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再:我要逆風去
文章來源: WQ_黃玫瑰2011-06-24 06:26:14

  Chapter 01 邂逅天城山
  他與她之間的糾纏,
  竟是如此淡薄而濃烈。
  如透明的空氣,
  似焚燒的烈火,
  在日夜之間不斷奔湧。
  
  夜裏很涼,當身上大汗淋漓的男人從自己的身體中抽離,江湖才真切感到,夜裏真的很涼。她打了一個酒嗝,迷迷糊糊,似醒未醒。隻是刹那失去了溫暖的倚傍,有片刻怔忡,頭腦反而清醒了一些。
  男人緊緊地抱著她的腰,在她的脖子上親了一下。男人的身上也有酒氣,他的吻還帶著酒的微醺,在她身上的溝壑之間留戀,想要繼續將她灌醉。
  隻願長醉不複清醒,江湖如是希望。
  男人終於累了,放開她徑自睡去。
  江湖卻慢慢清醒了,翻一個身,背對著男人。她深深吸了口氣,室內的空氣也冰涼。他們剛才沒有開暖氣。虛幻的溫暖以後,還需麵臨冰冷現實。
  江湖想起來,這是山間的私家旅社,就算表麵再奢華,隻要佇立山間,周遭還是冷的。念及此,這一股冷意,在她心底結成冰,自心底而起,荒涼到頭,變作冰涼眼淚,差一點落下來。江湖分不清是後悔還是痛苦,也無暇去細細確認。身邊的男人慢慢發出均勻的呼吸,應該是睡沉了。
  室內複又恢複了沉寂。
  江湖微微抬起頭,榻榻米的對麵是一扇窗戶,白色的窗簾在黑夜裏讓窗外隱約的山影更像是魑魅魍魎,有種莫名的吸引。她撐起身子,坐了起來,那一股心底冷意又開始匯聚,催促她站起來。
  她麵對著窗戶,站起來,走向前,輕輕撥開了窗簾,在插銷上輕輕一摁,隻微微用力,便推開了窗子。窗戶大開,山間的風卷著白色窗簾,飄忽不定,如同孤寂的白影。
  從窗簾間隙看出去,外麵並沒有魑魅魍魎,隻有高高懸掛在夜空的月亮。遠處是黑魆魆的山嶽,閃爍的星子好似掉落在山坳,讓月亮勉強孤獨支撐。
  也許月亮也會感到涼。
  江湖感覺更冷,不禁用手臂環抱住自己,但又猝然放開,雙手慢慢地扶上窗框。
  伊豆的春天會來得很早,冬天的積雪沒有化開,這裏的花朵就會綻放,還有連綿的雪鬆林,中間是很深的溪穀。現在天很黑,看不到很早的春天綻放的可愛花朵,也看不到窗下連綿雪鬆林之間的溪穀。
  江湖知道溪穀很深,從這扇窗子看得清楚。因為窗子的尺寸很合適,日本人很注重以人為本,那樣的寬度和高度,能讓居於此間的人有一個遠眺天城山的美好視角。
  這個尺寸,也足夠她做一個飛躍的姿勢。
  有位她喚“洪姨”的前輩,在剛才的酒會上說:“許多日本人會選擇在這裏自殺。葬身在美麗的溪穀,靈魂可以飛上天城山。也許天城山不像富士山那樣擁有雪山女神,但是離天堂總是近一些的。”
  江湖聽到了,就沒來由地記住了這句話。
  天城山上有湯島溫泉,煙霧嫋嫋,果真像是仙境,人人向往。在山崖美景的繁盛處建了些溫泉旅館,最有名的湯本旅社也在此處。川端康成在那裏寫了《伊豆的舞女》,美好的故事裏不包含這裏存在著險要的跳崖的角度。這一間私家旅社,就建在這麽一個險要的、但是能覽盡天城山勝景的懸崖旁。從這裏跳下去,勢必粉身碎骨,然後便可放下一切,一生休矣。
  江湖抓緊著窗棱,低下腰,閉上眼睛,咬一咬牙。隻需要一瞬間,就能來去無牽掛了。她在心裏默默地對自己說。
  風很急,呼呼刮到她的臉上,有點疼痛,但她已經顧不上了,踮起腳,把膝蓋擱在窗框上麵。
  突然,她的腰被一雙有力的臂膀勾住,已經跪在窗框上的腿也被扯了下來。整個人像被人拖麻袋一樣拖回到床上。
  江湖被這突如其來的雙臂驚嚇到了。定睛一看,才想起這間房內還有一個男人,此刻這個男人正牢牢抱住她,箍得她快要透不過氣來。
  江湖尖叫道:“徐斯,你放開我!”
  雖然徐斯的手臂很有力,卻也花了好大的力氣才按住她。“你要是跳下去,我就是第一嫌疑人!”
  江湖奮力掙紮,瘋子一般甩著頭發,叫喊道:“渾蛋,放手放手!”
  徐斯當然沒有放手,反而越發用力地反剪她的雙手,摁住她的雙腿。
  他吼道:“媽的,你給我老實點。你莫名其妙跟我上了床,難道是想讓我莫名其妙地進監獄嗎?”
  江湖扭動著身體,徐斯不但摁痛了她,而且不管她怎麽掙紮,都沒法擺脫他的轄製,不禁氣急敗壞地尖叫道:“你滾,我的事情不要你管!”
  徐斯冷笑一聲,“我可不想在日本坐牢!你想死可以,回家去跳黃浦江!”
  江湖停下掙紮的動作,也冷笑著回道:“我差點忘記了,你家就你一個男人,還沒留下兒子,死了多冤?”
  這話當即就激怒了徐斯,他騰出手來,捏緊她的下巴,力氣很大,捏得她很疼。“廢話!所以奉勸你要死也別拉個墊背的。”
  江湖突然號啕大哭,一直埋在心底的淚水最終還是沒有真正忍住。淚水讓她的麵部痙攣而且猙獰,讓她的聲音透出濃濃的悲涼。
  徐斯被她的淚水弄得莫名其妙,黑暗裏隻看到她痛苦得皺成一團的麵孔,幽幽月光一照,短短的發遮不住這醜態,所以更加觸目驚心。他一貫厭棄女人的哭泣,自來認為鮮有女人哭得美,如今他更加確信這一點。而且江湖哭得驚心動魄,慘不忍睹。他心底確實生出一點厭惡,但又不能放手。
  窗子還開著,山風吹進來,涼涼的,幸虧能借用這一點涼意讓自己保持冷靜。他決定不可以放手,必須要杜絕其後可能發生的悲劇。
  其實,徐斯也不是不後悔的。若非身體的衝動、心理的放鬆,以為是他鄉遇故知的豔遇,又何來眼前的麻煩!或者是說江湖掩藏得太好,讓他失去警惕。
  這件事情是怎麽發生的呢?徐斯開始回想,就在幾個小時之前,一切都還是正常的……
  徐斯陪同嬸嬸洪蝶來參加中日企業家聯誼年會時,第一次看到了江湖。
  他的第一印象是,這位昔日光鮮的國內服裝業翹楚——紅旗集團董事長江旗勝的掌上明珠,怎麽就憔悴成這個樣子了?
  她不但人瘦了,頭發也剪得很細碎,老老實實一件白色翻領襯衫,襯衫外頭套了一件黑色船領上衣,下頭是同樣黑色的呢褲。一點都沒有春天的顏色。
  這同徐斯記憶中的江湖有所出入。
  在他的印象中,江湖是帶著娃娃相的嬌憨女子,常年一頭打理得油光水滑的波浪長發,橢圓臉,大眼睛,最喜歡向她的父親撅嘴撒嬌。
  他還記得同江湖第一次見麵的情形,就在三年前。
  那回,他去紅旗集團總部尋江旗勝進行商務洽談,江旗勝正有個臨時會議要結束,請他在辦公室外等候區等待片刻。
  江湖突然就從江旗勝辦公室裏走了出來,對著徐斯就問:“你姓徐?”
  他點頭。第一個感覺是眼前這女子穿得很靚麗,一身天青色的ShanghaiTang前短後長束腰絲質上衣和絲質黑色束腳長褲,腰後頭打了一個很漂亮的褶皺,拖了十分飄逸的後擺下來。她又把長發紮了一條大辮子,刷了長長的睫毛,就像是充滿了東方風情的活芭比娃娃。
  這種女孩走在大街上,絕對是紮眼的。因此徐斯確實是目不轉睛地盯著她。
  活芭比朝他眨眨眼睛,用一種親切但又有些微頤指氣使的口氣吩咐道:“到對麵的麥當勞買個套餐給我,費用找財務部報銷。快!快!我午飯沒吃,快餓死了。”講完一陣風又回了江旗勝的辦公室。
  徐斯真是目瞪口呆。自小到大,他從沒有被人如此隨意使喚過。當然,麥當勞他是不會去的。
  徐斯等到江旗勝開完了會,一同進了那間辦公室。
  江湖從辦公室的隔間走出來,先對江旗勝撅嘴,“爸,我可累死了,您別再關著我讓我做這勞什子的方案,麻煩死了,我等會兒還要去上班呢!”
  徐斯就在想,大小姐還上什麽班?真是笑話。可是後來聽說江湖倒真是另有份職業,在公關公司做推廣。
  當時,江湖連珠炮一樣講完,才看到父親身後的徐斯笑著瞅她。她狐疑地掃了他兩眼,徐斯琢磨,她一定是把“我的麥當勞套餐呢”這句問話吞掉了。
  江旗勝麵對女兒總是慈愛的,也不責怪,徐斯看得出這位慈父寵愛女兒的程度。
  後來江旗勝介紹了徐斯給江湖,江湖暗地裏吐了吐舌頭,嘟噥了一句,“我還以為是那個姓徐的助理。”
  如今眼前的江湖,同那時相比,簡直有著天壤之別。
  但是,徐斯想,就衝江湖的帽子是Chanel的,襯衫是Miu Miu的,船領上衣是DavidRodriguez的,褲子是Versace的,一身名牌搭配得天衣無縫,她依然擁有服裝大王掌上明珠的氣質和架勢。隻是,她的麵色真的不是很好,甚至帶有幾分呆滯,一直癡癡望著車窗外。
  有人對江湖說:“江湖,你要節哀,讓你爸爸在天之靈放心。”
  江湖的眼圈沒有紅,僅僅點了點頭,道了聲謝,這一路就再也沒有多話。
  在座的人都默然了。
  江旗勝年前猝死於自己的辦公桌前,早已是商圈內的大新聞了。在座眾人均同江旗勝或多或少有過接觸,又同在商海沉浮,現在見他的孤女孱弱,不由得都起了惻隱之心。
  還是洪蝶先把話題岔開了,“這次的活動,你們公司做得相當不錯。”
  徐斯這才注意到江湖的身份不是被邀請的嘉賓,而是這次承辦方的公司職員。
  江湖聽到洪蝶的話,也是認得這位長輩的,她回過神來,勉強地笑了一笑,說:“希望大家都能滿意。”
  在徐斯眼內,她做得足夠好了,在父親猝死、家遭巨變之後,依然能保持很好的儀態。
  他把目光從江湖身上調開,是帶著幾分尷尬的。因為在最近的一段日子裏,很不巧地,他心裏一直琢磨著她家的產業。
  這是一盤很重要的生意,在幾個月前就計劃好了的。
  事情是這樣的。江湖的父親去世後,隨之而至的便是紅旗的控股方四水市市政府控股的紡織一廠對外宣布出售紅旗集團的分塊業務。
  一個服裝帝國即刻土崩瓦解。
  徐斯從一開始就對此事十分上心。更巧的是,徐斯的舅舅方墨劍曾在四水市擔任主管經濟的常務副市長,同江旗勝交情匪淺。這一回舅舅被派遣周旋紅旗的分拆出售,這絕對是意外的收獲。
  徐斯的商業原則從來趨利為先,能不錯過就絕不錯過。
  母親方蘋一直想要他回歸集團經營的主業來,自然一開頭對他這個計劃不以為然。嬸嬸洪蝶一般會幫他講兩句好話,“徐斯有他的一套,先前我投資的沈貴的那個房地產項目,他看穿了沈貴他們尋來的建工集團不可靠,讓我及時撤了資本走人。要不然,這次南區倒樓事件,我們也脫不了身。還是放手讓徐斯試試吧。”
  果不其然,母親最終還是點了頭,對她這個獨生兒子畢竟有份本能的支持。
  徐斯大大舒了口氣。他是個效率為先的人,有了想法就會調查和實踐,見長輩通融,很想盡快落實下去。恰好這時候日本方麵邀請中國企業家前去日本開這麽個聯誼年會,素來不喜拋頭露麵的母親便令他同嬸嬸一起代表徐風集團出席。隻是他沒有想到,會在這次的東洋之旅,與他正覬覦著的紅旗集團的千金大小姐江湖就這麽狹路相逢了。
  所以,他隻看了一眼麵前已成孤女的江湖。
  她很吸引他。他鬧不清自己到底是愧疚還是憐惜,總不能坦然麵對她的眼睛,便也不同她打招呼,徑自別開頭看外麵。
  天城山的盤山公路還是平坦的,沿途風景雖是殘留冬色,但也頗為美妙。這讓徐斯的心頭又鬆快起來。
  目的地是在天城山山腰的一處山莊旅社,老早就有紅地毯鋪到歐式圍欄入口處,一派隆重景象。江湖引出這一車的嘉賓,沿紅地毯走入旅社大堂。
  這棟旅社是明治時期留下來的巴洛克風格建築,矗立山間,氣勢磅礴,真是一處既可繁華,亦可清幽之地。
  江湖引他們至正門口,便有衣冠楚楚的門童接應,大廳裏不出意外的一派衣香鬢影、觥籌交錯的景象。徐斯領了房卡,確認好房間,便信步踱到了後花園。
  很不合時宜地,他看見江湖同一名男子站在花園深處講話。很巧,男子身上的西服竟然同今天的自己一個款式。
  徐斯遠遠站著,沒有走上前去,因為他看到江湖揚起手來,這是一個想打人的姿勢。男子用手格開了她的手,她頹然倒在地上。
  不知這是一出怎樣的戲碼,但徐斯知道自己不該繼續看下去。
  他又折了回去。
  宴會廳裏熱鬧非凡,嘉賓們紛紛在簽到板上麵簽到,與之留影,中日媒體記者爭相拍照。國內風頭甚勁的電視劇小公主也蒞臨添彩。
  徐斯在熱鬧人群裏尋到嬸嬸,嬸嬸低聲說道:“等一下你舅舅代表商務部出席,你的致辭準備得如何了?”
  徐斯這才恍然大悟,明白過來主辦方又請自己致辭又讓自己住進全旅社內最高那層窗口開在懸崖可觀天城山日出的豪華套房的大好處,是沾了誰的光。
  他笑,“這個風頭是出得大了點。”
  嬸嬸白他一眼,他彎起手臂,讓嬸嬸將手伸進他的臂彎,一同步入燈火輝煌的宴會廳。
  裏頭早已經人頭攢動,女士們固然爭奇鬥豔,男士們也不遑多讓,清一色的筆挺西服,做工考究。不過考究的人,不代表會討論考究的話題。徐斯不意外地聽到紛紛議論中,有這麽一段閑話:“老江是晚節難保,挪用公款在香港那邊投機金融,到頭來平不了倉,一下心肌梗塞了。這倒也沒一了百了,轉頭他辛辛苦苦二十年打下的江山被瓜分,連渣都沒給後人留下。這就是國退民進的時候股權不清晰的後遺症,若我是老江,一定……”
  話未說完,舞台的燈光已經亮起來。
  往日的輝煌曆史總是被今日新貴的神采遮蓋,所有的話題都停了下來。
  徐斯立了起來,向嬸嬸欠身,又向舅舅頷首致意,麵帶微笑走上舞台。
  台下響起熱烈的掌聲。
  這便是今日開始的新曆史和新話題,尤其是徐風集團在年前以淨利五十億力壓同行,使這位少掌門身上鍍上了一層不容置疑的耀目光環,取代了往日輝煌的前輩。
  但徐斯絕不會擺出高傲的態度,他謙遜地微笑頷首,立刻贏得在場前輩們的好感。
  他先用英文說:“今天由我來做這個致辭,我太汗顏了。在座中日兩國的各位前輩的經驗和貢獻遠勝我這個晚輩,我隻好說,我謹代表我們這些晚輩,謹遵先輩的教導,務必恪盡中日企業家前輩們賦予我們的社會職責,保持並繼承各位前輩打造的令人尊敬的社會形象,嚴於律己,互相幫助,為尋求東亞地區經濟之成長,盡自己的綿薄之力。”
  徐斯講完,又分別用中文和日文複述了一遍,自然掌聲如雷。
  隻是他無意瞥見舞台一側,有位女士抿一抿嘴,應該是有嘲諷的意思。
  這是他第三次看見江湖,她站立在舞台邊緣,把帽子摘了,一身黑白,被宴會廳內的姹紫嫣紅、衣香鬢影幾乎淹沒了。
  徐斯走下舞台時,生出一個想要同江湖打個招呼的想法,不過恰巧被代表中方律師行業協會出席的發小莫北叫住了。
  莫北帶著懷孕的太太莫向晚一同前來,很高興他鄉遇摯友,上來就玩笑道:“馬屁拍得很溜啊!”
  徐斯看了一眼莫北身邊的太太,“得,你就這樣胎教?”
  有人撥開人群過來同莫向晚打招呼,正是身披小貂皮的電視劇小公主。兩人好似很熟絡,小公主人乖嘴甜,給了莫太太不少恭喜。
  莫向晚簡單做了個介紹,原來她曾供職的文化公司是這位小公主的經紀公司。小公主轉了個身,麵對徐斯。
  徐斯微笑。
  小公主有結實飽滿的胸脯,加上神采奕奕的表情,格外有活力。這是演藝圈人士的十八般武藝,可以迅速將這活力感染到其他人。
  沒有來由地,徐斯又瞟了一眼舞台另外一側。
  那邊那位,用了無生氣的態度,抬頭往這邊望了一望。眉宇之間,似乎很惆悵。
  徐斯哂笑,小公主以為他在微笑。
  她說:“徐先生,你好,我是齊思甜,以前為徐風的果奶做過廣告。”
  徐斯記憶力一向很好,說:“這是我們十年前的產品。”
  “所以讓我賺了人生第一桶金,我很感謝。”
  小公主有些激動,徐斯客隨主便,他們尋了個機會,撇開了剛才的介紹人以及友人,取了威士忌,走到一處角落。徐斯可以避開舅舅的視線,不用被捉住,押著去用中、日、英三國語言同男人們交流,以此來考驗自己的商務智慧,這是再好也沒有的。於是他更加不介意說一些笑話,逗笑眼前做童星時就為徐風集團做過貢獻的漂亮女子。
  隻是他沒有想到,會在這麽一個角落第四次看見江湖。
  江湖優雅地從侍者端著的托盤上拿下一杯金黃的香檳,躲在另一邊的角落淺酌。
  徐斯忽然想起剛才聽到的三兩句議論到她身上的閑言。
  議論歸議論,現實是現實。實際情況是,確實沒有人主動來同江湖打招呼。世易時移,就這麽簡單。她再擺江旗勝千金的架勢,也受不到多少關顧,隻得立在一角落當壁花,猝然一瞧,頗有些形影相吊的淒涼。
  徐斯想,自己是想得太多了。
  可又忍不住再瞧她一瞧。
  這嬌氣千金還是千金的態度,落落大方沿著壁角線踱步,姿態優雅得很。但也許心不在焉,忽然迎麵差點撞到一名男士。
  江湖抬起頭來,幾乎立刻就把一雙柳眉豎起來。
  徐斯站的這個角落,正好可以聽到那名男士用悠閑口吻問江湖:“聽說紅旗下頭幾個大牌子都待價而沽,江小姐是業內行家,如果我沽得一所,是不是能請得動您這位玉觀音坐鎮?”
  徐斯聽了聲音,才想起這名男士倒也不是陌生人,以前是打過交道的。
  他的大名喚作張文善,人稱張花少。其家族的副食品生意做得很大,讓他有足夠資本活躍社交場,時不時鬧一段緋聞占據娛樂新聞版麵。相比之下,徐斯雖然也會偶爾來一段花邊,但是他對緋聞的使用則要謹慎得多。
  故而,人前人後的,姓張的往往喜歡同他別一別苗頭。但徐斯從來不輕易與人為敵,總能輕巧避開這種尷尬。不過對張文善的為人,他心裏還是清楚的。
  這時見江湖被張文善攔住,明顯是張文善來者不善。他又對江湖問出這樣一個問題,分明是揭他人瘡疤撒鹽。
  不過徐斯沒有動,他甚至還給齊思甜講了一個笑話。其實他在等江湖的回答。
  江湖是這樣答的:“是的,張先生。這份產業要找新的買主,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雖然現在生意不好做,有些東西都跌價了,不過還是要看具體環境的。就像這一陣豬流感,活豬的價格雖然跌了,但外來的企業家圈不了幾頭豬,不過像張先生您這樣的業內人士就不一樣了,誰都搶不了您的豬。那些跨行的企業家還真沒辦法在豬圈裏發展事業。不過像我們做服裝的,是很歡迎新夥伴加入的,畢竟和豬圈還是有差別的。”
  這一段話江湖講得抑揚頓挫,語速又極慢,口齒卻十分清晰。她講完以後,還拿手裏的酒杯碰了一下張文善的酒杯,翩翩離開。
  落在徐斯眼中的張文善的那張臉,可就精彩紛呈了,眉毛眼睛鼻子都快擠到一處去了。
  徐斯在一樓大堂坐了一會兒,醒了會兒酒,然後上了樓。
  旅社最高一層也不過是五樓,電梯門開之後,一路鋪著軟軟的地毯,走在上頭悄無聲息的。
  徐斯是走到自己房間門口,把門卡插進卡槽的時候,才發現有人跟著他。
  他轉個身,江湖跌跌撞撞走過來,腳步分明不穩當。徐斯怕她跌倒,伸手扶了她一把。
  這位千金一定喝了不少酒,徐斯被她迎麵的酒氣一熏,自己又昏沉了幾分。
  江湖的整個人就軟在了他的懷裏,手無意識地攀住他的腰,在他的丹田下二分處撫掃。
  這太要命了,徐斯捉住她的手,但又沒動。他不知道自己是想要她停止,還是想要她繼續。
  江湖歪歪地靠在他肩頭,雙頰酡紅,醉眼迷離。
  不過兩個小時,她竟能醉成這樣,不知喝了多少酒精下去。
  徐斯拍拍江湖的臉,她的臉蛋似蘋果,還是熟透的,伸手可摘取的樣子。他不自禁就舔了一舔自己的唇,方覺適才不停說話不停灌酒,讓嘴唇都幹裂了。
  江湖微微睜開了眼睛,不知道是不是看清楚眼前的人,不知道是不是清楚自己在幹什麽。
  她抬頭湊到徐斯麵前,她的唇貼牢了他的唇。
  江湖有很漂亮豐滿的嘴唇,徐斯吻上去,才知道不必口舌交纏,唇齒相依一樣可以纏綿。可她偏偏探出了一點舌頭,靈巧得像條蛇,似無心,但這勾引著實有力。
  女人的舌頭靈巧,像香滑的巧克力,真是絲般感受。除了那點酒氣。
  徐斯丹田之間有股氣往上躥了出來,有點點動情,也自認是趁人之危。他按住她的下巴,以便抬高她的唇,另一隻手按住了她的臀部。
  他就這樣靠在自己的門前,接受這一番投懷送抱。撕扯糾纏之間推開門,兩個人重重跌倒在門裏的地毯上。
  先是江湖懵懵懂懂爬了起來,一個趔趄靠在門上,又將門關上了。
  門裏是一個黑暗世界,看不清周圍的一切。
  徐斯跟著爬了起來,對麵的那個女人伸手拽住了他的手。她在四下摸索,無法站牢,好不容易摸到他的手,便緊緊攥著,不放開。
  黑暗裏可以將欲望放大,徐斯清晰地感受到身體真實的反應,在酒精的催化下,要逐步逐步吞沒他的理智。
  如果對麵的女人理智一些,應當速速離開。
  但是江湖貼了上來,揪住了他西服的前襟,仿佛想在黑暗裏仔細瞧清楚。徐斯握住她的手,承擔她的重量,被她逼得步步後退,在要倒到床上的前一刻,他問:“江小姐,你知道我是誰?”
  江湖咕咕噥噥,口齒不清,“徐——”
  原來她知道。
  徐斯又問:“你知道你在幹什麽?”
  這一次江湖把話講清楚了,“你覺得我漂亮嗎?”
  她問完,又抬頭吻在了他的脖子上。
  瞬間的激情,可以燎原,而黑暗,助長了激情,可以不問原因地肆意燃燒。
  徐斯推高了她的上衣,扯開裏頭的襯衣,就坐在床沿,吻著她的腹和胸。
  江湖的身材不錯,原來她穿著蕾絲胸衣,輕輕軟軟,讓他很直觀地就感受到她胸口的溫度。
  徐斯反身將江湖壓倒在榻榻米上的時候,又聽見她迷迷糊糊地問:“這裏是五樓?這裏的窗子是不是能看到懸崖上的朝陽?”
  他胡亂應和,忙於舔舐吸吮她的身體。
  全憑感官的反饋,他就知道她也有一身絲滑的好皮膚,正是嬌生慣養出的出水芙蓉,該豐腴的地方一點都不含糊。
  酒香和女性的體香,如同海上的完美風暴,一波接一波地刺激著他的感官。
  徐斯從不認為自己是個正人君子,他甚至在想,也許這位失去父親的孤兒需要撫慰,故此選擇一種極端放蕩的方式來發泄。
  他褪去了江湖的長褲,把手放在那一點敏感的地方,她的欲望之源誠實明白表示出她亦有此渴望。
  徐斯微微支起身體,先沒有進一步地行動,還是又給了江湖些許考慮的時間。不管她有多醉,她都有是否繼續下去的主動權。
  但江湖沒有動,她把臉埋在枕頭裏,讓徐斯沒法看清楚她在那刻的表情。
  實則徐斯的手放上去的那一刻,江湖就好似感到被閃電灌頂,瞬間劈去她些許清醒意識,人更迷惘,隻能跟著感官行動。或許她已無力去分辨其中陳雜的百味。
  徐斯在進入的時候,用手包裹住她的胸,感受到她的心跳,都一樣的快。至少兩個人的身體都是誠實的,律動和呼吸都是急促的。
  她是清醒地、自願地、荒唐地在同他發生了這樣的關係。
  那麽,且先好好一通享受。
  整個過程中,徐斯流了汗,江湖似乎也流了不少的汗,臉上都是濕漉漉的,像被雨水打濕的蘋果。
  但是到了半夜,她讓他差點當了殺人嫌疑犯。她還一改先前的沉默和迷糊,變得伶牙俐齒,竟然能把握話語主導權。
  徐斯按住江湖,看她氣喘的胸脯漸漸平靜,不再言語。
  窗還開著,他轉頭看看窗子,再看看床上的女人,異常惱火。他一手按住她,一手扯了毯子過來把江湖裹了個結結實實,江湖就是個破麻袋,隨他便。但他還不敢掉以輕心,又撈起自己先前隨意丟棄在地上的皮帶,把江湖連手帶腰綁了個結結實實。
  等他再抬頭望向江湖,借著月光看到她竟然閉上了眼睛,臉蛋紅撲撲的,宛如熟透的蘋果,同剛才在他身下婉轉呻吟一個樣。
  這樣一想,徐斯又懊惱又憤慨,坐起來穿好了褲子,又穿好了襯衫。
  這時候,門哢嚓一聲,被打開了。
  外頭有人低聲問:“徐斯,你在嗎?你怎麽把房卡插在外麵?”
  這位半夜的不速之客竟是洪蝶嬸嬸,她啪的一下扭亮了燈,然後走了進來,手裏還捏著房卡。
  徐斯這時才剛剛站定,被突如其來的聲響和燈光炸了一個猝不及防,用手往眼睛上微微一擋。
  洪蝶才是大吃一驚。
  麵前的地毯上躺著女人的外衣和內衣,而女人躺在徐斯的床上。麵對眼前混亂情況,她隻一眼就明白發生了什麽。
  洪蝶來得正是時候,也正不是時候。她是又氣又惱,伸手拽了徐斯到門外,又將門虛掩起來,而後目光嚴肅,盯牢他。
  徐斯用手擋一擋長輩利劍一樣的目光,解釋:“她剛才想要跳窗。”
  洪蝶還是嚴肅地凝視他。
  徐斯無奈放下手,“我沒強奸她,您別這樣看著我。”
  洪蝶恨鐵不成鋼一般搖搖頭,推開他說:“你去我的房間,收拾好你的衣服,還有你的鞋子。”
  徐斯百口莫辯,也是無處可辯,又在長輩麵前慚愧萬分。確實是自己昏了頭,色迷心竅,該當死罪,而且他的荒唐立刻有了現世報。
  他回房很快將自己的物品收歸好,再望一眼床上的江湖。
  雖然她被綁得結結實實,但似乎是真的睡著了,整個人蜷起來,像一條潔白的蠶。
  這樣她不會再去跳窗了,徐斯一顆心蕩一蕩,再放下來。
  他差一點就要去體會日本的刑事流程和拘留所現狀,想完這些,他已經被洪姨推出門外,那扇門在他麵前重重關上。
  這輩子,他是頭一回這麽狼狽。
  江湖在半個小時後再度醒轉過來,她躺在舒適的床上,一睜眼就能看見當空的一輪明月。
  月亮下麵的也許是仙女,周身有淡淡光暈。那仙女真是美麗,從月光深處走過來,麵容和月光一樣皎潔。當眼瞳的焦點漸漸明晰,她認出來那是徐風集團的副董事長洪蝶女士。
  父親曾經為她介紹過這位長輩,讓她喚她為“洪姨”。
  江湖張了張嘴,沒能把“洪姨”兩個字叫出聲音來。
  洪蝶俯身下來,用手拍拍她的麵孔,就像一個慈愛的母親在愛撫她的小女兒,她催促江湖說:“起來泡湯,明天回國就沒有機會了。傻孩子,不要在這裏貪睡。”
  洪蝶的聲音很好聽,不是那種伶俐的嘹亮,是低沉的,很醇厚,聽到耳朵裏,能知道她的誠意。
  她還是一位長輩,俯身過來屈就,帶著關心。
  江湖翻身起來,皮帶已經鬆開,她可以自由地跟著洪蝶走到一樓的溫泉。
  此間的溫泉由山上的泉眼湧出流淌下來。旅社建了返璞歸真式的池塘,迎接這一股溫泉。池塘建在山腰,臨著懸崖那一邊沒有護欄,隻有人工壘砌的圓潤的帶著火山紅的山石幾。
  洪蝶將自己倚靠在石幾上,深深吸了一口氣,講:“是不是發現從這裏跳下去要比從徐斯的房間跳下去更容易?”
  江湖站在溫泉裏,沒有坐下來,隻是看著遠方的海麵,有星星點點漁火,但是並不能看真切,天空下頭,是不是有漁人還在勞作?她也不能看真切。
  她木然地站著,被洪蝶伸手一拽,撲通一聲坐進了溫泉裏頭。
  很燙。
  她驚跳了一下,不過一秒鍾後就適應了。
  現在已經是半夜了,這裏的溫泉開到晚上十點,她自工作交流守則上得知的。而且這裏的溫泉屬私家溫泉,過了點未必肯為私人開放。
  不過剛才洪蝶同值班的當事用英語小聲對答了一番,就順利地領著她進來了。
  這位長輩是好意的。
  江湖蜷起膝蓋。
  洪蝶轉了個身,往熱氣濃重的地方靠了靠,說:“我頸椎有毛病,老犯疼,溫泉泡泡還真有些效果。”
  江湖還是不說話。
  洪蝶笑起來,說:“第一次看見你這個小姑娘,我就知道是個倔脾氣。真是個倔脾氣。節哀順變不是一個好詞,我不跟你說,但是你也不要用‘節哀順變’來作踐自己。”
  江湖放開抱著膝蓋的雙手,又在溫泉中伸直了腿,把整個身子拉得長長的,堅硬而有力。她直愣愣看著洪蝶,瞪著她好一會兒,問:“洪姨,您多大?”
  洪蝶笑起來,她的臉上有笑窩,笑起來不知道有多可親。
  “是不是覺得我年輕?”
  江湖認同地點頭。
  她說:“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可不消沉,就算是我一個人。”
  江湖看著她。
  眼前的女人,皮膚出奇的好,光滑潔淨,讓人沒法一下猜測出她的真實年齡,讓江湖一開頭以為她是月亮裏出來的仙女。
  現在她這樣說話,但是臉容恬淡,絕沒有流於外的任何喜怒哀樂。她隻是把她的話,一句一句講到自己的心坎裏去。
  江湖就問她了,“你像我這麽大的時候,在做什麽?”
  洪蝶側一側頭,似乎在認真思考江湖的問題。
  她說:“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也是一個人了。”
  江湖把自己往溫泉裏埋了一埋,反轉個身,望著遠處的漁火。
  洪蝶說:“這個角度好,看不見懸崖。”她頓一頓,加了一句,“你爸爸會放心的。”
  江湖接著把半張臉埋在溫泉裏。
  洪蝶說:“你那樣做,會讓徐斯坐牢的。”
  江湖閉上眼睛。
  她是徐斯的家人,她關心的自然是徐斯。
  洪蝶接著說:“雖然隻有他一個人的窗戶開在懸崖邊,你也不能糊裏糊塗和他鬧到床上去,聽著孩子,就算想死,也要保留一顆絕對清明的心,不然你隻是個糊塗鬼。”
  江湖在溫泉裏睜開眼睛,一下就受不了,撲騰出來,她孩子氣地迷糊地低嚷,“我隻是想抱抱他的背影。”
  “但你不喜歡徐斯啊!”
  江湖搖頭,“我不知道幹了什麽。”
  洪蝶靠近她,“孩子,你需要睡個好覺。還有,你來到這裏,在這麽多人的麵前,你就是代表你爸爸來的,不可以丟了你爸爸的臉。”
  江湖一下浮出水麵,坐在鵝卵石地上,用手捂住麵孔哭了出來。
  眼淚從她的手指縫流出來,滴進溫泉裏。眼淚很燙。
  在啜泣聲中,她聽到洪蝶說:“我爸爸去世的時候,我也像你這樣哭過。但是他在世的時候,我一無所有,他離開的時候,我還是一無所有。”
  江湖慢慢放下手,洪蝶正溫柔但是不含任何憐憫地望著她。她哽咽著,說話斷斷續續,不過終於表達自己的意思了。
  她說:“我爸爸是被我害死的。”
  但是,沒有想到,洪蝶慢悠悠地,用她低沉的聲音說:“我爸爸也是被我害死的。”
  江湖用手擦了擦眼淚。
  洪蝶仰首看了看月亮,時間還早,不到黎明,足夠講述一段故事。
  她問江湖:“你願不願意聽一個故事?”
  江湖沉默,表示同意。
  山風又急了一些,她們都感到冷,所以又將自己的身體放入溫泉之中。
  洪蝶的故事,自一個比較久遠的時代說起。江湖仔細聆聽著,聽著她的聲音,和汩汩的溫泉流淌的音韻。
  故事的開端,發生在黑龍江黑河的冬季,千裏冰封,萬裏雪飄,風光蔚為壯觀。
  可是,對於千裏迢迢奔赴此地的知識青年來說,惡劣的環境、無望的前途、一年一年逝去的青春,讓他們在這樣瑰麗的景致下,隻有滿心的絕望。
  當然,也有人不會這麽悲觀。
  知識青年小榮是興高采烈地告別了嫩江農場的勞作生涯,來到景致壯麗的黑河邊上,進入了兵團。
  這意味著他進了一大步。首先,不用幹肮髒的農活了,巡邏實在要比伐木耕作輕鬆太多了;其次,待在這裏就意味著轉業回城的機會更多一些,還有定向分配的機會。
  機會是來之不易的。
  這全賴一場車禍。
  原本他千辛萬苦得來一個高考的機會,沒想到在進城趕考的路上,搭路的貨車同一輛軍需用車撞上了,車子翻在半山腰。當他艱難脫困的時候,軍車裏也有個青年爬了出來。
  兩輛車隻有他們倆幸存下來,而對方傷得比較重。小榮背著青年徒步走了一天一夜,終於抵達山下的小鎮。
  他們都在山下衛生隊裏躺了一個月,而小榮失去的是唯一一次的高考機會。
  那個青年叫小虎,父親是一個特別大的官。他把小榮當作救命恩人,托了些關係把他調到黑河附近的兵團。
  小榮因禍得福,他寬慰自己應當知足。
  但生活依然艱苦,尤其是夥食,每日不加調味品的白菜湯和大餷子飯讓上海青年小榮無論如何都沒辦法適應。
  窮則生變,他知道山林裏時常會有些小型的野獸,炙烤以後,異常美味。小榮想了些辦法,說服了自己的班長和兵團的團長,他們經常夜裏進山去捕捉野味。
  山外是被凍成冰麵的江,江的那一頭是當時所謂的最大的敵人——“蘇修”的領域了。所以他們必須很小心,不能用鳴槍的方式射殺獵物。
  好在這個行動一切進行得很順利,隻出過一次意外。他們追一隻麅子的時候跑上了冰麵,結果冰麵驟然開裂,三個人都掉進了冰窟窿裏。
  小榮沉到水裏時想的是,“一切都完了”。
  有一個十六歲的黑龍江丫頭和她的父親路過岸邊,看老毛子戰士從冰窟窿裏拉出三個人來,三個人都是黑頭發。
  丫頭的父親是兵團衛生大隊的,人稱洪老頭,每隔一段時日就會去山裏采藥。他年輕的女兒自幼在山裏成長,心思卻很細巧,拉著父親一同躲進了草叢裏。
  兩人看著老毛子對拉上來的三個人好一頓搜身,從小榮的身上搜出一隻懷爐。他們掂了掂懷爐,也就罷手走人了。丫頭卻拖著父親的手,走到了三個快要凍死的年輕人身邊。
  小榮醒過來時,看見丫頭端著一碗麵疙瘩站在他的麵前。
  這是一個好看的姑娘。他想。
  白皮膚,深眼廓,頭發又黑又亮,辮子末還綁了喜兒綁過的紅頭繩。他又想。
  丫頭也在想,這是一個相貌體麵的青年,這麽斯文白皙,臉頰瘦瘦的長長的,像《紅色娘子軍》裏的洪常青。
  就在丫頭的家裏,灰塌塌的土牆草頂之下,小榮吃完麵疙瘩,擦淨了嘴,不知從哪裏掏出了一片樹葉,吹了一曲《小小竹排江中遊》。
  丫頭坐在紅彤彤的燭火下,用城裏買來的彩色紙頭剪了許多蝴蝶,然後貼在灰白灰白的牆上。
  小榮傷勢好了以後,每個禮拜都會去衛生隊。丫頭會給他的麵疙瘩湯裏加很多酸辣粉,讓小榮度過一個北方式的寒冷的但是又暖心的冬季。
  春天來臨的時候,小榮的家鄉郵了包裹過來,他拿了兩瓶麻油、一罐味精、一瓶酸辣粉、一塊藥皂,用漂亮的粉色新毛巾一裹,送到了丫頭家裏。
  他還遞了一包大前門給洪老頭,同洪老頭在炕上聊到半夜。
  丫頭不停撫摸著粉色的新毛巾,心裏想著,真是又軟又漂亮。她把毛巾輕輕貼到臉上,一轉頭,就看到小榮的笑容。
  她想,他笑起來可真好看。
  之後的一段日子裏,丫頭發現父親手頭多了些西藥,阿司匹林、青黴素等等。是小榮弄來的,說是支援衛生隊的。
  她罵小榮是個搬山鬼,小榮也隻是瞅著她笑。
  洪老頭在炕底下離開火源的另一頭挖了個洞,陸續藏了很多東西,總是三更半夜抱著這些東西鑽進山裏,跑到江邊。
  丫頭偷偷跟著父親,看到父親和老毛子在一起講話。
  洪老頭回到家裏,丫頭把炕洞裏的東西搬了出來,他敲了閨女額頭一下,說:“小榮是個聰明蛋,城裏多好啊!他城裏比這裏還要好,閨女你想去不?”
  丫頭隻是搖頭。
  她氣衝衝去尋了小榮,約他去了附近的林子裏,嚴肅地警告說:“你這是投機倒把,是犯罪。”
  小榮隻是靜靜望著她,目光沉澱出一些別樣的情懷。他說:“如果我被抓了,會被判死刑吧?”
  丫頭就什麽都說不出來了。
  小榮說:“老毛子找我買東西,可以賺點鈔票。”
  丫頭還是不說話。
  小榮又說:“現在已經有人回城了,小虎答應過我,他會托他爸想辦法,把我盡快弄回上海,他有些熟人可以介紹好工作給我。”
  丫頭沉下臉,“你就想著靠別人。”
  小榮沒有生氣,“丫頭,我爸媽在六五年下了幹校再也沒回來。”
  丫頭不知從哪裏來了勇氣,主動抱住小榮,把臉埋在他的胸懷裏。
  小榮說:“我在想,如果我們都走了,你爸咋辦?我要給他老人家多弄點錢傍身。”他伸手抱住了丫頭。
  他們無聲地依偎在一起,聽到風拂過樹林發出沙沙的聲音。小榮隨手摘了一片樹葉下來,用手一撮,放在唇邊,吹了一曲《小小竹排江中遊》。
  後來,洪老頭從小榮那兒又取了一批水壺。這是筆大生意,老毛子要了很多貨,小榮就裝病回了兩趟家,其實是去南方的小鎮組織貨源。
  小榮和老毛子約定在山裏的邊境線旁交易,貨是分批帶出去的,都是小榮和洪老頭一塊兒送的。隻是剩下最後一批貨時,兵團恰好要開會,丫頭對小榮說:“我和我爸去。”
  小榮同意了。
  隻是丫頭的運氣不好,她和洪老頭的手推車剛進了林子,就被一束手電筒光照得睜不開眼睛。
  他們被送去城裏的拘留所,審訊的同誌和藹地告訴他們,他們在林子的那一頭發現等貨的蘇聯兵,鳴槍警告,蘇聯兵落荒而逃。他們在林子裏搜查,直到遇到洪老頭父女。
  洪老頭在拘留所犯了老慢支,丫頭被警察同誌帶到他跟前。他艱難地向丫頭使眼色,一直到他被衛生隊的人抬走。
  丫頭知道父親的意思,如果不招出小榮,他們就是一條“投機倒把”的大罪,是要被槍斃的。
  但是如果招出小榮,小榮會被槍斃。
  丫頭坐在拘留所冰冷的監牢內,特別想念小榮用樹葉吹出的《小小竹排江中遊》。
  故事說到這裏,江湖著急地問洪蝶:“小榮去救丫頭了嗎?”
  洪蝶搖搖頭,“丫頭被關了幾個月,她根本不知道外麵發生了什麽,隻知道最後父親主動交代了罪行,但是堅持自己的女兒並不知道這一切,最後他被判了死刑。”
  丫頭被放出來的時候,父親已經被槍決了,父親臨終寫了一張字條留給她,上麵隻有一句話——“好好過日子”。
  她攥緊了字條,埋葬了父親,然後直奔兵團,想找到小榮。
  這一年知青大返城,兵團和農場都亂哄哄的,每天都有大卡車接走一批又一批本來就不屬於這裏的年輕人。
  丫頭找到小榮的班長,又找到了團長,他們都是當時和小榮一起被她救下來的人,她想他們一定知道小榮去了哪裏。
  但是班長什麽都不肯說,團長最後告訴了丫頭,“小榮第一批就走了,是小虎弄回去的。”
  後麵的故事洪蝶說得十分簡短,“後來丫頭輾轉去了深圳打工。她表現很好,剪過紙的巧手幹什麽都靈敏,很快升職。她還去念了夜大。她遇到了她後來的丈夫,她的日子越過越好,但是她不會忘記,她的爸爸是因為她死的。心裏的悔恨會跟隨她一生一世,但是她的爸爸希望她好好活下去。”
  江湖喃喃歎息,“可是,不是小榮死,就是她的爸爸死。這樣的選擇真難。”
  洪蝶說:“再難,要過去,總是會過去的。人生不過如此。”
  月亮往西麵偏移,日子也不過如此。月亮將要被太陽替代,開始一段全新的曆程。
  江湖從溫泉裏站起身來,她拉起了洪蝶,說:“洪姨,謝謝你。”
  洪蝶同她攜手,走出溫泉,一陣山風迎麵吹來。洪蝶說:“你瞧,時間過得多快,又是新的一天。盡管有逆風,可是逆風處有朝陽。”
  江湖抬起頭,果真迎風可見朝陽,一線一線的光在黑幕下探露出頭,能夠溫暖雙瞳,墜落的星子已經不見了。
  而春天也應該會很快來到。
  
