然啦。”蘇湄點點 頭,“ 這次行動意義重大。因為修行的頭十七年是個門坎。 這十七年所獲得的元氣決定了他以後修煉的功底和速度。對於賀蘭來說 ,那一年正好是陽年,如果他在那一年遇到一位八卦純陽的人間女子,並令她愛上自己,那麽,在某個八字純陽的日子裏享用她的肝髒會對修行大有裨益。 具體來說 ,就是極有可能令他重見光明。—— 這種機會他一生隻有一次。”
皮皮的心開始砰砰亂跳。
“所以,青木先生對此事的關注幾乎到了偏執的地步。他親自出馬搜索目標,終於有一天欣喜地告訴賀蘭他已選定了一位將軍家的女孩,叫沈慧顏。她會在正月十五的那天晚上去逛元宵燈會。賀蘭聞風而去,憑他的魅力,自然是所向披靡。據陪他一起去的人說 ,那女孩對他一見鍾情。兩人迅速墜入愛河。這期間,賀蘭不僅遲遲不肯下手,而且極少回家,甚至避免見到他的父親。青木先生派人來催了幾次,他都以時機不當為由故意拖延。眼看著八字純陽的那一就要到了 ,他父親見他還沒動靜,就下了最後通牒,聲稱要親自來找他。於是乎,賀蘭一聽見消息連夜就帶著這位沈姑娘逃跑了。”
“他很聰明,處處掩飾自己的蹤跡。可是山高高不過太陽,過了三天,他還是被他父親派去的人找到了。他們雙雙被押了回來。聽人說,賀蘭曾經苦苦請求父親放過慧顏,他寧肯終生失明。可是這一切都被青木先生看作是軟弱的表現。他對心慈意軟的人本就深惡痛絕,於是越想越氣,在純陽的那一天 ,他親自主持祭儀,祭儀一過,便當著賀蘭及全族長老的麵,將那女孩子的肝髒活生生地剖了出來,命他立即進食,以證明他是一位合格的繼承人。——據在場的人說,那女孩子不愧是將軍家的後代,整個過程沒叫一聲,她痛苦 好一會兒才斷氣。她甚至說 ,如果這樣能治好賀蘭的眼睛,她很願意。”
手背輕輕一涼,皮皮發現自己滴一滴淚,同時肝髒隱隱作痛。她覺得心底一陣發寒,顫聲問道:“那……賀蘭究竟吃了沒有?”
作者有話要說:
是這樣……既然大家不喜歡這個“妍”字,覺得像韓國名,我就改成“顏”字吧。我覺得“慧顏”這兩個字用低沉的男聲來發,比“如雙”要好聽。如雙是平聲,調比較高。
這個故事漸入高潮了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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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蘇湄研究著皮皮眼中的淚痕,繼續說,“他不但堅決不吃,而且當著眾人的麵要求父親立即殺掉自己。不然此生此世,隻要他還活著,定要為慧顏報仇。這話在場的人聽來都覺得蹊蹺。因為賀蘭的性格正好是他父親的反麵,他是出了名的溫良恭讓,不到關鍵時刻不說硬話的。族裏人有什麽難事都願意找他疏通。突然間竟對父親如此剛硬絕情,翻臉不認人,元老們全都震動了,認為這是前所未有的忤逆。更多的人說,賀蘭之所以能輕易陷入如此荒唐的人類情感,是血統本身的問題,他根本不配領導本族。青木先生自然是怒不可遏,將他禁閉了一百年,之後又下令放逐。於是,父子間有兩百多年沒見麵。在見麵時賀蘭在南方勢力強大,羽翼豐滿。於是就有了長達三年的真永之亂。”
“真永之亂?是像人類那樣的戰爭嗎?”皮皮問,“賀蘭修行那麽短,怎麽可能勝過他的父親呢?”
“我們所說的戰爭不是成千上萬的人拿著兵器在戰場上廝殺。在狐界,戰爭隻在頭人之間進行。比如說,如果部族甲要進攻部族乙,隻用這兩個族的首領相互挑戰即可。勝的一方就可以統治敗方的部族。所以我們的首領不用自己覓食,吃的永遠是最好的。就算整個族的人都快餓死,最後一點食物也要供給他。他最大的任務就是接受別人的挑戰,打敗對方,以保證本族的地盤和安全,這就是我們意義上的戰爭。”
“可是,賀蘭不是已被放逐了嗎?那麽他在本族的地位也一並失去了吧?憑什麽來號召別人那?”皮皮問道。
“賀蘭出生後不久,青木先生就祈示天地,宣布了他繼承人的地位。這是向天的承諾,改轅易轍會招天譴。此外祭司的職位是終身的,也不可以更改。”蘇湄抿了一口酒,繼續說,“真永之亂的最後一年,父子之爭到了白熱化的地步。其實大多時候賀蘭都處於劣勢。被他父親派去的殺手追的四處逃竄,受過很多次傷,有幾次幾乎死掉了。在最後的一次廝殺中,賀蘭潛入到父親的洞穴發動夜襲。青木先生受到重創,被他劫持。但賀蘭似乎也有把柄握到父親手中。三天以後,父子達成協議:他們南北分治。北緯三十度以北,是青木先生的地盤;北緯三十度以南,是賀蘭先生的地盤。他保留賀蘭在本族重要事務上的一切權利及原定的繼承權。”
“那麽,”皮皮問,“他們父子再也沒見過麵,說過話嗎?”她覺得狐族的戰爭也太慘烈了吧。而且是兒子打老子,又爭地盤又偷襲,還劃勢力範圍,這不是黑社會嗎?這不跟上海灘的青紅幫一個樣嗎?
“沒有。幾百年來都沒有。”蘇湄看著自己豔麗的指甲,“聽人說,青木先生對賀蘭已完全失望,他們的仇恨已到了相互憎恨,水火不容的地步。真永之後,青木先生便大力扶植自己的得意門生趙鬆,特地為他設立了左祭司一職,將自己的不少權力轉移給他,力圖與賀蘭抗衡。”
皮皮低頭沉思,半天不說話,狐族的政治也很複雜啊,而且幾乎和人類一樣曆史悠久,不是她這種小人物一時半會兒搞得清楚的。
蘇湄玩味地看著她,過來一會,忽然問:“皮皮,你是從哪個山區出來的?”
“我 ……我就是本地人。”
“不會吧,蘇湄的眉頭皺了起來,“北緯三十度以南隻有狐仙,沒有狐狸。”
皮皮隻得老實地承認:“我不是狐狸。”
“你——”蘇湄的口張成一個大大的0字,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不是狐狸?”
“不是,”
“可是賀蘭卻告訴你他真實的身份?”
“嗯,——他不應當告訴我嗎?”
蘇湄看著皮皮的臉,神情很古怪,欲言又止。
“我想他是看上了我的肝,”皮皮說,“我八字純陽。”
蘇湄開始收拾自己的小包,一麵收拾一麵訕笑:“看來賀蘭將你掩飾得很好,憑氣味真分辨不出來。”
“他對我很坦白,從沒刻意隱瞞過什麽。”皮皮看出她有點不安,連忙安慰她,“再說,若是不幸出了意外,我很願意向他捐獻肝髒。”
蘇湄的表情更加尷尬了,她支吾一下,說:“剛才我說的那些……你當是傳聞吧。其實賀蘭的事情我們知道得很少。除了轟動一時的真永之亂,我們對他幾乎一無所知。”她想了一下,又說,“不過我不相信他看上了你身上的什麽東西。”
“是嗎?”皮皮眉尖一挑。
蘇湄站起來,從椅背拿起一件紫色的披肩披到身上。皮皮差點被她身上的香風吹暈過去。她將餘酒一飲而盡,半笑不笑地說:
“祭司大人從不勉強任何人。無論他看上了誰。被他看上的那一位都會覺得很榮幸。為之九死且不悔,何況隻是區區一塊肝髒?”
皮皮一臉黑線,架不住心裏一陣嘀咕,食人大仙有這魅力?不覺得啊 ……
“湄湄姐,最後一個問題,”皮皮站起來跟過去,“你能給我一個手機號嗎?”
蘇湄走後,皮皮也跟著溜出了舞廳。假發的散熱性不是很好,出汗的時候頭皮會癢。
皮皮取下發套,換上一個棉布帽子,給街上的冷風一吹,舒服多了。
手機響了,一看號碼是佩佩。
“皮皮,你在哪裏?”
“我在街上——”
“今天下午我去C大采訪,碰到你的那位朱教授了。”
朱教授就是皮皮今年打算報考的碩士導師。和大多數學生一樣,三個月前皮皮曾提著兩條煙兩瓶酒去拜師。倒不是要走他的門路,隻是聽說有經驗的考生說,考研之前最好見一下導師,互相好有個印象。如能趁機套出點考試範圍,那就再好不過了。這位朱教授的新聞傳播學今年隻有兩個名額,報考的學生不下一百個。大半還是本係的應屆畢業生。新聞傳播是熱門嘛。朱教授懷抱一隻波斯貓在自己的書房接見了皮皮,兩人大致寒暄了一下,不到十分鍾就送客了。皮皮覺得自己沒談好,一個月前又去拜訪了一次。這次她是有備而來,拿著自己發表在省報上的幾條新聞給他看,又說了說當前新聞報道中的冒些假大空現象,這才算把老先生的臉上說出了點笑容。朱教授對皮皮在新聞單位工作很感興趣,看了她發表的習作,覺得很有基礎。又聽說皮皮是第二次考研,頭一次的分數也不低,很喜歡她的執著。皮皮的心這才有了一點底。
皮皮“哦”了一聲。佩佩是個爽快人,有急事才會打電話。既然她這麽提,一定是出了什麽事。
“和我一起去的裴主任是他多年前的學生。我讓他委婉地提了一下你的名字,說你是他的一個親戚。”
“謝謝謝謝……那位裴主任我都不認識。”皮皮感動了。朋友就是朋友,佩佩和小菊時時把她放在心上。
“認不認識這不是關鍵,關鍵是,這位朱老先生忽然問起了你的身體情況。”
皮皮的臉色變了:“身……身體情況?我身體沒情況啊。“
“他問你為什麽老是光頭?是信佛,還是有病?——他說新聞事業是國家的喉舌,記者要有很強的政治信念和敏感度。此外,搞新聞還是個體力活,身體不好,跑不動,哪裏能抓到新聞?”
皮皮傻眼了,一時間緊張得幾乎昏厥過去。
沒想到事態如此嚴重。當初隻是覺得拜見長者應當以誠相見,所以沒戴假發,隻戴了了一頂軟帽。光頭的樣子很容易看出來,她以為老先生不會介意。
“我這不是……不是得了皮炎嗎?一直沒好呢。我這著急啊。”
“皮皮,你趕緊想辦法。這老先生可不是一般地執拗。為什麽他的學生個個厲害?因為他挑得厲害!聽老裴說,他本來就不喜歡招女生,因為他的老婆就是他以前的學生,特別厲害。——到不是說以貌取人,如果他心存芥提而你的成績又是可上可下,那就麻煩了。”
皮皮走著走著,旁邊有個花壇,記得一屁股坐下了:“那我怎麽辦?”
“趕緊治皮炎,隻要長出一點頭發就去見他,說明你一切正常。要不要我給你介紹醫生?”
“不用不用。我……我自己想辦法。”
掛掉電話,立在馬路邊發了一陣呆,皮皮當機立斷地去了渡口花店。
正值秋季,南方城市氣候偏暖,花市裏的花目不暇接。
她急急地逛了一圈,對花的知識有限,竟然找不到想要的花,便停在一家鋪子的門邊問老板:“請問您這裏有牡丹嗎?”
“有。”華農正用剪刀剪一批玫瑰,頭抬了一下,吐出一個字,又低了回去,手不停地動,仿佛在趕工。
“牡丹不是四月開嗎?”
“溫室裏種的。”
“用過化肥嗎?”
他指了指旁邊的綠色招牌:“百分百綠色花卉。”
“請給我來十朵。”
“什麽顏色的?”
“ ……白的?”
“兩百塊。”
“兩百塊?!!!”
這麽貴啊!不就是幾朵花嗎?皮皮暗暗抽了一口冷氣,趴在櫃台上和老板磨嘰開了,企圖打個折,區區十朵算什麽生意,老板輕蔑地搖頭:“我說的是實價。”
“我……我身上隻有一百五十塊錢。”
“你可以買紅色的。紅色的牡丹便宜點。”他建議。
“請問……紅色與白色,哪種味道好點?”
“都是牡丹,一個味道。”那人橫了她一眼。
“我是指……我是指吃起來的時候,”
那人打量她的眼神更怪了,不過還是以專業的態度回答了她:“慈禧太後喜歡吃白牡丹,據說味道很甜美。”
“請給我七朵白牡丹吧。”
沒奈何地交了錢,她挑了七朵半開的牡丹,在家裏放了一晚,早上起來,正好盛開。一路花氣甜美地捧著,好像捧著一尊佛像。在早班地鐵上為了花她擠在最後,地鐵的玻璃正好合在她身後。幾個男人擠著她,她兀自抵擋著,但人氣畢竟是汙濁的。出了地鐵,人憔悴,花亦萎靡了三分,幾片花瓣卷了起來。皮皮不得不折進洗手間,給花莖上灑了一點水。公車倒不擠,這個別墅幾乎人人有車。但下車時一位胖大嫂正好打她的麵前過,手一掄,一朵花掉下來,沒來得及拾,又給人踩了一腳。
到達閑庭街56號時,隻剩下了六朵。
六朵也好。六六大順。
皮皮不大記得一年前自己第一次到這裏來的情景。雖然很多細節至今令她驚悚。仍舊是靜悄悄的四合院,老式的朱漆大門,沒有風,看得見鐵馬上的鏽。一株蒼柏遮了半個庭院。唯一不同的是門上沒有鎖。主人今天在家。
環視一周,沒有找到門鈴,她拍了拍門上的銅扣。
過了一會兒,她聽見了腳步聲,緊接著門就開了。
一縷熟悉的氣味傳過來,她把花當作盾牌擋在胸前,說了聲:“嗨。”
幾個月不見,賀蘭靜霆的麵容有些憔悴,穿著件黑色的襯衣,身子越發清瘦挺拔。他沒戴墨鏡,臉很漂亮,漆黑的雙眸沒有任何焦點,臉上也沒有任何表情,好像不知道站在自己麵前的人是誰。
“是我,關皮皮。”她又說。
他點點頭,神情有點倨傲。
哦,祭祀大人還在生氣……
其實賀蘭靜霆的脾氣一直是倨傲的,皮皮覺得他多少有點端著架子。與人交接也是矜持自守,不冷不熱,說話做事更是含而不露,滿是玄虛。與蘇湄故事裏那位情感豐富的主人公大相徑庭。
見他半天不開口,她隻好繼續勾搭:“最近好嗎?對不起我工作上出了點事兒,我……我換了個工作……一切都是新的……熟悉起來需要一段時間……所以沒跟你聯係。”皮皮還想加一句“其實我很惦記你。”又覺得太肉麻,從腦子裏刪掉了。
“你帶了花?”他說。
她忙把花塞到他手中:“白牡丹,喜歡嗎?”
眼角微微一動,他露出狐疑的神態:“你——給我送花?”
“不,不行嗎?”她被他咄咄逼人的氣場壓住了,一緊張,說話跟著也結巴,“你,你不喜歡嗎?你不是說你想知道烈日下盛開的牡丹是什麽樣子的嗎?”不管他看不看得見,她指了指天,又指了指花:“現在,頭頂有烈日,牡丹也是盛開的,哪,就這樣子,你摸摸看。”
他輕輕摘下一片花瓣,用手撚了撚,放進口中慢慢品嚐。
“味道好嗎?”
“挺好。”他說。
“賀蘭,你能把頭發還給我嗎?”她迫不及待地說。
39
話一出口追悔莫及。
皮皮有點窘,很心虛地看了一眼賀蘭靜霆,希望他寬宏大量不與她計較。祭祀大人穆然閑立,一隻手插在荷包裏,很放鬆,很自在。
“你來的不是時候,”他說,“我正準備出門旅行。你能等一段時間嗎?”
“出門旅行?出……出去多久?什麽時候回來?”
“順利的話,三四個月吧。”
還有兩個月皮皮就要考試了。複習已不是大問題。她務必要在這兩個月中再見朱教授一次。
她著急了,語氣帶著明顯的哀求:“能推遲十天再走嗎?”她記得賀蘭說過,療傷的話,十天就可以令她長出頭發。她隻需十天啊。
“抱歉的很,我已經買了機票,是要緊的生意,今天下午就動身。”
怕她不信,他從荷包裏掏出一張打印的電子機票,在她麵前晃了晃。
掃了一眼出發日期,果然是今天。
她剛要說話,花壇的另一頭又傳來一陣腳步。
很輕,很細碎,帶著一股淡雅的香氣。
她不知道為什麽這些狐狸的很香,香得連這滿壇子的花都擋不住。皮皮揉了揉鼻子,歪著頭往裏瞄,看見走廊邊有一個美麗女人,抱著胳膊站在酴釄架下,細挑個兒,穿著件印花細布的旗袍,空穀幽蘭一般,見了她,煙波微漾,款款地說:“靜霆,有客人嗎?”
“是的。”他應了一聲。
“幹嘛在門口站著,快請人家進來喝杯茶。”她說,“我去泡茶。”
人影往廚房的方向去了。
皮皮隻覺得腦袋被人打了一槍,立在原地,失魂落魄,又像是站在山頂看風景,忽然來了地震,山嘩啦啦地往下垮。
幸好賀蘭看不見她的臉色。
“她是千花,”他解釋,“我的一位朋友。這次生意她和我一起去。”
千花。
皮皮當然記得這個名字。觀音湖的party賀蘭沒有請千花,她的朋友忿忿不平,為此還損了她幾句呢。
生意順利的話,他們會有三四個月的時間在一起。
如果不順利呢……
一時間,皮皮的心亂了。
其實,她不是一直害怕賀蘭的嗎?現在他終於有了女伴,狐狸大仙因此會放過她,這不是更好嗎?
越分析越亂,她咬了咬嘴唇,仰起臉問道:“賀蘭,你要去哪裏?”
“先去西安,還有幾個別的地方。”
“我能和你一起去嗎?”她忽然說。
“你?願意和我一起去?”他嚴重懷疑,“不會吧?我記得你說過,你對我除了厭惡隻要憎恨。”
“我試圖以你的角度來理解問題,這……這總需要一個過程吧?”皮皮小心翼翼地說。
“這麽說,你現在可以理解了?”
“可以了。其實你這麽做也沒什麽錯。我不是也常去肯德基吃雞塊兒嗎?我也沒問過雞是什麽感受啊。話說,我現在看見雞塊都不敢吃了。”她無條件投降:“我和你去西安,你讓我幹什麽都成。”
他皺了皺眉,琢磨她的意思:“真的嗎?”
“真的!"
皮皮心裏想,狐狸大仙能讓她幹什麽呢?就是陪他談生意唄,吃吃飯,喝喝酒,做個陪襯。大仙外出目不視物,需要有人照顧,幫他訂個車票,帶個路什麽的,皮皮覺得這些自己都可以勝任。
賀蘭靜霆緩緩地說:“皮皮,既然你知道這世上所有事都有代價,求祭祀大人辦事,代價自然很高。”
“是,是。”皮皮點頭,“不是談生意嗎?我可以幫你跑腿,我可以幫你帶路,我可以幫你拿包,我可以--”
他搖搖頭,好像一位慈愛的家長糾正孩子的語法錯誤:“求祭祀大人辦事,不是你來說你可以做什麽,而是我來說,我想要什麽。”
皮皮被他的話繞糊塗了:"你……你想要什麽?“
他將空洞的眸子對著她的臉,似乎在尋找她眼睛的位置:“皮皮,我要你嫁給我。”
“哦?”
“我覺得你是喜歡我的?”
“啊?”
這就是狐仙大人的表達方式嗎?
皮皮的大腦一片空白,呆了半晌,結結巴巴地說:“你……祭祀大人……你這是在向我求婚嗎?”
剛才還在攻城略地,轉眼間就成了亡國之君。皮皮覺得虧大發了,鬱悶得隻想打自己的腦袋。
“可以嗎?”他把那捧牡丹硬生生地塞進她手中,一對深不見底的黑瞳裏有一絲亮晶晶的東西在閃動。
皮皮想看清那亮晶晶的東西是什麽,瞪大眼睛一瞧,發現那是她自己的影子。
“什麽?你說什麽?”她懷疑自己的耳朵有問題。那一把牡丹在手中,沉甸甸的,她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
“皮皮,你能嫁給我嗎?”
他握住她的一隻手,將它放到自己胸前,雙目微合,喃喃地說:“不用拒絕我,好嗎?”
“我不--”
他猛然睜開眼,手腕猛然收緊。
手骨“喀”地響了一下,皮皮叫道:“你別捏我的手啊!”
他懊惱地鬆開手:“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一受打擊就有點控製不住……”接著他歎了一口氣,樣子很沮喪。
“我沒打擊你啊。”皮皮說。
“你剛才不是說不嗎?”
“我是說,我不拒絕……嫁給你。”她兀自地說,“你能替我弄個波浪卷的頭發不?這樣以後我就不用燙發了。”
她搖頭晃腦地笑,戲弄了他,有點得意。然後,她的頭頂便被他按住了:“皮皮,在這個時候跟祭祀大人開玩笑,他一怒之下真有可能吃掉你。”
然後,他的手便捏著她的下顎,將她下巴微微一抬,強迫她的臉對著自己:“如果你不願意請直說,我不介意你說實話。”
雖然什麽也看不見,他卻有辦法讓她知道他的內心一直都在凝視著她。虛無的目光中仿佛藏著一股吸力,像一道黑洞連接著另一個宇宙。
她的心不知不覺地沿著黑洞下滑,她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麽,或者答應了什麽。隻覺得自己在重複著某個諾言。那張臉似曾相識,且異常親切。她曾經將一切都交給過他,所以沒有什麽不放心的。
“沒,沒有不願意啊。”她說。她的手依然停留在他的胸口上,感覺到他的心跳很快,祭祀大人很少這麽激動。
他默然而長久地站在那裏,一動不動地,好像迷失在某個時空之中。庭前草坪的自動灑水器忽然標出一排水霧,緊接著細細的水絲紛紛揚揚地灑下來,他沒料到,卻本能地轉了個身,替她擋住水珠。他回過神來,雙手一點一點地撫摸她的臉,仿佛在識別某個雕像,輕輕地說:“我去和千花解釋一下,然後送她回去。”
他從荷包裏抽出一張紙和一張卡:“這是機票,這是銀行卡,你先打電話到旅行社取消千花的機票,然後到書房用我的計算機在網上再訂一張。行嗎?”
“行。”
40
書房就在臥室的旁邊,落地窗下對著花園。這大約是賀蘭靜霆每日停留最多之處。書架邊上有一個舒適的單人沙發,地上鋪著一塊圓形的地毯,仿古式樣的落地燈從背後照過來。左手邊上的茶幾上放著一本厚厚的盲文書,書裏別著幾個大號的塑料回形針。賀蘭靜霆喜歡用五顏六色的大號回行針作書簽,這個習慣皮皮很早就發現了。她在書房裏站了一會兒,發現書桌上的計算機是開著的。屏保狀態下,一隻彩色斑斕的球在屏幕裏跳躍。皮皮迅速在網上修改好機票,就聽見門外響起了腳步聲。
賀蘭靜霆已經回來了。
“機票已訂好了。”她連忙說。
“這麽快?”他的眸子一貫是清冷的,眼時卻有了一絲笑意,若有若無的目光掃在她臉上,“我正想說,我忘了告訴你銀行卡的密碼。”
她的臉白了白:“密碼?”
“係統沒問你要密碼?”
“……問了。”
是的,係統問過她密碼,她不假思索的打了一串數字進去,立即通過了。過程太快,她急著訂票,也沒有多想。現在想起來,她打的是自己的密碼,居然和他的一模一樣。
“啊——”她抽了一口冷氣,差點跳起來:“賀蘭,你是不是通靈的?是不是會讀腦術?”
“不是。”
“我錢包裏有多少錢?”
“不知道。不然的話,我豈非還要借錢給你?”他倚在門邊,詭異地一笑,“隻能說咱們心有靈犀。”
皮皮看著他,有點哭笑不得。雖然也有不少高中同學嫁了人,生孩子的也有好幾個,但皮皮一直覺得自己不屬於那個行列。和家麟相處十幾年,連個正式的女朋友都沒混上;而麵前的賀蘭靜霆,幾乎還是個陌生人,見了幾麵就談婚論嫁,她這一生還從來沒有如此猛浪過。這麽一想,皮皮的心裏立即冒出兩個字:逃跑,哪怕是暫時的。她需要找個地方冷靜一下。
“我得回家收拾一下行李。”她說,“咱們機場見,怎麽樣?”
“不行。”他搖頭,同時伸出胳膊擋住了門,“你得陪著我。”
“為什麽?”
“你得照顧我。”他摸到她的手,將它拿到自己的唇邊輕輕地吻了一下。
一抹陽光照進來,他的眼窩多了一道陰影。皮皮覺得,這個角度看他就像個真的瞎子。他撫摸著她的手,一節一節地捏著她的指骨,輕輕地道。“你得管著我,不然我就會做壞事了。”
皮皮覺得祭司大人很肉麻。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後躲,卻被他一把拉進懷裏。
很濃鬱的男人氣息。她仰起臉,感覺到他的嘴唇在自己的額上擦來擦去,似乎在尋找一個停留的位置。淺淺地胡茬紮得她有點兒庠。皮皮很嫉妒,哪怕把這點胡茬借給她作頭發也是好的啊!至少那個變態教授就不會起疑了。
吻落在她的眼皮上,順帶著含了含她的眉頭。同時落下的還有他熱哄哄的氣息,帶著薄荷的香甜。
“留下來,好不好?嗯?”他說。怕他不肯聽,用一隻手揪著她的耳朵。
“嗯。——”她心花亂墜,頓時沒了主意。一時間腦海回到了真永年間。仿佛這是他期待已久的幸福,得立即享用,不然就會失去。
機場是一個多麽陌生的空間啊!他會不會迷路?會不會誤機?一切都需要有人指引,有她在身邊一定會方便很多。
“好吧。”她妥協了,牽住他的手,用力地握了一下,讓他知道自己的存在。
他的手微微有些顫抖,然後,整個身子也微微顫抖了一下。
“怎麽啦?”她問。
“謝謝你。”他輕輕地說,“你對我一向慷慨。”
她隨他去了客廳,看見茶幾上有一杯沏好的茶,有點過意不去地說:“這是千花沏的茶嗎?我喝一口,正好口渴。”
“別喝。”他按住了她的手,開始脫她的衣服。
麵麵俱到的前戲,她被弄得意猶未盡,身子在他掌中,骨頭被他捏著,一寸一寸地發軟。
“喜歡嗎?”他說。
她雙臂攀著他的頸子,臉窩在他的肩上微微地喘氣,輕輕地哼道:“很喜歡啊。”
“喜歡還這麽多天不來找我。”祭司大人硬是在她最歡喜的時候生生地住了手,“別纏著我啦。穿上衣服,我去給你沏杯茶。”
看著他的背影,皮皮一下子沒反應過來。流著薄汗的香軀頓時涼颼颼的,有種被打入冷宮的感覺。對外關係她要嫁的人就這樣變化無常嗎?
皮皮踮起腳尖躲到窗邊第一時間撥了蘇湄的手機:“湄湄姐,昨天你的故事全部講完了嗎?”
“講完了呀。”
“後來呢?”
“什麽後來?”
“沈慧顏去世之後,幾百年了,賀蘭靜霆是怎麽過的?”
那邊似乎錯愕了一下:“我怎麽會知道?”
“祭司大人難道再也沒有結過婚嗎?”
“沒有。據我所知,沒有。”
“他身邊再也沒有別的女人了嗎?”
那邊遲疑了一下,“這倒不是。他偶爾會帶女伴參加PARTY,每次來的人都不一樣。除了千花,其他的幾位我們都不認識。
“那麽你最近的一次見他帶女伴是什麽時候?“
“我想想。……嗯,三十年前吧。是個挺乖巧的女孩子,白白淨淨的,很害羞,從頭到尾都沒怎麽說話,看樣子還不到十八歲。那女孩身子好像有病,風一吹就咳嗽,賀蘭對她照顧得無微不致。”
“後來呢?後來你還見過她嗎?”
“沒有了。”
“你還記得那女孩子的名字嗎?”
“嗯……她說她叫宋貽,住在北京。人挺和氣的,還送了我一個毛主席像章呢。”
“宋貽?你確信她是狐族的嗎?”
“這個……本來我一直確信的。既然你不是狐族的,那她也有可能不是。反正她的手上也戴著賀蘭的媚珠,身上也被種了香,憑我們是分辨不出來的。”
皮皮聽見門外有動靜,搶著問了最後一句話:“湄湄姐,那你知道賀蘭最喜歡的是什麽嗎?”
那邊停頓了一下,說:“祭司大人麽,當然最喜歡儀式啦。”
儀式?什麽儀式?皮皮不能多問,腳步聲近了,她說了句“下次再聊”就匆匆地掛了電話。
果然是賀蘭靜霆端著茶托走進來,辨認她的方向,準確地將茶杯遞到她手中:“剛接到飛機場的電話,我們的飛機晚點兩個小時。”
機票是下午兩點的。皮皮看了看表,現在才上午九點。於是說:“那我還是回家一趟比較好,出門旅行,好歹得拿點換洗的衣服。”
賀蘭靜霆忖了一忖,點點頭:“也好。既然回去,就順便把戶口本也拿出來。”
“戶口……本?”她一頭霧水:“要戶口本作什麽?坐飛機有身份證就可以了。”
他走到她對麵的沙發上坐了下來,翠綠的窗簾半卷著,隻有半邊臉有光,影子印在米色的牆上,是個漂亮的剪影。他舒展著雙眉,用手指撫摸著扶手上的雕紋,沉默了片刻,淡淡地說:“還有這麽長的時間,怎麽打發呢?不如我們就去登記吧。”
登記!
皮皮的腦袋一下爆掉了:“什麽登記?”
沙發上的人對她驚訝的態度明顯地不悅:“當然是結婚登記。”
皮皮不自覺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今天驚愕的次數太多,下巴有點發酸。
原來祭司大人喜歡儀式,喜歡的就是這儀式啊?
這也太快了吧?還沒登堂就要入室,皮皮心中叫苦不迭,天啊地啊爹啊娘啊地呼喚著。
答應嫁人是一回事,結婚是另一回事,皮皮覺得這兩件事之間有個漫長的過程。具體到賀蘭靜霆,就是要培養深厚的感情。因為皮皮從沒想過這一生除了家麟她還會嫁給另一個人。所以嫁誰她都沒有準備好,嫁誰都不如嫁給家麟。既然家麟不要她了,她嫁誰也是嫁,也就不那麽挑剔了。這正好說明一個人的愛情是不能受打擊的,受了打擊容易把婚姻當兒戲。不是嗎?如果她不那麽荒唐透頂,怎麽會連狐仙都肯嫁了呢。且不說門不當戶不對,這種群都亂掉了。
於是乎,皮皮鬱悶了,跺跺腳,她嚷嚷開了:“噯!賀蘭靜霆,我怎麽越看你越像個騙子啊。”
“我怎麽是騙子了?”
“你了解人類文化嗎?結婚這是咱倆的事兒嗎?告訴你,這是一大群人的事兒。我得先問我爸、我媽、還有我奶奶。你得找位長輩上門提親,然後商量日子辦婚禮、請客、喝酒、鬧洞房、回門……這麽大的事,怎麽能隨便呢!”
皮皮關於是結婚的所有知識都來自於她住的廠區。這幾年她身邊結婚的親朋好友不乏其人。無論是哪一位,婚禮都辦得張鑼旗鼓、熱熱鬧鬧,從策劃到搞定花掉幾個月的功夫,不少新郎忙到結婚那天都累垮了,不得不到醫院打吊針哩。最馬虎的一對沒辦婚禮也去了麗江度蜜月。皮皮越想越委曲,她一沒失身,二沒懷孕,三不是二奶,從頭到腳清清白白的黃花大閨女,怎麽能這樣偷偷摸摸地和人登記呢?
再說賀蘭靜霆又不是陶家麟,如果是陶家麟她關皮皮私奔都可以的。
見她的臉一陣紅一陣白,賀蘭靜霆好脾氣地解釋:“這不矛盾啊。咱們先登記,然後你想怎麽辦就怎麽辦。我保證配合。”
不管他怎麽說,皮皮繼續往下數落:“婚紗照總得拍吧?”
“……”
“伴郞伴娘總要請吧?”
“……”
“總要有蜜月吧?”
“……”
皮皮越想越多,不由得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還有——我還沒問過你的婚史呢,你這是第幾婚了?十幾婚了吧!”
“我未婚。”
“真的假的?九百多歲了你還未婚,是棵樹都結婚了!”
“我甚至是處男。”
皮皮窘倒了,咽了咽口水,有氣無力地說:“難怪你功力那麽高,原來你練的是童子功啊。”
“所以我要今天登記。” 賀蘭靜霆說,“你好不容易答應了我,萬一改主意我就慘了。”
“改主意?才不會呢!我說話算話。賀蘭靜霆,我可以嫁給你,但不能這麽隨便就嫁啦。就是這樣!你耐心點!”
她還要慷慨陳詞,麵前的人忽然站起來,一把將她拉入懷中,低聲請求:“皮皮,九百多年了,這是我第一次有機會做你的合法夫君。我還不夠有耐心嗎?你能體量我的心情嗎?”
什麽是柔情似水,什麽是佳期如夢,這個就是啊。皮皮被他的聲音蠱惑了:“人家不是答應嫁你了嗎……”
然後蠱惑的聲音一下子變得很強硬:“你現在就得嫁給我。馬上。一分鍾也不能等。”
他們坐著出租回到皮皮家,家中無人,連奶奶都出去買菜了。皮皮一臉黑線地偷出了戶口本,和賀蘭靜霆一起去了她們那個區的婚姻登記處。
好在是周一,排隊的人不是很多。
“你不怕婚檢嗎?”皮皮心裏煩,一張口就冒酸水,“萬一人家檢查出來你是一隻——”
“現在不婚檢。我有個同事上周剛剛結婚。他說,隻要證明我們既不是直係血親,三代以內也沒有旁係的血親關係就可以了。”賀蘭靜霆微微一笑,回答得頭頭是道。
“我們當然沒有啦,別說三代之內沒有,一千代之內也沒有。”皮皮冷笑。笑到一半,嘴被賀蘭靜霆捂住:“噯,在結婚登記處的門口拌嘴,這不吉利吧?”
“我都沒有告訴我爸媽……”皮皮捂著臉直想哭,“他們若是知道了一定會殺了我的。”
“怎麽會殺你,最多殺掉我。”某人居然嗤嗤地笑了。
工作人員上來給她們發了兩份表格:“你們填一下。”
皮皮碰碰賀蘭靜霆的手:“咱們還得填表。”
“什麽表?”
“《申請結婚登記聲明書》。”
“那就填唄。”
皮皮領命,將兩人的證件攤開,三下五除二就填好了。自己的那份簽好字,想到賀蘭看不見,簽字不方便,問道:“表填好了,需要你簽字,要不要我替你簽上?”
賀蘭靜霆認真地搖了搖頭:“簽字這種事是很慎重的,事關你我一生的幸福。怎麽可以冒充呢?不可以,絕對不可以。”
好心當作驢肝肺。皮皮翻了翻白眼,遞上一支筆,將落款之處指給他。
摸了摸那支筆,賀蘭靜霆眉頭又是一皺:“請問,這是什麽筆?”
“圓珠筆。”
“我要毛筆。”
就這一支圓珠筆還是皮皮借來的,她環視四周,莫說毛筆,連支鋼筆也找不到:“這哪有毛筆啊?”
“我就要毛筆,還要一得閣的墨水。”某人嚴肅地說。
皮皮沒好氣地說:“哎,是你吵著鬧著要登記的,你別沒事找事,行不?”
“幹嘛這麽大嗓門?”
“為什麽一定要今天呢?”終於找到時機發泄,皮皮立即發難,“既然你這麽看重形式,又要這種筆,又要那種墨水,我們何妨三思而行,過幾個月再來?”
那隻是個街道辦事處,很小的屋子,裏麵站著十幾個人,大家的眼睛齊刷刷地看過來。
皮皮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變得很焦躁,隻是覺得咽不下這口氣。她找賀蘭,明明隻想要回自己的頭發,說著說著,忽然間就答應嫁給他了;又說著說著,忽然間又登記了。戀愛都沒開始談,忽然間就成了別人的老婆。等那紅本本一到手,法律保障都有了。再要鬧翻就得離婚了。皮皮覺得賀蘭靜霆今天是得寸進尺,而自己則是一敗塗地。平時她既不膽大也不爽快,除了被狐仙大人施了魔法,沒別的解釋啦。
旁邊一位幹部模樣的男人笑了,過來說:“別吵,別吵。這種時候都容易激動。姑娘,小區裏有個文具店,就在這樓背後的一條街上。一定有毛筆,我去替你買。”
沒等皮皮來得及攔住,那人頃刻間已出了門,不到五分鍾就拿回一支毛筆一盒墨水。皮皮一看,還真是“一得閣”的。
“不好意思,太麻煩您啦。多少錢,我給您錢。”皮皮慚愧地掏錢包,那男人連連擺手:“不值幾個錢,就當我送你們的吧。新婚快樂!”
“那——太謝謝您啦。”皮皮真誠地道了謝,見毛筆上有膠,跑到水池中將毛筆化開,蘸好墨遞給賀蘭靜霆:“簽字吧,大人。”
祭司大人優雅地簽上了自己的大名。
“哇,好漂亮的行楷。”那人讚道。
賀蘭靜霆摘掉眼鏡,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說:“謝謝你。”
那人說了句不客氣,回到自己的隊伍中。
皮皮這才發現他站的是另一條隊,往前一看,隊伍的前麵有一個牌子。“離婚登記處”。和他一起來的是個二十多歲的女人,很時髦的打扮,大約是他的妻子。那人對妻子畢恭畢敬,妻子對他卻愛理不理。
皮皮捏了捏賀蘭靜霆的手,悄悄說:“剛才你瞪他一眼作什麽?人家明明幫了你。”
“我沒幹壞事,隻是幫他解決了一個身體上的問題。”
41
結婚證當然是大紅色的。
合影很周正,男左女右,賀蘭靜霆笑得雄心勃勃誌得意滿,一旁的皮皮卻隻象征性地彎了彎嘴角,像個受了委屈的小媳婦。
“這是什麽相機啊?怎麽沒把你的原形給拍下來呢?難道光線也會騙人?”皮皮不失時機地損道。
“我的原形也挺英俊的。”某人麵不改色的頂了一句。
在飛機上,賀蘭靜霆滿意地撫摸著上麵凸凹的鋼印,破例喝了兩杯威士忌。
在他醉醺醺的時候,皮皮趁機問道:“喂,賀蘭,宋貽是誰?”
“你怎麽知道宋貽?”他立即清醒了,“誰告訴你的?”
“打聽出來的。”
這話觸到了他的心思,他有十來分鍾沒說話,也不理她。
“噯,我問你,”她推了推他,“宋貽還活著嗎?現在也該有六十多歲了吧?你不去看她嗎?你和她是什麽關係?你們結過婚嗎?”
“她去世了。”他說。
“是生病嗎?”她記得蘇湄說過宋貽的身體不好。
“和同學出去遊泳,溺水。”
“對不起,”她小聲說,“你一定很難過吧?”
他點點頭,將手中的半杯酒一飲而盡。
“哪一年的事?”
“二十二年前。”
“你看,如果她及時投胎的話,也就跟我一樣大了。”她笑了笑,笑到一半,麵容僵住了,口裏好像吞進了一隻蒼蠅:“我的天啊!”
直到下了飛機,她的心情還是陰沉的,走路都不禁要回頭看一眼,生怕身後多了一道影子。賀蘭靜霆摟了摟她的肩,笑道:“幹嘛這麽崩著臉?別想太多了。這些人都和你沒關係。——你根本不認識她們。”
“她們都是我的前世嗎?”
“是的。”他半笑不笑地說,“如果你相信有前世這麽一回事的話。”
“你沒和我的任何一位前世結婚?”
他搖頭。
這個答案簡直是令人大跌眼鏡:“為什麽?”
“皮皮,你知道這個世界有多大嗎?”
“再大也不過是個地球。我總不會跑到冥王星上去吧?”
“總之,我需要很長時間才能找到你。每次找到你時都晚了一步。你已經愛上了別人。”
“難道你就沒有一點辦法嗎?”
“皮皮,你是一個意誌堅定的女人。”
“我不是,我真的不是。帝王將相才意誌堅定,”皮皮舉手反對,“我特容易轉彎,真的。”
“那就是我的魅力不夠。”
“你?魅力不夠?”皮皮懷疑地看著他,“怎麽可能?”
皮皮暗暗地想,祭司大人儀表出眾風度翩翩,居然還有人沒看上他,難道就因為他是狐狸嗎?轉念一想就更鬱悶了。為什麽大家都沒看上,偏偏自己就看上了呢?難道她就是傳說中的冤大頭?
“或者說你越變越傻,終於傻到不費吹灰之力就到手了。”他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光頭,“我要好好地謝謝陶家麟,一定是他把你變成這樣子的。”
下了出租,進了賀蘭靜霆訂的一家賓館。在路上他說他對陝西的很多縣市都熟,西安也來過很多次。皮皮則完全沒到過西安。她家窮,從小到大沒怎麽旅遊,心裏很是興奮。
因為一直有皮皮牽著手,賀蘭靜霆沒用盲杖。到了賓館的前台,皮皮交出身份證,正準備訂房間,賀蘭靜霆忽然說:“請問這裏有蜜月套房嗎?”