  Chapter 02 決意逆風去
  麵對迷茫的未來,
  她漸漸學會隱忍。
  隻因為開始懂得:
  自己並不比別人幸運,
  而衝動,
  永遠比堅強容易。
  
  上海的春天,確實比所有人預期的都要來得早。三月出頭就有微微的熱風撲麵,讓人從容脫去厚重的外套,輕裝上陣。
  有了好的氣候,才能告別一季殘冬,重新站回起跑線,邁開一年的序章。
  在浦東郊區的南段,隔著主幹道的兩邊,有總計占地一千畝的巨大建築群矗立,氣派非凡,尤其隔道兩邊主樓間還修了封閉式天橋,橋身掛著一排巨大的廣告語——“我的城市,我的生活:自由馬”。
  徐斯先把他新買的雷克薩斯停在馬路一邊,卷起手邊的報紙,在扔到車後座之前又瞧了一眼。經濟版頭條一排黑體大字,寫著:“紅旗集團控股方四水市紡織一廠擬於近日對外出售原紅旗分塊業務”。
  他丟開了報紙,打開車窗,探出頭往這邊的天橋上張望,看到有工人正在作業,準備將廣告牌緩緩放下來。
  徐斯把車開入廠區,才停好了,就看到了舅舅方墨劍從車間走了出來,身後還跟著不少工作人員和服裝業的大老板。
  方墨劍見到徐斯並不太意外,但也沒有當眾招呼他,隻管同身邊人講著話。徐斯就意態悠閑地在旁等著,直到覷見舅舅獨自往二樓的大會議室行去,他才跟了上去。
  方墨劍先是瞪他一眼,“你今天這麽急吼吼過來是打的哪門子算盤?”
  徐斯笑嘻嘻地講:“我來學習參觀。”見方墨劍板牢了麵孔,他才又接著講道:“我一直對自由馬的童裝副牌小紅馬挺感興趣的,這回來看看。”
  方墨劍罵道:“小狐狸,我早知道你沒安好心。”
  雖然被長輩說中了心思,但徐斯並沒有心虛。他會選擇今日趕來,的確是沒打什麽太光明正大的主意。
  稍後,一旁的會議室內即將由四水市經濟係統的領導代表紅旗的股權方來宣布紅旗集團的分塊業務出售計劃。今日到此的企業家們全部都是打著同他相同的主意。
  但徐斯多一層篤定。
  在這位嚴苛的表舅麵前,他隻需要將意思表達清楚,一般是會得到意想得到的幫助的。他也相信舅舅對自己的盤算也是有所耳聞的。
  果不其然,方墨劍又問:“我聽你嬸嬸講,你還想要騰躍製鞋廠?”
  這卻讓徐斯有些意外了,沒想到舅舅會關心到他的一盤大計劃中額外的小計劃。
  他這回野心勃勃想托舅舅的關係,把紅旗集團的童裝品牌用個較為優惠的價格買下來,也預備著再購進一兩間製衣廠、製鞋廠以備生產之需。方墨劍口中提到的這間騰躍製鞋廠就是他計劃購進的其中一間。
  徐斯尋找合適對象收購時注意到騰躍製鞋廠,倒是因為這是間成立於上世紀三十年代的老廠,生產的膠底鞋在十幾年前曾紅極一時。這些年來卻漸漸沒落了,隻能托賴接紅旗的訂單和外貿訂單來維持經營。又適逢紅旗動蕩和金融風暴,就有些支持不住的意思,但勝在行業經驗還是豐富的。
  徐斯托中間人尋到鞋廠的一位裴廠長套了套意思,沒想到對方竟然十分願意,徐斯自然順水推舟了。
  隻是舅舅特地一問,讓徐斯好生疑惑,他答:“是啊,有什麽掌故?”
  方墨劍講道:“這鞋廠以前的廠長是老江的丈人,老江就是從騰躍開始入這行的。那時騰躍還是國有企業,後來是老江幫著私有化後還給了老丈人家,現在他們的廠長是他的小舅子裴誌遠。”
  徐斯一呆,實在是沒有想到無意插手的鞋廠也會同江湖家有了千絲萬縷的關係,而他今日也是約了騰躍的廠長在此地進一步洽談。這麽一想,他的心裏立刻生出一些些道不明的別扭勁來。
  也真是白日不能說鬼,他跟著舅舅一路上了二樓,一拐角,就在二樓會議室門外的等候區看到了江湖。
  江湖坐在會議室外大型布展區的台階上,她身後的布展區還有三五個木模特身著去年自由馬的冬季新款,擺著很好看的姿態。
  她坐在模特下首的陰暗角落裏,蜷著腿,沒有動,更不知道目光放空在何處。徐斯乍一眼看去,以為那也是一個不會動的模特。
  江湖身上穿著自由馬的春季新款露肩的修身長絨衫,一直蓋到臀部以下。絨衫是黑色的,她的腿上又配了黑色的打底褲,下麵一雙棕色的羊皮長靴。一身的衣服樸素而得體。
  從徐斯的眼裏看過去,江湖的這個姿態很美。從她的額線到鼻尖到下巴,還有纖長的頸,過渡到從圓領中袒露出的圓潤的肩膀,以及修身的絨衫包裹著的身體,線條一路都很流暢,幾乎就是個假人了。
  方墨劍上前一步,喚了聲:“江湖。”
  江湖抬起頭來。
  她的短發稍稍長長了些,蓋住額頭,她下意識用手拂了一拂,答:“方叔叔。”
  方墨劍走上前去,徐斯停留在原地沒有動。
  他並不如一般情場玩家一樣,無論經曆怎樣的風雲變幻,都能巋然不動聲色。那一夜的荒唐和驚變,是讓他有一點尷尬的。
  尤其,他當時還打著她父親公司的主意。往深層講,他委實太過欺負婦孺了。
  洪蝶嬸嬸也嚴厲地警告他,“這件事情你要快點忘記,不要對任何人提起,那有關人家小姑娘的清譽。”
  徐斯不是不警醒的,他甚至自認確實做了一樁至大的醜事。他這般偷香竊玉的行徑,同江湖之後那剛烈求死的對比,即可讓他狠狠羞愧一番。
  這實在是稀裏糊塗的乘人之危,太不夠光明磊落了。
  徐斯甚至有想過,自己其時並無女友,他可在江湖喪父這段時間,給予她一些情感補償。
  但似乎江湖並不這麽想。
  就在那夜次日的清晨,徐斯走進旅館大堂用早餐,遠遠看見江湖獨自倚窗而坐,麵前放著筆記本電腦。他走近一些,可以看見她上的是中國的門戶網站,網頁上偌大的標題很顯眼——“服裝大王江旗勝覆沒實錄”。
  徐斯在自己房間裏上網時就看過這篇報道。報道寫得很詳細,該記者似乎從多方麵了解了江旗勝的過往商業行為,將其猝死歸根為兩個原因——其一,是江旗勝股改失敗後,轉而與房產商沈貴投機房地產,投資的房因施工方偷工減料而猝然塌方,相關人等自然免不了吃上官司;其二,便是江旗勝私人投資的香港利都百貨股票因其和澳洲環宇金融以購股及物業換股形式收購計劃失敗而下挫,這一役讓他的私人賬戶浮出水麵不說,經濟損失也十分慘重。
  這兩點都在點子上,和徐斯知道的基本一致。
  不過,那時候,他在想,以江湖當下的精神狀態不太適合看這樣的報道。
  果然,江湖的肩膀聳動了一下,徐斯下意識地走了過去,遞上一張餐巾紙。
  江湖回頭一見是他,起立轉頭想走。
  這般無禮得太過明顯了。徐斯麵色不由沉了一沉,存心拉開她身邊的椅子款款落座下來。
  江湖麵上青白不接,是發覺了自己的反應失態了。但她沒有立時說話,或者她根本就認為她與他,全然沒有話題,也無進行話題的必要。
  徐斯心裏一冷。
  通過江湖的態度神情,他也能大致猜測她的心理。
  恐怕她當昨夜是一出荒誕劇,是她放縱自己墮入深淵的魔幻夜。白日一線光現,她就得脫離,盡量讓自己遠離。
  這個念頭,讓徐斯不是那麽舒服。
  而江湖隻講道:“我得回房了,少陪。”
  下一刻他握住她的手腕。
  昨晚他曾經沿著她的手,握牢過她的腰,讓她沒法動彈。她的反應,迷糊而熱情。如今,她的反應是忍不住地自然地打了一個寒噤。
  不過一夜,她對他的碰觸,竟然本能起了抵觸,再加上這麽個無視的厭惡的態度,令徐斯心頭無端端起一陣無名火。
  他鬆開手,講:“昨晚我大意了,沒做其他措施。”
  口氣佯作稀鬆平常就事論事的。但他注意到江湖咬咬牙,閉了一閉眼睛,方覺自己的口氣有問題。
  她是誰?至少江旗勝在江湖上威名猶存,她的千金身份依然有效。他這樣說出來,之於她,是過分了一點點。
  但徐斯不會收口,也從不認錯。
  直到江湖清了清嗓子,這樣同他講:“出來玩的總是要承擔一點責任的,做好點防備工作,對人對己都有好處。這個道理我懂的。”
  講完以後,她疾步走出此地,逃也似的。
  徐斯愣了一兩刻,看江湖走遠。忽然手機就響起來,那邊有一把好聽的女聲說:“徐先生,你好。我是齊思甜。”
  這麽一個輕聲細語的開場白之後,齊思甜用溫柔的又不失身份的、邀請的又並非乞求的語調講:“我第一部電影要上檔,不知道你有沒有空捧場?”
  徐斯是太有空去捧場了,他答:“回國後我讓秘書到你經紀人那邊拿票。”
  齊思甜講:“好的。”
  這才是徐斯該得到的異性的態度。
  而反觀江湖,前晚瘋癲浪蕩,第二天便整裝變作淑女,翻臉賽過翻書,無情更勝男子。連生在女士掌權家族的徐斯都無法習慣。
  這個女人的反應永遠出乎他的意料。
  既然江湖當無事發生,他徐斯也發揚女士優先,跟著當無事發生了,也算成人之美了。隻不過心頭總有一層揮之不去的不是滋味。
  尤其現下方墨劍喚了一聲江湖,江湖的目光明明往這邊掃過來了,她是看到了他的,但她就是當作沒有看到他。
  徐斯不希望自己第二回自討沒趣,幹脆就立定在原地,並不走上前去。
  方墨劍往前走了幾步,一眼先看到展台對麵的窗沒有關牢。雖然三月微暖,但令一個孤苦伶仃的女孩受這冷風,就太說不過去了。
  他先將窗戶關牢了,待回過頭來,江湖已經站了起來。
  她說:“方叔叔,我就是來看看,還有一些爸爸的舊物要整理,弄好了就走。”
  方墨劍關心道:“你要注意身體。”
  江湖欠了欠身,想要轉身離去,方墨劍又叫住了她,招手讓她過來低聲囑咐,“你爸爸生前同沈貴在高爾夫球場賭過一場球,贏了沈貴五百萬。沈貴上周進牢裏之前,已通知助理把支票轉給你。”
  江湖慘然地笑了笑,茫茫然問:“爸爸怎麽會贏沈叔叔這麽多錢?”
  方墨劍沒有回答。
  江湖便明白他的不便之處,也就不問了,隻向他又欠了欠身,轉身往另一頭的江旗勝舊日的辦公室走去。
  她在門外徘徊了許久,實在沒有勇氣踏入父親去世的地方。
  有人過來拍了拍她的肩膀,江湖轉頭,是在紅旗集團服務了二十年的財務經理嶽杉,她同時亦打理著江旗勝的私人賬戶,同江氏父女關係很親厚。
  江湖看到嶽杉,就像望見了親人,迷迷糊糊孩子氣地問她:“嶽阿姨,我爸爸走的時候,是不是沒有痛苦?”
  嶽杉中年富態但又不失白皙的麵孔上閃過一絲痛楚。
  她是第一個發現江旗勝在辦公室內氣絕的人,她記得江旗勝最後的樣子,倒伏在他的辦公桌上,冷冰冰的,皺緊眉頭,微微張著嘴,雙手緊緊抓著胸前的衣襟。
  這根本不像一貫意氣風發的江旗勝。
  嶽杉一直沒有將這一幕告訴江湖,她隻是寬慰,“是的,你爸爸臨終麵容安詳,就像在夢裏過世。他不曾受苦。”
  江湖的眼圈還是忍不住紅了。
  嶽杉的眼圈也忍不住紅了,“我還有些事情同你說。”
  她默默看一眼江旗勝辦公室的大門,轉了頭,把江湖領進了另一頭一間小會議室,把門關上鎖住,再把自己隨身拿的文件一一放在了江湖的麵前,說:“這是你爸爸生前存放在我這裏的東西,所有的手續都清了,我也確認了可以動用這部分財產,今天正好全部交還給你。這些是他在本地、北京、廣州和香港以你的名義購買的房產;這些是他存在本地銀行保險櫃內的珠寶首飾;除此以外,你爸爸有海外股票投資,不過你也曉得這部分虧蝕厲害,而且上麵在查。他個人的銀行戶口全部被凍結了,要做清償工作。”
  江湖一份一份拿過來看,一份一份都令她驚訝。她說:“爸爸比我想象中有錢。他考慮得這麽周到。”她把文件一一閱覽完畢,問:“他虧了好幾億,怎麽可能還剩下這麽多?”
  嶽杉伸出手來,她緊緊握住了江湖的手,“這些問題,你不要多想了,於你無益。”
  江湖反握住嶽杉的手,急促地發問:“爸爸買的股票虧了,投資的樓房倒了,連累紅旗跟著瓦解了,可是,他可以想辦法還的,雖然——雖然還是要去坐牢,但他都是可以活著的,他為什麽會支持不住,為什麽會突然心肌梗塞?”
  隻不過電光石火之間,她問好了,自己又哽住了。她側頭,玻璃窗上折射出她的容顏。
  她分明看清楚自己的驚恐。
  有一種心底緩緩醞釀的驚恐在盤旋。自天城山的那個下午開始的恐懼——她不敢再想。
  嶽杉並不知道江湖的心頭萬千情緒,但見她神情悲戚,隻怕她又要傷心,輕輕拍她的後背,安撫說:“他是個愛護女兒的父親,他是個走在許多人前麵的企業家。”她緊緊握住江湖的手,緊得江湖無法再思考下去,“這就夠了,對你來說,夠了。”
  江湖茫然點頭。
  不要想,不要想。她在心裏這樣安慰自己。
  嶽杉最後還是忍不住講了一句:“江湖,你要記牢,這條路是你爸爸自己選的,沒得怨。”她講好這句話,終於也落了淚,低下頭,忍了好一會兒,讓眼角什麽痕跡都沒露出來。她抬起頭來,還對江湖囑咐說:“下半月有個晚報做慈善晚會,昨天發來了邀請函,希望你代表你爸爸去領了這個慈善獎章。這是他的榮譽。”
  江湖籲一口氣,艱難地點了點頭。
  嶽杉依然是不忍心,再三囑咐說:“你未來的路還很長,要好好自己照顧自己,你爸爸才會放心。”
  江湖黯然著,在曆經喪父之痛以後,學會自己照顧自己,是萬不得已的無奈和不得已而為之的悲戚。
  嶽杉打開了會議室的門,紅旗的營銷總監任冰正捧著箱子站在外頭等著。這位業內人人稱道的江旗勝得意門生的眼圈也正微微泛著紅,看到了江湖,說:“江董生前的東西都在這裏了。”
  任冰和嶽杉都堅持為江湖拿了東西送到停車場。
  江湖再三道了謝,也是因為父親的葬禮正是任冰一手操辦,幫襯了自己不少。她還關心地問道:“你的去向定了嗎?”
  任冰遲疑了一會兒,才點點頭。
  江湖露出一個祝福的笑容,“那就好,你們都會有新的開始。自由馬也會有新的選擇。”
  任冰跟著笑了笑,“江湖,一切都會好的,一切都會過去的。”
  確實,嶽杉、任冰連同這邊的紅旗廠房,如今已成為屬於父親的曆史,一切都過去了。
  江湖心中一痛,打開車門正想上車,偏偏瞥見了舅舅裴誌遠陪著徐斯走出了大門,讓她心底這一痛痛至大吃一驚。
  舅舅裴誌遠要賣騰躍製鞋廠的消息,她從日本回上海時就聽說了。
  這是父親逝世後江湖心頭的另一宗劇痛。
  外人不曉得,而江湖明白騰躍製鞋廠對江家,對父親意味著什麽。父親幾經周折想要把紅旗私有化而始終不得如願,但他曾經實現了將騰躍私有化。
  這是父親完成的一個事業的奠基石,是父親對母親的一份真情摯愛,絕不容玷汙。騰躍鞋的曆史帶給她的驕傲,甚至超過了曾經的自由馬帶給她的榮譽和身價。
  江湖曾幾次三番尋舅舅磋商此事,她隻有一個念頭,騰躍是母親和父親僅剩的了,是屬於裴江兩家的,舅舅不應該輕易賣掉工廠。
  但舅舅裴誌遠因為炒股虧蝕了本,是鐵了心要賣廠套利的,嫌這外甥女麻煩,總是想辦法回避著她。
  江湖根本沒想到會在此時此地遇見舅舅,而且他又是一副諂媚的情狀跟著徐斯。這實在不能不促使她把事情往她最不能接受的一個方向想。
  而任冰為她揭曉了答案,他猶豫了又猶豫,還是決定不瞞江湖,說:“你舅舅打算把廠賣給徐風集團。”
  江湖狠狠咬唇,拔腿箭步上前,高聲喚道:“舅舅。”
  這一聲極不友好又極其尖利,裴誌遠乍聽江湖這樣語氣甚無理的呼喚,馬上便有些掛不住了。
  徐斯察言觀色,不知這對甥舅有何公案,但顯然他是不想做炮灰的,趕緊同裴誌遠道別,尋到自己的車就鑽了進去。
  裴誌遠見他要走,頗有幾分焦急,想要撇下江湖跟著徐斯,卻被江湖一把給拉住了。
  江湖氣急敗壞又喊了他一聲,厲聲問道:“舅舅,你要把工廠賣給徐風?”
  裴誌遠根本就是理直氣壯兼氣憤江湖壞他大事,出口也不算客氣,講:“連紅旗都被賣光了,我小小騰躍又怎麽了?你也曉得我每年做的那點貼牌生意是紅旗的,還有一些外單,這回全部落空,我廠子幾百來號工人也是要活口的。你撈著遺產可以坐吃山空,不要鬧出何不食肉糜的笑話到我廠子裏一幹民工弟兄頭上。”
  一句話就噎得江湖不知道說什麽才好,心頭氣本就不順,被他一頓搶白,更是臉色愈發慘白。裴誌遠見狀把口氣軟下來了,“江湖,我諒解你關心家裏的產業,但是你實在得麵對現實,今時不同往日了。”
  他拍拍江湖的肩膀,就像哄一個孩子,哄完以後又四處找他的金主去了。
  江湖站在原地發了好一陣的呆,隻覺得自己剛才就是個傻蛋。她根本什麽都幹不了,她人在這座廠房裏,卻什麽都幹不了。
  嶽杉在她身後擔心地喚她,她垂頭喪氣地擺擺手,也沒有同嶽杉和任冰道別,緩緩將車駛離了此地。
  慢慢出了廠區,江湖閉了閉眼睛,悲傷得好像離開的是一片斷壁殘垣。她想,以後自由馬廣告語沒有了,天橋也沒有了。
  想著,猛一閉眼,踩下油門,想要速速超車開過去,不用在這裏徒惹傷悲。
  這一路上不是很通暢,這時候又臨近下班的高峰期,路麵很堵。好不容易過了江,前頭路麵稍微通暢了些,卻有車擋著,還是一輛雷克薩斯的跑車,速度開得很慢,一直攔著江湖的道。
  江湖一時間心急,想要超車,誰知前頭的雷克薩斯竟也突然改了道,又一下擋住了她的道。她一時閃避不及,往雷克薩斯的車尾燈上擦了過去。
  兩輛車都不得不同時急刹車停下來。
  江湖心急火燎怒不可遏地下了車,衝過去,雷克薩斯駕駛位的窗也跟著搖下來。
  竟還是個她一看即刻會火上澆油的熟人。
  江湖簡直是嚷了出來,“徐斯,你給我滾出來!”
  雷克薩斯裏頭坐的正是徐斯。
  江湖站在他的麵前,毫不掩飾勃然怒意,吼完便伸手過來抓在他的車門窗上,使勁往外拽。
  徐斯先是一頭霧水。
  剛才他隻是想靠邊停車接個電話,這個電話好像是剛才那位裴廠長打過來的。他本來不想接,但是手機一直響,他聽得心煩氣躁,便決定停下車來接了這個電話。
  他是看準了的,此段路正臨近公交車站,允許車輛停靠,而且他打了燈。在技術上規則上,他都沒有錯。
  後頭的紅色保時捷Cayman是怎麽擦上來的?
  這女人又是怎麽突然出現的?
  他的腦筋還來不及轉過來,但是,緊接著,這女人的粗魯動作、粗暴態度一下觸到他的神經上頭。
  在他徐斯的麵前,這位江湖小姐不是漠視便是歇斯底裏,小姐脾氣發得太過無理了。他自小到大,何曾受過別人這樣的待遇?
  於是徐斯也懶得擺出和顏悅色的神情,幹脆就坐著不下車,隻微微把頭一抬,輕佻地對江湖講:“打122吧,開單子,我的保險公司會處理。”
  江湖是頭一回這麽清楚地看著徐斯的麵孔,也是頭一回這麽正視了他。
  徐斯有一副風流倜儻的賣相,眉眼周正,不可謂長得不好。但是有一點,隻要他想,他就能明明確確擺出一副氣焰囂張的神情。此刻,他就是這副神情。
  徐斯沒下車來,隻從副駕座那頭的包裏掏出了手機,撥了電話。他有條不紊地說,發生了事故,有紅色保時捷擦到了他的車尾,他的車在某路某段。
  他根本是懶得同她計較。
  可是江湖瞪著這樣態度輕忽的徐斯,她想,剛才舅舅就是要巴結他;她想,就是有人這麽虎視眈眈落井下石……就是他,就是這些人……
  短短幾秒鍾,江湖想了很多,幾乎是下意識地,她忍了半天的怒火,隨著這些想法噴薄而出,終於憋不牢了,索性發泄出來。
  她指著徐斯便叫:“你長沒長眼睛啊?這叫什麽態度啊?路上隨便亂停車啊?你媽沒教過你公德啊?算不算個男人啊?”叫完伸腳就往他的車門上踹了一腳。
  江湖這一腳用狠了力氣,踢出大大的一聲咚。她還嫌不解恨,又補了一腳。
  車裏的徐斯先是被江湖突如其來的撒潑嚇了一跳,待到她真踹到他的車門了,還連連踹了幾下,也撐不住了,噌一下就打開車門走下來。江湖一腳沒收住,重重踢到徐斯的腿上。
  這一下還挺重,徐斯皺了眉頭,心頭火起,跺一下腳,冷笑,“喲,力氣還挺大的。違規超車你還有理了?說吧,想打架還是想耍無賴?哥哥都奉陪!”他講完還擼了一下袖子。
  圍觀的路人見了,真怕這開跑車的男人當場揍了那開跑車的女人,熱心腸的趕忙過來攔了徐斯一攔,講:“朋友,說歸說,別動手,人家畢竟是小姑娘。”
  那頭的江湖握緊了拳,即刻也是一副隨時想揮過去的架勢。
  路人又勸,“小姑娘火氣不要這麽大,你快把人家車門都踹出坑了,這可是一百來萬的車!”
  交警來的時候,看到這一男一女當事人站在馬路旁邊冷冷對峙,誰都沒說話。熱心的路人不是正忙著勸解,就是在議論這兩輛車理賠起來所費多少。
  交警一番檢驗,得出結論:車頭車尾的碰撞不礙事,雷克薩斯的尾燈碎了,保時捷車頭擦了點漆,開了單子囑當事人尋保險公司理賠即可。本次事故應該是由保時捷車主擔全責。
  這個結論一下來,雷克薩斯兄弟立馬利落地上了車,絕塵而去。獨留保時捷小姐在此地,繼續接受交警的質詢。
  江湖回到地處本市老洋房區的自家公寓樓下時,已經過了九點。
  當中的過程很窩氣,但又無可奈何。她被交警扣了駕照開了罰單當眾教育了一通。周圍有很多陌生人圍觀,她本該感到屈辱的,但是當街站著,熱昏昏的頭腦逐漸冷卻下來。她是不該當街自暴自棄的,既然在日本的懸崖邊已經折返,便要好好保重自己。
  然而,那個徐斯,他的出現總是挾帶傷損著她的利器,無意就會傷她一個摧肝裂膽——那萬事絕望的一夜,還有心力交瘁的現在。
  江湖停好了車,抱著紙箱子進了電梯上了樓,終於回到家裏。
  她扭亮燈,一眼便望見大門對麵的父親的房間,茶色的大門緊緊閉著。望了很久,還是沒有勇氣進入那間房間。
  江湖隻能把目光調開,環視室內。
  母親早逝,家裏的一切都是父親置辦的,一貫地講究簡單和氣派。整套設計精美的紅木家具,黑色皮沙發,都是冷硬的色調。
  原來有父女相依為命,江湖並不會覺著家裏又冷又硬。可是如今隻得她孑然一身,她往四周一望,隻想,這紅木怎麽冰得像冰棍?黑色的皮沙發又太過墨黑了。還好客廳電視櫃上放著好幾隻相架,都是家庭照片,還有父親創業以來獲得的各種國家級部級省級市級獎狀,這才顯得稍微熱鬧了些。
  江湖從父親的紙箱子裏翻出了兩隻相架,放到電視櫃上。
  那兩隻相架頭一隻裝了全家福照片。照片裏的父母都還年輕,美麗的母親一手挽著包,一手攙著不過三四歲的江湖,父親兩手叉腰,英俊的麵孔滿是睥睨天下的神氣。
  他們的身後是自由馬在市百一店裏第一個專櫃,還有紅旗的老員工正在他們身後擺放貨品。
  另外一張照片是江湖與父親的合影。照片裏還是三四歲的小江湖,她正張揚地坐在爸爸的脖子上,撅著嘴笑眯眯的,一雙小手緊緊抱住父親的臉頰。
  被江湖的小爪子擋住半張英俊麵孔的父親抓住她兩條白嫩的小腿,向著鏡頭,笑得開懷。
  父親笑起來,總能露出一口整齊潔白的牙齒,望之親切,還令人倍生好感。
  江湖卻沒有遺傳到父親一口漂亮牙齒,所以隻能時常撅嘴。
  父親曾經講:“我給你取名字叫江湖,希望你帶幾分男人的豪氣。”
  當時江湖向父親扮個鬼臉,摟著父親的脖子笑著說:“爸,要是我是男人婆,那不慘了?我將來嫁給誰去?”
  父親拍拍她的手,眉宇之間全是寵愛。
  昔日情景宛在眼前,如今卻隻有悲傷排山倒海。
  江湖抱著這張同父親的合影,歪倒在沙發上,將身子蜷縮起來。
  她又如這些日子以來一樣,做了那個老長的夢。
  夢中的自己不過是個七歲的小女孩,窩在父親的懷裏。
  夢中的男孩也隻不過才十歲,被他的媽媽牽著他的手局促地站著。
  他仰頭看著她,看著小小的她在俯視他。他沒有打招呼。
  她歪在父親懷裏,說:“哦,你是我家保姆的拖油瓶啊!
  他還是望著她,一句話都不說。
  父親發了火,拍了她的腦門,下手很重,斥道:”丫頭片子說什麽渾話?要叫高屹哥哥,哥哥成績好,以後做你的小老師。你要跟哥哥好好學習。“
  她的腦門很疼,把嘴巴一扁,就哭了出來。邊哭邊用眼角餘光看他,他垂下了眼睛,根本不看她。
  可是她猛地摔了下來,一屁股坐在草坪上,地上很冷,頭頂更冷,有人俯視著她。
  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她叫她嚷她撒潑。她聽到自己的聲音聲嘶力竭,”你這個騙子!環宇金融要收購利都百貨的消息,是你放給我爸爸的!你還去商業罪案調查科錄口供!“
  有人問她:”你要不要聽故事?“
  她想,什麽故事?她已經聽過一個故事了,一個逆風之處有朝陽的故事,怎麽又有故事了?
  可是,不對,她看到麵前的人漠然地俯視著她。
  這副麵貌熟悉又陌生,她才明白了這不是他的天生冷然的性格使然。
  江湖害怕地揪住了自己的前襟,她想了起來,原來在這天,在逆風之處有朝陽的故事之前,她還聽了一個故事。
  她捂住耳朵,可是他的聲音這麽清晰地傳了進來。
  ”二十多年前,江旗勝手頭有從北京要來的外匯指標,請我爸爸利用在深圳羅湖地區進出口公司工作的便利,為政府機關從香港進口辦公設備,把手頭的匯率差價清洗成流通差價套利。這是一筆很大的買賣,我爸爸動心了,他們配合得很好,也賺到了錢。但是這麽大的一個逃匯案,怎麽可能被放過?我爸爸被抓了起來,因為他的單位往來憑證有交易的記錄。
  “江旗勝變成了證人,出庭指證了我爸爸和他單位的領導。我爸爸被判了死刑。”
  江湖是自下而上地透心地冰涼起來,瑟瑟發抖,眼淚迸流,仍是聲嘶力竭地叫道:“我是個笨蛋!笨蛋!還是我把你推薦給爸爸!我害死了我爸爸!我害死了他!”
  她隻是不停地哭著,抽泣著,氣都要接不上來,又縮成了七歲大的女孩兒。
  也不知是夢裏還是夢外,江湖臉上冰涼一片,一摸,觸手都是淚。
  她終於醒了過來,在黑暗裏,聽到自己的心髒瘋狂地跳著。
  江湖站起來進了衛生間,從鏡子裏看到自己蒼白的麵頰,背後一大片晃白的瓷磚,陰冷冷的。她用冰涼的水抹了一把臉,臉頰輕顫著,受不住冷。
  她想了起來,那夢,根本不是夢,是現實。
  就在天城山旅社的花園裏,高屹站在她的跟前,同她說出了這些話。然後這些話就變成了她心髒上的刺,時不時就紮得自己鮮血淋漓。
  高屹——這麽多個日日夜夜,她隻要想到他的名字就會心疼得糾起來。
  不能想,也不可以想。
  江湖盯著鏡子,忽然啞聲問了自己一句:“你信不信有神?”
  問好之後,又放了熱水,洗了一把臉,抹幹以後,才想起來,這句話原來是父親說過的。
  那是父親在母親罹患腸癌去世後,安慰她的話——
  “女兒,你信不信有神?”——
  “媽媽就是神,所以她不會離開你。”
  後來父親決定頂著壓力將紅旗總部從四水市遷到交通更為便捷的浦東南部,也曾在家裏一邊吸著香煙,一邊這樣說道——
  “你信不信有神?”——
  “我就是神。”
  江湖想得疲倦了,懶懶地回了自己房間。躺上床,閉眼,入睡,昏昏沉沉。
  晨昏瞬息,世事浮沉,江湖可以睡到不知今夕是何夕,再爬起來,渾渾噩噩地把日子過下去。
  她常常去墓園,坐在父親的碑前,能待很久。
  墓園很安靜,仿佛是另一個世界。江湖坐在父親的墓碑前,想,如果永遠在這個世界裏不再出來那該有多好。
  在從墓園回程的路上,她會買一份報紙,總是習慣性翻到經濟版,卻什麽都看不進去。
  可是這天有一條標題吸引了她——“百貨業堅信冬天已過去,春天即將到來!”報道右下角便是百貨業發言代表人的小像。小小的隻有一寸,但是她已經看清楚,那張臉,那個冷冷的驕傲的旁若無人的熟悉的表情。
  江湖把報道的內容認真讀完,內容大多是介紹百貨這個行業近來的發展的,也對他這個受訪者做了簡單的介紹。
  他原來回來了,還代表市西新近要開業的百貨公司接受了采訪。
  江湖不知不覺地叫了出租車,不知不覺地就報了那個地址,不知不覺地抵達這間即將開業的百貨公司。
  百貨公司裙房的外圍包了印著“即將開業”的大型燈箱布,畫麵大紅大綠,就如春天般溫暖。
  可是這裏是兩棟高樓的間隙,穿堂風毫不留情地吹拂過來,把江湖的發吹亂。
  她心頭一悸,想,她怎麽來了此地呢?難道想再見那個人一麵嗎?見了他又有什麽意義呢?
  江湖甩頭,不該如此,她需離去。
  隻是轉頭的瞬間,她還聽到馬路上的分明的喧囂,但是那個身影出現了,世界瞬間變得安靜,安靜得幾乎要麻痹掉她的意識。
  高屹就那樣自自然然地從百貨公司裏走了出來,穿著他千篇一律的西服西褲,頭發很順,眉目疏朗。
  他的個頭很高,所以她看他一直需要仰望。
  她想起了拚命想要忘記的天城山的那個傍晚,她也仰望著他。他總是這麽高,過分的高,讓她在他的麵前,隻顧仰望而忘卻其他,哪怕是跌倒,也完全咎由自取。高屹一點點都不會側目,一點點詫異都不會形於外,淡漠的、疏離的,一如最初最初的模樣。
  他甚至連內疚都不會有。
  他為什麽要有?
  江湖握緊了拳頭。
  她想要走過去,但看到他那樣的側影,終究是沒有動。
  高屹停在了百貨公司的門口,他身後跟著走出來兩名男子。一名同他一般的高,身上穿了紮眼的格子襯衫。另外一名矮胖了一些,但是一身挺括西服讓他看上去十分的精神奕奕。
  江湖的目光掠過了高屹,停在這兩人身上,腦袋立即變作了糨糊。
  這三個人怎麽會混在一起?江湖想,原來人與人的組合會這樣的滑稽,徐斯、高屹會聚在一道,還要加上這麽個前紅旗集團營銷總監任冰。
  她一直盯著他們瞧,瞧徐斯,瞧高屹,瞧任冰。她使勁瞧著他們,想要把他們瞧個清楚。
  他們怎麽就能那麽泰然自若?
  任冰一直在同高屹講話,聲音不大,江湖是聽不到的。但是做營銷的口才都很好,江湖相信他能講得很棒,因為高屹認真傾聽。這個男人在專注地想,心無雜念。
  徐斯則態度悠閑,偶爾稍加解釋兩句。他開口的時候,高屹才會跟著講一兩句。
  一個可怕的念頭在江湖的腦中轟然出現,就像上一次看到徐斯同舅舅一起自紅旗大樓裏走出來一樣,當時任冰還在她的身邊,告訴她這是怎麽一個情況。
  現在任冰在她的另一邊,她不知道是怎麽一個情況。
  江湖的心往下沉,驅使著她衝了上前,厲聲喚了任冰一聲。聲浪有點高,那邊三個男人都側了目。
  她是氣勢洶洶而來。
  任冰呆了一呆,被突然出現的江湖嚇到了,他看了看徐斯,這個細節被江湖捕捉到了。
  江湖把目光一轉,一個眼風狠狠朝徐斯身上剜過去。
  徐斯撇了一撇唇,不甚在乎地回望著她。
  就是這個徐斯,江湖想,這個人在這幾個月到底幹了些什麽?他想買走騰躍,他還同父親的舊人在一起。
  他們就在她的麵前,鎮定地談笑風生,簡直春風得意。
  她就差要憤怒了,可是胸中翻騰的怒意沸騰到了頂點,在她一眼瞥到高屹的時候,全部泯滅。
  高屹沒有講話,沒有表情,沒有態度,隻是疑惑地看著她,仿佛她打攪到他了。
  那種不帶絲毫責備的、疏離的,又有隱隱隔膜的眼神,太熟悉了。
  她直到很久之後才知道他為何會這樣瞧著她,隻要這樣瞧她一眼,她就沒有辦法再理直氣壯下去。
  太難堪了,這些日子來,她時常在這裏徘徊,為的不是再看到他這樣依舊冷冷的態度,冷到她會無地自容。
  任冰前進一步,喚她:“江湖。”似乎想要解釋的樣子。
  但是夠了,這不是江湖想聽的,她隻覺得自己傻,是真的傻,傻到跑到這邊來,硬是要碰到這樣自損尊嚴的場麵。這是自找的。
  這樣想著,她的心裏翻江倒海,讓她承受不來。她猛地扭頭,不辨方向地狂奔,到自己快要窒息的時候,才發現眼前模糊一片,真的沒了方向。
  江湖以為她自懸崖回轉,就是一段新生,原來不是的,她到現在都還不能新生。現在所發生的不斷啃噬著她折磨著她。
  她貼著行人道一邊的牆根,一步一步移動著,仿佛想要借助這一片牆角,躲避世間喧囂。可是旁邊的馬路車來人往,全是沸騰的市聲,騷擾她的耳朵。就連夕陽的餘光還要欺進這一片角落,讓她在光天化日之下現形。
  仿佛都是在嘲笑她。
  江湖立定在牆角,擤了擤鼻子,緊緊地捏著自己的虎口,告誡自己,“不可以再哭,既然在日本沒有死,就不可以再哭。”
  循環了幾次,淚終於止住。
  她喘著氣想,高屹回來了,他還同那個徐斯混在了一起,還有那個在父親身邊待了十多年的任冰。
  他們的日子很好,她的日子不應該更壞,不然她便不是江旗勝的女兒。
  有人在她的身後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
  江湖回首,很意外竟然見到了洪蝶,她慌忙掏出麵巾紙擦幹臉上的殘淚。
  洪蝶溫柔地微笑,笑容和藹可親,可以溫暖她的心。這位長輩說:“孩子,這麽巧在路上又碰到你,有沒有空陪阿姨一道吃晚飯?”
  江湖仰首看了看西下的夕陽,又望了望長輩真摯的笑臉,於是點了點頭。
  洪蝶把她領到附近的一所本城聞名的洋房式高級社交會所,CeeClub。
  江湖對此地並不陌生,以往是跟著父親來此間赴過不少商務宴請的。當然,整個會所的規格和消費也在城內首屈一指。可盡管如此,一到營業時分,賓客仍是絡繹不絕。
  雖然現在未到營業時刻,裏頭空空蕩蕩,一桌客人也無,服務生仍恭敬地迎了出來。
  洪蝶對此間頗熟,擇了一處古董皮製沙發座,攜了江湖的手坐了下來,問她:“要點些什麽嗎?”
  江湖搖搖頭,洪蝶便做主點了菜,然後說:“這裏的鵝肝不錯。”她把江湖打量了一番,女孩憔悴萎靡,甚是可憐,她不禁說,“好孩子,你怎麽還這麽同自己過不去?”
  江湖不由窘迫,微微低了低頭。
  自日本回來,她是一直感激洪蝶的那番扶持她於生死之間的言語安慰的,但此刻以這番不堪形態再見到這位長輩,她是慚愧的。她強自扯出一個笑容,說:“洪姨,讓你見笑了,是我失態了。”
  洪蝶有點憐惜眼前的孩子,這樣堪憐的情狀,還能講出這麽直爽的話。她鼓勵地拍拍她的手。
  等服務生上了兩杯香茶之後,洪蝶用一個極坦誠的表情說:“我們徐風集團很想收購紅旗的小紅馬和幾間製衣製鞋廠。”
  江湖聞言抬起頭來,愕然之中還有悚然。愕然的是,她沒有料到洪蝶這麽開門見山,仿佛知道她剛才經曆的那番心理折磨一般。而悚然的是,洪蝶短短一句話就讓她一下回到現實,在知道舅舅和徐斯有聯係以後,她雖然有疑惑有傷心,但那些都是片斷的,她所沒有聯想到的是徐斯的野心這麽大,想要吃下的不僅僅是一間騰躍製鞋廠,還有紅旗的一個子品牌。
  大驚大怕之下,她唯一的反應就是瞠目而無言。任何不忿哀傷自憐都不便再發作了,隻剩下那麽點蕭瑟寂寥。
  洪蝶很歉然,“我應該提前告訴你並致歉的。紅旗的營銷總監任冰現在同徐斯合作,負責這塊事務。”
  她的開門見山和開誠布公絲毫不帶驕傲抑或嘲諷的意思,這些話表述的這些事實,讓江湖的心頭仍是不覺涼了一涼,繼而想到的是,那麽剛才徐斯和高屹談了什麽,談新事業的合作嗎?所以洪蝶也會出現在現場?
  江湖先是憂傷而冷然地瞥了洪蝶一眼,這位長輩正姿態優雅地喝茶。她剛才的口氣溫和坦然,又充滿歉意。怎麽不坦然呢?他們是正當的商業交易,可長輩還是對她有了一份歉意。她是不可應對失禮的。
  江湖把頭抬了抬,把思緒也厘清了,能夠用平和的語氣這樣說:“紅旗都四分五裂了,各自去尋各自門,市場經濟自由買賣,也很正常的。”
  她的瞬間黯然,洪蝶看在眼裏,在想,眼前的女孩心思細膩,高傲之中還有敏慧,不禁憐惜,“我們點菜,讓阿姨好好請你。”
  菜一道一道上來了,洪蝶似乎是很想安慰江湖,不停為她布菜,還介紹說:“我最喜歡這裏的廚師做的鵝肝。在澳大利亞吃過一回以後一直念念不忘。後來他被重金聘來了CeeClub,正合我意,不用做飛去袋鼠國解饞的瘋狂舉動了。”
  江湖低頭跟著品嚐,根本味同嚼蠟。她把口裏的食物咽了下去,又喝了口紅酒,心頭熱了點。
  突然地,但也毫不意外地,有一個念頭從她腦海深處浮現出來,就像大海深處探頭而出的一線光,刺眼地、跳躍地,讓她的心頭狂跳起來。這有力的跳動,幾乎能夠掩蓋住她剛才猝發的全部的悲傷和絕望。
  江湖甚至為心頭的這一觸之念而激動了,她是有她的曆史使命的,而眼前正麵對著這個人,她是不應該放棄機會的。她幾乎是急迫地開了口,“那麽,洪姨,我是不是能從你們這裏把小紅馬再買回來?”
  洪蝶一愕,問:“江湖,你知道這需要多少錢嗎?買了以後還要多少錢用於日常的營運?”
  這就是一盆涼水潑淋下來,江湖也愣住了,才自省自己是衝動的。
  洪蝶向她解釋說:“這對徐風投資來說,也不是個小項目,都是徐斯在全權負責。”她頓了頓,思考了一番,很是審慎地對江湖講道,“如果你真的想回購,還是要和徐斯溝通的。”
  原來徐斯果真是這宗業務的主導人,所以他才會和任冰一起出現在高屹的百貨公司門口,那恐怕正是在談合作。
  江湖沉默著。
  洪蝶的話,不無道理,是她念頭一起所沒有想到的。如果她要將這麽個想法付諸實際的行動,是需要掂量自己的實力,考慮方方麵麵的現實,最最起碼要想好到底如何同徐斯來談這宗交易。
  江湖望住洪蝶,她的笑容總能在適當的時候給予自己繼續前行的勇氣。
  洪蝶說:“孩子,你別緊張。這件事情你可以回頭好好想想,有什麽洪姨能幫你的,一定會幫。”
  江湖恢複了鎮定,她想,自己是需要冷靜想想這件事情。她把酒杯端起來,笑了一笑,對洪蝶講:“洪姨,謝謝你的指教。”
  洪蝶同她碰杯,“哪裏,是洪姨要謝謝你陪我這老人家來這裏吃鵝肝。”
  同洪蝶短短的會晤,江湖不是沒有收獲的。自CeeClub一歸家,她先洗了個熱水澡,在熱氣氤氳中,冷靜自己的思緒。
  悲傷一層一層剝離以後,是終須要繼續向前行路的。
  隻是,這一晚她又做夢了。
  夢境變得真實而熟悉,往事曆曆如老電影。
  高屹那張小小的、星眸劍眉的麵孔,看人的時候,眼波靜定,如同平靜大海掩蓋全副心事。
  她總是喜歡跟著他,當他是玩伴。但他總是冷冷的,不願意搭理她。她尋釁向高媽媽告狀,“高屹不睬我。”
  無意外地,高屹會挨一頓狠罵,然後依舊如此。
  江湖就會想,這個人怎麽天生性格就這麽冷?
  可是,就在母親去世的那天,外間有凜冽的風聲、滂沱的雨聲。
  江湖孤獨地坐在黑暗裏,周圍有微弱的光,把她小小的身影照在地麵上,像個孤獨的小山丘。
  高屹走到她的身後,緊緊抓住了江湖的小手,江湖看到對麵牆壁上兩人的影子漸漸合在一起,互相依偎成一個“人”字,便有了力量,可以互相依偎著取暖。
  就是母親去世的這晚,高屹掌心的溫度讓她溫暖。
  江湖這才暖起來,再回首,原來不是高屹的掌心,而是父親的懷抱。
  父親清雋的麵孔,胡子拉碴,刺痛她的粉嫩麵孔。
  父親一手抱著她,一手拿著同母親的結婚照。照片上的母親,那含情脈脈的臉容這麽溫柔。
  父親喃喃,“誌堅,如你所願,我把騰躍買下來還給爸爸了。”
  父親沒有走遠,這句話就在江湖的耳朵邊,她聽了一個清清楚楚。她在想,誌堅是誰?再一想,原來是母親。
  父親又說:“你走了,但我還活著。我活著,就有希望。”
  江湖一個冷戰醒了過來,身上蓋的被子被踢到了床底下。她幹脆翻身下床,走進客廳裏,把所有的壁燈吊燈開了,整個世界光亮起來。然後,江湖長久地坐在放著家庭相片的電視櫃前,看那一幀一幀的相片。裏頭有父親,也有母親,還有小小年紀的她。那才是一個完整的家。後來缺少了母親,她以為和父親仍舊是一個完整的家。而如今,隻得一個她。但是父親和母親都在相片裏對住她微笑,仿佛就在她的身邊。
  她對自己喃喃,“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江湖揉揉眼睛,從容地站了起來,走進衛生間洗了一把熱水臉,把臉洗得紅彤彤,再抬起頭來,對著明亮的鏡子,命令自己開口講話。
  過了一會兒,她聽見自己在說:“你信不信有神?”
  她聽見自己在答:“我就是神。”
  江湖回到自己的房裏,從抽屜裏拿出了一張支票。這是一張她在前幾日就收到的麵值五百萬的支票。她想,她是買不回小紅馬了,那麽,傾她所有,她是不是能夠把騰躍買回來呢?然而,洪蝶提醒了她,她有的是念頭,卻沒有計劃。
  江湖走到電視櫃前頭,將那張一家三口的全家福抱在懷裏,喃喃,“爸爸,媽媽,至少我還能保留我們家最後一點記憶,對不對?我不應該讓騰躍再丟到了別人手裏,對不對?”
  她將全家福照片放在枕邊,才又安心躺了下去。
  
  Chapter 03 這是一場角力
  生活就是一種化學反應,
  隻有將種種苦難稀釋,
  才能淺嚐到那點滴的甘甜。
  她把彼此之間的關係定義為角力,
  卻不知點燃的竟然是愛情。
  
  當一個念頭一旦萌芽,一旦被牢牢種植進內心,江湖就知道自己不達目的是不能罷休的了。
  她先是把自己手頭可以動用的資金清算了一遍,而後托人打聽了一下徐斯到底花了多少錢買的騰躍,結果卻讓她頗為意外——徐斯竟然隻出了區區五十萬就堂而皇之入股騰躍,變成了大股東。
  江湖不是不捶胸頓足的。父親在世的時候就講過自己的舅舅“處事庸碌”,實在是沒有講錯。但這樣看來,舅舅是真的急著脫手,再同他多說什麽都是無濟於事的。
  江湖的目標隻有一個——徐斯。但也不是不難堪的。這個男人,一路旁觀了她最落魄最蕭條的時刻;這個男人,還同她有了稀裏糊塗的身體接觸;這個男人,甚至是瓜分她的家業的那些人中的一分子。可是,她要達成這個目標,重新站立到這片江湖上,就需要拋開尷尬,摒棄羞恥,就像洪蝶提示的,她得有魄力和勇氣找清路子,說不定背城一戰可以成功。至於計劃,此時刻不容緩,邊戰邊做也不是不可以。
  想完這些,江湖便整理好手頭全部資料,致電徐風集團約見徐斯了。然而她的首戰即刻宣告失敗。徐斯的秘書接到電話,訓練有素地回答江湖,“徐先生出差去廈門,也許要一個星期。您方便的話,可以留下口訊。”
  江湖咬著嘴唇想了想,講:“我姓江。”講完又覺畏畏縮縮不夠光明,她何必如此畏首畏尾?便又坦率補充,“我是紅旗的江湖,我想找徐先生談談關於騰躍廠合作的事情。”
  之所以這麽開門見山,是江湖認為她同徐斯這般身份這般交集的人,無須額外的虛偽客套,把條件講個清楚才是上算。
  可惜,不管她如何著急,在那幾天裏,徐斯就是沒有任何回複。
  江湖在反複焦躁的情緒之中著實煎熬了好一陣,最後出乎意料的是,見到徐斯竟然是在代父親拿獎的慈善晚宴上頭。
  徐斯是陪伴電視劇小公主一塊兒大駕光臨的,現場謀殺了不少菲林。江湖入場的時候,聽到兩人正回答圍觀記者們的問題。
  有記者問:“徐先生和齊思甜前一陣是不是一起旅遊?”
  徐斯隻是站在齊思甜身邊微笑,他同齊思甜保持不遠不近的距離,看上去並不像情侶般親密。
  齊思甜對記者講道:“哪有啊!我是去廈門拍徐風的果C飲料的廣告。”
  記者又對著徐斯問:“那麽徐先生是用老板身份去探班?”
  還是齊思甜答的,“如果有這重榮幸,賽過年終發了雙紅。”
  記者窮追不舍,繼續問:“今天二位攜手同來——”
  這回原本優哉遊哉立定在旁的徐斯把話筒接了過去,搶了記者的話,講:“今晚我們代表徐風集團新上市的新產品果C飲料來給雲南的貧困兒童加油鼓勁,希望略盡綿薄之力,讓孩子們都有學可上。”
  這便是一出極好的廣告,也是徐斯出鏡的代價。
  江湖簽完了到,沒有記者來叨擾,也沒有熟人主動過來招呼。不過也好,她能夠隱在一邊暗忖,老早聽說徐風集團的果C比台灣同行的同類飲料晚上市半年,所以這位大少爺今次不惜親自出鏡來宣傳產品,亦算因公鬧緋聞,不算不學無術。
  徐風便是他徐斯的使命。同樣的,騰躍亦是她江湖的使命。
  想起這點,這些日子來被徐斯的刻意回避惹起來的怒意,在心頭開始奔湧。
  他就那副風流倜儻的樣子,用俯視眾生的輕薄目光看這些記者。
  也許,他也是用這樣的態度,應對她的電話留言。
  江湖一直在角落裏又當著壁花,徐斯是看在眼睛裏頭的。
  他老早知道今晚江湖會代表江旗勝出席晚宴,想,也是該見一見她的時候了。
  江湖留下來的口訊,秘書Jane一絲不苟地傳達了。那時他在鼓浪嶼的小別墅裏,坐在支著草簷的廊下,和齊思甜一起釣海蟹。碧藍的海水就在腳下蕩漾,陽光非常燦爛,齊思甜不作聲,穿著比基尼專心釣蟹的模樣很可愛。
  但是徐斯沒有被美色迷惑,放下了釣竿,回到別墅裏,打了個電話給任冰,詢問有關騰躍的情況。任冰匯報得十分完整。徐斯聽完以後,便讓廚房裏從香格裏拉西餐廳聘來的廚師現場烹製海蟹。
  齊思甜怕海蟹性熱,海蟹製作得再可口,也隻吃了兩口,吃完便回廈門去拍廣告片。
  她是一位好員工。
  任冰把騰躍的廠長同江旗勝的往來關係說了很多,徐斯想,難怪江湖這麽緊張,又揣測,也許她是想買廠,她計劃出多少錢呢?
  徐斯念及此,笑了一下。他又想,這位踹了他雷克薩斯的嬌氣大小姐究竟會怎麽做呢?她竟也終於有了有求於他的事情。
  徐斯原本決定次日回複江湖一個口訊,且聽聽她的打算。可惜不巧,任冰從國外招聘來的童裝設計師需要他親自麵試,他對此不會怠慢,當夜趕回來先處理了這宗公事。
  他晾了她幾天,並不是存心的。但顯然,江湖不會這麽體諒人。
  就在這一刻,徐斯覷到江湖板住的麵孔,又估量了一下她窄身的小禮服,確定她是沒辦法做到穿這身衣服還能一腳踹上來。
  他本來是想主動同她打個招呼的,很可惜的是,一進會場就被不少人逮住寒暄,有前輩有同輩,讓他分身無暇,還得提防記者的暗中窺測。
  江湖那邊則是一直冷冷清清,生人固然不側目,熟人也不過是招呼一聲便即告辭。
  此間的人們總是親近更值得他們親近的人物,額外的人無須額外的關顧。
  江湖能夠理解,她也能自找合適位置,先是同現場工作的同事交流了一陣,再尋了個角落坐下來小憩。
  在這個角落,她能看見徐斯。
  他的身邊圍攏很多人,有關注他身邊新人的,也有關注他的。所以他很忙,周圍環境沒有空隙容她能近到身旁。她沒有機會走過去,隻能暫且先自顧自地喝雞尾酒。
  好心的主辦方聯係人過來尋到了江湖,同她說了很多感謝江旗勝董事長的話,江湖很高興自己沒有淚意,能夠風度很好地代替父親收下這些好意。
  一直到頒獎的時候,江湖終於重新站在了聚光燈下頭,代替父親講話,“作為一個企業家,應該承擔社會責任。雖然我的父親已經過世了,但是我相信他的善意會繼續下去,我們將繼續關注失學兒童的困境,並且給予援手。”
  徐斯立在台下,眼裏看著台上落落大方的江湖,耳朵卻聽見身邊的齊思甜正同另一名女明星講話。
  那另一名女明星說:“紅旗不是完蛋了嗎,還有錢給這位大小姐捐款嗎?她今天穿得好素淡,恐怕今時不同往日了吧!”
  齊思甜講:“江小姐既然在這種場合講了出來,必然是有她的方法做到的。”
  她講完以後,待江湖接受獎章時,衷心鼓掌。
  不知不覺地,徐斯跟著齊思甜一起拍了手。
  台下如雷掌聲之於江湖,不過是恍如隔世的淒惶。
  當父親還在世的時候,大小場合一露麵,便圍攏一群人來,聲聲“江董事長”不絕於耳,走至任何角落都不會冷清。
  現如今,還是類似的場合類似的人,當年的榮光絕不會惠及今日。她手裏小小獎牌,冰冰冷冷。
  江湖走下來時,看到徐斯為他身邊的齊思甜欠了欠身。
  下一個流程是齊思甜代表那部新電影的劇組為邊遠地區的失學兒童捐造希望小學,這一定是另一個焦點和高峰,記者們蜂擁到舞台前,賓客也翹首關注這位可人兒的表現。
  齊思甜代表劇組發言,聲音甜美,把場內注意力全部吸引過去。徐斯身邊便留出了空位。
  江湖慢慢走到徐斯跟前。
  徐斯一側頭,對她禮貌地笑了笑。他想,她終於還是過來了。
  江湖也笑了笑,“齊小姐的新片表現很出眾,新的廣告片一定借勢大紅,看來徐風今年的銷售額值得期待。”
  徐斯可真受不了這位嬌小姐說的商務客套話,他也回複客套話,“承你貴言,但願如此。”
  現在的徐斯是有禮貌的、有距離的、十分商務的,而且同她一樣把客氣話說得不算太誠懇的。他是在等待她進入正題。
  江湖明白,也不計較,緊接著就拋出下一句,“徐先生,您看您什麽時候有空,我想同您談談騰躍的事情。”
  她這次用了敬語,讓徐斯微微皺了眉頭。
  真不太習慣,尤其是她刻意的禮貌,更顯得很有些不倫不類。
  不過徐斯挺想知道江湖要怎麽同他談,所以很爽快很順口地答允下來,“你可以同我秘書約明天的時間。”
  江湖眉毛一跳,差點發作。
  這樣的話,這樣的口氣,從來隻有她對旁人講。如今徐斯對她講出口來這麽自然而然,高高在上。江湖把不滿在心頭回轉兩輪,壓了下去,講:“徐先生,那麽我們明天見。”
  在江湖的眉毛下意識一跳的時候,徐斯就注意到了。
  他自來有識人見微的本事,當下就暗忖,看來無意又冒犯了這位大小姐,但見江湖隻一瞬就把脾氣壓下去,相比上一回在馬路上的暴跳如雷,長進了不是一點半點。
  所以,徐斯很自然地笑了出來,盡管他知道他的微笑在此時的江湖的眼裏,同剛才下意識出口的話一樣容易讓她生氣。可他就是忍不住,而且慣性地加多一句,“如果方便的話,可以把你的proposal一起帶過來。”
  江湖隔了一會兒才自唇角扯出一個也許算是微笑的表情來,答:“那麽我們明天見麵聊。”
  舞台上頭的齊思甜率眾下台,江湖趁著人多背轉過身,往吧台區走過去。
  酒保正把搖酒壺耍得很帥,見到走過來的這位女士,不由謹慎地停手,問:“您要什麽?”
  江湖用手撐了撐吧台冰冷烏黑的台麵,上頭卻能反光,讓她看清楚自己一臉無法掩飾的怒容,根本就是咬牙切齒了,難怪令到麵前這位酒保都小心翼翼。
  她說:“威士忌。”很快又否定,“獼猴桃汁。”
  酒保完全讚同她的後一個選擇,用最快速度榨了果汁,遞到她的麵前來。
  酸甜的味道能安慰神經,綠色的果汁能鎮定視覺。江湖一口一口喝下去,借助外力要自己冷靜。
  是她有求於人,自當遵循他人的遊戲規則,徐斯隻是要她帶著proposal,沒有說出更多讓她胸悶的廢話。在商言商,他的要求不算過分。
  江湖把這句話循環往複想了十幾遍,等一杯獼猴桃汁喝光了,才又從冰冷烏黑的台麵上看到自己麵部的五官恢複到正常的表情。
  她終於冷靜下來。
  酒保打了個響指,祝福她,“Goodnight。”
  她從手袋裏掏出一張大麵額鈔塞到了酒保的手上。
  酒保吹了口哨,感謝美麗小姐的慷慨。
  江湖再帶著溫和的笑容轉過身來,聽到主辦方的主持人宣布晚宴結束,感謝嘉賓的蒞臨。她便去衣帽間拿了外套,徑自去地下車庫拿車。
  等到把車開上來,她想到此地正門一定會有不少人和車堵著晚宴內的各大明星,好在她熟悉地形,知道另有個邊門靠著幽靜的林蔭馬路,人一定少很多,方便成行。
  當江湖拐到這邊馬路上,正不巧碰到紅燈亮起來,一轉首,又碰巧看到熟人。
  熟人正是徐斯,同他那位嬌俏可人的齊思甜站在林蔭道邊,他們身前停著徐斯那輛雷克薩斯,雷克薩斯前有個衣衫襤褸瘦骨嶙峋的小孩子,手裏捧著白色的搪瓷杯向他們不住乞討。
  江湖沒好氣地冷笑了一聲。
  小孩子圍著衣冠楚楚的徐斯和齊思甜兩人團團轉,齊思甜一個勁往徐斯身後避,好像躲瘟疫。
  其實這是極正常的,小孩子滿身肮髒,一雙小手應該更加黑漆漆,還伸了出來,差點抹到齊思甜那條Gucci的裙子上。
  江湖看這情形,很是幸災樂禍地輕罵一句,“活該,有車不上,跑路上現世。”她想他們還真把緋聞當事業了。
  那邊的徐斯被這肮髒孩子纏得正惱火,大力把車門打開,推了齊思甜進去,再把車門重重關上。
  小孩子轉到他跟前,口裏說著什麽,手又伸了出來,在徐斯跟前做了一個要抹上去的姿勢。
  看來是乞討不成要動用最原始的威脅手段了。
  江湖且看到徐斯突然蹲了下來,抓住孩子的手,在自己西服的領子上抹了兩下。
  小孩一下怔住了,江湖也怔住了。
  如果江湖沒記錯的話,徐斯今日穿的淺灰色西服是登喜路的新款,不但價格不菲,淺色係的料子更不能隨便沾染上髒汙。
  徐斯就趁著小孩子發怔的當口,也上了車,並且馬上把車發動起來。
  小孩這一次是真的乞討不成了,傻呆呆站在路旁,神情萎靡,更襯得一身破爛可憐巴巴。風吹過來,蕭索淒涼。
  江湖看在眼內,不知為何,突然搖下了車窗,又從手袋裏掏出了一張大鈔,朝小孩搖搖手。
  小孩在絕望之際突然看到有人垂憐,簡直喜出望外,屁顛屁顛跑過來,接受了江湖的善意,口裏還有祝福,“姐姐,恭喜發財;姐姐,萬事如意。”
  江湖在搖上車窗的時候,講:“你把你的手摸到別人幹淨的衣服是不對的,知道嗎?下次讓我看到,我就叫110了。”
  沒有想到男孩很憊賴地笑了下,講道:“姐姐,110不抓我們的,因為拘留所關不了這麽多人。”
  江湖把臉一沉,懶得再多說。
  紅燈一閃,終於綠燈,她一踩油門,飛馳離去。
  隔著她幾輛車的雷克薩斯裏頭,齊思甜正對徐斯講:“江小姐很有善心,你覺得呢?”
  徐斯隻是撇著唇笑。
  齊思甜問:“你的西裝怎麽辦?”
  她看過去,徐斯淺灰色西服領口兩個肮髒的黑印,她想起剛才那個小乞丐渾身的臭氣,還有汙髒的不知道摸過多少垃圾的小手,不由打了個寒噤。
  徐斯倒是滿不在乎,先答她第一個問題,“她像她的爸爸一樣值得嘉獎。”但是沒有答第二個問題。
  徐斯實在是不想考慮第二個問題,因為這件西服基本可以算是報廢了。
  他反問齊思甜:“你怎麽不學學江小姐?”
  齊思甜甜甜笑起來,“據說本市地鐵裏有一撥乞丐,從第一節車廂乞討到最後一節車廂,每人每天可進賬250元,一個月下來,薪水有8000多元,同甲級寫字樓裏大半小白領的薪水一樣了,而且他們不用交稅。”
  徐斯哈哈大笑。
  齊思甜接著用嚴肅認真的表情講道:“在地鐵裏有空調,冬暖夏涼,‘辦公環境’很不錯。地鐵站建有KFC,乞丐們時常買套餐在‘辦公室’裏大快朵頤,羨慕死地鐵裏衣冠整齊的小朋友。”
  徐斯聽得非常愉快。齊思甜是個有心生活的女孩兒,在繁忙工作之餘,還能搜集許多有用的信息,配合著不同人的觀點,用最好的演技講解出來,的確是個妙人。
  他看了一看後視鏡,對齊思甜說:“你的保姆車來了。”
  齊思甜開了車門,用手按住胸口,說:“我得去好好說說司機,在這個時候去加油是瀆職。”
  徐斯說:“這裏你的粉絲和那群狗仔不會發現。”
  他們講完互相道別,徐斯忘記給齊思甜一個道別吻,齊思甜也沒計較。
  徐斯是回了自己前一陣才置在浦東近郊的別墅,選擇在這處暫居,完全是為了配合新的業務。因為這裏距離幾間新收購的製衣廠和製鞋廠相當近,很利於公事的開展。
  征程一旦開始,勢必要全力以赴。這是他的習慣。
  回到別墅裏,徐斯把西服丟給了家政服務員,鬆開領帶,一路上了樓進了書房,開了電腦,把任冰事先做好的關於騰躍的資料翻出來閱覽了一遍。
  資料是他早就看過的,他又把當初任冰建議收購騰躍的意見看了一遍,任冰的意思是騰躍有大批熟練工和老製鞋匠,製鞋經驗可利用於童鞋的生產上。
  徐斯敲了敲桌麵,喝了一杯馬丁尼,然後想,糟糕,騰躍是個可好好利用的工廠,他不是那麽舍得就賣給江湖,那麽該如何應付她呢?又猜,依照江湖的性子,明天一定會很早就來尋他。
  想著,他不自知地笑了笑。
  正如他所猜測的,江湖的確一大早就抵達了徐風集團的辦公大樓。
  江湖承認自己是著急了一點,她在早上九點一刻就打電話給徐斯的秘書,當即便講十點即抵達,根本不容秘書有任何推諉的言辭便掛了電話。
  她壓根不想浪費時間了。
  昨晚,徐斯那句要她拿proposal,確實提到點子上了。
  江湖根本就沒準備過proposal,她隻在肚子裏打了腹稿,自己注資騰躍五百萬,可以讓徐風成為第二大股東,每年享受紅利。騰躍隻是一間經營困難的小廠,對徐風這麽龐大的機構來說是可有可無的,徐斯應當成人之美。
  她連夜做了proposal,用精美的圖形表示未來的利潤。她想,有值得期待的紅利,徐風方麵還有什麽不可同意的呢?
  隻要徐斯同意了,她可以把他們一切糾葛過往扔到黃浦江裏去,從此好好經營廠子,為徐風這位二股東賺取利益,以示誠意。
  直到江湖走進徐斯的辦公室,她仍然是這麽想的。
  徐斯的辦公室在這棟徐風大廈的二十八層,雖然處在離開鬧市中心一公裏遠的方位,但是仍可俯瞰鬧市繁忙世界。
  徐風大廈是徐風集團建造的,但徐風集團僅占了二十到二十八層,其餘樓層均出租給實力雄厚的外企國企私企。每年收租便夠徐風好好進一筆大賬了。
  這與紅旗集團每年向地區政府繳納廠房租賃費相比,又是另一種姿態。
  徐斯站在二十八樓,這兒絕對絕對是他自己的山頭,他合該稱王。
  江湖走到他的辦公室內,入眼的是美式的簡約裝修,在落地窗前,還有微型的高爾夫球道。徐斯站在窗前,盯著弧形不鏽鋼辦公桌上的電腦,手裏握著高爾夫球杆。
  江湖走進來,徐斯擊出的球剛好進洞。
  他伸手請她坐下來。
  江湖沒有多說什麽客套話,坐定後就把隨身的筆記本電腦拿出來,立刻切入正題。
  徐斯一直在仔細聽江湖講述。
  她口齒一貫伶俐,聲音也算動聽。當她用和善態度講話的時候,還是挺吸引人的,尤其是她做的東西很專業,財務分析的角度很精準,表述得也很到位。
  隻是,這個計劃已經不是徐斯想要的了。
  他用了半個小時,聽江湖講完,然後開口說:“江小姐,你的計劃和我的預想還有一段距離。”
  聞言,江湖想要立刻站起身來,眉毛也要跟著豎起來,但是她強迫自己還是坐著,望住眼前的這個男人。眼神裏的非善意是沒有辦法強迫自己不帶的,她抿一抿唇,至少繼續強迫自己不要現下口出罵言。
  徐斯望著對麵的江湖。
  他能預知自己這句話講出來以後,她會有多麽大的反應。她的喜怒哀樂,從來形於外,甚至無法控製自己的情緒。他是體會過的,因此也能理解。
  目前,江湖隻是咬牙切齒怒目相視,已經算進步了。
  有進步就好。
  徐斯得以把自己的話題繼續下去。
  他說:“江小姐,徐風入股騰躍後,已經為騰躍談下了北美的運動鞋加工合同,雖然金額並不算很多,但是年底就能收款,可以發給全廠三百名工人相當豐厚的工資,讓他們明年春節衣錦還鄉。”
  徐斯把話講得很慢,慢條斯理的,他相信信息會全部抵達江湖的心中。
  她應當聽進去了。
  江湖的牙關首先鬆了一鬆,娥眉微蹙起來,不知心中動了幾何。
  這一定是江湖沒有考慮過的問題——騰躍是一個廠,還有三百名工人的生計要考慮。
  當然,江湖也想到了一個問題,她開了口問:“你不打算生產騰躍鞋了?”
  徐斯答得很簡單也很犀利,“騰躍鞋目前的銷量沒法保證工人在今年春節有紅包有雙薪。”
  他說完,伸手過來,為她關掉了筆記本。
  亮堂的屏幕瞬間就黑暗下來,江湖的心跟著灰了下來。
  他說了一個太過光明正大又根本無法反駁的理由。心頭的氣,就這麽一點一滴不由自己意誌般地自行消掉,她在他的麵前輸了。
  江湖一言不發地站立起來,將筆記本裝入自己的電腦包裏,隻能對徐斯講一聲,“打攪了。”
  徐斯很有風度地將她送到門口,徐斯的秘書又將她送到電梯門口。
  他一直目送江湖進入電梯。
  此等情勢之下,江湖沒有吵,沒有辯,沒有任何失禮的地方。誠然,她還是驕傲的,昂頭挺胸,絕不垂頭喪氣,保持了江旗勝千金的涵養,但也應該是識時務的。
  江湖雙腳踩進電梯裏,電梯下移,她跟著墜入深淵。
  一切的一切,是自己的咎由自取,分明不能怨其他人。人在江湖,就需認清實力和勢力。
  江湖緊緊抓著電腦包,狠狠閉上眼睛。
  徐斯是贏得太漂亮了,他的理由讓她再有滔天的憤怒都沒有辦法斥責,甚至一開口斥責,便純屬她的無理取鬧。
  江湖將背抵在電梯冰涼的鏡子上,沒有了任何的氣力。
  這一輩子都不曾如此狼狽,如此碰壁。
  江旗勝千金,不過因為是江旗勝的女兒,才能夠格當“千金”,沒有了江旗勝,她也不過是勁風之中東倒西歪的草芥。
  電梯在二十層停了一下,任冰走了進來。
  不管怎麽說,江湖對此人,心頭還有抵觸,她沒打算同他打招呼,倒是任冰帶著和善的笑容誠懇地先開了口,“江湖。”
  江湖猶豫了一下,還是沒作聲。
  任冰卻自顧自且真且切且直接地向江湖建議,“騰躍的情況不太好,要想把這個牌子再打出來得費力氣,還不一定成功。江湖,你不妨試試其他的投資。”
  不能說任冰不算是提點,他能在父親逝去之後,還主動來關心自己,算是善意的了。江湖這樣想。
  但他是父親的麾下大將,如今那些所作所為,算不算賣主求榮?又這麽一轉念,江湖便又沒有了好臉色。
  但是,任冰的提點,和徐斯表達的訊息,無一不直指了訊息所表明的幕後事實。江湖問:“徐斯壓根沒打算扶植騰躍的品牌,隻想讓這廠子做他童裝的加工廠?”
  任冰想,江湖不愧是江旗勝的女兒,目光敏銳。他點頭,也是不打算隱瞞了,並且說:“江湖,請原諒我。”
  江湖頹然地將背脊靠在冷冷的鏡壁上,不再說話了。說什麽呢?這麽明顯的成王敗寇。
  任冰是特地送了江湖一程,才折回二十八層的徐斯辦公室。
  徐斯對著電腦處理公事,一邊問他:“騰躍這牌子能不能再做起來?”
  任冰答:“難。但不是沒可能,畢竟曾經是有口皆碑的牌子。”
  “江湖能做起來嗎?”
  這個問題難答,任冰緘默片刻,才說:“江湖從來沒有在紅旗工作過,我不太清楚。”
  徐斯笑著望著任冰,意有所指道:“就看她是郭芙還是郭襄。”
  任冰心裏一觸,他能聽出來老板的話裏有逼問的意思。這詢問超出了他回複的職責範圍。他又緘默了片刻,才迂回地對他現任的米飯班主說了一段往事,“她念初中的時候,學校開了縫紉課,她構思的作業是給自己五十六個芭比娃娃做五十六件民族服飾,創意很棒,但是她沒有學好縫紉,卻非要用工廠裏的電動縫紉機。江董建議她隻做一件,她不願意,一個人在縫紉機前賭氣踩足二十個鍾頭,還是做得一塌糊塗。後來是江董不忍心,找來三個女工趕了兩天趕出來。”
  徐斯點頭,“我知道了。”他摁下對講機對外頭的秘書吩咐,“如果江小姐找我,請代我推辭。”
  任冰疑問:“你覺得江湖還會找你?”
  徐斯說:“她賭氣踩了二十個小時的縫紉機才達到目的,不是嗎?何況我不是江旗勝,沒法給她找三個女工。”他聳一聳肩膀,“你前任老板的女兒,脾氣似郭芙,她現在需要的是冷靜。”
  任冰走出徐斯辦公室的時候,隻在想,果真英雄出少年,少年更無情。
  徐斯是在三個月以後,在他的辦公室內接到秘書Jane的請示,說那位紅旗的江小姐又來了。
  他正在看母親方蘋發給他的電郵,請他好好考慮徐風的飲料的銷量如何在華北地區更上層樓,還告知他一段業內訊息,華北的一個同徐風規模差不多的飲料集團內部股東發生股權紛爭,需要進一步關注。
  不管他想與不想,母親已經為他的接班做好了鋪墊。案頭上還有一摞集團管理層提交的各類報告,現今都需他過目批示方可呈報母親。如果晚上那麽一時半刻,耽誤了一線運營,那總倚老賣老的徐風老人都能叫上老半天。母親又要訓他。
  徐斯每日批閱報告就要花上好半日,實在頭大如鬥。在煩心公務麵前,他幾乎都快忘了江湖那檔子事。
  這時候聽了Jane的請示,徐斯認為自己並沒有太多的時間提供這位千金小姐大費口水地遊說,便講:“我的行程你最清楚。”
  Jane答:“我代您婉拒江小姐。”
  徐斯這天在辦公室待到晚上十一點,才把全部報告批示好並發給母親。這才能噓出口氣,喝點甜酒放鬆放鬆。
  他站起來,站到落地窗前,仿佛站在臨空而建的空中樓閣,萬物都在腳下,而他感覺自己站得岌岌可危。
  旁人看他這種人,站在千人萬人的集團之上稱霸為王,好不威風。但人在高處,並不是要風得風,求仁得仁,自有其奮鬥的艱辛和刻苦。全球的金融走勢和私家的管理結構稍有風吹草動都能把人治死。
  徐斯喝完了一杯酒,放在桌上的手機震了一下,齊思甜發了一條短信給他,問:“我已經收工從橫店趕回來了,要不要來我這裏洗一個按摩浴?”
  他把短信摁掉,決定去放鬆一下。
  門外的秘書還在堅守,看他出了門想要離開的樣子,趕忙立起來提醒,“江小姐在等候區等您。”
  徐斯皺眉。
  Jane很為難也很無奈,“我向江小姐講過了,她很堅持,所以下午就親自趕了過來。我原本想請示您,但是江小姐說不要打攪您,她可以等。”
  徐斯有些慍怒,他走到這一層樓最外頭的等候區。
  徐風大廈的等候區是以時尚卡通出名的,桌子坐椅全部從美國進口,各種有趣的水果造型,很亮麗的顏色,同五彩繽紛的果汁很是類似。
  但是這種坐椅坐起來未必舒服,都是冰冷的硬塑料。
  江湖就蜷在一隻香蕉坐椅上,在蘋果形的桌上開著她的筆記本,正玩著“祖瑪”。
  徐斯走到她的身後,她渾然不知,還在專注著手頭的遊戲。
  徐斯便也沒有作聲,他瞅著她的屏幕。這個女人在瞎玩,一隻隻和水果顏色一樣鮮豔的彈珠毫無章法地落在遊走的珠串上,不曾消掉任何一個顏色的珠串。
  這樣下去一定死路一條。
  她也許在這個鍾點,腦袋也似糨糊了,所以玩得毫無水準。
  徐斯剛想敲敲江湖的香蕉椅背,江湖正好輕輕點擊鼠標,又發射了一顆藍色的彈珠。於是奇跡發生了。
  這顆藍色的彈珠,簡直就是一顆生命之珠,被江湖發射出去之後,迅速消掉了一串藍色的珠串,當藍色的珠串被消滅,兩串紫色的珠串又相接,再被消滅,以此類推,那整整一串看似快要覆滅的進金字塔洞口的珠子,一顆一顆爆發了煙花似的,在屏幕上綻放,一直到最後的勝利。
  徐斯看得目瞪口呆。
  江湖是等屏幕上的分值跳好了之後,才轉過臉來。
  徐斯想,三個月後的江湖,同三個月前又有了不一樣。
  她的頭發長了一些,順到了耳朵後頭,剪了個齊額的劉海,服帖地順在眉毛上頭。頂著簡單的童花頭,讓江湖這張嬌憨的麵孔更加嬌憨了。尤其是此時此刻,還有半分的惺忪。
  她就這麽對著徐斯笑了一笑。
  徐斯頭一回發現,江湖原來有小虎牙,所以笑起來更像隻娃娃。這是在天城山的旅館那晚都沒發現的。
  江湖半側過身,抬頭望著他打招呼,“徐先生,您好。”她又抬腕看了一下手表,“十一點半了,明後天你有沒有空?”
  徐斯以為自己聽錯了,眼前此女子竟然沒有要求當下讓他來聽一份合作方案。他也微笑,“如果你要約時間,同我秘書聯係一下即可,不必這樣跑一次,太過麻煩了。”
  江湖似乎是哂笑了一聲,微不可辨,但徐斯知道她一定是哂笑了。她說:“您貴人事忙,我跑一次是應該的,因為是我要打攪您。”
  她講完關掉了電腦。
  徐斯才發覺自己竟能耐著心,看著她慢悠悠把筆記本關上,放進了電腦包,慢悠悠把擱在另一隻橘子凳上的外套套好了,最後慢悠悠站起來。
  江湖轉過頭來,對牢了他,才問:“那麽明後天您幾時有空?”
  徐斯明明比江湖高了一個頭都不止,看著眼前的江湖,怎麽都該是俯視的。可是怎會平白無故帶了幾分心煩氣躁?
  而江湖在等待他的答複。
  她沒有任何驕縱的意思,滿臉的企盼,甚至可以說很有些真誠。
  徐斯突然正色,講:“江小姐,我收購騰躍並不是興之所至。”
  江湖點頭。
  “所以,如果最後我還是不能滿足你的願望,我先在此表達我的歉意。”
  江湖再點頭,然後說:“徐先生,我想買回騰躍也不是興之所至。”她伸出手來,“但我要感謝您的坦誠,感謝您在百忙之中撥出時間給我。”
  她這樣一副娃娃麵孔,真真純真如孩童,仿佛半點汙濁都沒有。確也不能怪江旗勝將她如珠如寶地捧在掌心嗬護,她本來就應受到這樣的保護。
  徐斯在心內對自己懊惱,江湖要是軟弱下來做出請求的姿態,也許沒有人能夠拒絕。他伸出手同江湖握了一下,講:“明天十點半。”
  可是江湖說:“會不會太早?”
  不能說娃娃麵孔的人沒有攻擊性,而江湖畢竟還是位大小姐,言語之間,時不時露一些譏誚出來,好勝對手一籌。
  她不會不帶一點點攻擊性,這才像是江湖。徐斯想,她還不是變色龍,所以他不該去做計較。
  他搖頭,“不會。”
  這天夜裏,徐斯回了自己在浦東的小別墅,淋了浴,出來發現手機上又有齊思甜發來的一條短信,問他今晚會不會過去。
  徐斯回複了三個字,“不來了。”
  他在睡覺之前下載了祖瑪,玩了半個小時,發覺江湖的那種玩法需要一些技巧。在這晚,他沒心情去琢磨這些技巧。他把遊戲關閉,入睡前,忽而起了興趣,不知道這三個月江湖到底玩了什麽把戲,做了什麽準備。這麽一想,他反而對明天的約會生出了意料之外的期待。
  這一夜,江湖沒有睡得很好。
  很艱難很艱難,她才能在終於等到徐斯的時候,給他一個笑臉。
  這是她出生以後的第一次主動示弱,而且用了女性原始的本能。
  徐斯根本不會知道,她心浮氣躁地打著遊戲,從下午兩點等到夜裏十一點半,她幾次想衝進他的辦公室裏,把筆記本砸到他的腦袋上。
  但是為了三個月來所做的努力,她想,她需要忍受。忍受徐斯的秘書對她無情的拒絕,忍受自己必須厚著臉皮上門找人求人,忍受自己在別人的王國足足坐了近十個鍾頭,還必須麵對別人的下屬指指點點。
  沒有人能隨隨便便成功。某一首歌裏這樣唱道。父親就非常喜歡這首歌。
  不能隨隨便便成功,就要經曆風雨。
  江湖是強迫自己終於等到了徐斯,同時強迫自己等到徐斯以後,用那麽雲淡風輕的態度提議另約一個時間詳談。
  徐斯是不可能在晚上十一點半還有精力聽她把她的計劃講解完畢的。
  江湖在半夜沒有睡著,又爬起來上了一會兒網。
  她打開人氣很高的一個論壇,在裏頭的子論壇有一張帖子,標題很長很醒目,“80後的你,有沒有暗戀過打籃球的男生?我的暗戀敗給一雙國產鞋”。帖子很紅,有十幾萬的點擊和上萬的回帖,還被版主加了精放上論壇的首頁。
  江湖把帖子打開,樓主把帖子寫得很長,從她的初中開始,她一直暗戀著穿騰躍鞋打籃球的男孩,總是偷偷觀察著他的一舉一動。她最大的心願一直是想買一雙進口球鞋給他,可是當她鼓起勇氣買好了球鞋,卻發現另一個女孩送了一雙新的騰躍鞋給男孩。
  也許女孩的文筆很優美,也許這個故事讓人為青春的遺憾產生了共鳴,一場網絡懷舊被啟動。有人貼了騰躍鞋的照片——潔白的鞋麵,挺括的鞋側,有兩條幾代人都熟悉的硬挺的弧線。一時間勾起好多人關於此鞋關於初戀的回憶。
  一張帖子的火熱程度超乎了發帖人的預料。
  江湖也沒有想到結果會這樣火爆,她把做好的將要陳述給徐斯的PPT打開,看了一眼自己寫在第一頁的用微軟雅黑這麽端正的字體加粗的句子——“有些品牌的力量,超乎我們的想象,而我們一直沒有完全相信它們。它們一直就在我們的身邊,從未離開。”
  次日,徐斯在自己的辦公室裏,聽著江湖做的報告。江湖開場的第一句便是這樣一句話。
  徐斯問:“你要給我說故事?”
  “徐董事長。”江湖稱呼道。
  但江湖的這個稱呼,真叫徐斯有些坐不住,仿佛眼前這個精神奕奕的女子,已經勝券在握了。他阻止說:“你可以叫我徐斯。”
  江湖微笑,“我希望可以有機會稱呼您董事長。當然,如果在騰躍上頭您可以網開一麵,我會更加感激之至。”
  徐斯挑眉。她可真不客氣,勝負未定,她就開始講起了條件。這副架勢仿佛江旗勝仍在世。他且做一個有請的手勢,江湖開始講述她的故事。
  其實江湖的故事比任冰敘述給徐斯的版本更加詳盡,而她講故事的技巧也著實不賴,很能吸引人。
  但姿態是嚴謹的,她講述的時候,挺身半坐,正視對方,眼波冷然,麵上一直帶笑。
  太職業化了。
  然,聲音動聽,清脆比黃鶯。但徐斯認為,這個故事再動聽,也與實際操作毫無瓜葛。她的報告太感情用事了。
  等江湖終於講完了曆史,已經過去十五分鍾,徐斯說:“騰躍確實曆史悠久。”
  江湖仿佛早有預料,“不過還沒有到讓你關注的地步,對不對?”她直視徐斯,“但是對消費者來說,隻要還記得它,那麽它就有價值。騰躍是可以實現盈利的,它比構造一個新品牌成本要低得多。”
  她思考得和做得都相當全麵了。
  徐斯不語。
  這就是冷靜之後的江湖交過來的答卷。她說服他的角度,在商業層麵來看已經很充分了,可是,她沒有考慮到的是——徐斯根本不想做騰躍這盤製鞋生意。
  至少他在江湖進來向他做這份報告的時候,還是沒有想過盤活騰躍這個品牌。在江湖的匯報結束的時候,他也沒有最終下決定。
  而江湖的PPT已經結束了,她知道自己該如何鎮定下場。她從容地關閉了電腦,然後對住徐斯講:“徐董事長,我對騰躍的營銷方案有個全盤的規劃,但是計劃要晚幾天才能同您溝通,我需要一些財務數據。”
  卻原來她還有下文,這成功吊住了他的胃口,徐斯很想看看她做的營銷方案。但目前,他蹙緊眉頭,她從進門口至今一個小時,把“董事長”和“您”兩個敬稱說了無數遍,著實刺耳。
  徐斯頗為煩躁地站起來。
  他一貫熱性子,總把空調調在恒定的二十七度,這一間接待室就保持這樣的室溫,在此環境下,他的心內不應該還會存留一些燥熱的感覺。他對江湖說:“江小姐,你很用心——”
  江湖也跟著立了起來,搶過這個話頭,說:“所以我熱忱希望我的方案可以得到您的支持,騰躍有一套很老的班子,有很好的技術工人,欠的隻是管理和營銷的東風。”她略略昂了昂頭,“這句話是我父親生前同我講過的。我個人微不足道,但是我父親在這一行內的眼光還是很有一些的。”
  徐斯笑,帶刺的玫瑰依舊帶刺,玫瑰的尊嚴也不容玷辱。他能尊重。
  江湖繼續講道:“我希望約您下周的時間。”
  徐斯明白江湖的策略,她在爭取同他保持一定程度的接觸頻率。她這樣請求著,神色也是鄭重的,但沒有真正求助的意思。這位大小姐是不屑放下身段真正求人的,做到如今的心平氣和,已屬可貴。
  他想他不應當有所為難,盡管他還沒有任何決定。徐斯順手翻了一下台曆,講:“下周恐怕有些困難。”
  江湖說:“沒關係,我同您秘書保持聯絡。”
  徐斯用手撐了一撐台麵,無奈微笑,“你老是‘您’來‘您’去,我受之有愧。”
  江湖垂首略一凝重,說:“因為是我在求你。”
  今日的江湖,不再趾高氣昂,不再歇斯底裏,她用一段坦蕩的風度,讓徐斯能夠相信她已足以接受任何挑戰和打擊。
  徐斯把手伸出來,對江湖講:“我會考慮你的方案。”
  江湖也伸出手,“希望我們能夠合作愉快。”
  徐斯請秘書Jane把江湖送了出去,便又處理下一段公事,看到任冰的報告,想到最近事務繁忙,還未同這班新下屬開席敘情,便把Jane叫進來囑咐,“今晚七點在景陽春訂一間包房,幫我定好任總等幾位童裝項目同事的時間。”
  Jane麵上一陣遲疑,想了想才匯報,“恐怕任總會沒時間。剛才送江小姐去電梯口的時候遇到任總,江小姐約任總晚上吃飯,巧了,也是景陽春。”又覷著老板似乎並沒有生氣的意思,就加多一句,“任總答應了。”
  徐斯問:“是景陽春哪一家店?”
  Jane絕對是徐斯的好秘書,盡忠職守答道:“茂名路上的那一間。”
  徐斯又站回到落地窗前,往下看,想,江湖應該已經走遠了。
  好一個江湖,端的行事光明磊落,能當著他秘書的麵約他的管理層吃飯。不自覺地,徐斯嗤笑了兩聲。她是根本不在乎他知道與否,或者明知道他一定會知道的,卻還要這樣做。
  江湖依然霸道。
  徐斯拿了手機出來,撥了個電話給許久未聯絡的莫北,講:“今晚你不用當奶爸了吧?我請你吃飯,去景陽春。”
  莫北說:“我得請示一下。”
  徐斯表示輕視,“是男人嗎?”
  這是逼得哥們兒不得不答應赴約。他又電召另兩位發小,結果都稱忙推辭了。最後到了飯店的酒席上,徐斯不住抱怨,“一個個一結婚都成家庭婦男了,喝個酒都這麽不痛快。”
  友人莫北一貫的好脾氣,不同他多計較。兩人邊吃邊聊,氣氛愜意。
  莫北說起妻子莫向晚剛出月子,預備重新找工作。
  徐斯隱約記得莫北的太太莫向晚曾與齊思甜在同一間傳媒公司任職,擔當的是藝人管理的工作,行內很有些名頭,後來辭職在家待產。
  他不知怎的又想起一樁事,十分巧合的是,江湖應該也曾在這間公司任職,年初日本那場晚宴就是他們公司承辦。
  於是他對這個話題留意了一下,還隨口熱心一句,“我也幫你太太留意留意好的工作機會,最好朝九晚四,早早回家對不對?”
  莫北看出徐斯戲謔的表情,笑笑同他幹了一杯。兩人海闊天空聊了不少閑話,隻是過一陣,隔壁包間內舉杯把盞的聲音過於響了一點點,打攪到這邊的氣氛。
  那邊似乎是在劃拳,呼呼喝喝的,忽而又開始唱歌,唱的是五音不全的老歌,徐斯這裏聽到那邊扯了兩句,什麽“在我生命裏的每一分鍾,和親愛的朋友熱情相擁——”。
  徐斯把服務生叫進來,“去隔壁提醒一下,克製克製。”
  服務生依言去了,那頭清靜了一會兒,可過了一會兒又鬧了起來,碰杯聲響不斷,連莫北都皺眉了。
  服務生不好意思地解釋:“這是間大包房,用隔斷成兩間的,所以隔音效果差,真對不住。”
  徐斯也就隻能隨他們去了。
  隻是如他意料中的,他中間上廁所,從洗手間出來的時候,看見了江湖。
  她就靠著包房外的牆根站著,緊緊閉著眼睛,有一身的寂寥。
  徐斯是走到她的跟前,才發現自己走了過來,而他和莫北的包房被他路過了。
  江湖的臉蛋紅撲撲的,胸口起伏,周身一定很燙。
  這個模樣的她,他見過一回,後來發生了什麽,他此刻不能夠去仔細回味。
  也許是感覺到了麵前站著人,終於,江湖慢慢睜開了眼睛。
  她的眼瞳先是渙散的,迷惘的,而後慢慢回過神來,聚焦到他身上,就如變臉一般,她的眼神立刻就冷了。她還扯了一個同樣冷冷的笑容,抬頭迎向他,說:“嗨,我怎麽這麽倒黴,上哪兒都能碰見你?”
  她有滿身的酒氣,外加略帶厭惡的口氣,讓徐斯很不舒服。
  徐斯先自皺皺眉頭,她喝得如此醉醺醺,那當然不應計較,便笑了一笑,“公共場所,隨便遇到,在所難免。”
  江湖也勾了勾嘴唇,竟然也笑了笑,露出她的小虎牙,格外可愛,加上她紅撲撲的小臉蛋,好像擺在水果攤前頭最誘人的紅富士,一口下去,一定脆生生,但不巧也可能崩了牙。
  她說:“徐斯——你——你好得意啊!”
  她明明是醉態可掬地講出這句話,讓徐斯卻有被崩了牙的憤懣,他本能就往後退了一步。
  江湖往前進了一步,伸出手來。徐斯不知道她想要幹什麽,她的手在他的麵前晃了幾下,身體也跟著搖晃了兩下。
  徐斯略一遲疑,想,他該不該再抓住她的手?但就上一次抓住她的手的後果來看,那並不是什麽好果子。
  這時有一間包房的門打開了,有人走出來喚了一聲“江湖”,然後看到了徐斯,便沒有近前。他後麵喚的一聲是“徐董”。
  很巧,出來的這位是任冰,而他的包房就在徐斯的包房隔壁。
  徐斯或在意料之中,正想打個招呼,可還未轉身,衣襟一下被身前的搖搖晃晃的醉鬼捉住了。小醉鬼在他還沒有反應過來之際,將腰一躬,就對著他“哇”一聲嘔吐出來。
  任冰大吃一驚,待上前來,隻見徐斯的名牌襯衣、西褲、皮鞋無一幸免,都沾上了又酸又臭的嘔吐物。而他的臉,因這猝不及防的意外瞬間扭曲得發了青。他頭一個反應就是伸手要掰開江湖揪住他領子的手,可江湖不知怎的就是死死揪住不肯放,讓一貫儀態翩翩的他低吼起來,“媽的,你給我鬆手,鬆手,聽到沒有?”
  這番一鬧,兩間包房內的其他人等都驚動了,紛紛趕了出來。
  任冰的這間包房內的人士,徐斯大多都麵熟,均是紅旗的高層,什麽財務總監、財務經理、采購總監、HR總監等等,加上一個任冰,看來江湖是請這群紅旗元老吃散夥飯。
  元老們一見江湖失態,也失了色,財務經理嶽杉慌忙趕過來,同任冰一起七手八腳把江湖從徐斯身上拉開了。
  而徐斯一身的狼狽已經不能用語言來形容,他抿住唇,額頭青筋暴跳,雙眼狠狠盯住伏在嶽杉肩頭似乎已然醉過去的江湖。
  那邊的長輩立刻過來為江湖向徐斯道歉,服務生七手八腳趕來打掃現場,莫北過來拉了一拉徐斯,講:“我剛才讓這邊店長去隔壁百貨大樓買襯衫了,你先進包房清理清理。”
  徐斯恨恨瞥江湖一眼,她已經被嶽杉扶進了他們那邊的包房,整個人軟軟的,無知無覺,讓他更覺可恨。
  徐斯在包房內的衛生間簡單清洗了一番,換下髒臭的衣衫,此間的經理也將買好的上衣下褲送了來,尺寸正好,隻能慶幸今日同來的是發小。
  等徐斯整理幹淨走出衛生間,任冰已經等在他的包房內,是有話要講的樣子。莫北見狀便先告辭了。
  任冰叫了一壺茶,給他斟了一杯,問:“徐先生,你沒事吧?”
  徐斯隻覺得身上還留著嘔吐物的髒臭味道,一想起來自己也要作嘔。他冷冷地不情不願地“嗯”了一聲。
  任冰道:“江湖喝多了點兒,今天都是看她長大的叔伯阿姨、大哥大姐,難免放肆了。”
  徐斯冷著麵孔問:“以前江旗勝也放任她喝得這麽沒輕沒重的?”
  任冰附和地笑了笑,然後斟酌字句地半透露半詢問,“江湖今天說想重整騰躍,紅旗的財務嶽經理已經答應加入她的團隊了。”
  徐斯聽笑了。這小醉鬼請這班元老吃飯,果然是這意思。她竟然這麽自信,已然開始招兵買馬。徐斯在這極短的時間內,竟然想到如果不如江湖的願,她會如何?但答案來得也更快,她勢必不屈不撓,再接再厲。
  但這宗合作是有光明所在的,他徐斯又何必拘泥在此諸多刁難?他可不會像她,醉了一頓嘔吐,波及無辜路人。
  徐斯的心情平靜下來,抬頭看了眼正喝茶的任冰。
  就他現在這位下屬透露的訊息,最後肯陪江湖冒險的舊人隻有一個。這幫老狐狸,一個比一個懂得保重身價。他反問任冰:“你覺得怎麽樣?”
  任冰握著茶杯想了一想,才說:“江湖畢竟是江董的女兒,隻是年輕了點,不過因為年輕,才有更多可能。其他的舊同事能看到她成長,也替故老板欣慰。”
  徐斯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入口冰涼,這才發現錯拿了莫北的杯子。果真是人走茶涼。他講:“江湖也有心了。”
  這時候任冰的手機響起來,徐斯示意他接一下。
  給任冰打電話的是嶽杉,她說:“我把江湖送回去了,徐先生那兒沒什麽事吧?”
  任冰稍稍掩了手機說:“沒事,放心吧!”
  “沒影響就好。”嶽杉把手機掛上。
  她扭頭看著車後座歪在車窗口吹風的江湖,無奈道:“你這丫頭,何必跟人爭這個閑氣呢!”
  江湖愣愣地趴在車窗口,風呼呼地吹著她整張麵孔都發了涼,她才縮了回來。
  “他們這種人,專門落井下石發戰爭財。今天任冰不是講了,過幾天這位徐斯先生就要去北京,趁他們的競爭對手出事去享漁人之利了。”
  嶽杉歎息,明白她心的不甘,所以才會去惡作劇報複徐斯。這就是江湖,有冤必伸張。她勸慰,“但也不要借醉裝瘋,得罪了他,影響了騰躍的事情就不好了。”
  江湖同嶽杉在後視鏡中相視一笑,她誠摯而感激地講道:“嶽阿姨,謝謝你關心我,幫助我。爸爸講過,你是可以信賴的朋友。這一次我要麻煩你了,本來你都可以退休了。”
  嶽杉在後視鏡內,久久凝視了江湖一陣。
  江湖認真專注的神情,是極像江旗勝的,尤其是請求別人幫助的時候,眼內仿佛又一線光芒透出,或許是希望之光。她會讓你以為,你對她的幫助一定能抵達她所期望的成功。於是,這樣的幫助就會變得更加有價值更有回報了。
  嶽杉說:“我相信你會是個好老板。以後的路還很長,我們一起努力。”
  嶽杉今年已經五十三了,應當退休回去享受清福。江湖請她出山,用了眼淚攻勢,還有父親的舊語。
  一切原因無他,是江湖午夜夢回,看父親舊照片的發現。父母在自由馬第一個專櫃前的合影後方,有嶽杉的半個身影。她剪了齊耳的短發,穿的確涼的襯衫,手臂上戴著藏青色的袖套。閃光燈亮起來的時候,她的眼睛看向了父親的背影,而眉間有淡淡哀愁。
  這是一瞬間的永恒。
  江湖卻在二十年後的現在才發現,竟然也電光石火,明白了這麽多的舊人之中,能陪她於深淵處立起來的,也許隻有嶽杉。
  江湖仰麵癱軟下去,酒醉的腦殼逐漸在清醒。
  她想,她還是借了父親的光。其實沒有父親,她真的什麽都不是,可能連嶽杉都不會在身邊。
  但是,從今日起,她要站起來,保持健康的身體和清爽的頭腦,用事實來證明她的成與敗,對與錯。
  江湖長長吐了一口氣出來。
  