皮皮暗地裏擰了一下他的手,又狠狠地盯了他一眼。
賀蘭靜霆不理她,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
“當然有。”女服務員說,“不過,我們要看結婚證。”
紅本子遞過去,鮮紅的大印,嶄新的日期,墨跡尚未幹透。皮皮窘了窘,見那服務員掃來懷疑的目光,又鎮定地笑了笑,還故意將身子往賀蘭靜霆的身上靠了一下,作親密狀。
賓館從進門到前台要經過好幾處台階,長短高低各不相同。皮皮牽著賀蘭靜霆,走路不能太快,上台階時還要先停下來提醒他一下,告訴他台階的數目,攔杆的位置。大廳的客人不算多,見這對情侶中居然有一位盲人,不免紛紛側目,打量皮皮的目光多出了一份同情。皮皮暗暗地想,今後的白天便是這樣過了,出門在外賀蘭便要這樣依賴她,心底頓時升出了一種莊嚴的使命感。是啊,她喜歡這種感覺,勝過家麟扔了她遠走高飛。
她聽見服務員笑道:“唉呀,兩位今天剛剛結婚,恭喜恭喜。”
拿了鑰匙正要離開,服務員忽又附耳說道:“浴室的鏡櫥裏備有新婚用品。進口的牌子,放心用吧。”
她愣了一下,不知所指何物,見服務員一臉曖昧的笑,回頭看賀蘭靜霆,臉上沒有笑,頓時明白了。
“電梯間往右走。”服務員說。
“不用,我們上樓梯。”賀蘭說。
皮皮隻好帶他去了樓梯間。她依稀記得賀蘭靜霆喜歡走樓梯,還以為他有幽閉恐懼症。唉,皮皮望著茫茫的樓梯,對自己說,既然嫁了祭司大人,就要習慣祭司大人……
套房在六樓,早有人將他們的行李送了進去,爬到三樓時,皮皮終於忍不住說:“樓下明明有電梯,幹嘛不用?有人追殺你嗎?”
“節約電。”
“這是賓館,又不用我們付電費。”
“那還是要節約。”他依然抓著她的一隻手,跟著她,保持著半步的距離,“愛護環境,人人有責。”
好吧,愛護環境。皮皮隻好帶著他往上爬,“六樓到了,這是最後一步台階,前麵沒有台階了。”
他輕盈地走上來,忽然將她堵在牆邊:“皮皮,今天的洞房怎麽過呢?”
“什麽怎麽過?我們是不能那個的,對吧?”皮皮說。
他的手滯了滯,臉靠上來,頂著她的額頭:“可是,皮皮,我等這一天很久了呢。幾百年了呢。”
“有什麽解決的辦法嗎?”皮皮年紀雖然不大,在報社跟著記者們混見多識廣,“用雙層的,可不可以?”
“我沒試過,不過一定管用。”
他吻她的臉,找到她的嘴唇,舌尖挑進去,凶猛地吻她。她怕人看見,用力地掙紮,他按住了她的手,身子絞到她身上。
她不由自主地推他。
“別擔心,我預先吃了藥,現在我的功力很弱,不會傷害到你的。”
“你吃了什麽藥——”
“別問。”
“賀蘭,我喘不過氣——”
他不肯放過她,牢牢地將她攬在懷裏,仿佛將一隻蠶塞進了蠶蛹,口吐絲線將她層層封住。她企圖抓他的頭發,他的頭發很硬,而且很短,她隻好用力擰他的耳朵。
“輕點啦——”她叫道。
“好吧。”
他放開了她的嘴,又去吻她的胸膛,用力地吸吮,她的全身都開始滴水……
打開門,他們直奔臥室。
臥室的當中是個心字型的水床。他將她橫抱起來,抱進浴室,在她的指點下,四下摸索著找到那盒保險套。
然後她倒在床上,隔著薄薄的床罩,溫暖的水波在身下蕩漾著。她的眼亮晶晶的,腮若桃花。他喂了她一杯水,卻仍然饑渴,而且全身都幹涸了。
“你怕不怕?”他問。
“會很痛嗎?”
“我盡量小心。”
“那我……會不會死?”
“不會的,我保證。”他微笑,“你不是要你的頭發嗎?這樣是最快的辦法了。這叫內丹。通常的情況下我們在一起你是人丹。今晚就讓我做你的人丹吧。”
他的指尖帶著一股寒意,如一枚旗子輕輕撫過她光滑的脊背。她背對著他,看見床裙上鑲著的閃鑽在燈光下五顏六色地閃爍著,地板上有一道長長的身影。
他進來得很快,痛得她抽了一口氣,身子隨即僵硬了,幾乎不能動彈了。他雙手握住她的腰,似乎要幫她站起來。可是她不但起不來,胸腔都似被一股森冷的銳氣充盈著,呼吸一下都痛。她大口地喘氣,胸口被他撫弄得堅硬起來。修長的手指撫到她的唇間,按進去,她輕輕地叼住,然後她吃了痛,用力地咬了一下。
一定很痛,他卻沒有縮手,一直讓她咬著,仿佛這樣所有的疼痛都有了著落。她隻覺整個身子都跟著他下墜,無邊無際的深淵,不知何時是底。然後,他一下子將她頂到高處,火熱地撞擊著。她頓時失去了重力,全身被他舉起來,像一道彩虹升到半空,所有的肌肉都被他拉扯著近乎強直。他們一直緊崩著,他從各個角度擠壓她,沒完沒了地要著她,然後她便喜歡了,換了姿勢,角力般糾纏上去。她流了很多汗,開始隻是呻吟,叫著“賀蘭”。後來漸漸氣短,連名字也叫不出了,隻是雙眼惺忪地看著前方,沒有思考,沒有顧忌,隻有最原始的快樂。他們配合默契,像一對野獸在叢林間跋涉,沒有目標,不是不停地向前走,向前走。
不知到了什麽時候,他終於停下來,她已累得沒有半分氣力。踉踉蹌蹌地到浴室洗澡。水有點冷,她還是不清醒,貓在他身上叫痛。他輕輕地撫慰她,幫她清洗、幫她擦淨身子。溫存體貼、柔情款款。她忽然想,《聊齋》不就是這樣的麽?一見鍾情,日日盤桓,狐狸精一點一點蠶食著人的元氣,直至幹涸。也許她也是這個結局吧?他將她送到床邊坐下,披上睡袍,從行李中找出盲杖,問她冰箱和飲水機的方向。她又迷茫了,覺得這一切不過是生活中最普通的一幕,晏爾新婚,乏累了,丈夫給妻子倒杯水,如此而已。
在陌生的屋子裏他完全找到不到方位,隻能沿著牆走。倒了水,一隻手摸索著送到床邊。她一飲而盡,喝得太快,幾乎嗆住,他輕輕替她拍背。
“還要喝嗎?”他問。
“不要啦。”
“好點沒?”他說。
“挺好的。”皮皮覺得,在祭司大人麵前也不能失掉了氣度。自己剛才的表現太哀怨了。明明想要,到最後都是自己纏著他,卻擺出一副受虐的樣子。
“這麽說……”他坐到她身邊,“你很享受?”
“那個……啊?……”
皮皮想說,當然不是啦。又怕祭司大人自責技術不好,要改進。技術還是挺好的,就是很折騰,顛來倒去,反反複複地折騰。賀蘭解釋說,若不是為了她的頭發,其實也不必用這麽長時間。皮皮左思右想,沒想出合適的回答,一抬頭,黑影又壓了下來。
半夜,皮皮忿忿地說:“那一盒是不是被你全用光了?”
“還剩兩個吧?”
“那你是不是吸了我很多的元氣?”想著自己的頭發,皮皮欲哭無淚。
“你吸了我的還差不多。”他說。
“為什麽我的腰很痛呢?”
“我給你按摩。”
他用指在她周身的穴位按壓。她原本已累得昏昏欲睡,給他一按,就像點了火一般,身體又開始發熱。他像瑜伽師那樣用手掰動她身上的每一個關節,過了一個小時,她已完全清醒了,不知不覺滿臉通紅,尤如喝醉了酒一般。
“看你,臉色多好。”他幽幽地笑道。
他輕輕地將她的身子一撥,讓她麵對著自己。將牡丹的花瓣灑在她身上。
“我餓了,要吃夜宵了。”
他用蜂蜜灑滿了她的全身,然後用嘴銜著著花瓣遞到她口中:“要不要嚐嚐牡丹的味道?”
這回他是緩緩地進來的,態度很溫柔,動作很節製。他一麵慢慢地深入,一麵俯身下去,用嘴一點一點地咬掉她身上的花瓣。
“我以前是這樣吃東西的。”他說。
她輕輕地喘氣,瞪大眼睛,看著他像一隻趴在樹上的樹獺,來來回回地舔掉了她身上的每一處蜂蜜。
“喜歡這樣嗎?”他問,眼中帶著一絲頑皮的笑。
祭司大人很喜歡遊戲哦。
皮皮輕輕地撫著他的頭,悄悄地說:“喜歡的,賀蘭。”
42
什麽是故事?
故事就是這座賓館,四平八穩的建築,年深月久地站在那裏,風雨無阻地等著你進來,進來扮演一個角色。
你進入了角色,心靈千變萬化,你傾泄欲望,忘了承載這個故事的房間。
你走進不同的房間,你走進不同的故事。
皮皮和家麟之間的是不需要故事的。他們曾經如此親密,他們擁有共同的童年、記憶、和夥伴。可是,從開始,皮皮與賀蘭之間就有個巨大的空隙,靠著強大的故事來支撐,強大到除相信,無法置疑它的真相,強大到不自覺地陷入其中扮演個角色。
可是,自從家麟離開皮皮,在皮皮的心中,另一樣東西同時也垮掉。
信任。
每當一個人企圖靠近她的時候,她變得非常疑心。
天亮的時候外麵開始下雨。雨聲很大,夾雜著雷聲。
皮皮聽見自己包裏手機的鈴聲大震。回頭看了一眼身邊的賀蘭靜霆,他還在熟睡。頭壓著枕頭,長長的睫毛偶爾閃動一下。
她躡手躡腳地走到客廳打開手機。
“皮皮!”
“啊,奶奶?”
“你媽說你去西安了?”
“是啊,您沒看見我寫的條子嗎?”
“皮皮,別怪奶奶迷信,你能趕緊回家嗎?”
“怎麽啦?”
“今天早上我到金福寺門口給你算了一卦。師傅說,你這幾天有大災。”
皮皮奶奶每天早上都去金福寺晨練,有段時間和門口算命的老頭子混得廝熟,經常可以免費谘詢包括股票、健康、婚姻、子孫乃至如何找到丟失的鑰匙之類的信息。
“唉,奶奶,您知道我不信這個的啦。奶奶我還有事,掛電話啦。”
“喂喂,等等。我們關家就你一根獨苗,萬一出了什麽事,讓奶奶怎麽活呀!”
“您又來啦。上次不就是您聽信哪位大仙的話硬讓爸買個什麽股,結果把全家的錢都套進去?您還信哪?虧還沒吃夠嗎?”
“不是上次那位師傅。是位新來的師傅,人人都說他算得準。皮皮,人家‘純陰不生,純陽不長’,你八卦純陽,命硬克夫。今年是陽年,這個月是陽月,你是金命,今年土旺,土旺埋金……”
“好啦好啦,”皮皮打斷奶奶的話,“這幾天我過馬路小心點,總可以了吧?”
“好好的幹嘛突然要旅遊?是學習太緊張嗎?”
“是啊,奶奶。”
“那萬事小心,天天給我打個電話報平安吧,奶奶惦記著呢。”
“好。”
皮皮掛了電話,心頭一動,鬼使神差地拿起手機,按了幾個從來不用的功能鍵。
手機上有萬年曆,查出這一周的天幹地支。
計算機就在手邊。皮皮立即上網查詢。
今是“戊戌”日,純陽, 到黃昏就是“丙戌”,再次純陽。
她的腦中烏雲密布。
多米諾骨牌忽然間倒向另一個方向。疑心發動,細節開始新的組合。
天天接觸新聞的人都知道故事的背後還有故事。同一故事從不同的嘴裏說出來,會有不同的版本。
那個和她隻有一麵之緣的蘇湄,為什麽會碰巧出現在舞廳?那個九百年前的故事她為什麽知道那麽多的細節?
是偶然相遇,還是刻意安排?
祭司大人和她結婚,是為了更快地擁有她嗎?
昨夜他那麽賣力地“調動”她的情緒,是為讓自己想要的東西到達最佳狀態嗎?
還有,還有……
慧顏的故事是真的嗎?
起碼第一次聽時,皮皮很感動。因為這是個煽情的故事。皮皮在這方麵缺乏免疫力。是那種看動畫片都能感動得涕淚滂沱的人。如果是佩佩,可能會說這不過是某個玄幻小說的知音版。如果是小菊更要嗤之以鼻。
想到這裏,皮皮從心底打出個寒噤,全身不自覺地哆嗦起來。
難道今天就是她的末日?
進入百度,打了一句關鍵詞:如何殺死一隻狐精。
百度裏跳出幾萬個相關璉接。
狐精最怕三樣東西:雄黃、狗血和死掉的喜鵲。
她關掉了計算機。
冰涼的硬木地板,令她覺得足冷。她到衣櫥找來雙襪子,正要穿上,驀地在旁邊的牆鏡裏看見了自己的臉。
她嚇了一跳,那是她嗎?臉慘白,額泛青,眉間道黑氣。雙眼上各有個可怕的眼圈。瞳孔發暗,連眼白裏都充滿血絲。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她畫了煙熏妝。
她木然地看著鏡中人。
一雙手輕輕地按住了她的頭。她猛然轉身,聽見賀蘭靜霆說:“我嚇倒了嗎?”
她的心咚咚亂跳,強自鎮定地說:“沒,沒有。”
他的個頭並不小,為什麽總也聽不見動靜。他從身後攬住她,將臉貼在的肩上,輕輕地摩挲著。胸前滿是他的呼吸,甜美中蕩漾著□。她感到一陣恐懼,想躲開,卻被他摟得更緊。簾外雨潺潺,秋意闌珊。水珠劃過樹葉,一滴一滴,發出輕脆而枯燥的響聲。她下意識地又看了一眼鏡子,幽微朦朧的光線,鏡中像有一道鬼影。身後的賀蘭尤自不覺地吻著她的後頸,手從背後伸過來,解開衣帶上的花結。她被挑逗得輕哼了一聲,身子一倒,撲到鏡子上,仿佛撲進一潭深水。鏡中的人影拚圖般地拆碎,道道呼吸勾起團團薄霧,頃刻間又被汗水化去。她像一道雨刮被他推來推去,鏡中人揉搓得變了形,身子絞著汗,如一道暖風掠過冰涼的湖麵。他的身軀有種無法形容的舒適,令她一次又一次地沉溺其中
他們像兩個童年的孩子嬉戲玩耍,在鏡中消磨了短促的晨光。
是啊,切都可能是假的,但彼時彼此的快樂定是真的。
他們緊緊擁抱,靜靜等待呼吸的平靜。
過了一會兒,他問:“外麵下雨了?”
“是啊,很大的雨。”
“我去洗個澡。”他鬆開手,拾起地上的睡衣,給她披回去。
“去看看外麵的花店裏有什麽花賣。”她飛快地換衣服,佯裝鎮定地向門外走去。
他突然把抓住她:“別走,就在裏陪著我。”
他的語氣很輕,孩子氣地乞求著。
“我會懷孕嗎?賀蘭?”忽然問。
“當然不會,”他能輕易嗅出身上荷爾蒙的含量,“今天不是日子。”
“你去洗澡吧。”她說。
“浴室在哪個方向?我記不起來了。”他伸出手,摸摸門沿。
賀蘭靜霆白天什麽也看不見。她微微鬆了一口氣。剛才太緊張,忘了這一點。
“在這邊。”她牽著他的手,將他帶到浴室的門邊。
“你知道嗎,皮皮,”他拉著的手,不肯放開,“供應熱水會耗掉家庭用電的百分之二十五。”
“不,不知道。你是指……你想洗冷水澡嗎?”
“不是。 我是指將來我們的生活要有環保意識。”他笑笑,“如果我們一起洗,就會節約很多水,就對保護環境做出了貢獻,對不對?”
“不,你自己洗。”皮皮麵無人色地,覺察到自己的口吻太冷漠,怕他起疑心,又嗬嗬地笑了兩聲。
他果然有尷尬,頓了一頓,又問:“皮皮,今天是幾號來著?”
“三十號。”
“哦。”
“為什麽要問這個?”
“約了人談生意,怕誤時間。”
水聲一響,皮皮拿著隨身的小包就往外跑。
作者有話要說:
對不起大家,這次貼晚了。因為最近有點擔心自己的畢業論文,所以趕著寫論文去了。發覺自己畢竟不是強人,如果腦子裏裝滿了論文,寫小說就找不到感覺。
再就是這文我原來以為會寫得很長,結果發現它並沒有我想象的那麽長,所以我會在下一章停更,不然就不能保證出版商所要求我保留的字數。好在編輯哥哥說這文會在十二月出版,所以相信大家不會等很久。出版之後三個月我會一次性貼完結局。買V的朋友們請耐心等待。定柔感謝大家一路的支持。
43
外麵大雨傾盆,她到對街的小店裏買把傘,叫個出租向火車站開去。
這個月是旅遊的旺季,火車站人山人海,人多氣雜,賀蘭靜霆很難找到她。
去售票廳,排半個小時的隊才知道開往C市的火車票三天之內的已全部售空。正在著急,手機忽然叫起來。她一個哆嗦,差把手機掉到地上。
果然是賀蘭靜霆的號碼,她不敢接。手機一遍又一遍地響著,眼看著電池就要被耗光,她隻得接了。
“皮皮,你在哪裏?花店嗎?”
“……賀蘭靜霆你別來找我啦!”
那聲音立即警惕起來:“出什麽事了?”
“知道今是什麽日子嗎?”
他立即明白,沉默了一下,鎮定地說:“皮皮,不要相信那些。我不會傷害你的。”
“隻要你別來找 我,你就不會傷害 我。”
“皮皮,我正在找你。”他的聲音很冷,夾著一絲怒火,“這是個陌生的城市,到處都有危險。無論你在哪裏,呆在原地不動,我很快就能找到你。”
她驀地一驚:“你怎麽知道我在哪裏?”
回答很自信:“我知道。”
她的心猛地一沉,隨即瞥見手腕上那顆賀蘭送給她的媚珠,一陣慌張地摘下來,拔腿向郵局跑去。她將媚珠塞進一個結實的紙袋,寫上賀蘭靜霆的住址,寄了特快專遞。
然後她關掉手機,站到候車大廳的正中央,看著漩渦般的人群在自己的周圍緩緩移動,仿佛是銀河係中某個不知名姓的小行星。
她慢慢地籲出了一口氣。
賀蘭靜霆,現在找不到她了吧?
一個小時之後,皮皮從車站後門去南街,那裏有幾排密密麻麻的小吃店。找了好幾圈才找到一家聲稱賣狗肉的火鍋館。她花了十塊錢向師傅要了一瓶狗血,又去藥店稱了半斤雄黃,將兩樣護身符放到隨身的小包裏。
長途汽車站離火車站不遠,買不到火車票,皮皮打算坐汽車回家。出了街口,在大雨中等綠燈。
大風將她的傘吹翻過來。雨水劈頭蓋臉地澆了下來,將她淋個六神無主。旁邊有個行人好心地幫她將傘翻過來,她道了謝,再回頭時,就發現街對麵的賀蘭靜霆。
他穿著件純黑的風衣,戴著墨鏡舉著黑傘,領子豎起來,遮住半邊臉。
他的右手拿著根盲杖。可是他的樣子不像一個瞎子,更像一個殺手。
隔著馬路她都能感到波湧而來的殺氣,皮皮緊張地在雨中凝視,手腳冰涼,大腦一片空白。
媚珠不是寄走了嗎?怎麽賀蘭靜霆還是能找到她呢?她的身上會不會安裝了電子跟蹤器吧?
或者他其實並沒有找到她,隻是路過這裏?
紅燈在閃,秒表一點一點地變化。
這條街是去客運站的必經之路。她是過,還是不過?
正在當兒,賀蘭靜霆的頭忽然朝她的方向偏了偏。雖然大雨衝刷了一切痕跡,他還是迅速覺察到了她。皮皮本來打算裝作陌生人和他擦肩而過,又懷疑被他種下的香氣會暴露自己。就在紅燈變綠之際,她果斷轉過頭,疾步向另一條街走去。
一陣猛然刮來的大風將她的傘吹到幾米之外,倉皇中她顧不得去撿,頂著大雨,快步向前走,像一隻獵物逃離獵手的射程。
在途中她數次回頭,都看得見賀蘭靜霆以同樣的速度不緊不慢地跟在身後,保持著十來米的距離。
他的盲杖偶爾在路麵上輕敲幾下,可是他走路的樣子令她覺得這隻不過是為了讓行人讓路的一種偽裝。
這時迎麵走來一大群人,皮皮迅速從人群中穿梭而過。可是賀蘭靜霆卻被他們擋住,不得不停下來讓路。他們的距離迅速拉開。搶在紅燈之前皮皮又過了一條街。那個紅燈卻正好將賀蘭靜霆攔住。皮皮終於將他遠遠地甩在另一條街上。
折進一個商場,她坐在洗手間裏喘氣,嚇得忘記了冷也忘記了哭。不敢逗留太久,商場裏充足的暖氣會令她的氣味迅速散發。她果斷地出門,四處張望了一下,沒有發現賀蘭靜霆,便沿著一條小街向前走。沒多久發現自己折入了一條小巷。小巷又深又長,還有眾多的岔道。她在裏頭轉了幾圈,立即迷失了方向,不得不向行人問路。有人指著一條街口,說出了那裏再向西走五百米就是長途客運站。
她像上隻亡命之徒在風雨中奔逃。全身透濕。北方的深秋,凍得她牙齒咯咯地打顫。
拐過一戶人家,眼看出了小巷,忽然不知從哪裏閃出一道人影擋住了她的去路!
她猛然止步,隻覺渾身的血都湧到頭頂。
人影慢慢向走近。
她連退幾步,忽然舉起那瓶狗血,大聲道:“你別過來!”
他站住了。
她的心劇烈地跳動著,又暗暗鬆口氣。
原來他是怕那東西的。
“聽見了嗎?賀蘭靜霆!請你立即在我麵前消失!”她揮舞著那個瓶子向他尖叫。
她說些什麽,他根本沒有聽見。眨眼間他就已鬼魅般地來到的麵前。
他本可以在一秒之內奪走那個瓶子,可是他一隻手舉著傘,一隻手拿著盲杖,根本沒有碰她。
他究竟是怕,還是不怕?
她恐懼地盯著他,緊張得大聲喘氣,見他的臉上一片漠然,她大聲叫道:“我說的話你聽見了嗎?別過來!你再往前走一步我就動手!”
他緩緩地取下眼鏡,用一雙空洞的眸子看著她:
“皮皮,聽我說——”
“不聽!我什麽也不聽!我知道你想說什麽!你騙我!,還有家麟,全是騙子!”
“慧顏——”
她立即打斷他:“賀蘭靜霆你聽好,我是關皮皮,不是沈慧顏。我既不認得她,也不想跟她有任何瓜葛。無論你想要的什麽,我現在都不能給你。我在這世上有太多未了的事,我不可以因為一個故事相信你,把自己最珍貴的生命送給你。你沒有資格要求我這麽做,我暫時也沒有那麽高尚。我隻是個小人物,是你漫長人生的一個匆匆過客,你放了我。”她哭著說,“求你放了我!”
他默默地“看”著她。過了很久,說:“對不起皮皮,我不能放你走。請相信我,我想和你在一起,隻有好意沒有惡意,隻想盡量多給你一些……幸福。”
“不,我不相信你!我不要你的幸福!”
他的表情很奇怪。但他的眼中並沒有恐懼。
“既然你這麽想,也許你是對的。我的存在對你來說沒有半點好處。”他深深地歎了一口氣,“不過,你想要殺掉我,一瓶血遠遠不夠。如果你想看一看狗血灑在我身上是什麽效果,現在就動手吧——”
他將盲杖一扔,向前走了一步。
她打開了玻璃瓶蓋,眯起眼睛,豹子般看著他。
“聽著,我不想傷害你!請不要逼我!我知道你很需要我的……那樣東西,我真的不能給你!”
他停了住。手一鬆,傘立即被風刮走。
“ 我什麽也不要你的,皮皮。”他說,“我隻想找一個地方,在那裏躺下來,休息。”
“告訴我,那地方在哪裏?我幫你找!”
他沉默,沒有說話。
“告訴我!”
“皮皮,你就是那個地方。除了你,我無處可去。” 他垂下頭,“我會到你想要我去的任何地方,——無論是天堂還是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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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接出書手打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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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32    西安古城
她耳邊有很多嗡嗡的聲音。
很雜亂,像到了一個工地。然後有個引擎發動了。她的身子飄浮起來。
有人一直握著她的手。
她陷入無邊無際的睡眠,和淪陷的意識作戰。她試圖睜開眼,努力掀動眼皮,卻什麽也看不見。
就這樣渾渾噩噩地過了很久,她的肌膚忽然有了感覺。
她掉進水裏,冰冷的水像刀子一樣切割著她。
猛然睜開雙眼,她發現自己坐在浮滿了冰塊的浴缸裏。身體軟綿綿的,沒有一絲氣力。有人從背後扶住她,防止她滑入水中。
她不能說話,喉嚨好像被堵住,隻能大聲地喘息。
過了片刻,那人將她從水裏撈出來,裹上毯子,抱到床上,蓋上厚厚的被子。
是賀蘭靜霆,除了他,沒有第二個人會有那種深山木蕨的氣味。
這麽說,她還是落到了他的手中。
她在床上一言不發。沒過多久,身子就迅速發熱,熱得口幹舌燥,五髒六肺都似在爐膛中烘烤。賀蘭靜霆量了量她的耳溫,同時歎了一口氣。
“口渴嗎?要不要喝水?”他低聲問道。
還是那間套房,臥室寬敞聽得見回音。
她睜開沉重的眼皮,呆呆地看著他,點了點頭。
他去客廳給她倒了一杯水。她一飲而盡,同時發現自己的頭上放著一個冰袋,有半個枕頭那麽大。賀蘭靜霆坐在床邊的沙發上,握著她的一隻手。不是很用力卻給人以依賴。皮皮看了他一眼,他的臉隱沒在黑暗中,看不清神色,隻聽得見若有若無的呼吸。
“現在是什麽時候?”她忽然問。
臥室裏隻有一點微光。這是賀蘭靜霆的習慣:任何時候不喜歡很亮的照明。他給她看手表,夜光的,十一點二十分。
“要吃東西嗎?你一整天都沒吃東西了。”他說,語氣很平淡。
她有點餓,又覺得不該麻煩他,就說:“我不餓。”
臥室裏垂著厚厚的窗簾。偶爾有車燈從簾縫中閃進來,好像一隻筆在他臉上塗抹了一道。轉瞬即逝的光亮令她感到如在人世。她沒再說話,渾身滾燙,躺在床上默默地流汗。
床單很快就汗濕了,她翻了一個身,換到幹燥的地方。他立即覺察了,拿起毛巾幫她擦汗,換了睡衣,又換了床單。他的舉動沒有任何親昵,卻還是小心翼翼。她像個嬰兒一樣被他抱來抱去。
“屋裏真熱。”她說。
“你在發燒,四十度。”他拿出電子耳溫計,“嘀”地一響,為她測溫,“如果再過一個小時還降不下來,我隻好送你去醫院了。”
“對不起。”她輕輕地說。
他的腮幫子動了一下,沒說話。
“我……沒傷到你吧?”她怯怯地說,不記得那瓶狗血究竟潑了沒有。
“傷到了。”他說,“傷到心了。”
然後他們之間就冷場了。
在漫長的冷場中,皮皮鬱悶地睡著了。
身體強健的皮皮第二天已全麵退燒。天亮醒來,頭清目爽,她覺得腦袋發癢。手一摸,驚喜地摸到一層軟軟的毛茬。奔到鏡前細看,真是頭發!像非洲人那樣微微地打著卷兒。
她在客廳的沙發上發現了熟睡的賀蘭靜霆,愁眉緊鎖抱著一個枕頭,聽見響聲動了一下,沒醒,翻了個身,差點從沙發上掉下來。她輕輕走過去將茶幾移了移,擋住沙發,站在那裏默默地看著他。心尖柔軟充滿了憐惜。目光成了春水,一點一點地化開了。她悄悄地拿了張毯子搭在他身上。以前夜裏賀蘭靜霆不怎麽睡覺,至多是練完功,乏累了,躺兩個小時就起來。可是到了西安,他的生物鍾卻來了個三百六十度的轉彎,變得越來越像一個“人”。皮皮什麽時候上床,他也什麽時候上床,纏著她在床上玩耍,然後一覺睡到大天亮,醒得比她還晚。
整個早晨他們都保持著禮貌的距離,互相隻說最簡單的話。比如:“樓下有免費早餐,你去吃吧。”“借下房卡,我的弄丟了。”“沒零錢,借我十塊錢。”“手機充電器呢?”
其間皮皮殷勤地說:“我去花店給你買把花,順便買點蜂蜜。”話一出口臉就紅了,想起他們曾用這兩樣東西幹的事。結果慘遭祭司大人的拒絕:“不必了。”
有點受傷害哦。她將腦袋一縮,慘兮兮地想到。
當然,昨天她連殺他的心都有,人家這點反應還是可以理解的。
祭司大人沒好眼色,她隻好獨自下樓吃飯。
早飯中西合璧,還有粵式早茶。皮皮這才發現自己一整天沒吃早已饑腸轆轆,便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還和對麵的一位大姐聊了起來。反正也不急著回去,回了房間賀蘭靜霆也是愛搭不理。
最後,她端了喝剩的半杯咖啡,慢慢騰騰地上了五樓,卻發現房間裏根本沒有人。隻有一位打掃清潔的大嫂。她一陣心慌,連忙跑去看臥室的壁櫥,祭司大人不會一怒休妻了吧?
還好,還好,兩人的行李都在。
她連忙給他打電話:“噯,賀蘭,你在哪裏?”
電話響了好幾聲才傳來他不冷不熱的聲音:“我在一樓大廳。”
“等等,我馬上下來。”
她拎著包,以第一速度衝出房間,嫌電梯太慢,幾乎是三步一跳地走下樓梯。
滿大廳地找賀蘭靜霆,發現他站在一個辦公室的門口,手裏拿著盲杖,雙眼茫然看著前方,好像在排隊。
猶猶豫豫地蹭到他身邊,不敢冒然地牽他的手,她期期艾艾地問:“這裏……賣什麽?你,你在排隊嗎?”
“我在申請導遊。”
“不是有要緊的生意嗎?”
“談生意的人被急事耽擱了,我們改在明天見麵。”
她的神色愈發淒惶,咬了半天嘴唇,說道:“你想去哪兒我陪你去。別請導遊啦,浪費錢。何況這西安你應該來過很多次了吧?人家會有你知道得多嗎?”
“我不要人家的曆史知識,隻需要一個人帶路。”
她訕訕地說:“我給你帶路不行嗎?”
他堅定地搖頭:“不行。——和你在一起我有生命危險。”
“噯……人家已經向你道歉了啦……”
他的臉還是板著,不理她,繼續排隊。
一位服務小姐接待了他們:“先生想去哪條線?我們有東線一日遊、西線兩日遊,還在華山專線……”
皮皮覺得,這位服務小姐夠專業。明明看見賀蘭靜霆拿著盲杖,還把一疊花花綠綠的小冊子往他手裏塞。東線、西線、人家這時候分得清東西嗎?
“我隻需要一位導遊幫我帶帶路,”賀蘭靜霆倒是不介意地拿了一張小冊子,“就在市裏逛逛就可以了。”
那小姐連忙說:“對不起,我們公司的導遊都是和旅遊車綁在一起的。如果您需要單獨的導遊可以試試南二環路上的天鴻旅行社。不過他們的收費可能比較貴。我有名片,想要嗎?”
賀蘭靜霆剛要張口,皮皮搶著說:“不要不要。謝謝你。”
說罷硬拉著他出了大門,拍了拍他的肩,笑語殷殷:“說吧,想去哪兒我帶你,保證服務周到、任勞任怨。”
悶了半天,他終於說:“我想去看古城牆。”
“沒問題!小心,下麵有三級台階。”她自然而然地抓住了他的手,他也自然而然地握住了她。
古城牆是在舊牆的基礎上修建的。隻要遊客能摸到的地方,磚頭多半是新的。雖說站在上麵可以看到鍾樓、鼓樓、清真寺和城隙廟,但也得看得見才成啊。
他們從南門進入,在甕城裏轉了一下,發現城牆之大,超過了想象,徒步走一圈,至少要兩個小時。皮皮覺得自己的腿肯定會酸掉。可是賀蘭說喜歡,兩個小時就兩個小時吧。
一路上賀蘭靜霆倒是很安靜地跟著她,聽她沒完沒了地嘮叨:“你別看空氣挺冷,其實今天是個大晴天,有太陽,不過太陽光很冷。沒辦法,深秋的西安就是這樣啦。摸摸這裏,這就是南門,也叫永寧門,據說是城牆裏最老的門,建於隋代……這是箭樓,窗子是方的,摸這裏,古代的人就躲在這裏射箭。”
冷不防祭司大人從口袋裏掏出個巴掌大的袖珍相機,對著前方按了一下。皮皮覺得好笑,這人什麽也看不見,還拍照呢,肯定沒對準。可是他居然拍上了癮,隻要她說哪裏的風景好,他定要按一下。
“南門的夜景也很好啊,你若喜歡,咱們晚上再來,你可以痛快地拍個夠。”話畢,她覺得有點心酸,眼中不禁蒙上了一層濕霧。
“對我笑一個。”他渾然不覺。
她大大地咧了一個嘴,不料一滴眼淚滴出來,快門“哢嚓”一響。“會不會沒照著?”
“多照兒張晚上回去拚一下。”他輕描淡寫地說,“我常這麽幹,反正是數碼的。”
她釋然一笑,幫他調好角度。
“那,是這樣啦,對準這裏。可以照到那個大燈籠。”
有人騎車從他們身邊路過。大約是印度人,很興奮的樣子,對她叫道:“杜米帕羅!
皮皮琢磨了一下,說:“我覺得他說的不是英語……”
“是孟加拉語。”賀蘭靜霆說,“他問你好。
皮皮驚驚了:“你懂孟加拉語?”
他輕笑,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承認又像是不承認。
“假如陳寅格先生還在世的話,一定會很高興見到你。’尹她興致勃勃地說。
她還想說,那些死去的語言,那些甲骨文的殘片,那些敦煌的寫卷,也都願意見到你。可是她沒有多問,她很知足,在賀蘭靜霆漫長的人生中,她隻願意占據一個小點,除此之外,別無奢求。
“既然你來了西安,我倒真要向你推薦向達先生的一本小書:《唐代長安與西域文明》,寫得非常好,通俗易懂。就連陳寅烙先生對他也是佩服的。”他認真地說。
皮皮歪著先盈盈地看著他笑。賀蘭靜霆終究還是個學院派,喜歡掉書袋子。他家一書架上擺著一排一排的書,九百年的狐狸,那得有多少學問啊。而這麽多的學問又不能顯擺,那是多大的損失啊。祭司大人真是太淡定了。
“如果你來寫的話,一定寫得比他好,肯定的!”她由衷地說。
“我嗎?”他搖頭,“我隻看不寫,述而不作。”
“那麽,看了那麽多書,你最喜歡哪個故事?”
他想了想,說:“我最一喜歡的是一個法國人寫的故事。”
“你最喜歡的故事不是中國的?”皮皮有點吃驚。
“我為什麽一定要喜歡中國的故事?”
“你不是中國的狐狸嗎?”
“我什麽時候說過我是中國的狐狸了?我又沒國籍。”
皮皮傻掉了,瞪大了眼睛:“不要告訴我我嫁給了一位外國狐狸,那我去你的家鄉不是還要鑒證了?”
“嗯……我也不是外國的。我出生的地方至今沒有國家。”“那你是……沙漠裏的狐狸?”
“千嗎緊追不放?在哪裏出生很重要嗎?”
“那你最喜歡的故事是什麽?”
“西西弗斯的神話。”
“沒聽說過。好看嗎?什麽時候我也去借二木來看看。”
“對你來說不好看,很悶。”他拍了拍她的頭,“你還是不要看了。”“說一句故事裏讓你印象最深的話,”她假裝采訪,“賀蘭先生!”“嗯?一”他想了一下,“西西弗斯是希臘神話裏的一個神,他犯了錯,諸神處罰他不停地把~塊巨石推卜山頂,到了山頂巨石又滾下來,他又得推上去。如此無效而無望地重複。可是寫故事的人卻不認為他是個悲劇或者荒謬。他認為他是幸福的,因為他熱愛這個世界,命運是屬於他的,岩石是他的事情,一切的一切,尚未被窮盡。”
“哇,這麽深奧,這麽哲學,很難懂哎!”皮皮誇張地說。隨即將他的手放到自己的頭頂卜:“摸摸看,我長頭發啦。”
他摸了摸,皺皺眉:“不是很多嘛。”
“那你今晚上再幫我一下?”皮皮的聲音裏有點嗒,像是勾引人的樣子。她第一次發現自己的聲音原來也可以這麽性感。
“不行,我得找個保鏢。”他故意說,“萬一我不小心被人暗殺了呢?”
“求你啦―”
“那你向我發誓,從今往後,天天戴著我的珠子,哪怕你死了,也得帶逛館材裏。”
哦,那顆媚珠。
皮皮很內疚地說:“那珠子啊?嗯―是這樣的:我昨天一害怕,把珠子裝進信封裏給你寄回去了,所以現在沒有珠子了。”見他的臉又板上了,地趕緊說,“我寄的是特快專遞,最貴的那種,肯定不會丟的。我一回家就帶上它,就像寶哥哥的那塊玉那樣,莫失莫忘,仙壽恒昌,不離不棄,芳齡永繼。”
他的目光柔和了一點,哼了一聲,說:“好吧,暫且不追究你。對了,不是說這附近有個角樓嗎?”
“就在前麵,我帶你去。”
角樓看上去像個兩層樓的小亭子。四角的飛簷掛著燈籠。她帶他上了二樓,還未站穩便被他突然拖進一個黑黑的角落。嘴立即被他堵住了。
有”她嚇得差點要尖叫
“賀蘭……”結結實實地被他抱著,她一動也不能動。
“放心吧,周圍暫時沒有人?”見她的腿還在蹬,他索性將她抱起來,曲起一條腿,讓她坐在自己身上。
他熱烈地吻她,先是嘴,然後是耳垂。口中囈語著,不知在說些什麽。
她“噢”了一聲,壓低嗓門,驚慌失措地說:“賀蘭,這是公共場合!”
“這是野外。”
他的唇停留在鎖骨上,自我陶醉地吸吮著她身體的氣息,逗留片刻,移向肩頭。他的呼吸很慢,深長而平緩,帶著幽幽的花氣和森林草木的清香。
皮皮暗暗叫苦,今天明明這麽冷,她偏披了個披肩。披肩非常保暖,所以裏麵隻穿了一件緊身露肩的針織衫,前麵有拉鏈。
“不要啊……”她淩亂了,“我聽見人聲了。”
“……”
“快點,行不?’她驚恐地抱著他,他的頭仍然纏綿在她的胸口,“這裏到處是遊客,影響多不好。”
“沒夠。”
“哎,樓底下有人……真的有人!”
“路過的。
“我覺得有人進來了。”
她聽見腳步聲,接著有人上了樓梯,她的臉正對樓梯口,慌張、羞怯、尷尬、惶恐,急得滿頭是汗。可是賀蘭靜霆的唇又移了回來,沒有半點放棄的意思。她唯一能做的是緊緊抓住自己的披肩。
上來的是兩個大學生,大約也是情侶,手上還拿著旅擠團的小旗子。剛剛上樓,突然看見這一幕,麵麵相覷,嘴張得老大。
賀蘭靜霆回過頭去,鎮定自若地說:“兩位,介意嗎?”
那個男生會意,忙說:“不,不,請便。我們馬上消失。”說罷拉著女生一溜煙地不見了。
皮皮惱怒地踢了他一腳:“你就不能停一下,等人家走了再說?”
“不能。,'他又纏上來,笑眯眯地吻她,“下次一定注意。”
“等會兒去騎自行車,好嗎?”
他怔了一怔,隨即說‘“行啊。你去騎,我在這裏等著你。”
“傻子,有雙人自行車,我帶你兜風。”
雙人自行車,賀蘭靜霆坐在後麵。皮皮在前麵用力地蹬著,揮汗如雨,感覺自己是個三輪車工人。
“需要騎這麽快嗎?”
“你幫我蹬一下行嗎?為什麽我騎得那麽累呢?”
“這會不會是上坡?”
“不,平地。”
“我蹬了,真的。”
“你沒用力,這是雙人車,兩個人都得蹬。”
“主要是你蹬。”他說,“你在前麵。”
“哎!人家的腿都酸了。”
“鍛煉一下也好。”
皮皮帶著他騎了一個小時,圍著古城牆走了整整一圈。賀蘭靜霆在後麵怡然地坐著,好像坐在三輪車上。
“下車吧,到了,已經一圈了。”皮皮一條長腿著地,累得大口地喘氣。“皮皮,坐你的車真舒服,騎得又快又穩。”賀蘭意猶未盡,“再來一圈好嗎?”
“難得你今天高興,姑娘我就再帶你一回,坐好了。”皮皮喝掉半瓶水,又帶著他上了路,這一回她騎的是逆時針,有一長段下坡,風在耳邊呼啦啦地吹著,差點吹掉她的披肩,她快活得直叫,“啊―好爽啊!賀蘭!”
後麵沒人搭話。
“賀蘭?”
“別回頭。”他說,“我現在是原形。”
“啊……哎喲!”
她連人帶車撞上了城牆。額頭上撞出一個大包。顧不得痛,雙手蒙住眼,顫聲問:“賀蘭,你變回來了沒有?”
清涼的手指摸了摸她的臉,他說:“哪有什麽原形,隻是開個玩笑。
“嚇死我了。”她的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
“對不起。”他的神情有點怪,“你的頭出血了。”
“沒關係,就破了一點皮。”她的錢包裏有創可貼,立即找來貼上
“這麽說。”他的語氣有些僵硬,“你很怕我的原形?”
敏感話題。
“不,我不怕。”她用力地握了握他的手,“我隻是忽然想《聊齋》裏的故事。”
“什麽故事?
她沉默了一下,回答不上來。他們之間的氣氛霎時凝滯了,一種可怕的張力緊繃著,當中隔著千山萬水。而他們的手握在一起,像銀河中的一道天橋,正一點一點地變冷。
“不記得具體的故事?”她苦笑,“隻記得現了原形之後,就是生離死別。”
“你覺得,我們也會是這樣嗎?”他說,“你就這麽沒有信心嗎?”