  Chapter 04 久違的溫暖
  狹小的街邊菜館,
  牆壁塗了簡單的清漆,
  靠牆有矮矮寬寬的窗戶,
  窗台上擱著些盆花水壺。
  小小空間內,
  卻有著濃濃的溫馨的味道。
  
  江湖在這天夜裏睡得異常踏實,也許酒精幫助了睡眠,讓她沾上了枕頭就進入黑甜鄉之中。
  手機是在清晨五點的時候響起來的,江湖翻個身,掙紮著醒過來,伸手夠到了手機。
  不知道對方是在哪裏打的電話,隻聽見背景音的一片嘈雜,江湖迷迷糊糊的,習慣性地“喂”了一聲。
  對方先笑了一聲,然後說:“江湖,我在一個月後的這個時間會回上海,我們進一步溝通。”
  江湖的腦袋空白了幾秒,人還在半夢半醒之間,她不能辨別出電話那頭的是哪個人,於是就問了一聲:“哪位?”
  對方也停頓了一兩秒,才簡潔地答道:“徐斯。”
  江湖木訥地說了一句:“哦。”
  沒有下文,對方掛機,空餘一串嘟嘟聲。
  江湖翻身又睡了過去。
  這一覺一直到太陽高高掛起來,她才真正完全清醒過來。
  江湖下床後第一個動作是翻了手機的來電顯示,最後一個電話接於五點半,正是徐斯來電。她才確定早上不是自己做的一個白日夢。
  她回想了一下他說的話,才肯定下來,他明確表明她的計劃在他考慮的範疇內了。一顆一直懸浮跌宕的心安了下來。
  隻是可氣他在這種時間來電,不太厚道,順手把手機電話簿內徐斯的名字改成了“敗類”二字。不過,有這一個月足夠江湖做很多事情。
  江湖先去把工作辭了,再同嶽杉一塊兒把父親留下的幾處物業拋售,這樣加上頭先的支票,流動資金更加充裕了。
  她是最後才同舅舅把騰躍的事情從頭到尾地溝通了一遍。
  裴誌遠壓根不知道江湖在騰躍上打了這麽大的主意,竟然還基本搞定了徐斯。來龍去脈他沒心思細究,隻聽還有增加投資的可能就讓一貫缺錢的他喜上眉梢了。
  江湖則想,舅舅雖不成器,但好在想法一貫實惠,這是有利於她的行動的。
  不過裴誌遠到底是江湖的舅舅,也有親戚的體貼心,提醒她說:“你現在搞這麽多花頭,到最後人家不跟你玩了,小心吃力不討好。”
  長輩的顧慮,不是沒有根據。
  徐斯在商業上頭的行為,總讓她有隱隱的不安。
  就拿她最近自媒體以及自己的耳目從徐風處得來的訊息來看,她就看得很心驚。
  華北那間飲料集團的股權紛爭終於鬧上了媒體,而他們北方的市場也被徐風吞了三分之一。
  這是明麵上的,暗麵上頭,這間集團在港的股票因為鬧上台麵的管理權紛爭而直線下挫,自然有人會趁低吸納,照江湖所知,幕後趁火打劫的絕對少不了徐斯。
  她聞之是心驚膽戰的。徐斯信息搜集之快速,運籌帷幄之幹練倒是其次,隻那份張狂的野心令人恐懼。
  這在這個月最後的幾天,逐漸變成了她心底的隱憂。
  徐斯在一個月後準時來找的她,也是在清晨時分,江湖睡得正熟,忽而手機鈴聲大作,驚得她一個鯉魚打挺翻身起來。
  手機藍屏上,跳動著兩個字——“敗類”。
  這次江湖醒來時就帶著十二萬分的警醒,她撫了撫胸口,深深吸了口氣,才把手機接起來,一接通,口氣就不怎麽好,講:“徐老板,現在才五點半。”
  徐斯在那頭笑了,聲音懶洋洋的,講:“我是昨晚回滬的,現在在佘山。這裏山明水秀,我們正好溝通你的計劃。”
  江湖的眉毛又想要豎起來,山明水秀和溝通她的計劃,根本成立不了因果關係。而他的語調透著的少年得意卻掩飾不住,他在北方首戰告捷,真以為是橫掃千軍的帝王,勢必要人人臣服了。
  這口氣她是憋不牢的,可是,這口氣在胸口來回滾了好幾圈,她咽了下去。
  不管他是不是帝王,總之,是她要去求他。
  她隻好妥協,答:“在哪裏等您?”
  徐斯把這個“您”受用下來,報了一個地址,是在佘山高爾夫別墅區,看來他一回上海就落腳在佘山的自家別墅,現在要等著她去覲見了。
  江湖問:“幾點?”
  徐斯說:“七點。”
  江湖一看鬧鍾,由此地至佘山別墅區少說三十公裏,他大少爺要求太過嚴苛。江湖剛想反駁,徐斯優哉遊哉加了一句,“我對你的保時捷有信心。”
  講完以後又掛上了電話。
  江湖坐在床上生了好半天的氣,才勉力強迫自己去衛生間好好梳洗一番。
  其後,她在慢慢將內衣、長筒襪、小西裝和套裙穿戴整齊的時候,忽而覺著,這樣好像是臨戰的戰士給自己裸露的身軀加了層層的盔甲,好麵對外間的風劍霜刀。
  然後她給自己打氣,自己已經離開江旗勝王國給她壘築的一個天空之城,麵對強敵環伺的現實,她要加倍用心加倍努力,才能生存。
  江湖出門的時候,在鏡子前給了自己一個相當像父親的微笑。
  好在出門出得早,往佘山方向的高架並不擁堵,一路很順暢。
  江湖希望今天能夠很順暢。
  抵達目的地的時候,她記起自己曾來過此地。這裏的別墅區在年前樓市低迷的時候掛牌最低三千五百萬,最高一個億。父親帶她來看過房,她最喜歡自帶遊泳池和小型高爾夫球道,上下三層坐北朝南,可以看見朝陽升起的那幾棟。當時父親講,等她結婚就送她一棟做嫁妝。
  言猶在耳,物在麵前,卻是人已逝去。
  徐家的別墅正是坐北朝南,可以看見朝陽,所以不是很難就找到了。她下車摁了門鈴,家政服務員來到門口迎接。
  江湖跟著家政服務員走進徐家的別墅,進門有個小小的花園,正是枝繁葉茂青翠時,分花拂葉進去之後,便是一座私人遊泳池。
  在這初夏未至,還有些微春寒的清晨,有人在遊泳池內矯若遊龍,來回遊了兩圈,從水裏濕淋淋地站了起來。
  江湖是頭一回在白天看到徐斯裸露的上身,按照他們這一類公子哥的修身習性,一定不會有贅肉,皮膚也一定會保養得宜。
  她站在花叢之外,泳池之前,尷尬地把目光從他赤裸的上身移開,同時腹誹了一句,“暴露狂。”
  家政服務員拿了一條寬大的黑色絲質浴袍替他披好。江湖一看那款式,就知道是範思哲的。
  徐斯自己動手紮好腰帶,一路大步流星走過來。經過花園這邊的矮樹叢,飄飄然的浴袍下擺被樹枝扯到,他也不以為意,倒是江湖為這件質地一流裁剪出色價值不菲的浴袍稍微心疼了一下。
  徐斯走到她麵前,用一個毫不掩飾的詫異表情說:“沒想到你隻遲到了十分鍾。”
  江湖不卑不亢,“很不好意思,我已經盡量趕了。不過現在看來,我得等您整理完畢?您慢慢來,我可以等。”
  徐斯雙手插在浴袍的口袋裏,趁著早上七點多的太陽光,可以把她明確地打量一遍。
  她的氣色很不錯,衣著很職場,表情很嚴謹,口氣很專業,就是和說出來的話不太匹配。
  他本來以為按照她大小姐的大牌個性,起碼會遲到一個鍾點。
  這點上,她是有劣跡的。還是兩年前同他和江旗勝都有合作的沈貴辦的一個房產商的party,江湖足足遲到了兩個小時,一到就對江旗勝撒嬌耍賴,借口路太遠。當然,現場也不會有人怪罪這位千金姍姍來遲。正因為有這段往事的經驗,徐斯才會這麽早去騷擾她之餘,同時又悠閑自在地遊泳。結果卻是如今的江湖麵對再遙遠的路程、再緊急的時間,都能夠迅速趕到。徐斯確有大跌眼鏡之感。
  徐斯在打量江湖的時候,江湖也在打量徐斯,不禁心生氣惱。這廝忒小看了人!他的態度分明就是料準了自己一定會遲到,所以才在這個時候肆無忌憚地遊泳。
  這不能說他給予她十足的尊重的,而且此刻他是穿著浴袍在自家別墅遊泳池前麵花園後麵會見她這位異性。
  太輕慢了,江湖想著,麵容益發嚴肅起來。
  徐斯根本不當一回事,且是這麽解釋的,“有一批上等牛菲力和鵝肝昨晚到貨,正好給端午節做個羅西尼粽子。今天邀了幾個朋友一起來試試菜,你也是吃中行家,一塊兒提點意見。”
  江湖先是詫異,“試菜?”
  徐斯笑答:“CeeClub下個月換菜單,希望朋友們捧場。”
  江湖把他的話消化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敢情CeeClub是他們家開的。
  徐斯說:“你也曉得開餐廳現金流來得快,往往可以解燃眉之急。我們沒有實力做連鎖,就開一家試試水。”
  江湖想,這位大少爺的手伸得真夠長的,麵上笑著客套道:“這樣特別的粽子倒是值得一嚐。”
  徐斯說:“那麽你等我三十分鍾,我們可以在朋友們抵達之前,把你的計劃討論一遍。”
  江湖問:“他們幾點到?”
  “下午一點。”
  那麽時間是足夠的,但徐斯將時間壓得也真夠緊張的。
  江湖不知怎的,就有一種想法,同徐斯的合作,壓力會不小。
  的確,在她坐到徐家別墅一樓的附加會議室內,同徐斯溝通營銷計劃的時候,切身體會到徐斯所施加的無形的壓力。
  徐家別墅在一樓的宴客廳旁邊竟然附設了會議室,根本就是說明這棟別墅的作用就是商務的,就如他們開的CeeClub。這一家人在商言商的專業程度簡直到了令人發指的地步。在這麽個環境內洽談合作,氣氛不會比在徐風大廈內更輕鬆。
  但一轉念,這何嚐不是反映出了徐斯的重視?
  江湖安心坐下來,拿出筆記本電腦。家政服務員送進來一壺茶,並給她倒了一杯。然後安裝好投影儀,調試正常之後,徐斯一身西裝革履地進來了。
  他坐在主人位,等家政服務員為自己倒了茶之後,示意江湖可以開始。
  江湖清了清嗓子。
  徐斯在之後的一個小時內,聽到了一份出色的報告講演。報告的框架清晰,巨細靡遺,把報告人的意誌闡述得淋漓盡致。而且絕大部分內容,已經屬於商業機密範疇,報告人完全可以保留。
  徐斯沒有想到江湖會一點點私貨都不保留。
  而江湖,用一副滿不在乎又格外認真的神態,把她的計劃、她的步驟,一條一條講得很慢很清晰,她還用精確的財務公式測算過成本和回報。
  徐斯有點較量的心思了,看來這一個月自己做了很多事,江湖做得也不少。在今天,她把屬於她江湖的王國的藍圖展現在他的麵前,告訴他,她可以用什麽方式幫助他賺錢。而他根據他的經驗和眼光,判斷下來的結果是,這樣的方式也許真的可以賺錢,說不定會是很多很多錢。
  在這個過程中,徐斯時而凝神細細思量,時而側耳專注傾聽,讓江湖很滿意他所表現出來的態度。這樣的態度使得她更加充滿了信心。
  在把一係列的計劃陳述完畢後,她用最真誠的語氣對住徐斯說:“徐先生,我期待可以得到您的幫助。”
  江湖從來不求人,徐斯是知道的。她以前也不需要求人,但是她現在在求他。
  江湖從來不求人,她自己是知道的。但是她今天必須要低頭,因為這也許是她最後的機會。
  徐斯不愧為商人,他用戲謔的態度,問出了他想問的一個關鍵問題,“江小姐,我以為你會從上一次的散夥飯上拉幾個人。”
  他正中要害了。
  江湖完美的計劃需要合適的人選來完成,而這也是她麵臨的第一個難題。在這一個月中,江湖並不像徐斯那麽所向披靡,她麵臨了第一輪的失敗。
  有一個詞叫“人走茶涼”,還有一句話叫“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這兩句注定了徐斯的“以為”在江湖實施起來會產生的必然結局。
  江湖心裏會有暗傷,隻能強自裝個表麵樣子,略歪一歪頭,睜大眼睛做無辜狀,還帶嬌嗔口吻攤手講:“可我喝醉了,錯過了好時機。”
  一時間,徐斯竟發覺自己很吃江湖裝糊塗扮可愛的這一套,還能笑著同她玩笑,“是錯過了好時機,喝多了會誤事,也會壞事。”
  都是聰明的人,一點即透。
  江湖於是在心內嘟囔,這樣講話真累。她坦率說:“我隻能說,我想盡力調配資源,讓他們人盡其才。”
  徐斯掃了一眼江湖所謂的“人盡其才”。她列出的團隊中,隻有嶽杉是這行內響當當的人物,其他的——這讓他怎麽說呢?
  可江湖是想好了說辭的,她一位位舉薦出來:
  “我的舅舅從業經驗二十餘年,資源豐富,未嚐不能兼任HR。騰躍的生產科長兼管銷售,是個老夥計,手藝很出名的,叫劉軍,五十多歲了。劉軍有個徒弟叫張盛,有把好手藝,不過是個瘸子。所以我想請兩個設計師過來一同和張盛做產品研發。”
  她把設計師的簡曆也遞了過來,一位是以前服務過紅旗的國內名師,還有一位是剛自米蘭學成的海歸。她對這兩人開列的薪水當然不菲。
  徐斯把手臂支到桌麵上頭,身子往前稍稍探了一探。他把眉毛挑高了,嘴唇微微撇著。他的表情證明了他的疑慮尚存。
  沒有關係,這些反應都在江湖的意料之中。如果要讓凱旋正得意的徐斯用心衡量,那就必須把條件講清楚,讓他去盤算。
  江湖繼續說了下去:
  “劉軍手裏經銷商資源算是比較豐富的。張盛在二十五歲就得了全市的勞模,技術是出名的出眾。兩位設計師有作品在這裏,一位還參加過歐洲的比賽拿過獎。”
  說完以後,江湖抿了一抿唇。
  徐斯還是沒有說話,讓她有些氣急,“總的來說,他們的行業經驗總比外行豐富。”講完即刻後悔,慚愧自己的自製力差,又衝動了。
  徐斯都看在眼內,笑了起來,“如果你是我的總經理,你需要為我負責,你的部門經理必須為你負責。你能完全信任他們嗎?”
  其實這個問題,在這一個月內,江湖反複問了自己不下百遍。
  騰躍鞋廠內的情況,她了解了個徹底。流程可以再造,但人心的確無法確知。她有她的不確定,也並不隱瞞徐斯,“在沒有更合適的人選之前,用生不如用熟。”
  徐斯把江湖麵前的電腦拿到了自己的麵前,再度將她的計劃從頭到尾看了一遍,一頁一頁,瀏覽的速度很慢。
  這確實是一份相當出色的營銷計劃,對品牌的提煉和推廣都很精準,傳播模式也很新穎。
  這是一份他看了就會想做一做的計劃。
  江湖真不愧是服裝大王江旗勝的女兒,從小浸淫在這個環境中,擁有得天獨厚的伶俐和創造力,還有初生之犢不畏虎的勇氣。
  徐斯在這一刻驀地產生兩個念頭:他是把她請來參加自己的項目,還是直接把這份計劃交給任冰參考?
  懷著這兩個念頭的他,一抬頭,觸到江湖的目光。
  她的目光盈盈,正正看牢他,告訴他,她需要他的幫助。
  是的,江湖是全身心地傳達著這個訊息。
  誠然,她還是驕傲的,背脊挺得像陡峭山陵一樣直。
  徐斯想,她會很累。她這麽累,他還生出這樣的想法,是不是太卑鄙了一點?
  江湖是真的很累。
  在漫長的被拒絕和爭取的過程中,這幾個月仿佛就是她的一生。而命運的裁判就在前麵。
  她的口很渴,連續說了這麽長時間的話,沒有顧得上喝水。
  在徐斯自己看報告的時候,她捧起了眼前的杯子。
  茶水雖冷,但茶香依舊。她知道是極好的碧螺春。青翠茶葉漂在茶水表麵,杯中茶水雖隻是個小小水世界,茶葉左漂右蕩,尋不到可以落腳的地方。
  她抿了一口,不夠解渴,幹脆全部喝光了。
  茶葉終於落定。
  這才爽氣。
  徐斯應該把報告看完了。
  江湖又清了清嗓子。
  她在催促了。徐斯推開電腦,揉了揉眉心。這個性急的大小姐言必信,行必果,果必達,鍥而不舍,竭盡全力。她在某些地方同自己很像,甚至可以匹敵。
  如果這份計劃真的讓她放手去實施,她能做到什麽程度?
  他想了起來,想起了她在天城山那夜的赤身露體的縱身一跳,是那般豁出去的堅定。
  那一跳已足夠他膽戰心驚的。
  徐斯在有確切想法之前,已經把這個頭點了下去。
  看到徐斯終於點了頭,江湖不禁心中鬆了勁。雖然還是笑著,甚至是笑容滿麵,可心中卻刮起了蒼涼的風,越來越冷。
  幾個月前,她同這個徐斯一樣是天之驕子。隻不過一天一夜的一個翻轉,她的整個世界就被顛覆了,她的遊戲規則不再掌握在自己手裏。
  她從來都不曾像現在這樣,為了爭取一個機會,支付十二萬分的精力,賠上了幾乎江旗勝千金所應該擁有的全部驕傲,苦口婆心,千般遷就。她就差雙膝一軟,跪到這個男人麵前,請他高抬貴手兼慈悲散金了。
  然則,一切都是她自尋來的煩惱。她也完全可以兩手一拋,什麽都不管不顧。
  但是,不能。因為她是江旗勝的千金,背負著江旗勝和江湖的雙重尊嚴,背負著紅旗和騰躍的雙重記憶。她要挺住。
  徐斯把這份充滿誠意和智慧的報告關閉,並將江湖的電腦關上了。他站了起來,伸出手,對江湖說:“我對你做的騰躍項目很有興趣,希望我們合作愉快。”
  江湖還是判斷了三秒鍾,確定徐斯這一次是一諾千金地答複了她。那麽,她應該邁開全新的一步了?
  她一時沒有伸出手來。
  徐斯當然注意到了,她總是用十萬分的戒備來麵對他。這很不利於他們以後的合作,他想。
  在徐斯要皺眉頭前,江湖適時地把手放到了他的手心裏。
  她的敏銳就在這裏,可以在他脾氣到達臨界點的瞬間出招化解。他便真的沒脾氣了。
  江湖想,他是答應了,她不可以讓他反悔。好漢應當抓住機遇,就像父親總是說:“我的成功源於一次次抓住了機遇。”
  她一想,就緊緊握住了徐斯的手,還主動搖了一搖。這便算一錘定音了。
  末了,徐斯說:“徐風的法務部會聯係你辦理相關的手續,江小姐,接下去我們是不是應該去慶賀?”
  既然溝通的結果注定應該表示一下愉悅的心情,那麽江湖也就客隨主便了。
  下午的party準時舉行,地點在徐家佘山別墅那間足有百多平米且設施齊全的廚房。
  徐家別墅的每一個地點都有它們存在的價值。他們把什麽都考慮到,什麽都準備好,所以最後什麽都能做到。江湖想。
  列席的有城內知名的財經版記者和生活版記者,還有幾位有名的食評家。CeeClub的主廚在寬敞潔淨的廚房裏現場製作口味獨到的羅西尼粽子。
  江湖駐足觀賞了一會兒主廚嫻熟的手藝,看著他輕巧地將牛菲力、鵝肝、鵪鶉蛋和綜合菇同加了鬆露酒的意大利進口大米一塊兒包紮成形態精巧的粽子。她想,徐斯做一個小小副業的新品發布會都能這麽用心思,這麽先聲奪人。
  她莫名氣悶,伸手順了一順額頭前的劉海,發覺出了一頭汗,便悄悄退出了廚房。
  廚房外是一片綠茵茵的草地,飲料櫃被露天放著,隨賓客自行取用。江湖想過去拿瓶啤酒解乏。
  徐斯跟著走了出來,有財經記者擁著他提問。大多是關於之前一個月徐風在華北戰略布局的問題。徐斯回答得遊刃有餘,兼之風度翩翩,從記者們的表情就可以看出,這夥財經槍手很吃他的這一套美男計。
  誰說在商圈裏隻有美女吃香?明明賣相佳的男人更受歡迎,這個時代早就是男色世界了。
  但江湖想不明白的是,徐斯明明這一天下午有這麽一個局,既照顧到他餐飲事業的廣告需要,又實現了他集團知名度的曝光,為何又非要捉她前來?
  她隻是稍動念頭,下意識朝徐斯那頭望了一望,就被他看到叫住了。
  有記者也朝這裏望過來。
  江湖隻好走過去。
  徐斯對記者們說:“接下去,我們會和騰躍有些合作。”
  這幫記者基本上都認識江湖,也都知道紅旗的情況,聽徐斯這麽一說,吃驚之餘立刻嗅出新聞點。
  江湖也是吃驚的。
  她沒有想到徐斯會當著記者的麵直接宣布今晨剛剛達成的意向,好像今天的結果也在他的算計之中似的。於是他們合作的新事業也有了個小小的發布會。
  天,這個男人把一個宴會利用得一舉三得。他還能再精乖一點嗎?但他給的這個機會太好了,也是符合她計劃內的某一個環節,她立刻抓住機會,向圍攏過來的記者好好介紹了一番“騰躍鞋”。
  得以從記者的包圍圈中脫身的徐斯自顧自取了一瓶啤酒,站在大太陽底下飲了一個透心涼。
  江湖回答的尺度把握得不錯,回答問題時的表情也很好,眉目飛揚,語調抑揚頓挫,合該是一位在聚光燈下獨領風騷的人兒。且兼不驕不躁,不露聲色不透底線,把該答的問題答完以後,有技巧地轉移了話題。
  她中途過來取啤酒,徐斯手快,遞給她一瓶徐風的果汁。
  江湖對著徐斯瞪眼睛。
  徐斯笑著說:“酒後失言更會失態,要注意。”
  江湖看在徐斯即將成為自己的老板的麵子上,忍氣吞聲接了過來,轉頭同記者聊起了豐田汽車最近鬧出的召回問題汽車的話題。她閑閑講一句:“有熟人同我說,有一天突然看到這條新聞,第二天逢人就被問一句,‘今天你的車被召回了嗎?’”
  大家哄堂大笑,在一邊旁聽的徐斯一口啤酒沒喝下去。
  徐斯舉酒瓶時,側頭對身邊的江湖耳語了一句,“我的車還真沒被豐田召回,多謝提醒啊!我等一會兒就給他們打投訴電話去。”
  江湖也舉起瓶子,同大家碰杯,把橙汁一飲而盡,不知為何,心情格外歡暢。
  徐斯又在她耳旁輕語,“還有,我可不想再聽到那聲讓我肉麻的‘您’。”
  江湖把頭低下來,倒不是心虛自己先前的虛偽嘲諷的存心客套,而是在想,她要同徐斯建立良好的合作關係,而且他會是一個很好的合作對象,她要把天生的敵意收起來,更加職業化地麵對這個男人。
  父親講過一句老話:“在商場沒有永遠的敵人,也沒有永遠的朋友。”
  她要同徐斯做朋友,而不是敵人。因此,她抬起頭來說:“那晚弄髒了你的衣服,真不好意思。”
  徐斯隻是微微笑了笑,根本沒有在意。
  Party不到傍晚就散了,回到市區以後,江湖沒有徑直回家,而是去了久光一樓的JeanPaulGaultier專賣店裏選了一條純白的休閑褲,又配了一件白色的恤衫。
  這套衣服是她預備賠給徐斯的,買什麽樣的是她回來的路上就想好的。徐斯的衣服總會帶著點暗妖,JeanPaulGaultier新款裏頭最低調的款式應該適合他,至於尺碼,她略微估算了一下就心內有數了。
  江湖拎著包裝袋從店內走出來時,看見了高屹。
  高屹沒有看見她,他站在百貨公司前頭,同他身邊的人講著話。看著是忙著辦公務的,所以他不會注意到她。
  江湖走過一間間名牌店時,存心別過頭,佯裝看著裏頭的櫥窗。
  夕陽的餘暉灑落下來,櫥窗倒映出人行道上的人來人往。
  江湖看到與自己擦身而過的高挑女子,猝然就把頭轉了過去。女子在奢華的名牌店門口路過,而她穿的不過是最普通的高領白毛衣和深棕色的長裙。她的步履輕盈,仿佛微步行走在漣漪之間,背負著萬丈夕陽之光。
  靜安寺的鍾聲正好在此時響起來,敲到江湖的心間。她看著長裙女子走向高屹,把她的雙手交給了他。
  江湖的眼前有些許模糊,揉了揉眼睛,手裏的包裝袋和手提包嘩一下全部掉在地上,手提包的扣子沒有扣緊,裏頭的手機、錢包等物件三三兩兩地散落出來。她狼狽地蹲下來,七手八腳把東西撿起來,但總是撿了東邊的丟了西邊的,最後胡亂地把手機和包裝袋一起抓到了手裏,提了起來,逃也似的離開此地。
  從百貨公司的停車庫裏拿了車,再開出路麵,路麵上很堵,路路不通,江湖的腦瓜嗡嗡作響。
  這時,被她隨意丟在副駕座的手機響了起來。她接起電話,徐斯劈頭就問:“剛才打電話有什麽事?”
  江湖沒頭沒腦地想,她什麽時候給他打電話了?一轉念,難不成是剛才無意摁到的?這原因就不太好講了,隻好撿現成的借口來做掩飾,“上回的事情很抱歉,我買了一套衣服賠給你。”
  也許她的態度轉變太快,讓徐斯大出意外,笑了聲,“你費心了。”
  接下來江湖就不知道該說點什麽好,心裏隻是模糊地想,如果今晚有個人說說話就好,不用一個人再胡思亂想,於是便問:“要不我今天給你吧?”話出口才覺冒失。
  但是沒想到徐斯竟然答:“如果你不忙的話,那當然沒有問題。不過我今晚得和任冰開個會,那之前隻有兩個小時。”
  江湖隻覺得自己腦袋似糨糊,趕了自己上了架,說:“你挑個你方便的地方吧,我請你吃晚飯。”
  徐斯講:“得了,哪能讓你又買衣服又請客,還是我請你吧!你在哪兒?”
  江湖講了下方位,徐斯便說:“你先去餐廳排隊吧,往靜安寺朝南再過幾條馬路的桃江路。”
  江湖想了想這位置,“俏江南?還是俏江南隔壁的日本料理?這兩家都不用排隊吧?”
  徐斯嗤笑,“不是。”然後報了一個江湖聞所未聞的餐館名字,還催她,“快點啊,這時候等位得等死。”講完就把手機掛了。
  江湖沒好氣地掛了電話,一望路況,不住埋怨他這位大少爺有一百種的花樣讓人煩惱。他可選了個好地方,完全和她折出來的方向反著來,這回她被堵在路中間,前不前後不後的。好不容易尋了路口折返回來,按照徐斯給的地址,一路尋過去,終於尋到他說的那條弄堂,從小小平房頂上破落燈箱顯示的招牌確認了這地址。
  竟是一家小餐館,還有個拗口的名字叫“博多新記”。
  江湖小心翼翼把車停進了那條弄堂裏,弄堂裏沒有保安幫著倒車,她的技術向來不好,就怕不小心擦了車。這份辛苦自然又記到徐斯頭上。
  等下了車,江湖更傻眼了,博多新記門口密密匝匝圍了兩圈人,都在等位。她掂了一掂手裏的紙袋,還是回頭放回了車內。
  再走到小店門口時,江湖先往裏初初一探。小店真是小得離譜,才二十來平方的亭子間,裏頭小方桌統共六七張。牆壁塗了簡單的清漆,靠牆有矮矮寬寬的窗戶,窗台上擱著些盆花水壺。小小空間內,人聲鼎沸,最大的優點不過是幹淨。
  無法想象徐斯會選這個地方。
  僅有的三四位服務員在內忙得暈頭轉向之餘,總算還能兼顧到外頭等位的客人,先來奉上了菜單。江湖翻開一看,菜單上頭招牌菜才二三十元,竟沒有超過五十元的大菜。
  再度無法想象徐斯會選這個地方。
  就在江湖排著隊看菜單的時候,徐斯還算準時地抵達了。
  他從弄堂裏走進來時,看見江湖孤零零一個人站在了小店的門口。一抹微光勻勻灑在她的身上,讓他看清楚她臉上的妝容有點殘,因為妝容殘了,人會愈加顯得憔悴,被燈光一照,特別明顯。
  怎麽和上午整個狀態都不一樣了?當然,心裏這樣想,口頭上,他是絕對不會問的。
  江湖一抬頭,望見徐斯是自己走進來的,先問:“你的車呢?”
  徐斯講:“四個輪子的能比地鐵快嗎?”
  江湖當即有了不算太好的預感,“那等會兒?”
  果然徐斯是答得如此理直氣壯,“一會兒你送我回浦東吧,過了江就行。”
  “徐老板,你行。”
  徐斯笑嘻嘻問:“想點什麽菜?”
  江湖也笑,露出小虎牙,有點不懷好意,“你不會是因為要請客才這麽省吧?”
  徐斯沒同她計較。
  服務員來請他們入席了,小小的兩人台麵,一平方米都不到。兩人相對坐下,距離一下拉近了不少。此間空間又逼仄,江湖感覺從來沒有離得徐斯這麽近。
  她稍稍不安,往後退了一退,牽動小小的椅子,引來後頭座位上的人的抗議。
  可徐斯坐得老自在了,如他這樣的長手長腳蜷在小小椅子上應當是不舒服的,可他調整了一下角度,依然能坐出倜儻的感覺來,惹得鄰座的女孩兒偷偷看了他好幾眼。恐怕他是這裏的常客了。
  江湖趁他點菜的工夫問:“你怎麽曉得這麽個地方?”
  徐斯邊同服務員點菜邊說:“以前我們集團的老大樓就在附近,我常和一幫同事過來吃午飯。”
  江湖想,這樣的地方隻有他的員工才可能帶他過來,而他也肯過來,真算難得。不過她講:“這裏的客飯隻要二十來塊。”
  徐斯抬了眼睛望了她一眼,眼底似笑非笑,“二十來塊的客飯比兩百來塊的牛扒好吃,你會選哪樣?”
  江湖不懼,望著他的眼睛,也笑,“CeeClub的牛扒也要兩百來塊。”
  徐斯自認胡攪蠻纏的本事差了江湖一大截,隻搖搖頭先管點了幾樣菜,有沙薑雞、燒鵝、燒豬腩肉、鹹魚雞粒煮茄子煲、梅菜筍、剁椒蒸鱸魚,並兩碗白米飯。
  菜上得很快,所以更加顯出菜量的驚人,擺了滿滿一桌。
  江湖直納悶,敢情中午的羅西尼粽子沒能讓徐斯吃飽。
  她先嚐了沙薑雞,特製的沙薑粒入口香脆,雞肉滑爽細膩;再嚐燒鵝,豐腴香脆,兩道菜絲毫不輸名潮州菜館的水準。諸般滋味一過舌尖,即刻明白徐斯為何會選這間餐廳。
  徐斯把茄子煲的汁往白飯上一淋,埋頭吃得正香,也沒什麽矜持,看上去同周圍的白領男士無甚差別。看得江湖一怔。她從他的身上,仿佛又能看到另一個人的影子。
  她又發了怔,徐斯看出來了,同她講話,讓她回神,“我有幾個月沒來這裏了,難得解一次饞。”
  江湖莞爾,“CeeClub的大廚會不會很沒成就感,讓老板這麽懷念小店口味?”
  徐斯一本正經講:“老板二十年前脖子上掛鑰匙的時候,就靠路邊小店提供晚餐,才能挨到深夜爹媽回家。”
  就這麽一句話,江湖聽得把手裏的筷子擱了下來。
  原來他們的童年也有相似之處。
  曾幾何時,她也是脖子裏掛枚鑰匙,每晚找路邊小店解決晚餐,再回家守著大門等待父親回家。那時候是掐著手指頭數鍾點。後來高屹的媽媽來家裏當了保姆,才把江湖從路邊的小店裏解放回家。
  高屹的媽媽做得一手好菜,尤其是白斬雞,堪與小紹興一比。那雞肉滑爽細膩,就像剛才吃的沙薑雞。她做好了白斬雞,從不準高屹先吃。她做的規矩是由江湖吃剩了,高屹才能吃。
  小小的江湖享受這樣的特權是享受得理所當然的,一直到高屹的媽媽去世。
  她突然在想,這位長輩到底是用怎樣的心態,才能這麽盡心盡力地照顧她的呢?
  吃過飯,他們一起去拿車,這時候的弄堂裏比剛才江湖停車的時候又多了好幾輛車。
  徐斯一瞧,樂了,“你的車還不是最貴的。”
  可不,江湖的保時捷後頭就是一輛奔馳,龐大的體積完全把路給擋了。她跺跺腳,“開了輛奔馳來吃什麽小潮州菜館,旁邊的桃江路才是正經。”
  後來還是靠徐斯幫江湖把車倒了出來,他教訓了她一句,“怎麽考的駕照?”
  江湖沒有作聲,把擱在車裏的紙袋遞給了他。
  徐斯隨手擱到車後座,客氣道:“破費了。”突然又問她,“你怎麽知道我的尺碼?”問出來又覺得問得不妥。
  果然江湖語塞了半天,才口氣生硬地講:“我隨便買的,不合適的話可以去換。”
  徐斯隻是瞥了她一眼。
  她還不太會掩飾一些細微的表情,這時候尷尬了,麵孔就僵硬了,甚至是氣鼓鼓的。讓人看著好笑又可憐,會想要揉揉她的發,忍不住心生憐惜。
  或許他的探尋目光被她察覺,也感到太過沉默有欠禮貌,江湖清清喉嚨想要講話,徐斯正巧也同時開口,兩人都沒聽清對方在講什麽。
  徐斯複問一句:“你剛才說什麽?”
  江湖說:“徐先生,希望你好好做小紅馬這個牌子,我爸爸生前一直看好童裝市場的。”
  前所未有地,徐斯萌生了無緣無故的心虛,由此而詞窮,想了半天隻能答上“我會的”這句幹巴巴的客套話。
  他想,她心底到底是存著這樣的心事,她清醒地明白了,不論是自由馬也好,小紅馬也罷,之於她而言俱已成灰。這個瘡疤才是她堅持爭取騰躍的動力,現在能夠對著他這麽個她完全有理由訴諸委屈和憤怒的人平靜地講了出來,已經表明了她要重新開始的決心。
  難為她一介孤女承受這麽多,鍛造出這麽一份氣量。
  徐斯幾乎要敬佩她。
  心中時而翻滾的萬種苦澀,也唯有江湖自知。她又無言,默默把頭扭過去,看車窗外路側的燈火。這時車子上了南浦大橋,夜色下的黃浦江上傳來模糊的鳴笛,聽著像是嗚咽,月亮如鉤,掛在巍峨的橋塔之上。
  月落烏啼霜滿天,徐斯選擇保持車內靜謐氣氛,就怕真的霜滿天上。
  就這樣一路無事地過了江,他把車停在了陸家嘴的地鐵站口,下了車,對江湖說了聲“謝謝”。
  看他提著紙袋離去,江湖才換回到駕駛位上,又往那頭看一眼,徐斯已經進了地鐵站。
  很難想象開慣跑車的徐斯會去坐地鐵。江湖搖搖頭,原路折返回去。
  第二天徐斯上了飛機,抓緊時間補眠,隱隱約約聽到坐在身邊同行的洪姨同母親講了講騰躍的事情。
  “騰躍未必不是一隻潛力股。做江湖的這盤生意完全進可攻,退可守。如果廠子做好了,徐風自然受益,屆時轉手多份收益。做得不好了,江湖自己的投資自負盈虧,賣了設備和牌子,我們的損失也能收回來,還能多收一隊人才。”
  雖然是洪蝶講出來的,正正是徐斯對江湖這盤生意的看法,也是他最後決定同江湖合作的其中一個原因,可是乍聽入耳內,還是覺著頗為驚心。
  徐斯暗中睜開眼睛瞅了嬸嬸好幾眼。
  嬸嬸一如既往地光鮮亮麗,皮膚好得看不出年齡。這麽一個麗人兒比年輕她幾十歲的江湖還要風采翩然。尤其當斷處,能比男人更加堅決。
  母親思考了一會兒,才說:“江旗勝如果不是心肌梗塞,講不定能渡過此劫,哪會給徐斯這種後生小輩撿了便宜?他的女兒我有印象,年輕人想做些事情,能互惠互利的話,助一把也不會費多大工夫。”
  顯然,是讚同了洪蝶的意見。徐斯繼而又閉上眼睛,母親被嬸嬸說服總是好事一樁,免了自己許多口舌。
  他在北京的時候,上海方麵關於騰躍事務的處理由集團法務部和財務部主持,他同時暗示了任冰多多關注此事。
  任冰得令,不多問是非,盡責把一總情況向徐斯如實匯報。
  為江湖打頭陣的正是跟隨江湖進入騰躍的嶽杉。她真不愧也是江旗勝身邊的人,專業素養不容小覷,同徐風辦理手續的便是她,同時她還把騰躍的財務製度好好地清理了一番。
  至於江湖,倒是還沒有什麽太大的動作。
  念及此,徐斯竟然開始期待看到江湖在騰躍會有怎樣的一番表現了。
  
  Chapter 05 披荊斬棘
  做人有三碗麵最難吃:
  體麵、場麵、情麵。
  頭等人,有本事,沒脾氣;
  二等人,有本事,有脾氣;
  末等人,沒本事,大脾氣。
  