“不是。如果沒有生離死別,故事怎會打動人?我們之間又不是故事―我隻是從沒見過真的狐狸。如果剛才騎車的時候我突然變成了一隻兔子,你也會嚇一跳的,不是嗎?”
“我不會。”他說得很肯定,“無論你變成什麽,我都不會嚇一跳。”
和祭司大人爭辯是徒勞無益的,皮皮看著他,苦笑片刻,無可奈何地歎了一口氣。
頓了頓,賀蘭靜霆又說:“忘了告訴你,這次來西安就是來看狐狸的一一真正的狐狸。很多很多。”
CHAPTER 33   峰林農場
次日清晨,他們坐出租在高速公路上走了兩個多小時來到一個很小的縣城。縣城的名字,皮皮從來沒聽說過。
北方的秋季有點灰蒙蒙的,天高而遠。一路燦爛的陽光,田野明亮卻沒什麽顏色。比起濕潤的南方,畢競少了一點綠。過了縣城繼續往前開,走了不到半小時,終於停在了一個圍牆的外麵。下車一看,前而有塊白色的招牌,寫著“峰林養殖場”的字樣。兩米來高的圍牆,像監獄,裏麵很空曠,沒有高層建築。
一陣風吹來,帶來一股難聞的腥氣,皮皮連忙捂住鼻子:“這是什麽味兒啊?”
賀蘭靜霆說:“狐狸的味兒。”
皮皮連忙鬆開手。
“難聞就是難聞,我又沒說好聞。”
“既然嫁給了你,他們也算是我的親戚了。嫁狐從狐,我受得了。”她把頭揚得挺高,回了賀蘭一個嫵媚的笑。
他笑了笑,神情有點憂鬱。
在車上賀蘭靜霆顯得心事重重。皮皮想和他聊一聊,發現他提不起說話的興致,便拿著手提電腦專心地看自己百看不厭的《射雕英雄傳》。賀蘭的計算機上隻有大量的古玉圖片。除此之外,既無音樂,亦無電影,唯一的一部電視劇還是皮皮昨晚從網上下載的。
此行絕對和狐理有關,而“狐狸”兩個字是他們之間的敏感話題,皮皮覺得自己應當管住自己的嘴巴和好奇心,按兵不動,以退為進。
“這就是你要談生意的地方?”她四處張望,發現這裏前不著村挨店,荒涼得就像《聊齋》所寫的狐兔出沒的地方
“是的。
“以前,你和千花一起來過?”
“嗯。”
“什麽生意?”
“皮貨。”
皮皮瞪大了眼睛:“你?你做皮貨?”
“嗯。
賀蘭靜霆不是最討厭皮的嗎?因為這個,皮皮現在莫說皮,連真絲圍巾都戒了,成了一名地地道道的動物保護主義者。可是,這個口口聲聲說要保護動物的人居然做起了皮貨生意。為什麽?為了錢?
她的臉變了色:“什麽皮……狐,狐狸皮?”
“對。這是一家狐狸養殖場,是這一帶規模最大。”
“哦!”她的眼睛瞪得滾圓。“對不起,我的腦子有點亂。你不是狐族的祭司嗎?你忍心看著你的同胞被殺掉嗎?”
“可是,你知道狐皮每年的產量嗎?”
當然不知道。不過她知道狐皮很貴,就是她認識的鼓富貴的,穿著最講究的,行事最有派的人也沒有誰穿得起狐皮大衣。在她在記憶裏,隻有好萊塢的影星和《紅樓夢》裏的黛玉穿過狐皮。於是說:“會很多嗎?皮草這麽貴,隻有最有錢人才會買。產量不會很人吧?”
“全世界狐皮的年產量是五百萬張。狐皮大衣。又輕又暖又漂亮,人人都想擁有它。”
“我明白了。”皮凝視著他,輕輕地說,“你是來買狐狸的,買來之後放生,對嗎?”
他笑了,目光很溫暖:“對的。”
她不由自主地握緊了他的手,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感覺橫在自己麵前的不是圍牆,而是一座巨大的集中營。
“這農場裏有多少隻狐狸?”
“六千隻左右。”
“你要把這六千隻都買下來嗎?',她小知道價錢,但肯定是很貴的。“我倒是願意,不過,老板不會同意。他每次都會留下兩千隻來作種狐。”說罷,他的臉微微轉了一個方向,大約是聽見了腳步聲。
果然,農場的大門打開了,從裏麵快步走出兩個人。打頭的是個瘦高個兒,一身高檔筆挺的西裝,臉很黑,腮幫上有道疤,好像曾經跟人打過架,看年紀不到四十歲,舉止很氣派。身後跟著的女子二十五六,一頭烏黑的長發,臉很漂亮,穿一件米色的西服套裙,係著一條寶藍色的碎箱絲巾,細腰一長腿,手袋、手表無一不是名牌。
“賀蘭先生!”男子快步過來和他握手,“您真準時。”
“您也是,鄭先生。”賀蘭靜霆微微一笑,介紹道,“這位是我的太太,關皮皮。皮皮,這是農場的場主鄭紹東先生。”
他們互相握了手。鄭紹東熱情地說:“哎呀,你結婚了?恭喜恭喜!你好!賀蘭太太!小餘,去跟辦公室的老錢說一下,準備一份厚禮,要有農場特色的。”那女子應聲拿起手機撥號,離開一步,低聲交代了幾句。
“鄭先生,您太客氣了。”賀蘭靜霆說。
“這位是餘曼寧小姐,我的秘書。”
大家互相握手,彼此說幸會。
皮皮微微納罕。兩人服飾華麗,品位時尚,就是大都會的商人亦有所不及,不知為什麽肯蝸居在偏遠小縣裏養狐狸。轉念一想,這人擁有六千隻狐狸,不是百萬富翁是什麽?一個百萬富翁在大城市裏也不多見,若在這樣的小縣,不擺出高規格的行頭,能行嗎?
大門緩緩打開,皮皮向前走了幾步,站住,馳目而望。
眼底是一望無際的籠舍,一排排伸向遠方。籠舍之間約有兩米的行距,每隔四排建有綠化帶,綠樹成蔭,當中還有一道一米多寬的水泥道。籠子裏麵養的當然就是狐狸。
皮皮在報社時曾經跟著農村部的記者采訪過養雞場,規模也很大,但她覺得遠不如這裏幹淨和安靜。
覺察到她的好奇,鄭紹東問道:“賀蘭太太,您這是第一次來養殖場嗎?”
皮皮點點頭。
“那我請餘小姐帶您參觀一下如何?就在附近逛逛,十五分鍾就可以
“好啊。”
“賀蘭先生,您也想一起去嗎?”賀蘭靜霆搖頭:“不必了。”
“那我們倆先到餐廳坐一會兒?”他建議,“我們特地從城裏請了位廣東師傅給你們做粵式早茶,全素的羅漢宴,這邊請。”
“稍等一下。”賀蘭靜霆從包裏取出盲杖。輕點,從容尾隨著鄭紹東而去。
他走路的姿勢很優稚,盲杖輕點,從容尾隨著鄭紹東而去。
“我第一次看見他就愛上了他。看著賀蘭靜霆的背影,佘曼寧忽然說,“那時我還是個實習生,後來就留在了農場。隻為每年的這個時候能夠見到賀蘭先生。”
皮皮聽得直起雞皮疙瘩:“不會吧?”
“當然是玩笑。”餘曼寧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一臉的捉弄。
她們沿著水泥道走入一排籠舍。籠舍趴地麵有一米之高,地上打掃得很幹淨。每個鐵絲編成的籠子裏都有一隻雪白的狐狸。她隻聽見狐狸在籠中走動的聲音,沒怎麽聽見它們的叫聲。
“哇,這裏比養雞場安靜多了。”皮皮說。
“是啊!狐狸是非常安靜的動物,雖是犬科,卻不像狗那樣愛叫。而且,雌狐狸也不像小說裏寫的那樣好色。它們相當冷淡,一年隻有三天的發情期。此外,狐類一般是一夫一妻製,單獨狩獵,很少群居。”餘曼寧一麵說一麵將籠子打開一條縫,用一根細長的鉤子將裏麵的狐狸鉤出來,抱在手中,“這是白狐,摸摸看這針毛的長度和光澤,再看底絨的彈性和密度‘這一隻有十五斤多,個頭超過一米,一張這樣的狐皮,在市場上至少賣五百塊錢。”
那白狐溫馴地抬起頭,凝視著她的臉,一副若有所思的樣了。它的瞳孔是黝黑的,默默地閃著烏光,仿佛有道光線從腦子裏照出來。皮皮微微一怔,這雙眼似曾相識。
“我們這裏是西部最大的芬蘭原種狐養殖基地。主要養殖的是白狐和藍狐。目前一共存欄六千隻。狐皮的年均產量為四千張。賀蘭先生是我們的主要買家,最近三年他壟斷了我們所有的產品。”餘曼寧熟練地介紹著。隨手將那隻狐狸放回籠內,帶著皮皮走到另一個籠子跟前:
“這隻是種狐。”
皮皮的腦海中立即閃出修鷳的樣子,低頭仔細一看,裏麵的白狐個頭更大,皮毛光亮,肌肉豐滿,行動活潑。餘曼寧將它抓出來給皮皮摸:“擁有良好的種狐是農場致富的關鍵。我們每年都要挑選三次。選出那些出生早、生長快、換毛早、針毛質量好的狐狸作種狐。你看這隻,腹部圓平,毛絨豐厚。你再摸它的脊背,一點也不擋手,是不是?輕輕一壓,就可以觸到脊椎骨和肋骨。這隻狐狸出來的皮草,肯定是世家皇冠級的。”
“世家皇冠級?”
“也就是最高等級的狐皮。’,
皮皮覺得“狐皮”這兩個字,今天聽來特別刺耳。那隻狐狸在她的掌中嗚咽了兩聲,令她一陣心寒。她不知不覺抬起手,看了看手表,想找個理由離開這裏?卻聽見餘曼寧說巷“賀蘭太太覺得這隻狐狸的毛色如何?”
她敷衍道:“挺好的,看上去不錯。”
餘曼寧自豪地笑了,將狐狸往旁邊一位工人的手中一送,說:“老謝,將它剝了,給賀蘭太太做個披肩吧。”
“哎―”皮皮連忙攔住,皺了皺眉,“我不喜歡披肩。種狐得之不易,你們還是留著吧。”
越這麽說越誤會,餘曼寧以為她嫌少。
“別客氣!老謝,多弄幾隻,冬天快到了,給賀蘭太太做件狐皮大衣吧。記住,要最好的成色。’哪工人將狐狸一拎,便要往屠宰場裏去,皮皮擋住他的去路:“老師傅您等一下,我打個電話問問我先生。”
手機一通,賀蘭靜霆在那邊問:“皮皮,有事嗎?”
“餘小姐一定要……用幾隻狐狸……給我做件大衣。’,她結結巴巴地報告。
“告訴她,就說如果堅持要送,就送活的。我們送回農場再處理。’,他簡潔地答道。
掛了機,皮皮道:“我先生說既然成色這麽好,他更喜歡要活的,回農場可以自己處理。”
可是那工人早在餘曼寧的示意下執意進了不遠處的屠宰間。皮皮搶步跟上去。隻見那工人熟練地將一隻很細的銅棒插入狐狸的尾部。另一隻手正待按電源開關。皮皮不客氣地衝過去大喝:“住手!”
餘曼寧拍拍她的肩,柔聲地說:“賀蘭太太,你們的農場裏,難道不是這樣處死狐狸的嗎?老謝,將它先放回去,別在賀蘭太太麵前收拾啊,當心嚇著她了。”
“我們剛剛結婚,賀蘭生意上的事,我,……知道得不多。”
“賀蘭先生不願意他買來的毛皮有任何汙染,寧肯全部運回自己的農場請專業屠宰師屠宰。”餘曼寧寬容地一笑,表示理解,“其實他真是過慮了。司可林太貴、心髒注射太麻煩,實踐證明,電擊法是目前最快最節省也!是最有效的辦法,絕不會損傷和汙染皮毛。’,
“司可林?”皮皮沒聽明白。
“也就是氯化玻拍膽堿,是一種肌肉鬆弛劑。”“也就是毒藥,對嗎?”
“這種藥會導致呼吸麻痹?注射三到五分鍾後狐狸就會安靜地死亡,不掙紮不尖叫,也就不會損傷皮毛。體內無殘毒,屍體還可以利用。你們農場大約都是用這種方法取皮,用賀蘭先生的話來說,比較人道。不過這藥比較貴,用的脊梁也大,絕大多數農場是不喜歡在這方麵多花錢的。”
說話時,皮皮的眼睛一直沒有離開那隻飽受驚嚇的狐狸。隻覺得它黝黑的瞳孔中似有一團自己無法識透的東西。那一刻他的樣子很茫然,不知道會發生什麽事,又知道自己已末日來臨。
“嗯,賀蘭這麽做也是有他的理由。”皮皮很外交地附和著。
“這是當然。賀蘭先生是我們的金主,這一帶的專業戶們想巴結他還巴結不上呢,他想怎麽幹自然是聽他的。”餘曼寧帶著她到了另一個房間,用酒精擦了擦手。皮皮看見桌子上堆著一個大紙袋子,卜麵寫著“維生素E”四個字,便問:“怎麽?狐狸也吃維生索嗎?”
餘曼寧點頭:“維生素A、D、E都是常年供給的。特別是維生素E,一進入繁殖期就要加倍供給。目的是促進狐狸的性器官發育,增加產息數量。”
“嗯,看來這些狐狸真不是養出來的,是生產出來的。”
“當然是生產的。從配種、飼料一直到繁殖、取皮,每一道工續都要精心。我們有專門的飼料加工部門,目的就是把飼料轉化成產品。現在養狐業成了這個縣的主導農業,我們農場就成了致富成功的典型,每年都有各地的專業戶到我們這裏參觀、學習。我們場主也經常上報紙。這不,上周市裏的電視台還到這裏來做他的專訪呢。”
看著她一臉的自豪,皮皮忍不住說:“那你有沒有想過,如果這些狐狸有意識,會不會恨你們?”
“恨?”餘曼寧愕然,“恨什麽?既然來到了這個農場,這就是它們生活的目的。除了接受,別無選擇。你說呢?”
皮皮一時間失語了。這種邏輯她似曾耳聞,仔細一想又沒了線索。可不是嗎?人有人的邏輯,狐狸有狐狸的邏輯。買主有買主的邏輯,賣家有賣家的邏輯。從一方看另一方都是罪惡滔大。
“賀蘭太太也吃素嗎?”餘曼寧忽然問。
“不吃。”
CHAPTER 34  生意就是生意
回到餐廳,早茶琳琅地擺了一桌。皮皮麵前擺的是煎釀三寶、玫瑰腐乳、雪菜紅椒炯豆腐、蒜蓉露筍炒雜菌之類,還有各色點心。賀蘭靜霆的手裏隻拿著杯純淨水,筷子都沒有摸一下。最後上了一盤拔絲蘋果,礙不過餘曼寧的強勸,他夾了一塊,略嚐一下,也就放下了。大約他一向如此,鄭紹東也不介意。倒是皮皮在美食麵前很不淡定,每一樣都不錯過,吃得有滋有味。
“賀蘭太太,餘小姐說您不吃素。這一碟是這桌上唯一的葷菜,您嚐一下,味道如何?”鄭紹東指著一碗類似紅燒肉的東西,臉上有得意之色。她夾了一塊,細細品嚐,義夾了一大塊塞入口中:“好吃。又香又辣、又嫩又滑。”
“這是狐狸肉。”
“唉―”
她差點吐出來,又怕壞了賀蘭靜霆的大計,三日兩口強咽了下去:“原來狐狸肉也能吃,這我還是第一次聽說。,她用餐巾擦了擦嘴,掃了賀蘭靜霆一眼,發現他麵無表情地看著前方。外人不知,皮皮卻知道每當他反感一個人的時候,就是這種表情。
“是啊,賀蘭先生。每次您都到我們這裏來買活獸,這次能不能直接拿皮子回去?給我兩個月的時間,我一次性屠宰,四千隻狐狸的皮板很快就能風幹打包,您用兩輛卡車托運就可以了。價錢我還一可以跟您便宜一點。”
“鄭先生。”賀蘭靜霆不為所動,“我要的是上等狐皮,不想在剝製過程中出現任何事故損傷皮質,因此特請了有經驗的工人來操作。這樣也省了你們屠宰的麻煩,你何樂而不為呢?”頓了頓,他不緊不慢地道,“聽說你們這一帶盛產鬆木,養殖場喜歡用鬆木的鋸末洗皮。你知道,鬆木油對皮毛的汙染是災難性的。此外,我做過調查,有商家購買你們的皮張,出售時卻發現了黴點。聽說你們為了急於上市,有些皮張的含水量高於百分之十五就下了楦板。我做的是出口生意,麵對的是挑剔的歐洲和俄羅斯客戶,他們一貫新來我的質量和信譽,所以,這種事情決不能發生在我的身上。”
“哎呀,賀蘭先生。我們是長期合作的老朋友,這一點小事您還不能信任我嗎?技術我們早就改進了,特地聘請了老師傅當監工。賣給別家的皮呢,老實說,人手不夠的時候的確有點趕。可是賀蘭先生,您的貨,我們絕對是精心加工,保質保量,絕對無紕漏。佘小姐,去拿幾件最新的樣品給賀蘭先生過目。我說個笑話哦,賀蘭太太,您先生與我們合作三年,每年從我們這裏拿走百分之九十甚至百分之百的貨,卻從沒看過一件皮板的樣品。好歹您也得給我們一個機會是不是,賀蘭先生?我們農場是這一帶最大叔錢也是賺得最多的,同行不免眼紅。那些充滿惡意的小道消息都是空穴來風,您不必太往心裏去。”
賀蘭靜霆的眉頭微微一皺:“鄭先生,我收購的價格並不低。您何必執意要親自屠宰呢?我實在看不出這對你們來說有什?麽好處。”
鄭紹東指了指那碗狐狸肉,幹笑了兩聲:“好處就在這裏。我剛剛發現狐狸肉也很受歡迎,可以做成特色菜。這附近的餐館都來向我要。如果由我們農場取皮,每年光是肉類的銷量也可以掙個兒十萬。”
“二十萬夠不夠?”
“五十萬。”
“鄭先生,如果一隻狐狸有一於五斤的話,四千隻狐狸就有六萬斤肉。狐狸並不好聞,肉的味道也好不到哪裏去。您以為這些肉可以輕易地賣掉嗎?二十萬是最高價。我打包票,如果由您自己一家一家地去推銷,絕對賣不了這個數。”
“好吧,四十萬怎麽樣?”
“二十萬,鄭先生。不然,我另找別家,這四千隻狐狸我一隻也不要了。”
“……好吧。二十萬就二十萬。賀蘭先生您太精明了。”
他拿出支票本,讓皮皮寫了張支票,自己簽了字遞給他。
鄭紹東看了一眼支票,將它遞給手下。早有工人進來,將兩件準備好的毛皮樣品遞給餘曼寧。
“賀蘭先生,您摸摸看,這是我們剛剛做好的樣品,代表我們的最高工藝。這一件是白狐,這一件是藍霜狐。如果您放心讓我們就地取皮,現在就可以拿著這些樣品和現貨直接去參加十二月份的芬蘭、莫斯科皮草拍賣抓會了。”鄭紹東鍥而不舍地說。
賀蘭靜霆笑了笑,推辭:“對不起,我需要去一下洗手間。也許我太太願意替我看一看樣品,她對我的生意一直很感興趣。”說罷,對眾人點點頭,很禮貌的推出餐廳。
鄭紹東看了一眼他的背影,拿出一把精致的小凡對皮皮說道:“賀蘭太太。這是剛剛做好的芬蘭原種狐樣品,您看這毛質、這彈性、這亮度。同樣的蓬鬆效果,本地的狐毛要拉五公分,芬蘭狐隻要拉一公分就可以了。”
不得己,皮皮隻好摸了摸,幹巴巴地評論:“手感不錯。做成大衣一定很暖和。”
“是啊!”
他將一個巨大的衣袋遞給她:“這件大衣是一位朋友用我們的皮做的樣品,他一共做了三件,大中小三個號,打算參加今年的哈爾濱皮草展銷會。我看您適合中號的,沒請裁縫過來量身,也不知合不合適。眼看冬季快到了,先送給您擋擋寒。賀蘭也真是的,朋友~場,結婚也不通知我,弄得我措手不及。我正讓工人替您重新選料,按您的身材再做一件,隻怕得過兩個月才能拿到衣服。一點小意思,不成敬意。賀蘭太太若是不要,就是嫌我們是鄉巴佬瞧不起我們了。”
皮皮將袋子裏的大衣掏了出來,當著眾人的而一展,真是白晃晃、亮閃閃,又輕又暖的一件好貨色。
“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謝謝。”
大家繼續喝早茶,過了很久也不見賀蘭靜霆回來,其間鄭紹東問道:
“賀蘭先生怎麽還不回?會不會迷路了?要不要派個人去看看?”
皮皮連忙說:“我去一下。
她獨自去了洗手間,找到了坐在馬桶蓋上發呆的賀蘭靜霆。他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裏,眼中浮出亙古以來孤寂的神色。
皮皮想起他曾經說過,小時候,一旦發生了什麽可怕的事,他的第一反應就是找個洞躲起來。無論外麵有什麽誘惑他都不會出來。
“嘿―',她拍了拍他的肩,輕聲說,“沒事了。該談的生意談了,該送的禮送了。”
他仍在發呆。
過了半晌,他忽然歎了一口氣:“我父親說得不錯。我不是個稱職的祭司,我不願意看見同胞的血和人類的暴行。
“人類是可惡的!”
“每年都會有這樣的時候。這位鄭先生還算文明,從不逼我看樣品的農場也算整潔,可以說,狐狸們在死前還算是幸福的。其他的地方——呃”他沒再說下去。
皮皮明白。
所以這麽大的生意,他選擇白天來,白天他什麽也看不見。
“有時候我慶幸我是個瞎子。”他喃喃地說,“每年我都把上萬隻狐狸從農場裏救出來,以為外麵要比裏麵好,以為是解放了他們。其實,外麵何嚐是天堂?這些沒有野外經驗的狐狸絕大多數會在一年之內死去,葬身於天敵之腹。但我問其中的任何一位狐狸願不願留下來,沒有一位是願意的……它們畢竟是狐狸,知道自己不屬於這裏。每天我都問自己,我這麽做,對嗎?”
“當然對!
他抬起頭:“為什麽?”
“因為幸福是由自己來定義的。如果它們覺得在野外比被圈養要幸福,那麽就算出去會死得很快,也是幸福無憾地死去。”
他站起來,忽然緊緊抱住她:“皮皮,我們要時時刻刻在護起,這樣才能幸福無憾地死去。
她咯咯地笑,擰了擰他的臉:“我才二十幾歲,什麽生啊死啊的。原來祭司大人也有‘眸冷骨累’的時候!
他愣了愣,沒聽懂:“眸冷骨累?”
“Melancholy。讀過徐誌摩的詩沒?有一首叫‘青年雜詠’:在眸冷骨累的河水邊,河流流不盡骨累眸冷。還夾著些殘枝斷梗,一聲聲失群雁的悲鳴……無聊,宇宙,灰色的人生,你獨生在宮中,青年呀,黴朽了你冠上的黃金!”
看她怪腔怪調的樣子,他忍不住笑了。
簽完了合同,鄭紹東問:“賀蘭先生,您訂好了運貨的時間嗎?”“我已經訂好了車皮。麻煩您派人幫我裝一下籠。從這裏鐵路先運到西安,再從西安運往哈爾濱。”
“老路線,哦?”鄭紹東嗬嗬一笑,裝貨的事情您放心吧。從這裏到西安我親自負責,己經安排好了,請給我一天的時間。到了西安還是您自己押車嗎?“
“是的。,
“太太也陪著?這一路可是很辛苦呢。”
“我太太是陪我過來散心的,她還有別的事。”
“我有現成的飼料,給你準備一些路上用吧。從這裏到哈爾濱說什麽也要三十多個小時呢。”
“謝謝,不用了。飼料還我自己來準備吧。”
兩人握了握手,賀蘭靜霆又想起一件事:“對了,忘了問防疫的情況。”
“這還用您老兄交代嗎?我己經提前十五天打了犬瘟熱、病毒腸炎及腦炎的疫苗。《檢疫合格證明》及《運載工具消毒證明》都給你開好了。最近火車站管得嚴,沒這兩證您押不了貨的。”
“鄭先生,您太周到了。這裏的事我就放心交給您來安排了。我們西安貨運站見。”
一路是農場的轎車將他們送回西安。在車上不方便交談,回到賓館,剛剛放下包,賀蘭靜霆忽然說;“皮皮,陪我出去散散步吧。”
“你真要把這些狐狸運到哈爾濱嗎?”即將分別,在路上她的心情不知為什麽又沉重起來。
“具體地說是大興安嶺。我在那裏有個農場。有一部分狐狸會放回大興安嶺及附近的一些山麓和森林。剩下的一部分我會送到西伯利亞,最後到達北極。”他說,“這些是農場裏長大的狐狸,謀生能力很差,我們要先對它們進行訓練。同時,我們也不能一次性全部放歸到一個地區,這樣會擾亂當地的生態結構。所以隻能是一部分一部分地放歸自然。”
皮皮看著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去西伯利亞,你豈不是要出入海關?”
“我有所有的證件。”
她忽然想起了那件狐皮大衣:“把大衣帶上吧,北極會很冷的。”
“這是鄭先生送給你的禮物,你不要嗎?”
“我?我怎麽可能要?”她差點跳起來,“你的同胞不也是我的同胞嗎?我連碰都不要碰它。”
“嗬嗬。”他忽然笑了。
“你笑什麽?”
“這麽快就嫁狐隨狐了?我簡直有點受寵若驚。”他說,“我不需要這件大衣。不過我會帶上它,將它送到北極的冰川中埋葬―這是我們狐族的儀式,也是所有死者的心願。我們寧願餓死在大自然或者成為天敵的晚餐,也不要被人類拳養、剝皮、死無葬生之地。”
他忽然很激動,手緊緊地握著,上麵青筋凸現。
食人的祭司大人,一向淡定地祭司大人,原來也有如此憤怒的時刻。
“嘿,賀蘭。”她握住他的手,輕輕說,“北極,那是你的故鄉嗎?”
他點點頭。
“我能和你一起去嗎?我想看看北極,順便也能給你打個下手啊,這四幹隻狐狸難道就你一個人押車嗎?那也太辛苦了?”
他憐惜地笑了,拍拍她的臉:“我知道你想幫我。可是,我是狐族的祭司,這些都是我的職責,而你跟著我會有危險。我一時也不能專心顧你。放心吧,我不是一個人,修會和我一起去。他現在就在大興安嶺的農場裏等著我呢!”
皮皮的腳步不禁停住:“危險?什麽危險?”
“你知道,北緯三十度以南是我的地盤。而我要去的地方,是趙鬆的地盤。我和他有些過節,最近幾年摩擦比較大。”
“那他會傷害你嗎?”
“我們有過幾次衝突,是在我自己的地盤上。目前他還沒有打擊我的能力。”
皮皮覺得,賀蘭講話很講究修辭。他小心翼翼地回避了“打架”這兩個字。但她還是很快地聯想起阿歸的那次音樂會
皮皮覺得,賀蘭講話很講究修辭。他小心翼翼地回避了“打架”這兩個字。但她還是很快地聯想起阿歸的那次音樂會,他受了傷。這幾天,他身上也有些傷痕,雖不明顯,但內傷一定很重,居然可以無所顧忌地和她親熱。若不是功力減退,他是斷無這個勇氣的。
“他想除掉你,以便能夠統一狐界,對嗎?”
他遲疑了一下,說:“這中間很複雜,幾百年的糾葛,盤根錯節的利害關係,你還是不要知道得太多比較好。”
皮皮瞪了他一眼,說:“原來你們狐族和人類一樣重男輕女,認為女人知道得越少越安全。”
“我不是這個意思,隻是不想讓你介入到這些事情當中。”他淡淡地解釋,“你有你的事,你應當專心考研。”
他們路過一個住宅區。有一戶人家有個很大的後院,裏麵姹紫嫣紅種滿了鮮花。賀蘭靜霆忽然站住,對著空氣深深地吸吮,“皮皮,這裏有花。”
“是啊,不知道誰種的,開得這樣好,肯定沒施過化肥”
他在空氣中捕捉花的氣味:“菊花,芭蕉,枇杷,蜀葵,還有月季,月季是什麽顏色的?”
皮皮踮起腳看了看:“有紅的,有白的,月季的味道好嗎?”
“挺好。”
她忽然想到他除了喝水,幾乎一整天都沒有吃東西,連忙問:“哎,你餓了嗎?”
“有一點,我們需要找家花店……”
“不需要,你在這裏等著。”她身形矯捷地從院牆爬了進去,從裏麵摘了一把月季。低矮的院牆插了不少玻璃片,皮皮隻顧得摘花,從牆上翻回來時,不小心讓玻璃劃了一下。
“給,這是月季,有好多呢,你吃吧。”
“……”賀蘭靜霆愣了半晌,“你……偷花?”
“對,偷了”
“這不好吧?”
“當然啦,對人類來說這是不好的。”皮皮兩手一攤,:“不過,你又不是人。”
“哦,相信我,我們對道德和人類一樣敏感。”他摸出兩張票子,用圓珠筆在上麵寫字:
-------抱歉,我們拿了您的花。
寫的字他自己看不見,有幾個不在一行,又有兩個字重疊了。不過還是可以讀。他將鈔票留在那家人的門口,用一塊石頭壓好。
然後,他的眉頭忽然皺了一下:“你的身上出血了?”
“手指劃了一下,沒關係的”
她把手藏在身後,被他拉出來,放到口中輕輕吸吮。
她的臉募然間紅了,想抽回手,卻被她抓得很緊。
“需要……需要這麽久嗎”
“總要止住血,對不對?”他沒戴墨鏡,看她的目光冰涼而虛無。
而她卻總覺得在那目光的深處,有一盞燈在閃亮。
前麵就是公園,他們雙雙躺在草坪上。賀蘭靜霆一片一片地掰著花瓣。他吃得很多,顯然是真餓了。
“味道好嗎?”
“很好,沒有化學添加劑,很甜很脆,要不要嚐一下?”
“好啊”
她將一片花瓣放進嘴裏,嚼了嚼,覺得沒有他形容的那麽好吃。有點酸,有點澀,又有點苦。她強行咽了下去,做了個鬼臉:“不好吃”
他笑了。
“有個問題要問你。”她躺在他的胳膊裏,暖暖的陽光從樹影裏照下來,她用披肩遮住了眼睛,“我一共有多少個前世?”
“沒數過”
“不可能。”她反駁,“好吧,回答我的另一個問題。既然我沒有愛過你,你也從沒和我結過婚,你怎麽能夠找到我?”
“知道嗎?靈魂是有氣味的。”
她怔了怔,隨即不相信地搖搖頭。
“靈魂是有氣味的。你在地上行走,靈魂經過的地方,彌漫著你獨特的氣味。隻要你還有一點點回憶,哪怕是極渺茫極零星的記憶,當你想起我時,我就會聞風而至。”他茫然看著天空,思緒飄遠了。
接著,他忽然講起了過去。
“……那一天,我對你說,躲在那裏別出來。等我跟那些人走了你再逃。無論你逃向哪裏,我都會找到你。”
她閉了眼,聽見了雨聲。
“那一天下著雨?”
“很大的雨,大雨衝刷了一切氣味。我們餓極了,躲在山洞裏,不敢發聲,也不敢出去。我父親的人就在附近。你餓得連地上的蟲子也抓來吃了,還告訴我味道不錯。”他囈語喃喃,陷入深深的回憶,“我知道他們想抓的人是你,所以我悄悄地溜了出去,想把他們引開。我對你說,無論外麵發生了什麽事,別出來。我父親不會殺掉我的。”
“你還是中了計。我父親的人說,他數十下,你若不出來,他就立即殺掉我。結果他隻數一下你就出來了……你真傻。
“行刑那天,你咬緊牙關不吭聲。你以為我看不見也聽不見,就會少難受些嗎?你知不知道這世上有一樣東西叫做想象?”
皮皮從沒看過他的臉如此蒼白,牙關緊咬,全身顫抖,額頭上全是冷汗。
“嘿……”她輕輕握了握他的手,“想開點,一切都過去了。幾百年都過去了。你是個很忙碌的祭司,為什麽反反複複還在想那一天的事?我是慧顏也罷,不是也罷,我都要開導你:生活是美好的,未來是光明的,不要老是停留在過去。我的話你願意聽嗎?”
皮皮覺得,這話說出來,口氣很像是她大學時期的輔導員。
他坐起來說:“你的話,我從來都很願意聽。”
“那就好,那就好”心理輔導這麽快就完成了,皮皮有一種成就感。
“你曾經說,如果發生了什麽事,你會在來世等著我。讓我記得一定來找你。”他抱著她,親吻她的臉,“你說的話,我怎麽會忘記?我永遠都記得!”
“賀蘭,”皮皮輕輕地推開他,“你的故事我聽了很感動。不過,我真的不是慧顏,我是皮皮。我知道你很想念她,想念到發瘋。可是,我是我自己,我不可以為你扮演另一個人。我不能,也不會。我是小人物,但我也是自己生活的主角。我不會扮演別人故事裏的角色,無論那麽做會得到多少好處或喝彩。我無法配合你,賀蘭,請你原諒我。”
他們之間,出現了微妙的冷場。然後,賀蘭靜霆釋然一笑,站了起來,替她整理了一下衣服:“對不起,我錯了。今天是我們的好日子,我不應當向你提起另外一個人,我會好好補償你的。”
皮皮揚起頭,笑眯眯地說“怎麽補償我呢,祭司大人?”
“對我們狐族來說,蜜月不是指你的愛人帶你到一個美麗的地方去度假。”他摟了摟她的肩,“蜜月是指那個人有能力讓你在任何地方都覺得在過蜜月。”
他們回到賓館,不分晨昏地嬉戲。
他將她摟在懷中,用下巴刮她的臉:“關皮皮,你是不是賀蘭靜霆的妻子?”
她大聲說:“是!”
“關皮皮,你愛不愛我?”
“愛!”
最後,她累得睡著了,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被一個毛絨絨的東西裹著,很暖和。
那是一條狐狸的尾巴,白得像雪。
她居然沒有嚇一跳。
“就這麽多嗎?”她沿著尾巴摸下去,卻摸一個男人的身體。
“就這麽多。你不是想知道我是什麽樣子的嗎,我就是這個樣子的。”他睡眼惺忪。
“其他部分呢?”她凝視著他的臉,完美無缺的人類的臉。
“沒有了”
尾巴揚起來,輕輕拍了拍,像一隻拂塵在她赤裸的身上掃來掃去。
她將尾巴緊緊抱在懷裏:“好可愛啊!我好喜歡它!”
“嗯,我若死了,一定把它留給你做個圍巾。”
尾巴霎時間消失了,他披上睡衣坐起來:“早上想吃什麽?”
皮皮擦擦眼,死死盯著尾巴消失的地方,又用手摸了摸,什麽也沒摸到:“我剛才是不是做了個夢?”
她想起了莊生夢碟的故事:“會不會是我一直都在做夢?”
他的身形頓了頓:“有可能。”
“哎,你以前說,你不可以變回去的!”
“我怕你害怕。”
“我不害怕,那我還能不能再看一下你的尾巴?”
“要看多久?”
“半個小時,行嗎?”
“最後一次滿足你,小丫頭。”那尾巴伸過去,將她卷了進去,和他緊緊地卷在一起。
“幹什麽嗎……把人家捆得跟粽子似的。”
“等我辦完事回來,天天要這樣把你綁在我身邊。”
次日清晨,他們坐出租在高速公路上走了兩個多小時來到一個很小的縣城。縣城的名字,皮皮從來沒有聽說過。
北方的秋季有點灰蒙蒙的,天高而遠。一路燦爛的陽光,田野明亮卻沒什麽顏色。比起濕潤的南方,畢竟少了一點綠。過了縣城繼續往前開,走了不到半小時,終於停在了一個圍牆的外麵。下車一看,前麵有塊白色的招牌,寫著“峰林養殖場”的字樣。兩米高的圍牆,像監獄,裏麵很空曠,沒有高層建築。
一陣風吹來,帶來一股難聞的腥氣,皮皮連忙捂住鼻子:“這是什麽味兒啊?”
賀蘭靜霆說:“狐狸的味兒。”
皮皮連接鬆開手。
“難聞就是難聞,我又沒說好聞。”
“既然嫁給了你,他們也算是我的親戚了。嫁狐從狐,我受得了。”她把頭揚得挺高,回了賀蘭一個嫵媚的笑。
他笑了笑,神情有點憂鬱。
在車上賀蘭靜霆顯得心事重重。皮皮想和他聊一聊,發現他提不起說話的興致,便拿著手提電腦專心地看自己百看不厭的《射雕英雄傳》。賀蘭靜霆的計算機上隻有大量的古玉圖片。除此之外,既無音樂,亦無電影,唯一的一部電視劇還是皮皮昨晚從網上下載。
此行絕對和狐狸有關,而“狐狸”兩個字是他們之間的敏感話題,皮皮覺得自己應當管住自己的嘴巴和好奇心,按兵不動,以退為進。
“這就是你要談生意的地方?”她四處張望,發現這裏前不著村,後不挨店,荒涼得就像《聊齋》所寫的狐兔出沒的地方。
“是的”
“以前,你和千花一起來過?”
“恩。”
“什麽生意?”
“皮貨。”
皮皮瞪大了眼睛:“你做皮化?”
“恩。”
賀蘭靜霆不是最討厭皮的嗎?因為這個,皮皮現在莫說皮,連真絲圍巾都戒了,成了一名地道的動物保護主義者。可是,這個口口聲聲說要保護動物的人居然做起了皮貨的生意。為什麽?為了錢?
她的臉變了色:“什麽皮……狐,狐狸皮?”
“對,這是一家狐狸養殖場,是這一帶規模最大。”
“哦!”她的眼睛瞪得很圓。“對不起,我的腦子有點亂。你不是狐族的祭司嗎?你忍心看著你的同胞被殺掉嗎?”
“可是,你知道狐皮每年的產量嗎?”
當然不知道。不過她知道狐皮很貴,就是她認識的最富貴的,穿著最講究的,行事最有派的人也沒有誰穿得起狐皮大衣。在她的記憶裏,隻有好萊塢的影星和《紅樓夢》裏的黛玉穿過狐皮。於是說:“會很多嗎?皮草這麽貴,隻有最有錢人才會買。產量不會很大吧?”
“全世界狐皮的年產量是五百萬張。狐皮大衣又輕又暖又漂亮,人人都想擁有它。”
“我明白了,”皮皮凝視著他,輕輕地說:“你是來買狐狸的,買來之後放行,對嗎?”
他笑了,目光很溫暖:“對的”
她不由自主地握緊了他的手,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感覺橫在自己麵前的不是圍牆,而是一座巨大的集中營。
“這農場裏有多少隻狐狸?”
“六千隻左右。”
“你要把這六千隻都買下來嗎?”她不知道價錢,但肯定是很貴的。
“我倒是很願意,不過,老板不會同意。他每次都會留下兩千隻來作種狐。”說罷,他的臉微微轉了一個方向,大約是聽見了腳步聲。
果然,農場的大門打開了,從裏麵快步走出兩個人。打頭的是個瘦高個兒的男子,穿一身高檔筆挺的西裝,臉很黑,腮幫上有著疤,好像曾經跟人打過架,看年紀不到四十歲,舉止很氣派。身後跟著女子二十五六,一頭烏黑的長發,臉很漂亮,穿一件米色的西服套裙,係著一條寶藍色的碎花絲巾,細腰長腿,手袋,手表無一不是名牌。
“賀蘭先生!”那男子快步過來和他握手,“您真準時。”
“您也是,鄭先生。”賀蘭靜霆微微一笑,介紹道,“這位是我的太太,關皮皮。皮皮,這是農場的場主鄭紹東先生。”
他們互相握了手。鄭紹東熱情地說:“哎呀,你結婚了?恭喜恭喜!您好!賀蘭太太!小餘,去跟辦公室的老錢說一下,準備一份厚禮,要有農場特色。”那女子應聲拿起手機撥號,離開一步,低聲交代了幾句。
“鄭先生,您太客氣了。”賀蘭靜霆說。
“這位是餘曼寧小姐,我的秘書。”
大家互相握手,彼此說幸會。
皮皮微微納罕。兩人服飾華麗,品位時尚,就是大都會的商人亦有所不及,不知為什麽肯蝸居在偏遠小縣裏養狐狸。轉念一想,這人擁有六千隻狐狸,不是百萬富翁是什麽?一個百萬富翁在大城市裏也不多見,若在這樣的小縣,不擺出高規格的行頭,能行嗎?
大門緩緩打開,皮皮向前走了幾步,站住,馳目而望。
眼底是一望無際的籠舍,一排排伸向遠方。籠舍之間約有兩米的行距,每隔四排建有綠化帶,綠樹成蔭,當中還有一道一米多寬的水泥道。
籠子裏養的當然就是狐狸。
皮皮在報社時曾經跟著農村部的記者采訪過養雞場,規模也很大,但她覺得遠不如這裏幹淨和安靜。
覺察到她的好奇,鄭紹東問:“賀蘭太太,您這是第一次來養殖場嗎?”
皮皮點點頭。
“那我請餘小姐帶您參加一下如何?就在附近逛逛,十五分鍾就可以了”
“好啊”
“賀蘭先生,您也想一起去嗎?”
賀蘭靜霆搖頭:“不必了”
“那我們倆先到餐廳坐一會兒?”他建議,“我們特地從城裏請了位廣東師傅給你們倆做粵式早茶,全素的羅漢宴,這邊請。”
“稍等一下。”賀蘭靜霆從包裏取出盲杖。他走路的姿勢很優雅,盲仗輕點,從容尾隨著鄭紹東而去。
“我第一次看見他就愛上了他。”看著賀蘭靜霆的背影,餘曼寧忽然說,“那時我還是個實習生,後來就留在了農場。隻為每年的這個時候能夠見到賀蘭先生。”
皮皮聽得直起雞皮疙瘩:“不會吧?”
“當然是玩笑。”餘曼寧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一臉的捉弄。
他受的傷。這幾天,他身上也有些傷痕,雖不明顯,但內傷一定很重,居然可以無所顧忌地和她親熱。若不是功力減退,他是斷無這個勇氣的。
“他想除掉你,以便能夠統一狐界,對嗎?”
他遲疑了一下,說:“這中間很複雜,幾百年的糾葛,盤根錯節的利害關係,你還是不要知道得太多比較好。”
皮皮瞪了他一眼:“原來你們狐族和人類一樣重男輕女,認為女人知道得越少越安全。”
“我不是這意思,隻是不想讓你介入到這些事情當中。”他淡淡地解釋,“你有你的事,你應當專心考研。”
他們路過一個住宅區。有一戶人家有個很大的後院,裏麵姹紫嫣紅種滿了鮮花,。賀蘭忽然站住,對著空氣深深地吸吮:“皮皮,這裏有花。”
“是啊。不知道誰種的,開得這樣好,肯定沒施過化肥。”
他在空氣中捕捉花的氣味:“菊花、芭蕉、枇杷、蜀癸、還有月季。月季是什麽顏色的?”
皮皮踮起腳看了看:“有紅的,有白的,月季的味道好嗎?”
“挺好。”
她忽然想到他除了喝水,幾乎一整天都沒有吃東西,連忙問:“哎,你餓嗎?”
“有一點,我們需要找家花店…”
“不需要,你在這裏等著。“她身形矯捷地從院牆爬了進去,從裏麵摘了一把月季。低矮的院牆插了不少玻璃片,皮皮隻顧得摘花,從牆上翻回來時,”不小心讓玻璃劃了一下。“
“給,這是月季,有好多呢,你吃吧”
“…賀蘭靜庭愣了半晌,你…偷花”
“對偷了”
“這不好吧”
“當然啦,對人類來說這是不好的。”皮皮兩手一攤,不過,你又不是人
“哦,相信我,我們對道德和人類一樣敏感。”他摸出兩張票子,用圓珠筆在上麵寫字:
“---抱歉,我們拿了您的花”
寫的字他自己看不見,有幾個不在一行,又有兩個字重疊了,不過,還是可以讀,他將鈔票留在那家人的門口,用一塊石頭壓好
然後,他的眉頭忽然皺了一下
“你身上出血了”
“手指劃了一下,沒關係的”
她的手藏在身後,被他拉出來,放到口中輕輕吮吸
她的臉驀然間紅了,想抽回手,卻被他抓得很緊
“需要…需要這麽久嗎”
她們沿著水泥道走入一排籠舍。籠舍距地麵有一米之高,地上打掃得很幹淨。每個鐵絲編成的籠子裏都有一隻雪白的狐狸。她隻聽見狐狸在籠中走動的聲音,沒怎麽聽見它們的叫聲。
“哇,這裏比養雞場安靜多了。”皮皮說
“是啊!狐狸是非常安靜的動物,雖是犬科,卻不像狗那樣愛叫。而且,雌狐狸也不像小說裏寫的那樣好色。它們相當冷淡,一年隻有三天的發情期。此外,狐類一般是一夫一妻製,單獨狩獵,很少群居。”餘曼寧一麵說一麵將籠子打開一條縫,用一根細長的鉤子將裏麵的狐狸鉤出來,抱在手中,“這是白狐,摸摸看這針毛的長度和光澤,再看底絨的彈性和密度。這一隻有十五JIN多,個頭超過一米,一張這樣的狐皮,在市場上至少賣五百塊錢。”
那白狐溫馴地抬起頭,凝視著她的臉,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它的瞳孔是黝黑的,默默地閃著烏光,仿佛有道光線從腦子裏照出來。
皮皮微微一怔,這雙眼似曾相識。
“我們這裏是西部最大的芬蘭原種狐養殖基地。主要養殖的是白狐和藍狐。目前一共存欄六千隻。狐皮的年均產量為四千張。賀蘭先生是我們的主要買家,最近三年他龔斷了我們所有的產品。”餘曼寧熟練地介紹著。隨手將那裏狐狸放回籠內,帶著皮皮走到另一個籠子跟前:
“這隻是種狐。”
皮皮的腦海中立即閃出修鷳的樣子,低頭仔細一看,裏麵的白狐個頭更大,皮毛光亮,肌肉豐滿,行動活潑。餘曼寧將它抓出來給皮皮摸:“擁有良好的種狐是農場致富的關鍵。我們每年都要挑選三次。選出那些出生早,生長快,換毛早,針毛質量好的狐狸做種狐。你看這隻,腹部圓平,毛絨豐厚。你再摸它的背,一點也不擋手,是不是?輕輕一壓,就可以觸到背骨和肋骨。這隻狐狸出來的皮草,肯定是世家皇冠級的。”
“世家皇冠極?”
“也就是最高等級的狐皮。”
皮皮覺得“狐皮”這兩個字,今天聽來特別刺耳。那隻狐狸在她的掌中嗚咽了兩聲,令她一陣心寒。她不知不覺抬起手,看了看手表,想找個理由離開這裏。卻聽見餘曼寧說道:“賀蘭太太覺得這隻狐狸的毛色如何?”
她敷衍道:“挺好看的,看上去不錯”
餘曼寧自豪地笑了,將狐狸往旁邊一位工人手中一送,說:“老謝,將它剝了,給賀蘭太太做個披肩吧。”
“哎——”皮皮連忙攔住,皺了皺眉,“我不喜歡披肩。種狐得之不易,你們還是留著吧。”
越這麽說越誤會,餘曼寧以為她嫌少。
“別客氣!老謝,多弄幾隻,冬天快到了,給賀蘭太太做件狐皮大衣。記住,要最好的貨色。”那工人將狐狸一拎,便要往屠宰場裏去,皮皮擋住他的去路:“老師傅您等一下,我打電話問問我先生。:”
手機一通,賀蘭靜霆在那邊問:“皮皮,有事嗎?”
“餘小姐一定要……用幾隻狐狸……給我做大衣。”她結結巴巴地報告。
“告訴她,就說如果堅持要送,就送活的。我們送回農場再處理。”他簡潔地答道。
掛了機,皮皮道:“我先生說既然成色這麽好,他更喜歡活的,回農場可以自己處理。
可是那工人早在餘曼寧的示意下執意進了不遠處的屠宰間。皮皮搶步跟上去。隻見那工人熟練地將一隻很細的銅棒插入狐狸尾部,另一隻手正待按電源開關。皮皮不客氣地衝過去大喝:“住手!”
餘曼寧拍拍她的肩,柔聲地說:“賀蘭太太,你們的農場裏,難道不是這樣處死狐狸的嗎?老謝,將它先放回去,別在賀蘭太太麵前收拾啊,當心嚇著她了。”
“我們剛剛結婚,賀蘭先生上的事,我……知道得不多。”
“賀蘭先生不願意他買來的毛皮有任何汙染,寧肯全部運回自己的農場請專業屠宰師屠宰。”餘曼寧寬容地一笑,表示理解,“其實他真是過慮了。司可林太貴,心髒注射太麻煩,實踐證明,電擊法是目前最快最節省也最有效的辦法,絕不會損傷和汙染皮毛。”
“司可林?”皮皮沒聽明白。
“也就是氯化琥珀膽堿,是一種肌肉鬆馳劑。”
“也就是毒藥,對嗎?”
“這種藥會導致呼吸麻痹。注射三到五分鍾後狐狸應就會安靜地死亡,不掙紮不尖叫,也就不會損傷毛皮。體內無殘毒,屍體還可以利用。你們農場大約都是用這種方法取皮,用賀蘭先生的話說,比較人道。
不過這種藥比較貴,用的時候劑量也很大,絕大多數農場是不喜歡在這方麵多花錢的。”
說話時,皮皮的眼睛一直沒有離開那隻飽受驚嚇的狐狸。隻覺得它黝黑的瞳孔中似有一團自己無法識透的東西。那一刻它的樣子很茫然,不知道會發生什麽事,又知道自己已末日來臨。
“嗯,賀蘭這麽做也是有他的理由。”皮皮很外交地附和著。
“這是當然。賀蘭先生是我們的金主,這一帶的專業戶們想巴結他還巴結不上呢,他想怎麽幹自然是聽他的。”餘曼寧帶著她到了另一個房間,用酒精擦了擦手。皮皮看見桌子推著一個大紙袋子,上麵寫著“維生素E”四個字,便問:“怎麽?狐狸也吃維生素嗎?”
餘曼寧點頭:“維生素A,D,E都是常年供給的。特別是維生素E,一進入繁殖期就要加倍供給。目的是促進狐狸的性器官發育,增加產崽數量。”
“嗯,看來這些狐狸真不是養出來的,是生產出來的。”
“當然是生產的。從配種,飼料一直到繁殖,取皮,每一道工序都要精心。我們有專門的飼料加工部門,目的就是把飼料轉化成產品。現在養狐業成了這個縣的主導農業,我們農場就成了致富成功的典型,每年都有各地的專業戶到我們這裏參加,學習。我們場主也經常上報紙。這不,上周市裏的電視台還到這裏來做他的專訪呢。”
看著她一臉的自豪,皮皮忍不住說:“那你有沒有想過,如果這些狐狸有意思,會不會恨你們!”
“恨?”餘曼寧愕然,“恨什麽?既然來到了這個農場,這就是它們生活的目的。除了接受,別無選擇。你呢?”
皮皮一時間失語了。這種邏輯她似曾耳聞,仔細一想又沒了線索。可不是嗎?人有人的邏輯,狐狸也有狐狸的邏輯。買主有買主的邏輯,賣家有賣家的邏輯。從一方看另一方都是罪惡滔天。
“賀蘭太太也吃素嗎?”餘曼寧忽然問。
“不吃”
CHAPTER 35 家麟回來了
第二天下午六點,賀蘭靜霆帶著四千隻狐狸準時離開了西安。
皮皮花了一個上午和他一起采購了路上用的飼料。他們去水果市場買了五百jin新鮮的梨和蘋果,打成漿放入保鮮桶。又買了五百jin魚雇人剖淨放入一個巨大的保鮮車箱。賀蘭靜霆什麽也看不見,隻能當監工。皮皮穿著套鞋,係得塑料圍裙,幫著幾個工人一起殺魚。忙了整整五個小時,將所有飼料運入車站存放妥當。
去C市的飛機四點起飛。他們在飛機場上告別。
賀蘭靜霆沒說很多的話,隻是用力地摟了摟她,叮囑:“專心準備考試。”
“嗯”
“看書累了就去看看我種的花。”他說:“我在山頂開了個小小的苗圊,就在井口的旁邊,春天的時候風景會很美。”
“好哦,一定去看。”
過了安檢她回頭望,發現他還站在原處,依依不舍的樣子。
她揮揮手,瀟灑地去了登機口。
回到C城,一切如舊。考試臨近,賀蘭靜霆給了皮皮閑庭街宅子的鑰匙,讓她在那裏複習。那宅子的環境自然是又好又安靜,閑來還可以上上網。皮皮不喜歡,覺得屋子空曠,獨住太寂寞,寧願和奶奶擠在自家不到九平米的小屋裏,無電話無電視無網的幹擾。且任何時候都可以喝到奶奶煮的紅豆湯。不過,每隔一周她會去一次閑庭街,替賀蘭靜霆收拾信件,打掃房間,順便看一眼他的花園。因有專雇的花匠打理,皮皮不用自己動手。那一年的冬季沒有雪,溫室裏開滿了鮮花,讀書累了,她會過來找把藤椅,捧杯茶,在溫室裏靜坐片刻,馳目騁懷,提前享受一下爛漫的春光。
愛情對她來說,失去得很慘,得來的卻很容易。人們常說水到渠成,水到渠成,皮皮覺得,她和賀蘭靜霆的愛情,渠還沒有成,水已經洶湧了。幸福之神終於光顧了她……
十天過去了,二十天過去了。
生活變得充實,忙碌,充滿希望。
每當想起與賀蘭在一起的日子,皮皮覺得很溫馨。這種溫馨就像是旅行歸來的一個熱水澡,或者工作疲倦之後的一次按摩,很放鬆很奢侈,沒有它也不是不可忍受。對於賀蘭,皮皮絕對沒有對家麟那樣敲骨吸髓,如饑似渴的想念。賀蘭是吸鐵石,出現了才會有磁場。家麟是地球,引力無所不在。
又一個月過去了。
月球駛離了地球,潮汐消失了。那份刻骨的陌生感又回來了。龐大的狐族就像個火星社會,越是了解,越變得不可思議。
賀蘭常說,狐族之間的愛是從身體開始的,熟悉了身體再接近靈魂,身體比靈魂更有記性。而身體的愛又是從氣味開始的,那是一種最原始的誘惑,不依靠任何邏輯,也沒有判斷,就像一個人天生喜歡某種食物,喜歡就是喜歡,沒有原因。
“你的味道好香。”夜半,賀蘭常拿著她的手指放在自己的鼻尖上嗅,“你一天幹了什麽,我都能從你的手指上聞出來。”
皮皮覺得新奇,覺得匪夷所思,又覺得很迷惑,甚至覺得自己是不是被“狐化”了。嫁給了狐狸,今後她可以像狐狸那樣思考嗎?或者用狐狸的方式生活嗎?
可她畢竟不是狐狸啊。這就像有人將她推到舞台上,命令她扮演一個完全不熟悉的角色。一時間,言談哭笑,舉手投足都不是自己的。木偶還有個提線的人,她連誰給她提線都不知道。
在這個問題上糾結了很久,皮皮決定不再為難自己。她沒有狐狸思維,她是人,就像一個普通人那樣思考就好了。賀蘭靜霆優點很多呀:年少多金,英俊銷魂,情深似海,忠誠不移-------大多數女人有了這樣的愛人都會覺得心滿意足,皮皮也不例外。至少他不像小菊介紹的那位出租車司機,一聽見自己考研就變了顏色。無論對未來有何打開,賀蘭都沒有半點反對。
分開的頭一個月,賀蘭靜霆每天晚上給她打一個電話,非常準時。簡單的問候,談談狐狸的訓練的情況。十分鍾之內準時掛斷,不影響皮皮的複習。他的最後一個電話是在十二月初的某個下午,告訴皮皮他要離開大興安嶺去俄羅斯,坐火車穿越西伯利亞,最後從水路將最後一批狐狸放歸北極。
“會有危險嗎?”
“不會,這條線我每年都走的。”
“那麽,修鷳會陪著你去嗎?”
“不,我一個人去。”
“可是……白天你行動不是很方便,有個人陪著幫幫忙也是好的啊。”
她有點擔心。
“一切都安排好了,沒問題的”他信心十足,“放心吧,你專心複習,好好考試,祝你成功。”
“聽著賀蘭,平安回來,你欠我一個婚禮。”
他在那頭笑了:“當然”
然後,他們便失去了聯係。
夜裏皮皮一想起他,腦中就是一幅白皚皚的畫麵:漫天大雪,一個披著風衣的人影帶著一大群狐狸在一望無垠的冰川上跨涉。就像電影裏的草原小姐妹。幾百年來,這就是他的工作,他的生活,他的責任,他的義務。祭司大人真不容易。這世界每年都要消耗幾百萬張狐皮,幾千裏狐狸真不過杯水車薪罷了。
這麽一想,皮皮覺得賀蘭靜霆活著有點慘,像個悲劇人物。
考研很順利。
皮皮很擔心的新聞學理論也考得很順手。考前兩個禮拜她去見了朱教授。那時她的頭發長度已超過了三厘米,又黑又細,微微地帶著卷兒。見她時,教授扔然抱著那隻波斯貓,老頭子沒有多說,臨走時問了一句:“你的英語準備得怎麽樣?”
皮皮莞兒一笑:“準備好了。”
這話給了她定心丸。她心領神會地認為老頭子覺得她的專業課不會有什麽問題了。
冬天就這麽過去了。
賀蘭靜霆還是沒有半點音訊。
二月底皮皮就知道了自己考研的分數,她以總分第二的成績被通知複試。兩周之後,複試順利通過。大局已定,剩下來的時間,不過是體檢和等正式的錄取通知。
原來考研並不是她想象的那麽難,咬咬,努努力就能做到。既然如此,大學的時候就應該開始準備。隻可惜她終於奮鬥成了家麟的校友,家麟卻不在了。
複試之後的那天晚上,皮皮給家麟發了一封E-mail,很簡單的幾個字:“嘿,家麟。我考上了C大新聞係的研究生,現在我終於是你的校友了。”
她不知道為什麽時隔兩年,自己會主動給他發信。雖然平日隻要一想到這個名字她就會隱隱心痛,茫然若失。
也許這隻是她多年的一個習慣,每當有了什麽好消息,考試過關或者找到工作,她總會在第一時間裏讓他知道。
顯然家麟已經不大記得她了,她沒收到任何回音。
三月初的一天,皮皮和小菊一起約著逛商店。趁著大降價,皮皮買了一個多功能的電飯煲。她們一起去街邊吃了一頓火鍋,出來走在街上。小菊說:“皮皮,你不是跟家裏人一起住嗎?要個電飯煲幹什麽?”
“電飯煲嗎?因為我自己要煮飯啊。”
“你?自己煮飯?”
皮皮窘了一下,說:“小菊,我告訴你一件事,不許你罵我。”
“什麽事兒?”
“我嫁人了。”
“什麽?你說什麽?”小菊差點跳起來。
“我嫁人了。”
“你閃婚啊?什麽時候。”
“隻是和他登記了,我爸媽還不知道呢。我等他回來正式到我們家提親,結婚證的事兒我們就瞞住不報了。”
小菊一把將她扯到路邊:“哥們你也太能瞞了吧?結婚這麽大的事兒你也不告訴我?也不找我參謀參謀?”
“對不起,對不起。我們的決定挺匆忙的,誰也沒告訴。”皮皮不好意思地解釋。
“那你爸媽會不會不同意?”
“不會。”
“這麽自信?”
“有才有貌的鑽石王老五,看不出他們會反對哪一點。知道的話,隻怕還會逼著我嫁給他呢。”她快活得笑出聲來。
“哎呀,你怎麽運氣那麽好呢?快告訴我他是幹什麽的?是同學嗎?我見過嗎?皮皮,要不我們舉行集體婚禮吧,我和少波也打算今年結婚呢!”
皮皮坐在路邊的花壇上,一五一十地向小菊介紹賀蘭靜霆,除了他是狐仙之外,全部坦白。話說到一半,小菊叫道:“哎,你口渴不?這麽好的消息怎麽能在路邊上消化呢?我要喝咖啡,焦糖碼奇朵,你請客!”
焦糖碼奇朵就焦糖碼奇朵!一向節約的皮皮也不含糊:“沒問題!”
她們拐進另一條街。皮皮記得那裏有個咖啡店,不貴,她和小菊以前來過。裏麵的咖啡總有一股子嗆人的糊味。人家說,隻有現磨的正宗的哥倫比亞咖啡才有這味道。皮皮不是很喜歡,倒是這一家的英式奶茶很不錯,也便宜。
咖啡店旁邊是個水果攤。有兩個人在挑水果。
其中一人的背影讓她覺得一股涼氣從腳跟一直躥到頭頂。
她不知不覺地停住了。
仿佛也察覺了她的存在,那人微微地轉過身,對她笑了笑,舉手打招呼:“嘿,皮皮,好久不見。”
皮皮的心咚咚亂跳,一時間,不知道應該說什麽。有人拉了拉她的胳膊,她聽見小菊很大嗓門地說:“皮皮,咱們走,咱們和這種人沒什麽話說!”
她就這麽懵裏懵懂地被小菊拉進了咖啡館。坐下來,要了咖啡,她又站起來:“小菊,等我一會兒,我要和他說幾句話!”
小菊歪頭打量她,歎了一口氣,恨鐵不成鋼地道:“真是稀泥糊不上牆,如果是我,非暴打他一頓不可----你去吧,記得站穩立場哦!”
披上披肩,她將自己裹得很嚴。外麵空氣清冷,她走過去,碰了碰那個人:“你好,家麟。”
陪他買水果的是孟阿姨,家麟的媽媽。她結了帳,識趣地避開了。
家麟沒什麽大的變化,隻是臉瘦得厲害,原先豐滿的兩頰幾乎沒有什麽肉,使他看上去有點落拓。大約剛剛回國,他穿著件厚厚的yu絨服,圍一條深藍色的圍巾,顯得不合時宜。C城的冬季並不冷,今年一場雪也沒有。大多數人外出隻穿一件毛衣外罩一件有夾層的外套就夠了。皮皮自己的短大衣下麵隻穿了一件尼料的短裙。加利福尼亞的陽光沒有把他曬黑,恰恰相反,家麟看上去竟比離開的時候還要白淨,甚至可以說是蒼白的。
“嘿。”他揚了揚手裏的桔子,“吃桔子嗎?”
“不吃,謝謝。”她問:“什麽時候回國的?”
“有一段時間了。”
“放寒假啊?”
“嗯。你呢,你怎麽樣?”
“你沒有收到我的郵件?”
“E-mail。”
“是發到我學校的地址了嗎?”
“對。”
“對不起,我忘記查了,有要緊的事?”
“沒有,隻是告訴你我考上了研究生,C大新聞係。”
“哇!”他很真誠的笑了,“恭喜恭喜!還記不記得以前我老誇你作文好?我沒說錯吧,你就是挺有才的。”
家麟總誇皮皮有才,從她講故事的那天開始他就說皮皮將來會是個大作家,而且堅信她會出書。皮皮寫的故事還有亂七八糟的詩歌散文什麽的,他都認真收藏起來,說是“手稿”。在C城一中這樣可怕的環境裏,皮皮那一點可憐的自尊和自信完全是靠著家麟鍥而不舍,喋喋不休的誇獎支撐下來的。
“你呢?什麽時候畢業?國外的博士要讀很多年吧?”
“好不容易回國休息一下,你幹嗎老問我學習的事兒?”他淡淡地說。
她隻好換了一個話題:“田欣呢?也跟你一起回來了?”
“沒有。”
懷孕了?生孩子了?考試緊張了?他沒解釋,皮皮也沒多問。
“對了,謝謝你給我們家寄錢。”
“謝什麽,你不是又給我寄回來了嗎?”
“還是謝謝你。”
他看了看手表。皮皮知趣的說:“我還有朋友在咖啡館時等我,先告辭了。”
“為什麽你的朋友我看著覺得很眼熟?”
“是辛小菊,還記得她嗎?高二七班的,走路老提著一把大傘?”
“對,對。瞧我這記性。”
皮皮的手機忽然大響,她按鍵正要接聽,家麟的臉色卻變了變,忽然退了一步,腳不知為什麽沒站穩,踉蹌了一步:“對不起,我得坐下來。”
皮皮莫名其妙的看著他。
旁邊正好有個凳子,他坐下來,忽然抱住頭,吃力地喘氣。
她從來沒見過家麟這種樣子,他像個垂死的病人那樣勾著腰,手捂著胸口,臉上的肌肉痛苦地扭曲著。
“家麟!你怎麽啦?家麟?家麟!”
她亂了分寸,拿起手機就要打急救。家麟的媽媽不知從哪裏衝過來,從雙肩包裏抽出一個透明的氧氣管,給他吸氧。
“關掉手機!”孟阿姨大聲叫道:“請關掉手機!他身上關了心髒起博器,手機有電磁幹擾。”
皮皮嚇得趕緊摳掉電池。
他的樣子看上去很可怕,臉白得跟一張紙似的。
皮皮叫來出租車,幫著孟阿姨把家麟送回了家。
皮皮已有很多年沒去過家麟的家了。家麟出國後,聽奶奶說,他家又搬了一次,住在離C大不遠的靜湖小區。近兩百平米的複式樓,裝修得很豪華。幾年不見,皮皮覺得孟阿姨衰老得很快。她比皮皮媽媽還小兩歲,看上去卻顯出蹣跚老相:皮膚幹枯,眼圈發黑,不到五十歲,頭發全白了,完全可以用雞皮鶴發來形容。
她們一起將家麟送到臥室,給他服了藥,他半躺著,昏沉沉地睡過去了。
皮皮走到客廳,問道:“孟阿姨,家麟出了什麽?”
事情一點一點地明晰。家麟去年在北美出了一次嚴重的車禍。肋骨斷了六根,最下麵一節胸椎壓迫性骨折,癱瘓了三個月,留下了嚴重的胸部外傷綜合證。孟阿姨說了一大堆專業名詞,什麽張力血胸,什麽心包填塞加上二尖瓣撕裂,什麽ARDS……總之,後來雖然救回來了,但心髒和肺受損嚴重,得了心力衰竭。他不能有任何劇烈運動,嚴重的時候,走路吃飯都喘得厲害。萬般無奈之下隻得辦退學手續,回國休養。
“哦。”皮皮拿著孟阿姨倒的茶,手一直在發抖。她想了想,問道:“田欣呢?她沒有一起回來嗎?”
孟阿姨的臉變了變,說:“他們離婚了,就在家麟最困難的時候。當然,他和田欣的夫妻關係也不怎麽好,國外學習壓力大,兩人都好強,常常吵架。開始田欣也沒提出離婚,還照顧了他半個多月。後來她爸去了一趟加州,親自和醫生談了話,知道從今往後家麟就等於是個廢人,狀態不會好轉隻會惡化,就逼著田欣和他了斷。”
皮皮忍不住說:“這種時候,她怎麽可以這樣做?”
“是家麟主動提出來的,兩個人都在讀書,他不想耽誤了她的前途。可是田欣……那女人忙不迭地答應了,生怕他反悔,第二天就讓他簽文件。文件一簽完,立即辦轉學,逃了個無影無蹤。現在我連她在哪個大學讀書都不知道。家麟雖然口頭上沒說什麽,內心一定很難受。”她低聲說,“自殺過一次,幸虧我發現得快。”
皮皮默默地聽著,心內欷覷,沒有說話。
“哎……”孟阿姨長歎一聲,眼淚滴出來,“皮皮,你和家麟從小就好。我知道你以前喜歡他。可惜我們家麟沒福氣,遇到田欣那無情無義的丫頭。想當初她來我們家玩的時候嘴可甜了,阿姨前叔叔後的,一坐就是幾個小時,還搶著幫我洗碗拖地。我們也是看走了眼……田欣也不想想,就憑她那個專業,當所若不是靠著家麟的全獎以家麟妻子的身份簽證,能出國嗎?”她握著皮皮的手,重淚:“皮皮,看在你和家麟從小一起長大的分上,阿姨能求你一件事嗎?”
“阿姨,有什麽事您盡管說,家麟病成這樣,無論什麽忙我都願意幫的。”:皮皮認真地說。
“你有空能常來看看家麟嗎就當是看看老朋友。他現在變了一個人似的,成天呆坐,一句話也不說,計算機不打開,電視不看,收音機也不聽,就連我和他爸爸也不怎麽理采。我今天是強行拖他出來走一走,想不到碰到了你。你看,他又說又笑一下子恢複了正常。皮皮,阿姨求求你,有空找他聊聊,開解開解他。他這病,醫生說治好是沒希望了。但讓他過個舒坦日子,慢慢地養身子,這錢我們是足夠的。我就這一個孩子……看他變成這樣……生不如死的,真不知是造了什麽孽。”
皮皮的心空落落的,隻得安慰了孟阿姨幾句。在家麟家坐了近一個小時,她去臥室看了看他,見他沉睡不醒便隻得告辭了。
出門的時候孟阿姨問道:“皮皮,你還在報社工作嗎?有男朋友了吧?”
她想到孟阿姨和自己的媽媽,奶奶都很熟,怕和賀蘭靜霆登記的事兒傳了出去,便含糊地說:“我剛考上C大研究生,學業挺緊張的,暫時不想考慮個人的事情。”
“C大?C大就在我們隔壁啊。你家離這裏遠,我這兒有好幾間空房子呢,要不上學後搬到我們這裏來住吧?床是現成的,有保姆給做飯,有洗衣機有計算機,比寢室方便,學習也安靜。”孟阿姨拉住皮皮的手,熱情地說。
皮皮笑了笑,婉拒道:“謝謝您,不用了。寢室離圖書館近,我願意住學校。阿姨您放心,我會常來看家麟的。”
皮皮的話,沒有半分虛情假意。
第二天下午打工一結束她就去看了家麟。吸了一天的氧,家麟氣色好多了。但他的神情仍然抑鬱,說話總是保持著禮貌和節製。他帶著皮皮參觀了自己住的小區,告訴她去新聞係上課應當哪一路車,從哪個門下離大樓最近。
“你可能會住在西二區的12號樓,女研究生都住那裏。”他指著遠處的一排紅頂高樓,“田欣以前住四樓412。有電梯,所以打開水不會累。”
她愣了愣,有點詫異地聽到家麟提起田欣,居然沒帶半分怨氣。
接著,他開始長篇大論地給她講上學的注意事項:英語盡快過六極;專業課盡早修完;論文早點開始,以便在畢業那年有足夠的時間找工作;暑假記得聯係實習單位,簡曆上寫一筆很管用;研究生院有哪些獎學金,競爭情況如何,等等。
“我不是新聞係的,專業課可能幫不上忙。不過如果你外語有困難,我可以輔導你。”
他興致勃勃地向前走,但很快就累了,微微的有點喘氣。皮皮不自覺地挽住了他的胳膊。他身子僵硬了一下,既而又鬆懈了。
“我沒事。”他說,一張臉蒼白得毫無血色。
“坐下來休息一下。”她拉著他在小區的木椅上坐下來,“要喝水嗎?”
“不,謝謝。”他說,“我不能喝太多的水”
“哎……”皮皮突然說,“我們去看電影吧,我買了兩張票,國產搞笑片。”
他揚起臉看她,有點詫異,猶豫了一下,欲言又止。
“怎麽?以前我們不是還逃課看電影嗎?你不記得了?《泰坦尼克號》,《飛鷹行動》,《碟中碟》。”
他微笑:“記得”
“每次都是你買票,仔細算來我還欠著你人情哪!”皮皮嗬嗬地笑,“走吧,去電影院。就當考完試陪我休息一下,娛樂娛樂。”
“皮皮,謝謝你來看我。我現在……需要回去休息了。”他禮貌地拒絕。
她以為他真的不舒服,可那話聽起來卻是他在有意推辭。不由得輕輕問道:“你……你不想去看電影嗎?和我在一起不開心嗎?”
“很開心,請你不要誤會。”他說,“謝謝你,開學那天請記得通知我。我可以帶你到學校仔細走一走,熟悉一下新環境。”
現在三月初,皮皮掐指一算,離開學還有半年時間。陶家麟這話的含義她明白,半年之內都不要來找他了。
“你……你一個人這麽悶,不想我來陪陪你嗎?反正我每天除了打工也沒什麽事兒。”皮皮一緊張,結巴了。
“嗯……我不悶,也不需要人陪我,你有你自己的生活”他凝視著她的臉,淡淡地說:“不要擔心我,我會過得很好。”他幾乎是強行將她送到車站,“看你,打工那麽累下了班還轉幾趟公車來這裏看我,以後不要來了。”
“那我明天再來。”她咬咬嘴唇,眼淚在眼圈裏打轉。
“不用,真的不用。”
“Shutup!”她罵了一句,抱住他,淚流滿麵:“少來這一套!你得好好地活著,聽見沒?陶家麟!”
有生以來,她第一次在他懷裏低聲嗚咽。
他沒有順勢也擁抱她,隻是拍了拍了她的背,歎息:“皮皮你還是這樣的,什麽也沒變,動不動就感情用事。”
“我以前一直很喜歡你。”她直直地說,這話她捂在心裏好多年,硬把家麟給捂到了美國,現在再不說,家麟就沒了。
他苦笑:“我知道”
“我要感謝你”
“感謝我?”他愣了愣,“為什麽?”
“因為從小到大你一直讓我感覺被愛,被尊重,被鼓勵。”她看著他,認真地說:“雖然這隻是友愛,不是愛情,但它是我自尊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如果沒有你的愛,在高二七班那樣鬱悶的圈子裏,我可能會變成一個看不起自己的人。”
他沉默。
“家麟。”皮皮鼓起勇氣問了個在心底藏了很久的問題,:“那你以前究竟-----嗯……喜歡過我嗎?”
“你是指那種意義上的喜歡嗎?”他說
“對,對”
“沒有。”
“那你為什麽不早點告訴我?”她哭笑不得,“你耽誤我多少青春你知道嗎?”
他看著她,也瞪了半天眼睛:“你又沒來問我。”
“田欣來問過你了嗎?”
“也沒認真問,就給我寫了幾百首詩……”
皮皮翻了翻了白眼,差點昏過去。在心裏捶胸頓足地號叫,我也寫了啊!隻是全給你封到箱子裏了呀!啊……嗚……
見她一臉沮喪,家麟隻得慢慢開導:“不要緊,吃一塹長一智。下次你若愛上一個人,一定要早點告訴他,明明白白地讓他知道。”
從那天起,皮皮每天過來看家麟。家麟不情願,但她照樣來報到。
皮皮的理由是,既然從上中學起他們就天天一起回家,現在這麽做不過是延續了一個老習慣。
家麟的理由是,拒絕皮皮將會是個體力活兒,也就無可奈何了。
於是乎短短一個月,皮皮過上了大學時代夢mei以求地生活:家麟從沒有像現在這樣屬於過他。
一下班她就坐車去鏡湖小區。陪家麟散步,陪他聊天,陪他看碟,看電影。若是發病不能出門,她就在床邊給他讀小說,或者講故事。有時候家麟吃了藥睡著了,她仍然靜悄悄地坐在那裏,在夜幕中陪著他,想著他可能不久於人世,不忍離去。
有時候皮皮問自己,這是不是愛情。
想了很久,答案是:不是。任何人在這種時候都不會拋棄一位曾經愛護過你的朋友,關皮皮更不是這種人。
但有一點也很清楚:她幾乎忘記了賀蘭靜霆。
可是家麟的病並沒有因為皮皮的到來而好轉。他隻是心情很好,也很願意吃藥,也配合控製飲食。但他仍然不時地要去醫院,稍有不慎就心慌,氣喘,全身浮腫,腳經常腫得連家裏最大號的拖鞋都穿不進去。
每天離開的時候,皮皮總能在客廳的一角看見雙眼通紅的孟阿姨和因過度傷心而提早謝頂的陶叔叔。他們不顧皮皮的反對,親自下廚給她熬湯做飯,然後賠著笑站在門口,目送皮皮下樓。皮皮知道家麟的身體每況愈下,不過是在挨日子。醫生說他隻有不到一年的時間,隨時隨地都有可能走掉。
出了家麟家的大門,皮皮一定要到小賣部去喝瓶冰汽水。這個家的氣氛壓抑得令人喘不過氣,她需要很冷很冷的東西來冰鎮一下自己。
賣汽水的是個十三歲的漂亮小女孩,女孩指了指她手腕上的紅珠,笑問:“姐姐,你戴的這是什麽?是佛珠嗎?”
可樂的汽很足,皮皮打了一個嗝,然後很窘地看著她:“啊……這個……嗯,算是吧。”
“真好看!真別致!姐姐是哪個寺求的?我也想要一個。”
“不知道……別人送的”
她終於想起了賀蘭靜霆。
從見到家麟那一天開始,皮皮再也沒去過閑庭街。有那麽一兩次她質疑過賀蘭的歸期。不是說順利地話要三個月嗎?現在都五個月過去了,還是沒有半點音訊。也許就是不大順利吧。路途那麽遠,還帶著幾千裏狐狸,到哪裏落腳都要有很多安排啊。皮皮想起自己做秘書時跟著張主任組織過一次地區性的記者交流會,五百人參加的大會,從策劃到落實,人仰馬翻地忙了足足半年多呢。可是皮皮覺得沒什麽可擔心的。正如賀蘭靜霆所說的,這不是他第一次,每年他都會這麽做。祭司大人法力無邊沒什麽應付不了的。就算真出了什麽事,皮皮除了奉獻肝髒,也幫不上任何忙。不像在鏡湖小區陪著家麟,他的笑容他的健康每一時每一刻都能觀察得到。看著他越來越少的發病,每日心態平靜,睡眠安心,皮皮覺得很有成就感。
就這樣日子一晃,到了四月十五日,皮皮下了班照例去看家麟。這一日正值周末,電影院有皮皮一直想看的大片。家麟二話不說和她一起去看了電影,看到一半就嚷著要出來,可他堅持陪著皮皮看到結束。結果出大門時人擠人,他走得有點急,下了台階就開始喘氣。所幸最近病情還算穩定,喘了一陣就平靜了。他站起來想繼續走,猛地一陣頭暈,過了好一會兒才能挪步。皮皮小心翼翼地扶著他,不敢走快,是陪著他沿街散步。
“這條街咱們走過嗎?”皮皮說:“我聞到了羊肉串的香味了,真香啊!”
“怎麽沒走過,這是近路。白天賣雜貨,晚上全是燒烤店。附近一帶學生多,生意可好了。以前我也常來吃的。還請過你一次,你大概不記得了。”
“記得記得。樂來記,那店的名字叫‘樂來記’嘛。我們還為那個樂字怎麽發音爭了半天呢。後來去問老板,老板說他姓樂,所以叫樂來。”
“對,對。這個我倒是不大記得了。”
“當時我們一共吃了二十五根羊肉串,兩隻雞翅,一大堆烤豆腐,還喝了很多啤酒。我們吃光了身上所有的錢,連回家的車錢也吃掉了,是你騎車送我回去的。記不記得?十月初十,雙十節,桂子花開了一路?”
家麟假裝看路,沒有答話。
然後他說:“皮皮,你是個好姑娘。就算現在我死了,到了天堂也會保佑你的。”
他的眼神冷清清地,目光恍如隔世。
從小到大,皮皮喜歡家麟就是因為他待人和善,性子舒緩,淡淡地像杯綠茶。家麟從不說刻薄地話,不愛藏否人事,不亂發脾氣,情緒上幾乎沒什麽大起大落。細想下來,家麟並不比皮皮幸運多少,他有個厲害的母親,性子暴燥,對分數孜孜以求,小時候也沒少挨打。但家麟身上怎麽也不看不到他母親的影子。
這樣好性子的一個人,死神卻提前光顧了,而且,麵對這樣的命運,他似已有了準備。
“別這麽說!我求你別這麽說!”她卻難過得哭了起來,眼淚大滴大滴地往下掉。
他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麽。見她不住地抽泣,便拍拍她的肩,歎了一口氣:“太晚了,你還是早點回家吧。晚上廠區不安全,昨天看報紙你們那塊又鬥歐了。”
皮皮擦了擦淚:“我先送你回去。”
路過一棵槐樹,眼看就到了家門口,忽然從槐影裏走出一個人,擋住了她們的去路。
皮皮驚呼了一聲,等她看清了來人,頓時出了一身冷汗。
她不自學地後退了一步,差點被地上的枯枝絆倒。家麟下意識地拉了她一把,皮皮連忙抽開自己的手。見來者神情不善,家麟本能地將身子擋住了皮皮:
“先生,有什麽事嗎?”
那人眉間緊鎖,冰刀般地目光在他們的臉上掃來掃去,過了半晌,方一字一字地說道:“皮皮,告訴他是我是誰?”
皮皮的臉刷的一下紅到了耳根,舔了舔嘴唇,強裝鎮定:“家麟,介紹一下,這位是……”她吸了一口氣,聲音不自覺地哆嗦起來,“賀蘭靜霆先生。”
家麟顯然對這四個字毫無感覺:“皮皮,你認識這位賀先生?”
“是賀蘭先生。”她更正了一下,隨即點點頭,悄悄看了賀蘭一眼,剛想解釋,不料賀蘭靜霆冷笑地打斷了她:“陶先生,皮皮從來沒在你麵前提起過我?”
大約被他那副傲慢的態度激怒了,家麟不冷不熱地說:“如果您和她很熟的話,她會提起的------沒有,先生,您的大名我第一次耳聞。”
賀蘭靜霆一把將皮皮從他身邊拉過來,占有性地摟住了她的腰:“皮皮大約也忘了告訴你她已經嫁人了------我是她的丈夫。”
十秒鍾的沉默。
家麟的身子晃了晃,很快恢複了冷靜,好友地伸手過去:“對不起,賀蘭先生,我想你是誤會了。皮皮隻是我的一位普通朋友。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我病了,她來看看我,如此而已。忘了自我介紹,我姓陶,陶家麟。認識你很高興,賀蘭先生,恭喜你們!”
那手空空地伸出來,賀蘭靜霆根本不理他。
家麟也不介意,看了看手表,對他們得體地一笑:“本來想請兩位到寒舍小坐,順便喝杯茶。不巧我約了醫生,先告辭一步。兩位慢走,恕不遠送。”
他迅速轉身向樓道走去。皮皮忽然叫道:“等等!”
出來的時候電梯壞了。家麟的心髒在這種情況下獨自上樓會有危險。
她從賀蘭靜霆的懷抱裏掙脫出來,追了上去:“電梯壞了,我陪你上樓。”
迎麵而來的是家麟堅定的拒絕:“不要緊,我自己可以”
說完,不知哪裏來的力氣,他將皮皮推出了門外,“當”的一聲,鐵門在他的身後關掉了。皮皮連忙從包裏掏出手機,接上電池,給家麟的媽媽打電話:“阿姨,我是皮皮。家麟回家了,電梯壞了。他要自己上樓,您快下來接他一下。是,我得回家了,再見。”
交代完畢,她轉過身,賀蘭靜霆陰沉著臉仿佛隨時都要爆炸。她將手機往小包裏一扔,抱著胸而立,坦然而視:“你誤會了。家麟病了,我來看他,就是這樣。”
“他是病了,我會幫他一把,讓他早點超生。”
她神色一凜,獅子般跳起來,衝到他麵前,一字一字地說道:“賀蘭靜霆,我警告你別碰陶家麟,聽見了嗎?祭司大人還不至於要把一條垂死的命放在眼裏。陶家麟若是因為你有個三長兩短,我關皮皮跟你沒完,上天入地也要把你的狐皮給揭下來!我說到做到!“
他怔住,眼睛眯起來,大約被瘋狂的樣子嚇到了。
想不到皮皮還不罷休,繼續衝他嚷:“賀蘭你和他比什麽?陶家麟比得過你嗎?他隻能活幾個月,你卻可以活幾千年!“
發泄完畢,她將手上的媚珠往他身上一扔,跳上一輛出租車,逃之夭夭。
CHAPTER 36 舊愛新歡
回到家皮皮就後悔了,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到了半夜終於溜到陽台上給賀蘭靜霆撥電話。
她想道歉。
手機提示,對方己經關機。
她安慰自己,不是我不道歉,我己經打過電話了。
一覺醒來,她又找到了一條可以原諒自己的原因:看來她和賀蘭還在磨合期,你看,一生氣就這麽冷場。結婚以後有了矛盾可怎麽辦?豈不是動不動就要跑回娘家?