  徐斯回到上海的第二個禮拜,才得空親自去了一趟騰躍。
  成為騰躍的控股方以後,他還沒有在廠內正式亮相過。一來,忙於徐風飲料華北市場的事務和小紅馬項目的籌建;二來,他是有心的,想江湖一定也不太希望他過分幹預騰躍的內政。
  這個女孩一定同她父親有一樣霸道的本性。他並不想將自己和江湖的關係從之前的劍拔弩張轉變成另一種形式的劍拔弩張。所以他在這天去騰躍事先沒有通知任何人,但是沒想到會還沒見到江湖,就碰巧親眼目睹了一場小小的對峙。
  就在騰躍的車間裏,往日老在徐斯麵前涎著臉的裴誌遠,當著烏壓壓一群工人的麵沉住麵孔青筋暴跳,厲聲喝道:“老劉,你在廠裏做了這麽多年,難道不知道規矩?吃完中飯不好好休息,在這裏鬥地主像什麽樣子?”
  剛走到車間門口的徐斯見狀,不動聲色地停在車間門口旁觀。
  裴誌遠對麵站的那個正是他開口指責的人。那人有張油光水滑的胖臉,天生眯眯眼,像極了彌勒佛,所以看不出他是在笑,還是沒笑。
  江湖就站在裴誌遠的身邊,一身白T恤破洞仔褲,下頭一雙騰躍的紅線膠底鞋。徐斯第一眼看過去,差點把她當成了工廠裏的打工妹。
  她正微微皺牢眉頭盯著自己的舅舅。她身後站著個一臉驚驚惶惶的中年瘸子。
  人全部齊了。
  徐斯一個一個掃過來,對照裴誌遠剛才的話和江湖曾經的介紹,便知“彌勒佛”應該就是劉軍,瘸子是劉軍的徒弟張盛。
  劉軍聽了裴誌遠的話用袖子揩一揩嘴,笑眯眯講:“我的老廠長,這有啥大不了的?你還不是炒股票?你是大賭,我們就小小地放鬆放鬆,不用這麽上綱上線。再說,這不是給我們江總經理出難題嗎?她不了解這裏的情況,會誤會大家的。”
  幾句話好像是笑言笑語,但沒有給裴誌遠留分毫麵子,無怪乎他氣得臉上青白一片。
  江湖仍是什麽話也不說。
  裴誌遠氣得直發抖,指著劉軍吼,“你來勞資科把賬算清楚,明天不用來了。”
  圍觀的工人哄然。
  裴誌遠講完就背著手怒氣衝衝往車間另一個出口走了,剩下來的人隻好看著江湖。
  劉軍也看著江湖,“江小姐,我在工廠幹了二十年,裴廠長現在當勞資科的老大了,不能就這樣讓我下崗吧?”他講完便立刻得到了站在他那一邊工人們的支持。
  江湖終於開口講話,非常輕聲細語,“劉叔,工人在工廠裏鬥地主影響是不好的,裴廠長的顧慮是對的。不過大家是需要放鬆放鬆,他也是一時氣急了才講出這樣的話來,您也不要放在心上頭去,我去同他講講。”
  劉軍勉為其難“嗯”了一聲,江湖趁機拍拍手說:“大家先開工吧,趕了這批貨,我們月底開一頓洋葷慶功。”
  工人們倒是聽她的話,一聲令下能做到各就各位。
  江湖看見了杵在工廠門口抱胸看戲的徐斯。
  她走到徐斯跟前,恭敬頷首,“歡迎老板視察工作。”
  徐斯用老板的神氣掃一眼當著全體勞作工人的麵,大大咧咧在工作間內坐下來喝茶看報紙的“胖彌勒佛”。
  江湖說:“到我辦公室去吧!”
  她的辦公室就設在廠房後頭的平房裏。
  騰躍的廠區同紅旗的廠區相比,簡陋太多了。隻不過一間製鞋車間並車間後頭一百多平米的平房。平房分成四間,作工廠管理部門的辦公室之用。
  江湖的辦公室隻有二十平米,鋪了原木地板,地板很亮,門口放著深棕色的鞋墊。徐斯抬腳在墊子上擦了擦。
  辦公室的東麵開了扇小窗,窗台上放了一盆仙人掌。這是房內唯一的植物。窗台下是一張宜家款的原木色寫字台,比一般的寫字台矮一些,因為要配辦公椅。辦公椅其實不是辦公椅,而是家用的單人沙發椅,上頭鋪著軟綿綿毛茸茸的白色墊子,坐上去一定很舒服。
  徐斯選擇坐在舒服的椅子上,江湖隻好轉移到寫字台對麵的雙人沙發上。
  雙人沙發是橘色的,可以分拆成沙發床。沙發的左邊疊放了三隻水果色的三腳圓凳。右邊立著一張小巧的原木色兩用矮櫃,既可以做茶幾,也能夠儲物。徐斯忍不住問:“這櫃子裏放被子?”
  江湖點頭。看來她是做好了長期抗戰的準備。
  江湖從寫字台旁的書架上拿了一瓶屈臣氏的礦泉水遞給徐斯,講:“我不喝咖啡不喝茶,隻好怠慢了。”
  那座書架同樣是原木色的,足有九層,上頭五層放著書籍和CD,下頭三層放著些生活雜物和食品,什麽牙刷、茶杯和礦泉水、麵包、餅幹、巧克力全部混在一塊兒。最下頭一層是個開門櫃子,也許放的是江湖的換洗衣物。
  徐斯沒有問,他扭開瓶蓋喝了口水,又望望包裝,講:“推薦換徐風的純淨水。”
  江湖從書架上拿了一袋麵包同一支鋁管下來,鋁管像是裝牙膏的那種。她說:“我中飯還沒吃,不介意我先填填饑?”
  徐斯請她自便。
  江湖扭開了鋁管,將鋁管內的東西擠到麵包上,咬了很大一口。
  她吃東西的表情很可愛,鼓著腮幫子很坦率的樣子,在他麵前也絲毫沒有掩飾。
  隻是徐斯受不了她把牙膏狀的東西塗到麵包上,還吞咽得這麽津津有味。他伸手就把鋁管從她手裏抽了過來,原來是帶蒔蘿的魚子醬。
  “這玩意兒是配雞蛋和薄脆餅的,有你這麽吃的嗎?”
  江湖從容地解決掉手裏的麵包,才說:“這樣方便。”
  徐斯瞟了一眼她放麵包的袋子,“真夠崇洋媚外的,離這裏最近的一家Paul在金橋吧?老法的麵包有這麽好吃嗎?硬得可以砸人。”
  江湖拍拍手,笑,“是在新天地的店裏買的,總覺得那裏的麵包發得比其他分店更好些。”
  徐斯也笑。江湖保持著她生活的品質,很好。她是在認真且開心地生活了。
  江湖從文件夾內抽出了幾份文件遞給徐斯,“這是最近的工作報告。”
  徐斯將魚子醬放在手邊,接過文件,一份一份看下來。
  這本來就是他今日來此地的目的,所以一定不會怠慢。重整騰躍後的管理工作和財務工作,她都處理得不錯,也有很專業的人在幫她,他很放心。他把文件看完交還給她。
  江湖沒有打算隱瞞她目前遇到的首要問題,她說:“這裏有些老廠的陋習,一時半會改不了。劉軍手底下一幫工人散漫慣了,老是上班鬥地主。”
  徐斯問:“你舅舅不會才知道吧?”
  江湖沒有作聲。
  徐斯終於明白為什麽騰躍這麽多年隻靠江旗勝施舍來維持生計了。
  這時有人敲了敲門,江湖應了一聲,“進來。”
  瘸子張盛推開門,見江湖在待客,猶猶豫豫地講:“我——”
  江湖快人快語且和藹,說:“進來吧,這位是徐風的徐先生。”
  張盛怔了怔,隻好一瘸一拐走進來,朝他鞠了一躬,“董事長好。”然後就站著沒敢說話。
  江湖拆了一隻圓凳請他坐下來,和氣地說:“別在意,剛才的事情老板已經看到了。我正要解釋一下。”
  徐斯莫名地望住江湖,因為她口氣裏除了和氣,竟然還有幾分無奈和委屈。
  天知道她怎麽一下就委屈了。
  顯然張盛也看到了,他木訥的麵孔上滿是為難,遲疑又遲疑,才期期艾艾對徐斯說:“董事長,雖然工人們午休時候鬥鬥地主,但他們做工還是很賣力的。”
  這明明是在幫著江湖解釋的腔調。但徐斯自問從始至終,就這個問題上頭,他沒說過一句施壓的話吧?他決定不發表意見,看看她在唱什麽戲。
  江湖接著張盛的話解釋說:“是這樣的,上午我找張盛了解個別組長的情況,張盛講了中午賭博的情況,結果舅舅正好路過聽到了,今天中午去抓了個現行。”
  徐斯配合江湖的解釋點點頭。
  江湖繼續講:“我們會處理好的。”
  張盛聞言,囁嚅了一下。
  江湖看到了,鼓勵道:“你還有什麽想講的?有些情況是應該讓老板知道的。”
  張盛才為難地說:“如果劉師傅不做了,有一大半人會跟著劉師傅走的。現在工人很難找,接下去那批給美國的鞋子就難辦了。裴廠長現在——”他老實巴交地捶捶頭,“都是我多嘴了。”
  徐斯仍然沒講話,隻瞟了一眼江湖。
  江湖開口安慰張盛,“不會的,他們不會怪你的。等我們新的績效考核公式做好,大家多勞多得,提高效率完成美國的訂單,就還有獎金。大家都會樂意的。我希望大家能明白我們財務和人事做的新製度是為了大家的福利,總之,會越來越好的。這點老板是可以證明的。”
  張盛聽得連連點頭。
  隻聽江湖繼續說:“不過劉師傅在工廠裏聲望很高,會有些工人不理解我們現在做的,我們管得嚴是為了讓他們多賺錢,如果他們能了解這點,哪裏會怪你呢?我在這裏當著老板的麵跟你講這番話,就等於立了軍令狀,一定會讓大家跟廠子一起進步,一起賺錢的。”
  江湖這番聲情並茂把徐斯聽得驚詫無比,把張盛聽得心悅誠服。張盛挺了挺腰,講:“我曉得了。也許是大家還沒能理解江小姐和裴廠長的苦心吧!”
  等張盛又躬了躬身子離去,徐斯才問江湖:“原來是把我當背景板了啊。”
  江湖笑,“你來得真及時。”
  原來事情是這樣的。
  這幾年來,一直管生產和銷售的劉軍在騰躍很是積累了一股勢力,大有和廠長裴誌遠分庭抗禮的勢頭。裴誌遠素來計短誌短,一向對劉軍一夥所作所為視而不見。
  江湖正式上任後,劉軍對她這位新老總沒有正麵耍橫,但也不那麽放在眼內。嶽杉請劉軍配合做新的銷售報表被頂了回來,江湖於是不再提原先計劃內將劉軍掌管的生產業務交由張盛來管理的想法了。
  張盛這個人,因為自身的殘疾一直很自卑。但他老實巴交的,人緣卻很好,同劉軍又有師徒之誼,許多工人與他很親近。江湖有心有意地同他喝過好幾次茶,很是虛心地請教了一番,當然也讓張盛看到了她的誠意、本事和在騰躍上頭的抱負。張盛確實是真心為工廠前途著想的人,認同了江湖以後,明裏暗裏總能提點幾句。
  這天他向江湖暗示工人們午休賭博很猖獗的時候,恰好被裴誌遠聽到了。不知怎麽這些日子裴誌遠對劉軍一夥的氣越來越大,逮住這個機會狠狠地發作了一回。
  江湖這樣一解釋,徐斯就懂了。他把江湖打量了一遍,這個“不知怎麽”到底是怎麽回事,江湖沒有加以注解,但裴誌遠怎麽一下就長了誌氣?看來是另有文章的。
  他又把她打量了一遍,每次打量她都會有新發現,每次都能刮目相看。
  江湖的心計是裴誌遠遠遠比不上的,騰躍交到她手上,或許是得遇明主。
  徐斯說:“你這是欺負老實人,這回張盛不得不去工人中給你當宣傳委員了。”他心想,何止是欺負,她一上任就把工廠裏的陳年矛盾炒到白熱化來方便自己行事。現下還有心利用現成的機會,把他也當成道具耍了耍。
  江湖見他手裏的水喝完了,又遞了一瓶給他,說:“我舅舅這口氣一定咽不下去,所以他可能會去幾間老廠子挖人,可能有幾間是老板你投資的,請多多包涵。”
  徐斯一口水沒能及時咽下去,差點噴出來。
  江湖慢條斯理說:“當然,隻要我的工人一個不少,舅舅不會成功挖到人的。”
  徐斯把水放下,他抓起剛才信手放在一邊的魚子醬。
  江湖吃東西看似豪邁,直接拿牙膏似的魚子醬塗到麵包上。但實際上,沒人注意到她擠鋁管的時候是由尾部慢慢一點一點往前擠壓,這樣可以保證鋁管不會斷裂,並且每一寸魚子醬都不會被浪費。
  他把魚子醬放在手裏,問:“怎麽沒見你的車?”
  江湖說:“在這裏怎麽能開名車呢?工廠裏有金杯。”
  徐斯把魚子醬還給了江湖,是時候準備道別了。
  他晚上同齊思甜還有個飯局。徐風新飲料在北方銷售勢頭喜人,齊思甜的廣告功不可沒,有其他廣告商也看中了她,奉上千萬合約。
  齊思甜說好要請他吃飯,就選在CeeClub。
  時間差不多了,雖然江湖的坐椅很柔軟,他還是令自己站了起來。
  江湖起身送他離去,請了保安為他倒了車。
  幾天之後,打定主意和江湖在騰躍相依為命的嶽杉一大早拿著設計稿件和供貨合同,急急地來找江湖。
  嶽杉說:“這個牌子的設計師和打版師給的皮料使用尺寸是兩尺,合同上簽的也是兩尺,但劉軍購買皮料按照兩尺二入貨,對裴廠長報的是兩尺一。他報給工廠的尾單數量與實際生產出的尾單數量配不上。”
  江湖親自把供貨合同內的細則和設計稿件進行核對,憤怒到極點。
  “這批貨的尾單有裴廠長老關係經銷商收的貨,但劉軍隱瞞的那批尾單數量就不清楚流落何方了。”
  江湖冷笑,“看來舅舅一直不知道劉軍的瞞天過海,他怎麽可以這麽大意!”
  “以前財務科的頭頭是劉軍的親戚,要隱瞞廠長,太過容易了。”
  “我原來希望他可以再為廠裏出出力。”江湖歎氣。
  嶽杉收好所有的文件。
  江湖說:“如果我現在辭退他,他會立刻帶走一批熟練工。”
  嶽杉恨道:“現在網絡銷售如火如荼,名牌尾單利潤可觀,劉軍獲利多少可以想象得出來。這樣的蛀蟲手底下的人有樣學樣,能好到哪裏去?”
  江湖沉吟,細細看那嶽杉。她本也是個雷厲風行的人物,隻是——江湖說:“若是我爸爸,立馬就炒他魷魚了。”
  聽她提到父親,嶽杉臉上無辜紅了一紅,繼而歎氣,“今時不同往日,但也不能縱容。”
  是的,江湖點點頭,“能留住熟練工,總好過在民工荒的時候招人。”她又悵然,“騰躍淪落至此,劉軍和舅舅統統有責任。”
  嶽杉也悵然,“是啊。”
  “先把財務科劉軍的那位遠房親戚辭退,殺雞儆猴還是有其必要的。”江湖說。
  真是孺子可教,嶽杉感到欣慰。
  江湖對嶽杉撒了一個嬌,“嶽阿姨,真幸運有你在我身邊。”
  嶽杉麵上又紅了一紅。
  江湖的姿態像是她的小女兒,何其可憐可愛。
  她想起江旗勝,又黯然神傷。
  江湖很快就簽署好辭退令,交給裴誌遠。
  裴誌遠閱後大怒,叫道:“原來他們蛇鼠一窩這麽久了!”
  江湖看著舅舅輕輕搖頭,怎麽讓她開口呢?
  騰躍的痼疾在這裏。劉軍和舅舅都是謀尾單外快的人,看中蠅頭小利而不思進取,何其可悲可歎。
  江湖做出一個無奈表情,“可是一幫工人會跟著他走。”
  裴誌遠隻想劉軍早走早好,最近三五不時就有工人來匯報劉軍背著他的所作所為,暗地裏編派他的無能,把他內心老早窩著的那團溫火終於燒旺。這時也該爆發了,他說:“讓他滾蛋。媽的,背著我撈了這麽多。人怕什麽,我覥著老臉去趟浙江,不怕弄不出幾個人過來這裏。”
  江湖怯怯點頭,“舅舅,我們甥舅一道做事情不容易,外麵的人都在打鬼主意,所以我們更要團結,好好做好,不能讓外人占我們的便宜。”
  裴誌遠也有一絲長輩的護犢心,拍拍胸脯,“好好,我知道你的心意,這樣,我明天就去浙江跑跑門路。”
  江湖拿出幾頁文件,翻給裴誌遠,她說:“舅舅你也別急,我和嶽經理暫時想了個辦法。”
  裴誌遠一看,心頭一驚,再覷一眼嬌嬌弱弱的小外甥女。
  誰能知道她會想出這麽豪放又陰損的招數。
  這是一份財務部製作的績效獎金發放條例,為獎勵生產部和銷售部,今年破例為這兩個部門入職一年以上的老同事多發一份績效獎金,但為了區別年底的雙薪,績效獎金計劃在年後第一季度末再發。
  江湖授意嶽杉寫這份報告的目的很明確,是為了應付劉軍鼓動工人辭職的招數。如今劉軍之事敗露,他能立馬做的最大報複就是帶一批同氣連枝的工人另投下家,讓騰躍人力全空,交不了外單的貨。因為以他的資曆和如今業內的用工荒這個大環境使然,是不愁找不到下一個東家的。
  但江湖一改薪酬製度,整個情勢就不一樣了。那些打算跟隨劉軍的工人一定不肯白白放棄這份可以到手的利益,而去摸不清底細的新廠重新打拚天下。
  這個小江湖是怎麽想出這個招數的?
  裴誌遠在這份報告上簽字時,手不自禁就抖了一下。
  這之後不過兩周,徐斯就收到了江湖發來的新產品試樣會議的邀請信,用下屬口吻盛邀領導蒞臨指導暨參加高層會議。
  他讚她的不甘落後,又懷疑她是不是冒進了。
  徐斯如約去了騰躍。
  保安在門崗內辛勤值班,專業地為他泊車至指定區域,白色橫格線全畫好了。
  江湖同她的管理層在會議室內準備開會。
  會議室是從車間裏辟出來的一塊空間,用透明玻璃隔斷,懸掛投影幕,樹立寫字板,牆壁上貼著各個年代的人們穿騰躍鞋的照片。
  徐斯走進來,同大家問好,他看到人群前頭精神奕奕的江湖。她衝他微笑,“老板早。”
  室內隻有她最精神最自然,其餘人等如嶽杉、裴誌遠、劉軍都在暗暗觀察他。他當仁不讓坐在主席位,泰然自若旁聽江湖開會。
  江湖在會上宣布了兩件事情,第一件是所有的尾單由財務部審計完畢才能銷貨,第二件是宣布“徐斯也首肯”的那份績效考核新標準。
  她很會自說自話,徐斯記得自己沒對這份報告做過任何指示。她在占他風度好的便宜。
  室內唯一被算計的劉軍勃然變色,眯眯笑眼看到徐斯,也不敢發作,也找不到適當的理由發作。
  江湖還在火上澆油,“設計師下午會拿新的樣鞋過來。”
  劉軍明顯詫異,硬聲硬氣問:“什麽時候做新產品了?”
  江湖和和氣氣答:“也不算新款,就是把我們廠老解放鞋的外觀改良了一下,把鞋麵的布料換了。昨天張盛上好膠底,就等設計師今天把新做的鞋墊送來成套了。”講完又平心靜氣地望望張盛。
  張盛極其坐立不安,被劉軍當眾瞪了一眼。
  她這麽光明正大地挑撥離間。
  會議結束,江湖大方邀請徐斯去食堂吃午飯。
  食堂也是她來了以後重修的,刷了牆壁,換了紅桌白椅,就像騰躍鞋上的白底紅線。處處都見心思。
  午餐供應的食單寫在食堂門口的黑板上,今天供應三份款式——紅燒小肉飯,青椒雞片飯,水煮魚配飯。甜辣俱有,兼顧到各地工人的口味。
  江湖在食堂裏笑嘻嘻地和工人們打招呼,有人叫她“老總”,有人叫她“大小姐”,她都無所謂。
  但是所有的工人都叫他“老板”。
  江湖說:“我們做了個企業簡介,給大家分批培訓過。”
  徐斯問:“也包括介紹了我?”
  “他們來自全國各地,但是都喝過徐風的飲料,知道有徐風的支持,都很有信心。”
  這算不算是拍他的馬屁?
  徐斯點了一份紅燒小肉飯,還加了份水煮魚,都是異常可口的。
  江湖隻吃特製的沙拉,加了三文魚片。這是直到現在為止,她搞的唯一區別於工人們的特殊待遇。
  江湖告訴他說:“CeeClub的主廚人真好,我想請他幫忙找個會做員工餐的廚師,他介紹的這位做本幫菜和淮揚菜都不錯,還特地去學了川菜。”
  徐斯講:“你開這麽高的工資給他,他肯定賣力。”
  “他要為幾百個工人服務呢!”她說。
  吃完午餐,廚師出來問同事們的意見,一身廚服潔白,好像高級西餐廳走出來的。
  設計師下午準時抵達,江湖招呼他們先同徐斯認識。
  設計師拿出幾款樣鞋,看起來很像騰躍早年產的工字解放鞋,但是俊俏得多。鞋麵挺括了,膠底很順滑,增高了鞋幫。
  江湖問:“新的鞋墊已經換進去了?”
  設計師點頭。
  徐斯問:“鞋墊有什麽特別的地方?”
  設計師答:“從中科院買了個防臭防汗的試劑專利,不過要試好幾個配比才能知道最佳效果。”他指指自己的腳上,“我一路穿回來,正好省掉試效果的時間。”
  江湖吩咐設計師把鞋子換下來,請張盛過來和設計師一起測試鞋子和鞋墊的氣味和濕度。
  畢竟有著女性的矜持和一點潔癖。
  張盛和設計師把測試情況寫在問卷上交給她,她認真閱覽了一遍,用筆劃出重點,說:“比上一次要好很多了。”
  她把問卷遞給徐斯,又囑張盛叫來一名女工試穿女款,親自為工人係好鞋帶。
  女工的臉漲得通紅,不習慣被老總這麽服侍。
  她並不在意,接著自己也換上了樣鞋。
  徐斯把問卷看完還給她,上麵所有的指數都已經寫得非常詳細了,她還要自己來試穿看看效果。
  張盛和設計師討論一張新的圖紙,“我昨天又想到一個可以不用鞋墊的夏季款式,你看看可行不可行。”
  徐斯饒有興趣地湊過來看。
  新設計上,鞋的側麵多了六處透氣孔,鞋麵圖案根據透氣孔的位置重新進行了設計,風格很獨特。
  設計師給出意見,張盛認真聽講。他瘸了一條腿,但是對鞋子有出人意料的專注。
  騰躍的人不是一無是處。
  徐斯把江湖叫到她的辦公室,“還沒有處理劉軍?”
  江湖報告,“我讓財務先介入尾單的處理,操之過急會影響正常工作。”
  就該如此,徐斯讚同。
  她現在做事情有章有法,不疾不徐,沒有了在日本時的衝動莽撞,也沒有前一陣在景陽春裏醉酒嘔吐的嬌蠻任性。她到底有多少麵?
  徐斯發現自己開了小差。
  等徐斯離開以後,嶽杉來到江湖的辦公室。
  江湖問:“今天清點成貨數量的時候,劉軍刁難了嗎?”
  嶽杉說:“他沒什麽立場反對財務部做這個核查。”她顯然不是來談公事的,問:“那位徐先生,他算什麽意思?”
  江湖答:“是不太合常理,不過他覺得我們工作開展得比較糟糕。”
  嶽杉深深看了江湖一眼,“徐先生和女明星有緋聞。”
  “我知道。”江湖說,“我想他的關心對我們工作的開展也會有點幫助。”
  江湖的坦白讓嶽杉吃了一驚,她以為隻是男方的有心追逐,沒有想到還有女方的存心利用。
  她又念及江旗勝。這對父女行事何其相似,專會走“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雲”的路子。
  然,江旗勝是江旗勝,江湖是江湖。
  嶽杉對江旗勝是一往情深,而徐斯不見得會甘心被江湖玩弄於股掌。所以她很擔憂,說:“任冰上一回跟我提過,徐風華北市場的新動作都是徐斯的部署。”
  這個江湖也知道,“他不是花架子,聽說在徐風的生產部、營銷部、研發部、銷售部都混過很長時間。”
  嶽杉勸道:“江湖,你如果不歡喜徐斯,下的工夫要把握好度,這樣的男人若是對你百依百順,那還好說。要是翻了臉,對付你的手段絕不是劉軍那種段數了。”
  江湖不是沒有思考過這個負麵的結果,但是她也清楚,人在市場,步步為營,盈虧需自負。她很感激嶽杉對她的真心實意,抱抱嶽杉的肩,“至少騰躍可以最終得益,對不?”
  注意到徐斯對騰躍反常理特別關注的不止嶽杉一個人,裴誌遠是在心裏打了好幾天小九九,才跑去試探江湖。
  “哪裏有這麽辦事的集團老總?老往小破廠轉悠。”
  江湖不接腔,隻管笑笑。
  裴誌遠以為她害羞,愈加肯定徐斯投給騰躍這麽多錢就怕是看在江湖的麵子上的。
  江湖從舅舅的言行就能猜到他想了些什麽有的沒的,存心不去點破。讓舅舅覺著有大好處而更加賣力幹活,也算意外的收獲了。
  裴誌遠往江浙珠三角跑了幾趟,果真物色到一些不錯的工人,等人數招募得差不多,江湖對劉軍下手也就不客氣了。
  也合該劉軍事敗,自從他的親信被江湖辭退,他就有了拉隊走人的想法,臨走之前心有不甘地想狠撈一票,正待機會。恰好有一批貨加工完畢預備出倉,劉軍叫了兩個親信趁月黑風高再一次動了尾單。隻不料才把貨運出工廠,就有工人追趕出來,又是吵嚷又是拍照。
  江湖好整以暇地跟在後頭。
  徐斯自任冰那兒知曉事件發生的始末,搖頭,“狠了點,也不給別人留餘地備著日後江湖好再見。”
  任冰頗為認同,“劉軍擱了點狠話。”
  徐斯想,江湖小小得意,就忘記她已沒有江旗勝在背後撐腰了。既然都做了,就讓她聽天由命吧。他走到窗前抽了支煙。
  齊思甜打電話給他,“我的新戲確定被提名了。”
  徐斯很是想了一想,才記起齊思甜的電影處女作似乎被東京電影節組委會選了去,也許有機會拿獎。他衷心祝福,“Goodluck!”
  齊思甜聲音忽而哀怨,“我們一個多月沒有吃過晚飯了。”
  徐斯有點嫌棄這樣的哀怨,他沒有答。
  齊思甜馬上知道僭越了。他都沒有承認過他是她的男朋友,這樣的哀怨隻適合真正的情侶之間。她說:“別太忙了,你注意身體。”
  徐斯輕巧地把電話掛上。
  過了一會兒,手機又響起來,有條短信進來。他看到屏幕上閃動的名字,無奈地想,不知道又發生了什麽事情。果然,江湖發來的訊息是:“周末有空嗎?有件事情需要您的幫助。”
  他沒有立即回電,下班赴了一個母親主持的商務飯局,等席後人散了才撥了江湖的電話。
  這時已經是十一點了,江湖沒有睡覺,很快就把電話接起來。她叫他,“老板。”
  徐斯挑了一下眉,“什麽事?”
  “請你吃飯。”
  她哪裏會主動請他吃飯?他笑。
  “還有一群媒體朋友,你都認識的。”
  果然。
  她怕他不答應,還小心翼翼、輕聲輕氣地加了一句,“請你賞光。”
  徐斯答應的速度比自己心中拿捏的分寸更快,“那起碼也得是私房菜吧!”
  江湖俏皮地答:“遵命。”
  徐斯不知道她是用怎樣的表情來講這兩個字,這輕佻的一聲“遵命”久久貼在他的耳際沒有散去。
  而江湖是狠狠摁掉了電話。如非必要,她根本不願用這樣的語氣向徐斯開這樣的口。
  這全要怪她魯莽,棋差一著,未能周全全局,忽略了劉軍這麽多年同騰躍幾個主要經銷商建立的深厚關係。尤其這層關係並不是建立在騰躍鞋的市場表現上,而隻是依靠了劉軍的交際手腕。這樣才更脆弱不堪,更易被破壞殆盡。
  劉軍當然沒忘記在幾家經銷商麵前好一陣調唆,又因騰躍鞋的銷量確實一向上不了台麵,這些人不用顧劉軍的老麵子,就不客氣地借各種理由催款退貨。
  江湖應付得焦頭爛額,跟著舅舅四處請客安撫懇求。有個經銷商透了個口風,猶如給了江湖一道晴天霹靂。那劉軍離開騰躍後投奔的竟然是張文善。江湖這才曉得一向被自己鄙視的張花少真有些門路,和幾個資金雄厚的合夥人托關係把自由馬運動係列這塊業務吃了下來。現今招了劉軍過去,正好報當初江湖對他的一言之仇。
  他恃強放話出來,誰要是接了騰躍的單子,就別想接自由馬的單子。
  口氣雖誇大了,但也頗有些威力。雖然紅旗解體了,自由馬的市場影響力餘威猶在,運動服更是一直熱銷。也不能怪經銷商厚金主而薄她這個已無威勢的落魄孤女。
  但這之於江湖,猶如一把刀子戳到心裏。
  她把自己關在辦公室內,差點抱著枕頭又要痛哭一場。
  什麽叫做以子之矛攻子之盾?還有比這個更難堪更無奈更悲憤的局麵嗎?
  自由馬挾江旗勝之餘威,仍可橫行天下,而失去了父親的江湖隻是一棵草芥,與騰躍一樣被人視如敝屣。
  裴誌遠焦躁起來,催著江湖,“你還不去求求徐斯?要不然新鞋子到時候找誰幫我們賣去!”
  江湖前前後後想了好多天,想了好多辦法。人托人、勢借勢是現在麵臨的局勢裏繞不開的方法,與其取遠,不如就近想辦法。
  這是她第二次無奈地低下頭,想到去求徐斯來幫助自己。
  心裏雖然極之難過,但江氏榮光和自我尊嚴仍不可墮落,而市場守則,也應遵守。不可以白白讓別人幫忙,她要教徐斯知道,請他幫忙是一種雙贏,最終以商業盈利來實現。
  江湖將自己先前做好的營銷方案整理了一遍,調整了若幹計劃以應對目前頹勢。約好了徐斯後,又把計劃修改了好幾遍。
  終於挨至周六。
  江湖沒有去美容院,隻簡單地自己動手打理了一下,臉上隻上了隔離霜,刷了睫毛,沒有塗眼影,沒有撲閃粉,口紅也很淡。頭發全部平順服帖地攏在耳後。
  她選了一套寶姿的套裝,上身是白色窄領中袖襯衫,腰部係上寬寬的蛇皮腰帶,下身是一條黑色的A字裙。腳上當然是再普通不過的黑色高跟鞋。
  在出門之前,江湖拿了一副黑框的平光眼鏡戴上,照了照鏡子,不張揚,不顯山,不出風頭,像學校裏的教導主任。
  她滿意地對著鏡子笑了笑,笑起來卻很好看,像父親。
  這餐飯訂在杜月笙公館旁邊的一家日本料理店。
  這家店在媒體圈很有些口碑,不但因為好吃昂貴,還因為規矩特別大——隻做晚市,需預訂,隻能點老板指定的套餐。
  於是以“潮”和“小資”自居的媒體人趨之若鶩。
  她選擇此間是有根有據的。
  江湖把車開入料理店對麵的地產大廈地下車庫,停好車出來,身邊緩緩開過一輛白色黑篷的蘭博基尼,車身流線必然是精彩的,她豔羨地看了好幾眼。
  她從前撒嬌撒癡要父親買一輛蘭博基尼送給她。父親樂嗬嗬先講了兩個笑話,然後正色講:“一輛跑車可抵一間中小型廠一年的銷售額,開著太炫耀了,國內這樣的路況開著更加沒必要,連我都隻開別克君威。”
  蘭博基尼在隔著她紅色保時捷的旁邊找好了位置,停穩了。車門一開,下來的是徐斯。
  他著一身黑色西服,沉穩又不失莊重。江湖突然想起周立波的清口,於是笑出了聲,問:“你怎麽沒開敞篷?”
  徐斯看她巧笑倩兮,就曉得她又有俏皮話要嘲他兩三句,於是順了她的意思講:“今晚既沒星星又沒月亮,開敞篷幹嗎?”
  他遲她半步,和她一起走出去,在她身後把她的打扮看清楚。大小姐今天穿著異常低調,改行要當修女了?
  江湖眨一下眼睛,“我想起兩個笑話。有個鄉鎮廠的廠長買了輛蘭博基尼敞篷車,和廠長夫人開著去逛馬路,不巧半路上下了雨,結果呢,他們的工人看到蘭博基尼又開回來了,敞篷卻沒有關上,廠長夫人就在車裏撐了把天堂傘。”
  徐斯隨和地笑笑,說:“我沒帶天堂傘,不過還好,我試車的時候第一個學的就是怎麽開關這個敞篷。”
  他想,她不刺他幾句大約心裏是不會舒服的,但又很想成全她這番小快樂,於是又問:“第二個笑話呢?”
  於是江湖又說:“前年金融風暴剛起來,迪拜有很多人破產,有人交不起私家車的相關稅費,就把蘭博基尼丟在馬路上再去報失。生財有道的中國人把車子撿了回去,鋸成兩半,當廢鐵運回國,然後再拚裝起來,一點點痕跡都不露,繼續賣給中國的富人。”
  他們已經走到地麵上,涼風習習,徐斯發覺自己嘴角上揚。他在她的麵前,真不能太過高調,那總能激起她的好勝心。
  徐斯把食指擺在唇前,做個噤聲姿勢,“難得托人把車從迪拜運了回來,你要是聲張出去,明天海關得辦我走私罪了。”
  江湖笑得很快活。
  徐斯有男人適當的大度和幽默感,還有靈敏的反應力。他並不是笑話裏徒有其表的富人。她把實際的想法告訴他,“今天和媒體吃飯,是想借他們的喉舌,把騰躍的新動作和新實力呐喊一下。”
  徐斯問:“原來的計劃提前了?”
  他記性很好,還記得她當初的proposal裏寫好的媒體推廣計劃,也記得她原定計劃中的執行時間沒有這麽早。
  但是,計劃趕不上變化。
  她為了應對當下的窘境,不得不拉徐斯出來狐假虎威。他一向是媒體關注的對象,同記者們私交又好,近日又得勢得很。所以她才需要讓媒體為她來壯一壯聲勢,告訴世人騰躍是徐斯投資的新事業,讓那些跟紅頂白的人見到風好轉個舵。
  想到這裏,江湖流露一絲謝意,又半藏幾分真心,講:“是的,不得已把計劃提前了。要麻煩老板了。”
  徐斯可以體會江湖感謝的意思,她現在有難處,但又不肯全盤吐露,還以為在他的麵前能隱藏幾分,可是眉宇之間的微愁出賣了她。
  這樣子真叫人憐惜,徐斯差一點把手撫上她的臉頰。
  幸虧已到餐廳門口。
  進入包廂,徐斯又看似不經意地瞥一眼江湖今日的打扮。
  這個女孩,能把細節也做得這麽有心機。
  有心機絕不是貶義,有時候細節才是決定成敗的關鍵。
  包房裏的媒體人都已經到了,俱為本城有名有姓的時尚媒體的女主編和美女記者。這一總媒體女強人對穿著打扮都很有一套,也大多有著姣好的麵貌和身材。她們來吃飯,也是來鬥靚。
  所以江湖讓位,把自己扮作教導主任,做鮮亮顏色後頭的幕布。
  徐斯知道她為什麽請的全是女人,恐怕這也是今日自己被請來列席的原因之一。美女們一見他,都熱情地過來打招呼,一時半會倒把江湖冷落了。
  徐斯同人寒暄,心思卻在江湖身上。她正把一位年近五十的娛樂媒體老總喚作“姐姐”,那位女士平素同洪蝶平輩論交。
  穿日式廚服的服務生送上第一貫鮪魚壽司。徐斯坦然在江湖身邊的空位坐下。
  魚肉很新鮮,醋飯微溫,入口即化。身邊的江湖同他人談起米蘭秋季新裝。
  第二貫是鯖魚壽司,非常有嚼勁。
  江湖用閑聊口吻告訴大家同徐斯這邊的合作內容。
  與洪姨平輩論交的長輩詫異,問徐斯:“徐斯,你不是投資了童裝嗎?”
  徐斯在壽司上淋了些醬油,說:“遇到好的項目當然不能錯過。”
  第三貫是黃鰭魚壽司,第四貫是魷魚壽司。在席的一位主編不愛黃鰭魚,江湖把自己的魷魚壽司換給了她。
  她們一邊吃一邊聊。
  主編在做選題,叫做“潮人新時尚”。
  江湖說:“我們正準備做個鞋子的手繪大賽,就在大學裏組織比賽,會有獎品和獎金。”
  徐斯微笑,“這個活動還能兼做慈善,捐助貧困生,學生會的人和校領導會比較起勁。”他親自為那位主編斟滿清酒。
  主編麵上紅了一紅。已經有人聲稱是個不錯的主意。
  第五貫上來的是新鮮的甜蝦,色澤豔麗,大家叫好。
  有記者建議,“說起來,最近送選東京電影節的那部電影是用了騰躍鞋做道具的,你們何不找他們一起宣傳?”
  江湖好笑地望望徐斯,他當作沒看見。因為正好接下來的第六貫是他喜歡的海膽,甜而不濃鬱,應該可以稱為清甜吧。
  她略帶嘲諷的戲謔笑容也有一種清甜。
  一餐完畢,徐斯拍手,大家跟著他鼓掌,算做這頓飯的喝彩。謙恭的主廚聽見了,趕忙進來向賓客們問好。
  徐斯用日語向他表達感謝,來賓們都表示滿意。
  確實都會滿意。
  江湖是千金落魄,明珠蒙塵,令人見之惻然。而力撐她的是最近風頭正勁的徐風集團第二代掌門人,手上資源不知凡幾,也許往後更有想不到的好處。
  誰不憐惜江湖?誰又不想結交徐斯?
  不管雪中送炭也好,錦上添花也罷,大家心裏都有數,總之,會大力地為騰躍好好捧個場。
  飯局結束的時候,有幾家媒體已經決定為騰躍做一期專題,介紹老牌子的曆史,當然也會介紹老牌子得到新興集團強有力的支持。
  徐斯看著江湖笑容滿麵地一一送走那些媒體人士。
  她在求人,然而態度始終不卑不亢。她做得很好。
  徐斯的手機響了起來,他走到一邊接電話,江湖沒有離開,她就站在離他不遠處的空地上,仰著頭,看向東麵天空。
  那邊是杜月笙的老公館,現在改成了賓館,也許正在辦婚宴,往天空砰砰發著七彩絢爛的煙花。
  夜空裏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一時煙花攪動了黑夜的寂寞,鋪上熾烈的碎色,終於讓沉寂已久的黑夜熱鬧起來。
  徐斯講完電話,回到江湖身邊,說:“走走嗎?”
  她應當是有話要同他說,才會這麽客客氣氣等在一旁。
  江湖笑笑,跟著徐斯走到林蔭道上。
  路燈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好像路也很長。徐斯走得很慢。
  江湖是想向他匯報工作,“我把騰躍的品牌預熱提前了一段時間,接下去會策劃個手繪比賽。”
  公式化的口吻讓徐斯煩躁,以及,他想,她將他的背景連同男色全部利用了一把,卻還要藏著掖著不肯承認。他微微冷笑,說:“行了,工作上頭的事情八小時內再談吧。”
  江湖住口了,不是不尷尬的,她察覺到他情緒上不太愉悅。
  他們走到東湖賓館的門口,裏頭果然是在辦婚宴。大草地上支了白棚,拉了彩燈,爵士樂隊正在演奏《夜上海》,新郎新娘同來賓們在一起跳舞。草坪另一邊是那棟久經風霜的老建築,如今依然氣派。
  徐斯說:“杜月笙有幾句名言。”他轉頭看向江湖,“‘不要怕被別人利用,人家利用你說明你還有用。’”
  江湖心中一震,看到他目光裏有點傲然的氣勢。她避開他的目光,望向草坪上熱舞的人們,想了一想,又想了一想,才講:“杜先生是老上海最好的管理者,講的話是很有道理的。他還有一句話,‘做人有三碗麵最難吃——體麵,場麵,情麵’,多無奈的一句話。但是也是要看人怎麽來做。我爸爸還對我講過他的另一句話——‘頭等人,有本事,沒脾氣;二等人,有本事,有脾氣;末等人,沒本事,大脾氣。’”
  講完以後,她把頭轉過來對徐斯微笑。
  徐斯也微笑,“你還真能奉承人。”他把手伸出來,邀請她,“我們也去跳舞。”
  江湖指指自己的衣服,“就這樣的衣服?”又指指裏麵的人們,“我們又不認得他們。”
  徐斯一副不把誰放在眼內的表情,說:“沒有什麽不可以的。這麽多賓客,他們哪裏會發現多了兩個不速之客?”
  那邊的爵士樂隊把曲子換成一支圓舞曲,旋律圓滿,能讓人的腳不由自主踏起舞步。
  江湖心裏也是喜歡冒險的。徐斯已先往賓館裏走去,沒有保安攔他,她怎麽能不隨其後?那是不能落後的。
  他們很容易就混到人群裏頭,徐斯把手伸出來,江湖把手放在他的掌心,他的另一隻手輕輕搭在她腰間的皮帶上。
  江湖的身體顫了一下,微抬起頭,看到徐斯正俯下頭。
  正有射燈餘光從他後頭打過來,他的眉目都好像被灑上光輝,臉頰輪廓更加清晰明朗,英俊得飛揚跋扈。
  這樣一副聰明麵孔,絕對不會有一副笨肚腸。也許他已洞察她的本意,因而開始生氣。
  徐斯也看住江湖。
  她仰起小臉,就是那副稍微迷糊又顯然精明的樣子。頭發已不服帖了,散散垂下,隻有一身的衣著還是保持著嚴謹正氣。
  或者說,有那麽點存心的道貌岸然。
  就是這道貌岸然,才在那夜之後,形成他們之間的無形之牆。也因為這道貌岸然,竟能變作強大磁場,讓他不禁走近。
  徐斯想要看清楚她。但江湖總在他的目光進逼的時候,慌忙轉開視線,隻看腳下步伐。
  其實他們靠得如此近,都能感受到對方的呼吸。
  從那夜後,再也沒有靠得如此近了。這麽情形纏綿,狀態曖昧。
  徐斯都心隨神外去了。
  他的確是位舞池高手,江湖想,她自己修習過這樣的舞步,都不能在他的舞步中做到主導,隻能小心翼翼隨他喜好,被動轉出一個又一個圓。
  她從來沒有想過,自己在初中就學了華爾茲,最後是陪另一個人跳舞。人生之路充滿了岔路。
  她失神了。
  這情景落在徐斯眼內,他卻在思忖,她是不是有一點點女孩的害羞?她低著頭,隻管看腳步,是在怕麵對他嗎?
  徐斯將下巴悄悄俯到江湖的頭側,看著她白皙細膩的脖頸。草坪上,他們的影子漸漸合一。他慢慢收緊手臂。
  江湖立刻醒覺,一時心慌,一步踏錯,重重踩了徐斯一腳。
  兩人猝然停了下來。
  徐斯把眉毛一蹙,把她攬緊,俯下身,氣勢這麽迫人。
  江湖隻覺得心髒要跳到嗓子口,緊緊盯著他,生怕他大少爺脾氣說發作就發作,當場做出什麽出格的事情。
  就是這種戒備,這種道貌岸然,讓她同日本的那一夜判若兩人。徐斯差一點又要冷笑出聲。
  一個人怎麽裝出這麽多麵?
  他問她:“你這麽慌幹什麽?”
  江湖低語,“踩到你真不好意思。”
  徐斯說:“江湖,你還真是虛偽,心理活動太多也不怕累?”
  他還是講破了,這樣倒也不用繼續裝腔作勢了。
  江湖揚起頭,用一副坦然的態度講:“不如說是客氣。老板,也許我的方式方法不會很好,但是究其根本,能得到最好的商業收益總是好的。是不是這樣的道理?我是給你打工的。”
  在生意場上,他會認為江湖這樣一個合作夥伴能夠攜手共進,共謀利益。但他此時不太想當商人。
  他抱緊她的腰,她的腰肢微微一顫。
  江湖還是害怕的。他的目光逼迫著她,讓她清楚知道她剛才說的話有多刺激他。
  撥亂線團的貓,弄了一爪子的線,現在無所適從,對他的下一步行動更加擔驚受怕。
  江湖將眼睛閉牢,算了,與其讓他占掉先機,不如自己先行就義,也好拔一籌。她踮了踮腳,輕輕在徐斯的臉頰上親了一親。
  她的唇很軟,貼在他的麵頰上停留的時間很短。
  溫暖一閃即逝。
  徐斯一震,繼而一怔。
  她把眼睛睜開,她還頷首,她還微笑,“謝謝你照顧我,也謝謝你的寬容。”
  她這麽輕輕易易地把他想做的事情主動做了。
  徐斯無奈又自嘲地笑了笑,“我是夠寬容你的。”
  她卻說:“我會為你給予的寬容回報相應的收益。”
  “你知道我剛才想做什麽?”
  江湖抿了抿唇,“如果你做了的話,也許我會當場給你一耳光,我們倆都會暴露在這個不合宜的場合,喪失了體麵。我剛才講過,杜先生說過‘體麵’不好吃。”
  “這麽說,是你幫我保存了‘體麵’?”
  在徐斯眼裏,這個厚臉皮的丫頭竟然還“厚顏無恥”地點了點頭。
  他重重推開了她,帶一點微怒轉身而去。當然就沒有看到在原地的江湖重重籲了一口氣。
  
  Chapter 06 昨日重現
  往事不要再提,
  人生已多風雨。
  空留下點點滴滴的回憶,
  在夢境裏循環演繹,
  卻始終探不到你的消息。
  
  這晚徐斯懶得再跑一長段路回自己的小別墅,幹脆回了離此處不遠的老洋房區,徐家的老宅便在這裏。
  夜已經深了,洋房前的弄堂靜悄悄的,徐斯盡量把車開得靜悄悄,進門時也輕手輕腳,生怕吵醒母親和嬸嬸。
  這一夜,他睡得不怎麽舒坦。一大清早就爬了起來,長輩們還沒醒來,他又開著車出去了。
  清晨的太陽溫吞吞的,如同他昨晚輾轉反側之後的情緒。
  一股氣憋在心口,那個難受啊!
  他一路過了江,把車開進了騰躍的廠區內,才醒覺自己此舉太無聊。今日是星期天,誰知道江湖會不會在廠裏。
  正好保安正在交班,見了他忙不迭打招呼,他搖下車窗問:“江小姐在不在?”
  夜班保安講:“在的。”
  好,不算白跑一趟。徐斯下車,把車鑰匙丟給保安泊車,他徑直走到江湖的辦公室門前。
  徐斯敲了很久的門,江湖才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樣來開門,但衣服穿齊整了,頭發也順過了。
  江湖一開門,一見是他就先吃了一驚,睡意全消。
  她從來注意在這間工廠內的下屬們麵前的形象,但是她沒有想到大清早來敲門的會是徐斯,大吃一驚之下,連睡意都跑掉了,第一個反應就是關門。
  徐斯動作靈敏反應迅速,用手格住了門,一扳,人一側身就進了房間。他用力把門關上。
  江湖往後退了兩步。
  一大清早,她的反應遲鈍,思維也不清晰。她還沒法明白這個大少爺為什麽這時候出現,隻是結結巴巴道:“你——你——”
  徐斯一個箭步走過去,一手抱住她的腰,一手托住她的後腦勺,對住她的唇吻了下去。
  江湖一動也不動。
  昨夜回到工廠,她就一直在想,自己給徐斯的那個吻,是做得過火了。一時間亂掉章法的爭鋒好勝,想奪掉徐斯的主動權,想避開徐斯的正麵交鋒,想勝徐風一籌。但也許後果會很嚴重。
  這正如日本那夜,她太懊悔自己這種不能自控的情緒讓自己做出特別荒唐的行為。
  濫用曖昧,有違初衷。有違初衷,也許會遭到譴責。她竟然在這條暗道上越走越偏差。
  為什麽不能像父親一樣,將所有的情勢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她料想得到徐斯不會善罷甘休,隻是沒有想到會這麽快。徐斯一大早來到這裏。他的吻帶著清晨微涼的氣息,僅止於她的唇。江湖緊緊閉著雙唇,她害怕地盯牢徐斯。有些事情的後果不是自己能夠掌握的,當年是如此,現今也是如此。
  徐斯感受到了江湖身體的顫抖,她的唇甚至也在發抖。她沒有他想象中膽子那麽大。任性的大小姐,她所有的心機和任性,都有一定的心力承擔的範圍。
  徐斯放開了江湖。眼前的人,且不說她是花容失色,但也基本接近這個狀態了。他往後退了一步,與她保持了一米的距離。
  是他失態了,這是不應該的。今早他不應該出現在這裏,做他平日絕對不會做的事情。
  江湖氣息很急促,胸脯都在起伏。
  他們兩人都讓事情失控在自己的手中。
  而江湖說:“徐先生,對不起。”
  是他吻了她,但她對他說“對不起”。
  徐斯忍不住好笑。那麽,江湖自己先承受不住,預備攤牌了?
  她果真垂著眼瞼,看都不敢看他,低聲說道:“如果我做了什麽讓您誤會的事情,我想這都是我的錯。”
  一股濁氣就這麽從徐斯的心底騰騰生起來。
  他原來是要開始自省自己是失態的唐突的發了神經的,但她有必要做出撇個幹幹淨淨,把一切當作錯誤全數承擔的罪人姿態嗎?
  徐斯反倒笑了,幹脆尋了那張舒適的辦公椅坐下來,還蹺起了二郎腿。他說:“江湖,說什麽傻話呢?你不是早就看出來我喜歡你嗎?說真的,我的確是想追你。”
  江湖把眼睛抬起來,好像在思索,也許在思索要說怎樣的話來跟他周旋。他們這樣真不像一早就發生過親密關係,且剛剛還親吻過的男女。
  他不會給她機會就此糊弄過去。
  徐斯接著講道:“既然已經說白了,再裝腔作勢也沒什麽必要。你考慮考慮。”
  他講完,立起身來,不管還在發愣的江湖,徑自開門走了出去。
  早晨的太陽完全升了起來,徐斯再開回大馬路的時候,遇到了早高峰的堵車,正好方便他打一個電話。
  他對齊思甜講:“明天我讓律師把那層樓過戶到你名下,算是提前給你的賀禮。就這樣吧。”
  齊思甜半天沒有答話。
  徐斯摁掉了電話。
  很快齊思甜的電話回了過來,她說:“多謝你照顧了,好的,再見。”
  徐斯回到家裏,母親已經起床,正同洪姨一起吃早餐。桌上放著蓮子銀耳羹,徐斯給自己盛了一碗。
  洪蝶奇問:“昨晚回來睡覺了?這一大早又去了哪裏?”
  徐斯答:“跑步。”
  洪姨給他加了一碗白粥並油條,說:“胡扯,這外頭就是商業街,哪有地兒讓你跑步?”
  徐斯嬉皮笑臉說:“我開車去中央綠地跑的。”
  方蘋睨他一眼,“聽說你又換了車?”
  徐斯預備聽訓。
  方蘋沒有拿正眼瞧兒子,“一個人的身份不是用車來表現的,當年你爸爸踩黃魚車出的身,如今誰又能小瞧了他?隻有那些沒三沒四不輕不重的二流子才會把錢砸在車上,開到大馬路上去招搖。現在公司做大了,就更要矜持,要穩重。”
  徐斯沒有想到母親和那江湖丫頭會英雄所見略同,笑道:“媽說的都對。”
  家政服務員進來送早報和信件,有一封請柬,用大紅的信封裝著,是給洪蝶的。洪蝶隨手放在一邊,也沒拆開。
  等到了辦公室裏,自己的案頭也放了一個大紅信封,同早上洪蝶收到的那個一樣。Jane說:“利都百貨高總寄來的。”
  他拆開信封,是一封結婚請柬,新郎的署名是高屹,新娘叫海瀾。
  徐斯把任冰喚來辦公室,問他:“高屹的婚宴請柬收到了嗎?”
  任冰果然是收到了,他以為老板不想列席,便答:“我購好賀禮,附上贈言吧!”
  徐斯說:“高屹做得倒是很周到,連我嬸嬸都請了。也沒見他們聊過幾次。新娘子你認識嗎?”
  任冰是知無不言,“高屹的母親過世了,他也基本沒什麽親人了,這回請了不少商界的朋友,搞得很熱鬧。”
  徐斯十分意外,其中故事千絲萬縷,他完全可以想象,但他忍住沒有再把問題問下去。他隻是想,江湖認不認得這個新娘呢?
  他決定親自出席高屹的婚宴。於公於私,都似乎是有這個必要。
  但是,高屹會不會也請了江湖呢?
  其實,江湖得知高屹結婚的事情,還是從齊思甜那兒聽說的。她是要同齊思甜談一個合作。這一步棋,對騰躍極之重要。
  她預備在國內先借媒體用懷舊風把騰躍的概念炒熱,用手繪比賽來推出騰躍的新品吸引眼球,然後搭一搭齊思甜那部可能獲獎的片子,將騰躍鞋同中國功夫掛個鉤,從國外炒到國內來。而且最最巧合的是,東京電影節期間,在東京有個國際鞋業展覽會,天時地利俱全。
  如今就差人和了。這需要齊思甜的配合。
  江湖先是請嶽杉出馬同齊思甜方麵洽談,被打了回票。
  從初中開始,江湖就知道齊思甜是一等難纏的角色。她若是求你辦事,必定千好萬好,若是反之,則效果也相反。當年紅旗盛大的時候,齊思甜為了爭取到拍一支自由馬的廣告,沒少在江湖身上下工夫。當然,她現在也有權利拒絕一支收入也許並不是十分豐盛的廣告代言。
  這些人情冷暖,這段日子以來,她是嚐遍了。
  江湖想起一段舊文,徐斯請齊思甜拍廣告,可是送了一輛跑車呢!也許這年頭男色加財色才會更吃香。她苦笑。
  不過齊思甜畢竟懂人情世故,打了個電話同江湖打招呼。她說:“老同學,經紀人對我的代言管得嚴,本非我所願。”
  江湖講:“沒關係,可以理解。”
  齊思甜問:“什麽時候見麵聊聊?好幾回和你在一個場合內碰頭,總沒空說上話。”
  江湖隻是苦笑。也許是因果循環。在父親在世的時候,是她從來不主動與這班別有用心的同學們攀交情,到如今,輪到她自己別有用心要攀附交情了,也是同樣這般的難。不是沒有一點點的自怨自艾。
  齊思甜又說:“也許很快就有機會了,聽說海老師和高屹結婚了,你會不會參加婚宴?”
  江湖沒有愣很長時間,她是這樣答的,“哦,是嗎?大概會去吧,看我的時間。”
  掛上了電話,江湖愣了很長時間。
  她就坐在辦公桌前,一個不注意,窗台上的仙人掌已經長了老大一圈,針葉繁盛。
  她從來不養植物,念初中時上生物課,老師布置同學們養花作業,她選擇最不用費心的仙人掌。她把種著仙人掌的花盆放在鞋櫃上,高屹每個禮拜會來家裏給她輔導功課,順便從江旗勝手裏領取家教報酬。他進門時習慣用一隻手撐著鞋櫃,用另一隻手換鞋。
  江湖想用仙人掌來紮他的手。因為他總是不理她。
  多幼稚的惡作劇。江湖罵自己天真無聊。
  發這一陣呆,時間過得飛快,已經晚上七點半了。
  嶽杉每天七點半下班,下班之前會來找江湖聊聊。這天她同樣準時來了,手裏拿了一疊資料,隨手放到了江湖的辦公桌上。
  兩人交流了一陣公事,嶽杉把所有報告都講完,才遞出一份資料,“這是利都百貨五樓運動城的專櫃租賃合同。高屹手底下的人送過來的。”
  江湖猝然一驚,早已平靜的思潮開始翻湧。
  嶽杉說:“他給了個五樓最好的位置,價格也很公道,很符合你計劃裏的直營店發展的策略。簽與不簽,你看著辦吧。”
  江湖很唐突地問嶽杉:“如果是爸爸,他會不會簽?”
  嶽杉考慮也沒有考慮,“你爸爸講過,人在市場上,就算被對方插過兩刀,隻要生意可做可發展,仍然可以合作。他去廉政公署指證過你爸爸,但這份合同我研究過,沒有太大問題。”
  但是,這是讓江湖會痛徹心扉的取舍,她說:“可是,高屹他——”有太多話難以啟齒了,忽而眼內蓄滿了淚,嚷,“我不想——簽。”
  嶽杉眼前的江湖,又回到幾個月前那副迷惘又痛不欲生的模樣。這是最令她心痛的。她感同身受。
  她難過地閉上眼睛,再度睜開眼睛的時候,看到江湖放在書架上的鏡子,倒映出自己的麵容。兩鬢微斑,麵染滄桑,的確是不年輕了。
  幾番滄海浮沉的蒼老身軀,願意重拾鬥誌,站到這個女孩的身後,是因為從她的背影看到了另一個背影。
  嶽杉以為可以再次見證另一個王國的建立。
  但江湖畢竟年輕。她有她父親的心機,但卻又有更多年輕的羈絆,那些無謂的羈絆,在江旗勝曾麵臨的困境麵前不值一提的羈絆。
  這些羈絆讓她糊塗,讓她軟弱,讓她痛苦到無法保持清明的頭腦。
  嶽杉說:“傻孩子,你怎麽還把高屹看成是你爸爸的對手?你太不了解你爸爸了,以他的見識和手段,怎麽可能敗在籍籍無名的小輩手裏?憑他高屹,就算讓你爸爸那些投資失誤了,那又能怎樣?江旗勝就算是做錯了,也是有本事反敗為勝的。”她握住江湖的手,“你別小看了你爸爸。”
  江湖在這一刻仿佛又回到痛苦的當初,怎麽都解不了的心結狠狠捆住了她的心髒,讓她呼吸都困難。她隻是拚命搖頭,現時現刻沒有辦法做其他的思考。
  嶽杉感到很累。她露出疲憊的神態,站了起來準備離開。女孩還陷在痛苦深淵無法自拔。她以為她有著江旗勝的剛強。
  但嶽杉站了起來,江湖立時察覺到了。腦中保留的一段清明,讓她知道不能讓嶽杉在此時離開她,然後再用另一種態度來猜度她。
  幾乎是下意識地,也是別有用心地,她在嶽杉還沒走出這間房間時及時開口,“嶽阿姨,我知道我自己很蠢,總是想著這些。可是,很多事情你都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最悲慘的事,不是你站在我麵前,卻不知道我愛你,而是你做了足夠讓我痛恨的事情,我卻沒有足夠的理由去恨你。”
  她的語氣極為悲戚,讓嶽杉不禁站住。
  江湖用紙巾把眼淚擦幹。
  她想,她很久沒有完整地去想一想,那段往事到底是怎麽一回事情,但是她願意把這段往事向嶽杉傾訴。
  十四歲之前的江湖,一直以為高屹的生活中,隻有自己和高媽媽兩個女性,她有足夠的時間霸占高屹的全部時間。
  當然,這是在高屹遇見海瀾之前。
  江湖還記得海瀾當時是師範學院的大學生,派到學校來實習。報到的那天,穿了樸素的一身白,清清秀秀的。她當時給江湖的班級上視聽課,放的片子是《泰坦尼克號》。
  她把片子內的經典英語台詞一句句寫到黑板上,在同學們陌生的單詞上標上了音標。
  視聽課是兩節課連著上,中間休息的時候,江湖看見高屹站在教室門口。
  她以為高屹是來尋她的,但是看到海瀾走了出去,過了好一會兒才進來。
  平靜就這麽被打破了。
  江湖知道高屹和海瀾有牽扯,是在酒吧的門口。
  父親有時候會帶她參加飯局,見識場麵。這天的飯局氣氛很熱烈,後來又去了酒吧加節目。江湖非要跟著去,父親寵愛她,就把她帶上了。
  海瀾出現在酒吧中央舞台,她穿著白色長裙,抱著一把吉他,聲音像緩緩溪水,清冽悠揚。
  隻是回家的時候,她趴在爸爸的別克君威後座,往後看的時候,覷見了高屹。他靠在酒吧對麵的牆壁上頭,看到海瀾走了出來,也不管紅燈亮起來,敏捷地穿過馬路。
  江湖的心驟然一緊。
  海瀾代初三年級的英語興趣班和自習課,她很年輕,看起來頂多像高中生的樣子,所以很有親和力。許多學生都喜歡她。
  有個同學的母親是師範學院的老師,她知道了一些關於海瀾的情況,譬如海瀾是北方小鎮考來本地,家裏隻有一個重病的母親。
  齊思甜歎,“海老師很自強不息啊!”
  江湖不屑地想,自強不息個鬼。
  她回到家裏,把仙人掌放在鞋櫃上,再打開電視機,心安理得地開始看《還珠格格》。高屹會在這天來給她補習。她初三了,還是漫不經心的。
  這所重點中學的校長是父親的同學,學校裏有項獎學金由紅旗集團讚助,所以江湖沒有什麽精神負擔。
  隻有高屹這種要賺父親鈔票的人才會認真。
  高屹當作沒有看到她在鞋櫃上放的那盆仙人掌,他一如既往公事公辦地督促她背化學元素表。
  江湖挑釁地講:“我知道你這樣的年紀叛逆,但是不能叛逆得太離譜了。”
  高屹不搭理她,隻說:“你還是顧好你自己的中考吧!”
  江湖憤憤而又有些憂傷。
  有人說,女孩的心思男孩你別猜,江湖卻覺得男孩的心思女孩怎麽猜都猜不準。
  高屹在學校裏從來不會理她,別的同學都不知道他們的關係。江湖隻能在課餘偷偷注意高屹的一舉一動。
  她看到過高屹和海瀾在放學後,在離開學校很遠的路口會合。她跟著他們鬼鬼祟祟走過幾條馬路,到了西區一段荒廢的鐵軌。
  高屹和海瀾,一人沿著一條軌道當作走獨木橋。海瀾衣袂翩躚,樸素的白裙子在夕陽的餘暉下劃下美好的痕跡。
  高屹的手握住了海瀾的手。
  這一幕太過深刻,江湖久久難忘。
  很小的時候,高屹的手握過她的手,現在高屹的手握的是那個年輕女老師的手。
  籃球賽那天,海瀾穿了一件雪白的襯衫,和高屹的運動背心顏色很相配。她遞來鞋子的模樣帶著春天的溫柔。
  那時,江湖手裏拿著可樂,用破落嗓子在大叫,“高屹!高屹!”接著一跤摔得她這輩子都不想再喝可樂。
  從填報誌願開始,高屹似乎同高媽媽鬧了些意見。
  次日高屹出門上學,眉毛上貼了一塊創可貼,看見江湖,根本不想理她,結果被江湖一把給拽住。
  “被狠揍了啊?”江湖想要伸手摸摸他臉上的創可貼,被他一轉頭給避開了。
  “你就幸災樂禍吧你!”高屹冷冷地說。
  “討厭。”但是江湖很想和他說說話,就問,“喂,你要考哪個大學?我爸說你可以考一本裏那些和國外學院合作的金融經濟科,那才前途無量。學費嘛,他老人家的公司不是還有助學基金?”
  高屹冷笑,江湖看了出來,心內生出了些畏懼,又不敢再和他講話了。
  高屹填的高考誌願是北方的一所大學。這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按照他的成績,他可以考上遠比這所大學好得多的大學。
  他和班主任相持不下,於是高媽媽就被叫到了學校。
  江湖都看到了,她想,她知道怎麽回事。
  她在學校裏到處找海瀾,終於在學校的花壇截住了她,她身邊圍著好幾個同學,齊思甜也在其中。可江湖不管,氣衝衝說:“喂,你有空嗎?”
  海瀾看過來,她應該不太記得江湖,但也不喜歡她這麽無禮的口氣,問:“什麽事情,同學?”
  江湖說:“我在那邊等你。”她往前走了幾步。
  海瀾讓同學們散了。
  江湖確認了一下四下無人,先“哼”了一聲,說:“你覺得搞師生戀很新潮嗎?”
  海瀾沉默了。
  江湖冷笑,“高屹都高三了,你想害死他嗎?他幹嗎要考回那種地方去?他本來就是那種地方來的,那種鄉下地方有什麽好去的。”
  海瀾平靜地說:“小同學,你說得很對。謝謝你的提醒。”
  江湖那時候隻是小同學而已。她倍感挫折。
  高媽媽在學校裏當著老師的麵給了高屹一巴掌,這件事情被江旗勝知道了,他語重心長對高屹講:“你媽打你,是要你做人分清形勢。”
  高屹在江旗勝的麵前,從不會低頭,但也從不會多說話。
  有了父親的插手,江湖更加有底氣,她甚至在動腦子,想,在父親身上做一些工作,海老師是決計不可能分配到自己的學校的,而高屹在高媽媽和父親的雙重壓力下也一定會屈服。
  這些彎彎繞繞的心思,就是十四五歲的江湖最大的心計了。
  而海瀾,也許領會了江湖的意思,開始回避高屹。
  江湖挺得意,為的是她頭一回可以操縱別人的行動。
  但高屹還是千方百計想要找海瀾講話,甚至在學校裏也會堵著她。
  當然有觀察敏銳的學生發現了。江湖聽到齊思甜繪聲繪色講著高屹和海瀾的事情,立刻對她嚷,“你無聊不無聊,整天說三道四,神經病。”
  齊思甜愣住。她性情溫順,長得又很漂亮,一直是公認的初中部校花,同學們都喜歡她。隻有江湖會這麽蠻橫地當眾不給她任何麵子。
  而江湖絲毫不覺得。
  對江湖來說,她隻知道那個初夏太悶熱了,她總在床上翻來覆去睡得不踏實。半夜醒過來,身上有個地方墜墜地痛,還有溫熱的濕漉漉的感覺,就像燥熱的天氣,壓得人透不過氣。
  她一骨碌坐起來,看見身下的席子染了一片紅色。她不免驚慌失措,但是她竟能迅速鎮定。
  高媽媽是個細心的保姆,早就為她準備了一些青春期女生應該有的東西。江湖從衣櫃裏翻出了衛生巾。換了幹淨的睡裙後,她又打了一桶水,將席子擦幹淨。
  這樣一折騰,她再也沒有睡意了,這時已是晚上九點。父親還沒有回家,她爬了起來,不知是什麽情緒的驅使,讓她悄悄摸去了高家的亭子間。
  這天的月亮不亮,烏雲很多。她剛剛走到高家門口,高媽媽突然把門打開,看到她在外麵,十分意外,問:“江湖,你怎麽來了?高屹呢?他不是去給你補課了嗎?”
  江湖腦袋裏轟的一聲,瞬間憤怒到了極點。這個高屹,一定是去見海瀾,還非要扯著她說謊。她不管三七二十一,抓著高媽媽就把關於高屹和海老師的那些事全部說了出來。
  高媽媽如遭雷擊,聽得目瞪口呆,等江湖全部講完了,她焦慮地說:“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不行,這樣不行,我得找他去,我得找他的老師去。”
  她一邊講,一邊真的要往外走。
  江湖沒料到高媽媽反應這麽大,她害怕了,說:“高媽媽,你等高屹回來再說吧。”
  高媽媽甩開江湖的手,“等他回來?他這麽晚都沒回來,不行,我不能不管。”她匆匆走了出去。
  江湖幫他們把門帶上,追了高媽媽一小段路,可是高媽媽腳步飛快,一下子就不見了蹤影。她急得直跺腳,又沒有其他辦法,隻能回到高家門口等著。
  過了一會兒,高屹一個人回來了,看見了她,皺眉說:“這麽晚待在這裏做什麽?我送你回家。”
  江湖問:“你又去找那個老師了?”
  高屹掏出鑰匙開門,“懶得跟你說。”
  他還是這副態度,不把她放在眼內。江湖又氣又恨,賭氣講道:“是啊,你懶得跟我說,所以你媽媽去學校找老師說了。”
  高屹一愣,推開了門,先叫了一聲“媽媽”,當然無人回應。他急了,聲音也大了,問:“江湖,你跟我媽說什麽了?”
  江湖瞪著眼睛嚷了,“你這麽凶幹嗎?你覺得你做得很對嗎?”
  她見高屹要追出去,存心擋了他一擋,被他著急一推,重重摔在地上。她哪裏受過這樣的委屈,於是哭出來,“你還推我,你還推我。”
  高屹沒法,把她扶起來,說:“你別鬧了,我媽都不知道去了哪裏!”
  江湖隻覺得手掌痛得要命,隻覺得心裏沒有來由地沉甸甸的。高媽媽還不回來,她不知道會發生什麽,心裏一害怕,甩開高屹自己跑回了家。
  這一夜她睡了醒醒了又睡過去,早上被父親叫醒。父親說:“高屹媽媽出車禍了。”
  江湖茫然地張開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她咽了咽口水,喉嚨很疼也很幹澀。
  高屹臨近高考的時候,辦了母親的葬禮,沒有參加高考。葬禮很簡單,參加的人也不多,人都是江旗勝出麵請來的。
  江湖一直紅著眼睛躲在父親的身後,沒敢看高屹。
  他瘦了,臉上生出了胡楂。送了母親的遺體去火化回來後,他向江湖招了招手。
  江湖抽泣著,不敢過去,江旗勝推了推女兒,“過去安慰安慰高屹。”
  江湖一步三回頭地走了過去。高屹很心平氣和地對她說:“那晚我是去和海瀾告別的,她準備回家鄉的中學任教。我媽最大的心願是希望我考上這裏的大學,我不會辜負她。”
  他的聲音很涼,讓江湖的心不住抖,又悔又怕,她流眼淚辯解,“是你沒有早說!”她跑回父親身邊,想,這都不是她的錯,都是那個老師的錯。
  回家路上,她把高屹同海瀾的事情全部告訴了父親。父親沒有說什麽,隻是後來把高屹叫過來問:“你接下來怎麽打算?”
  高屹說:“我不會辜負她對我的期望。”
  江湖向嶽杉這般道來,雖然強忍不再哽咽,但神色愈加哀傷,把頭低垂下來。
  嶽杉是頭一回知道江家這段隱事,知道之後,更不忍心讓江湖自揭年少瘡疤。她拍拍她的手,想要給予安慰。
  江湖握緊了嶽杉的手,還是講了下去。
  “從小到大,高屹都不怎麽喜歡跟我說話,可是我就是喜歡跟著他,攪和他的那些事情。後來我交男朋友,總是把男朋友跟他比,每個都談不長。高屹大學畢業後,進了利都做招商,一直在日本和香港地區工作。他沒再跟我們聯係過,我也不敢和他多聯係。”
  “後來,我們公司和香港的利都百貨合作,我又見到了高屹,他管著招商的事兒,我攛掇著磨著我爸和他多合作,多提點他。可是,可是,後來爸爸事發,他去廉政公署舉報——”江湖突然噤聲,就差那麽一點點要把那段更驚心動魄的往事——也是父親的醜事吐露,她不能讓嶽杉曉得,她低下頭,“我今天才知道高屹和那個實習老師結婚了。就像《神雕俠侶》裏的郭芙,砍了楊過一臂,可也成全了他。我欠他的,他欠我的——也沒有辦法算了。”
  嶽杉無言,看著江湖,女孩抬頭望窗外,視線停在無邊的黑幕之中,好像找不到歸去方向。她的眼圈也紅了起來,她唯一能勸慰江湖的是,“我一直認為高屹是迫於公司內部的壓力去廉政公署舉報,現在還是這麽認為。他沒資格也沒實力扳倒你爸爸。”她的心軟弱下來,“是我不好,挑起你的心事,你爸在天之靈會怪我的。江湖,一切都過去了,你現在做得很好。”
  江湖發覺嶽杉又回到她的身邊,她不是孤獨的,而嶽杉的姿態是保護的。
  她輕輕靠在嶽杉肩頭,搖頭,“嶽阿姨,爸爸不在了,我經曆的一切都不是委屈,而是人生有因果,沒有辦法的。爸爸這麽強大,最後還是倒了,我常常害怕。”
  “怕什麽?”
  “我怕江湖險惡,人情冷暖。徐斯,還有那個張文善,他們挖了一個個坑給我跳。”
  “你可以不理這些去國外的。”
  “爸爸十六歲就一個人上山下鄉,三十六歲的時候,他建了紅旗。”
  嶽杉心想,她到底還是江旗勝的女兒,她有這一份自覺,那麽自己就可以放心了,這個女孩會不斷進步,直到成功。
  江湖在夜裏又沒有睡著。
  夜裏總是無數秘密和無數細節在心頭表白和呈現。而她想念父親,想起天城山那晚的噩夢。
  父親,父親到底藏了多少秘密?他到底知道不知道高屹的心思?
  江湖抱住枕頭,喃喃自語,“爸爸,你到底有多少想法,我是不知道的?”
  在沙發床上輾轉幾回,又看到窗台上仙人掌的影子,刺得眼睛發痛。
  清晨醒來時身心俱疲,好像又回到幾個月前。
  這樣不行,這不是她把一切向嶽杉坦誠相告的目的。
  江湖爬了起來,驅車去附近別墅區找個恒溫遊泳池遊個泳,把身心安撫下來。滿麵的容光又回來了,清醒的頭腦也恢複了。
  再驅車回去辦公時已是精神奕奕。
  回程中遇到紅燈,停下來時,看到路邊有拖車拖走一輛老式的別克,徐斯就站在路邊,穿得一身白,手裏還握著一瓶水。
  那套衣服是她買的JeanPaulGaultier的本季新款,穿在他身上正合身,雖然有點妖,倒也符合他的氣質。
  江湖正想搖下車窗同徐斯打招呼,這時路邊躥出一個民工,走路搖搖晃晃,似乎喝了酒。民工走到她的車前,突然對著她的車窗吐了一口濃痰,又搖搖晃晃地走到對麵去了。
  她被這瞬間的變故驚住了,隻望著車窗上的濃痰,感覺要作嘔。
  徐斯當然也看到了她,他走過來扭開水瓶,把裏頭的水統統倒在車窗上,然後示意江湖開門。
  江湖竟然知道他想幹什麽,她把紙巾盒遞了出去,徐斯抽出幾張紙巾,從容地把車窗抹幹淨。
  江湖由衷地講:“謝謝你。”
  徐斯晃了晃手裏徐風蒸餾水的空瓶子,笑,“幸虧我帶了水。”他不客氣地走到另一邊,打開車門坐了進來。
  江湖說:“為了表示感謝,我會把工廠裏的飲用水全部換成徐風的。”
  徐斯關上車門,“那倒是要換成我謝謝你了。”
  江湖想起他們最近一次的對話,很有一點不好意思和不知所措,隻好找別的話題化解,“你怎麽在這裏?”
  徐斯說:“我最近住附近的別墅。”
  果然是狡兔三窟的有錢少爺。
  “老爺的別克車,一開上大路就拋錨了,車子剛被拖走,就看見你在這兒。”
  江湖笑起來,“你開的車怎麽不是被豐田召回的,就是一上路就拋錨的?”
  徐斯對她的揶揄應當不做解釋的,可仍答了句,“謝謝,是我媽的車。”
  江湖點點頭,“老一輩的品味真夠一致的。”原來是這麽一回事,她越想越好笑,握著方向盤的手也禁不住跟著顫起來。
  這樣看著十分危險。徐斯不滿道:“哪能這麽開車?”
  江湖也覺得笑得過了分,收斂起來,說:“去哪兒?我送你。”
  徐斯把手背在腦後,“去佘山。”
  “What?”江湖驚叫,“這裏到佘山?”
  徐斯說:“Yes,我十二點要在那兒跟大人們開個會,十分緊急而且重要。”
  江湖看了一眼放在車前座的卡通小圓鍾,合理建議,“這裏很難叫到出租車,這樣吧,我送你到張江地鐵站。”
  “你不知道本市地鐵在上班高峰能擠死蚊子啊?”
  她叫:“我早上還有會呢!”
  “告訴他們推遲到下午或明天。”
  “憑什麽?”
  徐斯笑,“你少安勿躁。”
  江湖心內一轉,安靜下來。
  徐斯知道她識趣了,便說:“我舅舅今天在我們家佘山別墅暫住,明天一早要去杭州開會,兩個月後他還得領隊去東京參加一個東亞區域經濟合作的專家研討會。”
  接下來的話,徐斯就不用講透了,江湖真是太承他的情了。她馬上說:“那麽那個鞋業的展覽,你舅舅會去參觀?”
  “那是日本方麵安排的行程之一。”
  江湖有點羞赧,又有點鼓舞。
  徐斯的舅舅方墨劍作為政府代表,如果能夠親自到騰躍的展位做一些慰問,自然會有不可估量的其他價值。而徐斯為她想到了。
  她把車往高架的方向開過去。
  徐斯笑,“所以我正要到你工廠找你說這事。”
  江湖說:“那絕對是真要謝謝你了。”
  “江湖,是不是覺得和我談戀愛好處還是挺多的?”
  江湖不知道怎麽答。徐斯真的明刀明槍同她周旋了,她又亂了章法。
  先前曖昧周旋,不過是想著利用他的喜歡,取得一些方便,再爭取回報給他商業實利。她同他,可以兩不相欠。
  但,這隻是她一廂情願的計劃。現在把一切都說破了,接受了他的好處,迎接了他的追求,那麽,她同齊思甜又有什麽區別?
  江湖的笑容漸漸隱去,自己謀篇布局的功力如此遜色,才會導致現今的尷尬場麵。她不知道如何是好。
  徐斯扭頭看向窗外。
  此時上了大橋,可以看到黃浦江麵一片迷蒙,對岸的城市也在迷霧之中,看不清真相。
  然而,真相頂簡單。她小心謹慎地利用著他的喜歡,可又不情願真的付出什麽。這是個矛盾的女人。
  也許她並不知道,她的父親江旗勝在最初認識徐斯的時候,曾有意撮合他們。
  這是一件往事了,原來徐斯都不記得有這回事,還是那日飯桌上,洪姨同母親講起地產商沈貴因樓房倒塌那事被判了二十年,他才驀然回憶起來。
  那時由他代表徐風和江旗勝及沈貴一起合作那個房地產項目,江旗勝稱讚過他的果決幹練,有意無意介紹過江湖的情況。
  他偶爾同混時尚圈的熟人閑聊,說起了紅旗的江小姐,對方講了一件逸事,“江小姐大學剛畢業那會兒交了個時尚雜誌當主編的男朋友,此男之前女友無數,和江小姐交往期間,還跟一模特藕斷絲連。江小姐知道後發了火,拍著桌子說過一句話——‘既然想傍我,就擺出傍我的態度’。回頭就跟該男分手,自由馬的廣告就再也沒有上過這本雜誌。”
  光是這麽一句話就讓徐斯敬謝不敏了,他委婉地對江旗勝表達了拒絕的意思。江旗勝當然不會高興,但很快徐斯發現那個項目的問題,退出了他們的合作,也就沒有進一步交集的可能了。
  現在想起來,不是不能理解江湖的矛盾。
  江旗勝千金何曾落魄到要去傍別人?
  她內心的百感交集乃至掙紮,徐斯竟然能揣摩得透。
  兩人沒有再說話,江湖打了一個電話吩咐嶽杉和舅舅把會議改到下午。
  嶽杉多問了一句江湖現在人在何處,她如實答了,嶽杉說:“徐斯有心了。”當然是有弦外之音的,也許還有提醒。
  江湖說:“我心裏有數。”
  徐斯側頭看了一眼江湖,等她掛了電話,才問:“你心裏有什麽數?”
  江湖想了想,“怎麽和老板相處的數。”
  徐斯把手搭在她的坐椅上,人傾過來,好像是貼在她耳邊講話似的,似笑非笑說:“江湖,追女孩子就要擺出最有誠意的態度,你覺得我的態度怎麽樣?”
  她最怕的就是他這種似是而非的調情態度,會讓她感到壓力很大。於是她坦白說:“我覺得壓力很大。”
  一句話逗得徐斯哈哈大笑。
  一路氣氛尚算輕鬆地抵達佘山的徐家別墅,但也是過了十點了。
  徐家別墅的花園內也許正在開茶敘,花園內放了好幾張古樸的藤桌藤椅,洪蝶坐在最顯眼的那桌旁,徐斯的舅舅方墨劍坐在她的身邊,正為她倒茶。兩人有說有笑,洪蝶看見了徐斯和江湖進來,向他們招手。
  徐斯對長輩們玩笑說:“我們來搶鞋業的老板們的先。”
  卻原來是這樣。
  江湖大為汗顏。她是消息滯後了,同行們都已經想到要來爭取方墨劍所能給予的支持,而她這麽後知後覺。她大大方方跟上去,同長輩們問好,被洪蝶拉到身邊坐下來,徐斯坐到他們對麵。
  方墨劍有若幹個月沒有見過江湖,此時見她氣色不錯,比前一陣胖了,也恢複了往昔的明豔,頗為感慨,問了問江湖的現狀,說:“老江在天有靈會欣慰。”
  江湖沒有紅眼睛,也沒有哽咽,她說:“我現在才知道爸爸以前有多難。”
  洪蝶拍拍她的手,“你爸爸是你的榜樣。”
  徐斯喚家政服務員再加兩隻杯子,還為自己和江湖要了早餐,但江湖托詞已用過早餐。這樣的場合正好講話,要是吃起了東西,就難免讓話題的長度和深度打折扣。他也就不勉強,等茶杯送上來,親自為她添了茶,還推到她的麵前。
  洪蝶怪異地看了他們一眼。
  江湖低著頭當作沒有看見,隻答複長輩的問話,“自由馬是我麵前的豐碑,我隻希望可以做到爸爸做的一二,也許就算是成功了。”她對著方墨劍和洪蝶笑,“也要多謝長輩們的關懷和提攜。”
  話說得很得體,能讓長輩明白這是什麽意思。方墨劍點了點頭,洪蝶又問了問騰躍的情況,問得很仔細,江湖也答得得體而清楚。接著,方墨劍又講了些江旗勝的成功往事鼓勵江湖。
  江湖的眼角還是忍不住濕了,她用喝茶來掩飾,抬起頭來,滿眼笑意。
  徐斯坐在她的對麵,正拿著卷著油條的蛋餅狼吞虎咽。這桌子上隻有他一個能旁若無人無須關注他人印象地據案大嚼,真是幸福人生。
  洪蝶笑著對徐斯說:“你這老板當得真是輕鬆。”
  徐斯已經解決了他的早餐,正悠閑地喝茶,邊說:“不輕鬆,什麽都要操心。”
  江湖到底沒忍住斜他一眼,徐斯隻是望著她微笑。
  有客人陸續到訪,都是同行。徐家花園裏那些藤椅原來就是做這些準備的。江湖看天色不早,起身告辭,徐斯把她送到花園門口。
  江湖頗為慶幸,也很感激。她向徐斯道別時說:“老板,多謝你。”
  家政服務員跟了過來,手裏提著裝著保溫飯盒的環保袋。徐斯接過來遞給江湖,“回程上吃點東西,一路開回市區時間不短。”
  江湖怔了怔,才接了過來。等家政服務員走遠了,她示意徐斯同她走遠幾步。
  這時的江湖矜持拘謹了,她手裏提著沉甸甸的環保袋,心情很複雜。她對徐斯說:“徐斯,如果我之前做了些什麽說了些什麽,我想先道歉,也許是我自己想的做的太偏門了,這樣不好。”
  這是她頭一回這麽叫他的名字,卻是為了道歉。徐斯覺得實在好笑,他報之以沒有笑意的微笑,說:“江湖,怎麽這樣敢作不敢當?”
  江湖歎道:“您就當我敢作不敢當好了。”
  徐斯沒有想到江湖也會用這麽無奈的口氣說出這麽無賴的話,倒也愣了,他突然問了一句:“江湖,在日本的時候你又算什麽意思呢?”
  江湖冷不防聽到徐斯舊事重提,心裏絲毫沒有準備,也不知道該對他講什麽,最後隻好呆視著他。
  她手足無措的模樣,娃娃一般的無辜,讓他也沒有辦法再講什麽。能講什麽呢?他脫口問這一句已是失態——徐斯有點氣急敗壞了。
  而江湖似乎是反應過來了,唇動了動。她在想,這樣的事情,女方都不去介懷,拚命忘懷,他這樣身價這樣性格的人又何必耿耿於懷?
  真是頭疼。遇上這位徐斯先生,連講一句話都要費腦細胞。她自小到大,何曾為了同一個人相處花這許多的心思,反複斟酌反複籌謀反複思量反複量力而行。
  但徐斯似乎是不預備聽她的回複了,他擺擺手講:“得了得了,你先回去吧。”
  江湖如釋重負地轉身,幾乎想馬上光速逃回自己的車裏。
  徐斯在她要走的時候又叫了她一聲,然後說:“江湖,公是公,私是私,你有你的意思,我有我的想法。不如我們由頭來過。”
  江湖往後一退,差一點被石頭絆倒,絆腳的石頭令人氣惱,她忍不住了,回複他一句,“《春光乍泄》是男同片。”
  徐斯笑起來,瀟灑地轉身回去了。
  江湖回到車裏,先把保溫飯盒拿出來,打開蓋子,是熱乎乎的燕窩瑤柱粥,熬了很久,味道很香。蓋子的夾層上還插著小勺,飯盒底下墊著一包濕紙巾。非常周到。
  她小心吃了一口粥,粥米香糯,瑤柱鮮美,可口又暖胃。她一口氣吃了個精光。
  回程路上,江湖把車開得很慢。
  自父親失勢、猝死再到她苦苦掙紮的今日,已經很久沒有男人主動追求她了。
  以前的江湖,一直知道自己招人喜歡,不管是因為外貌還是家世。有喜歡她的人招了她的喜歡,她就會嚐試著交往;有喜歡她的人不招她的喜歡,她也會放任曖昧,享受一些便利。這在以前,並沒有什麽不可以,她也沒有放什麽心思進去。
  感情之於她是談不攏了就散,從來不會有什麽額外的負擔。進退,是在她的股掌之間。
  她想,徐斯對待感情,應該也是同樣的。可他為何——江湖想了一想,又想了一想,她判斷不出徐斯到底是真心還是假意,是一時興起,還是會認真對待。想到最後,她索性不再去想,把心一橫,加快車速。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就隨他去吧!
  回到騰躍之後,江湖把每周的部門例會開了。會後她收到上回宴請的主編郵來的報紙,騰躍的報道大幅刊登在報紙上。
  裴誌遠向江湖邀功,“虧我一直盯著,好幾個經銷商鬆口了,答應咱們繼續入貨,賬期也不催得這麽緊了。”
  江湖說:“舅舅辛苦了。”
  裴誌遠走後,嶽杉才講:“《時尚周報》的報道相當詳細啊!不但講到了徐風,還把老廠長是烈士子女的往事都報了。”
  她笑,“她們主編很捧場,最近幫我做了不少宣傳。瞧,經銷商都鬆口了。我想在她們報紙開始投幾期廣告。”
  嶽杉點頭,說:“最近營銷工作陸續增加,又是廣告又是比賽又是展覽的,經銷商那裏還得盯著,靠著你舅舅可不行。”
  江湖驚呼一聲,“原來我真的三頭六臂,能做這麽多的事情。”
  “是,你是哪吒轉世。”
  江湖歎氣,“真是哪吒轉世倒也好了,還有齊思甜小姐需要公關,我下周約了她。”
  嶽杉問:“非她不可?”
  “她的片子很有希望在東京電影節拿獎,又恰好用到我們的鞋,是個絕好的機會。”
  “為什麽不直接找導演或者男主角?”
  “找了導演就得供著一個劇組,何況導演沒瘋狂粉絲。男主角是新人,人氣比不過齊小姐。”
  這便是嶽杉所不能了解的工作範疇了,她說:“我建議你盡快招一個營銷經理。”
  嶽杉的建議正是江湖最近考慮的內容,也是江湖在辭退劉軍後,在人力資源工作上的首要之務。她尋了在獵頭公司任職的一位舊日同學幫忙招聘營銷經理,對方同她閑聊幾句,卻無意講到了高屹的婚禮。
  “沒有想到高屹和海瀾會在一起,這是母校最大的新聞了。”
  江湖輕咳一聲,“沒有想到你們都這麽八卦。”
  “沒有想到高屹會和海老師有一段,還修成正果了,誰的青春期能這麽轟轟烈烈啊?”
  江湖沒怎麽搭腔就掛了電話。
  有人輕輕敲了敲門,保安抱著一株足有半米高的植物站在門外,臉都被擋住大半。
  江湖先是眼前一亮,那花兒鮮紅的花瓣向外卷開,極大極豔,闊大的綠葉根本掩不住花兒近乎囂張的嫣然姿態,遠遠一看,更似團熱烈的火焰。
  江湖很驚訝,保安解釋:“剛才有人來送給您的,您看放哪兒?”
  江湖見保安抱得費力,先忙指著書架的角落讓他放好。
  保安安放妥當,好事多嘴了一句,“江小姐,這令箭荷花倒是值不了多少錢,但這個紫砂花盆可值了大錢了。”
  江湖問:“剛才你講這是什麽花?令箭荷花?”
  保安介紹,“這叫令箭荷花,花又多又大,長得快,又漂亮,一般養花人家都會養來布置陽台。但是栽到這花盆裏就不一樣了,這可是四方側角千筒紫砂盆,又這麽大隻,看陳色也是件古物了。”保安說完便將一張卡片交到江湖手內。
  江湖接了過來,笑道:“您是行家。”
  保安憨憨道:“平時愛折騰些花花草草。”講完就退了出去。
  江湖展開卡片,不過是潔白的一張卡片,沒有任何修飾,內裏就寫了兩個龍飛鳳舞的大字——“徐斯”。
  好一個徐斯,如此光明正大坐不改姓行不改名。
  江湖捏著卡片哭笑不得,著眼處這麽大盆的花,一下把她的小小辦公室變局促了。
  她的手機適時響起來,“敗類”兩字閃動。
  江湖接起來就說:“我辦公室沒有陽台可以布置。”
  徐斯在那頭講:“就放著唄,和你的仙人掌做個伴,聽說這花也是仙人掌科的。”
  原來是如此,江湖又望一眼自己窗台上的小小仙人掌,在這間屋子內毫無疑義地被豔麗無比的同科花友令箭荷花壓過了風頭。
  保安說了,這花並不貴,自然就不能退。她隻好講:“那謝謝你啊!”
  她想,也虧徐斯這位花花公子想得出來,旁人送百合送鳶尾送劍蘭送馬蹄蓮,他一出手一盆匪夷所思的令箭荷花,她想現在是不是流行送盆栽了?
  徐斯在那頭答道:“行啊,既然想謝我,就請我吃飯吧。”
  江湖愕然,哪有人這麽不客氣的,而他也太不客氣了一點,她也不氣弱不回避,把語氣加重了一點點,“徐老板!”
  徐斯好像笑了起來,“江總,有什麽指示?”
  江湖沒好氣,“您都指示了,吃飯唄!”
  “怎麽,不樂意啊?”
  真真不能同這位徐老板在話題上兜圈子,才一兩下又把自己兜成了下風,江湖無聲地咒了聲“算你狠”。
  徐斯不逗她了,說:“今天請你去CeeClub試菜。”
  江湖望望火熱的令箭荷花,又望望台曆上的日程表,今晚左右無閑事,就答應了。
  倒是也巧,她下午同齊思甜約在CeeClub附近,正好順路。
  江湖又望了望令箭荷花,心裏無端端升起一股尷尬。
  齊思甜在這天的氣色不是很好,戴著墨鏡,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但人還是美人。
  江湖候了她二十分鍾,她不算遲到得太離譜,且一到便抱歉道:“早上從成都回來,飛機晚點了,晚上還要飛香港。最近商演太多,總沒空赴你的約。”
  “這麽辛苦。”江湖歎道。
  齊思甜坐好,微笑,每個角度都完美無缺。她說:“工作需要。”然後開門見山,“經紀人在幫我談一個國際名牌,所以現在不太能接新的廣告。”
  江湖也微笑地注視著她。這麽得體的一個拒絕理由。
  她把準備好的計劃書放到齊思甜的麵前,講:“沒關係,我不需要你幫忙拍廣告片,隻是小小地亮相一下。也許目前我這邊開價不會比國際大牌更有吸引力,但是合作期間,每售出一雙鞋都可以給一定比例提成。”
  齊思甜笑著拿過來,認真翻閱了一遍,認真回答江湖,“我回家再看看。”她突然問,“高屹的婚禮,你會不會去?”
  這問題是突兀的,但江湖是有準備的,而且她也不想回避了,“他沒有給我請柬,不請自去是冒昧的。”
  她已經太久沒有和齊思甜打交道了,幾次社交場合的相遇,雙方也隻當不認得對方,如今坐在一起敘舊,雙方心內是各有各的計較的。她有心理準備,齊思甜也會有她的分寸,她是聰明人,她的有的放矢會在不得罪對方的範圍內。
  齊思甜當然會講:“我一定會考慮的。”她指指那邊,“我的經紀人來了。”
  果真有名女士走近過來,一邊走一邊講電話,走過來時掛上電話,同齊思甜講了一句,“向晚說要找時間同我們聚聚呢!”
  她們要講私房話了,是不適宜有外人在場的。江湖欠了欠身,同她們道別。
  徐斯從任冰那裏了解到江湖正在為營銷的事情頭疼,就給她打了個電話,邀請她吃飯。江湖因為工廠的事忙得不可開交,又不好拒絕,隻得匆忙趕過去。到了CeeClub的門口,江湖駭然發覺玻璃門倒映的自己一臉晦氣,一身暗色服飾,儀容顯得很糟糕。怎麽一天就把自己折騰得這麽殘?
  徐斯見到她毫不掩飾地皺起眉頭。
  這是有原因的,徐斯原來還請了莫北夫妻一同用餐。對方夫婦衣著都很得體,尤其莫北的妻子莫向晚,麵貌姣好,衣衫光鮮,笑容恬靜,在現場僅有兩位女性的情況下,把江湖比得灰暗無比。
  莫北的手一直挽在妻子腰間,讓江湖一見便知這位靚麗女士生活在幸福家庭中。
  而她,孤零零漂泊江湖,灰頭土臉自當正常,這徐斯有什麽好皺眉頭的?她沒好氣地對徐斯講:“今天很忙很趕。”
  徐斯笑了,說:“你來捧場就是給我麵子了。”
  聽得江湖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多嘴多舌必是下風下場,她需謹記。
  徐斯將江湖作為自己的朋友介紹給莫北夫婦,仿佛這是一場平常的友人聚會。隻是江湖有一點不自在,這是她認識的第一位徐斯的朋友,可他為什麽要把自己的朋友同她約在一塊?
  徐斯當然是不會作解釋的,直接領著他們一行人直接進廚房看主廚操作。
  江湖站在一邊不怎麽講話,聽那莫北同徐斯說:“你算得真精,和同行西餐廳聯合進貨,食材成本降低了不少吧?”
  徐斯笑道:“是不少。”
  江湖暗自咋舌,此人精力真真充沛,連家族旗下小小餐廳都能管理得有模有樣,不能不歎服。
  但也歎息。
  自從接手騰躍以來,她恨不得自己有三頭六臂來處理各宗事務,還是屢屢力有不逮。一碰到煩心事,多操點心思,臉上倦容立現。不能怪職場之內一貫重男輕女,女性同男性在體力和精力上的差別就是這樣的明顯。
  江湖找了個機會悄悄去了衛生間,洗了把臉,拿出隨身的化妝包,重新化了一個淡妝。在收起口紅的時候,有人推門進來,正是莫向晚。
  對方友善地說:“現在精神了很多。”
  江湖朝她微笑點頭,她從一開始就覺著這位女士不但麵善,連名字都有些耳熟。
  用餐時,徐斯一句話就解開了她的疑惑,“說起來,你和向晚還是前後腳的同事,為同一個老板服務過。”他還特地詳細補充了一句,“那時候你的前老板做的是娛樂公司,旗下藝人無數,向晚主管藝人公關事務。她離職以後,你們公司倒轉型成純公關公司了。”
  江湖忽然就醍醐灌頂了。
  她暗忖,自己的前老板曾經開的確是藝人經紀公司,莫向晚又是管理藝人的,同那些明星必有些私交。於是一念通,百念融,她心存感激地望一眼徐斯,這廝但笑不語,席間沒有再提及什麽。
  用餐結束之後,徐斯先將急於回家看顧孩子的莫北夫婦送走,江湖沒有跟著一塊兒走,而在店內找了個角落坐下來候著徐斯。
  她想,這頓飯吃下來,她再不明白徐斯的意思,也就太過遲鈍了。但這個意思他們都不便說破,而她是承情的,徐斯也是周到的,他把一切都安排在最得體的範圍內。
  江湖頗有些坐立不安。
  徐斯同莫北說了一陣話才道了別,折回店內。
  江湖坐在暗處,人卻在沙發內輾轉,身板還是硬直,一刻都不能放鬆。所以她才會這麽累。
  徐斯問吧台要了一杯熱檸檬水,走過去放在江湖麵前,他說:“向晚離職以後,因為結婚生子就沒有繼續找工作。現在他們的孩子已經三個月大了,所以她有意物色新的發展機會。她的情況你可以具體了解一下。”
  江湖捧起透明水杯,握著喝了一口,講:“我知道了。”
  徐斯又說:“她的工作業績是標青的,對媒體公關圈很熟悉,人才難得。”
  江湖笑起來,“連老板都說‘人才難得’,那一定是很難得的。謝謝你的晚餐和花。”
  徐斯也笑,“那你就抓緊吧。”
  
  Chapter 07 誰是誰的劫難
  在她心中,
  這一番豔遇,
  於自己,是一種深抵絕望的曖昧;
  於他,不過是一場狩獵。
  他可以繼續豔遇,
  但她,卻玩不起。
  
  江湖很容易就從舊日同事那裏拿到了莫向晚的資料,當她的履曆放在自己麵前時,她想,徐斯既然想幫人,用的方法必定是最合適的。
  莫女士在原公司任職時間超過五年,工作業績斐然,在娛樂圈和媒體圈都有口碑。無論哪個方麵,都符合江湖的需要,尤其齊思甜能迅速晉升一線女星,全賴莫向晚力排眾議為她接了一部曆史正劇。
  嶽杉對此頗有微詞,說:“防人之心不可無。在資本市場摸爬滾打過的豈會是善類?更不會是食草動物。徐風投資的一些企業,聽說都有徐斯的心腹。”
  江湖久久無言。
  嶽杉所言極是,連憐愛自己的父親都不是善類,認識徐斯至今,通觀他的所作所為,他又豈會是耶?
  她望著那盆長得風姿綽約的令箭荷花,這花已開,花朵囂張跋扈,壓倒室內一切顏色,讓窗台上的小小仙人掌暗淡無光。她請了那位懂花的保安來看顧這盆令箭荷花,保安盡心盡責,把這花養得很好。
  其實紫砂花盆上頭用小篆刻著一句話,字體線條極細,花盆陳色又暗,她一開始沒有注意,後來還是保安提醒了她。
  小篆她是看不懂的,於是臨摹下來請教懂行的朋友,對方告訴她上頭寫的是:“得清閑盡快活,日月似穿梭過,富貴比花開落。”
  江湖失笑,暗忖,真是附庸風雅的富貴公子。
  然則細想,確有其道理。
  富貴比花開落,人生不正是如此嗎?隻是清閑快活,又從哪裏來呢?
  她托了保安去問詢了一下紫砂花盆的價格,其價值在江湖心中估算的範圍內,徐斯的張弛,沒有逾越她的底線。他是高明的對手。
  江湖掐了一小片令箭荷花的綠葉子,在掌心揉碎。
  她還是決定把莫向晚聘請過來。她抱抱嶽杉的肩說:“我知道嶽阿姨永遠都會為我好,我會當心的。”
  嶽杉眼角不禁濕潤。
  江湖把莫向晚的簡曆傳給做獵頭的同學,對方詫異,“你不是要我出麵幫你請這位吧?”
  江湖說:“老同學,我照付你中介費,算你業績。”
  對方笑:“這是所為何來呢?”
  江湖講:“這個人原來在時尚圈娛樂圈都有些名頭,你找她的時候放一點風聲。雖然騰躍是個沒落的老牌子,可是為了尋發展,還是希望能出好的薪酬和福利延聘一些人才的。”
  對方自然醒悟,“我懂你意思,你放心吧!”
  江湖笑,忽而問了對方一聲,“明天是不是高屹的婚禮?”
  對方答:“是的。”
  不知怎的,回到自己家中,江湖仍是整夜未能成眠。今夜是個不眠之夜,也許有人正沉浸在愛情的喜悅之中。
  而愛情是什麽?她托住腮,一直想,一直也想遺忘,那個人最好是她自己。隻得一心人,一同經曆風風雨雨。
  但那些隻是妄想而已。
  江旗勝千金也有得不到的東西,富貴比花開落而已,隻是清閑,再也難得。隻能把一切悲傷嗟歎懷疑悔恨摻雜成悵惘,沉澱在心底。
  如而今的江湖,唯一重要的是以自己的能量重新建立自己。
  但是,她每一步的進步,每一個階段的進階,都贏得了那個叫做徐斯的男人的關注。有了這重特別的關注,她處處都能如虎添翼。
  而江湖很害怕。這是一番豔遇,於她,於他。他可以繼續豔遇,但她是玩不起的。
  她怎麽能在一夜想到這麽多人這麽多事?江湖翻個身,逼迫自己入睡。
  翌晨,她需要早起。
  江湖記下了高屹結婚的酒店,決定去看一看。
  確實隻是真的去看看。
  她驅車趕到酒店,酒店旁邊正好有一間Paul的分店。江湖進去叫了一杯咖啡,拿著報紙坐了一個上午加一個下午,吃了一份商務餐,把經營報晨報看了個遍。
  傍晚時分,江湖從Paul內走出來,走到對麵的展覽中心。那邊綠樹掩映,行人熙攘,無人會看到她。
  展覽中心在做婚慶博覽會,一對一對的情人進進出出,甜蜜好似連體嬰。
  這時候天空飄起雨來,江湖沒有帶傘,側身往展覽中心的傳達室門簷處靠了靠。
  對麵酒店的門口陸續有車開了進去,車頭綁著花球的婚車終於出現,在酒店保安的指揮下開進了酒店區。路線蜿蜒,好像畫一個句號。
  也許這就是一切的一個句點。
  這個句點之前,有所傷心,也有所傷亡,傷害在不知不覺中如同利刃,遷及兩代。至此,也該結束了。
  江湖看著下車的人兒被花傘簇擁住,她看不清楚。她下意識就踮了踮腳,隻能看見新娘模糊的背影,她著一身曳地的白色婚紗。
  突然,有人在她頭頂撐了一把黑傘,遮住越來越細密的雨絲。
  江湖回身。
  徐斯穿著她送給他的那套白衣白褲,笑吟吟站在她的麵前。
  黑的傘,白的人,在這陰霾的天氣中,這麽的觸目。
  江湖不自覺就紅了臉。
  徐斯偏說:“你難道來婚博會踩點?”
  她隻好厚著臉皮順著編著他絕對不會信的詞,“是啊,不是要去日本參加鞋博會嘛!”
  “這麽用功?這樣不行,好像我這個當老板的太苛刻了,雙休日都讓我們江總這麽奔波。”
  江湖答得很調皮也很無奈,“我現在除了奔波,也沒別的事兒好幹。”
  而徐斯隻是凝望著她。
  江湖尷尬了,因為徐斯沉默了。也許他覺得她太過虛偽,也許他覺得她的話題很無聊。
  徐斯說:“江湖,我送你的花盆,還有一個同款的,上頭也寫了一句話。”
  江湖臉上畫了一個問號。
  “想人生待則麽?貴比我高些個,富比我鬆些個。嗬嗬笑我,我笑嗬嗬。”
  江湖嗬嗬一笑,說:“要到‘嗬嗬笑我,我笑嗬嗬’的境界,那得去喝酒。”
  徐斯俯身向前,“喝酒能令你快樂?”
  江湖用力點頭。
  但是徐斯說:“酒入愁腸愁更愁,喝酒的女人往往不明智。”
  江湖忽而有些激動,“是啊,所以那時候我才發了神經,吃了虧。”
  徐斯卻說:“你是吃了虧,有些東西勉強不來,又何必搭上自己去吃虧。”
  江湖猝然握緊拳頭,同徐斯辯道:“什麽叫做搭上自己?不是讓你討了便宜了嗎?你還這麽多廢話!”
  徐斯另一手突然就把江湖的腰攬住,兩人一下緊緊貼在一起,也成了親密的連體嬰。
  這便是江湖時不時還是會發作出來的小姐脾氣,她發脾氣的時候,眼睛會格外黑白分明,尤其此時,還閃爍著晶瑩淚光,差一點點就要墜落下來。
  徐斯不忍再說什麽,他輕輕說:“你確實需要好好睡二十四小時,不要胡思亂想,不要給自己找不痛快。”
  也就這麽一句話,江湖竟然愣了,不知為何乘勢緊緊抱住了徐斯。原來自己還忍著淚,卻在他的懷中徹底哭了出來。
  這應當是一個結束,可是之前的過程這麽慘烈。高屹父親的亡故,高媽媽的車禍,自己父親的驟然離世,她同高屹之間分不清的債權債務關係,父親離世後自己的艱辛困苦。
  她竟然在抱著這個男人哭泣的時候想了這麽多的事情。
  然而,當她抱著徐斯的時候,卻令他感受到了一絲異性的接近帶來的震顫。更何況這是他本能眷戀著的女性溫軟的身體而帶來的馨香。
  這個感覺太熟悉了,身體的某一處會不可遏製地變化,基本而原始的變化,這麽迅速,這麽激烈,這麽毫不掩飾。
  他連想遮掩的時間都沒有。
  這完完全全是平生頭一回,徐斯隻覺得自己此時此刻異常狼狽,可是又不願意稍離半分。
  江湖是感覺到了,她感覺到他的身體因為她的接近所起的變化,熱而且僵直。而他沒有說,沒有動。
  而她,她是太需要一個依傍,一旦神經有一線鬆懈,就忍不住要肆意發泄。她是不是可以將這份明顯的尷尬無視,先用這一個堅實的胸膛,安慰著自己飄萍自傷的心?
  不管是無視還是有心,江湖還是在哭累了之後,才稍稍退開了身子,想要結束這個擁抱。
  但徐斯的手沒有鬆開。
  身後有人過來兜售,“先生,小姐,我們是瑞金賓館裏的花園別墅,適合辦非常浪漫的室外婚禮,還送婚房,婚房送兩天哦!”
  江湖慌亂地扭頭避開陌生人用手擦幹淚,隻聽見徐斯對對方講:“我們對別墅婚禮沒興趣,對對麵的酒店婚禮興趣比較大。”
  對方訕訕離去,於是她終於能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問:“原來你也是來參加婚宴的。”
  徐斯說:“走了一腿泥,婚禮應該是參加不了了。”
  她望望他的白褲子,褲腳被濺了不少泥水,確實有礙觀瞻。
  看到他的褲子,又想到他的反應,江湖開始尷尬。
  徐斯歎口氣,終於把欲望壓製。
  江湖沒有想到,她之於徐斯,竟然能有這樣大的影響。接下來她該怎麽做?她在進退之間猶豫。
  她的手,還無力地抵在徐斯胸前。他的胸前有濕意,是她剛才落下的淚。她的發長了一些,垂下肩頭,她垂著頭,讓發把她的容顏遮掩。這仿佛是一種保護,不讓人輕易入侵。
  越是如此,越是令人想要了然她的一切。
  徐斯望住江湖,她的眼內還有疑惑,所以臉容是脆弱迷惘的。她把鼻頭哭得紅紅的,嘴唇更像是雨後的櫻桃一樣,有著濕漉漉的吸引。
  他知道自己想做什麽,他隻是又稍稍彎下身,她的呼吸裏有法式全麥麵包那種獨有的質樸而飽滿的甜香。他很久沒有吃過麵包,原來這樣的香氣對他會有一種致命的吸引。他想他是不是需要請CeeClub的主廚專門為他做一道類似的菜肴……
  徐斯的想法有很多,然而,在他反應過來之前,已經吻在了江湖的唇上。
  如同他記憶中的一樣,仔細回味之後,他不願意就此放開。
  江湖一開始是錯愕,本能想要往後退,但是被他抱得死死的,兩人又再度緊緊貼在一起。
  所有的路人都會以為這是一對甜蜜的正準備婚禮的小情人在雨中情不自禁。
  徐斯的氣息張狂而霸道,如同一場猝不及防的驟雨,但江湖心底明明是知道今日有雨。
  或許真是情不自禁,至少她不是一人獨留此地。
  世間一切不能皆如她意,人、事、物,太多太多的是她沒有辦法把握的。然後,她的肩膀軟弱下來。這是她失態了。
  徐斯的唇終於能拂開江湖的唇,把全部情緒傾瀉。不知道過了有多久,他才終於放開了她。
  “江湖!”他這樣喚了一聲,完全是非要她回答一聲的態度。
  江湖靠在他的身上。在一秒鍾之後,定下神來。她先是講不出話來,也不知道怎麽講。
  在這件事情上,她想,或者扮作鴕鳥,把頭往沙子裏一埋,不再麵對徐斯這麽難纏的對手,把眼前場景當作過去平常生活內的平常經曆,應付一下。
  於是她想開口說話,想尋一個合理解釋掩蓋剛才的瞬間失態。
  沒想到徐斯先笑了一笑,他說:“江湖,你就別費腦子給我搗糨糊了。”
  她的唇上還留著他的氣息,而他也果然知道怎麽來堵她的話。
  徐斯就是這樣的人,在兒女私情上頭也一定要握有主動權。他的話不會多,但一定會讓她徒呼奈何。
  如果這是一場戀愛的開始,她完全不可能具備以往所有交往之中的優勢。
  的的確確很難去適應。
  沒有想到徐斯說:“你何必事事都去計較都去算計,累不累?”
  江湖遽然一驚,仰頭看向這個男人。
  他又何曾不是占著自出娘胎就無往而不利的優勢?剛才他一時情動的尷尬,此時此刻,在他的身上一點點都看不出來。他的那股子形於外且毫不遮掩的精明,讓他說什麽做什麽都有一段犀利的態度,自有天然而成的坦蕩。
  江湖隻得說:“徐老板,原來你是這麽追求女孩子的。”
  徐斯好笑地瞅著她,“那麽你來教教我,怎麽追比較合適?”他放開了她,但還是拽著她的手,把她牢牢拉在自己的傘下,說,“你別老擺這種壓力很大的樣子,好像我正幹著什麽傷天害理的事情。”
  “哪有哪有?徐老板好心給我送雨傘,我感激不盡。”江湖趕忙辯解。
  徐斯冷眼看她,也隻有這江湖,才能同他親吻以後,還能把腦瓜轉一個飛速,真話假話場麵話句句都能現場編造出來。他不免是氣餒的,所以冷笑,“淨說反話來煞風景。”
  煞的是什麽風景?憶及剛才的風景,江湖驀然麵紅。她期期艾艾說:“你好去參加婚禮了,我要回家吃飯睡覺了。”講完掙一掙手。
  徐斯沒有放開,說:“吃什麽飯?我還沒吃晚飯呢,現在人都酒過三巡了,我去了也沒得吃了。”
  結果是江湖又被徐斯強製帶到博多新記陪吃了一頓晚飯。
  他今天沒有開車,又是坐了她的車,讓她當了司機,在駛進桃江路附近的弄堂之後,他把她叫了下來,幫她給倒了車。
  江湖撐著徐斯的傘,突然想起來以前同父親一起出去的時候,都是父親來幫自己倒車。她有刹那的失神。
  這天的博多新記內人不是很多,他們仍選了上回坐過的那張小台子。
  她並不是很餓,反而徐斯餓得很,叫了一大堆菜,都是上回叫過的。
  江湖問他:“你就這麽喜歡這小店?”
  徐斯講:“這裏雖然做的是潮州菜,但就是有種老弄堂小飯店的感覺。”
  她沒有想到徐斯這號人物也有這樣的念想,隻是想,若是以前的自己,應該不會有徐斯這般的閑情光臨這樣的小店。
  如今情勢不同,心境也不一樣,她能夠放低一切,來細細體味。
  江湖點點頭,吃一口梅菜筍,筍幹味道十足,甜鹹適口,一下就把她的胃口打開。所以說,是她不曾見識過很多美好事物。
  她一聲不吭,隻管吃東西。
  徐斯的心情應當不錯,叫了一碗皮蛋瘦肉粥,吃得很香甜,看來是餓了。他還說:“這裏的老板就在周圍一圈開店,也不開到別的地方去,也不開多了,在合適的地方做合適的事,算不算聰明的選擇?”
  他的話中有話,江湖莞爾。她說:“是啊,就因為這裏周圍都是大店貴店,才顯出小店多麽珍貴是不是?”
  徐斯儼然一副教訓口吻說:“還是挺有悟性的。”不知算誇獎還是算諷刺。
  江湖狠狠瞪他,他隻當沒有看到,自顧自又叫一碗飯,胃口真的很不錯。
  後來又是江湖開車送徐斯回浦東的小別墅,一路上她忍不住抱怨,“你怎麽出門都不開車?”
  徐斯卻很坦然,“今天有任冰的順風車,何必多在酒店車庫裏多占個車位?”讓江湖腹誹不已。
  但是她也頭一回知道他在浦東的小別墅原來離騰躍的工廠不遠,她還在別墅區的會所裏遊過泳。
  徐斯是個能安排生活和享受生活的人。
  她送他到別墅門口,正要催徐斯下車走人,徐斯卻俯身過來,讓她本能往後退了一退。
  黑暗裏,他的眼睛卻很亮,認真專注地看她,逼得她隻得直視他,卻看不透他眼底的意思。
  目的已經達到,徐斯微笑,他打開車門下了車,還道了一聲相當輕飄飄的“晚安”。
  江湖在他的身後握著拳頭揮了一揮。
  江湖接到莫向晚的回複,便安排了一次比較隆重的麵試。對方準時抵達,也穿了一身職業套裝,妝容淡雅,態度從容,看來也很重視這個麵試。
  在她抵達之前,江湖同獵頭同學通了一通電話,同學辦事很利索,已和莫向晚溝通過一遍。所以莫向晚對江湖的這次約見心裏有數,也能明白江湖的意思,所以她對江湖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江小姐,您太隆重了。”
  看來也是一個開門見山的性格,對上江湖的胃口,她謙遜地笑道:“不不,我們公司以前從來沒有設立市場營銷部,第一回組建班子,是很重視的。這樣,我們公司的情況是百廢待興,薪酬方麵也許不太具有競爭力,但是如果年底有盈餘,會撥出百分之十給管理層做花紅,雖然少了一點,但是我有信心這個比例會逐年遞增。我的目標是把鞋子賣到海外去,不是代加工,而是我們自己的牌子。”
  也許莫向晚沒有想到江湖會把話說得這樣直接也這樣完整,笑道:“江小姐太爽快了,竟然什麽都不問我。”
  江湖說:“我相信以前行業內的口碑,勝過我問千百個問題。現在你的情況是已婚已育,這樣的員工許多公司都會歡迎,對吧?”
  “我被你說得好像已經是最佳員工。”
  “不不,我的員工都是最佳員工。”江湖說。
  於是也就水到渠成,如同她想象的那麽容易,莫向晚是個很易溝通的對象,也很有職業素養。她親自把莫向晚送了出去,講:“我真誠希望你可以盡快上班,我們有一大堆營銷活動要做,我已經快應付不來。”
  莫向晚答:“如你所願。”又好意提醒,“江小姐晚上可以用一點金黴素眼藥膏。”
  江湖撓了撓右眼皮,才發現眼睛發澀,因一大早忙到現在,竟沒有感覺,現在確有發腫跡象,隻好無奈聳肩,“最近真是太忙了,這下恐怕要好多天沒法見人了。我讓保安幫你叫車。”
  莫向晚忽而有些羞赧,“我先生在下麵等我。”
  於是她把莫向晚送到廠區門口,握手告別。
  廠區內果然停了一輛陌生的寶馬,有兩位男士站在車旁聊天,都是江湖認識的。其中一位一見莫向晚就招呼聲,另一位徑直往江湖這邊走過來。
  那人不是徐斯是誰?
  江湖的右眼皮又癢起來,她又用手撓了一撓。徐斯已經走到麵前來,江湖下意識用手往臉上一擋,把臉撇開。
  徐斯笑道:“幹嗎?見不得人嗎?”他伸手移開她的手,目光往她臉上停留片刻,又笑起來,“你看了什麽不該看的東西?”
  江湖甩開他的手,那頭莫向晚已經上了車,同她的先生向這頭伸手道別。
  江湖搖搖手,卻對身邊徐斯講:“是啊,看到別人夫妻恩愛家庭幸福,我很羨慕,不可以嗎?”
  徐斯斜斜睨她一眼,“原來這世界上也有讓你羨慕的東西。”
  徐斯不是頭一回參加騰躍的會議了,會議一貫是江湖式的簡潔明了。
  會議快結束時,裴誌遠頗有得色地邀功,“嗨,我今晚還得陪著那幾個經銷商大爺。”
  徐斯不動聲色看一眼江湖,據他所知,自從劉軍走後,騰躍的銷售工作是她親自管著,何時又讓她舅舅插了一手?
  隻見江湖轉頭對嶽杉講:“那些經理們都挺辛苦的,也支持了我們這麽多,該好好犒勞犒勞他們。”
  嶽杉對裴誌遠講:“等一下我把預支款送過來。”裴誌遠自然臉上樂開花。
  徐斯心頭定下來,這個女孩很會保護好自己。
  生意場上,聲色犬馬的公關作用她是知道的,但也知道如何安排合適的人做這件合適的事,讓自己不用身陷囹圄。
  會議結束以後,他把江湖叫住。
  江湖問他:“老板還有什麽指示?”
  徐斯沒有什麽指示,隻是把會上那些他聽得不甚明白的地方一一問了一遍。
  他來參加會議的用心,江湖是揣度出一二的。他自然對她有些心思,但也不會僅僅如此。徐斯既然想做什麽,必然會事先做足許多功課。他這幾個月來已經參觀了無數陳衣廠和服飾公司,更不消說對自己的投資產業查得那個緊。
  江湖想,在他麵前看來是不要想有什麽商業機密了,他盯得這麽的緊。所以她把問題一一解釋清楚,末了問:“老板,可以嗎?”
  徐斯說:“解釋得很詳細,是個好員工。”
  江湖站起來想送客了,但貴客不動,往她臉上仔細瞧了瞧,說:“你得去醫院了。”
  確實是得去醫院了,這一場會議下來,江湖一開始就在強自支撐,但連續兩個小時的動腦費心,讓她的眼皮益發沉重,右眼完全睜不開來。
  徐斯心內不免內疚沒提早注意她的身體,他說:“你的車鑰匙呢?我送你去市裏的醫院。”
  這次又是他開著她的車,一起回了市內。
  兩人一路上沒怎麽說話,因為江湖的眼皮作痛,喉嚨也跟著痛,頭腦昏沉,竟在車上睡著了。
  徐斯一邊開車,一邊轉頭望一眼江湖。
  她把座位往後調了一調,整個人氣息奄奄地趴著,麵孔沒有朝著他。
  她這麽愛漂亮,前頭他同她講話的時候,就一直垂著頭,不想讓他望見她的矬樣。上了車便一扭頭,也是朝著車窗外的。
  生了病還這麽倔強。
  他把車開到離江家最近的甲級醫院,把車往醫院的停車場內停穩了才推了推江湖,沒想到她真的睡了過去。他湊近,發現她雙頰通紅,伸手探了探她的額頭,觸手極燙,於是伸手推醒了她。
  江湖迷迷糊糊的,打了幾個噴嚏,有些不甚清醒。
  她不清醒的樣子反而比平常要可愛得多,還傻傻問他:“現在幾點了?”
  徐斯答:“快八點了。”
  他像領著個孩子一樣領著她去掛了急診的號。這間醫院內的病人總是很多,再晚的急診也有大堆的人排著隊。
  江湖發了三十八度九的高熱,扁桃體跟著並發炎症,又患上了麥粒腫,醫生開了藥,問她是想打針還是吊水。
  江湖頗為難地猶豫扭捏。原來她這麽大一個人還怕打針,徐斯在旁哂笑。他對醫生說:“還是吊水吧。”
  之後他又領著她去了注射室,那邊更是人頭攢動,有老人有孩子,喧鬧聲十分的大。江湖卻不以為意,尋個角落的空位坐下來,喚護士過來幫忙。
  徐斯趁著這個當口出去買了份外賣,提回來時還是熱氣騰騰的。
  江湖已經吊了水,正一個人縮著肩膀靠在椅子上閉目養神。徐斯在她身邊坐下來,她睜了睜眼睛,右眼還是很難睜開,她隻得放棄,繼續閉著眼睛。
  徐斯說:“別動。餓了嗎?要不要我喂你?”
  江湖陷在黑暗裏,神思恍恍惚惚,記憶忽近忽遠。這一番情形好生相似,在她很小很小的時候,也是這樣突然地病了,父親抱著她半夜上醫院,她窩在父親的懷裏,又哭又鬧,父親哄著她,問她想吃什麽。
  她弱弱地答想喝粥,後來不知道父親在大半夜使的什麽法子,弄出了一碗白粥,還是加了糖的,一勺一勺喂她喝下去。
  於是江湖閉著眼睛點了點頭。
  身邊的這個人應該是打開了什麽罐子,有撲鼻的糯香。
  他說:“張嘴。”
  江湖乖乖把嘴張開。
  那一口粥如同記憶中的一樣香糯而甜軟,溫柔地撫慰到她,連喉嚨裏那火燒火燎的痛都減輕了許多。這樣的溫柔輕輕牽動了她的某一處神經,內心深處酸不可抑,她哽咽了,鼻頭酸澀,低低喚了一聲,“爸爸。”
  徐斯的手停了一停,蹙眉,可見她舔了舔唇,心內被輕輕一撥,不動聲色地一口一口喂她喝完。
  江湖閉著眼睛,小心吞咽,她隻是在想,也許父親就在身邊,就這樣嗬護她。也許一切一切的孤單和淒涼都會過去,待她睜開眼睛,又回到從前,重新回到父親的羽翼下,她不再是一隻莽撞得四處碰壁的孤鬼了。
  她是這樣渴望著,渴望在沉痛的病逝的壓迫下,是這麽清晰,催促她尋找那唯一一縷可握牢的依靠。
  江湖往徐斯的這邊靠了靠,整個人又縮了縮。
  徐斯把手上的保溫杯放在一旁,輕輕將自己臂膀靠在了江湖的身邊。江湖馬上就捉住他的手臂緊緊抱住,整個人伏了上來。
  她再也沒有動了,隻抱著他的臂,仿佛維持著這麽一個姿勢,可以讓她安穩和安全,她便再也不肯放。
  徐斯伸出另一隻手輕輕拍撫她的背,問:“江湖,你爸爸平時怎麽叫你的?”
  江湖甕聲甕氣答:“小時候他都叫我小蝴蝶,後來就一直叫我江湖。”
  徐斯沒有再說話,問護士要了一張毯子給江湖蓋好。她伏在身邊,真像一隻棲息花間的小蝴蝶,被風雨撲打得氣息奄奄,需要安靜地休養。
  徐斯仍用手一下一下輕拍著她,讓她知道身邊始終有人。
  江湖在淩晨的時候醒了過來,右眼仍沒法睜開,她勉力地睜開左眼環顧四周。點滴瓶內已經剩下不多的藥水,她的身上蓋著毯子,身邊的男人正端正坐著看報紙。
  徐斯的側影原來有幾分像父親,永遠能用最軒昂的姿勢適應各種場合,從不會失禮。
  江湖想要揉揉眼睛看清楚,手被徐斯捉住,“別亂摸,你睡著的時候給你塗了藥膏。”他叫來護士為江湖拔了針頭,又扶著她站起來。
  “送你回家?”
  江湖頭腦仍昏沉,可堅持說:“回浦東吧,明早還有個會。”
  徐斯說:“得了吧,三更半夜你還讓我開車過大橋,我可累死了。”
  她抬頭,眯著眼睛看他,果然一臉倦容,便不太好意思了,說:“我家就在隔壁一條馬路的小區。”
  徐斯大致記得江家的方向,好幾年前江旗勝在家中宴請過他和一幹生意夥伴,隻是那時候江湖忙著學業和富家千金熱衷的各類公關活動,沒有撥冗列席。
  再次來到這間大屋子,他頭一個感覺就是大得太過空蕩蕩了。他那一回來時,這裏宴請了極多賓客,反而讓屋子有些擁擠。現在隻他同江湖兩人,一開門便是撲麵的清冷氣息,遠不如江湖在廠裏的小辦公室緊湊溫馨。
  難怪她經常不回家。
  江湖靠在門口換了鞋,又靠在鞋櫃旁喘口氣,才想起徐斯還站在門外。
  他陪了她這麽大半夜,他又沒有開車出來。她不是不領情的,隻好為難地講:“要不你也在我家將就一夜?”
  徐斯已經推門進來。
  他可真是不會客氣。江湖無奈,拿了鑰匙開了父親的房門,找了一套睡衣給他,“我爸爸沒你這麽高,將就著穿吧!”
  徐斯看著她又把江旗勝的房門鎖上了,知道那裏是她的心傷,她這麽不願睹物思人。他接過睡衣,調開目光,看到了電視櫃上的江家照片,說:“你和你爸爸很像。”
  原來他看到了那張全家福。江湖把相架拿過來,捧在掌心,很稚氣地講:“人人都說我長得像爸爸。”她又問他,“你呢?我見過你媽媽,你不太像她,你應該也長得像你爸爸。”
  徐斯說:“是的,可我都快要忘了我爸長什麽樣子,他去世的時候我才五歲。”
  她又問他:“你爸會不會讓你騎在他脖子上?”
  徐斯想了想,搖搖頭,“真不記得了。”
  江湖得意地講:“我爸會,我七歲的時候還能坐他脖子上。”
  她得意的樣子像是吃到甜蜜糖果的小女孩,那股子嬌憨又回來了。雖然她的眼睛腫著,甚至半張臉都腫著,徐斯卻覺得此時的江湖更加稚氣而可愛。
  他不願再多想,把江湖手裏的相架抽出來,說:“你早點休息吧,我很能自便。”
  江湖還是堅持洗了澡,重新上了藥才上床睡覺,睡覺前喝了一杯純淨水,加了兩片檸檬。她依舊是她,稍稍恢複,便有她的規律,很能自律。
  徐斯想,他也需要自律。
  他晚上睡在江家客廳的沙發上,江旗勝的睡衣並不是很合身,有些緊繃,正如他的心。
  其實他可以將她送抵之後很有紳士風度地道別,但是他沒有,而是選擇睡在江家的沙發上,穿著江旗勝的睡衣,身上蓋著江湖親手拿出來的毯子。
  心內微微一蕩,又刹住。此情此景,若稍有綺念,似有對不住屋內逝去長輩之嫌。終於,他可以把心情平靜,去除綺念,靜如碧波。隻是碧波深處,深如黑夜,他自己也探尋不到。
  江湖就睡在隔壁的房內,睡過今夜,她的病勢應該會有些好轉,明日她還要準時去掛點滴,明早他得提醒她一下。
  他翻個身,放穩自己的身體,告訴自己,把這一覺睡好,不要再胡思亂想。
  江湖第二天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起的床,這是她的家,她恍惚以為父親仍在,穿著睡衣,蓬著頭發,睡眼惺忪,還眯著右眼就走出房門。
  徐斯大大咧咧地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著早報。
  江湖把哈欠打了一半,驀然見他好整以暇,才想起昨夜的一切,不期然扭捏起來,收手回來順順頭發。
  此時的江湖,難免是帶些初醒的邋遢的,睡衣不整齊,頭發也很亂,眼睛仍腫著。
  徐斯當作什麽都沒看見,道了一聲“早安”,然後收起了早報,先說:“灶台上有白粥,桌上有配菜。”然後又問,“今天還要上班?”
  江湖知道自己一副病鬼樣子不宜見人,可是卻一早就要麵對他。但也沒有辦法回避,她隻好訕訕說:“不去了,我在家裏和他們MSN連線交流。”
  年輕的女孩,總能倒下又爬起來,繼續生氣勃勃,很快就會恢複。徐斯微笑。他走到她的麵前,點一點她的額頭,“有鬆有弛,這樣很好。”
  江湖用手捂著額頭。
  徐斯惋惜搖頭,“就是可惜眼睛腫得像小饅頭。”他在她想要踢他之前,擁抱住她,“省省你的力氣,好好養病。”
  江湖停住不動了,任由他來擁抱。
  她不想承認,昨晚他的擁抱就如同父親的擁抱,她恍惚片刻,思念如浪潮般洶湧,無法抵抗,於是想要占有更多,以便懷念更多。
  江湖的心軟弱下來。
  怎麽會是徐斯?怎麽竟然會是他?
  他這樣誌在必得的追求姿態,並不能讓她舒服。可是他的擁抱溫暖,又讓她太想棲息。
  江湖閉上了眼睛。
  也許是她寂寞了太久,才會這樣的軟弱。她沒有再掙脫徐斯的擁抱。
  這是場曖昧的遊戲,但是它有一個不堪的衝動的開始,不安的過於互相揣測的過程,還有一個不明的甚至可能會潛藏危險的結果。
  父親在母親逝去之後,沒有再續弦,但是不代表父親身邊就不會有調劑生活的女性出現。之於父親,之於徐斯,也許一段感情僅僅是生活中的一項娛樂,鬆弛緊張的精神罷了。
  原來這個男人連這個方麵都是同父親相像的。
  怎麽竟然就會是這樣的一個人出現在這個時候這個地方陪在她的身邊?
  也罷也罷,江湖把手輕輕環在徐斯的腰上,閉上眼睛。閉目塞聽,且先靜靜享受這一刻的寧馨。
  徐斯叫了出租車把她送去醫院才回去公司辦公,臨走時叮囑,“把午飯送到醫院還是送到你家?”
  江湖的心上不期然就會起一些感動,想,這徐斯還是體貼的,隻要他願意對別人好,會做得比誰都周到。她答:“送到我家吧。”抬腕看一眼手表,“大約四個小時以後。”
  他想俯身親吻她,但是江湖把頭一扭。
  她臉紅了。
  徐斯笑,就隨她心意,不再過分親昵。他送她進了注射室才離開。
  江湖望一眼徐斯的背影,忽有一種難為情由心內升起,細細一想,既難受又好受,讓她有點無所適從。這是從來沒有過的感覺,既想快快擺脫,又想分辨清楚,卻又害怕分辨清楚。
  一時半刻,她竟然有點百感交集。
  在輸液的過程中,江湖同嶽杉等人通了電話,交代好公事。嶽杉聽說她病了,十分焦急,江湖反而安慰了這位長輩一番。
  也許此時自己身邊真正關心自己的,也唯有這位長輩了。
  江湖掛好電話,無聲歎息,爸爸,其實我們都欠了嶽阿姨的情分。
  到底有多愛,才會如此愛屋及烏?江湖想,也許自己一輩子都無法體會。
  但是,江湖所想不到的是,她在離開醫院時,竟然看見了本該在度蜜月的高屹。
  就在醫院的大堂裏,有醫生推著一輛輪椅從某個監察室內出來,輪椅上頭坐著一個女人,開口喚了高屹一聲。那竟然是海瀾,而此刻她穿著一身病服,戴著口罩。
  江湖驚駭莫名,怔在當場。
  有人自江湖身後走出來,“你病了?”
  江湖轉頭,來人高挑的個子,戴著墨鏡,淡妝,態度從容。她說:“來吊水,你呢?”
  齊思甜說:“我來探病。”
  江湖順眼又看向那邊,高屹已從大夫手裏接過輪椅,把海瀾推去醫院的花園處。她便了然。
  齊思甜問:“要不要一起喝杯茶?”
  江湖想了想,建議道:“我家樓下有間茶樓很隱蔽,茶葉不錯。”
  齊思甜笑,“我知道,那裏有很安靜的包廂。江湖,你有時候思路快得讓人嫉妒。”
  江湖也笑,“我忘記戴一副墨鏡。”
  齊思甜自己開了車來,竟是很普通的沃爾沃,一點都不起眼。
  江湖自然刮目相看。
  齊思甜此人,張揚的時刻很張揚,低調的時刻又極低調,很會拿捏分寸。這樣的人在演藝圈不紅,才是奇怪。
  然而,她略一深想,就會不自在。她想起的是這位舊日同學同徐斯的前塵往事。
  世事便是這般的巧合,就在這天早晨,在大太陽底下,她同齊思甜狹路又相逢,還彼此給了一個笑臉,如今更要促膝長談,坦陳一部分的真實。
  江湖上的恩怨原本就不是黑白分明,江湖勸慰自己不應拘泥過多,找來這許多的不自在。
  她們抵達茶樓,江旗勝父女是這裏的常客,老板一向出來親自接待,今日看到更有嬌客,便把最優雅最隱蔽的包房貢獻出來。
  江湖叫了一壺龍井,對齊思甜說:“我內火有點盛,隻好下這個主張了,你不介意喝龍井吧?”
  齊思甜施施然道:“我一貫隨便的。”
  江湖笑問:“你是不是有什麽話想跟我說?”
  齊思甜答:“如果我不跟你說,估計你也會去問其他的同學,我想既然遇到了,就同你聊聊吧。”
  江湖為齊思甜斟了杯茶,“有心了。”她清了清嗓子,“海老師怎麽了?”
  齊思甜抿一口茶,才說:“我也是在婚禮上才知道了一些故事。唉——”她幽幽歎了口氣,“海老師和高屹,他們很小的時候就認識了。”
  江湖往後靠了一靠。
  她有一點點震動。這是她從來不知道的往事,竟然是這樣的一個開始。她什麽都不知道。
  而齊思甜慢悠悠地把話繼續講了下去。
  “他們兩人原來是鄰居,自小一塊兒長大,也就是我們常說的青梅竹馬吧。高屹來上海後,過了幾年,海老師考到這裏的師範大學。海老師家裏的境況不太好,她的媽媽當時得了乳腺癌,正在上海治病。她的爸爸遺棄了她們母女,所有的擔子就都在海老師肩膀上了。後來海老師來了我們學校實習,和高屹重逢了。我想他們就是在那個時候發生了感情。”
  自從重重打擊之後,江湖的精神沒有絲毫的鬆懈,總是防著那些意外。但有些意外總是在她不能防備的刹那壓迫她的心,她的五內仿佛被狠狠震了一下,說不清楚是酸還是痛。
  可她仍平平靜靜問齊思甜:“後來呢?”
  齊思甜悠悠然地給她沏茶,自己又抿了口,才講:“不知道怎麽回事,高屹在他的媽媽去世以後就沒有再和海老師來往了。海老師為了給媽媽治病,去深圳做銷售賺錢,這麽拖延了幾年,她的媽媽去世了,再後來她就回家鄉去教書了,當了希望小學的老師。我們一直在通信,一直到這回高屹回頭找她,我才知道這些隱情。”
  江湖完完全全沒有辦法把齊思甜泡的茶喝下去,那茶格外苦澀,根本就是難以下咽。她問:“她——不會得的也是乳腺癌?”
  齊思甜也把杯子放了下來,神色凝重,“有的人生來幸運,有的人的生活卻充滿了不幸。人活在這個世界上,難免犯錯,有的人付出的代價大些,有的人則小些。老天未必公平。”
  江湖慘然一笑,“是的,老天未必公平。”
  齊思甜說道:“海老師也得了乳腺癌,大約是遺傳的關係。她是這麽溫柔的一個人,上天對她可真不公平。”
  江湖心潮起伏,但絕不會麵對齊思甜外露。但齊思甜把往事娓娓道來,這些許經曆填補她所不知道的空白,別人的世界別人的苦痛,她忽而能夠融會貫通,然後推己及人,竟會一陣痛不可抑。
  但此時切切不可失態,江湖拚命告誡自己。
  她抬起頭來,把齊思甜打量了一遍。她的眼睛還腫著,所以看人未必真的能看清楚。眼前的齊思甜神色謹然,無悲無喜。她在熒幕上總是演驕傲的公主抑或大呼小叫的千金,但是回到現實,她能這麽一絲不苟,一舉一動都泰然處之。說任何話,擺任何態度,都好像這麽的冠冕堂皇。
  然而,江湖上人過招,總有那麽些因由。江湖是明白的。
  她把激蕩的心情緩緩平複下來,把遊離於外的思緒一把一把捉回來,把注意力集中起來,直接而坦率地說:“我很難過,這些都是我沒有想到的。謝謝你把一切告訴了我,在這個世界上,受苦受難的不單單是我們自己。有時候是我太自私了。”
  齊思甜微微一怔。這是她所意想不到的江湖的回答。江湖沒有激動,沒有閃躲,隻用普普通通的語氣說出這樣的話,讓她捉不住任何話柄,也摸不透她的情緒。
  她蹙住眉頭。
  齊思甜是個甜美女子,蹙眉更添三分西子捧心的嬌嬈。江湖望住她,觀察她,一時想岔了,她在想,自己的賣相著實同齊思甜沒有辦法比擬,徐斯心裏到底在想什麽東西?
  此人心思難以捉摸,她甩一甩頭,還是不要著眼此處。但這樁樁件件的千絲萬縷,她一念即明。
  女人,也許永遠過不了自己這一關。
  江湖傾身又為齊思甜添了茶,齊思甜沒有作聲。
  江湖說:“很多事情我們都沒有辦法把握和控製,我很遺憾。隻希望從今開始,大家都能求仁得仁。我還是很有誠心希望同你合作的。”
  齊思甜半張了一張口,是駭異的、驚詫的、根本沒有想到的,半晌她才喃喃,“江湖,你是怪物嗎?這時候你還在跟我談合作?”
  江湖垂下眼瞼,不露聲色,“我一直以來都很有這個誠意,不然我也不會請你喝茶。”
  “你簡直——簡直——”齊思甜哽了半天,找不出來任何合適的說辭,最後隻好冷笑,“我算認得你狠。莫向晚來找過我了,她幫過我一個大忙,情麵上頭我是不會不講道義的。”
  一聽此言,江湖先是驚訝。她沒想到還未到任的莫向晚的效率竟然會這麽高,而且動作又如此精準。如若背後沒有他人授意,實在是不可能的。
  但這也是件再好不過的巧事,怨不得齊思甜會如此這般的氣急敗壞了。天賜的機緣江湖不會不緊緊捉住,她微微一笑,用茶杯碰一碰齊思甜的茶杯,“那麽期待我們的良好合作。”
  齊思甜輕輕冷哼,“你,你同他,還真是天生的一對。就是不知道最後誰坑了誰。”
  她果然什麽都知道了,這江湖上頭狠打海摔慣了的人,誰又是省油的燈呢?如此的齊思甜,又怎會最後被人坑了?
  江湖反而釋然,她對齊思甜講:“我明白的。我有時候想起,以前你們這班舊同學總是說我像郭芙,郭芙還是好命的,起碼最後遇到的是人好心好的耶律齊。不是個個都像她這麽好命。”
  齊思甜站起身來。
  也罷也罷,棋逢對手不過如此。江湖用坦誠當作武器,還是技高一籌。今日這番話已讓齊思甜無心再多爭辯,最後隻得是願賭服輸。
  她向江湖道別。
  江湖末了講:“我會讓我們的律師同你的經紀人具體談談細節。”
  齊思甜點點頭。
  這是她至大的優點,永遠不會和現利過不去。
  其實,江湖想,自己也是如此。
  她轉回家中,一樓的物業管理員叫住了她,笑容滿麵講:“江小姐,有人送來一個外賣給你。”
  外賣用隔熱袋裝好,包裝得很仔細,隔熱袋上頭有“Cee”三個字母。她帶回家打開,甜香撲鼻,很能開一開胃口。裏頭裝的品種卻很簡單,不過是燕窩粥和清火的涼拌菜蔬,用不同飯盒裝好,量也正好。
  她打開了電視機,把粥和菜慢慢地吃完,隨後發了條短信給徐斯,說:“午飯很可口,謝謝你。”
  徐斯是過了一個多小時才回的短信,他說得很簡單,才三個字——“不客氣”。
  或許病來真如山倒,江湖這一場病生足了一個多星期,每日都需至醫院吊水。嶽杉同裴誌遠都表示想要上門來照顧她幾天,被江湖給婉拒了。這些天早午晚三餐倒是日日有人送上門來,她可以被照顧得很好。
  徐斯並不是每天都來探望她,一天隔一天地,總是揀晚上六七點過來,來之前給她發一條短信,晚上一起吃頓晚飯,說一會兒閑話,大多談的是公事,譬如手繪比賽,譬如即將到來的鞋博會。過了九點半,他就會告辭,很有分寸。
  先前兩天,江湖的眼皮還腫著,不怎麽願意麵對徐斯,他隻當沒有看見。既然他當了睜眼瞎,她再處處計較,那便是狹量了。
  江湖在心裏暗示自己,他沒看見,他什麽也沒看見。
  不過事與願違,直到她的眼皮消了腫,徐斯放心取笑了一句,“恭喜你終於不用當金魚了。”
  江湖拿了鏡子一照,眼皮消腫以後還留著紅痕,依舊有礙觀瞻,便沒好氣地講:“嗯,連眼影都不用塗了。”
  徐斯說:“你還挺能自嘲。”
  這天他吃完了飯,沒有坐多久就告辭了。過了一會兒,嶽杉登門來探望江湖,一進來便問:“我在你家大樓門口看見了徐斯。”
  江湖給嶽杉倒了茶,又切了水果。嶽杉把這一周公事上頭林林總總的文件拿出來,請她過目簽署。
  她在瀏覽文件的時候,嶽杉一直望著她。
  江湖心裏是知道的。她把所有的文件都簽完後,抬頭對嶽杉講:“我大約會和徐斯談戀愛。”
  嶽杉重重歎口氣。
  江湖捏著簽字筆,在手指尖轉動,默然了一會兒,又說:“我以前也談過戀愛的,感覺過去了,不能在一起了,就分開了。順其自然吧。”
  嶽杉無奈,“你用這樣的心態去談戀愛,是談不好戀愛的。”
  江湖停下轉筆的動作,用手撐著下巴,又想一陣,才說:“我覺得有個人陪在身邊做伴的感覺,還是很好的。”
  嶽杉說:“我知道。”
  她怎麽又能不理解呢?一個孤女單身行走會有多麽寂寞和無助?她想她應當理解江湖,可是——她仍說:“你爸爸會擔心的。”
  是的,江湖明白。父親去了,而她活著,不論多辛苦,都要走下去,好好的,不辱江旗勝的聲譽。
  她軟軟地靠在了沙發上,閉上了眼睛。
  嶽杉微一側頭,就能看見電視櫃上江家的全家福,年輕的江旗勝有著她最熟悉的意氣風發的模樣。
  可是,江旗勝已經不在了,不能再庇護他的女兒一路太平。不管是不懷好意的天羅地網,還是真正可以借力的好風青雲,都需江湖自己計算和把握。
  嶽杉但願自己是杞人憂天了,她望著江旗勝的相片,心中默默禱祝,“江湖站起來不容易,如果要她再遇到什麽艱難險阻,切切保佑她麵臨的不要是一個粉身碎骨的深淵。”
  江湖睜開眼睛,就看見嶽杉臉上露出的憂慮。她也轉頭看向父親的照片。
  她時常會學父親這樣的微笑,於是便真的微笑。她在心內默念,“爸爸,我不知道這樣的選擇是對還是錯,是堅強還是軟弱,您要保佑我一直有勇氣走下去!”
  照片內的江旗勝,眼神炯炯,仿佛正看著眼前的兩個女人,可以給予她們勇氣。她們命令自己一定要這樣想。
  於是江湖便真的借用走下去的勇氣很快恢複元氣,在身體上,她把療程內的點滴吊完,基本腫也消了,燒也退了,就是臉頰蒼白,看著一臉大病初愈的弱相。
  她在去醫院拿最後一個療程的藥時,情不自禁地就去了兩腺科的病房。
  江湖承認自己還是放不開。其實早幾天她見護士推著海瀾下樓做檢查,就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看清楚她住哪個病區。
  這回她先在病區內徘徊了幾步,有護士見狀上前詢問,便問道:“有沒有一位叫海瀾的病人?住幾號房?”
  她自稱是病人的朋友,想要詢問病人的病情。護士為她查了一下,當然基於職業道德,並沒有透露得很詳細,隻是說這幾天這位病人要做一個卵巢去勢的手術,最好不要頻繁探望,以免病人術前勞累。
  江湖沒有聽懂這是什麽意思,回到家裏上網收郵件的時候,順手查了查資料。然後,她坐在電腦前發了半天的愣。
  世間的苦痛,遠超過她所能想象的範圍,太令人不堪重負了。
  江湖在那幾天情緒極低沉,徐斯來陪她吃晚飯時,兩人都沉默著用餐。他見她抑鬱寡歡,就不會進一步探問,更不會貿然逗她說話。
  他當然會意興闌珊。她對他的追求並不甚積極,總一副可有可無的態度。
  徐斯想起同嬸嬸洪蝶前一陣的一段對話。
  洪蝶特特問他:“聽說你往騰躍跑得勤。”
  徐斯答:“工作而已。”
  洪蝶卷起手裏卷宗,敲到他的肩膀上,“你有什麽心思,你嬸嬸我會不知道?”
  徐斯抱拳,“小的道行淺,還是您老高明。”
  洪蝶說:“你以前換女朋友,隻要不是太離譜,你媽和我都不願管這種事兒。但這次——你是不是真想追江湖?”
  徐斯坦率地說:“我是挺喜歡她的。”
  “她可不是你以前交往的那些小明星,嬌嬌女。”
  徐斯承認,“這幾個月她的表現,足以證明了她不是,不是嗎?”
  洪蝶點頭,“所以她和你以前的女朋友都不一樣。你以前交過的那些,分手也就分手了,但江湖——如果你們倆能成,我們長輩是很高興的,如果不能成——”
  徐斯把洪蝶的話截過來,“嬸嬸,您想的是不是太多了?”
  洪蝶從原先的笑意盈盈終至板起臉來,說:“你得好好尊重這個小姑娘,要是她覺得自己被虧欠了,是會向你討要回去的。”
  徐斯當時皺皺眉,講:“您夠誇張的。”
  洪蝶說:“內心堅忍的人,最受不得背叛和虧待,一碼歸一碼,會分得清清楚楚,態度難免就會銳利了。江旗勝做事情從不吃虧,他女兒也是。”
  江湖堅忍,徐斯相信。這幾個月騰躍的起色已經足以證明一切。
  江湖銳利,他也相信。
  就拿最近一宗事來說吧。他推薦給騰躍任市場營銷經理的莫向晚尚未正式任職,便經他的暗示,先同齊思甜交流了一番,而後齊思甜的經紀人就找了嶽杉談代言合同細節。
  江湖那幾天在養病,但並不妨礙她批示了一張付款憑證,由嶽杉轉遞一份花紅給莫向晚,用的理由是績效獎金。
  莫向晚自然驚訝,同丈夫說了。後來莫北對徐斯開玩笑,“你給我太太介紹的新老板在管理上講究雷厲風行、賞罰分明啊。”
  徐斯心底一觸。
  江湖此舉,雖然稍顯稚弱和衝動,但她刀鋒一樣迅捷而銳利的行事風格已露端倪。這樣的風格帶著男子慷慨氣,徐斯並不能說十分喜愛。加之她的態度總反反複複,不冷不熱,徐斯更覺有一股濁氣存在心底。
  從不曾如此費勁地同一個女孩周旋一段感情,尤其是他竟然不能知道自己是不是有萬分的把握。
  這樣一想,心裏也就涼了一涼。
  這幾天他在江家用餐基本上飯後即告辭,也少了興致停留逗趣了。
  隻是這天,徐斯一離開,江湖也稍稍修整了一番,跟著出了門。
  