趁著這機會冷靜一下,將婚事緩一緩也好。
再說,家麟病成這樣,皮皮根本樂不起來,也沒心情辦喜事兒。
冷場就這麽冷下來了。
皮皮每天打個電話給賀蘭,收到的都是同樣一句話,對不起,對方己關機。
接下來的整整一周,她沒聽見賀蘭靜霆的任何消息。開始她期望他會回電話,可沒有電話打來。然後她忍不住給他的辦公室打電話,也沒人接。看來祭司大人還在氣頭上,在氣頭上的賀蘭靜霆是向來不妥協,向來不屈尊的。
然後,皮皮發現自己也不大受家麟的歡迎了。這其間她去看了家鱗幾次,他顯得十分避嫌,總是借口要休息或者要看醫生,要麽讓她別來,要麽早早將她送走。
然而,皮皮卻在第二周的一個晚會上意外地見到了賀蘭靜霆。那是佩佩應邀參加的一個捐款晚會。各個新聞單位都有記者參加。佩佩說,別的不圖什麽,晚會的招待晚宴裏有一道水晶龍蝦,聽說是從京城請來的名師主理的。佩佩覺得皮皮說什麽也得來嚐一嚐。饒是神通廣大的她也隻弄來了兩張票。既然來的目的是吃,佩佩也沒叫上自己的男朋友,大約是不想讓他看見自己大快朵頤、斯文掃地的樣子吧。
皮皮這一周正好鬱悶至極。家麟不見她,賀蘭靜霆聯係不上,每次包完漢堡她就捧著咖啡在小菊麵前唉聲歎氣。
“唉,陶家麟和賀蘭靜霆,這兩個人你究竟想嫁哪一個?你問過自己嗎?如果你自己都沒有答案,就不要問我了。事實證明,腳踩兩隻船的人早晚要掉進水裏。皮皮呀皮皮,你怎麽就是拎不清呢!"
“我沒腳踩兩隻船。家麟病成那樣,我是替他擔心、替他難過!我沒說要嫁給他啊。這不是愛情好不好?這是多年積累的友情!"
“那你的意思是,你還是喜歡賀蘭多一點。”
“問題是……”
皮皮知道問題在哪裏。賀蘭靜霆在的時候,她覺得很舒服也很爽,但總覺得自己並不了解他。賀蘭靜霆不在的時候,她就真的不怎麽想他。半年不回來也沒什麽刻骨銘心的惦念。如果換成家麟,肯定不是這種情況。皮皮覺得,得實事求是。想就是想,不想就是不想??
“那麽,我問你個最簡單的問題吧。如果家麟與賀蘭發生了衝突,你第一反應是站在哪一邊呢?"
她咬了咬嘴唇,沒有回答。
“是家麟,對不對?那天你一見到他眼神就不對了。臉紅撲撲地,鮮血都湧到頭頂了。你最愛的人還是家麟。”小菊捧著她的臉,“可憐的皮皮,當初家麟和你分手時你就要死要活。現在家麟回來了,你一定不肯放過他了。”
不是的,不是的!她在心底哀號。
啞然片刻,她幽幽地說:“不,我己經嫁人了。家麟回來得太晚了,我已經作出了選擇。”
嫁的也不算是人吧?她絕望地辯護……
畢竟不是人啊!還活得比自己長,曆史比自己複雜,不能生孩子,生出來的也是一隻狐狸。皮皮不是沒想過這些。
夜半三更噩夢突發,她總是夢見自己在分娩,一屋子的人,奶奶媽媽爸爸在一旁等著,結果她生出了一隻毛茸茸的小狐狸―賀蘭靜霆開心大笑,屋子裏的其他人全都嚇昏過去。
皮皮很糾結,皮皮很恐懼,因為這是可能出現的事實。然後,小狐狸要離開她,因為小狐狸的身體不好,要修煉。直到她死都沒修煉成人形……
她不僅要做一個狐狸的妻了,還要做一個狐狸的母親。她將會有一個非常另類的人生。
這念頭動一動都會令人瘋狂。
是啊。她對自己說,賀蘭畢竟是狐狸,畢竟不是自己的同類。閉起眼努力回憶,她連那一晚賀蘭究竟穿著什麽顏色的衣服都想不起來。鑽石般閃光的賀蘭靜霆在陶家麟麵前潰不成軍。
“這就對了,你得理性一點。家麟好什麽呀,發達的時候扔了你,現在病了虛弱了又賴上來―不就拿準了你心地善良好糊弄嗎?我最瞧不起這種人了,死了活該。”
“別這麽說。”,皮皮正色道,“家麟不是這樣的!是這樣的話,別說你,我都瞧不起他了。”
皮皮略施淡妝,穿著一件繡花長裙,一雙鑲花的高跟布鞋去了晚會。到了那裏才知道晚會是省政府為籌建一個新的自然生態保護區所舉辦的籌款活動。就在本市榮金大廈二樓的多功能展廳裏進行。榮金大廈以前舉辦過高規格的商品博覽會,之後便成了本市的藝術中心。裏麵匯集著多家畫廊、古董專賣店及珠寶設計室。皮皮來時,正式的捐款已經結束,晚宴剛剛開始。是西式的buffet,大家拿著碟子取食物。大廳非常寬敞,男士們穿著禮服端著酒杯聊天。女士們花枝招展,胸前掛著閃光的珠寶。
“來這裏的都是闊人,你瞧那位——”佩佩用眼神指了指不遠處的紅衣女子,一張無懈可擊的臉,腰細得可以擰出水來。
“嗯!她是?她真的是?!"
“就是她。”
“哎呀,我上去找她簽個名吧!”皮皮習慣性地從包裏掏出筆記本,卻被佩佩一把拉住。
“什麽呀?看她一臉清純,如果沒人包下來,憑她的資曆又怎能主演金檔的電視劇?”佩佩鄙視地說,喝下一口酒遞給皮皮一個紅包,“拿著,我的禮金。”
皮皮沒接:“什麽禮金?"
“你結婚的禮金唄!別的不說什麽了,司儀我是一定要當的。”佩佩意味深長地看著她,目光裏帶著研究,“不過,根據小菊的最新消息,我對新郎是誰沒把握了。陶家麟是你的白馬,又是你的大刀,任何時候殺出來都能把你搶走。小菊說,你現在天天去陪他,把元配忘到九霄雲外。唉,這陶家麟也是的,早不病晚不病,偏偏你和別人一登記他就病了。你看,這情節夠拍個情感倫理片了吧?"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皮皮沮喪地看著她,沒話可說,隻得低頭啃龍蝦。
兩人埋頭吃了十分鍾,其間皮皮去了趟洗手問,回來時,佩佩已不見了蹤影,不知混到哪個人群聊天去了。大廳裏盡是嗡嗡作響的人聲。皮皮落了單,將剩下的龍蝦啃完,去吧台要了杯果汁回到原座。她不是很喜歡應酬,也不在捐款人之列,正思忖著要不要趁機溜掉,一抬頭,她就看見了不遠處的賀蘭靜霆。
他手拿一杯冰水,正在傾聽一位綠衣女子說話。
是真正的“傾”聽,因為他的個子有點高,而那女子個頭中等。為了表示尊重,他的背微微前傾,整個頭都低卜去。他沒戴墨鏡,一隻手插在口袋裏,很禮貌地點頭,或者插上幾句話,看樣子對話題感興趣,兩人相談甚歡。
綠衣女子的雙肩微微收攏,有點羞澀,一麵認真地問問題,一麵用鉛筆在粉紅色的筆記本上記著什麽,好像賀蘭靜霆說的每句話都是至理名言。皮皮的目光落在她烏黑亮澤的長發上。那一頭長發一直拖到腰際,波浪般晃動著,好像一團湧動著的海洋。皮皮不禁想,若是自己的頭發也有這麽長,這麽卷,該有多好。她站起來,不自覺地向前走了幾步,想上去和賀蘭靜霆打個招呼,猶豫了一下,決定還是等他們的談話結束再說。可是,一直低著頭的賀蘭靜霆驀然抬起頭,向她的方向望去。目光春水般地湧來,到了她麵前變成了一道冰川。他很快低下頭,繼續聆聽綠衣女子的發言。
皮皮臉通紅了。賀蘭靜霆果然不理她,她很窘很尷尬地在心裏打腹稿,等會兒見了他應該如何說話,祭司大人才會高興。
對話若有若無地傳過來。
“賀蘭先生真風趣,古玉市場裏的欺詐真有這麽多嗎?"
“嗯,搞鑒定這一行,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高手失算的情況也是有的。”
“這麽說,賀蘭先生不如轉個行,轉到我們珠寶業來吧。我們的寶石都是用機器來分析鑒定的,造假的可能性不大。再說,玉不也是寶石中的一種嗎?"
“田小姐對珠寶業這麽熟,您在這一行有很多年了吧?”
“我不是賣珠寶的,我的專業是珠寶設計。”
“哦。”
“賀蘭先生今天的捐贈真是大手筆啊!不知你對珠寶投資感不感興趣?我哥有一家珠寶公司,他其實不是幹這一行的。假期快到了,叫我回來替他打工。我們最近想從緬甸買些玉料,主要是翡翠。大塊的石料很貴,想找人合資入夥。賀蘭先生如果感興趣,我們哪大單獨聊聊,這是我的名片。”
他很客氣地接過來,隨手正要裝進兜裏,不料忽然有個人走過來,將那張名片一奪,往垃圾桶裏一扔。
“小姐,您這是什麽意思?”綠衣女子的臉色一變。
皮皮冷笑:“我的意思是,賀蘭先生對珠寶投資不感興趣。田欣,你不必在他身上費工夫了。”
“笑話!”田欣很優雅又很鄙視地看了她一眼,“這位小姐,我認識你嗎?我跟賀蘭先生說話,關你什麽事?你若存心搗亂,可別怪我叫保安了。”她從錢包裏又拿出一張名片,雙手捧著,遞給賀蘭靜霆,“不好意思,賀蘭先生。這是我的名片,請收好。”
空氣凝滯了幾秒。
皮皮站在那裏,因為激動,身子微微發抖。她很想給田欣一拳頭,但晚會的票是佩佩弄來的,她不想給佩佩製造麻煩,隻好將拳頭捏得緊緊地。但她知道自己的樣子一定很可怕,雙目炯炯、怒發衝冠,一副準備決鬥的樣子。
她也不看賀蘭靜霆。
或許他還為那天的事兒生氣,現在挖苦她,時機正好。
寬敞的大廳響著輕快的音樂,而皮皮與田欣之間雙眸如電,互相仇視,爆發就在瞬間。
有隻手攬住了她的腰,……皮皮的身子晃了晃,聽見賀蘭靜霆談淡地說:“對不起,田小姐,我對珠寶投資不感興趣。
他沒有接那張名片,態度也很清楚:“對了,介紹一下。這位是關皮皮,我的太太。”
他就這麽隨意地摟著她,像任何一個男人摟著自己的女人那樣摟著。田欣怔了怔,也笑了,從容地將名片收回包中:“皮皮一定沒向你提起過我,我是她的高中同學,曾經也是她的好朋友。她恨我,認為是我搶了她的男朋友。”
賀蘭靜霆雙眉一擰,露出一副對抗流言的表情,百毒不侵地看著她。
“可是,賀蘭先生,你知道皮皮的數學有多差嗎?我是她的同桌,一道題講了五遍她都不明白。我若真想爭風吃醋,也得找個智商高點的,對不對?”她將胳膊抱在胸前,笑得更加得意,“關皮皮你知不知道朋友和情人是有界線的?既然青梅不能嫁給竹馬,你應當早點死心。我和家麟在國外留學那麽困難,你向他要錢,他二話不說就寄了。他哪有什麽閑錢,挪用的是自己的醫療保險費,結果出了車禍,連最基本的保險都付不起。特效藥太貴,不敢用戶專科醫院的心髒修複手術,問都不敢問——他的情況本來不至於這麽糟,如果當初買了那份保險的話。”她冷哼一聲,“他現在這副樣子,難道不是你造成的?"
“這就是你離開他的原因嗎?”皮皮說,“田欣,你若想讓心靈得到平靜,何必大費周章地找借口?天災人禍有什麽原因?老天爺一時不高興而已。可是,落難相棄——這不是我認識的田欣。你的所作所為,讓我徹底鄙視你!"
“怎麽?替陶家麟心痛了?我很遺憾地知道你結婚了。不過,投桃報李為時不晚。家麟現在落難了,正是你搭救他的時候,你們可以相濡以沫鴻雁雙飛,做地地道道的落難夫妻。”她輕輕地笑,膘了一眼賀蘭靜霆,“隻要賀蘭先生能胸懷大度——”
“你——”
皮皮的拳頭伸到一半,卻被賀蘭靜霆一把抓住:“皮皮,我記得你是喜歡吃龍蝦的,那張桌子上有龍蝦,我們快去吃吧。”說罷不由分說地將她拉出了大廳。
他們走在大街上,很涼的夜氣。
賀蘭靜霆看著她,一臉的無奈,“好吧。從現在開始我得麵對現實。我有個白癡老婆,算術是不會的,吵架也是不會的,和人搶東西隻有輸,威脅老公倒很有一套。我隻希望你打架還可以,不然我真要覺得自己是個冤大頭了。”
“我剛才就想揍她,你千嗎拉我?"
“實話實說,打架你不是她的對手。在這種場合,你總不至於讓我幫你打吧?"
“田欣以前不是這樣的人。”皮皮歎了一口氣,“以前她對我挺好的,不是一天兩天,是一年兩年。就算她嫁給了家麟,我也不曾怪她。我一直以為她是真心喜歡他的,雖然有點處心積慮,但為了愛情,無可厚非。”
“夫妻之間的事不好說,你不能輕易判斷人家。”賀蘭靜霆將手中的冰水瓶子往回收桶裏一扔,“也許他們就是性生活不合諧。”
“你又來了,這麽嚴肅的事兒怎麽說來說去,就說到性生活了?"
“我們狐狸就知道性生活,別的都不知道。”他居然樂開了,抿嘴笑了起來。
兩人手挽著手默默地在街上走。賀蘭靜霆忽然說:“對了,考試怎麽樣?看你這麽輕鬆自得,一定是考上了吧!"
皮皮得意揚揚地點頭:“那你剛才還說我自癡。”
“我錯了,夫人。”
皮皮看著他,忍不住笑了,剛才的懊惱灰飛煙滅。笑了一會兒,她忽然挽住他的手,認真地說:“賀蘭,今天的事兒,謝謝你。”
“別客氣,婦唱夫隨,琴瑟和諧。”
皮皮很乖地跟著他上了車。賀蘭靜霆將車開到一個偏僻的角落,熄了火,身子欺了上來。皮皮被他凶猛的樣子嚇著了,小聲道:“你想幹嗎?注意點影響!”
“頭發長這麽多了?真夠刁鑽的,硬要什麽波浪卷,關皮皮同學,你知道這費掉我多少功力嗎?"
“哎——”
“你還把我的媚珠扔了。你知道祭司大人發火是什麽樣子嗎?”
“什麽樣子?你發發看?噢!”她耳朵突然一痛,不禁大叫了一聲。她伸手一摸,摸到一隻耳環。對著車鏡一照,純金的小環,穿著那顆媚珠。他的手指用力地捏了捏接口,捏得嚴絲合縫。
皮皮穿過耳洞,也喜歡戴耳環。但這次晚會她沒戴,原因是她覺得主要任務是吃龍蝦,就把成天戴著的一對很大的銀耳環摘掉了。至少她還知道在那種場合戴這種學生氣十足的耳環是要讓人見笑的。
她掏出小鏡子仔細看,見那紅珠子在耳垂下晃得十分可愛,不禁說,“這媚珠你還有一顆嗎?我不能隻戴一隻耳環吧?"
“就隻有一顆,你將就一下,再等五百年才有下一顆。”
“那我去找人配一顆一樣顏色的觀。”皮皮很孩子氣地說,“仿製一下用象牙來做,再塗上紅漆,又不難。”
他將她的下巴擰過來,對著自己的臉,很認真地說:“不行。從今往後,你就隻戴一隻耳環。而且不許摘下來,生氣了也不能摘!"
“一隻耳環,多別扭啊!"
“再怎麽別扭也沒你別扭,關皮皮!"
他將她摟在懷裏,親吻她的臉。她想親他的唇,他避開了。然後她就往他懷裏擠,伸手脫他的襯衣。
忽然問,小包裏的手機鈴聲大作。
“別接電話。”他輕輕哼道。
“可能是緊急的事。,她掏出手機,看了看號碼,按了接聽鍵。才幾秒鍾時間,她的臉就白了。
“對不起,我得離開一下。”
她飛快地扣好扣子,從賀蘭的懷裏掙紮出來,拎著包就下車了。
CHAPTER 37 昂貴的請求
急救病房中滿是各種監視生命體征的儀器。
皮皮找到家麟的病床,一旁站著他垂淚的父母。
心髒病人隻能半躺著。家麟的目光己經渙散了,呼吸很淺,胸口幾乎看不出起伏。皮皮暗暗心驚,看了一眼悲傷得近乎崩潰的孟阿姨,隻得強自鎮定。
“你媽媽說你正在參加一個晚會。”孟阿姨輕輕說,“本來我不想打擾你——隻是,我想你可能願意過來見見家麟,跟他……跟他道別。皮皮的眼淚頓時嘩嘩地往下淌。
“醫生說……可能就是一兩天了,剛才已經搶救過一次——這是他讓我交給你的。
一封寫著她名字的信,一張淺藍色的信箋。幾行字,是他親筆寫的:
“皮皮,我曾經愛過你,但我沒有珍惜。原諒我,那時我太年輕,想要的東西太多。對不起,我曾經那麽深地傷害了你。如果還有來世,我一定不會這麽愚蠢。我會在天堂裏祝你幸福,家麟。”
她臉色蒼自,默默地看著床中昏迷不醒的人。
原來他並不是什麽都不知道,原來他也曾愛過她。
一切到結束時,都有了答案。
那一夜,除了進入昏迷狀態的家麟,床邊的人都目不交睫。大家都生怕錯過了他最後的一刻。
隻有皮皮一直垂著頭,反反複複地思考這個詞:來世。
為什麽一切的遺憾都要等到來世?
就在此世,不可以嗎?
天亮時分,病人仍在呼吸,雖然已經非常吃力。皮皮擦幹眼淚,對家麟的媽媽說:“孟阿姨,我想帶家麟去一個地方……”
閑庭街56號。
沒有鎖,她知道他在家。
敲了門他果然出來了,像往常那樣,穿著件亞麻襯衣,立在門框下。朝陽照著他的臉,逆著光,皮皮覺得賀蘭靜霆在觀察她,過了幾秒才意識到這個時間他什麽也看不見。但他的表情很奇怪,好像知道她在想什麽,隻是等著她開口印證自己的猜測。
霎時間,她卻失去了開口的勇氣。眼淚簌簌地往下落,她用力地吸了吸鼻子。
她想說,賀蘭,你不要生氣也不要疑心,我隻是想來求你幫個忙。想了想,鑒於自己一周前的表現,這樣說肯定打動不了他。
因此,她張開口,躊躇了一卜,又閉上了。
所幸他並沒有讓她說下去。他仲手摸了摸她的臉,摸到濕濕的眼淚,用手指替她擦了擦,問道:“人在哪裏?"
她怔怔地盯著他,過了片刻,說:“在出租車上。”
“我需要三十天的時間。”他淡淡地吩咐,“好了我會給你打電話。三十天內,你不要來這裏,也不要找我。”
說罷,他去開了出租車的後門,將昏迷中的家麟從後座抱了出來。盡管是重症,全身浮腫的家麟並不輕,而賀蘭抱著他卻顯得不費力氣。他大步流星地走進門內,將門關上。
皮皮連忙用力捶門,又將他叫了出來。
“還有什麽吩咐嗎?”
她聽見自己的心狂跳,聽見自己因緊張而唯唯地喘息。她急切地說:“賀蘭,你自己不會有事吧?聽我說,我不是讓你一命換一命。隻是想請你幫他一下,如果……你能夠的話。我……我不想你受傷。你……你會受傷嗎?"
他審視著她,半晌,他忽然間笑了。
“哪有那麽嚴重?”,他說,“一命換一命?我會那麽大方嗎?對了,我問你,為什麽我給你的銀行卡從來不用?你缺錢為什麽不來找我?”原來他還為田欣的話耿耿於懷。皮皮的臉一陣發灰,生怕不小心說錯了話觸怒了他,葬送了家麟的性命,於是她結結巴巴地解釋:“不是我,是我媽媽找家麟要的錢。我不知道有這事兒,後來知道了,把錢還給他了,估計己經晚了。”怕他多心,她趕緊又說,“上個月我自己去了趟華泰珠寶,看中了一款戒指,翡翠的,貨號是三一七二七。我不敢買,怕是假貨,想等你來一起看。還有,你看過廚房沒?”
他眉頭一皺:“廚房?廚房怎麽了?"
“我買了好多碗,兩套碟子,還有一個電飯煲,都放到櫃子裏啦。我還試好了婚紗,拍了照放在書桌的抽屜裏。還有,我和吉祥鳥影樓說好了拍全套婚照,他願意給我們九折,我非要八五折,磨了老板一下午才答應。”
這些當然都是真的。考完試後,皮皮的確興奮地張羅過自己的婚事,沒事兒就逛商場,買這買那,一連下了兒筆訂單,把自己攢的錢花得差不多了。可是這事兒不能在這個時候提,一提越發顯得心中有鬼、欲蓋彌彰。
果然,賀蘭靜霆雙眉一挑,不以為然:“你是怕我不給家麟治病才這麽說的吧?"
“不是的!”,她大聲申辯,“我隻是想告訴你,我——"
她想說,“我愛你!”可是話沒出口忽然停頓,她忽然意識到自己講的不全是真話。她也能隱隱猜到賀蘭治療家麟的代價會是什麽。在這種時候向他表白,非但顯得可笑,而且還很無恥。
“我——”
捕捉到她口吻間的猶疑,賀蘭靜霆的眼睛眯了起來。
皮皮羞愧的心思當然經不起這樣嚴厲的打量,她惶恐地看了他一眼,咽了咽口水,努力糾正自己的窘態,想讓這表白顯得既宏人又莊嚴:“我是說……我真的很……”
就在這一瞬間,她忽然意識到,在語文裏,並不是所有的形容詞加卜了一個“很”字就會升級,有些情況恰恰相反,比如,在“愛你”的前麵加上了“很”字,不但不升級還要降一級。因為這“很”字裏己充滿了辯解。
所以皮皮“我”了半天,沒下文了,臉上的表情,掙紮得僵硬了。
“別說了。”賀蘭靜霆一笑,拍了拍她的臉,“我都明白,你放心吧。”
紅漆的大門又關上了。
古銅色的門環在震動中“當嘟”地響了一下,仿佛敲動了她心靈深處一隻沉睡已久的鍾。
——我都明白。
賀蘭靜霆,你明白什麽啊?你什麽也不明白……
初晨的陽光透過稀稀朗朗的梧桐葉照到她臉上,
沉重的汗水滑落額間。她征怔地看著緊閉的大門,焦慮不安的心,因為剛才那句話,忽然間輕鬆下來。
整整二十天,皮皮既沒見到賀蘭,也沒見到家麟。她花了很多時間陪家麟的父母,安慰他們,告訴他們家麟正被一位“氣功大師”收治。畢競在新聞單位混過,皮皮編起故事來活靈活現。她說這位大師曾經救過多位絕症患者,求他的人太多,不得不行蹤隱秘。
到了第二十三天,皮皮突然收到賀蘭靜霆的電話。
“嘿,皮皮。”那邊傳來的聲音有點嘶啞。
“賀蘭?”
“是我。地說,“你們報社附近有家上島咖啡你知道吧?”
“知道啊。”
“我己經把家麟送到那個咖啡館裏了,你去接一下好嗎?”
他自己不去嗎?
皮皮的心抨抨亂跳:“賀蘭,你沒事吧?”
那邊停頓了一下,說:“嗯,我有一點事,是狐族的內部事務。我需要離開這裏一段時間。你放心,家麟己經沒事了,可能還需要休養幾個月,但他已經完全康複了。”
他的口氣越放鬆,皮皮反而越是有了不祥的預感,她立即說:“賀蘭,我要見你。”
“辦完了事我會來找你的。”
“要辦多長時間?"
“兩周左右吧。”他頓了頓,又說,“皮皮,你能答應我一件事嗎?”
“什麽……什麽事?”她的心一點一點往下沉。
“我會來找你。但你千萬不要來找我,不要給我打電話,更不要來閑庭街,好嗎?"
“為什麽?出了什麽事?"
“你能答應我嗎?"
“我答應你,可是——"
她還想問,那邊電話卻突然掛了。她拎起小包,飛奔去了咖啡館。
上島咖啡在一幢灰色高樓的二層。樓下是本市最大的一家新華書店,皮皮以前經常來這裏幫家麟買書。到了咖啡館的門口,她有些遲疑。站在門邊,身子一陣發軟,半天邁不動步子。她開始莫名其妙地擔心起了賀蘭靜霆。
“小姐是要進來喝咖啡嗎?”門口的服務員七來招呼。
她笑了笑說:“是啊。”一徑走進去,就在屏風的後麵看見了坐在絨布沙發上的家麟。他還穿著去閑庭街時的那件藍格子襯衣,瘦得露出了鎖骨,連胳膊也是細的,臉豐滿了一些,但雙眸仍然像病時那樣嘔嘍著,隻怕是要養幾個月才會現出一點肉色吧。他一直默默地看著那道繡花屏風。桌上有一杯茶,茶袋的繩子掉出來,還是滿滿的,沒有喝。
“嘿,家麟。”她走過去,到對麵的沙發上坐下來。
他的笑容有點空洞,目光像極了賀蘭靜霆白天的樣子。皮皮在心底微微納罕。家麟果然長得像賀蘭,尤其在笑的時候。甚至連骨架看上去都相似。
他們的身材也是一般高,
唯一不同的是賀蘭長得比家麟要精致,在所有的細節上都要精致三分。鼻子更挺,眉毛更濃,唇峰更滿,腮線更硬。他是一幅經得起挑剔的工筆畫,意態渾然、細節到位。可是,打起交道來,這人就不像他的外貌那樣清晰明朗了,叫神神秘秘,難以捉摸,心思誰也猜不透。
相比之下,家麟是寫意山水,該濃的濃,該淡的談,也許不是很完美很性感,卻有一股說不出的清純和安靜。像月下的湖彎,像遠山的晨霧,自然而然地給人以親切和信賴。
她忽然意識到自己不能愛上賀蘭是因為自己無法定義這個人,無法定義就沒有安全感。她拒絕相信他的本質是隻狐狸,拒絕接受這個與她完全不同的異類。一直以來家麟都是她自己的一部分,是她欲望和尊嚴的延伸。可是當她發現家麟與田欣相愛的那天晚上,頃刻間,家麟不也成了一個讓她切齒痛恨的異類嗎?
念頭瞬間閃過,家麟遠了,賀蘭近了。工筆的還是工筆,寫意的卻失了意,成了一團胡亂塗鴉的墨跡。
“你喝咖啡嗎?”家麟問。
“一份奶,不加糖,謝謝。”
他站起來去要了咖啡,給她端過來。見他身手敏捷,步伐有力,皮皮知道他的身體真的恢複了。
“最近我的腦子有點亂。他指了指自己的頭,“我明明記得我躺在醫院裏,一醉來,卻發現自己坐在一個陌生的咖啡館裏。皮皮,你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嗎?"
“是這樣……你病得很重。”她眨眨眼,“我正好認識一位神奇的氣功大師。是他治好了你的病,但找他的人實在太多,所以你不要追問他的個人資料。”
“他救了我,我總要謝謝他啊!"
“該打點的我已經打點了,你不欠他任何人情。”
他看了她一眼,思索片刻,笑著說:“皮皮,你變了很多。以前你說話做事從沒這麽果斷。”
“怎麽沒有?我果斷地打斷過你的鼻梁。”
就這麽一句調侃,令他一時變色,以為是故意挖苦,細細觀察,明白不過是個笑話。
傷心的往事,肝腸寸斷的痛,現在終於能一聲輕笑了之。
笑的還有她的眼神,她漸漸遠離的心情和關注。
“對不起,忘了恭喜你。”他迷惑了,第一次發現皮皮的目光競也難以捉摸,“我不知道你己經結婚了,那位賀蘭先生——他是做什麽的?"
“他在博物館工作。”
家麟的目光在她臉上掃來掃去,以前她的話很多,他說半句,她會講一籮筐,現在她也知道了保留,知道了含蓄。他不禁呆住了,半晌無言。
過了一會兒他才說:“皮皮,將來你的生活若有不如意,我會等著你。你病了,如果沒人照顧你,我會照顧你。”
說這話時他有點激動,聲音都是顫抖的。看得出他有很多話要說,卻什麽也說不出來,隻是用力地握住她的手。
“好啊。”皮皮笑著說,隨即假裝要喝咖啡,將手抽開了。
他的臉僵了僵,為了掩飾自己,看了看手表,起身說:“我得去看看我的父母。”
“那是當然。快去吧,你爸媽可著急了。”皮皮說著,卻沒有站起來。正要離開,他的身了忽然一頓,仿佛下了什麽決心,回頭對她說:“皮皮……我和你……”
“我不再愛你了,家麟。”她立即打斷他,不知是在對他說還是在對自己說,總之,聲音有些大,聽起來有點陌生,好像不是自己說出來的,“不過你永遠是我的朋友。”
說罷看著他,泰然地笑了。
他身形一滯,隨即也笑了,似乎同意她的話。然後他沒再說什麽,很快消失了。
幾年來堆積在心頭的痛忽然間不見了,她覺得一陣輕鬆,趕緊撥通小菊的手機。
“哇哈哈!小菊―搶購季節來到啦!陪我一起去搶購吧!新婚大采購!”
“先說清楚,誰是新郎誰是舊郎?"
“什麽新的舊的?新郎從來隻有一個,賀蘭靜霆。”
賀蘭、靜霆。
多麽美的名字。
賀、蘭、靜、霆。
每個音都在舌尖跳躍。
一定要到失去才會珍惜嗎?郝思嘉直到故事的最後幾頁才明白自己
愛著白瑞德。
皮皮覺得,自己比郝思嘉強太多了。
一周很快過去了。
皮皮買來的被子、床罩、枕頭,和全套的高級杯具己堆滿了小菊家的櫃子。她暫時還不敢宣布婚禮的事,瑣碎的前期準備都在地下進行。方針已定,餘下的不過是一樣一樣地來。從周一晚飯時間開始,皮皮向家人介紹了自己的“男朋友”。從長相身高講到經濟基礎,從道德品質講到職業前途,每一條都讓媽媽和奶奶稱心如意。媽媽說,有房有車有存款,這樣的女婿也找得著,可貴的是年紀也相當,隻大個三四歲,這樣的年輕人有後勁。奶奶說,別的都不要緊,隻要他能對皮皮好,能逗著皮皮笑,互敬互愛,互相扶持,就是個好男人。至於賀蘭靜霆的日盲症和狐仙身份,大家太高興,皮皮不提也沒人細問。倒是一直插不上嘴的皮皮爸磕了磕煙鬥,說了句:“不論怎樣,人總得來一趟,家長們得見見,對吧?”皮皮趕緊說;“當然當然,他最近出差了,一回來就會來看你們。”
自從皮皮有了稱心如意的男朋友,家裏配合著安靜了很多。大家都在期待著見到這個未來的女婿。
又一周過去了。
皮皮仍沒收到賀蘭靜霆的電話。她不敢打他的手機,也不敢去閑庭街,生怕壞了他的事。但打聽賀蘭靜霆的去向她還是有辦法的。
她去了千美醫院。
修鵬和寬永,不會不知道賀蘭靜霆的行蹤。
在醫院的一樓她聽見了一件可怕的事。
“我找趙院長,趙寬永先生。”她對接待小姐說。
“您是哪一位?"
“我姓關,曾經是這裏的病人,也是他的朋友。”
“趙先生去世了。”小姐低聲說。
皮皮嚇了一大跳:“趙先生?你確信是趙寬永先生嗎?"
“當然。”
“什麽時候去世的?',她問,預感到大事不妙。
“兩周之前。”
“為什麽去世?得病了?"
“心肌梗死。”
皮皮疑慮重重地看著接待小姐。她清楚地記得賀蘭說種狐沒有內髒,隻有生殖器官,通常情況下是不容易死亡的。可是,一旦被人奪去真元,他們就會像一具空殼那樣倒廠,像一隻氣泡那樣消失。所以,寬永絕不會有什麽“心肌梗死”。種狐,尤其是像寬永、修鵬這樣血統純粹、修煉多年的種狐,是狐界最凶猛好鬥的一類,能殺掉他們的狐仙屈指可數,就是賀蘭本人對他們都很禮待。
這麽一想,她的腿肚子一陣發軟,差點站不穩。難不成是青木先生出山了?難不成是趙鬆到了C城?難不成又是一個真永之亂?她越想越怕,頓時心亂如麻,不自覺地將那接待小姐的手抓得緊緊的:“那麽,請問,修先生呢?修鵬先生?"
“他現在是院長。不過這一周他送趙先生的棺木回鄉安葬去了。說是家鄉的規矩,葬禮一定要在家鄉舉行。我們這邊正赴上旺季,病人流量大,人手不夠,到現在連個追悼會都不來及安排。不過趙先生就這麽突然地去了,我們都是很傷心的。”
回鄉?安葬?皮皮越聽越糊塗:“你知道趙先生是哪裏人嗎?"
“天水人。”
沒聽過這地方,她怔了怔,接待小姐補充了一句:“在甘肅省。”她要來了修鵬的手機號,跑到門外給他打電話。話機響了幾聲,語音提示,對方關機。
接下來她方寸大亂,開始給一切認識賀蘭靜霆的人打電話,詢問他的蹤跡。賀蘭靜霆深居簡出,認識他的人本就不多,和他往來的人就更少。皮皮急得一籌莫展,很後悔那天觀音湖之會沒帶一本通信錄,哪怕找那些狐狸們要些名片也是好的啊。
——博物館的人說,賀蘭靜霆請了一個月的長假,至今未歸。他們也在尋找他,發給他的郵件沒有回音。
——養殖場的人說,自從賀蘭離開了西安,就再也沒和他們聯係過。
——花匠說,他隻負責管理花園,不知賀蘭的去向,也沒見他在自家的花園出現。
——花店的人說,賀蘭已經很久沒來買花了。
無奈中,她突然想起了蘇湄。
“我也好久沒見到賀蘭了。”蘇湄說。
“那你聽說了趙寬永的死訊嗎?"
那邊沉默了一下:“聽說了。”
“他是怎麽死的你知道嗎?"
“這可是我們狐族的事,你千萬不要介入,知道得越少越安全。”
“可是我已經和賀蘭結婚了啊,我也算半個狐族吧?他的事就是我的事。”她大聲說。
“結婚?”蘇湄呻吟了一聲,“天啊!"
“怎麽啦?"
“皮皮!”那邊哀叫了,“你這就把賀蘭獨占了,你能學劉德華不?給我們這些粉絲留點活路好不?"
“唉,我又活不到一百歲,我死後他不又是你們的了嗎?"
皮皮急了,這都什麽時候了,這人還不忘記調侃。
“皮皮,你知不知道你和賀蘭一結婚,第一個想滅掉你的人是誰?"
“誰?"
“趙鬆。如果你和賀蘭結婚,生下了一個孩子,無論是男是女都將是狐族的下一個首領。”
左祭司趙鬆!皮皮心頭一凜,馬上說:“奇怪,狐族的人長生不老,首領又不會死,怎麽會還有繼承人之說?"
“誰說我們長生不老?誰說我們不會死?我們活得可艱難呢!"
被打擊了。難道有常識性錯誤?皮皮怯怯地說:“你們不都有幾百歲了嗎?不是說可以活到兒萬歲的嗎?"
人類的文明也就是上下五千年而己。
“我們的生存仰賴人類和自然的精氣。如被奪真元,我們立即會回到修煉前的狀態,變成一隻自然界的狐狸。到那時我們的壽命連一年都不到。幾萬年的狐仙是沒有的,一萬年的倒有一位,就是賀蘭的父親,他是目前地球上存在的年紀最大的狐仙。真永之亂以後,他的身體和功力都受了重創,一直在深山中隱居,幾百年來不曾露麵,手頭的事務早己全部交給了趙鬆。”
皮皮的心倏地沉下去:“被奪真元?怎麽被奪?"
“就是直接奪走狐仙體內修煉的元珠。在我們這兒,地位高的可以拿走地位低的;修行年限長的可以拿走年限短的;種狐不論年限高低隨時可以掠奪非種狐的元珠。”
“可是,賀蘭他是種狐嗎?"
“種狐有兩種。首領的子女天然具有種狐的能力。其次就是寬水、修鷗之類血統純良世代遴選出來的種狐,趙鬆也是這一類。”
皮皮的腦中一團亂,心裏開始計算:趙鬆比賀蘭年限高,賀蘭比趙鬆地位高,他們全都是種狐,究竟準可以被奪誰?一道邏輯題,半天解不出來。急得低低地喘了幾口氣,幹脆問道:“湄湄姐,這世上有誰能奪走賀蘭的真元?"
那頭沉默了片刻,皮皮的手心卻緊張得出了汗。
隻聽蘇泥說:“除了他自己的父親,大約隻剩下了趙鬆。那些年高德動的長老們是不會與他為敵的。論地位趙鬆比賀蘭略低一些,論修行他是千年天狐,比賀蘭不僅要多一百年,而且還高一個等級。他比賀蘭具有更強的功力,最近一段時間與賀蘭也不斷有摩擦。皮皮你要小心哦!你八卦純陽,肝質上乘,是趙鬆捕食的對象。他饑餓的時候一夜采女無數。被他碰過的女人,不出半月就會精氣枯竭而死。”
若在平日聽見這話,皮皮肯定會覺得五雷轟頂大難臨頭。可是現在她顧不得想自己,心裏頭隻關心一件:賀蘭靜霆究竟在哪裏。
“湄湄姐,告訴我,怎樣才能找到賀蘭?"
“如果他真要藏起來,”蘇湄說,“你是不會找到他的。”
她的腦子轉得飛快:“你怎麽知道他藏起來了?"
“皮皮,我聽說―這隻是聽說——寬永的死與趙鬆有關。寬永是賀蘭的親信,他若出了什麽事,賀蘭一定不會袖手旁觀,修鵬則更不會幹休。”
電話這頭的皮皮,已經出了一身的冷汗。驀然抬頭,看見烏雲壓城,風雨欲來。
——原來是要打起來了。
見她半天沒吱聲,蘇湄又說:“你不用擔心。如果真的和趙鬆動起了手,賀蘭不會吃虧的。青木先生都被他整得躲在深山裏兒百年不出來,他又豈會懼怕一個趙鬆?"
這話不說則己一說,皮皮立即覺得有根針直插進了自己的頭項。忽然間脊背冰涼,渾身上下都不能動了,急得直想咬自己的舌頭!
在這種時候,她居然讓賀蘭替家麟治病!!!
CHAPTER 38 寂靜的庭院
掛掉電話,皮皮果斷地去了閑庭街。
走得急,一路都在跑,像長跑運動員那樣大口喘氣,仿佛背後有隻手在推。
如她所料,賀蘭靜霆不在家,門前一把銅鎖。她用鑰匙開了門,細細查看家中的擺設。桌上落了一層薄灰,手指一抹,清晰見到指紋。可以看出賀蘭靜霆曾經回來過,並且住過。因為每次離家他都會順手關掉門口的一個紅色按鈕。按鈕很小,藏在隱蔽之處,卻是這套房子的總電源。關掉之後的屋子是徹底的黑,連燃氣爐上的定時指示燈都不會亮。隻因賀蘭常說,一隻手機充電器僅有百分之五的電量耗在充電上,其餘則全浪費在待機狀態。與此類似的還有空調、計算機、微波爐、音響等,節約用電,就一定要消滅這類“待機”電耗。若是別人進來,不會記得關上這個不起眼的總開關。床上被子有些亂,有人睡過的痕跡。她在床頭櫃上看見了一件家麟的汗衫。顯然賀蘭靜霆是在這裏進行治療的。她轉身去了書房,發現他的計算機不在桌卜。桌上有些殘留的信件,一封封地檢查,大多數是他訂的考古雜誌和簡報。還有一些公函、信用卡賬單等,沒有可疑的私人信件。皮皮知道賀蘭靜霆與外界的聯絡主要是通過電腦進行的。他桌上木來有本厚厚的通信錄,可通信錄不在了。
她去了廚房。冰箱的下層有一些鮮花,放的時間過長,已全然變色。上層冰櫃裏裝滿了冰塊,不知作何用途。看樣子冰箱他也很久沒動過。這時的盡子忽然有一道穿堂風。她抬首望去,發現通向花園的那道門沒有鎖,開著一條小縫。
她徑直去了花園。
五月的鮮花競相盛開。花叢中牡丹怒放,落英滿地,無人采摘。
和她還記得他手拿刀叉帝王般優雅地吃著水仙花的模樣。還記得當時的自己覺得他滑稽可笑又有趣。
如今,花猶在,種花之人已不知身在何方。
賀蘭靜霆若有個三長兩短,她不會原諒自己。
遠處的鬆林傳來箜篌般的風聲,空中變幻著流雲。獨立花間,眼淚泊狂湧,傷心欲絕。
賀蘭靜霆,你在哪裏?
花園的後麵有條小徑直上後山,她去了山頂。
她找到了那個井,發現井蓋己經合上,關得嚴絲合縫。井欄邊新開了一個小小的苗圃。她記得在西安臨別時賀蘭曾說,有空去看看他的苗圃,春天的時候風景很美。她卻隻來過一次,黝黑的泥土中隻有幾排剛剛發芽的綠葉,看不出是什麽花。她急著複習考試,也沒放在心上。
現在花兒全開了,是紫色的鬱金香,一株株聚在一起,排成“心”的形狀。
她沒有告訴過他所有的花中她最喜歡的就是鬱金香,紫色的鬱金香代表看永恒無盡的愛。那朵朵綻放的花蕾在風中搖動,仿佛無數隻手指撥動了她的心弦。她站起來再次向山間遠眺,盛午的陽光在山嶺灑下一道金輝,她覺得刺眼,背過身去,赫然看見賀蘭的屋頂上竟有六個黃漆大字:
“關皮皮,我愛你。”
她失魂落魄,如被雷擊。
某個孤獨的月夜他曾爬上房頂,一筆一畫地刷著她的名字。
原來他早己準備了這個時刻。
好花好景好時節,卻被她粗心地辜負了。
她淚如雨下,失聲痛哭。
陽光從正午一直移到黃昏。
暮色四合的時候,皮皮終於站起來,擦汗眼淚,離開了這裏。
她去藥店買了雄黃,去狗肉店要了狗血,將兩樣東西放進包裏。然後她去了花鳥市場。
找到最大一家鳥鋪,她劈頭就問:“請問您這兒有喜鵲賣嗎?”
老板是個中年漢子,一臉的麻皮,不過聲音渾厚得像練習過美聲“有,十四塊一隻。家裏有了倒黴的事兒是不是?喜鵲不好養,這鳥兒活著呢,不肯老實待籠子裏,飯量也大,籠子老是不千淨,要不您考慮買隻鸚鵡吧?”
“就要喜鵲。”
那人拿給她一隻鳥:“籠子算你八塊錢,你給二十二塊吧。”
那鳥果然活潑,在她的手中伊‘嘎―卿哪卿哪!嘎―哪!嘎―“地叫開了。
皮皮想了想,將鳥籠還給他:“你有死的喜鵲嗎?我不要活的。”
“死的啊?”他愣了一下,隨即說,“死的活的都是這個價。”皮皮點頭。
那人從籠中掏出喜鵲,將它的脖子一擰,塞進一隻塑料袋子裏遞給她:“這隻是死的了。”
那鳥沒有立即死去,在塑料袋裏掙紮著,微小的身體,不斷地顫抖。皮皮憤怒地看著他:“你—怎麽可以虐殺—”
“十四塊。’他不耐煩地打斷她,“看來你不需要籠子。”
賀蘭曾經告訴過她,所有的狐精都怕三樣東西:雄黃、狗血和死掉的喜鵲。她將這三樣一一收好,裝進包裏。然後,她坐車去了堂叔家。
皮皮的三叔關建軍是個做服裝生意起家的個體戶。也是皮皮所有親戚中最有錢的一位。他開了一個寵物店,皮皮曾在那裏打過工。三叔的兒子關小華畢業於華南農業大學畜牧醫專業。大學一畢業就開了個獸醫店,和自家的寵物店挨著,生意興隆。不過皮皮爸因為下崗困頓時曾找這位三叔借過錢。三叔是願意的,可是三嬸死活不答應,大約覺得這個口不能開,開了就會沒完沒了。兄弟間便有了不愉快,從此兩家就不甚來往了。但皮皮和小華年紀相當,隻有一歲之差,倒還一直很親近。
小華很大方,皮皮一開口,他二話不說,便將自己最喜歡的一隻尋血獵犬“大龍”借給了她。
夜晚八點,皮皮帶著大龍坐出租回到了閑庭街。
如果要追蹤賀蘭靜霆,隻能從閑庭街56號開始。她從耳朵上摘下那顆媚珠,放到大龍的鼻前讓它嗅了嗅。大龍甩著兩隻長耳朵伸開雙爪扒了扒大門。
皮皮眉頭一皺,心忖:她下午明明來過這裏,確信無人在家,莫非這個時候,賀蘭忽然回來了?
可是門前一把銅鎖還是她離開時關上的,沒有被打開過的跡象。
她掏出鑰匙打開門,將房裏的燈開得通明。帶著大龍進了院子,一路上大龍十分安靜,卻是步伐堅定地帶著她向臥室的方向走去。快到臥室的時候,它突然一折,轉向地下室。
皮皮的心咯瞪一下。
她突然想起桑林之會後,賀蘭靜霆帶著她從千美醫院回來,便是從地下室的一個門進入了一個通向井底的密室。她還記得那條路很是曲折,路過幾道甬道、幾個小門,密室內無一點燈光。
通往地下室的門是鎖著的。那門原本隱蔽,藏在一座書架之後。這種老式的四合院通常沒有地下室,若不是皮皮曾經走過一次,一定不知道從何處下手。她將大龍帶到花園裏鎖起來。從包裏拿出一個手電,獨自回到地一下室中。
門是鐵皮的,非常堅固。皮皮四下一摸,沒摸到鎖,也沒摸到任何機關。她又仔細地摸了一遍,發現右手隱密之處有個棋子大小的凹槽。電光一照,凹槽裏麵有一排盲文。共有十組,排成一圈。
她知道,那是密碼。
考完試後皮皮曾經自學過一點盲文。一來是好奇,二來也是為了更好地進入賀蘭的世界。她還處於最初級的階段,但盲文的數字,從一到十,她倒是全能背熟。
經過簡單的換算,她按動了賀蘭靜霆銀行卡上的密碼。
機簧“哢”的一響,門彈開了。一股幽涼的冷風迎麵吹來。麵對著她的是一道幽長黑暗的雨道。
這裏不是沒來過,次次都是賀蘭抱著她。如今腳沾了地,頓時有一股陰森的濕氣。她害怕了,渾身上下激靈靈地打了一個冷戰,牙齒也跟著咯咯作響。
脫下背包,她拿起手電,鼓起勇氣向前走。甬道很深,卻無岔路,空氣又濕又悶。她不記得上次進來時是這樣的情況,大約自己一直被賀蘭靜霆馨香的氣息籠罩著,對井底的空氣反而茫然無知了。她硬著頭皮往前走,不斷地上著台階,仿佛沿山而下。穿過幾道朱漆小門,終於看見了最後一道通往密室的門。
門是虛掩的。
與此同時,傳來細微的呼吸。她的心驀地一暖,正要將門推開,裏麵忽然有人說:
“關掉手電,皮皮。
那聲音如此熟悉,令她刹那間熱淚盈眶。她忙將手電關掉,輕輕叫了聲:“賀蘭。
井底漆黑一團,什麽也看不見。撲麵而來的是一股濃鬱的血腥氣。她在黑暗中伸出手,向躺椅的地方摸了摸,那手立即被賀蘭靜霆挽住了:“皮皮,你得立即離開這裏。”
“不!”她堅決地搖頭,“我不離開你!”
他的聲音很虛弱,他的手也沒什麽力氣,身子一直躺在原處,一動也不動。
“你受傷了嗎?”她急切地說。
井底原本不大,向前走一步就被迫坐在躺椅上了。她先摸到他的手臂,手臂果然有傷,上麵纏了紗布。他的身上也纏著紗布,腿上也是。
她不顧一切地打開了電筒,將光線調到最暗一級。
“關掉手電。’他輕呼了一聲,幾乎是乞求的。
他不想讓她看見自己的樣子,或許他己經不能維持人形,或許他是半人半獸。
“賀蘭我不怕你變原形,你變成什麽我都是你妻子。”她的聲音很低,卻是固執的,“讓我看看你的傷,讓我幫你 。”
他己用光了手頭上所有的紗布,有些傷口仍沒有包住。那是一種野獸的咬傷,手臂、腰部、大腿各有一處。皮肉撕裂、血肉模糊,包過的地方不斷有血滲出來。
他的臉上倒沒有傷口,看得出很痛,他一直牙關緊咬,額上滿是豆粒大的冷汗。
在這關頭,她已完全冷靜下來。思索片刻,迅速將自己的一件棉布內衣脫下來,撕成一道道的布條,將他腿上的傷口裹起來:“我得送你去醫院,你失血太多,傷口發炎得厲害。”
她摸了摸他的額,滾燙的,連他的呼吸都是滾燙的。
“送醫院?”他在黑暗中哼了一聲,“隻要一驗血一查心跳他們就知道我不是人類。我從不去醫院,除非是自己人的醫院。
“那我送你去千美醫院。”
“我不想連累太多的人。已經死了一個寬永,你不想讓修鷳也死掉吧。”
“那怎麽辦?你不能就這麽躺著等死啊!”她著急了,嗓門不知不覺地高了八度。
“我隻是……”他咬了咬,忍過一陣閃來的疼痛,“需要一點時間養傷,如此而已。”
“就這麽躺著能行嗎?”
“能行,我需要月光。”
“你餓嗎?',她說,“我去花園給你摘點花來。”
他沒有回答。
“賀蘭?賀蘭?”她推了他一下,發現他昏迷了過去。黑暗中,她聽見了滴水聲。拿出手電一照,一地的血。他的血從帆布椅上滲下來,剛剛包住的傷日已然殷紅一片。她急得沒了主意,以為他背上還有更大的傷口。便將他身子用力一推,讓他側過身去。
他的背雖浸了血,卻沒有傷。最大的傷口在腰部,繃帶己全被血浸透,仍然有血不斷地滲出來。
她垂首沉思,有隻手仲過來握住了她。他醒了,說:“別擔心……”
“是誰傷了你?是不是趙鬆?”她問道。
沒有回答,她推了推他,他又昏迷了過去。
她去了花園,采下一大把牡丹,在廚房中調了水和蜂蜜,打成漿子。又用一個密封的塑料袋盛了一大袋冰塊回到井中。
冰塊敷在他腹上,希望可以止血。花汁卻怎麽也喂不進去,他不僅昏迷而且疼痛,牙關咬得很緊。
皮皮覺得,在這種時候,無論如何他也要吃一點東西。
萬般無奈,她再次奔出,到花園裏給那位做獸醫的堂弟打電話。“小華!”
“哎,皮皮。”
“我有位朋友出了點事,被……狗咬傷,流了很多血,你過來幫我一下,給他看看傷好嗎?他的血怎麽也止不住。”
那邊的人聽糊塗了,正色勸她:“皮皮你急傻了吧?我是獸醫!狗受了傷我治。人受了傷得送醫院。尤其是這麽重的傷。別是瘋狗咬的,要打狂犬疫苗。”
“他的情況很特殊,請你務必過來!帶足夠的藥來。拜托了!他住城西的綠水山莊,閑庭街56號。”生怕他會問更多,皮皮幹脆掛掉了電話。
就憑她和小華的交情,這一番,他肯定會來的。
果然不出半小時,她在門口等到了關小華。他開一輛破舊的二手吉普,停了車,從裏麵背出一個沉沉的藥箱。
“你朋友—”
“他不方便去醫院。”皮皮隱晦地說,“他是……嗯……黑社會的。”
關小華怔了怔,打量了她一眼:“黑社會?你怎麽會和黑社會的人混在一起?這種人不能交往你知道嗎?沾上了甩也甩不掉。”
“一位朋友,我欠過他很大的人情,現在是報恩的時候。”皮皮不管他喋喋不休地數落,拉著他進了客廳,“在這兒等著,我去扶他出來。”
皮皮想,賀蘭靜霆隱身之處是不能輕易暴露的。當下隻能將他弄醒,然後扶他出來給小華檢查。
不料回到井中時,賀蘭靜霆己經醒了,躺在那裏問道:“有人進來了?”
“是的,我的堂兄。”
“你的堂兄?”
“他是—聽著,賀蘭—我知道你要反對,但這隻是權宜之計。我的堂兄是一位很有經驗的獸醫,畢業於名牌大學,他—”
“送他回去!”他暴躁地打斷了她,“我不要見獸醫,人醫獸醫都不見!”
皮皮悶了悶,繼續勸說:“他可以看你的傷。如果不嚴重,他可以幫你處理傷口。他可以替你止血、縫針。賀蘭,這種時候你別無選擇,一定要讓他幫你。”
“讓他回去。”
“不!”
“讓他回去,不然你就和他一起回去,再也別到這裏來了。”
“像這樣流血你會死的。”她盡量放低嗓音,“放下你的尊嚴,讓他看看你的傷。我保證他不會知道你是誰!算我求你行不行?”
他不知哪來的力氣,忽然一把拉住她,將她拉到自己的麵前,一字一字地說:“人妖有別。我不會在這種時候讓我不信任的人碰我。皮皮,你若執意要送他過來,我隻好當著你的麵把他吃了。”
皮皮瞪著眼在黑暗中絕望地喘了兩口氣,祭司大人的威脅起了作用。
蔫頭蔫腦地回到客廳,皮皮對等在那裏的小華聳聳肩:“小華哥,你說得不錯。不能和黑社會的人混在一起。你看,他都不肯見你。你回去吧,把藥箱留在這裏。”
她向他詳細地詢問了急救常識:如何給傷口消毒、如何給傷口縫針、如何包紮、如何敷藥、如何清洗傷口。找不到筆記本,就用錄音機將他的話全部錄下來。
回到井底時賀蘭靜霆又昏睡了過去。皮皮給他打了一針青黴素。解開傷口上的紗帶,開始用生理鹽水清洗傷口。小的傷口她塗上碘酒和消炎軟膏,用繃帶纏好。大的傷口隻有兩個,一個在腰上,一個在腿上,都有很大程度的撕裂,需要立即縫合。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戴上消毒手套,望著那烏黑的傷口,怔忡不安,半天不敢動手。
“皮皮。”他忽然叫了一聲。她嚇得一抖,差點把針掉在地上。
“痛嗎?”她輕輕問,“我正在給你清理傷口。來,先吃下這幾片土黴素”
他還算聽話,乖乖地吞下了藥片,就著她手喝了半杯花汁。
“外麵有月亮嗎?”他問。
“沒有,今晚是陰天。”借著電筒微弱的光線,她開始擺弄針線,鼓起膽量將鋼針刺入肌膚。他的身子痛得抽動了一下,皮皮連忙按住傷口,暗紅色的血從指間滲出來,黏黏地,發出一股說不出的腥味。
她的心撲通撲通得亂跳,嗆人的腥味令人暈眩,更令她窒息的是心中的恐懼。她咬咬牙,努力不讓自己胡思亂想。
奇怪的是,她的手竟然很鎮定,像決鬥前的劍術高手那樣鎮定。
一時間,皮皮對自己超常發揮的素質幾乎要欽佩了。
“你在幹什麽?”他的手在空中摸了一下,摸到她的臉。
她輕輕地說:“你看不見嗎?”
“隻看得見一點光。”他咳嗽了一聲,“能送我回臥室嗎?這裏氣味不好。”
血腥氣太重,他自己都受不了了。
“你很需要月光嗎?”她說,“不如我送你去花園吧。不過,讓我先給你縫一下傷口。”
“你會嗎?”
“不大會,不過看過我堂兄幹過。我還給他打過下手呢。以前他給狗縫針,還要剃掉狗毛,”她摸摸他的頭,盡量把口氣放輕鬆,“你就不需要了。”
“你把我……當狗治呢?”他失笑。
“反正你是犬科的,對吧?”
“我身上哪塊地方像犬科了?”他有氣無力地說,“你去替我收拾一下臥室。縫針的事兒我自己來幹就可以了。”
皮皮嚇到了,吞吞吐吐地說:“你……自己給自己縫?媽呀,你當你是史泰龍嗎?”
“以前受傷我都是自己縫的。”他說,“隻是這些天我力氣不濟,手指頭提不上勁兒。你來看我,我一高興,力氣就有了。”
“你不是看不見嗎?”她說。
他的聲音一下子沮喪下來:“對,我把這事兒給忘了。”
“那你咬咬牙,我會縫得很快。這線很高級,會自行溶解,不需要拆線的”
手臂和腿上的傷隻是撕裂,她很快就縫好了。賀蘭靜霆也很配合,一下也沒動彈。他拒絕打麻藥,連局部的麻醉也不同意。
皮皮擰亮電光,再次查看腰間的傷口。她很快發現那不是一般的撕裂,是很深的傷,當中有一個指頭大小的血洞。血不停地從洞裏滲出來。她明白了。這一地的血,都是從這裏流出來的。
“別縫了。”他按住她的手,“被天狐咬傷,不是那麽容易就能治好的。”
“你在這兒待了多久?”
“大約兩周。”
她心算了一下,很快明白了。賀蘭靜霆一定是在治療家麟的時候聽見了寬永的死訊,他不得不提前送走家麟,去找趙鬆理論。然後就發生了激烈的衝突。兩強相遇,賀蘭本來不會吃虧,如果他有足夠的元氣……
皮皮越想越多,越想越覺得自己是罪魁禍首。她企圖詢問更多的細節,但賀蘭靜霆己不再談論此事。她幾乎是半背半抱地將他拖出了井底。
來到臥室,換了幹淨的床單,她扶著賀蘭靜霆躺下來。隨即按照小華的叮囑將青黴素的粉劑撒在他腰上的傷口,用紗布纏好,外麵敷下冰塊止血。
終於覺得舒服了一些,他朦朦朧朧地睡著了。
皮皮爬進被窩,擠到他懷裏緊緊抱住他:
“抱緊我,賀蘭,我的陽氣足。”
CHAPTER 39 青木先生的詛咒
皮皮在閑庭街的住宅裏照顧了賀蘭靜霆兩天,他的傷勢沒什麽起色。手臂和腿上的傷漸漸愈合。但腰上的那個“洞”仍然不停地滲血,無論想什麽辦法都不能止住。賀蘭靜霆的臉越來越白,白化病人一般,臉土淡藍色的血管清晰可見。而且他的心跳也很快,是往日的三倍。
陽氣,陽氣,皮皮對自己說,賀蘭靜霆需要陽氣!
頭一天上午她出去買了一輛輪椅,帶著賀蘭坐出租去了火車站,陪他在人聲鼎沸的候車大廳裏“修煉”了四個小時。下午他們去了體育館,看完甲A又看男籃。晚上混跡於搖滾演唱會和迪斯科舞廳。一句話,凡她想得出來的人多勢眾的公共場合就帶他去。可是賀蘭靜霆卻提不起精神,懶得說話,大多數時間便在輪椅上昏睡。
第二天是本地文化節,有個盛大的遊行。皮皮推著賀蘭,舉著宣傳小紅旗,跟著遊行的隊伍從頭走到尾。在路上她不斷地問自己,還有什麽地方人多,還有什麽地方人多……她恨不得時光倒流回到文革,紅衛兵小將的陽氣該有多旺啊。想到這裏,她靈機一動,將賀蘭帶到C城大學的一號學生食堂。正值午餐時間,食堂中人頭攢動,聲如潮湧。但學生們吃飯太快,不到兩小時若大的食堂就空蕩了下來。回頭再看輪椅上的賀蘭靜霆,頭歪在一邊,顯然沒什麽效果,他仍然處於半昏睡狀態。
路過一家醫院,買了一些繃帶,消炎藥,皮皮餓了,在路邊買了幾個包子,坐在花壇邊大口大口地吃著。
“哎,賀蘭。”她推了推他,他醒了。
“如果一直這樣下去,傷口不能愈合,你會不會死?”
他低下頭,繼續迷糊:“不會。”
在路邊買一了幾個包
“你騙我。你的臉白得跟紙似的。”
“嗯……”
“昨天曬了一晚上的月亮也不見起色。”
“別心急……”
“一定還有更快的法子!”她說,“我有個朋友認得很多人,我去問她認不認識外科醫生?你知道肝髒是可以再生的,我想……如果把我的肝髒切一部分給你,應當沒什麽問題。網上說,健康的肝髒就算切除了三分之二,還可以長回原狀……”
話沒說完,賀蘭靜霆的手忽然伸過來,掐住了她的脖子。
“噢……”
“皮皮,到我耳邊來,我有話對你說。”
咽下最後一口包子,她將頭湊過去。
“這種愚蠢的念頭不許你再提,不然我就消失,讓你再也找不到我。”他摘掉眼鏡,一雙空虛的眸子怔怔地看著她。
她被他氣勢洶洶的樣子嚇到了。
他捧著她的臉,額頭對著額頭,一字一字地說:“你聽見了嗎?”
“聽,聽見了。”她的眼睛紅了紅,“可是,你受傷兩周了,為什麽看上去還是那麽虛弱,沒有一絲好轉的跡象?”她望著醫院門口熙熙攘攘的人群,一籌莫展,“我真的很擔心你,真的!”
“你不是一直在照顧我嗎?我會好起來的。”他輕輕地說。
黃昏時分,他們回到了閑庭街。出租司機幫著皮皮將賀蘭靜霆扶下車。他的傷口仍在流血,有幾滴滴在幹淨的台階上。一路上他牙關緊咬、一言不發。
司機離開了。皮皮掏出鑰匙開了門,將賀蘭靜霆送進院子。進門時她嚇了一跳。
巨大的芭蕉樹下,靜靜地站著一個人。
他的臉是頹唐的,衣上灰塵雜著酒痕,褲腿打著皺,像是剛坐了一趟擁擠的火車從遠方歸來。
最奇怪的是他的眸子。
他一直盯著這道門,看見了賀蘭靜霆,頓時眯成一條小縫。
“嘿,修鷳!”皮皮高興地叫了一聲,“你什麽時候回來了?”
她的笑容很快消失了。修鵬的臉色很可怕,他沒理她,隻是看著輪椅中的賀蘭靜霆,一步一步地逼上來,嘶聲問道:“他在哪裏?”
賀蘭靜霆沒說話。轉頭吩咐皮皮:“我和修鵬有兒句話要說,皮皮,你到書房去等著我。
“我不離開你。”皮皮從修鵬的話音中嗅出一絲危險,反而在他身後站定。
氣氛有點緊張。
沉默片刻,賀蘭靜霆忽然抬頭對修鵬道:“現在你去找他,是以卵擊石--你不是他的對手。”
“他在哪裏?”修鵬殺氣騰騰地吼道,“他受傷了,不是嗎?告訴我他在哪裏,這是我唯一的機會!”
“即使他受了傷你也不是他的對手。”賀蘭靜霆低低地咳嗽了一聲,“你沒有機會。”
“這不關你的事!”
“這件事,等我的身體恢複了以後再說。”賀蘭語氣很平靜,平靜中含著威嚴。
“你恢複了,他也恢複了。我們很難找到他。趁他現在受了傷,不能掩飾他的氣味,你可以立即找到他。或者?·······”他繼續逼近,“你已經知道他藏在哪裏?”
“他就在這個城市。”
“這個城的哪個區?”修鵬的身子傾下來,雙手擰住輪椅,臉上的肌肉顫抖著,幾乎變了形。
“我不能告訴你,你鎮定一段時間再說。”賀蘭靜霆從容地站起來,淡淡地道,“我累了,需要休息。你先回去吧。”
他扶著皮皮向自己的臥室走去。
走了幾步,修鵬忽然道:
“要麽你告訴我他在哪裏,要麽我告訴她那個詛咒。”
“詛咒”二字子彈般地擊中了他。賀蘭靜霆的身子驀然停頓,他深吸了一口氣,冷冷地道:“別忘了你曾經答應過我―”
皮皮怔怔地看著他們。
賀蘭靜霆的臉色很奇怪。他顯然在掩飾著什麽,同時,目中隱含殺機。
修鵬視而不見,繼續施壓:“我隻要知道他在哪裏,我自己去找他,無論是什麽後果,都不關你的事。”
地上有一條狗鏈,原本是拴在走廊邊的圍杆上的。皮皮忽然問:“我的狗呢?”
“我把它吃了。”
“你?把它吃了?”皮皮後退了一步。
“我一進門,它向我撲來。小姐,如果你是我,你會怎麽做?”
“這是我堂兄的狗―”皮皮怒道。
“皮皮!”賀蘭靜霆說,“請你回避一下,我和修鵬有話要說。”
“回避可以。”皮皮淩厲地說,“不過你得先告訴我,什麽詛咒?是關於我的詛咒嗎?是你親口告訴我,還是由修鵬來告訴我?”
原來他們之間還有更多的謎團,她屏住呼吸等待他們的回答。
修鵬微微一哼,看著賀蘭:“告訴我他在哪裏,我立即消失,不然……”
賀蘭靜霆冷笑:“你想威脅我?”
“我要報仇!”
“我不能告訴你,因為我不能看著你去送死。”
“你怎麽知道我會死?”他狠狠地向廊邊踢了一腳。
人影一閃,賀蘭靜霆撲了過去,一掌扣住他的喉嚨,將他按到廊柱上。修鵬用力掙紮,臉憋得通紅,幾乎不能喘氣。
“嘿嘿!自己人別打起來啊!”皮皮趕緊去拉。
賀蘭靜霆的指骨正在收縮,“哢”的一聲,放開手,冷冷地道:“你連我都對付不了,又怎麽是他的對手?他的傷沒有我這麽重,連我都還要躲著他。”
修鵬的臉青一陣自一陣,他猛地跳起來,將院子裏的一叢牡丹拔出來,放到地上踩。然後他又瘋狂地去拔玫瑰、月季、海棠、玉蘭、山茶、櫻草……然後他的人影就不見了。
皮皮看著他的背影,顫聲道:“他去了花園,他會不會拔光你所有花?”
“當然會。”賀蘭靜霆輕哼了一聲,“不過,拔光了還可以再種。”
說罷,他頭也不回獨自去了自己的臥室。
皮皮趕上去敲門,裏麵傳來清冷的聲音:“別進來,我正在料理傷口。”她轉身去了花園。
花園裏果然一片狼藉。所有的花都被連根拔起,扔到路上。連藤科植物、不開花的小樹都不放過。
皮皮心疼的是賀蘭靜霆鍾愛的那兒株白牡丹和名貴的蘭花,便俯身將萎墜一地的花朵摘下來,放進籃子裏收好,隨即去了廚房。
她在冰箱的旁邊遇到了修鷗。
看著他失神落魄的樣子,她隻得輕歎:“你想吃點什麽嗎?這裏有一些速凍餃子。”
他搖了搖頭,白哲的脖子上還留著賀蘭靜霆的指印。
皮皮在心中歎氣,這狐族與黑社會也差不離了,動不動就打架,還是肉搏。
她徑直拿了一杯可樂,擰開瓶蓋,仰頭灌下一大口。
“你不愛他。”他突然說。
她的身子僵了僵,臉色蒼白地轉過身:“這不關你的事。”
“如果你真的愛他,我很願意幫你動個手術?”他望著窗外,淡淡地說,“我保證你會死得很舒服,沒有任何痛苦。
她忽然笑了。
他轉過頭,目不轉睛地看著她:“你笑什麽?”
“無論我愛不愛賀蘭,誰都沒有權利讓我輕易交出自己的生命。你不能,賀蘭靜霆更不會。
“這麽說,你就打算這麽眼睜睜地看著他死去?”
這話說到了點子上。
她的心猛地一跳,仿佛被一隻看不見的手緊緊地握住。
“他說······”她舔了舔嘴唇,仿佛在說一句連她自己也不相信的話,“他會好起來的。
“他不會好起來的,在西伯利亞的時候他已經和趙鬆幹了一場。他回來找你,你卻讓他救人。他不是上帝,瀕死的心髒病人,就算上帝也束手無策。他隻能拿自己的真元去換他的命!現在,他剩下的元氣連個五百年的狐仙都敵不過,趙鬆就蟄伏在四周。你知道被天狐咬傷是什麽後果嗎?他身上一定有個洞,對不對?”
冷汗濕透了全身,她點了點頭。
“如果沒替你去治那個見了鬼的病人,那個洞隻消三天就會愈合。現在,三年之內都難說,除非你肯幫他。,地再一次凝視她的臉,“難道你真的相信趙鬆找到他需要三年的時間嗎?”
他的目光充滿了壓力,皮皮說:“我願意獻出三分之二的肝髒,向他提過,他卻不同意。
“不是三分之二,是全部。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他步步逼近,“這要求聽起來很殘忍,如若你真的明白其中的因果,你會感謝我。真的,我其實是在幫你。
“說說看,是什麽因果?”皮皮不怒反笑,“就算我真的想死,也要做個明白鬼對不對?”
隨手從流理台上拾起一個蘋果,修鵬慢條斯理地吃了起來:“賀蘭不讓我說。不過,你是個聰明人,你可以猜……”
皮皮想了想,道:“這麽說,在我的身上有某人的詛咒。”
他的眼睛眨了兩下。
“比如說,詛咒我永遠也不會愛上賀蘭靜霆。”她想了想,搖頭,“這不可能。”
“這可能。你不愛他,因為你不願意為他而死。”
她也不耐煩了,揚聲道:“修鵬,讓我們先說清楚這件事:你的動機再明顯不過。你需要報仇,所以你需要賀蘭靜霆。為了他能幫上你,你勸我貢獻肝髒,這樣他的傷立即會好,你有更多勝算。我完全明白你的邏輯,但是,有三件事我需要你明白。”
他的眉頭抬了一下。
“第一,我不是傻子,不會輕易為誰去死。第二,賀蘭靜霆不會要我身上的任何東西:以前不會,現在不會,將來永遠也不會。第三,你想說服一個人去死,還要她相信你說的理由。你的腦子很愚蠢,你的動機更肮髒。就算我願意配合你,也請你不要像隔壁家的老婆婆那樣,動不動就拿道德來說事兒!”
他不理這茬兒,直直地打斷她:“你聽說過宋貽?”
“我的前任?”
他點點頭:“她死於火災。”
“不,賀蘭告訴我她是溺水。”
“那不是真的。他不想你知道她死得有多慘。那一天停電,有人睡覺忘了滅燭。她住的大樓燒了起來,她是被活活燒死的。”他說,“那一年她二十二歲。”
“這是意外。”
“宋貽的前任叫秦露,她死於車禍。二十三歲。不是不小心,紅燈過斑馬線,被一個趕路的卡車司機撞了,攔腰撞成兩段。”
她的臉一點一點地變白······
他繼續說:“秦露的前任是田婉婷。有一次她和賀蘭在雨中散步。空中一個閃電,她被雷擊中了。那一年她才剛剛二十,認識賀蘭不到兩個月。你還想聽更多的例子嗎?”
她渾身流汗,一言不發。
“據我所知,你所有的前任都死得很慘很離奇,去世之前都沒有超過二十五歲。關小姐,你認為你比她們更幸運嗎?或者說,更長一點的記錄?”
不知不覺,她的嗓音開始打戰:“你說的都是真的?
他長長地籲了一口氣,回避她的眼睛:“老子要教訓兒子,辦法自然很多。但父子之間如此深仇大恨,還真不多見。
“是賀蘭的父親在沈慧顏的身上下了詛咒?譏咒她所有的轉世必將夭折,死於非命?他為什麽要這麽做!”
“不知道,誰也不知道。也許他恨賀蘭為了一個女人和自己的親人分裂。也許他隻想看看賀蘭的意誌有多麽堅決,對這個女人的愛,究竟石多深。他看著手中的蘋果,“如果由我來給你手術,雖然也是夭折,至少你會死得很舒服,沒有半點痛苦。你說說看,我這樣做是不是在幫你?是不是一舉兩得?”
他將那個蘋果像一隻籃球一樣在手中拋來拋去,他在等待她的回答。
皮皮頹然坐倒。
她突然忘記自己是哪一年出生的,今年有多大,怎麽想也想不起來。皮皮一家都沒有過生日的習慣,以至於每次填表的時候,她都會問自己的父母:“爸,您哪年生的?”;“媽,您生日是哪天。
一個數字突然冒出來,她忽然意識到無論是虛歲還是實歲,她今年都已經過了二十三。
於是,皮皮很快就作出了選擇:要麽,她相信這個詛咒,意味著相信白己最多隻能再活兩年。要麽她不信這個詛咒,這樣自己多少還有個未來。盡管可能是打著引號的未來。
她甚至不願意相信這世上存在著狐仙,或者人生還有來世。
“你說……”她又打開一杯可樂仰頭灌下,“賀蘭會不會找錯了人?他憑什麽肯定他找到的那個人都是慧顏的轉世?
“靈魂是有氣味的。”修鵬說,“你所愛過的人,當她下一世從你身邊路過時,你會發現她。而且你的身體也有記憶,你曾經因他而死,每當你的身體碰到他,都會產生強烈的排斥,提醒你不可以接近這個人。
靈魂是有氣味的!這是她第二次聽見這句話。
她不禁想起自己遇到賀蘭靜霆的第一天就是沒完沒了地嘔吐。難道她的身體真有記憶,真的會排斥這個糾纏了她幾百年的狐仙嗎?
想到這裏,她忽然苦笑:“修鵬,你那麽遠地跑來,就是為了告訴我這個故事?告訴我這些發生在我生前的事?作為賀蘭的朋友,你為什麽不勸他放棄尋找我?讓我們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我怎麽沒勸過他?從我知道這件事的第一天起我和寬永就開始勸他這樣做既荒謬又無效,隻能加深自己的痛苦和仇恨。他曾經靠毒品麻醉自己、他曾經自殺、他一刀一刀地劃自己的手腕……他跋山涉水地尋找你,他發瘋地報複自己的父親……你想象不到這麽多年他過就是什麽日子。你一次又一次地消失,他一次一又一次地尋找。試圖接近你,找機會認識你?他不知道你哪天會死去,隻能寄希望於早點找到你,力所能及地保證你離世之前的日子是幸福的。然後,他一次又一次地接到你突然的死訊,親手埋葬你,踩實你墓地上的最後一把土,拍拍手上的灰,開始下一個旅程······循環往複?無休無止。你不認為你應當幫助他結束這荒謬的行為嗎?你不認為他漫長的一生應當還有別的風景、別的意義嗎?”
皮皮望著他,見他說得胸潮澎湃,半天沒有吭聲,末了,她問:“你讓我結束這件事。說說看,怎麽結束?現在我立即去死就可以結束了嗎?這個詛咒就解開了嗎?”
“詛咒隻有兩個法子解開:一、發詛咒的那個人死掉了,詛咒自然就消失了。二、你滿足了發詛咒的那個人的要求,詛咒也會自然消失。”
“要求?什麽要求?”
“隻要賀蘭靜霆服用了你的肝髒,整個肝髒,他不僅有希望恢複視力,而且你以後的轉世他都將無法找到你。找不到你,年深日久,他會漸漸忘掉你,開始新的生活―你不認為這是一個很美好的結局嗎?”
“那我呢?就算他找不到我,我還是會在二十五歲以前死於非命嗎?”
“是的。青木先生認為這是你應得的報應。除非他死了,身上的真元破滅了,這個譏咒才能徹底解開。
“所以我下輩子的死活就不關你們的事了。”她己經荒謬得產生了幽默感。
“人狐有別,各安天命。”
“對不起我去下洗手間”她說。
他一把攔住她:“你打算什麽時候手術?”
“哦。”她見他仍然在拋那個蘋果,一把將它搶過來,“我什麽時候說過我打算手術?不,我不捐獻我的肝髒。”
“慧顏的每一個轉世都比她要自私,到了你成了極致。”
皮皮直直地看著他,目光炯炯:“不是你的青春,不是你的愛情,也不是你的命運。修鵬先生,你憑什麽判斷我,憑什麽說我自私?”
從洗手間出來她徑直去了賀蘭的臥室。
他安靜地睡著了。仿佛很痛,身子蜷成一團。
床前的小兒上放著一團紗布,大約怕她看見可怖的傷口,他自己摸黑換了藥。
她坐下來,握著他的手。
可能是動物的本能吧,往常的這種情況賀蘭靜霆會非常警覺。夜半有任何異響他都會從床七一跳而起,四處檢查。而皮皮突然進房握住他的手,就像從地上拾了一段樹枝,他沒有任何反應。
他的呼吸很燙,胸口也是燙的。她到廚房取冰塊,發現修鵬不知何時已經離開了。
夜幕悄悄降臨。
賀蘭靜霆仍在沉睡。皮皮去清掃了花園,將一地淩亂的樹枝掃到一邊。她在石椅上冥思片刻,決定給蘇湄打電話。
電話很快就通了。
她告訴蘇湄賀蘭受了傷,問她有什麽辦法。她說:“皮皮,你得去找千花,千花可以幫助他。”
皮皮連忙問:“怎麽幫助?”
“狐狸精之間的事,皮皮,你還是不要問了。”
“那行,給我千花的電話,我馬上請她來。”
那邊遲疑了一下:“千花沒有電話,賀蘭一定很少向你提起千花吧?”
皮皮愣了愣:“是,沒怎麽提起過。”
“千花是個很奇怪的人,誰也摸不透她的心。她是狐界中唯一的一位兩棲狐。”
“兩棲?”皮皮想起了兩棲動物。
“她大部分時間住在動物園裏。想出來玩或者散心了,才會變成人。你若要去找她隻能是你自己去,晚上。她不是很好說話。”
“那她會願意跟我來嗎?”她隱隱有些擔心。
“當然你要送她一點東西。”蘇湄說,“別告訴她是你送的,就說是賀蘭送的。”
“是些什麽東西?”
“衣帶、蠟燭、胭脂、戒指、枕頭。質量一定要好。”
放下電話她跑回到房間。在賀蘭靜霆的衣櫃裏找出一件他的睡衣,從上麵抽出一根衣帶。蠟燭和枕頭都是現成的。胭脂山下的商場裏有賣,隻有戒指一時找不到,皮皮一狠心,便將奶奶送給自己的?隻餘戒指摘下來。
CHAPTER 40 妒火中燃
雖然從小很調皮也很膽大,皮皮其實很怕黑,也很怕陌生無人的地方。
C城動物園在城市的西南角,有直達高速,離祿水山莊隻有半個小時的車程。
皮皮到達時,動物園的大門早己關閉。她毫不費力地翻過一道院牆,向園子的深處進發。
她已經有大約十年不曾來過這個地方,小時候倒是經常光顧。不過動物園顯然不是C城建設的重點,十年來樣子沒什麽大的改變。這是一片依山傍水的湖區,靠水的地方是珍禽館、猛禽館和百鳥園。當中一彎小島裏住著幾隻黑天鵝。一溜往北,穿過爬行動物區,再向西折,過了獅虎山、熊貓苑和猩猩館,便到了犬科動物區。
夜晚的動物園遠比她想象的要安靜。大多時候,她隻聽見駱駝安靜咀嚼的聲音,老虎在籠中散步的聲音,以及猴子在樹間跳來跳去的聲音。犬科動物被安排在一條馬路的左麵,很高的圍欄,每種動物的欄前都有一塊牌子,詳細地說明動物的來曆。
皮皮很快就找到了目標:
“赤狐”
別名:南狐、草狐。
壽命:約12年。
食物:主要以喜馬拉雅旱獺及鼠類為食,也吃野禽、蛙、魚、昆蟲等,還吃各種野果和農作物。
生理特征:聽覺、嗅覺發達,性狡猾,行動敏捷。喜歡單。獨活動。在夜晚
捕食。
保護級別:低危。
現存情況:在西藏分布較廣一泛,20世紀70年代其數量較多,近年來,隨著貓科動物的銳減,赤狐皮愈顯貴垂,據調查,西藏經常有赤狐皮張貿易,致使赤狐的數量在急劇減少。為自治區二級重點保護動物。
憑欄而望,皮皮並沒有看見裏麵的狐狸。路燈很暗,鐵籠的那一頭黑魅魅的,兒個可疑的陰影,打開手電一照,是草垛。
參觀過養殖場皮皮知道養狐狸的籠子通常還會在後麵開一個暖箱,給懷孕的狐狸生產之用。
電光在暖箱的門口閃了兩下。果然有了動靜。一個毛茸茸的家夥從箱口探出頭,是隻紅色的狐狸,長長的尾巴,一對眸子在黑暗中閃著幽光。
皮皮舉起手電,伸長脖子想看個仔細,突然有人從背後拍了拍她的背。她嚇了一跳,手電失落在地,人也幾乎跟著跌倒。
她的身後有股玉蘭般的幽香。一回頭,看見千花站在自己麵前。再看那隻紅狐狸已不見了蹤影。
“你找我?”千花說。她依舊穿著件孔雀羅的旗袍,和上次所見不同的是她有一頭火紅的頭發,盤起來了,當中別著一支海棠珠扣。
皮皮嚇得半天說不出話。等回過神來,連忙點點頭。
她將準備好的一個布包交給她,說:“賀蘭想請你幫個忙,他受了傷,比較嚴重。”
千花看了看皮皮的臉,研究她說話的誠意。將那個包拿到手中,掏出裏麵的東西,一樣一樣地翻看。
然後,她將那隻戒指挑出來,往草地上,一扔:“戒指不是他的。”說罷,一聲冷笑,將包袱擲回去,抬腿就走。
看來她識破了她的用意,不肯合作。皮皮心中一涼,連忙道:“等等!”
她扔給千花另一樣東西:“這個送給你。”
千花的手在空中一抓,抓到一顆紅珠。於是戲法般將紅珠放到指間轉來轉去,又將它放在臉上摩掌,一雙鳳眼斜晚著她:“這個―你舍得送我?”
皮皮咬咬牙,然後,用力點點頭。
她下死勁地瞅了她一眼:“那你可別後悔。”
“不會。”
櫻桃小嘴突然張開,將那顆珠子吞了進去,好像吃了一顆糖。
“呃……”皮皮扼腕輕呼。
千花拿起她手中的包袱,挎在腕上,輕快地說:“我們走吧。
在車上皮皮偷偷地瞄了一眼千花高聳的乳峰,她有一張古典的瓜子臉,卻有一副瑪麗蓮·夢露的身材。頭仰得很高,姿態矜持,一路都不怎麽和她說話。
下一了車,皮皮像隨從一樣跟在樣她身後。她隱隱猜到千花要幫的這個忙會讓她很尷尬。
“修鶴也在這裏?”在走廊裏她忽然問。
“他曾經來過,後來離開了。”
“不會的。”仟花說,“賀蘭受了傷,他應當就在這附近。他和寬永一向都是他最信任的親信。”
“寬永剛剛去世。”皮皮說。
千花不由得停了步:“寬永去世了?”
“你不知道?”
“不知道。”
“這麽說,是趙鬆?”