  Chapter 08 東山再起
  是否應該追逐下去,
  探清楚緣分的虛實?
  又恐一個趔趄,
  摔得粉身碎骨,
  而她不能倒下。
  她又驅車去了醫院。
  
  現在是探病的鍾點,但兩腺科的病區因為位於住院部大樓的八層,故而十分幽靜,沒什麽醫院特有的刺鼻的氣味。
  海瀾住在單人病房,高屹現在的能力,已經能夠把她照顧得很好了。
  江湖慢慢走近那邊,屏息地、慢慢地接近,怯怯地,帶著不可名狀的心情。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再來到這裏,隻是想——看一看他們。
  海瀾的病房內有護士走了出來,同裏頭講:“等一等,我去拿針劑。”她沒有隨手把門關上,直接便急匆匆奔走出來。
  江湖偷偷靠在門沿,往裏看去。
  高屹背對著門外俯身在海瀾的病床前,江湖隻能看見海瀾的一隻手緊緊摳著他的背。她的手枯似柳枝,似時刻都會折斷。她的整個身子蜷縮著,應該正承受著莫大的痛苦。
  海瀾在喘息,但並不呻吟。高屹沒有安慰她,卻用手緊緊握住她另一隻手。
  間或,她微弱地講:“高屹,你走,我這副死樣子很難看。”
  高屹什麽都沒有說。他這樣的性格,在這個時候,不會說什麽話,也絕對不會走。
  他們握住的手,十指交纏,都拚盡了全力。
  她挨盡多少痛苦,他就給予多少力量。
  也許這便是不離不棄。
  江湖想,她也許永遠都不會懂。
  江湖轉過頭,遠處有醫生跟著捧著注射盤的護士一齊匆匆過來,江湖把頭一低,也匆匆離開,踉踉蹌蹌一路跑到樓下,衝到醫院外頭。
  外頭明空朗月,夜色很美。她逼著自己仰著頭,月亮可能太亮,能照見白日尋不到的心靈溝壑,月亮也可能太涼,冰冷地敷在麵上,會不住眼酸。
  不知是為自己,還是為海瀾和高屹。
  江湖靜立片刻,才去停車場把自己的車開了出來,駛出醫院大門時,路邊有車在打燈鳴笛。
  江湖搖下車窗往後看,這輛車她不是太熟悉,因為是普普通通的別克商務車。
  別克的車窗搖下來,徐斯探出頭對著她“喂”了一聲,講:“要不要上高架往江那頭開一圈來回?”
  江湖說:“我從來不飆車,而且也沒人開著別克請別人一起飆車的。”
  徐斯撲哧一笑,“誰說要跟你飆車了?兩岸霓虹輝煌,夜景無限美好,請你一起遊夜上海。”
  江湖不禁笑了出來,答一聲,“好。”
  上海的夜色很美,從浦西到浦東,有霓虹點綴,所以這是一座永不落幕的不夜城。
  江湖把車窗開得很大,她沒有把車開得很快,隻要用適中的速度,就能看清浦江兩岸的美妙江景,也能讓夜風像溫柔的紗一樣撫摸到自己臉上,把淚水擦去,還她明亮雙目。
  好像記憶中多年以前跌跤,母親的手擦掉她的淚,鼓勵她繼續往前走。
  江湖仰著麵孔,心意堅定,隻要不疾不徐的速度,原來景致可以如斯美好。
  徐斯的車不疾不徐地跟在她的後頭。
  他並不著急,因為江湖不會開得太快,如果她加速了,他也未必追得上。他彈一彈方向盤,對自己現在駕駛的別克老爺車很無奈。
  從江湖家裏出來,他去車庫拿車,沒想到老爺車油門熄火。他很惱火,剛想給拖車公司打電話,就看見江湖匆匆跑進車庫,一會兒就把她的紅色保時捷開了出來。
  這時候徐斯的老爺車意外發動起來了。
  他不是故意跟著江湖去了她吊水的醫院,他僅僅好奇而已,不知道大小姐三更半夜看什麽夜風景。
  她進了病房區,他才想起來任冰提過一回,高屹新婚的太太正在住院,似乎就是這間醫院。
  事實上,徐斯對那次婚禮的印象深刻得很。
  那日的賓客不少,主婚人是高屹任職的那間百貨公司的大中華區的日籍董事長。日本人謙遜和氣,坦言婚禮是自己能送給得力員工最好的禮物,所以一定要承辦。
  徐斯也聽說過坊間的一些秘聞,去年香港中環利都百貨物業被澳洲環宇金融以購股及物業換股形式收購案中,高屹提前向香港地區分部和日本總部的管理層預警,請他們聘用審計公司對澳洲這間金融公司的物業進行審計。雖然為時已晚,但他冷靜出色的表現,被日方董事會要員記在心內。後來日方擬向中國大陸投資,頭一個考慮到的人選就是高屹。
  徐斯不是沒有聯想過,江旗勝在這樁收購案中栽的跟頭會不會同高屹有關?他起碼對江旗勝有一個見死不救的責任。然則江湖中人,商界浮沉,自當明了功名利祿之中將要承擔的風險。既然下了賭注,最後無論什麽下場,都是自己的責任。這是徐斯一貫的看法,根本無所謂誰對誰錯。
  江旗勝叱吒江湖這麽多年,類似的手腕早已耍得出神入化,死傷在其手的沒有數十也有十數。聽聞早年江旗勝走私起家,他的同夥們先後落網,唯獨他安然無恙,這一份能耐就不是常人所能有的了。
  誰又比誰更清白呢?
  可是,徐斯在婚禮上想到這個問題的時候,也想到了一個關鍵,他問隨他同來的洪姨:“江湖的爸爸也是老江湖了,當年怎麽就沒看出來澳洲公司的物業有問題?”
  洪蝶堪堪才同高屹的上司寒暄完畢,對徐斯輕聲講:“我後來聽熟人講,那幾棟澳洲物業被一家國企看中要買下來當澳洲分公司的廠房,這個消息是落實的。但是當時澳洲的公司要拿去當作換股的抵押,所以大企業才沒得手。當時這個利好消息一出,誰都認為這項投資鐵板釘釘,換股收購後,百貨公司的股票必得更上一層樓。誰知道出了這樣的岔子呢!但對那家國企來講,倒是因禍得福了。”
  徐斯默想,江旗勝也許真的老了,才會在陰溝裏翻了船。
  他站在落地玻璃窗前喝酒,冷眼旁觀。
  這場婚禮很簡單,主婚人致辭,新人致辭,一切匆匆,然後新人就退場了。他們倆都沒有什麽親人到場,熱鬧之餘,愈發淒涼。
  齊思甜也來參加了婚禮,同舊同學聊得很熱絡,又同新娘的同鄉講了好幾句。她好像最後才看到了他,對他輕巧地笑了笑,拿著杯子過來同他幹杯。她說:“高屹能給他新娘子的也許隻有這場婚禮了,儀式是一種尊重。”
  徐斯對別人的故事沒有多少興趣,百無聊賴地挑一下眉,齊思甜就知道了他的意思。這個女子永遠知道自己什麽時候該退下。
  徐斯再回頭的時候,就遠遠看到江湖站在對麵的展覽館門口。
  江湖有一種看不破紅塵的執拗,總會驅使她做一些傻事。
  徐斯把酒杯放下,就下了樓。
  現在,他還是在想,江湖總是用這種執拗和自己過不去。那也無非是因為得不到的東西總是最好的。任性的孩子都有這毛病。
  徐斯撇唇自嘲地笑了笑。
  他跟著她很有默契地一起在浦東濱江大道的停車場找了車位停下來。這裏有遼闊的綠地,清新的空氣,是欣賞兩岸的霓虹夜景的最佳觀景點。
  他們都很會選地方。
  徐斯下車關門時江湖也在鎖車,她對他吆喝,“買幾罐啤酒?”
  江風徐徐,很是涼爽。徐斯略一眺望,兩岸新舊建築巍峨參差,江麵有船舶緩緩駛過,發出悠長的鳴笛。三五行人嬉笑走過,前頭還跑了一條哈士奇,人同狗都是悠閑的。
  徐斯認為江湖出了一個好主意,問她:“要幾罐?”
  江湖聳肩,“越多越好。”
  徐斯說:“你等等。”他指了指不遠處麵對江麵的人形條椅,“你坐那兒。”
  這話根本就是命令,江湖瞪了他一眼。
  她是半點的喝令都懶得受,但好在並不堅持任性,最後還是慢吞吞走過去尋好條椅坐了下來。
  徐斯在濱江大道附近沒找到便利店,於是就近找了間臨江的會所酒店買了四罐啤酒,看到酒店內供應港式小食,便又捎帶了份鴨下巴。
  回到江湖身邊時,她正用手逗著陌生人牽的哈士奇。哈士奇跟著她搖擺的手左右跳騰,江湖不由咯咯笑得正歡。
  一人一狗,就像兩個孩子在嬉鬧。
  徐斯遠遠站了一會兒,等江湖同哈士奇鬧夠了,狗主人牽走了哈士奇,他才走回她的身旁,把啤酒丟給她。
  江湖剝開啤酒拉環,猛喝了兩口。
  徐斯遞上鴨下巴,江湖笑納,“正是我所愛也。”
  兩人相對坐下,也不避忌,各自赤手拿了鴨下巴大快朵頤。
  徐斯覺著好笑,好好地同她跑到這處吹江風喝啤酒吃鴨下巴。江湖兩手並用,口齒用在吃食上明顯也是伶俐而敏捷的,能把骨頭啃得幹幹淨淨。
  她也不怕髒不怕邋遢。他想。但她吃得他很是生起一種食欲,也脫下西服放在一邊,卷起了襯衫袖子,同她一塊兒把鴨下巴風卷殘雲。
  等徐斯想起來拿啤酒時,發現江湖已經喝掉了三罐。
  她拿起第四罐啤酒,正要剝開啤酒拉環,他用手搭在她的手上,阻止了她的這個動作。他說:“別再喝了,你一喝多,就會做傻事。”
  這裏雖然有遼闊的綠地,但是路燈疏落,不能照到所有角落。
  他們坐在一處暗處,雖然看得見兩岸璀璨霓虹,卻望不清對方眉眼。江湖不知道徐斯是什麽表情,但他搭在她手上的手指,很熱。
  江湖沒有抽開手,“你放心,我不會再吐你一身。”
  她有微微挑釁的意味,也有微微挑逗的意思。
  徐斯笑,“不錯,工夫到家了,真讓人不能小覷。”
  江湖答:“那是。”她終於把拉環拔開,啤酒的泡沫濺到他的手背上,還有她的手背上。他們都毫不在意。江湖仰頭灌了一口。
  她雙手捧住啤酒罐,對著夜空說話,“徐斯,你相信嗎?要是我想談戀愛,全上海的男人可以從浦西排到浦東。”
  徐斯在周圍摸了一圈,無奈地發現一罐啤酒都不剩了,他攤手,“我相信,我哪能不相信?”
  江湖又猛喝好幾口,再把臉貼在啤酒罐上。臉頰有點發燙,她感覺到了。她的酒量並不是很好,她自己是清楚的,可是喝一點,似乎是微微醉了,但又最清醒不過。
  她對著夜空怔怔的,“徐斯,怎麽你總是會在這種時候出現?”
  徐斯說:“是我不合時宜了。”
  “也得謝謝你。”江湖忽而笑了笑,頗自嘲地,“還陪我睡過一夜。”
  徐斯先一怔,冷冷地悄無聲息地“哼”了一聲,繼而,又沒來由地不好意思起來了。
  江湖並沒有注意他的態度,隻兀自搖搖頭,“但那不怪你,是我自己不好。我是個很不好的人。”
  終於,他忍不住還是騰出手來,抱了抱她的肩膀。
  他問她:“你是不是想說什麽?”
  江湖轉頭認真地問他:“你知道我為什麽總是要去看高屹嗎?明著看,暗著看。”
  徐斯靜默地看著她。
  江湖說:“那是因為我對不起他,人這輩子不能對不起別人,對不起別人你就一輩子抬不起頭來。”
  這並不是一個好的話頭,徐斯想要阻止,“江湖。”
  江湖將易拉罐內的啤酒全部喝完,她把易拉罐捏緊,仿佛下了什麽決心。在這撩人夜色裏,她心內的夢魘被喚醒,那遙遠記憶中鎖住的疑點,像蛇一樣蜿蜒地爬到心頭,開始啃噬她的良知。
  她又問一遍:“你知道為什麽嗎?”
  徐斯掐了一掐江湖的肩,說:“並不是很想知道。”
  江湖搖頭,接著拚命搖頭。
  什麽都阻止不了她了,她的急於傾訴,為那些陳年的負擔找一個可吐露的方向。
  “我爸爸有一輛和你現在開的車很像的別克,有一天晚上發生了一起很嚴重的車禍,我爸爸第二天就換了車。”
  短短一句話,江湖的口氣跌跌撞撞,仿佛講了幾個世紀。而徐斯心內一觸,他不願意再聽下去,及時打斷她,“行了,江湖,你沒喝幾口就醉了。”
  江湖甩開徐斯的手,往事曆曆,戰栗更大。
  在她記憶深處被埋葬的影像,時隱時現,向她的良知挑戰。
  她以為自己會忘記,然而不能。
  她繼續往下說:“其實,是我,是我看到高媽媽給爸爸整理文件,所有的文件都要拿到路邊的小店去複印。但我知道那些是沒用的,沒用的。爸爸怎麽會把重要的東西放在家裏?可是——可是——”她狠狠地捏緊啤酒罐,“有一天放學,我看到她從我家鬼鬼祟祟走出來,走過了好幾條馬路,在路邊公用電話亭打電話,她很低聲地說話,但是我聽到了,她說她要舉報江旗勝。我很害怕,我叫了出租汽車,跑到爸爸的工廠裏。”
  江湖舉手,把易拉罐遠遠地扔進黃浦江裏。她扭頭望住徐斯,眼睛亮得可怕,“你這麽聰明,你猜得到這兩件事情的關係嗎?”
  徐斯伸出手來,攤平,遮住了江湖的眼睛,他說:“你醉了,還把罐子丟到黃浦江裏,這比吐在我身上還要糟糕。我不該讓你喝酒的,吃一頓鴨下巴就結了。”
  江湖伸手握住他的指尖,並沒有推開他的手。她喃喃,“我醉了嗎?”
  “是的,你醉了。小醉鬼才老幹傻事說醉話。”
  江湖握住徐斯的手,握著,輕輕把他的手移下來,她跟著倒伏下來,臥在他的膝頭。她說:“是的,我大約是真的醉了。”
  徐斯調整了一下坐姿,讓江湖枕在自己的膝頭,伸手撈起西服蓋在她的身上。他說:“你眯一會兒,醒醒酒,我送你回去。”
  江湖翻個身,徐斯的呼吸就像黃浦江的微浪,總不會起太大的風浪,而時有寧靜的起伏能讓她的心情漸漸平靜。船舶的鳴笛漸漸地遠了,四周忽然平靜,她鬧不清身在何處了。她嘟囔了一句,“徐斯,你真是好精。”
  徐斯摩挲著她的發,她的發留長了,披散在他的腿上,溫順有如黑緞。他想起了當年的那位嬌憨洋娃娃。
  他情不自禁低聲笑了一笑,“真不知道是我在泡你,還是你在泡我。”
  那一夜江湖隻睡了半個鍾頭,就清醒過來,徐斯開了她的車送她回了家。她迷迷糊糊進的家門,都忘記同他道謝,就關上了門。
  徐斯還以為會有晚安吻,可見是自作多情了。
  他無聊地叫出租車回了浦東的小別墅,清晨起個大早,發現外頭下起了暴雨,隻好又叫了出租車去濱江大道那頭拿了車。來回折騰,竟也不嫌煩瑣。
  把車開到騰躍工廠門口時,恰好眼尖看到莫北的車停在騰躍門口。
  他摁兩聲喇叭,打一個手勢,示意莫北開車跟著他去了附近的會所喝早茶。
  兩人在會所坐下後,徐斯搶先揶揄幾句,“雨天管接管送,二十四孝老公。”
  莫北笑著抱怨,“你介紹的好工作,讓我每天回家都得做家務。”
  徐斯抱歉,“最近她們是很忙,新產品要上市吧。”
  莫北瞅著他還是笑,徐斯聳肩。
  莫北說:“我明白的。”
  徐斯問:“明白什麽?”
  莫北說:“這種問題你自己去考慮。什麽時候該做什麽事情,你自己身體的荷爾蒙會告訴你。”
  徐斯嗤笑,“行了行了,大律師整天故弄玄虛地做分析。”
  徐斯態度一貫閑散,莫北已經習慣,但徐斯不是個習慣回避的人,剛才明確是在回避。莫北微笑,“我已經結婚了,有些道理比你懂得多一些。而且我也一向比你想得少一些,想得少一些未必不好。”
  徐斯隻喝茶,不講話。
  莫北夫妻感情如膠似漆,過著簡單快樂的家庭生活。他以前覺著這實在是芸芸眾生中男女最普通至極的生活,現下卻微覺妒忌。
  他想,被江湖這小孤女攪和得自己也寂寥淒清,情緒極重。同莫北的這頓早餐,讓自己的情緒很壞。
  江湖這一天都沒有給他電話。
  昨晚她還睡在他的膝頭,睡熟的時候,一手環住他的腰。她馨甜的氣息讓他在那半個小時如坐針氈,卻又不得不做足正人君子。
  江湖在情感的收放之間,分寸可以把握得極妙。
  然而,她還是放縱了,講了那樣的秘密。她清醒以後,一定會後悔一時口快發泄情緒。
  徐斯冷笑,心內跟著躥起涼意。
  江旗勝的黑白曲直就好像無底深淵,底下陰風陣陣,不知深有幾許。有些問題,他越想越膽戰。
  江旗勝會是怎樣的一個心狠手辣的對手?不過他畢竟已經故去了,自己是想得太多了。在江湖,江旗勝已成心底的一道傷口,一重懷念。
  徐斯回集團總部開了幾個會,隨後召來任冰詢問小紅馬項目的進展。任冰把一切安排得很好,隻是營銷方案還需要再商榷。
  徐斯還沒有著手同海外投資公司具體聯係這個項目,他想待有了萬全的把握後再行動。
  任冰表示讚同,這位上司不是個會妄自尊大、衝動行事的人。他說:“我研究了江湖的方案,她做得很全麵。媒體預熱周期很長,每個周期都有主題,配合推出來的新產品。同時在經銷商那頭下了工夫,等鞋博會回來,問他們拿貨的就要似雲來了。”
  徐斯說:“她慢慢了解市場,也慢慢讓市場接受,有這個耐心,很不錯。”
  一開始慢一點,但是慢慢知道彼此需求,也未必不好。
  等任冰退出後,徐斯吩咐Jane推了晚上和同業聯絡感情的飯局,提前一個小時下了班。
  他又去了騰躍。
  江湖正在廠房內看手繪展的展板設計樣稿,展會公司的工作人員恭恭敬敬站在她的麵前聽訓。
  她說:“我的主題要中國紅,要鮮豔,要閃亮,要商場內所有的人一望即知。不要這麽雅致和矜持。老牌子一次爆發,需要有激烈的情懷。這一次手繪的第一名也是用紅色做主色。”
  她又對莫向晚講:“我同意用‘快閃’方式開場,足夠吸引商場內看客,人山人海那是最好不過,一定要有電視台拍攝,申報、晨報、晚報的記者務必全部確保到場。還要有年輕人自己拍攝,然後放到開心網、人人網、寬帶山傳播。”
  徐斯在她身後開口,“如果江總還有預算,還可以現場資助貧困大學生,學校領導就會捧場,以後團購少不了。”
  江湖說:“已經安排了。”
  她早已將徐斯的有效建議付諸行動。
  莫向晚拍拍手,讓大家各就各位。
  徐斯伸手指示,“去你辦公室談。”
  江湖跟在他後頭進的辦公室。
  他隨意地坐到她的辦公桌上,看著她麵色鎮定地走進來,還微微頷首,說:“老板,有什麽指示?”
  真是好定力,果然把昨晚的失態當作過眼雲煙。
  徐斯失笑,“我想沒有一個男人聽到女朋友叫自己老板,會覺得順耳。”
  江湖臉上抽了一下,這位風流公子就這麽把自己的身份落實了。也好,他除了談情談公事,沒有談隱情,連一點點的暗示都沒有。想起這一點,江湖心中還是有些微後悔的,昨晚是自己大意了。
  探望過高屹和海瀾,她心內波濤又掀起百丈巨浪。有一種情緒急於宣泄,把心內重重負擔袒露。隻在那片刻,她下意識中把徐斯當成個好的聽客。這一份篤定來得太突然了,雖然她已做好心理準備同他談一場天時地利人和的戀愛,也調整出自己所認為的最合適的進退尺度來周旋,包括身體的,包括言行的。
  也許她認為他一向懂得取舍和進退之間的把握?向他宣泄是安全的,是可以萬無一失的?可宣泄的時候,她真的什麽都沒有想到,隻是想說說。
  江湖想了老半天也百思不得其解。可為什麽偏偏會是徐斯呢?她又想,也許徐斯被江氏父女的這些複雜往事攪得知難而退也講不定。但,徐斯又來了,他說他想追求她,似乎至今未曾改變這個主意。現在的事實也證明,他確實是個安全的聽客。她又意亂紛紛了。眼前的徐斯就這麽三分正經三分不正經,半真半假地望著她。
  徐斯抬腕看了看手表,講:“六點半了。”
  他站起來,走到她的麵前,親密地抱了抱她的腰,“現在你我都下班了,你可以陪你男朋友吃頓晚飯嗎?我覺得水煮魚不錯。”他還在她的麵頰上親了一親。
  江湖沒有回避,側了頭,正好看到徐斯身後的令箭荷花,霸占室內一角,火紅花朵可以把窗台上的仙人掌阻擋。
  她把臉仰起來。
  兩人一齊去了食堂,工人們吃飯聊天,氣氛輕鬆熱鬧。
  食堂一角張貼了高一米寬三米的大板報,裴誌遠正指揮手底下的助理張貼優秀員工的照片和事跡報告。
  徐斯饒有興趣地在旁看了半天,江湖解釋:“上個月開始評選優秀員工,根據工作績效和出勤率,每半年一次,有加獎金。”
  裴誌遠笑眯眯說:“重獎之下,必有勇夫,現在趕訂單和我們自己的產品,那效率叫一個高。”
  江湖輕蹙雙眉,但不刻意讓旁人察覺。
  但徐斯察覺了。
  她還是直白,欣賞與鄙棄黑白分明,隻是現在懂得把不屑掩藏起來,明白收斂,以及與人麵子。
  裴誌遠湊過來同徐斯隨意聊了兩句,徐斯打了個哈哈。
  莫向晚同市場部的同事和設計師一起走進來時,江湖真心微笑,說:“怎麽還不下班?早點回去吧,你兒子也要吃晚飯。”
  莫向晚笑道:“有他爸爸帶著。我同幾位再核一下活動流程,明天要和公關公司開會,也要提前知會媒體。”她對徐斯點頭打了招呼,並沒有過來湊這頭的熱鬧。
  江湖去廚房吩咐了晚餐餐點,出來同徐斯坐到一處,她說:“莫向晚是個很負責的市場專才,幫了我很多。”
  徐斯說:“你付工資,員工盡力,這很正常。”
  “現在一個崗位要招聘到合適的人,並且這個人能盡力去幹,其實很難。”
  “就像找對象?”
  江湖沒繼續接他的話題。
  這頓晚餐她又隻吃沙拉和麵包,用她那種怪異的搭配。不過細心的廚師給她燉了一盅雞湯。
  徐斯心想,她的員工都是真心為她解決問題,她不發作小姐脾氣的時候,原來有這麽大魅力。隻怕她以前從來沒有用過這些心思。
  江湖是的確用了心思的。
  工友們因為住在工廠後的職工宿舍,都把食堂當作休憩玩樂場所,吃完了飯,有人把食堂前方的投影幕拉下來,開了卡拉OK。
  設施倒是很全。徐斯一一看在眼內。
  有人上去唱歌,也不回避江湖和徐斯在場,可見這樣氣氛的培養不是一朝一夕的表麵工夫。
  工友們開始輪流唱K,都是極俗的流行歌,唱得也不算好聽,江湖一邊用餐,一邊隨大家一起拍手,快快樂樂地把一頓飯吃完。
  讓徐斯意外的是,有女孩唱畢一曲後過來請江湖也唱一曲。裴誌遠看到了,喝了一聲,“搞什麽搞?開聯歡會啊?”
  江湖不以為忤,反而笑著對她的舅舅說:“放工了嘛,大家一起輕鬆輕鬆。”
  她落落大方走到食堂前頭,拿起了話筒。
  徐斯不知道她會選唱什麽歌,但她竟選了鳳凰傳奇的《自由飛翔》,這倒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認為她不該會選擇也不會愛聽這樣的歌,那自然是她用了心機來同普通工友相處的。
  以前的江湖,絕對不會花心機來做這些事情,因為不必花這些心機就什麽都能得到,有一個江旗勝捧她做呼風喚雨而無須兼顧他人感受的城堡公主。
  如今公主頭頂上沒有了庇蔭,她隻有放下身段,親自披荊斬棘,開始真正屬於她自己的人生。
  是的,有心機才能把事情做好,才能重出生天。
  徐斯同大家一起為她鼓掌。
  江湖的歌唱得很不錯,很有她的特色。當她唱到“在你的心上,自由地飛翔,燦爛的星光,永恒地徜徉”,窗外已是星光燦爛,食堂內的工友為她打著節拍,節奏激越,可以勵誌。
  這便是江湖要的效果吧。
  可徐斯分明就感覺到確有什麽照耀到他的心頭上,似煙火盛放,或許真有芳香進駐。
  他怎麽就會覺得這首歌這麽動聽?他不自覺就會同身邊的普通工人們一起為她鼓掌。他們都是真心喜歡這樣的歌曲這樣的旋律,所以聽到江湖為他們演唱這樣的歌曲會真心地去快樂。
  同江湖一起吃完了飯,徐斯又建議去她的辦公室再坐會兒。
  江湖不好拒絕。她沒忘記他在追求她,她也了解他對騰躍內政的興趣同樣很大,每回來廠裏必定要把近期重要文件過個目。她情願現在講公事而不要談“追求”。
  江湖找話題向徐斯匯報,“齊思甜和我們的合同已經簽好,兩個月後我們飛東京,手繪比賽之後的營銷活動可以開始了。”
  徐斯隻是笑著瞅著她,讓她有一種被洞穿的窘迫。
  他並不答她,把文件也隨手放在一邊,反倒翻了翻她放在書架上的CD,最上頭一張是Olivia Newton John的One Woman's Live Journey。
  他想,這才像江湖真正愛聽的音樂。
  江湖擋住他的手,嘟噥,“別亂翻我的東西。”
  他就把手放在了她的腰間。
  她的腰很軟,他知道。並不久遠的記憶一直提醒著他。
  江湖一時間沒出聲。她是在片刻之間思前想後,最終決定不開口拒絕。
  她望著眼前的這個男人。
  他俯下來,吻住她,深深地,一定會有唇舌交纏。
  她沒有拒絕。
  他另一隻手溫柔地撫摸她的身體,感受她的心跳,並且停留在那裏,輕輕包裹住她心髒跳動的那個地方。
  江湖忍不住伸出手來,握住了他的那隻手。
  推開他,還是不推開他?她的手在猶豫。
  後來,她還是沒有推開他。但徐斯結束了那個吻,又吻了吻她的耳垂,在她的耳邊說:“One Woman's Live Journey。你的心跳一點都沒亂,我反而想讓你喝點酒了。”
  他的前後兩句話沒有任何因果關係,她聽得愣住,不知他是為何意。
  徐斯鬆開了她,還是把書架上那張碟抽了出來,說:“借給我聽幾天。”
  她可能說“不”嗎?江湖默允。他這樣的人,向來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怎可接受拒絕?
  徐斯把碟放好,說:“就知道你不願意。”
  “……”
  她無語的表情很可愛,欲辯又止,明明心存不滿,表麵還得硬裝著大度,像個任性孩子努力要扮作大人的成熟。
  徐斯忍不住又親了親她,江湖下意識低頭要躲,他就順勢吻到她的額頭上,還對她說:“明早來找你吃早飯,叫大廚準備白粥醬菜。”
  徐斯走後的不短一段時間,江湖都愣在那裏,出不得聲。好半晌,望望窗台上的仙人掌,再望望書架旁的令箭荷花,又陷入良久的冥想。
  那之後的好一陣子,徐斯沒有再找江湖,或許知道她忙於手繪大賽的諸多事宜,就不多做打攪。
  江湖鉚著一萬分的精力在做這件事情,當萬事俱備,次日就要見真章的時刻,她開始做了最差的打算。
  嶽杉看出了她的患得患失,鼓勵她說:“就算失敗了,也不一定就是壞事,起碼可以積累經驗,重新來過,隻要有信心就永遠不缺下次機會。”
  江湖識清自己的內心,自己害怕失敗,在高屹麵前,在徐斯麵前,以及——在父親的麵前。
  手繪比賽前夜,她回到家中,卻失眠了。
  空蕩蕩的大屋子,江湖開著電視機都覺得冷清。她打電話給徐斯。這時是夜裏十二點。
  鈴聲響了很久,他也許睡著了。江湖剛想放棄,那頭接通了。
  徐斯的聲音很沙啞,顯然剛從睡夢中醒過來,他問她:“睡不著?”
  江湖點頭,一想,他又看不到,就“嗯”了一聲。
  徐斯說:“別緊張,你會成功。”
  她怯怯問他:“徐斯,你做過這麽多項目,能不能說個成功的案例給我聽聽?”
  徐斯想了想,“當年徐風第一次做果乳,在杭州請了鼓樂隊巡街,晚報上刊廣告現場派送,後來現場被擠爆,第二天經銷商拿貨踏破門檻。”
  她笑,“還當年?不像是你做的。”
  “是我爸爸做的。”
  她不語。
  他說:“二十年前,別人都以為這樣的手筆是發瘋。”
  “也許我們沒辦法超越他們。”
  這樣的想法徐斯偶爾會有。
  “他們有一種——我們不會有的信仰。”她說。
  這樣的想法徐斯偶爾也有。他說:“他們遇到的困難遠遠超過我們的想象,但他們成功了。相信你的爸爸,你會成功。”
  江湖閉上眼睛。
  相信爸爸。她一直都相信,然而,她又害怕這樣的相信,一直害怕著。
  徐斯說:“有一句歌詞——‘時光洗禮,唯有風采會留低’。他們留下的風采足夠我們學習,其他的,你無能為力。”
  江湖躺在床上,身體軟弱下來。
  其他的,你無能為力。徐斯知道她的無能為力。原來有這麽一個人知道她明白她,並不是件太壞的事。
  徐斯接著又和江湖說了許多話,都是閑聊,說起了他的父親。他對父親的印象並不深刻,也許是因為父親去世得早,隱約隻記得些許片段。
  她總能從他口中的父親,聯想到自己的父親,她說:“小時候我喜歡坐在爸爸的肩膀上,他帶我去人民公園玩,那兒離我家很近,他總帶我去,幾乎每個禮拜都帶我去。他帶我去的時候就把我放在肩頭。好奇怪,我怎麽記得這麽牢?那時候我才三四歲。他把我拋得很高,又能很穩地接住我——”
  她的聲音低沉得如同夢囈,再講下去就傷感了,徐斯於是結束話題,說:“你累了,快睡吧!活動在十二點開始?”
  不知為何,徐斯能把這個時間記得牢,竟讓江湖心頭莫名一暖。她答:“是的。”她轉頭看床頭櫃上的鬧鍾,時間不早了,為了明天,她無論如何需要逼迫自己快快入睡,便同徐斯道晚安,掛上電話。
  她隻是道晚安,沒有更親昵的道別語。徐斯捉著話筒好一會兒才緩緩放下來。
  不知道江湖同以往的男友是如何交流的,這麽吝於給予甜言蜜語。是天生缺少女性溫柔?他想,應該不是。
  當年洋娃娃一般的江湖也隻是對牢江旗勝一個撒嬌撒癡,如今父親不在,她再難有小女兒情態,該是合情合理的。所以,徐斯就給自己找了個這麽合情合理的理由,讓自己安心入睡。
  一覺到天亮,徐斯被手機鈴聲鬧醒,這時才九點。
  徐斯拿起手機,方想起來,這不是電話而是昨晚設的鬧鍾。他哂笑,下床,極快地打理好自己,驅車去新近開業的利都百貨。
  百貨大樓在雙休日的早晨一開市就吸引不少人,大樓中庭人群湧動,把早一日搭建好的騰躍活動的舞台淹沒。走近幾步,才能望清火紅的展板。莫向晚正同邀請來的活動主持人聊天,對方正是因最近球賽解說而人氣提升了一把的電視台體育節目的年輕帥氣男主播。
  莫向晚看見徐斯,便抽空過來打招呼。徐斯說:“原來請了這位當主持。”
  莫向晚笑道:“江湖幾個月前就定了他,那時候他報價低,人氣還沒現在這麽高。托了最近球賽的福了。”
  徐斯點頭,又看到嶽杉同裴誌遠在展台後頭同商場負責人聊著什麽,隻是不見江湖,便問:“江湖呢?”
  莫向晚看看表,驚呼,“喲,都十點半了,江總還沒到。”她去找嶽杉尋人,顯然那頭的人也不知道江湖的去向,一下全都慌亂起來。
  徐斯掏出手機,給江湖撥電話,她那邊總是占線。他就發了一條短信給她,問:“你是不是在人民公園?”
  過了一刻來鍾,江湖才回複他,隻有一個字“是”。
  嶽杉過來抱歉道:“江總十一點半會準時列席。”
  徐斯笑了笑,“我知道。”
  這裏離開人民公園並不是很遠,徐斯叫了出租車過去不過用了十來分鍾。公園早已經改建成公共綠地,綠樹蔭蔭一片,在鬧市的中央格外清涼,附設各種各樣可以歇腳的台階石椅,供人們休憩。
  有孩子嬉笑打鬧著從徐斯身邊跑過,徐斯撥了電話給江湖,問她:“我已經到人民公園,你還在?”
  江湖顯然一愣,方說:“你在哪裏?”
  徐斯也這樣問:“你在哪裏?”
  她答:“遊樂場。”
  徐斯很難形容這樣的江湖。
  她用黑色的皮筋把及肩的發紮了起來,短短的一簇,紮得很緊。白色恤衫,舊舊的仔褲,隻有腳上一雙手繪如意圖案的騰躍鞋最紮眼。
  看起來這麽平凡的一個江湖,落在人海中也是會不見的。
  徐斯一定睛,又在人海中找到了她。
  她把雙肩包背在胸前,雙手交握緊緊抱著,正仰頭看搖擺起伏的離心力遊樂器。遊樂器上的人們被拋向空中,尖叫聲此起彼伏。她蹙著眉,一臉不知是渴望還是羨慕,不知是堅毅還是擔憂的表情複雜到難以形容。
  他走到她的身邊,“是不是想玩那個?”
  江湖孩子似的吸吸鼻子,“我在想一個人買票玩好傻,正好你陪我玩?”
  徐斯望一眼被拋到最高點的人們,在心裏估計出他們離地麵的高度,堅決地搖了搖頭。
  江湖咯咯笑起來,恍然大悟,“原來你怕高?”
  徐斯把她抱在胸前的雙肩包提了過來,“是,我怕高,所以你還是自己上去吧。”
  江湖突然就朝徐斯吐了吐舌頭,扮個鬼臉,一蹦一跳去買票了。她在上遊樂器之前,還朝徐斯擺了個勝利的手勢,孩子一樣,天真到無以複加。
  這樣的她,也是娃娃,可愛無比。
  徐斯提著她的雙肩包,站在人群裏仰頭看她往遊樂器上坐好,自己係牢了安全帶,雙手握緊了安全柄,慢慢地被拋向空中。
  她今日紮頭發用的皮筋不夠牢固,才在空中甩了兩三下,皮筋就鬆了,她的頭發被勁風吹亂,讓她整個人看上去瘋瘋癲癲很沒形象。可她才不管,甩出雙腿,盡情尖叫,好像想要盡力擁抱天空。
  徐斯後悔沒帶相機,他盡力在遊樂器疾速的甩動中尋找她在哪裏。她一會兒到左邊,一會兒到右邊,下墜,上升,左搖,右擺。她始終笑著,還是大笑,樂得飛飛的。
  從遊樂器下來的時候,她連頭發都沒來得及紮好,就從遊戲場蹦了出來。
  她叫他,“徐斯,徐斯。”仿佛呼喚同伴。
  徐斯招招手,江湖看到了他,她跑回到他的身邊,接過他手裏的雙肩包,像任何一個學生一樣,熟稔地背好。徐斯適時地幫她把肩帶順好。
  江湖抬起頭來,就往徐斯的唇上親了親。
  這動作完全下意識,她被自己的下意識愕住,回心一想,有點羞赧。
  他也愕住,突然就拉住她的手,往樹蔭處避去,還未等她完全反應過來,他已傾身吻下來,彷佛他已等待許久,隻候這一刻的缺口把積聚的情感傾瀉。
  唇舌的纏綿,呼吸的交融,把江湖僅剩的意識奪走。
  罷、罷、罷!
  她不想再有意識,隻留本能,閉上雙目,就在這個男人的懷裏,享受這樣激越的情海帶來的顫栗,整個人都是熱烈的,被旺盛的生命力充盈。
  江湖不知道一個吻還有這樣的效果。
  徐斯忘情將江湖親吻,霸道的口齒相觸,唇舌交纏,隻想能一舉攪動到她最深處的靈魂。
  她攀附在他的懷裏,應當心甘情願沾染他的氣息。他是如此地期望。
  他的手抱緊了她的身軀,很快發現她的仔褲和T恤之間可露出方寸肌膚。他撫摸到那處,那處的溫暖光滑差一點讓他失控。
  他的手被江湖握住,她阻止了他。
  徐斯知道差一點擦槍走火,於是戀戀不舍地結束了這個吻。
  江湖慢慢張開了眼睛。眼前男人的眼中含情,深深的凝望讓自己不覺也動情,就好像剛才坐在離心力遊樂器上頭的感覺,暈眩而不真實。
  怎樣的牽扯才讓她與他的緣分甚重?避不了,一日比一日悵惘。是否應該追逐下去?探緣分虛實的一個究竟?又恐如剛才處在高處,不甚冷寒,就怕一個趔趄,摔得粉身碎骨。而她不能倒下。
  徐斯不知道江湖在想些什麽,臉上分明還留著三分□,眼神卻閃爍遊移,這表明她心神並不安寧。
  就在同他忘情親吻之後,她的心神並不安寧。
  徐斯在心內對自己哂笑,在這樣時刻,會與他一樣分神去想老多想法的,也就江湖一個。
  他揉揉她的發,講:“你的發布會就要開始了,老總遲到的話,那影響得多壞?”
  江湖才如夢初醒:“呀!”原來把重要事情暫時忘懷,馬上自責,說,“我馬上就去。”
  他牽著她的手,不容她甩脫,說:“往那邊叫車方便。”
  
  Chapter 09 一個女人的生活之旅
  One Woman's Live Journey
  一個女人的生活之旅。
  充滿艱辛和荊棘
  當Olivia Newton John的歌聲漸漸響起,
  世界都變得靜謐。
  
  回到商場正好十一點半,商場地下一層有美食廣場,這時候客流更比早上多了一倍,大多是途徑一樓中庭,去地下一層尋地方吃午餐的。
  徐斯立刻明白江湖選擇這個時間開幕的原因了,正是借這個時段商場底樓餐飲區人氣旺盛的天時地利人和。又轉念,女孩玲瓏的心思用在感情上,也許會更添可愛。
  他不方便再牽著江湖的手,隻是跟在她後頭走進了商場。
  就在這個時刻,那頭的舞台旁的音箱忽而發出鳴笛的噪音,路人捂著耳朵麵麵相覷,不知發生了何事。
  江湖忽然轉頭對徐斯說:“別動!”把徐斯嚇了一跳。
  他不明所以,但見她保持那樣扭頭的姿勢,一臉俏皮表情,雙手插在褲袋裏,頭微微歪著,就這麽靜立在麵前。
  徐斯不知道她在幹什麽,正想發問,又見商場內不少路人像江湖一樣靜止了。有的人保持著打手機的姿勢,有的人保持著蹲下係鞋帶的姿勢,有的人正把巧克力咬了一半就一動不動了,還有情侶互相擁抱,形同相思樹。商場內足足有一小半的人變成了“雕塑”,好像一瞬間時間停止了。
  有許多同徐斯一樣莫名其妙的路人行走在這些“雕塑”之間指指點點,好奇觀望,有活躍的路人立刻加入“雕塑”的行列,於是商場內的“雕塑”越來越多,把商場外的過路人們也吸引進來了。
  徐斯對站在他對麵扮作“雕塑”的江湖說:“原來你搞快閃和行為藝術。”
  江湖微笑,並不說話,隻朝著他眨了眨眼睛。
  於是他也沒有動。
  時間靜止下來,江湖站在人山人海中,和徐斯隻有一臂的距離。
  她一個人,卻要攪動人山人海的新浪潮,一人執帆破浪。
  人山人海中,他隻望牢她一個。她很快就會回頭,進入人山人海,他一不留神,也許就捉不住她。此刻他隻能做的隻是緊緊盯牢她。
  徐斯的注視讓江湖的心中無所適從。
  她的唇上分明還留著他的溫度,熱燙的,剛才讓她的呼吸都困難,正如他此刻的眼神,也是熱燙的,看久了恐怕會在心頭留下印子。
  這就是在感情上一向收放自如的徐斯的魅力,讓她偶爾隨性,或許跟著也會忘情,事後一細想,恰似入魔。
  她移開目光。
  在二樓的樓梯上,有人默默站在那邊,自高處往下注視。
  那個人,現在在高處,看著她。
  人生豈無憾然?她與那人的距離,隔著人山人海,從來不曾站在一處過,自己曾有的情感不過是水中月鏡中花夢中的自我安慰。她雖然站在他的低處,但不應該就此再也抬不起頭來。
  就算站在他的低處,她仍要抬起她驕傲的頭顱,尤其不能在他麵前失敗。
  激蕩的音樂響起來,年輕帥氣的主持人突然吊著威壓從天而降,穩穩落在高高的舞台上。
  路人歡呼起來,近來晚上最大的休閑活動就是看這位主持人的現場直播演說,難得逛街也會遇見他,當然願意多逗留一陣。
  主持人一落到舞台上,音樂立刻歡快起來,他對著天空打了一個響指,所有的“雕塑”一瞬間活了過來,迅速聚攏到舞台前,排好有序的隊形,突然音樂又變成熟悉的八十年代廣播體操的旋律。
  徐斯看得饒有興致,他沒想到一個開場竟然暗藏這麽多的玄機。
  巨大的投影幕上出現了八十年代九十年代的孩子穿著“騰躍”白球鞋做廣播體操的身影,視頻經過剪切,讓所有人都看清楚那些孩子們的腳上大多著款式最老的“騰躍”鞋。舞台下的人們跟著舞台上的主持人一起跟著旋律做起了大家記憶中久違的廣播體操,現場視頻投影到投影幕上,每個人的腳上都著一雙騰躍鞋,有老款也有新款。
  江湖也在其中,徐斯抱胸站在圈外。
  這麽個別開生麵的開場,他完全意想不到。他想起昨晚同她說過的那個關於父親賣果乳的典故。大場麵需要大氣魄,還要有運籌帷幄的手段。
  江湖的動作不夠嫻熟,應該沒多少時間訓練,不過好在能跟上節奏,動作不出大紕漏。
  一曲結束,表演廣播操的人們任務完成,立刻散入人群,但人們已經被活動吸引,圍攏上來看個究竟。
  江湖退到一邊擦汗,她知道徐斯就站在她的身邊,她對他說:“這就是一個開始,以後會越來越好的。”
  他看見她在自信地微笑,好像隻是給她自己的微笑。
  他也笑:“是的,這是一個開始。”而後朝工作區的“騰躍”員工拍了拍手,“晚上慶功會我請,大家不要遲到。”
  那邊的員工歡呼,所以江湖不好拒絕。
  她再往二樓那處偷偷瞧去,那人已不在。她輕輕笑了笑,瀟灑甩甩頭,問徐斯:“你決定在哪裏請我們慶功?”
  徐斯說:“肥水不流外人田。”
  江湖看著他,他的弦外之音是在表示根本無所謂她的下屬會不會因此猜測他們是否在戀愛。
  她想起他的上一樁緋聞,他也無所謂那些狗仔隊當他和齊思甜是不是真的有一腿,反正時過境遷,隻要徐斯仍在這個地位,有了新的一段境遇,舊的總會被人忘卻。
  他的人生一向豐富而又風生水起。
  江湖心底不怎麽好受起來。
  也許她是在嫉妒他對任何人和事的遊刃有餘,抑或是在氣餒自己如今不得不一而再的審時度勢和步步為營。
  不過這天的活動實在是相當成功的,快閃環節一結束,跟著就是現場手繪比賽和頒獎,參賽作品件件精彩,完全符合現代年輕人求新求異的品味,圍觀的媒體記者的閃光燈亮個不停。主持人一通知今日的手繪鞋對折銷售,馬上就有顧客蜂擁到“騰躍”在樓上運動城的“騰躍”櫃台去。
  大學裏頭的領導感謝企業對貧困學生的幫助,讓媒體記者又有好許多新料可以寫:老牌子煥發新光彩,還不忘記回饋社會等等。
  江湖撫著心口,至少她此時是成功的,她的努力得到很好的回報,讓她似乎再次摸到了撬動地球的那支杠杆。
  她忙碌間隙再尋徐斯,已經不見了他的人影,他隻是發了一條短信到她的手機上,告訴她晚上慶功會就在KEE CLUB,而時間定的很體貼——是在淩晨,在百貨公司關門以後。
  他怎麽知道她一定要待到今晚結業,清算好當日收獲以後才得放心?
  想到這一層的江湖,心內真的不怎麽能夠放心,命令自己不要深想。
  晚上收工的時候,所有人臉上都有興奮的光彩,難掩收獲的喜悅。
  嶽杉同櫃台一齊計算當日營業額,對江湖講:“‘自由馬’第一個櫃台第一天賺了兩千塊,那個年代的兩千塊是什麽概念?但是我們今天不比那天差。”
  江湖拿紙巾擦臉上的汗,她的臉蛋紅撲撲,是忙出來的,也是開心出來的。
  “不不不,這全賴這個老牌子還被大家記得這麽牢。”大家七嘴八舌,開始期待午夜場的慶功宴,老板承諾的大餐,沒有人會輕易忘記。江湖叫了大巴護送當日所有工作人員去KEE CLUB。
  她沒有和大家坐同一輛車,而是去女廁洗了把臉,這時才發現今天換了雙肩包裝女學生就跟著忘記帶化妝包,望一眼鏡子內素麵朝天的自己,一身恤衫仔褲,丟進人海,絕對石沉大海。
  不知道徐斯還找的到自己與否?
  江湖甩甩頭,不管不顧,走出商場叫了一輛出租車抵達慶功現場。
  裏頭已經清場,全都是自家的員工,吃喝自取的自助,還布置了跳迪斯科的舞場,同KEE CLUB往日那副高貴端莊樣大相徑庭。
  她一進場,大家立刻拍手,跟著一起來助興的主持人正在舞台中央想要高歌一曲,看到江湖,便立即邀請江湖上來說兩句。
  江湖並不推辭,三步並作兩步跑上來,接過話筒說:“讓我說兩句我就說兩句,說的不好大家不要見笑。”
  她說的很俏皮,大家都笑了。
  “今天很感謝各位。”她向眾人鞠躬。
  所有人先自一怔,而後嶽杉帶頭鼓掌,江湖把話筒還給主持人。她看到徐斯站在最角落的那處,坐在那隻當日黏著她大腿皮膚的古董皮製沙發上,手裏舉著香檳杯朝她頷首。
  她走到徐斯跟前,說:“上次我坐在這隻沙發上,穿的是裙子,很失策。”
  徐斯笑:“裙子很短,大腿貼著皮沙發?”
  他太直白,讓江湖臉一紅,她坐下來,和他保持了起碼半臂的距離。
  “有什麽好害羞的,來這裏吃飯的女士,大多數都會穿裙子。”
  徐斯叫來waiter,為江湖拿了一杯雞尾酒,兩人碰杯,江湖抿一口壓了一壓心頭沒有來由的心浮氣躁。
  她盡量保持隨和自然的笑容,用隨和自然的口吻說:“徐斯,你要是追求起女人,確實——很——”她尋找到一個非常俗氣的形容詞,“高段。”
  徐斯還是笑,問:“大小姐還滿意嗎?”
  “要是我說不滿意,那就是太挑剔了。”
  “Yes,如果還要被挑剔,那一定不是我的問題。”
  江湖很想把手裏那杯喝了剩一半的雞尾酒潑過去。
  她沒有化妝,眉眼輪廓都很淡,鼻梁上還有隱約的雀斑,但神態生動。她一開心就會有不自覺的俏皮,臉上也像鍍了層光輝,還是很能夠吸引人專注去看的。
  他想起他第一次看到她的素顏,她在他的身體底下,臉上的本來就淡薄的脂粉被眼淚衝刷的一塌糊塗,在枕頭上一輾轉,全部擦幹淨,月光底下,就是一張素淨的麵孔。
  他親上去,已經沒有脂粉的味道,隻有一股似有若無的青草的香。
  後來,她因為他的衝擊而臉頰泛紅,身上沁出細汗,低微的呻吟就能催動他的□。他當時離她這麽近,就在她的身體內,她的深處是這麽溫暖,她的氣息是這麽馨甜。
  徐斯知道此刻不應該想到其時其景,他們甚至還隔著半臂的距離,她的恤衫仔褲把她包裹得一點遐想也不留給旁人。
  他別轉過頭,不去看她。
  江湖不知道徐斯在這片刻心內轉了多少念頭,單隻因他突然的冷場而尷尬,她找話題來說:“我才知道爸爸為什麽這麽拚命工作,原來工作帶來的快樂難以用語言來表達。”
  徐斯突然悶聲不響拉過她的手,阻止了她繼續講這些冠冕堂皇的廢話。
  她不知道他會幹什麽,這時候燈光就全暗了,隻留一束照著主持人站在舞台中央唱起一支深情款款的老情歌。江湖側耳傾聽了一陣,才辨別出是張國榮的《儂本多情》。
  他唱:情愛就好像一串夢,夢醒了一切亦空。
  徐斯的唇印在了她的手指上,微微的暖熱的觸感,江湖心中跟著微微地一蕩。
  他呢喃:“One Woman’s Live Journey.”
  江湖便不能縮回自己的手。
  他的手撫上她的臉,她喚他:“徐斯。”
  江湖沒有繼續說下去,因為徐斯接著就擁抱住了她。
  他的體溫透過他的襯衣傳遞到她的身上,他的心跳她亦感受的到。江湖猶豫了片刻,緩緩地伸出了雙手,抱牢了徐斯的腰,又緩緩地把頭靠到了他的肩膀上。
  如果這是一場夢,如果夢醒了一切都落空,那她也應有這個權利,乘機在這個夢裏,好好休息。
  江湖閉了閉眼睛,身體在軟化,心也在軟化,最艱難的時刻應該是過去了。
  她自嘲地想,全賴這個男人,自己的今日確賴這個男人的扶持。所謂的獨立也是妥協,終究沒有辦法真正獨掌天地。
  不知道是不是這個想法讓她的肩膀又開始僵硬起來,徐斯的雙臂加了點力氣,他在她的耳邊說:“大小姐,是不是讓你喝點酒,你才能專心和我談情說愛?”
  江湖方又放軟身體,順勢傾倒在這個男人的懷抱裏,在這半迷蒙半繚亂的間刻,無人注意的光景,還是任由自己沉迷這一刻吧!。
  她的猶移和軟弱隻在瞬間,但徐斯仍是敏銳地感受到了,她總是用一萬分的敏感強自支撐應對萬事,怎麽就會這麽倔強?。
  他不禁疼自心內深處來,複又在她的發上吻了吻,說:“小蝴蝶,你需要好好睡一覺。”
  她微笑著喃喃:“誰說不是呢?”。
  一定要好好睡一覺,說不定能夠夢到父親,她就可以同父親說,自己已在風浪中找回位置,而後乘風破浪,勇往直前。而且——也許真的找到了一個可信而可賴的夥伴?。
  這是一個還算不錯的開始,江湖是相信自己一步步能夠走下去的。
  她還是忍不住去探了探海瀾。
  也正是巧,有護士用輪椅把海瀾推出來,江湖一路跟了過去,原來是護士送海瀾到化驗室做什麽檢查,化驗室外還有一兩個重症病人需排隊,海瀾排在末尾。。
  在護士走開時,江湖不禁走前兩步,海瀾正巧轉頭。
  人已經是憔悴得不成形了,但眉眼的溫婉一如當初。她望見了江湖,微笑頷首,好像隻是向一個陌生人打招呼。。
  她完完全全地不認得自己了?
  這時,海瀾開口講:“小姐,麻煩你讓一讓。”。
  江湖站著沒動,海瀾又喚了一聲:“那位小姐,後麵有人要過來。”。
  江湖方恍然回神,原來身後有坐輪椅的病人要借路。。
  她半回過身,很窘,說:“真不好意思。”。
  病人同海瀾一同對她說:“沒關係。”那位病人似同海瀾相熟,問海瀾:“今天又看到你的學生來看你,沒有想到大明星這麽念舊。”。
  江湖知道她們談論的是誰,又聽到海瀾講:“小齊是個很有心的女孩。”
  隊伍很快就輪到了海瀾,她被護士推了進去,門闔上時,江湖忽逃也似地速速離去。
  時時刻刻心心念念記牢的一切,在別人的世界裏,也不過是一場過眼雲煙。她帶去的傷痛和不堪,是可以被統統遺忘的,她是無足輕重的,卻經常貿然地自以為是地打攪別人的人生。
  有電話進來,打攪到她,是徐斯,問她:“今天忙不忙?晚上一起吃飯?”
  江湖把驟然侵襲的失落稍一整理,她現在已經習慣和徐斯約會,所以用一個算愉悅的聲音答他:“今天又去哪一家餐館?”。
  徐斯的聲音也很愉悅,說:“在哪兒呢?我來接你。”。
  