“我想是的,除了趙鬆還有誰能傷到賀蘭?”“當然有。”她冷笑,“你。”
皮皮閉嘴。
她們去了臥室,賀蘭靜霆仍在喬睡。皮皮將毯子掀開一角,紗布又浸濕了,床單上都是血。
千花從書櫥邊取下一個吉他,從小包裏取出一灶香在床頭點燃,然後,她對皮皮說:“你出去回避一下。”
門關了。
皮皮坐在門外的沙發上,她想走得更遠,又忍不住想聽一聽千花究竟要在裏麵幹些什麽。
過了片刻,屋內傳來一陣優美的和弦。一個女聲低低地唱道:
裙裁孔雀羅,紅綠相參對。映以蛟龍錦,分明奇可愛。粗細君自知,從郎索衣帶。
一道急促的過門,聲音低了一度,卻不知道為什麽,更加清晰入耳:
為幸愛風光,偏增良夜促。曼眼腕中嬌,相看無厭足。歡情不耐眠,從郎索花燭。
皮皮不由得想起《射雕》裏郭靖和歐陽克比武招親那一段。這千花的歌聲就像黃藥師的簫音,鐵絲般強硬地往耳裏鑽,無論你怎麽捂住耳朵也擋不住。
君言花勝人,人今去花近。寄語落花風,莫吹花落盡。欲作勝花粧,從郎索紅粉。
直到這時皮皮才猛然明白這兒首歌便是那次桑林之會狐仙們所說的《十索》。大約是狐族裏人人會唱的情歌。唱之時還需要一些儀式和衣帶、花燭、脂粉、指環、枕頭一類的信物。果然千花繼續唱道:
二八好容顏,非意得相關。逢桑欲采折,尋枝倒懶攀。欲呈纖纖手,從郎索指環。
她心頭一痛,捂住耳,一飛跑著出了房門,一徑向山頂奔去。頂著一輪皓月坐在鬱金香下。她忽然明白千花所謂的治療指的是什麽。肌膚之愛是狐族輸出真元最便捷的途徑。解帶點燭之後就當同床共枕了。千花那麽好看,賀蘭一定是喜歡她的。而且她吞下了媚珠,賀蘭更會喜歡她。皮皮在第一時間鬱悶了,傷心欲碎、妒火中燒而又無可奈何。眼淚啪嗒啪嗒地往下掉。那嫋嫋餘音偏不放過她,穿山度嶺地飄到耳邊:
蘭房下翠帷,蓮帳舒鴛錦。
歡情宜早暢,蜜意須同寢。
欲共作纏綿,從郎索花枕。
歌聲到此,戛然而止。她的聯想卻沒有停止, 順著歌詞暗示的方向一直往前想,往前想,想到大腦發燒、一片空白。
她突然後悔認識了賀蘭。是的,她不屬於他的世界,她不是他的同類,除了去死,她也不可能救他。她若有事,賀蘭隨叫隨到,蘭若是有事,她隻能束手旁觀,愛莫能助。
她一直以為賀蘭是不朽的。
原來這世。沒什麽不朽,不朽的也終將消亡。
鬥轉星移,她不知在山頂坐了多久,忽聽見山道上樹葉嘩的一響, 有人低呼:“皮皮。
她循音而望,見是賀蘭靜霆披著睡袍走上來,忙站起來迎上去:“哎,賀蘭,你……好些了?”
月光下他的臉還是蒼白的,走路也不是很有力氣。手上的盲杖用力拄著地,幾乎成了半根拐杖。
“你怎麽跑到這裏來了?”他說,“我四處找你。”
媚珠不在身邊,難怪他找不到。
地卜有塊石頭,他沒看見,忽地踉蹌了一步。皮皮及時抓住他:“啊,這千花果然厲害。下午你還沒力氣走路呢,現在都可以爬山了。快坐下來歇歇,坐這裏,這塊石頭我剛坐過,是暖和的。”說罷,不管三七二十一,拉著他坐下來。
她也挨著他坐下,伸出胳膊挽著他。他垂頭靠著她的肩,呼吸吹到頸間,依然是滾燙的。
她微微一驚,摸了摸他的額,說道:“怎麽你的頭還是這麽燙?你還在發燒嗎?”
接著,她忍不住又說:“狐仙也會發燒嗎?你都燒了一整大了!”“別擔心,我會好起來的。”他喃喃地說。
“山風這麽冷你也不多穿點。”她替他結好衣帶,緊緊地摟著他,‘千花己經走了嗎?“
“走了。”
“你們……嗯,那個……”
“你找千花,是誰的主意?”
皮皮想,這時候她得保護蘇淵:“沒有誰,我自己想出來的。你們這麽熟,你向她借點元氣,她應當不會吝惜。”
他的頭茸拉著,不說話。
她輕輕地又說:“如果不夠,我……嗯……我也可以幫你。”最後幾個字聲如蚊納,低不可聞。
話剛說完,她的耳朵就給人揪了一下:“瞧你這頭發好不容易長出來,我絕不能讓它再掉了。何況你的元氣太少,真的幫不上我。還不如每天帶我去看足球來得快呢!”
“我是說,…我是指……我可以請修鷗替我動個手術。我知道你這傷需要很長時間才能恢複。可是,我擔心這段時間裏趙鬆會來找你。”想到這裏,她不自覺地握緊了他的手,身子微微發顫。
“皮皮,不用擔心。我受了傷,趙鬆也受了傷。他暫時不會來找我。”她知道他這麽說隻是為了安慰她。
見她半天不吭聲,他忽然又說:“皮皮,我曾經對自己發誓,隻要你還活著,我會盡力找到你,會讓你活著的每一天都感到幸福。如果你為了我而受到傷害,我絕不能原諒自己,絕不能!”他的聲音環繞在她耳邊,氣息裏充滿力量,他一字一字地重複,“你聽清了嗎?皮皮?我寧死也不會讓你這麽做。”
她的眼淚一卜子滴出來:“都是我害了你。如果你沒有救…”
“噓……”他掩住了她的嘴,“戴上這個。”
他的掌心裏多了一樣東西。
媚珠。
還是他的那一顆,在夜色中泛著隱隱的紅光。
她赫然變色:“你的媚珠?”
“嗯,我送給你的東西不可以隨便送人。”他的表情好像是一個家長在批評做了壞事的孩子,“我的媚珠,除了你,幾百年來還不曾沾染過第三者的氣息。皮皮啊皮皮,你就這麽大方地送人了,你真是我的劫數啊!”她一下子就急了,敢情動物園她白去了嘛:“那千花她……究竟給你治了病嗎?”
“沒有。”
她頓時氣結:“沒有?她什麽也沒做嗎?”
“沒有。”
“這麽說,你的傷她沒治?”她幾乎帶著哭腔了,“千花長得不錯呀,歌也唱得好,她是喜歡你的,你和她……也不必客氣,對不對?賀蘭,我不介意,隻要你能快些好我真的不介意。”
她將頭埋在胳膊裏,嗚咽出聲。
“你胡說些什麽?”賀蘭靜霆撫著她的背,漫慢地說,“我也不能隨便失身啊,我守身如玉幾百年,這清白豈能毀在她身上,…”
她窘到了,忍不住撲噗一聲笑出來。
她捉住他的手指,她將他的手掌放到自己的耳垂上:“耳洞在這裏。在自己的耳垂問輕輕地摸著,“發現沒?這裏有個小洞。”
他什麽也看不清,所以不是對得很準,金環穿進去時有一點點刺痛。
她懷疑他穿錯了方向。但在這個時候,她有點期待疼痛, 疼痛可以轉移她的焦慮。
“這珠子你是怎麽拿到的?”她忽然問,“我親眼看見千花將它吞進了肚子裏。”
他沉默了一下,說:“我猜想,她可能是吐出來還給我的。”
“呃……”
“不幹淨,我知道。所以我洗了很久,還用牙刷用力刷來著……”“那千花會不會生你的氣?”
“你不該找她的。”他歎了一聲,“她當然會生氣。”
她還想繼續問,見他一臉倦態,便不再說了。
他們互相擁抱著,坐在月亮底下。
很快他又睡著了,均勻溫暖的呼吸吹到她的頸窩。
山霧春水般地漲起來,月光暗淡,遠處的星辰像一粒粒的扣子鑲在天邊。
夜半時分,他睡得很沉。山風襲人,他咳嗽了一聲,有個亮晶晶的東西從他的口中飄了出來。
皮皮嚇了一跳。
那是一顆水晶般透明的珠子,龍眼大小,在他頭頂卜懸浮,幽幽地閃著淡紫色的熒光。她輕輕嗬了一口氣,那珠子隨著氣流的變化,像隻氣泡一樣飄來蕩去,並不走遠。
除了媚珠,原來賀蘭靜霆的身卜還有別的珠子。
皮皮覺得很好玩,伸手到空中抓了抓,那珠子似有所覺,她微一抬手,它立即上升,懸浮到了半空。怕它跑得太遠回不來,她從地上拾起賀蘭的盲杖,想把它撈下來,身後忽然傳來一聲低喝:“別碰它!”
她急忙縮手,看見修鷳坐在離他們不遠處的一個石墩上。“這就是他的真元。”他淡淡地說,“隻有在最絕望的時候他才會讓它跑出來,直接暴露在月光下吸收月光的精華。除了水晶,它不可以接觸任何東西。任何東西都會讓它立即像個肥皂泡那樣破滅、消失。而他會立即變成原形,恢複到修煉以前的狀態。
慶幸自己沒幹蠢事,皮皮問道:“你呢?是不是也有一顆這樣的珠子?”
“我們和他很不一樣,我們沒有原形。如果這顆珠子毀了,我們會立即死去。”他冷冷地說,“所以我們絕不會像他這樣輕易讓元珠跑出體內的。”
皮皮不禁歇欲。
直到現在他還在說“我們”,好像寬永仍然在世。
她將賀蘭靜霆往懷裏攏了攏,喃喃地說:“希望他能快些好起來。”“珠子跑出來了,他現在沒有任何意識。不過,他的處境非常危險。”修鷳雙眉緊整,“趙鬆一定潛伏在這一帶。他與賀蘭同時受傷,估計一周之後。就會來找賀蘭。他的傷雖不一定比賀蘭輕,功力卻比他高,恢複起來也會比他快。”
他停頓了一下,抬眼看著她。
大廈將傾,即在眼前。
“告訴我怎樣才能幫助賀蘭,”她定了定神,覺得自己的嗓音很奇怪,好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或者告訴我怎樣才能殺掉趙鬆。”
一陣沉默之後,修鵑說:“你聽說過燕昭王的墓嗎?”
CHAPTER 41  深夜探墓
皮皮承認自己沒學好曆史。她沒聽說過燕昭王的墓,也沒聽說過燕昭王。所以聽了這句話,隻能傻呆呆地看著修鷳,等著解釋。
見她毫無反應,修鷳歎了一口氣,說道:“那麽你至少聽說過這首詩:‘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幽幽,獨槍然而涕下。”,這當然聽過!皮皮幾乎雀躍了:“這不是陳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嗎?小學生都會背。”
“幽州台也叫黃金台。燕昭王為了廣納賢士置黃金於台上,所以招攬了蘇秦、樂毅這樣的能人和大將,使燕國由弱轉強。”修鷳說,“俗話說,‘飽暖思淫欲,富貴想長生’。這燕昭王和齊威王、齊宣王一樣,是古代中國最好神仙的國君。燕昭王的墓是我們狐族的禁地。”
“禁地?為什麽?”
“燕昭王二年,有海人乘霞舟來拜訪他,向他進貢了很多寶物:燕昭王很是喜歡,去世時便將寶物留在了自己的墓中。他的墓外立著一個華表,是用恒春木所製。這恒春樹也是海外奇木,葉如蓮花,芬芳如桂,花開不謝,隨四時變色。此木千年不朽,遇火即燃,用它可以照見妖形。”“我明白了!',皮皮說:“隻要我能找到這根神木,將它帶回來,就可以消滅趙鬆,對嗎?”
“別忘了賀蘭和我也是狐,也怕這根神木。”
“哦!可是,地上的木頭那麽多,我怎麽知道哪一根是華表呢?”“這是個好問題,解決的辦法很簡單。”他說,“我知道,我和你一起去。”
皮皮用力點點頭:“賀蘭怎麽辦?他一個人在這裏,奄奄一息,無人照顧……”
“如果他受的傷不重,就很容易藏起來,因為他可以掩飾他的氣味。現在他不斷流血,血腥之氣卜裏之內趙鬆都可以聞到。”修鷳的神色很奇怪,如果賀蘭出了事,不但他自己性命難保,整個修仙的狐族都會跟著滅絕。因為趙鬆一直惱怒狐仙們隻顧修行不顧繁衍,給群狐做了壞的榜樣,也導致自然狐群數量的劇減。他不肯相信這樣一個事實:修仙的狐狸在總群中的比例曆年都是穩定的,隻不過最近一百年因為環境惡劣,野外生存無望,比例才迅速攀升。現在,幾乎每一個剛剛出生的狐狸都把修仙看做是自己的夢想。趙鬆於是下令禁止修仙,而想修仙的人卻能從賀蘭這邊得到許可。於是他又開始大規模褫奪那些修仙年限不到一百年的狐狸,逼他們重歸自然。他和賀蘭的衝突越來越大,決鬥是早晚的事。”
皮皮想了想,說:“那你們狐仙不能聯合起來一起對付他嗎?”修鷳搖搖頭:“狐族是個非常鬆散的種群,我們分散在深林城市,各自修習,平時極少聯絡。戰爭與我們無關,從來都是頭人之間的事。”皮皮正要說話,紫光忽地一閃,那顆懸在半空的珠子突然子彈般飛了回來,消失在賀蘭靜霆的口中。正摸不清發生了什麽事,賀蘭靜霆忽然醒了。
他的頭偏了偏,對修鷳道:“有人敲門。”
“是不是趙鬆?”
“你們留在這裏。’她沒有直接回答,“我去看看。”
說完,他大步向山下走去,眨眼間便消失了。
大約這片刻的“月光浴”給了他暫時的元氣,他行動居然十分敏捷。皮尹皮拾起地上的盲杖,對著黑黯黔的山道說:“哎,賀蘭,你的手杖!”她拔腿要追,被修鷳一把攔住:“別去。他若去見趙鬆是不需要盲杖的,隻用追蹤氣味即可。”
皮皮的心咚咚亂跳,急得亂了陣腳:“那他會不會有事?你要不要去幫重他一下?”
修鷗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他讓我留在這裏照應你。”
“我不需要照應,你若真的不放心就把我關到井底,那裏絕對安全的。”
“到口前為止,趙鬆還不知道有你這樣的一個人存在。不然你的麻煩就大了。
“那他們現在會不會動起手來?”
“不會的。’,他說,“我相信他是來談判的,祭司有祭司打交道的規則。”
她心亂如麻地在山頂上等。豎起耳朵聆聽山下的動靜。如果真的打起來,不會沒有一點響動。
默默地等了好久,她看了看手表,才過了不到十分鍾。可她的心頭卻被一種不祥的預感攪動得坐立不安。她站起來,圍著井欄轉了一個圈。月光平靜地灑下來,風有點兒冷,他們第一次在井底的情景曆曆在目。
那時頭頂隻有一個圓圓的天空,幾粒星辰閃著孤光。但月色與今夜一樣柔和。
遠處模糊的山影被城市的夜燈襯得微微發亮,天際間有層紫光,分不清天與地,仿佛盤古開天那般混沌。
過了一會兒,修鷳終於說:“我們下去看看,趙鬆己經走了。”
修鷳的步子大,皮皮心急,兒乎在跑。
他們在客廳裏找到了賀蘭靜霆。
他仍然穿著那件光滑如絲的純黑睡袍,卻在吸著一支煙。
房間裏沒有點燈,卻點了幾支古老的巨燭,整個屋子散發著一股奇異的香氣。
從認識他的第一天起,皮皮從沒見過賀蘭靜霆抽煙。不過,那件曳地絲袍很配他的身材。他看上去像位末代貴族那樣雍容而頹廢。煙在他手指中兀自燃燒,而他則垂首陷入沉思。
皮皮輕輕走過去,問道:“趙鬆來過?”
他點點頭。
“他……你們……沒什麽事吧?”
他搖搖頭。
然後他看著修鷳,指了指對麵沙發上的一個帆布小包:“我給你們買了機票。這段時間,我希望你帶著皮皮到遠處逛一逛。等我和趙鬆了結之後,你們再回來。”
修鵑一動不動地說:“你們打算什麽時候了結?”
“三天之後。”
“他是想趁著你的傷尚未恢複早點下手。你不應該答應他!”修鷳道,“不如我代你去會會他,你帶著皮皮離開這裏。”
“你不是他的對手。再說,誰說我有傷就殺不了他?”賀蘭靜霆點了點煙灰,笑道,“我自有我的辦法。關鍵是,你們倆必須離開,好讓我無後顧之憂。”
修鷳的臉沉了沉,說:“我……”
“或許我該說,我命令你帶著皮皮離開這裏。”賀蘭靜霆打斷了他,“我給你們買了明早去新疆的機票,你們得在那裏待一個月。不要聯絡我,我若有事會和你們電話聯絡。”
說完這些話,他站了起來,伸出手來牽她:“皮皮。”
他帶著她進了自己的臥室,將她緊緊地抱在懷裏。
她的眼淚吧嗒吧嗒地往下掉,哭濕了他的胸口。他摸著她的臉柔聲打趣:“小丫頭,你終於擔心我了,不再謀殺親夫了。”
她不說話,隻是在他懷中抽泣。
“別哭了,又不是生離死別。”他說,“不過,有件要緊的事情要托你。”她抬起頭,怔怔地看著他。
“還記得那個銀行卡的密碼嗎?”
她點點頭。
“把它倒過來,是另一個密碼。”他從床前的抽屜裏拿出一把很小的鑰匙,“我在那個銀行的地庫裏有一個保險箱。裏麵有一些重要的東西,有一部分是留給你的,另一部分是屬於狐族的。”
他將鑰匙交到她的手中:“萬一我出了事,狐族會選出一個新的右祭司。到時候這個人會來找你,你要親手將這把鑰匙交給他,你能答應我嗎?”
皮皮的身子一陣哆嗦。接過鑰匙,慎重地點點頭:“如果這個新的祭司是趙鬆,我也交給他嗎?”
他低聲說:“我剛知道趙鬆殺了我的父親。難怪這幾百年我父親一直沒有音信,他的身上有我父親的真元。這件事己有人透露給了長老會,所以新的祭司絕對不可能是趙鬆。”
說完這話,他坐到床上,柔聲地說:“夜深了,你還不困嗎?”
她爬上床,全身都縮到他的懷裏:“不困,我睡不著,你抱著我好嗎?”他緊緊地抱著她。
“這一切會結束嗎?',她在他懷裏喃喃地說。
“什麽結束?”
“你和我。”
“不會。”他在她的額上親吻了一下,“我和你,一切那遠未窮盡。”她在黑暗中深深喘息,仿佛要把心頭的沉重呼出來。
傷口還在流血。她攬著他的腰,手掌很快就濕了。她把血抹在自己的胸口上,指間黏黏地,她放到嘴邊,一點一點地吮幹淨。
這是他的血,她要熟悉它,記住它。
還沒睡著嗎?”過了一個小時,聽見她呼吸忽快忽慢,還夾雜著抽泣,他在黑暗中問道。
“一,二,三,我們一起閉眼睛。”皮皮說。
也許這是他們在一起的最後一覺,皮皮沒有說道別的話,她居然睡著了。
機票是早上八點的。皮皮六點醒來,發現賀蘭靜霆正在替她收拾行李。她去浴室洗了澡,然後去書房找了一本全國分省交通地圖塞進包裏。
收拾完畢出了房門,皮皮發現修鷳拿著汽車鑰匙在客廳裏等著她。相顧無言,她緊緊地擁抱了一下賀蘭靜霆,用力地看了他一眼,說:“等著我。”
他點點頭,將他們送出門外。
出門就是一個下坡,汽車沿著二條小路很快就下了山。他的身影漸漸模糊,臉上卻毫無表情,眼看就要轉彎消逝之際,他忽然舉起手揮了一下,皮皮頓時淚如雨下。
就這麽一路嗚咽地到了飛機場。
一下車,皮皮擦幹淚,將機票一撕,對修鷗說:“我要去找燕昭工的墓,你願意跟我去嗎?”
這仿佛也是他的計劃,修鷳點點頭:“那個墓在天津薊縣,我去買天津的機票。”
他依然穿著一雙人字拖鞋,自色的襯衣背後,依然用墨筆畫了一隻鳥。鳥的翅膀是黑的,樣子像烏鴉,漠然的神態,一雙眼睛很憂傷。“你吃早飯了嗎?”皮皮問。
“沒有。”
“我去給你買。”
他點點頭,徑直去了售票台。皮皮發現他近來很不修邊幅。胡子沒剃,頭發也很亂。隻是修鷳長得太漂亮,所有的缺點都成了風格。他一路香風旖旎地走過去,路人無論男女皆頻頻回顧。
她買了早餐香腸和肉包。回來時發現修鷳已坐在了通往安檢的一排椅子上。
她遞給他早餐,同時,還有一雙一次性的筷子和盤子。
他抬頭看了她一眼,目光如芒刺。隨即拆開筷子,慢慢地吃了起來。她坐下來,喝了一摳豆漿,企圖搭話:“寬永是天水人?我怎麽聽賀蘭說他是英國人?”
“別提他行嗎?”他忽然不耐煩地說道。
“對不起。”
餘下的時間直到坐上飛機、下了飛機又坐上去薊縣的大巴,在高速公躋上行駛兩個小時,修鷳一句話也不說。
他們下榻薊縣漁陽賓館。
賓館臨近府君山,放下行李,乘車來到府君山下,修鷳說:“我帶你上山走走。”
皮皮看著他,問道:“你……曾經來過這裏?”
他點點頭。
“賀蘭也來過這裏?”
“對。
“你們知道華表在哪裏?”
“這是本族的機密,就算是趙鬆也不一定知道很多。賀蘭曾經花過很長的時間作研究,他找到了華表,將它藏到燕昭王的墓中。”
皮皮眨眨眼:“所以,賀蘭也去過燕昭王的墓?”
“是,做這種事是很需要膽量。府君山也叫峻酮山,它是狐族的禁地,不僅因為這裏有製約本族的恒春木,還有另一些可能會置我們於死地的東西。燕昭王的口味很大,收藏的寶物眾多,他的陵墓裏充滿了機關。皮皮不由得停住腳步,向前望去。
她覺得府君山看上去很平凡,不是很高,沒有她想象的那麽峻峭雄偉,說是道教盛地,皇帝問道廣成子的地方,她卻覺得沒什麽仙氣。她等著修鷳說下去。
“燕昭王二年,海人進獻給昭王的奇物中,除了恒春樹,還有龍膏。”“龍膏?”
“傳說海外有方丈之山,山之東有龍場。巨龍常在此處爭鬥,膏血如水流。那海人以雕壺盛數鬥龍膏進獻昭王。昭王坐在通雲台上,以龍膏為燈,光耀百裏,煙色丹紫。”
皮皮接口道:“你說的龍膏也會置你們於死地?”
“不是。”修鷳解釋,“這方丈山的西麵有照石,石碎如鏡麵,燃龍膏以照,百物現形,妖孽斃命。昭王去世時,匠人春此石入泥,作為護棺之用。所以當年賀蘭隻身入墓,隻帶了一個手電。任何燃燒之物對他來說都是致命的。”
在山上走了半個多小時,到了西麓的鎖子嶺,修鷳指著不遠處一個巨大的土堆說:“看見那個封堆了嗎?這一帶的人都叫它竇王墓,但竇王是誰,誰也不知。這個土堆方圓超過一白平方米,上麵卻沒有一棵樹,你不覺得奇怪嗎?這是因為古代君王的家墓上層都會鋪上一層由糯米漿和石灰攪髻拌而成的灰上這種土防潮、防水、格外堅實,灌木的根無法從中吸取養摹分,隻有根莖很淺的小草才能生長。此外,這鎖子嶺是龍脈會聚之地,以風水家的眼光來看,古墓氣勢非凡東鎮崖頭,西望京都。平視若蒼龍探首,口吐山泉,大有龍盤虎踞之勢,是典型的帝王陵寢。燕昭王一生癡迷於神仙方術,必然會選擇最有風水的地方作為他歸仙之處。”
皮皮忍不住對他刮目相看:“你不是醫生嗎?我怎麽覺得你也是位考古學家呢?”
修鷳淡淡一笑:“說到考古學家,以考古家的眼光來看,帝王墓道向西,從西側打山洞進去,在東側建墓。這是漢代以前工侯貴族典型的墓葬結構。我在學醫以前經常給賀蘭打下手,這些都是他教過我的。”
說罷,隨手從地上拾起半塊瓦片:“你看這種饕餮紋的瓦當,也是燕都常見的。”
皮皮說:“墓道在哪裏?我們現在就開始挖,好不好?”
修鷳瞪了她一眼:“這種事怎麽能在白天幹呢?破壞國家文物,你難道不怕被抓起來嗎?”
等了整整一天,沒收到賀蘭靜霆的任何電話。趁這當兒,皮皮和修鷳去商場買了工兵鏟、斧頭、電筒之類的工具。
他們先出賓館到街上散步、吃飯,一直等到夜半才上山去了鎖子嶺。修鷳很快就找到了以前挖的盜洞入口。兩人兩把鏟了,挖了兩個小時,鏟子觸到一塊巨大的石板。修郵說:“入口就在石板的底下。”皮皮從背包裏拿出一瓶二鍋頭,仰頭灌下一口,抹了抹嘴,拿起鐵鏟用力往旁邊挖。不一會兒功夫,一塊一米見方的青石板露了出來。修鷳用鐵鍬使勁一撬,石板張開一道縫。他用力一推,推出一個一人見方的小洞。一股陰風從裏麵鑽了出來。
山間隻有草蟲的聲音。陰風裏帶著一股陳腐的氣味,皮皮將手電換了兩個新的電池,她看著修鷳,四周陰慘慘地,仿佛有無數陰魂一齊從那洞裏湧出來在她身邊跳動。
她嚇得寒毛直豎。
“你……上次進去過嗎?”皮皮的雙腿抖得厲害,不由得將身子緊緊貼著修鷳。
“沒有,賀蘭沒讓我進去,我一直站在洞口接應他。你若害怕,就在外
麵等著我。
說罷他將手電含在嘴裏,往洞裏輕輕一跳。
皮皮當然害怕,心咚咚地亂跳,可是她跺跺腳,將牙關一咬,也跟著跳著斷了下去。
上。深夜探墓
原來那洞並不深,也就一人多高。跳下去時修鷗還伸手接了她一下,戶地上是些土塊和碎了的瓦片,踩著向前走,咯咯作響。隻走了幾步就被前麵的一塊大石擋住,兩人不得不毛下腰去鑽大石旁邊的另一個小洞。這洞委實太小,僅容得下一個人的肩膀。修鷳將外套一脫,光著上身往裏鑽。皮皮個頭比他小,也將棉夾克脫了,隻穿著一件緊身的短袖T恤往裏爬。
那是一個長達二十多米的甫道,大約就是賀蘭靜霆挖出來的。爬到一半,墓裏氧氣有限,皮皮停在中間大聲地喘氣。過了片刻,她憋足了氣,繼十續拚命往前爬,不一會兒工夫便到了雨道的盡頭。她灰頭土臉地鑽出來,空間豁然寬舒了。
墓裏充滿了垂死的氣息。
手電隻有尺寸的光芒,她碰了碰前麵的修鷳:“這就是墓室了嗎?”“嗯。”
電筒向四周一照,他們好像來到了一個土室。頭頂是一排巨大的楠木。地上一片淩亂。有一麵牆塌了,外麵的土從歪斜的巨木中擠進來,仿佛整個墓室隨時也要坍塌的樣子。
皮皮嗅到一股腐爛的氣息,空氣稀薄,令人窒息。修鷳拿著一根鐵釺在地上翻來翻去,凡個青銅罐子被鐵釺撥得叮當作響。他沉思片刻,忽然搖頭:“看來這間不是主墓,是間耳室―這些東西都是禮器和食器。”皮皮完全同意他的看法,地上雖有不少盆盆罐罐,但她沒看見棺材。然後,修鷳忽然向東走去:“在這邊,這裏有個小門。”
小門也是洞,不過有半人之高,他們鑽了進去,修鷳用電筒一照,有什麽東西忽然反了一下光,他“噢”地叫了一聲,倒在地上。
皮皮本來就緊張,還以為他見了鬼,手一抖,電筒掉在地上,也顧不得許多,忙去拉修鷳:“哎,你怎麽啦?出什麽事了?”
“關……關掉電筒。”他呻吟了一聲。
皮皮連忙關掉手電,裏麵頓時漆黑得不見五指。
“你受傷了?”她驚呼,伸手扶住他。
“這附近有照石。”他說。
“不是說,要點燃龍膏才能照見……你們嗎?”她木想說,照見“妖形”怕他介意,將這兩個字吞了進去。
“可能是……傳說有誤。”
“那賀蘭是怎麽進來的?”
“他的修行年限……比我長一倍不止。”他說話開始上氣不接下氣,而且他倒在地上,仿佛中了劇毒,四肢僵直,不斷地打戰。
“你得盡快離開這裏,我先送你出去。”皮皮將背包一挎,彎腰要將他抱起來,聽見他的喉嚨咯咯作響,仿佛呼吸很困難。
修鷳的個子並不太高,人也很瘦,可是皮皮覺得他很重。她用力地想將他從地上抬起來,試了好幾次也辦不到。隻好拽著他的胳膊用力地拖。拖了十幾分鍾,終將他拖回了原先的墓室。
打開手電照他的臉,他的臉又青又綠,雙眼充血,形同鬼魅。他用手抓了她一下,說:“我估計堅持不了多久,你得快一點……找到恒春木。”皮皮一聽,頓覺冰水澆頭:“你……你會死嗎?”
“我覺得很不舒服。”他呻吟了一聲,“我不知道死是什麽樣子,我從來也沒死過。”
皮皮不管三七二十一,將他的上身抱起來,用力往外拖:“這裏空氣不好,我先送你出去。”
“別管我,先去找木頭。”他急喝一聲。
“不!我要先把你弄出去!”她說,“寬永己經死了,你再死掉,賀蘭會傷心的。”
她先爬進甫道,用衣服捆住他的手,使足力氣往外拖。頭一半的路程修鷳還能動一下,用手指樞著泥土往前挪。漸漸地他就爬不動了。手軟了,連頭都垂在地。上,皮皮和他講話也不答應。但她還是不斷地拉他,一點一點地往外拖,拖了近一個小時,才終於將他拖到洞口。仰起頭可以看見一角天空,新鮮空氣嘩嘩地往下湧,皮皮張大口呼吸了幾下,這才一發覺背上臂上火辣辣地生疼,大約剛才隻顧著爬,隻顧著用力,身上被泥土和石塊刮出道道傷痕。
她將修鷳扶著坐起來,但他的腰是軟的,像癱瘓病人那樣一個勁兒地往下滑。而且他的眼也閉上了,很虛弱地喘息著。她心裏一陣慌張,去摸他的心跳,他哪裏有心跳。種狐隻有一個軀殼和一個生殖器官,強大時他們比誰都凶猛,虛弱之時,他們比誰都不堪一擊。
靈機一動,她捧住他的臉,深深地吻了一下。
修鷳的身子猛地一震,推開她,結結巴巴地說:“你,你幹什麽?”“給你點陽氣。”
陽氣說有就有,他居然立即能自己坐起來了,抬起一雙眼,在黑暗中凝視著她。
她不顧一切地又吻了他一下,這一次,在他的唇間停留了很長時間。他非常被動,也不回應。
“好了。”皮皮抹了抹嘴,“別想那麽多,我隻是幫你治療一下。”他好久也沒吭聲,過了一會兒才說:“那個木頭的上麵應當雕著仙鶴的花紋。但年深日久,花紋有可能不容易發現。”
“是很大的木頭嗎?”皮皮問。
“不是,賀蘭也隻找到了一小段,它們已經碎成了小塊,每塊隻有筷子那麽大。你要千萬小心。賀蘭說,他找到木頭的時候,木頭就泡在龍膏裏,己經泡了幾千年。這東西不能見火,見火即燃。甚至溫度高一點都會燃燒。他原本想在這墓裏多拿點東西,因為忌諱恒春木和照石,不敢久留,匆匆地走了。”
皮皮點點頭,將電筒含在嘴裏,隻身原路返回墓室。
前麵是幽深的洞穴,她很害怕,但她別無選擇。
六‘深夜探墓?
墓室並不大,手電一照,又有幾處微弱的反光。仔細一看,地上果然散落著一些石塊,黑色的,薄薄的好像雲母,絕大多數都被厚厚的黑灰蓋住。拾起一枚,抹盡灰塵,表麵光滑如鏡。電筒一照便閃閃發光。她這才明白原來照石並非隻是點燃龍膏才起作用。剛才若不是這些石頭上有很多灰塵,隻怕修鷳早己經當場斃命了!
她隨手拾了幾枚用手絹包好放進背包。然後用鐵釺四處尋找那段傳說中的華表。
墓室裏的空氣仍然令人窒息,地麵掩埋多年的東西被鐵釺一翻,頓時散發出一股刺鼻的氣味,幾乎令她嘔吐。皮皮渾身起滿了雞皮疙瘩,她打開口袋裏的MP3,放了首熱鬧的歌驅擋恐懼,口裏也跟著哼哼。盡管如此還是嚇得要死。不出聲吧,墓裏安靜得令人崩潰;說話吧,怕驚醒了千年孤魂。皮皮本來不信鬼,可是,如果狐仙都是真的,鬼肯定也是吧?
墓室的正中擺著一具朽壞的棺木。看卜去就是一個長方形的木盒子。看得出棺木被人動過,邊沿有鐵器撬過的痕跡。皮皮雖然不懂考古,也算參觀過博物館。C城博物館裏的古棺形質擺在那裏,漆著花紋的棺木平靜地躺在石台,墓室比那間耳室寬出十倍,墓主的來頭肯定不小。如若真是3
燕昭王,裏麵可能還套著幾重棺蜳。她拿著手電毛著腰在地上仔細找,耳邊轟鳴著邁克。傑克遜的搖滾樂。不多久便發現石台的一角堆著一些朽木的殘片,拾起一塊在手裏掂了掂,木片沉甸甸的,裹著一層瀝青一樣的東西。好像商店裏賣著的巧克力瓶。她用小刀刮去“瀝青”,露出一小截雕著花紋的木頭。年深月久,紋路已經模糊了,而且隻有一小部分,看不出具體的形狀。那瀝青是暗紫色的,有點黏,倒像是描述中龍膏的華表木、但她不敢肯定這就是華表木,又繞著墓室走了一圈。一不小以腳踢了一個圓圓的東西,用手電一照,竟然是個人的頭骨。她嚇得趕緊閉上眼,隨手拾起一個青銅大鍋將那頭骨一蓋,眼不見為淨。
地上散落了很多的東西:玉片、人骨、瓷片、珍珠,還有一些說不出名字的鐵器和銅器。當然更多是零碎的木片。這些木片也是漆黑的,也很小,也漆著花紋,隻是上麵沒有膏狀物。皮皮隻得又走回來研究石台上的那堆木塊,將兩種比來比去。不經意間她瞥見石台上有人用炭筆畫了一個大圈,將那堆木塊圈了起來。為看清那個圈裏還有什麽記號,她將木片往旁邊一推,眼中忽然出現了兩個字,一個筆畫很多的字:
“觽”。
另一字卻是別人的筆跡:“槿。”槿字很小,寫得很規矩,卻是甜甜蜜蜜地和觽字擠在一起。
她的胸頭仿佛被點燃了一把火,就算她不認得這個字,也認得他的筆跡。她的腦中忽然閃了小菊說過的話:
―皮皮,你不能像我這樣坐視著一切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而無能為力…
是的,她不能坐視賀蘭靜霆的死亡。
她將木片一一拾起,裝在準備好的冰盒裏,塞了滿滿一盒,然後裝進包中,從原路爬了出去。
坑口裏坐著的修鷳臉色還是蒼白的。
皮皮問:“你還可不可站以起來?我先出去,從外麵將你拉出來。他搖搖頭。
“扶著這個。”她將三尺來高的鐵釺遞到他手中,捧著他的臉,又狠狠地親了他一下。-B-
憑著這一口過度的陽氣,他勉強站起來。
皮皮爬出洞外,用腰帶套住他的雙肋,使出吃奶的氣力,將修鷳一點一點地拖了出來。
盜坑原本就在一個極隱蔽之處,皮皮匆忙填上土,將外麵的藤蔓拉下來遮好。扶著修鷳走到一個開闊的山道旁邊,給出租車公司打電話。緊接著她又給賓館打電話,讓服務員給她訂明日最早回C城的機票。“請問您要訂幾張?”服務員熟練地敲著鍵盤。
“兩張。”
修鷳忽然說:“一張。”
她掩住話筒問道:“修鷳你不跟我一起回去嗎?”
他看著她,說:“我需要回我的洞穴修煉。”
皮皮看了看四周:“這裏?這座山上?”
他搖搖頭:“我的洞穴在武當山。我會在這一帶先找個地方修煉,等真氣恢複一些了再起程去武當。”
皮皮忍不住問:“那你要修煉多久?”
“最快也要三十年。’,他笑了笑,“看來我們這是永別了。”“怎麽會呢?”她說,“才三十年,三十年後我才五十來歲嘛。”這話說到一半,她想到了青木先生的詛咒,臉一下子就黑了。果然是永別。
“那麽,或許我下一世能遇到你。”她坦然一笑。
“第一,我不是賀蘭,我不會來找你。第二,我情願你不再遇到我們,這樣你會有一個更加純粹的、不被狐仙打擾的人生。”
那個“人”字他用了重音。
出租車公司的人說大約要等二十分鍾。
皮皮將修鷳扶到一棵樹下,讓他背靠著樹。
沉默了一會兒,她問:“這墓賀蘭來了不止一次,對嗎?”
他點點頭:“你怎麽知道?”
“第一次陪他來的,是一個名字叫‘槿’的人。”皮皮頓了頓,說,“可能是個女人。”
“對,我聽他說過。”修鷳說,“他曾經帶你來過這裏―我是指,兒百年前。他說,你的膽子很大,又很調皮,非要跟他一起進來。”
皮皮傻眼了。
“結果你不小心觸碰了墓室裏的防盜機關,一箭穿心,當場死亡。”皮皮一張臉頓時被唬得變了色:“你饒了我吧,修鷳,這也太搞笑,太戲劇了吧!”
“不戲劇。”他說,“賀蘭說,當時你有點害怕,為了緩和氣氛,他跟你講了一個笑話,你樂得手舞足蹈,一不小,碰到了機關。他狂怒之下,將那個燕昭王從墓裏扔了出來,然後將裏麵掃幹淨,將你放了進去。後來我還陪他來吊祭過幾次。他常常說,他遇到過二十幾個你,就數這一位死得最冤枉。
CHAPTER 42  短暫的幸福
第二天皮皮獨自坐飛機回到了C市。
賀蘭靜霆一直沒給她打電話,她的心頭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她抬眼看了看天,很亮的陽光,很好的天氣,風暖花開,行人的腳步振振有聲,她怎麽知道今天不是好日子?
下了飛機她買了四個打火機,最簡單的樣式,不用掀蓋,一點就燃,火焰立即飄出來。
計劃都想好了。
她讓賀蘭靜霆躲在井裏,自己獨自去會趙鬆。
狐族裏沒有人知道她親自去了燕昭王的墓,盜走了千年華表和照石。修鷳說,這隻是個流傳了很久的傳說。而且不是從狐族開始流傳的,而是從人類的古書中發現的。賀蘭靜霆的好奇心極大,一直想找到製約他父親的武器,做了很久的研究,挖掘了凡十座古墓,才找到這裏。但他深知可以毀滅他父親的東西自然也可以毀火他,甚至一可以毀滅整個狐族,所以他沒有將這些靈物帶出來,隻是暫時封存此處,以便不得己作為防身之用。
汽車駛進閑庭街,皮皮不自覺地摸了摸自己的口袋。左邊裝著華表木,右邊裝著打火機,褲子口袋裏塞著兩枚照石。背包中有狗血、雄黃和已經腐敗的喜鵲。車的後座還有一隻花重金買來的獵狐犬。
可是一下車,她的心就猛地一沉。
閑庭街宅子的門外停著一輛陌生的吉普。
賀蘭份霆習慣在自己博物館的辦公室會客,他的家裏極少有訪客。
門沒有上鎖,家裏一定有人。
她果斷地叩了叩門上的銅環。
過了一會兒,門開了。出來了一位三十歲年紀的男人。
這男人非常英俊,長眉朗目,眸若寒星。他的英俊和賀蘭靜霆、修鷳很不一樣。後者是那種年輕的美,帶著一股英姿和架鶩,而前者卻是一種成熟的美,他的眼角已有了魚尾紋,嘴邊有兩道淺淺的笑痕,看人的樣子顯得很有城府、很篤定。
他好像是這家的主人,並沒有期待訪客,所以看見皮皮背著書包站在門口,有點吃驚。
可是,他沒有問“你是誰”,也沒有問“你找誰”,隻是很簡單地說:“請進。”
這麽坦然的邀請,皮皮站在門口,反而遲疑了。
這人究竟是誰?怎麽會有這間屋子的鑰匙?賀蘭靜霆在家嗎?她會不會正在深入虎穴?
接著,她就為自己貿然的行動後悔開了。她明明有後門的鑰匙,進這屋子的辦法也很多,完全不必要和這個人--倘若他就是趙鬆的話--產生正麵的衝突。
皮皮將一隻腳踩在門檻上,笑著說:“我找賀蘭先生。請問您是……”“我姓趙。”
她的腿哆嗦了一下。聽見出租車司機在身後提醒:“小姐,您忘了您的狗。”
“對,對。”
原來她急著下車,忘記了後座上剛買的狗。那狗對她也不熟,沒什麽忠心可講,也沒有跟她下來的意思。
後門打開,獵狐犬猛地躥出來,氣勢洶洶地衝到皮皮身邊,忽然停止不前,發出一聲奇怪的嗚咽。
門內的人笑了笑,說:“這是你的狗嗎?真可愛。”
皮皮道:“它有點認生,你介意我帶著狗進來嗎?”
“不介意,我很喜歡狗。”
她懷疑地看了他一眼,策狗而入。
門“吱呀”一聲,關上了。
“賀蘭先生在家嗎?”她一邊問,一邊將狗拴在門柱上。
院子裏看不出什麽變化。大約花匠來打掃過一次,殘花盡去,木葉扶疏,樹影憧憧。
“在。”他說。
她悄悄鬆了一口氣。可是,下麵一句話又讓她的心吊到了嗓子眼裏。“我在等你。”
皮皮注意到他的主語。
他沒有說賀蘭靜霆在等她,而是說他在等她。
“你就是趙鬆?”她忽然說。
“是。”他的神態很謙虛、很禮貌,甚至很溫和。
皮皮的手下意識地插入了口袋。口袋裏麵有一包煙,每一根煙裏都插了一根很細的神木。她忽然想,現在她和趙鬆單獨在一起,正是下手的時候。如果等會兒碰到了賀蘭靜霆,投鼠忌器,反而不好動手了。
她故意放慢了腳步,掏出一隻煙叼在手中。
“女孩子抽煙,可不是好習慣。”他笑著說,“不僅汙染環境,對自己的身體也不好。”
“我無所謂。”皮皮很嬉皮士地笑了笑。
掏出打火機正要點火,趙鬆忽然說:“你也許想知道賀蘭現在在哪裏。”
她的手顫抖了一下,將打火機塞進口袋。
“不是說賀蘭先生在家嗎?”