  徐斯是打定主意正兒八經地同江湖把這場戀愛談了起來,他調整了自己的時間,也逼迫著江湖調整了時間,來共赴這場遲遲才正式揭幕的戀愛。。
  江湖在徐斯不動聲色的安排下,不得不把每日晚飯時間留出來,同他一塊把浦東區內各大小風味餐館吃了個遍,不拘由誰來結款買單,江湖若要搶著付,徐斯也隨她的便。晚飯後,他們或聽音樂會或去酒吧放鬆,也是不拘的。。
  這是酣暢而隨意的約會安排,江湖很樂意接受。
  他也再沒有往她的辦公室內送花,隻是請了一位鍾點工為江家老房每周定期做打掃,清潔完畢,再為江家養上幾盆海棠,放在陽台的和客廳的角落和江湖房內的窗台上,讓偌大的房間不再寂寞。
  江湖頭一回看到鍾點工搬上搬下覺著有趣,故問:“都是什麽花?”。
  鍾點工指點道:“竹節海棠,就是我們常說的‘秋海棠’,不是什麽稀罕的花,就是花朵漂亮,看著好像蝴蝶,熱鬧的很。”。
  江湖臉上一燙。又是蝴蝶,又是熱鬧,都是屬於她的凡間溫情,太能讓人動心了,她怎麽體會不出他的意思?
  她望向父親的相片,父親對著她微笑。
  徐斯會在周末擇一日到江家,從CEE叫一份大餐送過來,兩人份剛剛好的。同江湖盤腿坐在地毯上,像野餐一樣鋪開報紙,擺開盤盞,還把投影儀和家庭影院打開,翻出原聲香港片的影碟來看。
  早年的香港片不是槍戰片就是喜劇片,總能讓人單純地緊張或快樂。江湖常常因為周星馳式的誇張幽默笑的前俯後仰。
  她對他說:“以前我爸不在家,我一個人無聊就不停看他的片子,看好多遍總也不會看厭。”
  他有相同的經曆,不免戚戚焉:“我小時候看壞了三台錄像機。”。
  “於是接著就養花了?”。
  “我外公愛好養花,又喜歡教育我們愛護綠化。”。
  “這麽怡情養性?難怪難怪——”。
  徐斯慢悠悠喝著啤酒,眼裏看著江湖滿臉的促狹勁兒,想著,她時而的簡單正好配她洋娃娃一般的單純眉眼。。
  江湖隨手撈過徐斯喝空了放一邊的啤酒瓶。她是近來才發現他挑嘴得很。譬如這啤酒,他隻選一種產於盧森堡,用地底兩千米深泉釀造的,口味比一般啤酒更苦澀清冽。
  徐斯正咕嘟喝了一口啤酒,趁她不注意捉住了她吻了一下。在口齒交纏之間,她體味到那啤酒特殊的清香,不禁舔了舔唇。徐斯就為她也倒了啤酒,有一口沒一口地敬她,最後江湖微微熏醉,歪在沙發上小酣。。
  徐斯坐在沙發另一頭看她,她在家裏一向素麵朝天,眉眼具是清清淡淡,此時因小醉而雙頰酡紅,像撲了層胭脂。
  沙發旁的茶幾上就放著一盆海棠,花姿婷婷,如蝶展翅欲飛。
  徐斯望了一會兒江湖,又望了一會兒海棠,終於明白什麽叫“淡極始知花更豔”。他找來一條毛毯替她蓋好,獨自一人把片子看完,把啤酒喝光。
  江湖醒來時,徐斯不知何時也小睡過去,就枕在她的腳邊,手邊還放著瓶啤酒。她把毯子蓋到他身上,傾在他的身前。
  毯子很柔軟也很溫暖,這是江湖自父親去世後,頭一回感覺出家裏重又有了暖暖的人氣。
  她托腮坐在徐斯跟前望牢他發呆,他不知怎地就醒了,慢慢睜開眼睛直起身子。
  他們離得很近。他看著她,她也看著他。鼻尖和嘴唇幾近摩擦,而她沒有往後退,定定地望進他的眼底。
  他在想什麽?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欲望如何紓解?可她竟然已不再厭惡他的觸碰和他的懷抱。
  這是在她的家裏,他就如她的家一樣,她有一種莫名的安全的寧馨之感。盡管她仍不能準確地從他的眼底看透他。
  徐斯伸出手,拂過她的發,她的眉,她的眼,她的鼻尖,她的唇。
  欲念隨時可能爆發。
  她正在想什麽?她已不再逃脫和應付,但,是否真的就此坦陳?不再計算得失?徐斯掀開了毯子,深深幾次呼吸,很是懊惱。
  怎麽說呢?情感之間計算得失,他一向認為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給予和獲取本該成正比,他以前都是以此作為支付感情遊戲情場的標準。
  然而——徐斯摸不清自己毫無邏輯地想什麽,隻好往江湖的臉頰上親了親。她的臉蛋暖烘烘的,似燒熟的剝殼雞蛋,他幾乎忍不住想要吮上一吮,但是又不能保證吮一吮之後會發生什麽。幸虧江湖懂得及時用手隔開了他。
  她找來個話題,說:“我們下個星期就要去日本了。”。
  徐斯搔搔她的發尾:“要不要我這當家屬的跟了去?”
  江湖臉上一紅,撅起嘴,每回她被他的肉麻情話堵得害羞而無詞以對,就用這個表情過渡。他親到她的嘴唇上,隻一下,接著在她耳邊說:“把頭發留長了,梳成洋娃娃那樣的波浪卷。”
  “那已經不合適我了,我都已經老了,徐老板。”。
  “你這不是拐著彎罵我?”他板著她的指節,放到唇邊,頗加了些力道地咬了一口。
  江湖吃痛,收了回來,他不讓,又輕輕吻到她的手指上。
    
  Chapter 10 情迷迪士尼
  夢境是溫暖的,
  有成片的花海。
  她徜徉其間,
  看到花海那一頭的人,
  就立定在那邊,
  身披萬丈陽光,
  向她伸出雙手……
  
  在去東京之前,徐斯沒有再約會江湖,他們都能體諒和配合對方的忙碌。
  臨去東京那夜,徐斯同江湖通電話:“祝賀馬到功成。”
  江湖答:“承老板貴言。”。
  他們又聊了些公事聊了些私事。江湖一邊聊一邊想,又要去日本了,她不意外地想起他們在日本曾發生過的荒唐事。那夜之後的經過和發展,出乎了自己的預料,顛覆了自己二十多年的全部生活。她在得失之間感慨,在感情上頭計算。
  他在那頭說:“我會想你。”
  情話脫口而出如此自然,江湖有一瞬而生的不好意思,不知如何回答。
  徐斯在電話這頭無奈地想,到底是女孩,會害羞,也幸虧還會害羞。她再如何在商場在人生場上步步為營,也還是個嬌慣的女孩,在情感上頭並不善於遊刃有餘地步步為營。
  然而,為此顛顛倒倒的卻是從來都能步步為營的自己。徐斯掛上電話,又在想,是真的掛上電話後就開始想念她。
  不知江湖是否同此心?
  這樣的想法讓他心中一悸,連忙收斂心神,不讓自己再有心慌。
  江湖不知道徐斯這些顛顛倒倒的思想,將東京的展覽做到最好的念頭在第二天就侵占了她的滿心滿意。
  下了飛機,入住酒店,一切工作按部就班開始執行。展台搭建需要兩天,江湖接來翻譯,親自督場指揮,幫忙搬運貨品,囑腿腳不靈便的張盛組織演員的排練。
  忙碌的搭建工作之餘,她撥空同場內的幾間國內外同行交換了名片。
  開幕那天的清晨九點半,天氣晴朗,文化會館掛出祝賀的條幅,迎風獵獵,各國媒體濟濟一堂。江湖準備就緒了。
  日本革靴工業同業聯合會的代表做了開幕詞,翻譯對江湖說:“他們說歡迎來自中國的貴賓參觀。”
  語畢,中國的貴賓陸續出來。江湖一眼就望見人群中的方墨劍,這位長輩還不是領隊,他畢恭畢敬陪同著一位著深色西服的領導,讓現場媒體把鎂光燈閃個沒完。
  江湖吩咐張盛:“等一下不要緊張。”
  張盛問:“一早就練習了好幾遍,不會緊張。”
  半個小時後,有中國的展商用舞獅開場,騰躍的展台卻悄悄辟了一處透明的手工作坊。張盛穿著藏青色的工作服,戴好眼鏡,坐在裏頭用簡單的易攜設備做鞋麵。軍綠色的鞋麵被裁剪好,他聚精會神開始在鞋麵側邊繡一個“工”字。整個人連同鞋子都特別樸實。
  方墨劍陪同領導走到這裏,停駐下來,一直看著張盛把“工”字繡好,問方墨劍:“這是解放鞋?”
  方墨劍招手讓江湖過來。江湖隨手拿了一雙軍綠色工字解放鞋成品送到領導跟前。
  領導細細鑒別了一遍:“嗯,做過改良了?”
  江湖答:“用了防水的麵料,加了除臭除汗劑,膠底的形狀也改變過,可以修飾腳型。這樣就很時尚了,限量版加了手繪和手工繡字。”
  領導點點頭,笑著對方墨劍講:“他們工廠我還記得,當年把鞋子送到抗美援朝前線去過,現在換這麽年輕的孩子來管理了。”他說著掏出錢包,“我要買那位師傅手裏做的一雙留作紀念。”
  張盛戰戰兢兢走出透明工作間和領導握手致謝,鎂光燈又閃成一片。
  一切都在原定方案內進行。
  莫向晚喜不自禁:“剛才拍照攝影的記者裏有CCTV,說不定可以上七點新聞檔。”
  江湖說:“這是最理想的。” 她始終笑得很矜持,但在心內大呼萬歲無數遍,很想握住方墨劍的手好好感謝,又想掏出手機立刻給徐斯打個電話。她笑自己癡傻。
  第一天展會結束時,幾乎人人累癱,但是成果很圓滿,已有日本的經銷商打探情況,表示出簽約代理商的意向。
  第二天仍是準時抵達現場,先來一場精神抖擻的武術表演。穿老款騰躍鞋的學生們英姿颯爽地打詠春拳,引來烏壓壓一片海外人士和日本人的圍觀,時不時喝兩聲彩,又拔了會場的頭籌。
  莫向晚正為學生們準備茶水,又為即將上台的女模特們吹發化妝,忙得不亦樂乎,完全頂下保姆和化妝師的人力。江湖想感激徐斯為她介紹了這樣的人才。
  有戴眼鏡的斯文男士悄悄走到莫向晚身後,她一轉身,就被他抱牢。她的臉上的驚喜落進江湖的眼內,男士抱著莫向晚差點不舍得放開,放開以後就忙著幫她一塊兒準備茶水。
  江湖眼內一熱,但願人人家庭美滿,並且充滿了愛情的芳香。
  這天夜裏,和江湖同屋的莫向晚沒有回來過夜,她一個人寂寞地坐在窗前,用手機打祖瑪。一邊打一邊想,徐斯會不會像那位莫先生一樣突然出現?他是花花腸子,一切皆有可能。
  江湖逼著自己趕緊睡覺,不要想他。
  最有一天的展覽,眾人更加不會鬆懈,對騰躍鞋有興趣的海外經銷商代理商們正式來接洽。江湖和莫向晚輪流拿著資料在會館外的咖啡館裏接待,連廁所都來不及上。
  等午飯時間過了,江湖裝了一肚子咖啡,正想去廁所,不巧被一位從新加坡趕來的客戶纏住。對方問得殷勤,又是男士,她實在不好意思打斷人家,不得不掐著自己的虎口,企盼會談快快結束。
  忽然,有人在她身後用英文講:“對不起,有什麽具體細節可以問我,這位小姐還有個會。”
  這一刻的江湖沒有驚喜,那是騙自己的,她笑意盈盈回轉過頭來。
  徐斯拍拍她的腰,示意她趕緊撤。
  從廁所回來時,新加坡客戶已經走了,徐斯坐在原位等著她。
  江湖趨前,學日本人躬身:“歡迎老板視察工作。”
  徐斯執起手裏的資料做一個要抽她的姿勢,可哪裏舍得?
  瞧她這一副模樣,同所有工作人員一樣穿騰躍自產的中國紅係的運動服和膠底鞋,把劉海捋到頭頂,用一枚銀色發卡別住,留出光潔的額頭,更加顯得眉尾飛揚,眼波流俏,雙頰映輝。
  人,是精神煥發的人,春風得意得毫不謙虛。同上一回在此國相遇的她已經判若兩人。
  她簡直像脫胎換骨了一般。
  徐斯想擁抱她,但此地是公共場所,真刹風景。他問江湖:“帶了禮服嗎?”
  江湖答:“帶著一兩套簡陋的小禮服。”
  她的精細在他的意料之內,笑說:“亂哭窮!今晚就請穿著你‘簡陋’的小禮服再辦趟公事。”
  江湖話頭醒尾:“大領導要宴請?”
  她的神態都透出聰明活潑勁兒,徐斯想即刻就親到她的腦門上:“大領導今晚要宴請在日的中資企業大老板們,想不想去軋一腳?”
  江湖孩子似地把聲音拖長:“想——”
  她穿得這樣孩子氣又這樣孩子氣地撒嬌,就如百隻貓爪在他的心尖上撓。徐斯瞅住她老半天沒回過神來,很不想就此離開,可又不能忘記下午的重要會談。
  道別的時候,他握住她的手,吻在她的手背上,仿佛一把羽毛騷動了她的心,很癢,但是需要以矜持噤口。他還幫她在附近的料理店叫了一份定食,囑咐:“再忙也要吃午飯。”
  需不需要像父親似地這般提醒?江湖竟然感動,但不可形於色,暗壓入心底。然,才剛道別,就已開始盼著晚上的見麵。
  最後一天會館提前關門,三天來的回報讓大夥士氣很高昂,結業鈴聲響起,大家高叫“烏拉”。
  莫向晚同張盛都催江湖快些回去準備晚上的晚宴。
  江湖對現場外援勞力莫北笑道:“那隻能請外援莫先生代班了。”外援莫先生笑著應承,好好先生的樣子。
  莫向晚告訴她今晚同先生去伊豆泡溫泉,江湖當然放行。
  她火速回到酒店,洗了澡換了裝,又去酒店附設的美容中心吹了頭發,讓劉海蓬蓬地偏向右邊,同發尾一色微微翹起來,頗顯俏皮。
  再回到房內化妝,狠下了一番功夫,出來的效果把自己也驚豔到。
  江湖想,真是太久太久沒有這番出挑靚麗,拿出必得豔冠群芳的勢頭了。
  她翻了翻帶來的小禮服,真是巧合,有一條是當日在CEE CLUB見洪蝶的MIUMIU的白色小短裙,但現在整體一瞧,白色過素,怕在這樣背景的晚宴上反觸人目,便又翻找出一條黑色的John Galliano 緊身V領長裙。
  徐斯在酒店大堂看著一襲長裙的江湖,差一點點窒息。
  他一直知道江湖盛裝的時有娃娃般的嬌憨美,有時加上她天生的任性和高傲,會有一番很逼人的囂張氣焰。但是,他從不知道她其實也可以在嬌憨中有逼人的性感。
  這條長裙裁減實在得體,V領邊緣緊貼胸線敞開,她的鎖骨她的胸溝恰到好處地露出來,但絕不暴露,腰部的褶皺收的很好,裙線流暢而下,緊貼臀線,自小腿處再散開去。分明的曲線,告訴別人她是如何曼妙。
  他的眼在她的身上流連好一會兒才抬起來看向她的臉,發固然風情萬種,修飾過的眉眼也當得起明豔照人的講法,唇色更加熱烈如火。
  徐斯不曉得該如何反應,這一隻嬌豔蝴蝶欲振翅而飛。
  但“蝴蝶”還有憂心,江湖走到徐斯跟前問:“這是前些年的舊款,會不會太過時了?”
  徐斯挽起她的手,真心說:“怎麽會?”她手指上帶著CHANEL的山茶花戒指,一點細節都沒有放過。他將她的手挽到自己的臂彎裏,想,帶到任何場合,她都會讓聚光燈照耀過來。
  事實上的確如此。
  徐斯攜江湖齊齊出席在麗思卡爾頓酒店宴會廳的晚宴,引起的矚目絕對在他的預料之內。
  他們一進場便有人竊語:“真是士別三日刮目相看,老江的女兒氣勢不減當年。”
  也有人知曉些內幕的:“據說把個鞋廠搞得起死回生了,算不算虎父無犬女?”
  當然也免不了閑言碎語:“還不是借到好風入青雲?徐家的青年才俊春風正得意。”
  江湖統統不放入耳內。
  觥籌交錯,衣香鬢影,是非黑白,羨妒敬貶是這一出出折子戲交際場永不落幕的戲碼。上場下場,有時是彈指一揮間的得失。其間冷暖隻有自己心中清楚。
  江湖的笑容得體,應酬得也得體,完全的寵辱不驚。這便是跟在江旗勝身邊浸淫了這麽多年的一麵,她始終沒有墮掉江旗勝千金的名頭。徐斯想。
  而她的目標明確,由他領著同方墨劍和大領導打了招呼。
  方墨劍乍見這樣的江湖,似有所感,連說:“老江必以你為驕傲。”講完方覺在上司麵前感慨頗過,又補充道,“但是你爸爸犯了錯誤,你要引以為戒,好好努力為民族品牌做貢獻。”
  江湖垂下眼瞼,點頭。聽到這樣的話,下意識想反駁想辯解,可是又是明白的,那些確是父親曾經犯過的錯。她不得不為父親低下這個頭。
  還是徐斯來解的圍:“舅舅的話小輩們都謹記,一定為四化建設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那頭有記者聞風望向這裏,他向她使個眼色,她知其意,朝記者點點頭,對方得到鼓勵,過來想要搶個民營企業年輕創業人和首長的交流心得的采訪。
  江湖別過方墨劍等,隨著記者坐在僻靜處答了一通場麵話,末了還同記者又邀了個回國後的飯局。
  待再次回到場內,卻見徐斯正被另一位漂亮小姐截住講話。江湖想,是不是要煞煞那邊的風景呢?可這兩日還要倚靠舊同學齊思甜把事情辦好。
  他們談性頗濃,徐斯臉上露出好神氣,看來話題很得他的心意。江湖幹脆往布菲台拿了一份抹茶冰激淩,不巧的是回座的路上也被人截住了。
  原來道路就是這麽窄,冤家總能碰到頭。
  張文善用肩膀一擋就阻住了江湖的前路,一張明明清秀的麵孔非要擺出一副趾高氣昂的模樣,而江湖向來是不會吃這一套。
  她皺了眉,這樣的場合,這位沒有德行的同齡人應該不會放肆到當場亂來。
  她是料對了,張文善不過見她光彩照人,又成矚目焦點,竟然還同徐斯相攜入場,心內鬱結,想找個話頭發泄發泄。這回將江湖攔住,皮笑肉不笑講道:“我和徐斯老搭子了,老想最近他怎麽不同我們耍樂了,原來另尋了樂子。江小姐,站在朋友立場要勸你一句,江湖生涯不太適合女性朋友,你的舊屬劉軍總說你還是當乖女比較合適,何必胡打海摔拋頭露麵的,江老板總給你留下保障的吧?”
  江湖在踏入今日這樣的場合那一刻,就能想到必定會有人做出如張文善一般的判斷。那一整個過程,她卻也是害怕著真的往這個方向墮落。
  這是層尊嚴上的隱痛,她的驕傲中,必然還是捎帶著這份隱痛的,但由張文善這麽個專門落井下石拈花惹草的草包來揭,卻是傷不了她的分毫。
  江湖笑了笑,笑容嫵媚,張文善觀之竟失神。她滿不在乎地說:“據我所知,徐先生一貫忙的很,哪裏有樂子?剛才還向主席台那邊的大領導做匯報。我倒忘了歡迎張先生加入我們這行製衣做鞋的,但這行裏的精乖算計,不比一柄大刀手起刀落的生意這麽爽快。剛才領導還再三告誡我,要我們年輕人創業需勤勉謹慎。我們共勉吧!”說完頷首離去,獨留麵色紫脹的張文善在當場。
  但這麽一停留,又不見了徐斯,齊思甜倒還在原地同幾位領導攀談。望見了她,持著香檳杯款款走過來。
  她今日一身銀色中裙,款式大方,態度也大方,倒不如她這般囂張。
  江湖用冰激淩杯同她碰杯:“我已經看到你們到了日本的通告節目,你非常出色,祝你成功。”
  齊思甜禮貌地笑:“托福。鞋子我已經收到了,試了試確實舒適,希望芳汀女士會喜歡吧!”
  江湖道:“她一定會喜歡,也會喜歡你的表演。”
  齊思甜把眉毛一挑,想要說些什麽,到底沒說出來。江湖已自離去。
  她在場內轉了一周,碰到不少熟人寒暄,就是沒有找見徐斯,心裏漸有些不爽快起來,忽看到有人往門外聚去,也好奇趨前。
  門口有兩位酒店服務生正扶著捂著眼睛的張文善,向前來詢問的酒店保安回答著什麽,現場有人懂日語,馬上就有一個段子流傳開了,都說這位副食品集團的張先生在酒店男廁所跌了一跤,眼睛撞在了門框上頭。
  江湖琢磨,這等酒店的廁所裏難道沒有遞手巾的小童服侍?哪會讓客人遭這樣的意外?
  大家都在議論紛紛的時候,她隨身的手機響了起來,徐斯言簡意賅地吩咐:“來車庫。”
  江湖拎起裙擺,悄悄從邊門溜了出去。
  這一次來日本,徐斯租了一輛車解決交通便利,還是雷克薩斯,與他先前用過的是同款。江湖沒費多大力氣就找到了車,才走到車門前,車門就被裏頭的人打開,她的手被裏頭的人伸手拽住,那隻手的手指上似有烏青,她還沒看個清楚,整個人就被拉著順勢坐進車裏去。
  門關上時,徐斯整個人也趨近過來,對住她的唇狠狠吻下去。他想撬開她的牙關,可她一時突然倔強,不肯就範,他就親到她的臉頰上,她的臉頰撲了粉,觸感並不好,他又移到她的脖頸處親吻。
  這處才細膩柔軟,是他想念已久的。他一點一點吻下去,知道她在用手推拒他,但他不會再放開他,就這麽一點一點吻到她的胸前,順著她的心跳,膜拜一般地親吻。
  不輕不重的力道,足夠讓她的心跳開始紊亂,他的吻會隨著她的心跳加重了力道,她怕那樣的火熱會在她的胸口烙出一個個永不磨滅的印記。她是這麽害怕這樣的印記,想要往後躲得,但他的雙手緊緊扣著她的後背,就像是要箍緊了她,讓她永遠不能逃離。
  江湖歎了口氣,將手插入他的發內,終是抱住了他。
  徐斯把頭抬了起來,讓她看清楚他眼中倒映著她,還盛著他明明白白的渴望。
  他的唇貼到她的唇上說話:“讓我吻你——好嗎?”
  他那副淡淡煙草氣息也停留在她的唇齒之間,是那樣的癢。也罷也罷,江湖的牙關鬆了開來,他的舌頭觸到了她的小虎牙,於是熱情再度噴薄而出,攪動出她的熱情。
  她勾摟住他的頸,她的胸膛緊緊貼住他的胸膛,一樣的狂烈的心跳,沒完沒了的唇舌交纏,全身的血液仿似騰騰岩漿緩流,把身體一處一處燃過,不知何處才是出口。也許根本不需要出口,隻願全身在欲海滔天裏膨脹,這一刻這一秒,就此時間停止,瞬間成為永恒。
  也許過了很長的一段時間,也許隻是很短的一個間隙,他們以為天地之間隻剩下彼此。
  江湖喘息時想,怎麽最後會這樣?怎麽會是徐斯?一個吻就讓她意亂情迷,幾乎快要貪戀他的身體。一激靈,她電光火石般地回想到剛才齊思甜同他的親昵片段,這刻他還這麽如火如荼地同自己接吻。這煞風景的想法讓她的熱情一個折扣打下來,猛地就把徐斯推開去。
  徐斯正在全情投入,不妨她這麽大力地一推,一陣錯愕,清醒過來先是瞧見她的唇膏花了,似足一隻小花貓,指了指她的唇忍俊不禁。
  江湖見他笑得如此促狹又開懷,趕忙掏出隨身帶的化妝鏡,瞧見自己不但唇膏花了,雪白胸前更有無數紅痕,真有一萬分的狼狽,全部拜他所賜。她拿出濕紙巾把嘴上唇膏抹幹淨,但胸前的紅痕是沒有辦法抹幹淨的,心頭氣惱更甚,將濕紙巾甩到他的身上。
  徐斯不以為意,伸手拉住她的手。她看清楚他這隻手的無名指和中指上頭確有烏青。
  他說:“我們去買件衣服逛逛夜市?”
  江湖沒有好氣:“這邊風景無數,我還有公事纏身,沒心相奉陪老板賞風景了。”
  徐斯佯裝皺眉研判地看她:“你這是生的哪門子的氣?剛才我不過和齊思甜敲定下季產品廣告代言費的事情。”
  江湖在肚子裏說,此人素行不良,她又不是不知道。
  他又說:“還說和我交往壓力很大,明明壓力很大的那個是我,新賬老賬三五不時被翻出來。”
  江湖叫:“哪有三五不時?”
  “這不就開始了?”他人又湊過來,“大小姐,你不會對自己這麽沒信心吧?”
  她歎氣,伸手摩挲著他的臉,清楚自己真把感情投入給這麽一個一開始她堅定認為不可信任的男人。至此投入之後,她又有了滿心的苦惱:“我不知道。”
  徐斯把額抵到她的額上。
  直到這一刻,當這段感情真正開始的時候,她生出來的另一種彷徨和拘謹又讓他不知道如何來說情話,他隻想緊緊擁抱她。
  江湖抓起他有烏青的指節,狠狠捏了一下。他呻吟一聲,按住她的手:“幹什麽?”
  她說:“我討厭你,一開始就討厭你。”
  他反而笑眯眯地問:“什麽時候開始討厭我?說來聽聽。”
  她指控:“從你不給我買麥當勞開始。”
  他張大嘴“啊”了長長的一聲:“原來那時候你就對我有意思了。”在她想要伸手摑他前,又堵住了她的唇,然後貼著她的唇說:“那時候你有多囂張,現在還是一樣囂張。”
  江湖推他:“我都快見不了人了,你還折騰我!”
  徐斯流氓似地掃一眼她的胸脯:“這樣的就算折騰啊?”
  江湖一口咬到他的下嘴唇。
  這時他們隔壁的車打了燈,緩緩駛出停車位,唬得江湖目瞪口呆。不知隔壁車主何時進的車,不知那位車主有沒有看到他們剛才那出天雷地火。種種擔心讓江湖立刻用手掩住麵孔。
  徐斯隻是笑,摸摸她的發,哄她像哄小孩子:“乖,我們去買衣服,然後去吃夜宵,剛才我可什麽都沒吃。”
  徐斯先把車開去銀座的Burberry,江湖遮著胸口死也不肯下來,徐斯二話不說脫了自己的西服遮到她身上,連拖帶推把她拽進了店內。好在店員很專業,目不斜視,反而江湖做賊似的速速選了襯衫和長褲,又速速換好,連鏡子也不照一下就催徐斯付賬走人。
  店員很貼心地為江湖把吊牌剪了,又把換下的小禮服疊好放進購物袋,雙手遞給江湖,最後九十度鞠躬送他們出門。
  出得店門,徐斯問:“想吃什麽?”
  江湖看了看手機上頭的時間,“都十點了。”她沒忘記這些都難不倒徐斯,不過她有更好的主意,“去六本木買包子拿回酒店吃。”
  徐斯問:“到你的房間吃?”
  江湖鬧個大紅臉。
  “你沒訂酒店?”
  他用可憐巴巴的口氣說:“我早上十一點才下飛機,馬不停蹄租車辦事兒,現在行李還在後備箱。”
  江湖衝他腦門揮拳頭,對他無可奈何,也知道他心存旖旎念頭。然而討厭的是,她也有旖旎念頭,是因為在他鄉見到他?還是因為剛才的那個過分激烈的吻?還是因為這段吹了很久的徐徐微風終至釀成了席卷全身的風暴?此時此刻,隻看他一個眼神、一個手勢,她竟馬上就有一份難以形容的牽動在心頭滋生,渾身過電一般地酥軟。
  太令人麵紅耳赤了。江湖偏過頭沒好意思接腔。
  徐斯很自然地自進店內起就拖著江湖的手,現在還是拖著。他很不舍得放開江湖的手,自剛才那激烈一吻至此時此刻,他必須對自己承認,不論之前他經曆過多少風月情債,但卻從未有嚐試過在心靈的頂端呼之欲出的躍動的感覺,瞬息之間可以沒頂。
  兩人手拖手,站在霓虹閃耀、車水馬龍的街口,沒有講話,都在理著心頭的萬千情緒。
  “快去拿車。”江湖終於先開口說話。
  徐斯才驚醒,去停車點把車開了過來,他不習慣日本的右駕駛位,開了好半天方抵達目的地,結果望著已經閉門謝客的老張饅頭店大跌眼鏡。
  江湖拿出手機按照門口黑板上的號碼打過去,有聲音溫柔的接線小姐接聽,江湖用英文提問,對方也能應答,於是江湖點了蟹粉蝦仁小籠、蝦仁燒賣、酸辣湯、太白醉拉糕、醉雞、炸豬排,還問有沒有啤酒,對方答有朝日也有力波啤酒,江湖選了力波啤酒,約定一個小時以後送貨到酒店。
  徐斯哭笑不得,“老張饅頭店?我還以為到了城隍廟。算你狠,跑日本吃小籠包。”
  江湖扮個鬼臉,“我心是中國心,我愛吃中國饅頭。”
  他們回到酒店裏歇息半刻,外賣就送到了,竟然多了一份牛肉粉絲湯。送貨員用中文解釋:“我們登記江小姐姓名時就猜測是同胞,果然是這樣的。他鄉遇老鄉太讓人高興了,非常感謝惠顧。”
  徐斯塞了小費給送貨員。
  江湖說:“真仔細,知道我們少點一人份的湯。”她接過徐斯遞過來的小籠包,使勁地吃。
  徐斯瞧她吃得香,非要搶她的小籠包,江湖用手擋住,“去去去,那邊有蝦仁燒賣。”可他就是同她搶著平分了小籠包,然後又要搶她愛吃的拉糕。幸虧他的手機及時響起來才作罷。
  他起身走到窗邊去接電話,江湖聽到徐斯對那頭說:“真夠速度的,已經到了伊豆了啊?不,我們不去了……祝你們夫妻玩得開心。”
  他收起手機,她正抬起臉,唇角還掛著小籠包的肉汁,眼睛盈盈望著他。
  伊旦——天城山——都是往事,他沒有代她決定去加入這個旅行。江湖無法不細細體味徐斯的這份體貼,她把小籠包全部推到他麵前。
  於是這頓夜宵兩個人都吃撐了,還剩下最後一碟醉雞。江湖把盤子推開,捂著肚子,“我實在吃不下了。”
  徐斯讓江湖先去洗澡,她躺著連腳指頭都懶得動一動。他沒有辦法,隻好自己先拿了衣服洗澡,出來後換了那套他穿過的黑色範思哲睡衣。
  江湖已累得眯縫了眼昏昏欲睡,冷不防從眼縫中瞥到他這樣熟悉的形象,一個激靈就醒過來,醒過來以後臉頰立時冒上了火辣辣的燙。她像火燒了猴子屁股一樣從床上彈起來,抄了衣服鑽進了浴室。
  徐斯用過的浴室,絕對幹淨。地磚上、洗浴池內、盥洗盆裏、鏡子上、馬桶上的水漬全部擦幹。排風開著,卷筒紙被仔細地卷好了折口,用過的浴巾被整齊地掛在欄杆上,幹淨的浴巾被體貼地放在了洗浴池一邊。
  他真夠愛幹淨的,她想,順手拿起噴淋,上頭尚留有水珠,銀色的手柄微溫,她想到是徐斯才用過的,臉上又如火如荼地燒起來。
  把自己清洗了個幹淨,卸掉妝容後,江湖把鏡子上的霧氣擦幹淨,她看著鏡子裏毫無武裝的自己。
  雙頰酡紅得不成樣子,不知是熱水熏染的還是因為其他原因。江湖用雙掌捂住臉頰,對著鏡子裏的自己說:“真變態,怎麽就讓他跟著登堂入室了?應該讓他再去開一間房,不然是要出事情的。”又念及那一份存在心底的旖旎念頭,她暗罵自己是在發癡發昏,太不夠冷靜了。
  江湖吹幹了頭發,用一個冷靜的表情走出衛生間,決定好好同徐斯商議商議現在下去再開一間房。可是徐斯已經躺在另一張單人床上睡著了,人微側著,右手擺在被褥外頭,拇指和食指上有老大兩塊烏青。
  她走到他的床前,俯下身喚了兩聲。他沒理她,連睫毛都不曾扇動一下。
  他比她要冷靜得多。
  江湖籲了口氣,理不清楚是放心還是有些難為情。她努力把注意力轉移到寫字台上吃剩下的一次性碗筷等雜物。徐斯沒把這裏一並收拾了,看來是真累得睡熟了。
  於是江湖把一片狼藉全部清理好,按了服務鈴找來客房服務收了垃圾,又推開窗透透氣,過半刻關好窗拉好窗簾,摸出隨身帶的Anna sui的Sui Love往室內噴了一圈,把食物殘留的香膩味道全部蓋住。
  躺在床上時,江湖對著自己笑著搖搖頭,之前還暗暗咋舌徐斯有潔癖,自己不也是此道中人。她想著想著,眼皮漸漸沉重,扭滅了燈,拉了被子蒙了頭,很快安然進入夢鄉。
  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做過這樣的夢了,江湖清楚地在夢鄉中知道自己在做夢。可是她不願醒過來。
  夢境裏是溫暖的,有成片的花海,全都是令箭荷花和海棠,在朗日清風下搖曳生輝,斑斕的色彩讓她滿心舒暢。
  她徜徉其間,分花拂葉,看到花海那一頭的人,就立定在那邊,身披萬丈陽光,向她伸開雙手。她向那頭飛奔過去。
  “徐斯。”江湖喊。
  有人在她身邊說:“我在。”
  江湖悠悠地睜開眼睛,床頭燈被打開了,暈黃的光照在臉上暖洋洋的。隔了床頭櫃的另一邊,徐斯半坐起來,正側身望著她。
  江湖轉過身來,也望著他。
  徐斯問:“做夢了?”
  “嗯。”
  “夢到我了?”
  “嗯。”
  他伸右手在額頭做了個童子軍禮,“我很榮幸,大小姐。”
  江湖又看到了他手指上的烏青。她問:“不是去打架了吧?”見他但笑不語,她撲哧一笑,心內明朗,用調皮口吻講道,“張文善連架都打不過你,太菜了!他今晚得糾結死。”
  一句話把徐斯逗笑了,極其開心。他也想逗她,問:“小屁孩,明天有假期不?”
  江湖齜牙,“討厭,誰是小屁孩?”她想了想,明日全體出差同事均有旅遊節目,而她很想就偷這麽一個懶,同徐斯在一起,於是就點點頭。
  “明天獎勵你,帶你去迪士尼。”
  這是個絕好主意,而江湖絕沒有想到,她笑嗬嗬地就露出可愛的小虎牙。
  可惜隔了一座床頭櫃,徐斯遺憾不能就勢吻上去。
  第二天才微露晨光,徐斯就把江湖推醒。江湖一摸手機,才六點半,怨聲載道著直賴床。
  徐斯知道江湖偶爾會在一些重要事件上耍個小無賴,沒想到她在早起上頭也能耍個小無賴。他抱胸說:“要是不起來,咱們就幹點別的事兒?”
  江湖一下把被子掀到他腦袋上,翻身就下了床,跑進浴室洗漱。
  徐斯知道她聽懂了,樂嗬嗬靠在浴室門口,看著她強裝不害羞,利利落落風風火火地刷牙,洗臉,化妝,不過一會兒的工夫。她是做什麽事情都有效率的,但他很想她慢一些,不期然地想,看一輩子也是有意思的。
  等到兩人洗漱幹淨吃了早餐整理好行李,都換了休閑服運動鞋,把車開到東京迪士尼樂園門口,正好是園門大開的時刻。
  徐斯把車停好,問江湖:“你爸以前帶你來過嗎?”
  “去過美國和香港的。”
  “玩了幾天?”
  “一天啊,他多忙呀!”
  “那好,我們玩兩天。”
  江湖掏出手機看日曆,“今天可不是休息日。”
  徐斯說:“我給你訂了後天的回程機票。”
  那她還能說什麽呢?這徐斯完全是有備而來的。
  等進了園區,江湖再一次確定,徐斯確實是有備而來。他把他們的行李先寄存在樂園旁的迪士尼大使飯店,辦理好入住手續。他還在異國他鄉請了“黃牛”。專門有人不知用的什麽法子打好了好幾個項目的“快速通行證”等在園門口,還隨手附送兩份宣傳小畫冊,一份是中文版公園地圖,另一份是中文版的娛樂日程,詳細介紹了遊覽當日所有遊行和演出的時間、地點和路線。
  雖然有違公平原則,但是太周到了。江湖情不自禁獎勵徐斯一個吻。
  他們隨著人流湧進這快樂之園。
  清晨的迪士尼樂園本來是座靜默之城,陽光漸漸普照,好像魔法就要解開靜默之城的封印,閘門一開,童話歡樂迎麵開啟,好像進入另一個世界,卡通人物滿場飛奔迎客,園內瞬間就熱鬧非凡起來。
  江湖的心情跟著熱鬧起來,想捉一隻“小豬”來合影,可“小豬”為了逃避“大灰狼”跑得飛快,讓她追了大半個廣場,終於氣喘籲籲揪住兩隻豬耳朵,讓徐斯拍了好幾張照。
  她的精力可真是旺盛,昨晚明明睡得比他晚。但如果不這樣精力旺盛,怕是根本走不到這一天。他一路給江湖拍了許多照,她表情俏皮,動作誇張,在他眼裏,是隻和滿廣場卡通人可愛得不相上下的娃娃。
  江湖在沃特·迪士尼銅像前才終於肯站直了拍照,一副恭恭敬敬的樣子。她告訴徐斯,“我現在特別尊敬創造出一個王國的神。”
  徐斯能夠理解她的想法。
  有一隊旅行團走到他們身邊停下來,巧的是都是中國人。團員準備和銅像合影,導遊做介紹,“東京迪士尼對日本人意義非凡,一生中一定要去三次——小時候和父母去,談戀愛就要帶著女朋友去,結婚生子以後帶著小孩去。”
  江湖拖著徐斯往“太空山”跑,他說:“小時候我倒是沒被爹媽帶來玩一次,第二次來倒像是第三次來似的。”
  江湖沒聽清楚,“什麽?”
  徐斯當然不會告訴她,隻一路小跑跟著她到了“太空山”。他們竟然是第一車玩客,得到工作人員的特別祝福。
  隻是徐斯實在想不通江湖怎麽就對這些危險係數高的遊藝器那麽感興趣。好在這室內過山車的設計考慮到大多數遊客的承受力,並不十分危險。
  坐了過山車的江湖顯然意猶未盡,臉上紅撲撲的興奮不減,看得徐斯直發笑,說:“真是小毛丫頭。”
  江湖果然又興致盎然地拉著他往“巨雷山”方向跑了,徐斯邊跑邊快速掃了眼手中的說明——好家夥,竟然又是過山火車。
  不過此時園內遊客已多,處處都排開了長隊,“巨雷山”下頭的通道也不例外。江湖唉聲歎氣,“亞洲人怎麽這麽多呀!島國人也這麽多呀!”
  徐斯指著前方綿延幾十米的蜿蜒人龍,“這兒是快速通道?那得排隊到什麽時候?”又望一眼立在前邊的一塊牌子——“此處向前需等待100分鍾。”
  兩人一致決定換一個遊藝項目,結果都要排老長的隊。江湖咬咬牙,隨便選了一處排著。
  徐斯趁排隊的空當又給她拍照。
  江湖老時不時出神地望著樂園裏開開心心的大家子小家庭,一開始並沒有發現徐斯偷偷拍她,後來發現了就搶過照相機反要給他拍。
  徐斯在鏡頭前有一段天生的倜儻風度,江湖連拍十幾張,再一格格看下來,心想,自己怎麽竟為男色所迷?罪過罪過。
  這樣一鬧,時間過得飛快,終於輪到他們上遊樂船,完成一段可愛美妙的旅程,而後自高處往下墜落,濺起水花撲滿麵。回到地麵,徐斯掏出麵巾紙替江湖擦幹頭發。
  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被人這樣照顧了,江湖決定好生受用這一刻這一天。
  徐斯也決定好生受用這一刻這一天。
  其實他自小就對遊樂場的興趣不大。原本莫北建議去伊豆泡溫泉吃海鮮,上一回他帶著太太來過,因太太正懷孕,故沒有玩得盡興,這一回自當補償一下。可徐斯卻毫不意外地記起了天城山上冰冷的月亮,於是婉拒了好友的建議。
  他在飛機上翻了兩小時的日本觀光導覽手冊,看到迪士尼樂園的宣傳,相片上有一隻遊樂器同人民公園裏的那隻離心力遊樂器很相似。
  徐斯下飛機時就給東京的朋友打了電話,委托代為弄幾張迪士尼樂園的遊樂項目“快速通行證”,好盡量讓江湖在這兩天玩個盡興。現在看見江湖能快樂成這樣,證明他的決定是明智的。
  兩人之後又玩了三個項目,雖然手握“快速通行證”,可還是排了老長的隊。等三處都玩好,兩人已是餓得前胸貼後背,也懶得再到處尋餐廳吃飯,隻隨意地在就近的小賣部買了熱狗和飲料胡亂吃了,還打包了一隻手槍似的迪士尼火雞腿。然後江湖建議找好下午樂園巡濱遊行的路線,先去占地皮。
  徐斯揉揉她的發,她是良心發現找來借口讓他休息。
  遊行路線的兩邊早有遊客三三兩兩地聚集,他們找到一處離下一個要去的遊樂項目較近的空地。徐斯發現四周的遊客都拿出報紙鋪在地上席地而坐,他用日語同前頭的遊客商議,勻來了一張報紙,也鋪在地上。
  江湖笑道:“多學一門語言就是好,處處有得情麵講。”
  徐斯盤腿坐在報紙上,拉住江湖的手,使了一把勁拽她坐下來,“江小姐,可否不講體麵地隨便坐坐?”
  江湖學不了男人們粗放的盤腿動作,蜷了小腿到身後,學日本婦女那麽席地跪著。音樂響起來時,她把徐斯的相機搶過去攝影,舉累了就放下來,把雞腿肉一條一條撕下來吃。
  徐斯突然握住她的手腕,她的手指正捏著雞腿肉。他笑著瞅著她,她自然就把雞腿肉喂到了他的嘴裏。他們和這裏所有的黃皮膚黑頭發小情侶沒什麽兩樣。
  一輛輛卡通花車徐徐開出來,江湖興高采烈地拍照,徐斯一直看著她。《獅子王》的彩車開出來時,她停下手上的動作,發一陣呆。
  她告訴他:“那年我爸爸要做華中市場,一個暑假都沒有回來,可我就是想讓他帶我去看《獅子王》,一直打電話纏他,還被他罵了。沒想到他回來的第一天剛下飛機就去大光明買了兩張票,領著我去看了這部電影。辛巴爸爸死的時候,我哭得死去活來。”
  他環住她的肩膀。
  好在緊接著是白雪公主和王子出場,他們站在高高的花車上向人們致意,那樣幸福。他們跳舞他們歌唱他們接吻,雖然曆經坎坷,但因愛情的美妙,所以人生變得圓滿。花車散發芬芳,正如生活。
  遊客都看得心滿意足。
  好在下午的遊樂項目並不怎麽累人,無非是旋轉木馬和幾場童話表演。江湖一直樂得飛飛的,徐斯也就不會感到太過無聊了。
  接近傍晚五點時,他們理智地先去樂園旁邊迪士尼大使飯店的ChefMickey占位吃了自助餐,出來時整個樂園華燈初上,城堡的尖項矗立在夜空之中,漫天繁星成為點綴,美得如夢似幻。
  城堡那處正在進行加冕典禮的表演,煙花砰砰地射向空中,還有華麗的音樂。
  江湖翹首,空中鮮花怒放,她的手不自覺地握牢身邊人的手。他的手很溫暖,她一扭頭,他就吻住了她。。
  他們的身體貼近著對方,但那還不夠。他領著她回了酒店。
  那間客房的名字叫“愛麗絲夢遊仙境”,門、鏡子、櫃子、沙發、窗簾等等,全都是童話的仙境裏的翠綠色彩。徐斯把大幅的碎花窗簾一把拉開,他們一起看到了遠處的城堡下,公主和王子登上馬車,他們正在接吻。
  煙花把天空照得更亮,把此處也照亮。江湖仿佛看到昨日夢境中的花海,她把燈熄滅。
  徐斯拉起江湖的手,環住她的腰,貼住她的臉,他們在絢爛煙花下滑出兩個舞步。
  彼此已經熟悉對方的步伐,那就夠了。
  煙花忽然熄滅了,世間頓時沉寂。他們在黑暗裏額頭抵著額頭。
  徐斯慢慢地吻了上來,江湖不再拒絕,也不想拒絕。她是知道的,身體深處有一簇莫名的小小的火焰被點燃了,會越燒越高,越來越旺,幾乎要把全部的理智焚燒殆盡。
  她把自己的熱度傳遞給了徐斯。微弱的火焰刹那點燃。幾乎是急切地,他們用一種近乎粗暴的方式扯開了對方的衣服。
  他記得她的腰肢的溫軟,她的臀部的飽滿,她一身絲滑的好皮膚。他用手包裹住她的胸,她的心跳同他一樣激烈。兩個人的身體依然都是誠實的,呼吸依然一致。
  欲望依然可以在一瞬間劈劈啪啪爆出熱烈的火花。
  但是,徐斯的動作忽然減緩下來,珍而重之地在江湖的耳畔問道:“可以嗎?”
  江湖隻是迷亂地呻吟和點頭,心髒幾乎跳脫出胸腔,不知企盼還是害怕。他慢慢地探入,把她的害怕一點一點驅散,仿佛有一股力量灌入她的四肢百骸,她明白自己已經不是一個人了,不用在一片荒野中孤身獨行。
  他伸手拂開她臉上汗濕的發,騰出另一隻手來,用兩隻手溫柔地捧住她的臉,她望到他的眼睛裏,他們在對方的眼內烙下自己的痕跡,彼此交織,不舍得分開。
  他看清楚她在他的衝擊下滿足地喟歎,微笑,露出漂亮的小虎牙。他俯首吻下去,她的手指插入他的發中,她的唇、她的舌毫無保留地、任情地、肆意地回應著他。
  達到項點的時候,他的胸貼著她的胸,他的手攬著她的腰,他們在一塊兒。
  江湖感到暈眩,透過徐斯的發隙透過窗簾縫隙看到的窗外月亮,恰似一團火球,能把自己焚燒至灰燼。
  暈眩之後是滿足,沒有任何牽掛,安心地倦極而眠。
  第二天起床費了江湖很大的力氣,徐斯正在浴室淋浴,她對著衛生間的門恨恨做個揮拳姿勢。
  徐斯在裏頭叫:“能站得起來不?迪士尼可沒世博會的輪椅。”
  江湖用被子圍著身體咚咚衝過去,被裏頭的徐斯一把拉了進去。
  他們出來時,已近正午。江湖把窗簾一把掀開,陽光正明媚,宛如一把把碎金灑遍恢弘的童話城堡。她“嘩”了一聲,指著遠遠的沃特·迪士尼銅像,“他看到這樣的城堡一定覺得自己是神。”
  徐斯自她身後擁抱她,“你信有神?”
  江湖顫了一顫。
  他說:“我就是神。”
  她微微側臉,同他的臉相碰。她在心裏說:“你信不信有神?——我就是神。”
  他們用完早餐,再沒力氣像昨天那樣排隊玩遊樂器,隻手拖手在世界市集信步閑逛。
  江湖什麽都沒有買,徐斯說:“我以為你對這些掛件絨毛玩具都會有興趣。”
  江湖說:“都是Made in China,如果在這裏買了,未免滅自己威風長他人誌氣。”
  徐斯看牢江湖,她同她的父親應該有著同樣的萬丈豪情,對於女性來說,多麽不易?他說:“洪姨曾經講過類似的話。”
  江湖難得聽到徐斯講起家人,又是自己心存親近的那位,就很想聽下去。
  徐斯說:“我是我媽和洪姨一起帶大的,我爸和叔叔去世得早,她們倆妻代夫職母代父職,行事犀利,把徐風當做畢生事業經營,處處都要爭個人先。”
  江湖喟歎,“她們都是堅強的女性,都很出色。”她想起洪蝶曾講過的那段嚐盡冷風的淒苦往事,沒有來由地縮了一縮肩膀。
  徐斯微笑,“堅強通常是和苦難連在一起,如果可以選擇,誰還要整這些東西呢?”
  一句話把江湖心底觸動。
  他看出她的悵惘,親親她的臉,“小蝴蝶。”
  江湖推開他的臉,“討厭,公眾場合注意影響。”
  徐斯拉住她的手,“你暗示我再回酒店嗎?那敢情好,我還沒退房昵!”
  他們嬉笑打鬧,好好地逛了一上午,最後一計算時間,還是理智決定下午就把房退了,提早離園。
  從迪士尼樂園離開的刹那,江湖心頭掠過一陣不舍。童話城堡保留了一段如夢如幻的記憶,讓她,幾乎沉醉。太久太久不曾這樣放鬆,不用被世間凡事騷擾。
  上到高架上頭,車河靜淌,沿河而上,重新進入了凡世生活。
  江湖一直偷偷看身邊的徐斯。
  她在想他,也在想自己究竟是怎麽了。這兩天情難自禁得不像是自己。
  徐斯看到了就捉住她的手,吻了吻。他的多情手段總是如許溫柔,好像一團烈火,可是內心深處卻有一汪不確定的海潮。
  江湖不知道掀起的波瀾會將自己如何覆沒。
  他們驅車至成田機場附近的酒店辦了入住手續,再回到市區吃晚飯。江湖為嶽杉和一班同事選了禮物,仍建議晚飯光顧那家老張饅頭店,徐斯當然沒有意見。
  這天的饅頭店生意仍然極好,江湖進去才發現,不過三百多平米的地方,坐得人擠人。裝飾是極為簡單的,牆壁上掛著老上海月份牌,用老上海建築畫吊頂,桌椅都是老上海的條桌條凳。門邊有個展示櫃,出售禮盒裝的小籠包,白色的環保包裝盒,封麵上手繪兩隻小籠包,相當可愛。
  他們拿了號,隊伍已經排到了外頭。徐斯煙癮犯了,往吸煙點抽煙,拖著江湖一塊兒去說說話。
  江湖隻感歎,“怎麽國外做得這麽好,國內做得一塌糊塗呢?可惜可惜!”
  徐斯吞雲吐霧一番,才笑說:“江總,怎麽?整合營銷的癮頭又上來了?要不回去找他們集團的老總聊聊?”
  他口氣是一貫的灑脫自信,派頭摜得老大。
  江湖翻個白眼,“我哪裏有人家財雄勢大?”
  徐斯嘿嘿一笑,“別這麽指桑罵槐呀。多不像你,你想說我是仗勢欺人的大爺對吧?”
  他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他接起電話答複對方時,不知有意抑或無意,用手遮擋了一下話筒,往旁邊走了一步。江湖見狀,知道徐斯有私話要講,先獨自排到隊伍裏去。終於等到位子時,徐斯那頭把電話講完了。
  他說:“明天還有個緊急會議要開,不能和你一起回去了。”
  江湖別轉過頭,“老板事忙,我很理解。”
  徐斯把手敲在江湖額頭上,江湖避開,可他順手用力環抱住她,在她耳邊說:“回去以後搬到我那兒好嗎?就在浦東,你上班也近。”
  江湖的心動了動,同他這兩日的耳鬢廝磨,他們俱都習慣彼此的親昵舉動。某一個瞬間,她不是沒有想過是否就此塵埃落定。
  然,這裏等待座位的隊伍能排到頭,服務生給她看到了菜譜,而塵埃落定之後是什麽?她心裏沒有譜,心底海潮起伏,這兩天的快活快活得不似真的,反而不曾真將真偽努力辨別個清楚。
  而今細想,自己決定放開懷抱以後,反而更加害怕,有摸不到岸邊的惘然,或許是情深了才會情怯。
  在這個時刻,江湖有了片刻動搖,於是立刻答:“不好。”
  徐斯隻是又抱了抱她,沒有再多說什麽。
  