“他的家很大很大。”他做了一個誇張的帝王般的姿勢。
也許,賀蘭靜霆藏起來了?連趙鬆也沒有找到?
她想起了那口井。心跳不由得加快,轉念一想,馬上又打了一個冷噤。--也許賀蘭靜霆已經被他劫持了。
她不禁看了趙鬆一眼。他的臉是淡淡的表情,很鎮定,很放鬆,很家常。
他們進了客廳。
“坐。”他指了指沙發。
皮皮第一眼就看見了沙發旁邊放著的一根盲杖。心裏一陣刺痛。賀蘭靜霆的盲杖平日極少離身。
突然間,她厭煩了和他兜圈子,直截了當地說:“賀蘭靜霆在哪裏?我要見他。”
他拖了把椅子,坐到她對麵,迎著窗外的陽光,觀察她的臉:“見他,可以。不過,我要他的一樣東西,或許你能幫我。”他臉上的魚尾紋微微翹起來,“你是他的女人,對吧?”
她的眼睛眯了起來:“你想要什麽?”
“那把鑰匙。”
她沒聽清:“鑰匙?”
“對。”
她裝糊塗:“什麽鑰匙?”
“一把重要的鑰匙,他不一肯交給我。”他伸手過來拍了拍她的肩,“或許看見了你,他會鬆口。”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一定是那個女人。”他不動聲色地說,“他絕對不想看到你受折磨。”
她怔怔地看著他,原來他什麽都知道。
“我知道那把鑰匙的下落。”她說,“不過,你得拿賀蘭靜霆來交換。”“賀蘭靜霆的確在我的手中。不過,他太危險。我不能把他交給你。把鑰匙交給我,我讓你活著走出這個大門。”
皮皮一動不動地看著他:“放了賀蘭靜霆,我交給你鑰匙。”“這樣吧。”他淡淡地說,“我讓你看他一眼。”
他從地上拾起那根盲杖,往天花板上捅了捅。
忽然間嘩啦啦一聲巨響,天花板開了一個大洞,從裏麵掉出一個人,雙手拴在鐵鏈上,就這麽懸空地吊在客廳的中央。
“賀蘭!”
她不顧一切地向前衝,想抱住他。卻被趙鬆一把拉住,隨手將她一拖,甩到牆根。她的頭重重地撞在牆上,一時間金星亂冒,半天坐不起來。賀蘭的頭一直垂著,滿身是血,雪白的睡衣散了開來,腰上的那個洞似乎更深了。
他無知無覺地吊在空中,像一個受過酷刑的囚徒。
“賀蘭!”她叫道,“賀蘭你醒醒!”
空中的人勉強地動了一下,雙眼睜開了,茫然地望著她。
他現在什麽也看不見。
“我回來了!”她哭道,“我會救你出來!
來不及擦幹眼淚,她迅速從口袋裏掏出一根浸著龍膏的木片,另一隻手點燃了打火機。
是的,這是她的秘密武器。
她在心裏慶幸,到目前為止,她所做的一切都沒有錯。
看著那片木頭,趙鬆顏色盡失,接著又突然笑了起來:“千年華表?姑娘你真有趣。你應該知道賀蘭靜霆和我一樣都怕它吧?”
雖是這麽說,他不自覺地退後一步,站到賀蘭靜霆的身邊。“皮皮,點燃它!”賀蘭靜霆嘶聲吼道。
“你一點燃,我和你心愛的男人就會同時消失,立即變成兩隻狐狸……”“不!”她的手哆嗦著,舉著那塊木片,遲遲不肯下手。
“皮皮,他的身上有我父親的真元。”賀蘭靜霆努力讓自己的聲音保持鎮定,“點上火,你身上的一切咒語都會消失!”
“不!”她大叫,“變回狐狸你最多隻能再活一年!我不要你死!我……我還沒嫁給你呢!”
“嘿,別擔心,我們還有來世……”他急切地說,“你要當機立斷!”“他在騙你。”趙鬆道,“狐族沒有來世,你若點燃了這塊木頭,你們永世也不會再見了。”
他一麵說一麵解開了賀蘭靜霆身上的鐵鏈,受傷之人像一塊石頭那樣墜落在地。趙鬆將他的手臂一拉,拉到自己身邊,保護傘一般地擋住了自己。
“皮皮,點火!你若不點火,他也一樣要被奪我的真元。結局沒什麽兩樣!”賀蘭靜霆整個人都被趙鬆拖著強行站了起來,他的臉上己是青灰之色,渾身是傷,皮開肉綻。但他的臉還是那麽好看,那麽漂亮。
“不!”她放聲大哭,“不!我不能看著你死!我不能殺死你!”淚水模糊了她的眼睛。
“皮皮,點火!一切都會很快!我不會有痛苦!”
“不!我不!”她發狂地吼道。
她始終不肯點燃手裏的打火機,隻是神經緊張地看著麵前的兩個人。那一刻,她的弦繃得太緊,已近崩潰。
猶豫不決中,人影一閃,兩個人同時都消失了。
到底還是晚了一步。
從小到大,皮皮都不是一個果斷的孩子,她常把這事兒怪到她媽媽的頭上。比如說中學的時候買衣服,隻要是皮皮挑的,皮皮媽就不肯付錢。除非那式樣她也喜歡。如果是皮皮媽看中的,她寧肯在女兒麵前遊說三個小時,也要說服她買下來。又比如說小時候出門,皮皮說“好熱”,皮皮媽偏說外麵冷,一定要給她穿件厚大衣。或者有時候皮皮覺得冷,皮皮媽倒不覺得,就會說“這麽大太陽,一點兒也不冷,誰讓你平時不鍛煉呢,這點風都經不住。”最後弄得皮皮對溫度的感覺產生了障礙。她不知道什麽是汙享;冷什麽是熱,一切以媽媽的感覺為主。她也不知道哪件衣服適合自己,一切都要等媽媽同意。
工作之後的第一天,她用自己的工資去買了一件毛衣?這回是花自己的錢,理直氣壯地沒請教媽媽的意見。從拿回家的第一秒開始媽媽就數落開了:顏色不正。碼子太小。式樣古怪。穿著老氣。織得這麽鬆,一洗準縮水。價錢這麽貴還不是純羊毛的。最後一句話,發票保存了沒?我替你去退了。新華路商場二樓新開了一個羊毛衫專櫃,我帶你去挑一件,閉著眼睛找也比這個好。皮皮一怒之下偏偏不退。穿了一個月,越穿越覺得媽媽說得不錯,縮水縮得露出了半截手臂,洗起來還褪色,懊惱地把它塞進衣櫃裏再也不穿了。高考那年,皮皮填誌願想填夢寐以求的新聞係,給爸爸大喝一聲,學什麽新聞?新聞單位那麽熱,沒背景你進得去嗎?還是填行政管理,幹這一行可大可小,大了能當主管行政的廠長,小了也能當個打字員。
皮皮沒有點燃神木,眼睜睜地看著趙鬆帶走了賀蘭。
她想也不想就追了上去,趕到院門口卻發現門己被人從外麵堵住。她轉身去爬院牆,牆外的汽車已然發動,等她終於從牆上跳下來,汽車己經消失了,隻留下一道卷起的飛塵。
她獨自跑回院子。大汗淋漓地立在當中。
腦子像個巨大的螺旋槳那樣憑空旋轉,她想了很多的主意,沒一樣可行。
因為她不知道趙鬆是誰,怎樣找到他。賀蘭極少提起趙鬆,但看樣子他應當也像賀蘭那樣在人間有一個職業,一個身份。
但有一點可以肯定:趙鬆的管轄在北緯三十度以北,所以他肯定不住在這個城市。
她隻得給蘇湄打電話。
電話從天明一直打到黃昏,沒人接。留言,無回音。
直到晚上八點,電話那頭才傳來一個慵懶的聲音:“是誰?”“是我,關皮皮!”
那邊沉默了。
過了一會兒,蘇湄說:“皮皮,你惹大禍了。”
皮皮心頭一酸:“……趙鬆把賀蘭帶走了。”
“我聽說了。”
“你聽說了?這麽快?”
“這是電子時代。”
“那你有沒有賀蘭的消息?”
那邊停頓了一下,似乎在猶豫該不該說:“皮皮,你別難過。趙鬆己經剝奪了他的真元。”
“什麽?”雖然猜到事情多半如此,她還是不願相信這是真的,對著話筒叫道,“你說什麽?”
“我從收音機裏聽到的。趙鬆向狐族宣布右祭司賀蘭靜霆的真元己被剝奪。凡是他簽署的修仙申請全部作廢。從今往後,他將不再批準任何申請。換句話說,我們將是地球上最後一批狐仙。”蘇湄的話音裏透著一腔憤怒。
皮皮怔在那裏,半天沒說話。
往事一幕一幕地閃過來。
――那個深雪的冬日,她幫了一個怕狗的男人。
――井底的月光。
――慢慢地吃花。
――拍賣會上他神色自若地摸著盲文手冊。
――幽深的湖水他向她伸出一隻手。
――他寫的歌。
――桑林中的第一個吻。
――高速公路上的他說,慧顏,我怎麽可能傷害你。
――屋頂上的黃漆大字:關皮皮,我愛你。
――古城箭樓上的放肆。
――永遠在流血的洞。
他們之間一直是反反複複的悲劇。就好像西西弗斯不停地將一塊巨石推向山頂,又眼睜睜地看著它滾下去。日複一日,同樣的故事上演,然後重複著同樣的結局。
他們之中,注定沒有長遠的幸福,注定有一個人會突然死亡。皮皮感到自己受到了命運的捉弄,一種由衷的荒謬感產生了。幸福是虛妄的,在她到手之際消消溜走。
而她在一兩年內也將接受自己的厄運。
這一世,她和賀蘭靜霆是最後一次相遇。
“他會去哪裏?”皮皮顫聲問,“賀蘭會去哪裏?”
“聽說趙鬆遵從了他的心願,將他送往北極。”
“北極?”
“北極是他的家鄉。”生怕她傷心,蘇湄聲音很輕,“聽著,皮皮,一切都結束了!他受了傷,眼睛看不見,變回原形後不可能生存太久,長眠於北極是他最後的心願。”
她放聲痛哭。
“皮皮,繼續你的生活,像所有普通人一樣,――畢竟,你我原非同類。”
“不!”她突然大吼一聲,“不是這樣!我不可以讓這一切發生在我身上!”
原來傷心是這樣刺骨,一切都是她的錯。是她親手葬送了賀蘭。是她毀了他們己經到手的幸福。
“皮皮,別犯傻了。聽我的話,回家睡一覺,醒來之後,將這一切都忘掉吧。”
“不!我不會忘!我永遠也不會忘!”她不停地哭,哭了半個多小時,蘇湄一直沒放一下電話。
最後她吸了吸鼻子:“湄湄姐,還有什麽辦法可以救賀蘭嗎?”“……除非你能抓住趙鬆,逼他吐出賀蘭的元珠。”
那顆淡紫色的、氣泡模樣的珠子是賀蘭的全部精氣和生命力。“有什麽辦法可以抓住趙鬆嗎?”她急切地問。
那邊一陣更長的沉默。
“沒有辦法。這個世界除了青木先生和賀蘭靜霆,沒有第三個人能夠要挾他。倘若青木先生如傳說的那樣已被他消滅,他現在就是狐界的王。”蘇泥深深地歎了一口氣,“我們可就進入了專製時代。趙鬆的目的無非是要消滅所有的狐仙,由他一人統帥狐界。”
想了一會兒,皮皮忽然鎮定下來:“湄湄,你能幫我一個忙嗎?”“說吧,我一定盡力幫你。”
“能替我帶個口信給趙鬆嗎?”“……帶什麽口信?”
“告訴他我有一把鑰匙,如果他想要的話,就給我的手機打電話。”
“一把鑰匙?什麽鑰匙?他會感興趣嗎?”
“會的。”她的嘴角不自覺地浮出,一絲冷笑,“那是賀蘭靜霆曆年為狐族積累下來的財富:古玩、鑽石、黃金、瑞士銀行的賬號。
CHATPER 43 最後一擊
那一個月皮皮隻等待件事。
趙鬆的電話。
她知道他一定會來要這把鑰匙,鑰匙是她唯一的賭注。
一周後,蘇湄來電話,告訴他趙鬆還在北極。
又過了三周,蘇湄又來電話,趙鬆回來了。
就在接到蘇湄電話的第二天,皮皮收到了一個陌生的電話。陌生的聲音,陌生的號碼。
“你好,請問是關小姐嗎?”
“我是。”
“我是趙鬆的朋友,我叫陳廣。聽說,關小姐有事找他?”“是的。”
“趙鬆說,無論小姐有什麽事,都可以直接和我談,他不會直接見你的。”
皮皮正在喝茶,將杯中的水一飲而盡,緩緩地說:“如果他不願意見我,那就沒什麽好談的了。”
“或許關小姐會擔心你家人的安全。”
“這正是我的交換條件。”她的日氣顯得就事論事,“賀蘭靜霆己變回原形,我對你們狐界的事不再感興趣。我願意交出這把鑰匙,前提是你們必須保證不再騷擾我和我的家人。”
那邊傳來一聲輕笑:“這倒是個簡單的交易。”
“是很簡單,不過我要聽見祭司大人的親口保證。”
“這是當然,我們狐族是講信用的。祭司大人的保證自然是一言九鼎。’那人認真地說,“那麽,關小姐,我們在哪裏拿那把鑰匙?”
“鑰匙在建行C城分行地下私人保管區。想來的話就約個時間。”
話機那頭,忽然換了一個聲音:“關小姐,我們現在就去,行嗎?”
她說:“可以,給我一個小時的準備?”
“一把鑰匙,用得著準備嗎?關小姐,請看馬路斜對麵‘佳友服裝店’門口的黑色轎車,我們就在車裏等你,然後一起去銀行,好嗎?”
時隔二周,雖隻是第二次聽見趙鬆說話,她還是能清楚地回憶起他那帶著濃重鼻音的普通話,他說話很客氣,大約極少在南方活動,腔調是臨時學來的,有點生硬,好像外國人說話那樣卷著舌頭。
皮皮說:“可以。”
那是條四車道的大街,等紅燈等了幾分鍾。她有點緊張,怕被人看出來,悶出了一身汗,腦後涼颼颼的,仿佛有道陰風跟著她。
黑色的轎車是極普通的牌子,有點舊,輪胎很髒,像是遠道開來的,灰色的防曬玻璃,看不見裏麵的人。
綠燈亮了,她鎮定地過了人行道。
靠近車身時,轎車上忽然下來了一個灰衣女人。很時髦,很漂亮,氣質有點張揚,像個成功的女老板。
“關小姐!”那女人攔住了她,“請到服裝店來一下。”
皮皮跟著她進了服裝店。
這條街上的店麵幾乎全是個體服裝。這“佳友”就在街的正中間,鋪子的大小都是統一的。名字也不響亮,皮皮以前經常來逛,對裏麵的人沒什麽印象。
女子隨手從衣架上拿出一套裙裝、一套內衣和一雙布鞋將她帶入一個更衣室,說:“麻煩你換件衣服。”
原來是擔心她有夾帶。
皮皮便在這女子炯炯的目光下將自己脫了個精光,換上了準備好的衣服。
果然是做服裝的,尺寸完全合適。
“現在可以走了嗎?”皮皮問。
“你不能帶你的手袋。”那人說。
“我得帶身份證和保險箱的鑰匙。”她說,“不然我進不了銀行的保管區。”
她將皮皮的手袋打開,將身份證和鑰匙扔給她。
那布鞋有點窄,不是很合腳。她跟著那女子進了汽車,果然看見了坐在後座的趙鬆。他還是很客氣,半笑不笑地說:“關小姐,你好。”
她一臉漠然,沒有接話。
“關小姐還在想念賀蘭大人。’她輕歎了一聲,搖搖頭,“可惜賀蘭大人己經不記得你了。
“不記得?怎麽會呢?你們狐族不是一向都有強大的記憶力嗎?”皮皮反問。
“那是當他還有真元的時候。對不起,我應當用哪個‘他’呢?是人字旁的還是寶蓋頭的?’他看著自己的手指,慢慢地說。
“他的我不知道,你的肯定是反犬旁的。”
她想當他的麵罵一聲“禽獸”,一時間一口氣堵在心頭,想著賀蘭,這兩個字怎麽也說不出口。
好在不需要更多的寒暄,建行的大門已經到了。
他們一起下了車。
“你有身份證嗎?”
“當然有。”
“進入地下保管室需要你的身份證和我的授權,因為你自己在這裏並沒有保管箱。”
“授權需要很長時間嗎?”
“不需要,就在前台填個表就行了。”
“那我在這裏等你。”
她去填了表,有一位保安將他們帶入地下室,檢查了兩人的證件之後,他例行公事地說:“保管箱內不能存放液體、罐裝氣體、異味物品、放射性物品、毒品、槍支、易燃易爆品等違禁及危險品。兩位的保管物中不會有上述這些東西吧?”
皮皮和趙鬆同時說:“沒有。”
“那麽,請通過那道氣體檢測儀,任何易燃易爆的危險品都會立即被檢測出來。”Y
安全通過檢測儀之後,他們在保安的帶領下進入了地下保管室大門。入口是一道指紋檢測儀,皮皮將食指一按,電子門自動彈開,她帶著趙鬆進入到悠長深邃的銀行地庫。在那裏賀蘭靜霆租用了一整個單間,裏麵保存著他最重要的票據、一些昂貴的珠寶玉器,以及各地其他保管箱的密碼及鑰匙。賀蘭靜霆常來這裏進行古董交易。
所有的東西,都保存在一個箱子裏。
“賀蘭說,這裏麵的東西屬於狐族的公有財產,用於有關狐族生存的公共事業。趙先生,我需要你向我保證,當我交給了你這把鑰匙,你將不會幹擾我和我家人的日常生活。我也向你保證,我與狐族一刀兩斷,再不往來。”她看著他的臉,一字一字地說。
他的眼中有一絲譏諷的笑意:“看來關小姐你是被狐族傷透了心了。”-B-
“你能保證嗎?”
“是的,我保證。我以祭司的名義保證,如果拿到這把鑰匙,我就會放趁你,不再來找你。”
她將鑰匙交給了他。
他打開箱子,抽出最上麵的一個抽屜。
抽屜裏有很多的寶石:古玉、翡翠、鑽石、純度極高的各色寶石……總之,價值連城。但是在寶石之間散落著一些雲母形狀的黑色石塊。他正在尋思這會是哪一種貴重的寶石,那石塊在頭頂射燈的照耀下,忽然閃爍了一下。
他如被雷擊,一下子倒在地上,珠寶撒了一地。但他還有幾分氣力,倒下時,順勢拽住了皮皮的手,將她也拉倒下來。
皮皮不顧一切地撲上去,雙手死死地卡住他的脖子。但他的雙手也掐在她的脖子上。
被照石所傷,他的力氣打了折扣,但腕力還是很大,對付皮皮綽綽有餘。
皮皮一生中就打過兩次架。第一次是和佩佩一起打汪萱,若不是小菊半道上趕來,她們肯定輸了。第二次的對手是田欣,一直沒占上風,若不是家麟將她強行拉走,估計也要落個鼻青臉腫。但皮皮從沒和男孩子打過架,更沒和男人打過。
趙鬆的手越收越緊,她非但無法呼吸,連脖子都快被他擰斷了。
在這當兒,她抽回手,使出最後一點力氣,猛捶了一下他的臉。他的手鬆了一下,猛地抓住她的右臂。
手指鐵鉗般收緊,隨即傳來徹骨的疼痛,她甚至於聽見了骨頭碎裂的聲音。一時間,她的臉痛得變了形,極力要將自己的手從他的手腕中抽出來。好不容易抽出半尺,又被他捏住了手腕。
同樣刺心的疼痛,令她全身都跟著打戰。她騰出左手,瞅準地上的一塊細長如鉤的玉嫉,拾起來狠命地向他眼部戳去。她不曉得原來自己的手那麽狠,力氣也有那麽大,戳得他臉上鮮血亂濺。但他仍然捏著她的腕不放,裏麵的骨頭已被捏碎,她的手好像麵團,被他捏來捏去,變成了一個奇異的形狀。
一地閃爍的亂石,雲母般層層薄片,頭頂是賀蘭靜霆為了鑒定古玉特別安裝的射燈。
趙鬆的力氣越來越弱。最後身子猛地一彈,手鬆懈下來。
她連忙從地上爬起來,將更多的照石對準他的頭、他的身子、他的臉扔了過去……
他的眼睛越鼓越大,眼珠幾乎要掙脫眼眶。但他的身體沒有掙紮,隻是茫然地看著天花板。然後全身扭曲、像抽風病人那樣顫抖著。一會兒工夫,仿佛一枚氣泡破裂,他的整個人就從空氣中消失了,隻剩下一地的衣服和鞋子。
她站在地上,驚異地看著這難以置信的一切,深深地喘息,忘記了痛……
密室的空中突然飄出了三個亮晶晶的小球。
一個是淡紫色,一個是天藍色,一個是淺紅色。
她小心翼翼地抽開另一個櫃子,從裏麵拿出一個水晶瓶。
右手已完全不聽使喚,她隻好用左手。
跳上桌子,她笨拙地在空中捕捉著這三隻閃閃發光的小球。密室不大,很快,淡紫色和天藍色的小球像兩隻螢火蟲鑽進了水晶瓶。她掂起腳仲長手臂想將那隻淺紅色的珠子也撈進來,不料動作太大,那珠了飛下來,碰到她的額上,“曦”的一聲,消失了。
皮皮愣了十秒鍾,惶恐地看了看手中的水晶瓶。
賀蘭的元珠是淡紫色的,她親眼見過,不會有錯。
那麽破裂的這一個,不是趙鬆的就是青木的了。
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將地上收拾幹淨。將水晶瓶放進一個提包,又從櫃子裏拿出兩支插著神木的香煙,忍著右手的劇痛,泰然地出了地庫。
這是C市最大的一家銀行私人保管區,每天都有很多人進出。
出來的時候,恰好另有一撥人也同時出來。她便混跡於人群之中。
守門的保安心不在焉地看了看,沒有發現少了一個人。
到了門口,她掏出那支香煙,對一旁排隊的一個人說:“先生,麻煩借個火……”
CHAPTER  44   生離死別
八月的北極並沒有皮皮想象的那樣嚴寒。
冰原一帶長著絨絨的綠草,低注地區還積著水,幾隻長嘴鳥在樹上快活地鳴叫。
她穿著厚厚的羽絨服,但外麵的空氣並不冷,她甚至可以不用戴帽子。
冰原的盡頭是一望無際的北冰洋。太陽很低,在地平線上方緩緩滑行,終日不落。
“夏季是我們一年之中最珍貴的時刻。”在一旁開車的千花說,“八月是我們的秋季,冬季即將來臨。”
“嗯,夏季並不是很冷。”皮皮脫掉手套。
一隻白色的毛華在空中滑翔。遠處一道灰色的海灣,巨石土爬滿了橘紅色的藻菌。幾個白影在遠處奔跑。
她的脊背微微一硬,眼中驀然一濕,指著白影問道:“那就是……”
“那是北極狼。”
她汕汕地縮回手,有點慚愧。
她居然分不清狼和狐狸。
“我們的皮毛在夏季是灰色的,到了冬季才變成純白。”
千花說,賀蘭是幸運的。北極的夏季旅鼠成群,極易捕食。如果他到這裏的時候是冬季,估計連一個星期也過不卜去。
“你知道這裏的冬天有多冷嗎?”她停下車,幫皮皮背上一個巨大的旅行包,向著荒原的深處行走,“一杯開水潑到半空,還沒落地就變成了冰碴子。”
說到開水,皮皮發現自己的口很渴,從包裏掏出一瓶水,仰頭咕咚咕咚地灌下一了半瓶。
“你的右手怎麽了?”千花問。
一路上她做任何事隻用一隻左手。出於禮貌,千花一直沒有問,到了這裏,終於忍不住。
“受了點傷。’她淡淡地說。
她的右臂傷勢嚴重,手腕被趙鬆擰碎,傷了神經,至今手臂不能抬起。無力伸展,無力抓物,更無法握筆寫字。
為了以最快的速度趕到北極,她沒有去醫院,隻是在藥店裏買了些繃帶請人粗糙地包紮了一下,就和千花坐飛機離開了C城。
手臂很痛,開始的時候是劇痛,一路上她不得不依賴強效的止疼藥。後來就麻木了,反而感覺不到痛了,但也什麽感覺都沒有了。
她們在荒涼而貧癖的山麓上行走。越過平原,越過淺彎,越過草坡,越過山穀。
一路上皮皮都不敢說話,因為千花正在專心地追蹤賀蘭靜霆的氣息。經過二個多小時的跋涉,千花忽然止步,指著一處僻靜的山坡說:“他應當就在這附近。”
皮皮的心跳得很快,踞起腳四處眺望,什麽也沒發現。
眼前隻有一望無際的灰色丘陵。
她回過頭,看了看千花。
千花閉上眼,在空氣中靜立片刻,忽然轉身向東走去。
皮皮趕緊跟上。
山坡上堆滿了巨石,上麵爬著斑駁燦爛的石藻。
撥開亂草,從石中露出一處洞穴。
這一帶洞穴很多,這個洞口非常隱蔽。
皮皮卻知道賀蘭就在裏麵。因為她聞到了一股濃鬱的深山木蔗的氣息。
她彎下腰往裏看,洞穴很深,裏麵是黝黑的。黝黑的深處傳來某種微弱急促的呼吸。
他還受著傷吧,也許一動也不能動。
她站起來,焦急地問千花:“他會出來嗎?”
千花搖搖頭:“不會。我聽說趙鬆將他送到這裏之後,他就一直藏在洞穴裏,從沒有出來過。他受了很重的傷,大家都相信這裏便是他選擇的墓穴。每隔一天會有一位狐狸給他送食。賀蘭靜霆仍然是狐界的頭人,到死他都享有特權。”
皮皮忍不住說:“那我應當怎麽辦?”
“你把水晶瓶的蓋子揭開,放到洞中,他的真元會自動尋找木尊。”
她打開背包,將視若性命的水晶瓶拿了出來。
這還是千花第一次看見這隻透明的瓶子,她怔了怔,問道:“怎麽會有兩個珠子?”
“這是趙鬆死時從他身上跳出來的,一共有三個,當時破了一顆。我想,淡紫色的那顆肯定是賀蘭的。天藍色的我不知道是準的。據賀蘭說,趙鬆殺了青木,那麽這顆珠子如果不趙鬆的就是青木的了。”
千花凝視著那兩顆在瓶中浮動的元珠,深深吸了一口氣,點點頭:“藍色應當是青木先生的。萬年的狐仙才會有這種顏色的珠子。賀蘭若是吞下它,會增長很多功力。”
皮皮笑了笑。
如果淺藍色的珠子不消失,青木先生的詛咒也不會消失。
那麽,她隻有一兩年的生命。
隻要她伸手進去輕輕一碰,那顆珠子就會像氣泡一樣破滅。
但她什麽也沒有碰:“這麽說,還原之後的祭司大人不僅是狐族最高的首領,而且白天也可以看見太陽?
“不錯,他不再是瞎子了。”
皮皮將水晶瓶放入洞中,揭開了瓶蓋。
她們一起退出,在洞外等候。
“恢複成人形,他需要多長時間?”
“一整年。本來不需要那麽長,但他的身上有傷。”
“那我在這裏守著他。”
“剛才那群狼你看見了吧?你想葬身狼腹嗎?冬天馬上就到了,你想凍死嗎?”
“萬一在這段時間出了事……”
“你放心,我會在這裏守著他,保護他的安全。”
皮皮欣喜若狂,忍不住抓住她的手:“謝謝你!千花!”
不料千花將手一抽,冷笑道:“你別高興得太早,我有條件。”
“條件?”皮皮愣住了,心裏開始打鼓,“什麽條件?”
“請你以後再也不要來找他了。”她看著她的眼睛,“他等了你九百年,我等了他五百年。你一生很短,來世什麽也不會記得。’可是五百年來,我每一分鍾都記得,每一分鍾都在痛苦。你不覺得我也應當有一次機會嗎?”不等皮皮答話,她又說:“何況,這對你有意義嗎?失去元珠,賀蘭對過去的記憶己完全消失,他不可能認識你。如果不認識你,我們就在一條起跑線上。相信我,這一回,你絕不可能比我有更多的機會。人狐殊途,你還是快些回到自己的生活中去,把這裏發生一切都忘掉吧。”
皮皮的心悄悄地刺痛了一下。
“你肯答應我嗎?”千花說。
她遲疑著,終於點點頭。
然後她的眼睛忽然瞪大了:“你看……”
那顆淺藍色的珠子不知為何從洞裏飄了出來。正在洞口處輕輕地跳躍。
皮皮屏住呼吸,低聲問道:“怎麽啦?”
千花的樣子也很迷惑:“這是他父親的珠了,離開本體後,按理說是會自動尋找本體最近的血緣作為寄宿的本尊,除非賀蘭不要它。”
“那我們怎麽辦?就讓它在這裏飄著?”
千花的眼裏閃過一絲詭異的光芒。她忽然俯下身去,張開了嘴。就在這一秒間,皮皮的手猛地一揮,指尖劃過藍珠,“曦”的一聲,那珠子破滅了,頓時消逝在空氣之中。
千花惱怒地站起來,喝道:“你幹什麽?”
“對不起。”皮皮說,“這珠子不是你的。”
她冷笑了起來:“你竟敢毀掉本族最高長老的元珠,真是膽大包天!”說罷,一手揮過去。
皮皮的耳際驀地一涼,再回頭時,一直陪伴著她的那顆媚珠己然到了千花的手中。她一仰頭,將媚珠吞了進去。
“請把媚珠還給我。”皮皮淡淡地說,“我己答應你不再去找他,這是賀蘭留給我的唯一紀念。”
“你說得不錯。如果媚珠在你手中,隻要你們一靠近,他還是會找到你。所以……”她得意地笑了笑,“休想。”
“把它還給我!”皮皮的眼睛眯了起來。
“有種你過來,逼我吐出來。”千花勝利地謔笑。
皮皮緩緩地從口袋裏拿出了一片漆黑的木頭。
千花的臉變了變,頭一昂,大聲道:“幾百年來,我千花隻在祭司大人一人的麵前低聲下氣、委曲承歡。關皮皮,你若想要這顆媚珠,就點燃那塊木頭。想讓我吐出來,做夢!“
說罷,將眼一閉,引頸受戮。
皮皮殺氣騰騰地盯著她。
半晌,將木片擲到地上:“拜托你,好好愛他。”
千花詫異地睜開眼,發現皮皮神色冰冷,目光如電。
“你點頭不?”
千花用力點點頭。
荒原上吹起了一道冷風,隨之而來的,是刺骨的寒氣。皮皮向洞穴看了一眼,背上背包,頭也不回地向前走。
走了百十步,忽然停步回望。
遠處灰色的山脊上站著一道小小的白影,蒼白的陽光下,它顯得微弱而孤清。
她凝眸而視,霎時間,忘了呼吸。
她在心裏說:賀蘭,我終然看見了你。
這一刻,果然是生離死別。
CHAPTER 45 結愛
皮皮終於明白,在荒謬的故事中,荒謬的人自有她的幸福。
西西弗斯侮次將巨石推到山頂,他看見了陽光,看見了大地,明自了生命的可貴和勞動的意義。
誰說重複都是無效的呢?
生命在重複中被一點一點地修改,我們在重複中走向新的開始。
皮皮還是沒有考上研究生。複試之後她去體檢,以為可以拿到錄取通知書,一直等到了八月底才被告知她被刷了下來。
沒有講原因,但皮皮知道原因。
她右臂的傷因為沒有及時治療,尺神經嚴重受損。右手不能抬起,不能抓物,漸漸地,前臂和手掌的肌肉也開始萎縮。她的手指沒有感覺,終日像蚯蚓一樣蜷曲著。去了很多醫院,也動過手術,怎麽也治不好。不過,她很快就學會了用一隻手打字,速度並不慢。
她住進了閑庭街的房子,自習園藝,將賀蘭靜霆的花園打理一新。每到黃昏,她就泡上一壺好茶,坐在藤椅裏欣賞自己種的花花草草。她還記得賀蘭靜霆的話,靈魂是有氣味的。隻要她還有一點點回憶,哪怕是極渺茫、極零星的回憶,每當想起他時,他會聞風而至。
可是,她每天都在強烈地想著他。想著他們度過每一天,回憶他們在一起的每一個細節。如果靈魂真有氣味,氣味一定很強烈。
然而,每當風吹戶臆,鐵馬響動,她都會不自覺地望向窗外。幻想會有一個穿著風衣戴著墨鏡的人影向她走來。
但可賀蘭靜霆從未來過……
她經常回家裏看望白己的爸爸、媽媽和奶奶。
老人們心疼她,每次回來都備著好菜。
每隔幾天,媽媽和奶奶還是要吵架,她還是得當和事老。最後還是會有一個人摔門而去,到了半夜又氣呼呼地回來睡覺。
沒辦法,這就是人生。
皮皮在山下的花市裏開了一個花店。她賣花和盆景,也賣種子。隨著她的園藝越來越高,她賺了一些錢,在行內名聲漸起,經常被附近的人請去當園藝師,幫他們種花,設計花園。皮皮很喜歡這個工作,鮮花和泥土,讓她感覺親切。
有時她會幻想有那麽一天,賀蘭靜霆會突然回到這間屋子,她覺得他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什麽話也不說,直接去井底做愛。
雖然賀蘭靜霆不再認得她,也許他們的身體和肌膚會保留一些記憶。她從不間斷種植牡丹,她期望賀蘭靜霆回來的那天不會餓著,她有最好的東西來招待他。
但這些都隻是希望……
四年多來,賀蘭靜霆從未回來過。
有一天,她正在自己的花店裏賣花,門前忽然停下一輛黑色的轎車,從裏麵走出一個俊美的年輕男人。
那男人一身筆挺的西裝,手裏捧著一大把玫瑰,走到櫃台前,忽然單膝著地:
“皮皮,嫁給我,好嗎?”
她坐在櫃台的高椅上,怔了半晌,才認出是家麟。
“家麟?”
眼前一錯,櫃台上又多了一枚閃閃發光的鑽戒:“是我。”
“你回來了?”
“對。”
她看了看碩大的鑽石:“你發財了?”
“是。”
她不知道該說什麽,隻好說:“恭喜發財。”
“皮皮,嫁給我,好不好?”
她想都沒想就說:“不好。”
“我剛知道你手臂受了傷,不要擔心,今後由我來照顧你!”
你為什麽要照顧我?”她問。
“因為我愛你!’他大聲說,“以前我錯了。請讓我認認真真專專心心地愛你這一次!
她將鑽石還給他,淡淡地說:“謝謝你的心意。對不起,我不再愛你了。”
“皮皮。”家麟急切地說,“你一向是最善良的,能再給我一次機會嗎?”
“不。”她說,“愛就是愛,不愛就是不愛。”
家麟經常來看她,也來看她的父母和奶奶,甚至發動自己的父母提著厚禮來說親。
無論他怎麽說,想什麽辦法,皮皮堅決不同意。
好在秋季很快就來了,皮皮有她的任務,她找了個借口離開了C市。
每年秋季她都會去陝西及東北一帶的農場買狐狸。她在大興安嶺賀蘭靜霆原先的農場裏雇了十幾個訓獸師,訓練狐狸的野生技能。然後成批成批地將它們放養到各處山林。最遠的地點是西伯利亞。每年冬季她都穿梭在北方漫長的鐵路線上,尋找更多狐狸可以生存地方。
這年冬季也不例外,她選擇了橫穿俄羅斯的西伯利業大鐵路。從海參威出發向東,跨越八個時區,將兩千隻狐狸分批送往沿路的森林和草原。這是世界上最長的鐵路,全程九千多公裏,走一趟要花六天半的時間。做完了工作,她從貝加爾湖東岸的烏蘭伍德坐另一條支線經赤塔進入滿洲裏。在滿洲裏的物流公司裏結了一些賬,她買了去北京的車票。火車又晃蕩晃蕩地開起來。
她喜歡坐車的感覺,就像一條出了港的海船,不在此岸,也不在彼岸,仿佛進入了無間道。她那一腔無處著落的心情便在這無處著落的旅程中漫無目的地滋長。她長時間地望著窗外的風景,喝了一杯又一杯的茶。車裏的客人們見她隻有一隻手臂可以活動,對她很照顧,提行李都主動有人幫忙。她喜歡好客擅談的東北人,卻怎麽也提不起聊天的興致。因為關於她的事、她的職業都太過離奇,不提倒罷,一提便會引起旅客的好奇心,非要打破沙鍋問到底。她寧願什麽也不說,支支吾吾地了事。
長途旅行乏善可陳,她在車廂裏看完了一本武打小說,又看了兩部電影,覺得昏昏欲睡,便索性睡了。列車運行時間是二十八小時,淩晨三點的時候她完全醒了,火車正停在天津。她到站台上走了走,呼吸了一下冬天冰涼的空氣,上來時發覺肚子餓了。餐車就在隔壁,而且是新型的,除了提供二餐還有摩登的吧台,提供各種酒水。她進去點了一杯奶茶,兩塊蛋糕,服務員精神居然很好,奶茶香噴噴的,蛋糕仿佛剛從烘爐裏出來,她一隻手端著茶杯,找了個座位。
餐車裏倒有好幾位客人,有四個人坐在-起打牌。前麵的一張椅子上坐著一個穿著黑色風衣的男人。
等她看清了他的臉,她心頭一震,險些將手裏的茶杯跌落。
那人抬起頭看了她一眼,複又將頭轉向窗外,手裏握著一杯冰水。
原來他真不認得她了。
她覺得一陣氣餒,手一軟,加之火車正在拐彎,托盤沒托穩,“當”的一聲茶杯掉到地卜。她連忙彎腰去撿,不料托盤上的兩個小蛋糕也掉下來,一直滾到桌底。左手沒有右手靈活,隻能一個一個地來。正要毛腰去撿掉得最遠的那一個,忽然有隻手搶過來,幫她將塗滿奶油的蛋糕撿了起來,扔進垃圾桶裏。
她的心很亂,不知該如何是好。道了謝,在旁邊的位子坐下來,即而意識到這是他的座位,連忙又站起來:“對不起,坐錯了位子。
“沒關係,我可以坐到對麵去。”他擋住了她的去路,逼著她又坐了下來。
“您還是要奶茶嗎?我去替您端過來。”他淡淡地說,很紳士的樣子。她知道他看見了自己畸形的手,才要來幫她。
正要推辭,他己去了吧台。知她是無心之過,服務員做了奶茶卻沒有收錢。
他端來了奶茶,細心地放到她的左手邊。
“謝謝!”她由衷地說道。
“不客氣。”他淡淡一笑。
她不知不覺地凝視起他的臉。貪婪地打量著他身上的每一個細節。他什麽也沒變,笑容、長相、口音,乃至說話的語氣都和從前一模一樣。
隻是沒有了往日的憂鬱,他看上去更加年輕,更加英俊,且充滿活力。她一直癡癡地看著他,過了一會兒,他咳嗽了一聲,她飛快地收回目光,報然一笑:“你看上去很像一位我認識的人,剛才我嚇了一跳,還以為真是他呢!”
話一說完她就後悔。這意思讓人誤解,且顯得輕薄,有故意套近乎之嫌。
“是嗎?”他將信將疑,“小姐是哪裏人?”
“我住在C市。”
他神態茫然,好像從來沒聽說過這個城市。
“你呢?”
“我住過很多地方,最近這幾年我住在芬蘭。赫爾辛基。”
“那麽遠?你是華僑嗎?”
“算是吧。”
“你會說芬蘭語?”
“會。”
“那你是來中國旅遊的嗎?”
“嗯……對。”
“認識一下,我姓關,叫關皮皮。”她伸出手。
“我姓賀蘭。’他遲疑了一下,握住她的手,他的手掌很有力,很溫暖,“賀蘭觿。”
“觿?哪個觿?”
“您猜猜看,猜中了,您可以向我提出一個小小的要求,我會力所能及地滿足您。”他神秘地說。
“有幾次機會?”
“一次。”
“是不是角字旁的航?筆畫最多的那一個?”
他的臉上露出驚奇的神態:“小姐,您是字典專家嗎?”
“不是。”
她想了想,說:“現在是不是輪到我提要求了?”
“對。”
“您能到我的包間來幫我一個忙嗎?”
“當然可以。”在沉悶的旅途中終於遇到一件有趣的事兒,他的笑容很愉快。
他跟著她到了她的包間,裏麵隻有她一個人。
車上有暖氣,她穿著一件棉布襯衣。她笨拙地將扣子一顆一顆地解開。
扣眼很小,解開不是那麽順利。她的手顫抖得厲害,心跳得更快。他平靜地看著她。過了一會兒,問道:“您在幹什麽?”
“脫衣服。”
她碩長的身軀赤裸地出現在他麵前,不知是緊張還是激動,肌膚湧起陣陣寒栗。她抬起臉,坦然地凝視著他的雙眸。
看得出他很窘,也很驚異。但他一言不發,保持鎮定。
“女士您這樣做是危險的。”他淡淡地警告。
“我有一件事要告訴你。
他等著她說下去。
“我是一隻動物。”
“您是一隻動物?”
“對。和你一樣,我們屬於脊椎類,哺乳綱。”
他的眼神很深,深不見底,而他的目光突然間變幻了起來。“我對動物學不感興趣,女士。”
“黎明快要來了。今天是晴天,你可以看見太陽嗎?”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沉默。
然後他說:“不,我看不見,我從沒看見過太陽。
她拿起他的一隻手,放到自己的胸前,讓他感受自己的心跳:“不用看,太陽就在這裏。
冰涼的手心,撲朔迷離的目光。
走廊傳來到站的廣播聲。
“北京快到了。”他迷惑地凝視著她的臉,“您住在北京嗎?”
“我在北京轉飛機,去C市。”她有點狼狽,呼吸一下子變得很急促,“你呢?”
“真巧。”他說,“我也去那裏。我們同路好嗎?我可以幫你提行李。對了,你叫什麽來著?”
“關皮皮。”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