  Chapter 11 那一曲笙歌鵲起
  Maybe I hang around here,
  A little more than I should,
  We both know I got somewhere else to go,
  But I got something to tell you,
  That I never thought I would。
  But I believe you really ought to know,
  I love you.
  次日一早,徐斯把江湖送到成田機場,幫她辦理好托運,即刻告別。
  大少爺心頭無端冒出的一段抑鬱,江湖竟能體會。他們都不是容易遷就的人,細微的摩擦立刻敏感。但,正是有著萬縷的情絲,才生出這萬縷的惆悵。
  她坐在候機室裏心不在焉地看著電視。
  電視裏播著電影節特別節目,齊思甜落選最佳女主角,但是能大方地將一雙別致的膠底鞋送給評委法國影後芳汀女士。芳汀女±十分驚喜,對媒體說,她相信這個女孩有更好的未來,早有法國的導演盛讚她的表現。規規矩矩用優雅姿態站在影後身邊的齊思甜,表情不辨悲喜。
  江湖看後一笑,有得有失,患得患失,才叫五味人生。
  芳汀女士手掌托著鞋子,又讚歎一回。
  回到上海,江湖就給嶽杉打了電話,請她將同齊思甜的簽訂合同款項提早支付過去。
  嶽杉答允,又關切地問:“一切還好嗎?”
  江湖答:“很好。”
  江湖這才暢快地笑出來,“他們消息真靈通,這麽快就聽到市場風聲了。我們下午開個會討論一下。”
  嶽杉勸道:“別急,你還是休息兩天再說。”
  江湖說:“我現在心急似火。”
  她直接回到騰躍,嶽杉正等著她。她把買好的禮物拿給嶽杉,嶽杉展開,羊毛大衣款式時尚,觸手極軟,版型極好,又是自己老早想托人買的牌子。她笑著說:“天也冷了,我一直想要買一件大衣呢!”再仔細端詳江湖,女孩氣色紅潤,眉眼半分春意半分愁緒,她心下清明,但終是未說什麽。
  江湖處理完手頭幾件事情,開始翻閱最近的訂單和滬上的報紙。
  當日日報上頭的娛樂專版,影後拿中國球鞋的新聞已經見刊,給騰躍鞋打了老大一個軟性廣告。再翻了前幾日的報紙,日報和晚報均有報道大領導鼓勵民族品牌快速成長的展覽逸事,張盛做鞋時大領導俯身觀看的圖片被放得老大,當然張盛手上的鞋子logo也是清晰可辨的。
  成績均是喜人的,江湖看得愈發喜上眉梢,於是撥了電話給上一回邀過的媒體人,想請他們再吃一頓飯。對方好好恭維了她一番,又告訴她:“最近整理去年的資料,找到幾張江董的照片,正好一起帶給你。”
  江湖感激不盡,沒有想到還能意外得到父親的舊照片,心情又激蕩了很久。
  她還是回了一趟家,保姆在她歸家之前過來打掃過了,裏裏外外都很幹淨。
  江湖打開父親臥室的房門。父親的臥室簡簡單單,放置的也是紅木家具,古樸老舊。長久以來,她終於有了坐在父親的床邊的勇氣。
  她坐了下來,又躺下來,這晚在父親的床上睡了個好覺,仿佛又回到父親的懷抱中。
  徐斯在兩天後才回來,這兩天裏的事情和兩天前的莫名情緒,讓他沒有主動去聯係江湖。可是一下飛機,熟悉的城市氣息撲麵而來,他還是憋不住打了電話過去。
  這日正是星期六,這刻隻有八點半。江湖的聲音迷迷糊糊,聽到是他,埋怨道:“怎麽才給我電話?”
  徐斯笑起來,“在哪兒呢?”
  “工廠。”
  “還在睡覺?”
  “嗯。”
  她嬌慵的聲音似魔音,讓他的心頭他的身體都有點點不自在。徐斯才不讓自己不自在,立時說:“我來找你。”
  他掛掉電話時,江湖還在混沌狀態。不知是不是成功使人自滿,江湖回滬以後,接連兩日都睡得極好,少夢了,也能賴床了。她掛上電話,並沒有把徐斯的話聽清楚,就翻個身又睡了過去。
  這一次直到有人敲了老半天的門才又醒轉過來。
  她先看一眼手機,確定好當下的日期和時間,休息日一般不會有同事無緣無故來打攪她,且大多同事都放假耍樂去了。
  江湖應了一聲,仍先套了一件T恤,理了理頭發才開的門。
  徐斯就站在門口,挾進一股涼風。
  她嘟囔,“你咋老喜歡大清早來擾人清夢。”
  這次也是一樣的,他側身進來,順手把門關上,劈頭就是一個綿長的吻,等到兩人清醒,已在她的床上糾纏。
  他什麽都不管,推高她的T恤吻著她,一定要吻到她難耐而無法自持。
  江湖心裏有些害怕,這裏到底是工廠裏頭,不知道外麵有沒有下屬員工,不知道他們會不會猜測他到底是來幹什麽的。諸般猜測讓她又驚又怕,可是又不得不陷入他帶來的激情,怎麽都推不開他。
  他要得很急迫,進來的時候,她的姿勢都沒有調整好,被他壓痛了腿。但她一呼痛,他就察覺了,幹脆抱著她坐起身來。可這個姿勢讓他直接觸到了她的最深處,兩人俱都一震,有種難言的骨肉相連的激蕩。
  他們望住對方,誰都沒有動,誰都想看清楚對方眼底的自己。江湖狠狠咬了徐斯的耳垂一下,他一顫,又顫到她的深處。兩人仿佛都被驚醒了一般,互不相讓地彼此拉扯和接近,好像比賽,非要勝過對方。
  然則,比賽結束,並未能有勝負。
  徐斯死死抱著江湖,不願意起來。他說:“這兩次我們都忘了一件事。”
  他的手摸在她溫軟的小腹上。
  江湖也摸到自己的小腹上,咬了咬嘴唇。有些話有些事情已經不可能像最初那樣容易釋懷,不容易釋懷的事情就難以解決了。
  而徐斯說:“如果有了,我們就結婚吧,我幹不來斷自己後的事兒。”
  他的聲音帶著激情後的性感,她聽得出他不像是在開玩笑。正因為不是玩笑,所以她一震,非常意外,“What?”
  徐斯親親她的嘴,“江總,顯然你沒做好跟我長期抗戰的準備,計劃是怎麽做的?”
  江湖悶悶低頭,“我感到壓力很大。”
  徐斯哭笑不得,她又拿這句搞笑話出來,算不算在搪塞他?她怎可以老是搪塞他?他翻身壓住她,“行了,就這麽說定了。你有了,我們就結婚。主動權在你手裏,我壓力都沒大,你壓力大什麽?”
  在他身體誠實的反應下,江湖所有的異議和反抗均被視同無效。她徹底鬱悶了。
  徐斯就是徐斯,他既然已有決定,所有言行均如計劃進行。他想要同江湖有更多的相處時間,每周必會抽出一天與她共度,不是在江家老宅,就是在他的浦東小別墅,或看碟或聊天,活動乏味,但不乏溫馨。
  他們鮮少再出去用餐,徐斯也不再帶江湖參加各類公關應酬。他情願找Cee Club的主廚做好餐點送來別墅。這點同江湖實在很相似,他們都不是太喜歡自己生活中所必須融入的那種人群活動的人,如非必要,寧願獨自享受所有閑暇時光。
  江湖有興致時,會簡單做幾樣西式小吃,口味都比較一般,徐斯倒是能不多話地全部吃光,但會毫不客氣地損她兩句。
  江湖把嘴一撅,他就吻上去,直到她氣喘籲籲。
  徐斯口上雖然說過“有了就結婚”的話,但之後的每次親熱都曉得做好保護措施。激情完畢,他會溫柔地抱著她去浴室清洗,而後各自占據床的一半入睡。床上的楚河漢界,分得很清楚。
  這點他們又很相似,在各自內心同對方保持了一段距離,算不算是保護自己的行為?
  但徐斯會帶著江湖同他幾個好友聚會。徐斯的摯友不多,就那麽幾個,除了江湖所認得的莫北,還有兩位,都是已婚的身份,每次出來帶著妻子孩子,人口眾多十分熱鬧。他們會輪流做東組織活動,郊遊、燒烤、唱歌、打牌、釣魚、出海,都是極其普通的活動。誰做東,誰就預備活動的所有器械、食品和流程。
  有一回是徐斯組織爬山打靶和燒烤。江湖從小到大一直是人群中的焦點,喜歡指揮若定的感覺。她有了老高的興致,確定了地點和時間,還包了一輛中型巴士,請大家都不用自己開車,享受同車出遊的樂趣。
  江湖一手買好所有的食品,因為不太會做食品的準備,特地請教了莫向晚和徐斯的另一個朋友關止的妻子藍寧。
  莫向晚和藍寧都是比較擅長廚藝的,提前一天到江湖家和她一起把烤肉類醃製好。江湖學得很用心,人本來就聰明,一個下午就全部會了。晚上徐斯到江家過夜,她特地烤了蔬菜和雞翅膀加菜,徐斯建議,“不如你跟著她們多學幾天?”
  江湖抽了幾張擦手的麵巾紙丟到徐斯腿上,“美得你,本小姐生來就不懂伺候大爺。”
  徐斯擦了手,拽著她坐到自己腿上,嘴上還油膩膩的就親了上來,江湖慌忙推著他的臉逃開,他噓她,“我是為你好,免得以後應對家務壓力大。你做什麽事情都好,就是家務做不好,那得多丟人。”
  江湖一邊躲他一邊嚷,“丟人?丟什麽人?”
  徐斯笑,“丟我的人。”
  “呸。”
  她終於被他捉住壓到牆上,彼此之間不留一絲縫隙。
  江湖推著徐斯,“省點你的體力,免得明天被你的哥們兒殺得片甲不留。”
  第二天的活動十分歡暢,在巴士上,一眾人的興致就很高。莫北和莫向晚的大兒子莫非生性活躍,一路充當小主持人,請爸爸媽媽和各位叔叔阿姨輪流表演節目不算,自己還模仿周立波,自嘲了兩句“頭勢清爽不清爽”,把大人都逗得前俯後仰。
  關止小夫妻把他們的一對龍鳳胎帶了出來,不過一歲多的寶寶,已經能看出不同的性格。女寶寶很沉靜,總是睜著大眼睛看著大人,大人逗她,她就笑笑,露出小門牙,讓大人愛得不行。若是不逗她,她也能安靜地看著大家。男寶寶就活躍得多,一路不停伸手要大人抱抱,也不怕生,就是不肯自己獨自待著。
  江湖見著有趣,把他抱起來,徐斯教她,“這小子好玩得很,你這樣抱他,他會拍手。”
  江湖學徐斯講的那樣,像蕩秋千似的抱了抱寶寶,果然逗得他咧嘴笑起來,拍手“呀呀”叫了兩聲。江湖愛得不行,親了親寶寶,沒想到寶寶也伸了腦袋過來親她,弄得她一臉的口水。
  江湖從來沒有同這麽小的小孩子相處過,雖是被親了一臉口水,司還是很開心。徐斯掏出麵巾紙替她擦了臉,轉頭嘲笑關止,“我就說你這兒子是條小色狼。”
  關止涼涼地說:“會說話嗎你?見過這麽懂禮貌的小孩子嗎?這叫禮尚往來。”
  徐斯同他這幾個哥們兒講話就愛互相抬杠,一副互不相讓的樣子。但江湖能看出來他們的感情很親厚,不禁暗自歎息,自己從小到大隻在父親的堡壘裏稱王稱霸,生性總要勝過同學同事一籌,所以二十多年竟沒有交到一個半個知心的好友,讓人生平添許多寂寞。
  同徐斯交往以後,尤其是自日本回來,他帶著她認識了他的好友們,他的那些朋友們個個都家庭美滿,性格有趣。
  其實她很羨慕,所以每回的聚會都會很投入。許久以來,她不曾真正歡悅過,笑鬧過。而她是實心渴望能夠這樣的。
  這天的活動是在浙江的山區,風景秀麗,依山傍水,天氣又很好。江湖訂了開在深山裏的五星級酒店,各項設施都很齊全。到酒店放行李時,徐斯才發現江湖給他們各自訂了一間單人房,朝向湖麵,視野極好。
  他倒沒多說什麽,進房放了行李,然後帶著眾人爬山,到了半山腰的臨湖打靶區。大家先在湖畔草坪上的燒烤區野餐,吃了很豐盛的一頓。然後女人們留在外頭照料孩子和釣魚,男人們則進去打靶。
  莫北因為近視,所以並不太擅長此道,幹脆換下江湖去玩。裏頭的徐斯和關止比試正酣,兩人的環數不相上下。她替徐斯鼓掌叫好。徐斯換子彈時,回頭衝她笑了笑。
  江湖想,看起來他們出身相似,家境也不相上下,但他這位倜儻的公子哥兒的人生比她的要有趣味得多。譬如,她從來沒有出來享受過這樣的野趣和刺激的遊戲。一來是沒有夥伴,二來也是由父親帶大,天生少培養了她這份玩心。
  徐斯教她給子彈上膛,如何瞄準,貼著她的身體,在她耳邊低語,“今晚我去你那兒。”
  結果江湖每槍都沒中靶,徐斯在她身後看得直樂。
  一天的遊戲很酣暢,晚上大家又齊聚山裏的農家樂餐廳,各種野菜和魚頭湯都很出彩。飯後回到酒店,江湖抱著肚子躺在床上動都不想動。
  她仰望著窗外的天空,繁星幾點,落在山間,看起來是有好夜景的。她爬起來拉開窗簾,走到陽台上,伏在欄杆上。湖邊樹著一杆一杆的圓形路燈,好像一把珍珠撒在瀲灩的湖麵上,更襯出一片波光粼粼。
  江湖的心情寧靜,迎麵的風也是寧靜的。
  隔壁陽台有人問她:“在想什麽?”
  徐斯也靠在欄杆上,笑著望著她。
  江湖問:“你常和朋友一起出來活動嗎?”
  “差不多。”
  “我覺得我的人生真是乏味。”
  徐斯問:“怎麽這麽說?”
  江湖說:“我小時候一直是一個人玩,長大了也是一個人玩。”
  “你爸爸一定不放心你和別人玩,你是女孩,又有這樣一個厲害的爸爸,和我不一樣。”
  江湖把下巴輕輕擱在手肘上,慢慢蹲了下來,高度就和一個小女孩一樣了。
  “我小時候也來過這樣的地方,跟著爸爸參加這個研討會那個頒獎典禮,這個簽約儀式那個合作會議,他總把我一個人留在酒店裏,不管酒店是麵對高山還是大海,我隻有站在陽台裏看看風景。他說,如果我一個人奔出去,跑丟了的話,就會很麻煩。”
  徐斯說:“我的朋友關止,你也看到了,隻要他在他女兒身邊,就一定抱著不放手。女孩兒是要嬌慣一些的。”
  江湖點點頭,笑起來,想起徐斯那位朋友帶著女兒時小心翼翼的模樣,她又想到了父親。她說:“從小到大,我隻有一個玩伴,爸爸也隻放心把我放在他身邊。他會盡心盡力地跟著我,不讓我有任何危險,但是他從來沒有在乎過我到底喜歡玩什麽不喜歡玩什麽。他都是隨我的便而已。”
  徐斯知道她說的是誰,他承認自己心裏有些許的不是滋味。他往外看了看,這裏是二樓,江湖那邊的陽台比這裏突出半米,有扶手相連。徐斯就忽而在這邊的扶手一撐,躍上欄杆,矯健地跨到那一邊欄杆上頭,順手一拉扶手,躍進了江湖的陽台裏。
  整個動作雖然一氣嗬成,可也把江湖嚇了一跳,這裏雖然隻有兩層高,但那個高度也是有些危險的。她站起來撫著心口,叫:“你做什麽?”
  徐斯走過來,伸手把她抱在懷裏,他說:“你大了,也該換個伴兒一起玩了。老是緬懷往昔,對我這個男朋友多不尊重?”
  江湖把頭低下某。
  徐斯輕輕吻她的發,“小蝴蝶,我很高興我帶你玩過的,是你爸爸沒帶你玩過的。”
  江湖伏在徐斯的懷裏,“徐斯,因為這些都是我沒有體驗過的,所以我才不容易確定。”
  “確定什麽?”
  “一些情緒。”
  “你想得太多了。”
  “也許吧。”
  她仰起頭,他吻住她,然後稍稍離開,又抬頭望望月色,說:“今晚的一切都不錯,不要辜負。”
  徐斯掏出手機,撥動幾下,竟響起一串悠揚的曲調,江湖熟悉的嗓音緩繡響起。
  Maybe I hang around here,
  A little more than I should,
  We both know I got somewhere else to go,
  But I got something to tell you,
  That I never thought I would。
  But I believe you really ought to know,
  I love you.
  江湖怔了一下,才想起來是0livia Newton John的歌,自己那張Olivia Newton John的碟片被徐斯借走至今未還,原來他都聽過了。
  徐斯把手機擱在地上,調整了一下姿勢,一手環抱著江湖的腰,一手執起她的手。
  他們不是第一次在月光下跳舞了,他們的舞步已很協調,身體已很親密,一貼近就能找到自己的位置。
  江湖貼近著徐斯,雙手慢慢改為環抱住他的頸,他抱著她的腰,輕緩隨意地舞動,讓她能安心地閉上自己的雙眼。
  這一刻這一秒,她滿心所想的,隻有眼前的男人。
  月光灑在她身上,山風在她的耳邊拂過,這個夜晚,她所感受到的隻有他的氣息。
  這一次的活動結束之後,徐斯又稍稍改變了他同江湖的相處方式,他開始不避諱在騰躍同江湖同進同出了。
  好在工人們和中層都不敢講老板的是非,高層這兒嶽杉同莫向晚都不是多事的人,也絕口不提。倒是裴誌遠老懷寬慰地講了一句,“女孩子家一個人在商場摸爬滾打總是不好的,有人撐著,你爸也能放心不是?”
  江湖隻好幹笑,但真怕了舅舅會四處炫耀。
  這一段感情,之於她而言,雖然徐斯給予承諾,她總是不敢欣然把全部都接受下來。
  徐斯應是何等樣人?她心中早就下過定義的。隻是後來事態的種種,徐斯此人的種種,各項的發展超乎了她自己的權衡和想象。每每多思深一寸,就會輾轉反側。如何應對?如何繼續?他們是否真會有一個錦繡未來?
  江湖自小到大從來沒有過這樣複雜而難以決斷的情緒。
  但是,徐斯的擁抱一如既往地火熱,私下相處時的耳鬢廝磨,往往會讓她忘情。江湖時而會歎息,女人畢竟比男人多了那麽多軟弱,多了那麽多的情。
  徐斯反而毫無江湖這樣糾結的情絲,他有了想法,必定雷厲風行地去實行。在騰躍接送江湖時,偶爾碰到來接送妻子的莫北。
  莫北問他:“看樣子是真的打算定下來了?以前從沒見你帶女伴跟我們一塊兒聚過這麽多回。”
  徐斯對朋友毫不隱瞞,“是的,天時地利人和。我沒看出這個選擇有什麽不好的地方,我總不見得一輩子打光棍不是?”
  莫北忍不住笑起來。
  徐斯說:“我們處了大半年,一切都很合拍。我也沒有想到最後會是她。”
  莫北深有感觸,說:“緣分總是以你意想不到的方式來找你,能理解。”他拍拍兄弟肩膀,說,“想好就好,隻不過這些日子看下來,有些地方你要斟酌斟酌。”
  徐斯挑高眉毛。
  “不要一味以己度人。”莫北說。
  徐斯問:“你這麽看我?”
  莫北聳肩,“以我對你的了解,有這樣的感覺。當然我的感覺不一定正確。”
  徐斯笑起來,“也許,我一向主觀能動性強,不輕易被外界改變想法。不過既然我想到的,一定會是最好的辦法,於公於私都會有益。”
  徐斯在自己心內又把全部的念頭轉了一遍,再次確認是不是於公於私都會有益,他的經驗告訴他,他的決定應該是正確的。
  他依舊決定按照他的安排繼續後麵的事情。
  頭一樁是洪蝶的生日會。徐斯是第一次想在家庭聚會中攜伴出席,他同江湖這樣說:“下個月嬸嬸要過生日了,我們家兩位長輩,生日的時候總要聚聚,偶爾會請三四位親朋好友。”
  江湖心內一觸,問:“洪姨下個月過生日?”
  徐斯答:“所以請你用你的眼光挑個禮物,順便撥冗列席。”
  江湖一點即明這樣的家庭聚會,徐斯帶她出席是意味著什麽,她忍不住了,追問:“徐斯,你是真的想好了嗎?”
  徐斯摟住她的肩膀,“江湖,你是對我沒信心還是對你自己沒信心?”
  “都有。”
  又是這樣坦白,徐斯不是不氣結的,恨不能掐她兩下才解恨,他何曾對一個女孩用心至此。
  但是江湖撫摸他的眉頭,“徐斯,我是覺著現在這樣去參加你們徐家的家庭聚會,好像一切都快了點,那就有那麽點——那麽點——”她斟酌了一下,“不真實。”
  徐斯歎氣,“江湖,在你眼裏,我是怎樣的人呢?”
  江湖講:“你是做什麽事情都會有計較的人。”
  徐斯笑,江湖是了解他的,因為了解他才生出萬般的不確定。他喜歡這個女孩,也許正因她的犀透和她對他的了解。他把下巴抵在她的頭頂心,加深對她的擁抱,“小蝴蝶,我可真喜歡你。”
  直白的愛意表達,徐斯不是第一次說,可隻有這一次,才讓江湖真正心旌蕩漾。
  她不禁暗罵自己:為何要對自己這樣沒有信心?是否父親的離去,讓自己連麵對感情的勇氣都沒有了?一轉念,她又想到了高屹。
  是的,江旗勝的女兒自小可以什麽都能擁有,唯獨感情,一直求而不得。
  真正的愛情是什麽樣子?如高屹之於海瀾?還是就像如今的徐斯待她?
  若她同徐斯一如最初隻是一場遊戲,她亦有遊戲態度可待之,但,她知道自己變了,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的質變,逐步瓦解了她原本以為很堅固的心防,她早沒有了最初的鏗鏘決定,在享受歡愉的最初的欣喜很卻以後,她開始怯懦。尤其是怕失敗。
  當然,她能看出徐斯的情意,從最初到現在,徐斯的感情是在升溫的,而如今她卻不知該怎麽麵對徐斯,才能令自己真正釋懷和快樂。
  江湖也暗自歎自己引以為傲的那些衝勁和自信全部丟到哪裏去了。隻是,每每想到高屹,她比任何時候都確定,自己是喪失了任何的自信和勇氣的。不過她所沒有想到的是,竟然會在另一個特殊的場合又遇見了高屹。
  那是在父親的墓前。
  江湖一直沒有告訴徐斯,父親的忌日同洪姨的生日是在同一個月。這也是她一開始聽說洪姨生日時產生驚訝的原因。
  她沒有告訴徐斯父親的忌日,而徐斯再有心,也會有疏忽的地方。是她對徐斯有所保留了。
  這樣時節,有人慶生有人祭亡,真真實實的生死兩重天。
  江湖還是想自己獨自一人和父親待著。父親故去之後,她每隔兩三個月會到墓園祭拜;在父親的墓前靜坐,看雲卷雲舒,什麽都不想。
  今次,她想把她的捷報稟報父親,自己在日日進步,不會玷辱先人名聲。
  江湖是轉過一棵雪鬆時,看見有人立在父親墓前,雙手握成拳,垂在身前,頭也垂下來。一身黑色素服。
  她在雪鬆後頭停住,她在想,為什麽高屹會出現在這裏?
  這時候,高屹做了一個讓江湖驚訝的動作。他慢慢蹲了下來,輕輕撫著墓碑,表情肅穆,而嘴唇微動。
  他在同父親說什麽呢?是宣泄還是懺悔?抑或高屹畢竟是念舊的,可他卻處心積慮做出那樣的圈套。
  江湖很想走過去問出這個疑問,但不敢跨出這一步——她一如既往地怕著這個男人,渴望接近而又不敢接近,五內會移位,不知是愧還是恨,是愛還是怨。
  世間有太多難解的情緒了。
  江湖最終仍是沒有跨出這一步。一直等高屹走了以後,她才走到父親的墓碑前。
  父親的遺像並不慈愛,不是在她麵前的那個爸爸的樣子,而是選了他的一張雜誌采訪照,那是曾笑傲江湖、睥睨天下的企業家江旗勝。
  江湖拿出手絹,把父親的照片擦拭幹淨。再把供飯、供酒一一擺好,學老人那樣焚香燒紙,下跪磕頭。這樣最俗氣的祭拜,才能表達自己的哀思。
  然後她坐在父親墓前的草皮上,久久望著父親的照片,默默和父親說話:“爸爸,你走了以後,我遇到一個男人,他為難過我,後來追求我,當然也幫助了我,他說他喜歡我,可我不知道是不是能相信他,選擇他。”
  照片內的父親餘威仍在,目光炯炯,仍是那個笑傲江湖、睥睨天下的王者霸主的樣子。
  江湖這樣望著父親,父親永不會再給她指點了,她隻能自己選擇。
  但她知道父親一直是催自己前進的,因為父親的目光永遠向前,蘊涵力量。江湖把背脊挺了挺。
  從墓園出來,天空碧藍,門前一條寬闊大道直通通與天際相連。也是另一種海闊天空。
  江湖給徐斯打電話,“什麽時候給洪姨買禮物?”
  徐斯在那頭笑了聲,江湖自我排遣自我疏通以後,就可以迅速站起來做選擇,這一段日子來,她的這一點是十分吸引他的。他說:“你有什麽好建議?”
  江湖倒真有個主意,問:“洪姨屬什麽?”
  “馬。”
  江湖道:“OK,我知道了。”
  這天晚上,她就把徐斯約出來,一起去了周生生,同店家談妥定製一件千裏馬造型的金器。
  徐斯笑,“雖然很俗套,但也不乏新意。”
  江湖也笑,“徐老板,何必損半句讚半句呢!”
  徐斯說:“下周六早上十點,我來接你。”
  江湖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徐斯一直以為,自己目前對感情以及感情所將涉及的事業所做的決定都是合情合理的,沒有任何地方會讓母親感到不合適。
  但方蘋的態度顯然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當她聽徐斯講完在洪姨生日會上,會攜伴出席,且那個伴侶是江湖時,先表現出一點驚訝,說:“一直以來我們的家庭聚會,你都不會把處的朋友帶回來,這會造成家人的誤解,並不是很合適。”
  徐斯答:“媽,那是因為沒有到合適的時候,也沒有合適的人。”
  方蘋滿臉的不以為然。
  徐斯很是意外,母親的話內隱含著拒絕的意思,他不是聽不出來,但這並不符合常理。於是他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媽,你和嬸嬸不是當年還想讓我做江董事長的女婿嗎?”
  方蘋捏捏眉心,“那都是老早以前的事情了,你不是一貫看不上小姑娘的大小姐脾氣?雖然她如今已非昔日可比,但你們才相處多久?這太草率了。還是你花花心思變了,不泡女明星改泡了女企業家?”
  徐斯說:“媽,此一時彼一時。”
  方蘋擺擺手,她不會同兒子再爭執下去,說:“既然已經請了人家,那就帶回來招待一下吧!就這樣吧。”
  母親既然這麽鮮明地表明了立場,徐斯就沒有再爭執下去,那樣做實屬無益,他自有他的方法繼續同母親磨下去,令母親就範。
  隻是,他想不明白的是,為何母親對江湖會有這麽大的排斥反應?
  一直以來,母親對他的未來妻子的要求幾乎條條符合江湖的背景——有家世,有樣貌,有能力,能助到徐家事業。她也曾惋惜過江家遺孤的不易,而暗示他們給予幫助。他實在想不出母親有什麽理由可以反對。
  嬸嬸洪蝶似也聽聞了徐斯母子的爭執,但並沒有像以前那樣多加詢問,也沒有向徐斯表達過自己的立場。
  在她生日會這天一早,徐斯至江家把江湖接出來,先提醒了一句,“我媽這個人脾氣比較古板。”
  要以徐斯女友身份覲見徐斯的母親,對於江湖來說,不僅僅是對自己感情的一重確認,也是真正遭遇參與到另一個家庭的問題了。
  徐斯用這麽俗套的方式給予他們的關係一個肯定,她亦對他情動,是不該再彷徨後退的。
  也許這又是一個新的開始。江湖給自己鼓了鼓氣,說:“你說過的,她們堅強慣了的。”
  徐斯撩了撩她的發尾。
  江湖今天的打扮沒有大意,黑色無袖裘絨中長裙,裙子隻到膝蓋上頭,所以下麵穿了一雙黑色長靴,外頭再罩一件兔毛大衣。
  徐斯看到她的裙子邊上滾了一圈手工製的小碎花,格外俏皮。他很滿意,問:“什麽牌子的?”
  江湖答:“Miu Miu。”
  認識她這段日子以來,他發覺她似乎有好幾件Miu Miu的衣衫,隻有被她爸爸當公主寵,才寵出了這種娃娃氣質。這套衣服還好在不但保留了江湖的娃娃氣質,顏色還很端莊,跳脫的都在細節上,長輩們都不會覺得紮眼。
  江湖是用過心思的,這心思顯然讓徐斯滿意,算是對徐家長輩極大的敬重了。
  江家老宅離徐家老宅並不太遠,不過半個小時的車程。徐家的派頭完全在江湖的意料之內。
  她見過他們佘山和浦東的別墅,佘山的別墅做任何晚宴都不會有絲毫的失禮,而浦東的別墅簡約清靜,很適合徐斯這種亂講究的城內貴少獨居。而這座老宅又是別有一段風情了,雖是在弄堂深處,但門前有道拱門明明白白雕刻著“建於l930”,裏頭座座都是前天井後花園俱全的獨立小洋房,而徐家在最裏頭。
  建築是老建築,屋內也是老洋派的。柚木的門,英國款的深棕真皮沙發配同色柚木家私,客廳地上鋪一條羊毛地毯。擺飾卻全都是傳統的明清陶瓷,相當有氣派和格調,和江旗勝是一個品味。
  江湖頗有親切之感。
  徐斯解釋:“全都是嬸嬸的手筆。”
  江湖側頭,“洪姨很有一套。”
  家政服務員過來接過江湖脫下的大衣,方蘋就出現了。
  誠然,能生下徐斯這樣的兒子的女性,當然會有其獨特的美麗,且麵對著江湖,臉上帶著和藹客氣的笑容。但江湖望一眼這位長輩,還是被對方周身那股不肅而嚴的氣勢鎮住。
  方蘋說:“江小姐,很高興你能來。”
  太過客氣了,反而讓江湖遲疑了一下,才說:“阿姨,您好。”
  她和方蘋握手,對方習慣性將手壓在她的手上方。這個習慣同父親的也很相似,都是強勢的長輩。江湖感到有一點點壓力。而徐斯隻是隨和地笑笑,沒有插口。
  應該說徐斯所有的氣焰在他的母親麵前全部收斂,完全是恭順兒子的模樣,真實擺明在這棟宅子內,誰才是王者。
  方蘋說:“你們洪阿姨在二樓,今天徐斯的兩個舅舅都來了,他們在敘話。”
  江湖一想到二樓都是徐家的自家人,沒來由地尷尬起來,忙說:“那麽先不打攪長輩們了。”
  方蘋往曬台邊的小沙發坐好,招手讓江湖過去,又吩咐徐斯,“你上去吧,舅舅有些話要問你,讓我先招待江小姐一陣。”
  徐斯望望江湖,給予一個鼓勵眼神,江湖回報一笑。
  他們的眼神交流都落進方蘋眼裏,她清清喉嚨,喚家政服務員泡兩杯咖啡。她還問江湖:“江小姐喜歡喝什麽咖啡?”
  江湖知道這個問題要給個明確答複才夠磊落,便答:“卡布奇諾。”
  方蘋笑道:“真是個孩子。”
  很快,咖啡就被送了上來,香氣醇厚,江湖輕輕抿一口,知道是手工現磨的。方蘋喝的是清咖。
  江湖放下咖啡杯,方蘋的態度神情,同洪蝶相比,毫無風情可言,可舉手投足自有她的風度。
  方蘋說:“還是個孩子,喜歡喝卡布奇諾。”
  江湖笑了笑。
  “肯花心思做好事情,是個肯進步的好孩子。”
  江湖細細琢磨著“肯花心思”四個字,不知該如何作答,她甚至開始揣測這四個字經方蘋講出口到底是褒還是貶。
  “這段日子你應該很辛苦,我聽公司的同事說過騰躍能夠重新立起來,是紅旗集團江小姐的本事。”
  “紅旗集團江小姐”七個字,無疑是江湖曾經有的榮光,現經由企業界的長輩之口重新戴上,一時之間,她有了些微的激動,講:“我不足的地方還有很多,需要向前輩們好好學習的。”
  方蘋笑了笑,淡淡然講道:“你們這班小輩都長大了,徐斯能招攬到這麽好的人才,是我們的榮幸。我一直尊敬江董,可是要他的千金做我們徐風的下屬,這實在太委屈了。徐斯沒有考慮周到,因著故人之誼,也不該讓女孩子出來拋頭露麵。”
  一直到現在,都是江湖在聽方蘋講話,長輩的聲音很輕緩,不疾不徐,也有關愛的口氣,隻是意思是在層層遞進的。隻是聽到這裏,江湖的呼吸就急促了點兒。長輩還是有下文的,而她這個小輩並沒有什麽好的預感。
  還來不及做什麽應對,長輩的下文很快就來了。方蘋說:“其實你隻入個股,讓徐斯請一隊合用的管理層,就用不著這麽操心了。趁著年輕,出國念念書,也好有空交個男朋友。”
  這總算是方蘋最終的全部意思了,她講完,江湖的心如預料的那樣撲撲亂跳起來,不知是生氣還是氣餒。徐斯的母親擺明態度地對他們的感情給了個否定的答案,而這個答案,不是江湖意料之中的。
  說實話,江湖雖然對徐斯的情感還有遲疑和彷徨,但對是不是能取得徐家上下的認同,是很有自信的。這是身為江旗勝女兒天生的一段自信,卻一上場就遭遇挑戰。她像梗到塊骨頭一樣不能通氣,不知如何整理好自己被打亂的思路。
  對方施施然又喝了口咖啡,江湖把咖啡杯轉了一圈,仍決定開口了。她說:“我爸爸一直教導我要趁著年輕多做實事,自己雙手爭取來的比父母給的都要寶貴。在騰躍做了這段時間,對這點我尤其有體會。我想我是應該多做做的。”
  她側了側頭,唇也抿了抿。
  陽光勻勻灑在江湖的眉梢,江湖所不知道的是,方蘋在心內感歎,年輕真是好,有飽滿的臉龐、水潤的皮膚、滿腔的勇氣和不肯退縮的心。
  江湖繼續講道:“我和徐斯合作得比較愉快,彼此也很談得來,觀念——至少合作到現在還挺一致的。阿姨,您放心,我想我可以和他繼續愉快合作下去的。”
  她講完全部的話,籲出口氣,心上的陰翳暫時掃落一半。這是無可避免的,方蘋開始這段話題,就帶給了她們之間一點點開戰的火藥味,而江湖不想讓自己铩羽而歸。
  方蘋把她自下而上又觀察了一遍,笑道:“真不愧是江董的女兒。”
  徐斯不知什麽時候下來了,走到她們跟前來,問:“聊這麽久?可以開飯了。”他當著他母親的麵,俯身親了親江湖的臉頰。
  不但江湖被嚇一跳,也讓方蘋有一絲不好意思。
  江湖想,才以為此棟小洋樓內,為王稱霸的應該是徐氏的董事長,適才看來,徐斯也自有他的手段應對,並不一定束手就範。
  她瞥一眼徐斯。他神態自若,對母親微笑,“媽,洪姨一定要等你一塊兒吹蠟燭。”
  方蘋對江湖仍展開和藹笑容,“不要見怪,這是我們家中曆來的習慣。”
  不管她如何在話頭話尾令江湖難堪或者說暗示江湖知難而退,但一番長輩的禮貌和周到,還是做全了。
  江湖隨他們一起去了朝南的飯廳。徐斯一一介紹了今日請的幾位客人,除了血緣親眷,就是徐風的高層。徐家的兩位親眷都是徐斯的親舅舅,江湖知道其中一位是方墨劍,與洪蝶都還未入席,另一位入席的她沒有見過,不過身著軍裝,看來是在軍中任職,這一回帶著女兒女婿一同來了。
  立刻,江湖敏感地發現現場沒有方墨劍的親眷,因為在座隻有兩個席位空著。
  徐斯也夠精明,竟看出江湖眼睛掃過就現出的疑問,說:“大舅舅和大舅母離婚了,大舅母和我兩個表姐都在加拿大定居。”
  正說著,就見方墨劍偕同洪蝶一起走進飯廳來。
  江湖不禁要讚歎,洪蝶不管何時出現在何種場合,都絕對是唯一的焦點。
  這天是她的生辰,她穿著一件絳紅色錦緞旗袍,右襟處刺繡上一隻振翅欲飛的蝴蝶。整個人喜慶又矜貴。而這不是她身上最醒目的地方,最醒目的是她的右手手腕上戴著一隻K金鑽石手鐲,鑲了三排碎鑽,鑽石之間有螺帽飾紋,非常耀目生輝,華彩熠熠,襯得她的手腕更加潔白如玉。
  江湖仔細辨別了這款螺帽的設計,她的記憶力很好,尤其因為家學淵源,對一些奢侈品牌是頗有研究的。她怎麽會忘記她曾買過這款品牌的同款K金的腕表?她知道這款螺帽的經典設計表達的意思是love,延續愛的傳奇。
  洪蝶從江湖身邊走過,江湖的眼睛一直盯著她手上的這隻手鐲,想把每一個細節都看清楚,想把心中升起的每一個細節都拚起來。但是這太費力了,她越想越心煩氣躁。
  這頓飯,江湖是味同嚼蠟,食不下咽,好容易才挨到結束。
  徐斯問:“是不是很累?早點回家?”
  江湖點頭。
  洪蝶親自過來送別,感謝道:“送來的小金馬我很喜歡,好孩子,謝謝你!”
  “小金馬”三個字又讓江湖眼皮一跳,洪蝶握住她的手,她又看見她手腕上的手鐲,每一粒碎鑽都閃出灼痛雙眼、灼亂腦殼的芒刺。她下意識地驚怕似的把手抽了出來。
  洪蝶不以為忤,她美麗的麵龐永遠都有玉觀音似的圓潤,跨越了歲月的美麗,多麽令人觀之而心生敬慕。也許對於男人來說,是心生愛慕。
  江湖的眼皮又驚跳了下,隻知道自己心裏很亂,她匆匆向徐家長輩道了別。
  徐斯依舊把她送了回去,江湖一路上都很沉默,徐斯也很沉默。
  仿佛彼此之間剛剛燃燒起來的熱情受一陣兩陣的風吹,就打了一個折扣。
  是江湖先開了口,“我——今天有點不在狀態。”
  徐斯伸手過來,撫摸她的後頸,“我媽算是遇到了對手。”
  這個折扣對於徐斯來說,並不算太大,他滿不在乎的表情說明他有十足的信心。但,徐斯的折扣和江湖的折扣不是發生在同一個事件上的。
  江湖什麽都沒有同徐斯說,把懷疑全部壓到心底,她需要冷靜地想一些事情。
  並非是江湖敏感,而是她太難忘記一些細節。
  她怎麽會忘得了呢?當初在卡迪亞的專賣店內,一擲千金買了下來,饋贈給高屹、海瀾當做新婚禮物,代表了她的一份酸甜苦辣俱含於內的祝福。
  她怎麽忘得了這份禮物外形的霸道而優雅,符合她承自父親的審美觀。店員說父親曾經預訂過一隻,而銀行的保險箱裏並沒有這款手鐲。
  洪蝶怎麽也會有同款的手鐲?
  江湖自問自己是否想得過多了,可是心中的疑惑一旦生成,就不容易抹殺,她無法不去多想。
  尤其,幾乎是很快地,她就受到另一重石破天驚的重擊,把她所有的懷疑落到實處去。
  也就是同媒體記者們一起吃飯時,答允將父親舊照給她的主編沒有食言。那些是父親參加該媒體去年舉辦的富豪俱樂部年會時的宴會照,有好幾張父親的相片,他和各行業的企業家相談甚歡,是他一貫的態度。
  可是其中夾了兩張相片,其中一張拍的是和父親有過合作的現已收監的房產大亨沈貴和一位老牌歌星,父親在背景中出現,遠遠站在鏡頭焦距外,把手輕搭在一位女士身上。
  女士的美麗,就算在相片上也能籠出一團淡淡豔光,吸引了看相片的人,還有相片內站在她對麵的那個人。
  那個江湖喚作父親的男人,把手搭在女士胸下三寸。男人和女人的尺寸這麽近。江湖忽然呼吸就困難起來。
  她繼而翻到另外一張。
  笑靨如花的女人和風度翩翩的男人相攜著麵對鏡頭。他們雖然年華已逝,但累積的財富和閱曆在他們的眉頭眼尾刻下的不是歲月的遺憾,而是無比的自信。而女士手腕上戴著的鑽石手鐲,點點晶光璀璨,更加渲染了他們的氣勢。
  他們彼此之間的身家和氣度是如此的般配。
  主編說:“好巧,原來江董和洪女士合影了兩張。”
  江湖一怵,手裏的相片掉落到桌麵上。她彎腰撿照片,手肘又碰翻了酒杯,灑了自己一裙子的紅酒。
  這正好,她借機去洗手間清理,順便可清理自己的情緒。
  然而,此間餐廳的衛生間內用鏡子做幕牆,明晃晃一片,她遊目四周,隻能看到自己,自己臉上的表情隻能用心驚肉跳來形容。
  她在想什麽?她下意識已經想到了什麽,可是意識卻是混沌的,她無法理清。
  她離開衛生間,在餐廳裏走了好半天,一下竟找不到自己的包房,正要找個服務生問問,手機響了起來,舅舅裴誌遠的聲音異常嘹亮,劈頭就問她:“江湖,你是怎麽搞的?這麽好的事情你怎麽不通知舅舅?你是不是想跟徐斯獨吞紅利啊?你這丫頭怎麽什麽都不跟舅舅商量?把長輩擺在什麽位置?你不要以為有徐斯撐腰,就真的可以不尊老了。”
  裴誌遠連珠炮似的發問,各個問題又矛盾又奇怪,他的口氣又喜悅又生氣。江湖迷糊極了,乍聽之下一個都沒有聽懂。她問:“舅舅,你在講什麽?”
  裴誌遠狠狠地啐了一口,道:“江湖,你還要跟舅舅裝蒜?”
  江湖憋不住了,冷著聲音答:“舅舅,我剛才沒聽懂你的意思。”
  裴誌遠連著“哎呀”叫了兩聲,“徐斯不是決定把騰躍給賣了,賣給老外的什麽投資公司,再轉手給歐洲的麥富寶嗎?麥富寶這麽大戶的集團都被你們搞定了啊?人家的運動品牌可是全球排名第五。”
  江湖的耳朵中嗡地就轟開了,心髒撲通撲通比剛才看到那相片還要跳得急,她急急問:“什麽什麽?到底怎麽回事?”
  裴誌遠在那頭聽出江湖的聲音有異常,也起了警覺,問:“你真的什麽都不知道?”
  “我根本沒聽明白。”
  裴誌遠說:“早上我來浙江招人碰到了劉軍那王八蛋,顛顛地跑來恭喜我,說徐斯在日本談好了大生意,通過什麽歐洲風投公司的運作,麥富寶要收購咱騰躍,幫咱們進歐美市場,他們也想擴大在中國市場的份額。他說麥富寶本來看中的是自由馬的運動牌子,就是他們張花少手裏的那個,可是在日本被徐斯一說兩說的,就看上騰躍了,這可不是大發展?劉軍說,他們麥富寶買了什麽牌子,都是派自己人去管,我們這堆老人就能坐在家裏數錢了。”
  江湖耳中的嗡嗡聲立時響成了一聲驚雷,她下意識地撐著牆。這間餐廳的牆隻是用一格一格的木條做成的柵欄,看起來漂漂亮亮,其實很脆弱。她狠狠握住一條柵欄,四方的棱角一下刺痛她的掌心。
  那邊裴誌遠還在講:“江湖啊,你好好問問徐斯,這事情怎麽連劉軍都知道了,我們還不知道?他到底算什麽意思?他到底賣了多少錢?我們股東能分到多少股?以後我們是不是真不用操心鞋廠這些煩心事兒了?”
  又是一連串的問題,突然地讓江湖由迷糊至清醒,把前因後果一一理順,她差點一陣暈眩。
  徐斯——她在想,好個徐斯!這麽長的一段時間,他一邊同她濃情蜜意,另邊早已心存異心在她的背後部署妥當。江湖氣憤得腰肢一挺,抽回手來。她不知怎麽回的包房,怎麽又同那些媒體主編記者們繼續寒暄,怎麽喝下了好多的紅酒,怎麽結完了賬出了門開了車上了馬路。
  她不知道要開到什麽地方去,但是心裏的一團火跟著灌下去的酒精,愈燒愈旺。她打開手機,找到“敗類”的號碼,撥了過去,等一接通就厲聲問道:“你在哪裏?”
  徐斯明顯一愣,很意外她的聲音充滿了憤怒,他說:“我還在公司。”
  江湖說:“我去找你。”講完就掛斷了電話,風馳電掣一般把車開到徐風大廈下頭,搖搖晃晃就衝了進去。
  這時是晚上九點半,大廈裏絕少有單位加班了,隻有徐斯所在的二十八樓還燈火通明。江湖根本不等前台留守的保安通報,徑直就衝了進去,用力推開徐斯辦公室的大門。
  任冰滿臉驚詫地正要走出來,江湖踉踉蹌蹌就撞了上去。她把任冰用力一推,“我有話要跟你的新老板說。”
  徐斯就站在落地窗前,江湖撞進來時,他就抿緊了唇,她又喝酒了,一身酒氣,且一進來就對任冰毫不客氣。大小姐脾氣犯起來,並不那麽好看。
  任冰望他一眼請他示意,徐斯點個頭,任冰沒有說什麽,避開江湖走了出去,還為他們帶好了門。
  徐斯上前扶住江湖,“怎麽又喝這麽多酒?”
  江湖搖搖晃晃站直了,甩開徐斯的手,衝著他微微冷笑,“你是不是有什麽事情沒告訴我呢?”
  她死死盯著他,不放過他一丁點細微的表情。她的心裏在想,這個男人定力該有多好,同她溫柔繾綣,卻又半絲口風都不露。
  徐斯詫異地看著表情近乎現出點猙獰相的江湖,她像一隻被踩了尾巴的小雌貓,渾身的毛都豎了起來。這樣的江湖,他見過兩次。一次是在日本天城山的旅社花園內,她用這樣的表情和態度要摑高屹耳光,還有一次是在他的雷克薩斯外,她衝過來就對著他的車門來了一腳。
  他仔細思考了讓她回到這種狀態的可能性,很快就想到了因由。他說:“江湖,你聽我說。”
  這就說明一切都是真的。
  江湖差點把銀牙咬碎,恨聲說道:“徐斯,你好大的本事,好高明的手段,把我蒙得團團轉。”
  徐斯眉頭蹙攏,“江湖,你冷靜一點。我一直在考慮怎麽和你說這件事,並不是你想的那樣。”他指了指辦公桌前的沙發,沉聲命令,“你坐下。”
  一聲低喝竟也有鎮定作用,江湖果然坐了下去,可是雙眼還是灼灼地望住徐斯。她在等他的解釋。
  徐斯摁了摁太陽穴。
  這就是他獨自留在日本兩天中一直到現在為止都非常頭大的一件事。
  他先問江湖:“江湖,我最早投資了小紅馬,就是為了重新整合把它賣給更合適的人,你是知道的對嗎?”
  江湖冷冷地沉默著。
  徐斯沒有管她,繼續講道:“一直和徐風有合作的投資公司在我收購了小紅馬的一開始就幫助我尋找合適的買家,在我對小紅馬重新整合、重新包裝品牌、投產和打開通路以後,他們給了我回複。我去日本是和他們開會討論這件事情。”
  江湖咬了咬牙。
  她怎麽不知道身處這二十八層高樓上的徐斯,一開始處心積慮,籌謀策劃,不就是做的“趁低買入,逢高賣出”的投資生意嗎?他圖謀的不正是徐風集團的資產增值嗎?他們那些趁著紅旗集團事發,用實惠價格買下紅旗集團產業的各色人等,大半是打了同樣的主意。
  這個現實她心知肚明,站在他們的立場,以他們所處的環境和位置來講,是一個不失為正確的商業戰略布局。江湖以為自己可以不任性、不無知,大度坦然地為父親為自己接受下這個慘敗分裂的結局。
  然而,心裏明白和聽人明白講出來,分明是兩回事情。徐斯這席話恰如在她的頭項猛地一拍,她霍然警醒。她怎麽就在他感情的天羅地網中,主動地慢慢地忽略了這麽一回事呢?
  江湖死死瞪著徐斯,他在她的麵前蹲了下來,目光和她的目光相平,他說:“他們按照原定的計劃會安排小紅馬的相關事宜,同時也給了我一個利好消息。”
  江湖牽了牽唇角,“利好消息?”
  “他們歐洲市場的大客戶麥富寶在中國市場的份額一直做不過阿耐達,希望在中國收購一個運動鞋品牌擴大市場占有率。本來他們一直在和張文善談收購自由馬運動品牌的項目,所以一直在中國市場做調研,然後,看到了騰躍一係列的動作和市場上的良好反饋。他們認為騰躍比自由馬更合適,還因為騰躍不屬於自由馬休閑服的副牌,容易獨立,又有著很悠久的品牌曆史和消費群認可的拳頭產品。”
  江湖霍然立起來,這便是徐斯。
  她可以不任性不無知,徐斯可以更理智更冷靜更世故。
  徐斯跟著她立起來。江湖麵對著他,咄咄逼人道:“所以他們就和你達成了共識,沒想到賣小紅馬的順風車又多賺一筆好生意?”
  徐斯握住江湖的手,“江湖,你別任性。請認真想一想,如果麥富寶收購了騰躍,以他們的運營實力,對騰躍來說是好事還是壞事?”
  江湖猛地咬住唇,不出聲。
  “你離開日本後,我留了兩天,是希望和他們就這個事情再溝通溝通。麥富寶一貫的作風是由集團總部組織管理層進駐收購企業,任董事會主席和總經理等高級職位,中方股東全線退出直接管理層。”
  江湖又望著徐斯了,徐斯這個人講起公事來,除了口吻刻板,連表情都會很冷淡。這像二十八層高樓上應該有的無情。所以,她想她知道答案,她說:“結果是,他們還是要求我出局,由他們的人來管理騰躍。而你——”她看到徐斯垂下了眼,那就夠了,她已知道答案,“你已經和他們達成共識了,是吧?”
  徐斯還是握著江湖的手,說:“我老老實實告訴你,我對這個問題一直感到很難向你表述,因為我猜到你可能會持激烈的反對態度。”
  江湖叫:“我的態度是很激烈,但是反對有效嗎?”
  徐斯說:“江湖,在商言商,我和他們談下來的收購金額是三億,這是一盤很好的生意,若不是他們急於在這兩年要和阿耐達爭取中國市場的份額,也許談不到這個數。我希望你理智對待。”
  江湖把自己的手從徐斯的手裏抽了出來。
  她說:“從開始到現在,你一個人有條不紊地把事情一樁一樁都辦好了,事前不征詢我的意見,事後也沒有在第一時間通知我。那是因為你已經認定這是一盤好生意,任何人都不能破壞,也不能反對你的做法。你唯一煩惱的是,如何來應付我的態度,在沒有想到萬全的辦法之前,能拖一天是一天,是不是這樣?”
  江湖說得都對,所以徐斯沒有講話。
  江湖又說:“你們徐家的人都一樣,都這麽喜歡安排別人的生活,希望別人照著你們的想法做事做人,希望你們自己的路沒有人能阻擋,誰要擋了你們的路,你們是不論三七二十一都要劈死在路邊。”
  徐斯把手插進了褲袋裏,他承認自己也聽不下去了,他素來不喜歡他人講話時夾槍帶棒擴大傷害範圍,於是說:“江湖,這是你和我之間要處理的問題,我們應該客觀地就事論事。”
  他還是把自己擺在絕對掌控的位置上,何等霸道?江湖一下就想到下午看到的相片,想到相片就想到洪蝶那位徐家的美人兒,她的溫言軟語,恰似步步設陷,把自己一步步引入溫柔迷障中,他們徐家的人都擅長這一套。她又想到徐斯的母親在那天講的話,那些關於勸她出國進修的建議。
  原來他們姓徐的早就什麽都知道了,隻把她一個人蒙在鼓裏,要她按照他們的意誌來行事,把她掌握在股掌之間。
  自小到大,不管是在父親這邊,還是在高屹那邊,江湖何曾受到過這樣處心積慮的瞞騙?她心底的憤怒再度湧上心頭,用力一推徐斯,“我為什麽要就事論事?難道我還得感謝你為我設想周到?我不知道是感謝你一聲不吭賣了我家的產業,還是感謝你媽讓我留洋的那些好建議!”
  她的聲音裏帶了些哭腔,尤其是說到“我家的產業”。是心疼或許還有些許心虛,徐斯歎了氣,說:“我沒有跟你說,因為我認為你應該好好休息,而且不應該放棄更好的生意機會。把騰躍給麥富寶,你可以進行其他投資,或者參與徐風旗下任何你有興趣的事業。”
  江湖厲聲打斷他,“徐斯,別把我等同你那些承你恩惠受徐家福蔭的女朋友們!”
  徐斯不禁氣結,自己為了顧及她的情緒煩惱了好多日,此時又是好說歹說,此女分明不肯領情,也沒有明說她到底想怎樣。但他的心內是有決斷的,如果江湖要求拒絕麥富寶,那是絕對違背了自己一貫的行商原則。他重重哼了兩聲,“簡直沒法和你說通。”
  “對!你還想說不識抬舉對不對?”江湖叫。
  人的神經一旦被撩動,就如同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勢必要刺傷對方才可罷休。
  徐斯用手鬆了鬆領結,煩躁得兩手叉了腰,“他媽的!”
  江湖冷笑三聲,“徐斯,好你個徐斯!我算認識你了。我是被你賣了還要幫你數錢的蠢蛋!”
  徐斯自小到大,又何曾同女性這樣爭吵過,江湖軟硬不吃,言辭犀利,早已讓他頭腦發熱,隻恨她怎麽就鉚在一個問題上怎麽都說不通。他在自己尚能克製的前提下,說:“我們今天可不可以不說這個話題?你需要冷靜。”
  他話音剛落,江湖騰地轉頭就跑,還把他辦公室的門狠狠關上。巨大的撞擊聲,讓徐斯又一陣頭疼。
  
  Chapter 12 我就是你的神
  她問:你信不信有神?
  他說:我就是神。
  為了你,不瘋魔,不成活!
  深陷愛情的男女,
  總是瘋狂得那麽可愛。
  
  江湖踉踉蹌蹌進了電梯下了樓,站在大廈門口大口喘著氣。
  夜色已深,車流稀少,偶有路人路過,一瞥大廈門口站著個雙頰紅得不成樣子,頭發也有些散亂的女孩不住喘氣,都會感到奇怪。
  但也隻是一瞥而已,路人仍舊顧著走自己的路。在都市夜路裏,每個人也隻能顧得了自己。
  江湖上了車,胡亂地擇了個方向往前開,頭腦依舊脹痛,分不清是同徐斯爭吵過後的疼痛,還是酒後犯的痛。
  黑夜裏,陰雲一層層壓下來,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打在玻璃上世界變得模糊而冰涼。
  她的頭腦也跟著變得冰涼,心頭也變得冰涼。她以為她可以把握自己的命運昂首闊步走下去,沒有想到在父親離去之後,命運的主動權就已經不在她的手上。
  想到了父親,她的心幾乎立刻劇烈地疼痛起來,她清晰明白地知道這樣的疼痛是來源於——恐懼。她的這片天這片地似乎又被劈裂了,自今日下午到晚上。
  江湖的淚水終於混著雨水肆無忌憚地流淌下來,她原來是這麽害怕,害怕著被一輪一輪的命運驅使著,必定會傷心,必定會屈服,更害怕——沒有資格去傷心自己的屈服。
  她還有著一層傷心,傷心著以為可以找到一個很好的夥伴,把往事撇開,可是這個夥伴——卻如父親一樣,讓她心驚膽戰。
  江湖悚然一驚,一踩油門,把車開回了家,幾乎瘋了一樣上了樓,衝進父親的房間,把所有的抽屜和櫃子都翻了一遍。
  父親的抽屜和櫃子裏有不少文件,最重要的都被有關部門的調查組拿走了,剩下的東西都是無關緊要的,一些老資料老照片都是江湖看慣的。
  江湖頹喪地坐在一片狼藉之中。她怎麽還以為父親會剩下什麽東西?自從高媽媽的事情發生後,父親應該已經警覺,不再會把重要的東西放在家裏。
  江湖倒臥在冰涼冰涼的地板上,仰首看著天花板。
  周圍一片漆黑。
  她好像回到了天城山那晚,黑黢黢的夜,冷淡的月光,鬼影一樣的山影,睡在身邊的無情男人。
  一夜又回到當初。江湖覺得冷,肩膀微顫,她抱摟住雙肩。
  她回想起那夜自己必死的決心,那時候死了,也不過是一隻糊塗鬼,糊塗地來到這個世上,再糊塗地離開。
  江湖怵然一醒。是不可以再糊塗了。
  她頭腦昏沉一陣清醒一陣,原本是熟悉的家,竟也陌生起來。她看著這處,是熟悉的,可是又陌生,不知道父親藏了哪些秘密;她看著那處,是熟悉的,可一定睛,又陌生了。
  黑暗裏擒住她的不僅是傷心,還有恐懼。而她整個人趴在地板上終於感到了冷,行屍走肉一樣回到自己房裏,蓋了被子又翻來覆去沒有辦法睡好,直到有人來敲門。她翻個身,不想理。
  敲門聲響一陣停一陣又響一陣,手機和電話也輪番響了起來,好像陣陣催她警醒的警鈴。江湖隻好爬起來,從貓眼裏望了望。
  徐斯板著麵孔站在外頭,冷著麵孔,也是一副沒有睡好的模樣,領口開了兩粒扣子,領子都沒拉好,皺巴巴地耷拉下來。
  江湖望了望牆上的石英鍾,已經是早上六點半了。她一夜幾乎沒怎麽睡,再看到徐斯,竟能平心靜氣地問自己,是打開門再和他談嗎?可是又有什麽好談的呢?
  她望望父親的房間,房門大開,裏頭遍地都是她翻出來的父親的衣服、資料、信件、相片等等,亂糟糟的,如她此時的心。她不記得自己到底看了多少,有什麽結論,也知道現在麵對徐斯也無法給出結論。
  手機又響了起來,江湖還是接了。
  徐斯在外頭說:“我們再談談。”
  江湖說:“我們彼此冷靜一下吧!”她把手機掛了,靠在門框上緩了好一會兒神,再往貓眼裏瞅了瞅,門外已經沒有了人影。
  江湖扭頭,清晨的陽光灑了進來,海棠花在陽光下翩翩飛舞。她擤了擤鼻子,逼著自己再度走進父親的房間裏,再亂,再驚惶,再恐懼叢生,也要把所有的頭緒理一遍。
  江湖把全部的資料又順了一遍。找出上個世紀七十年代的幾封信件,仔細核對信件上的往來地址。
  至少有一點,江湖知道自己進步了,就是不會再武斷地傷害自己。
  在一切疑點未能解除之前,她需要弄個明白。
  江湖給嶽杉打了個電話,說自己要請幾天假。嶽杉有些奇怪,問:“是不是有什麽事情?”
  江湖說:“沒什麽,日本回來以後沒怎麽休息。”
  嶽杉道:“你之前可不是這樣。”
  她有些擔憂,江湖聽了出來,她把話題岔開了,問:“嶽阿姨,你什麽時候開始為我爸爸工作的?”
  說起這麽個關於當年的溫情話題,嶽杉的心思果然被轉移走,她把當年的事情記得很牢,講:“你爸爸從溫州進貨開小專櫃的時候,那時剛把騰躍還給你外公家。他從溫州進了一批衣服,想做一個新牌子,就是後來的自由馬。街道裏分配我去了他的小加工廠做女工,我學過會計,又給他兼出納。”
  江湖問:“為什麽要叫自由馬呢?”
  嶽杉說:“這個我就不知道了,紅旗集團所有的牌子都是你爸爸想出來的,自由馬、小紅馬什麽的。也許是取千裏馬跑得快的意思吧!”
  千裏馬的意思?江湖哂笑,也許。
  她還瞞著嶽杉的是,她托人托關係去見了那位以前隻打過幾次交道,卻和父親關係匪淺的沈貴。本來江湖以為探沈貴的監應該很容易,沒有想到沈貴一案又牽連出一些其他領域內的經濟犯罪,故對探監人員做了十分嚴格的審查。
  江湖心急如焚地等了兩天,才收到通知可以去探監。
  又是一個下雨天,冬風瑟瑟,冷雨瀟瀟,刺人心骨。
  江湖進監獄看守室的時候,外套的肩膀處淋濕了一片,出來時,淋濕的地方沒有幹,而天氣倒是放晴了。隻是天空仍舊陰霾,世間萬事萬物都變成了灰色。
  江湖漫無目的地在馬路上走著,這天她沒有開車出來,手裏擎了傘,傘倒是慢慢地幹了,她才發覺自己竟一路走回了家附近,已走到了甲級醫院門口。
  她抬頭就看到醫院大樓上鮮紅的紅十字,就像一座凜然的十字架,刺入她的雙目。江湖撇開頭,慢慢走了進去。她不知怎麽就進了兩腺科的病房,正是探病的時間,人進人出的,沒有醫生和護士來攔阻她。
  江湖走到了海瀾的病房門口,門微微敞著,海瀾的聲音傳出來。她零零碎碎聽懂她唱的是粵語,歌詞是這樣的——
  越過高峰,另一峰卻又見,
  目標推遠,讓理想永遠在前麵。
  路縱崎嶇,亦不怕受磨煉,
  願一生中,苦痛快樂也體驗。
  愉快悲哀,在身邊轉又轉……
  她的嗓音還是這麽動聽,江湖記得海瀾有一副好嗓子,做過酒吧的駐唱。這是她旁觀過的苦痛人生,原來別人的人生裏也有理想和不亞於她的苦痛,但仍能惦記住那一份愉快是多麽榮幸。
  江湖停駐在門外,聽著海瀾把這首歌唱完,一直到裏頭的人問了一聲:“誰在外麵?”
  有個剃了光頭臉色蒼白穿著小病號服的小朋友跑了出來,看見江湖,笑眯眯地拉住她的手,說:“姐姐,你也覺得海老師唱得很好對不對?”
  江湖再要回避也來不及了,隻得被小朋友拉進了房內。
  海瀾比上一回還要清瘦,整個人像是被抽幹了精髓,隨時都會枯亡。
  江湖見之一驚。
  但是海瀾轉過臉來,麵對江湖的表情卻是充滿了善意,顯得她的臉龐有一種美麗的光輝。
  海瀾房內還有兩個小朋友,都穿著小病號服,乖乖坐在她病床前的椅子上。
  海瀾說:“你們快回病房吧,爸爸媽媽都要來看你們了。”
  門外有護士進來,說:“孩子們,可以走了。”
  小朋友們都依依不舍地同海瀾道別,看得出來,海瀾很有些孩子緣。
  她也是依依不舍地看著孩子們。此情此景,太令人難過了。
  江湖心下惻然。
  病房裏終於隻剩下她同海瀾兩個人了。
  而海瀾招呼她,“江湖,這裏坐。”
  江湖駭異地望住海瀾。
  海瀾隻是慈藹地看住江湖,“上一次,我一下沒認出你。你長高了,人也漂亮了,就是娃娃麵孔沒有變,不過也比中學的時候顯得長了些。”
  江湖默默地走到海瀾病床跟前,她還掛著點滴,旁邊放了座什麽檢測儀器,看起來病況並不樂觀。江湖不曉得自己該說什麽,她暗暗懊惱一束花一個果籃都沒有買。
  海瀾隻是很溫和地說:“我很高興你還能來看我。”
  江湖囁嚅了一聲,“海老師。”
  “也很高興你還叫我老師。”海瀾輕輕喟歎,“我實在不怎麽配這個稱呼。”
  江湖的心一抽,她突然在想,高屹的一些事情,海瀾到底是知道呢,還是不知道呢?於是,她試探地小心翼翼地開口,“海老師,你會不會怪我?”
  海瀾仍是溫和地瞅著她,“為什麽要怪你呢?你當年和我說的話都很對。人做錯了事情,是要付出代價的。沒有做錯事情,就不用有任何的愧疚。”她伸手過來,握住了江湖的手,她的手很僵硬,但是卻很有力,“我後來聽高屹說,這些年你的心裏也不好過。其實我一直想找你,想跟你說,高屹媽媽的去世是和你沒有關係的,那都是我的錯。高屹也沒有怪過你,他怪的其實一直是我。”
  江湖心一沉,幾乎脫口而出,“不,那不關你們的事!”可餘下的話哽在喉嚨口,怎麽也說不出來。
  海瀾笑了笑,“所以你是個善良的孩子,把別人的錯攬在自己的身上。不要這樣,這樣不好。”
  江湖望住海瀾,她溫婉的笑容還有昔日的影子,讓人望之平靜。她想,她有點懂了為什麽高屹會愛她。高屹一直無法平靜的內心,是需要這樣的眼神安撫的。
  海瀾同她講:“我沒有資格來怪你,或者其他任何人。在這件事情上,我的年少輕狂和不知輕重,造成了無法彌補的傷害,對高屹,對他的媽媽,還有對你。得到任何懲罰,都是應該的。而因為這個病,讓高屹可以重新回到我的身邊,已經是最大的救贖了。”
  江湖眼內起了蒙蒙的白霧。
  原來每個人都在用他的方式為自己的錯誤償還代價。海瀾說她沒有資格責怪任何人,因為所有的錯誤都是她造就的。可是,整個事情不是這樣的。
  江湖很想這麽說出來,但,她知道自己無法說出真相。她甚至要掩蓋這個真相。這讓她的眼淚奪眶而出,實在是太糾結太內疚了。
  海瀾被江湖嚇到了,抽出麵巾紙遞給她說:“真的,江湖,你不要難過。我聽說你家裏出了很大的事情,你一個人挺過來很不容易。但凡站了起來,就不要再跌下去。人生是一道一道坎,過去了也就過去了。”
  江湖隻是不停點著頭。
  出了醫院時,天已經擦黑了。海瀾本來想留江湖等到高屹,可江湖卻是在想,還要見高屹嗎?她哪裏有立場去見呢。
  她找了借口出了病房,走出了醫院。
  她又走到了社區裏的小花園,坐在石凳子上,獨自一人,雙目無神地看著暮色落下,路燈一處一處亮起來。有老人吃完了飯,在花園裏下棋聊天,身邊放著收錄機,播著故事廣播。
  江湖的身邊多了人氣,畢竟人還在現實生活之中。她用雙手捧住臉,重重地歎了口氣。
  海瀾說沒有資格怪任何人。江湖在心內想,我有資格怪別人麽?
  故事廣播內的播音員抑揚頓挫地播著老故事,這麽巧,是金庸先生的《神雕俠侶》。柯鎮惡在向楊過講述他的父親曾經的惡貫滿盈,於是楊過麵對有殺父之仇的郭靖,再也無法下手。
  可是仍是要麵對的。似乎是片刻之間下了個什麽決心,江湖堅定地走出了小花園。
  大樓的門口停著輛老別克,有人斜靠在車身上抽著煙。他這一次衣衫齊整,人也精神了很多,隻是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等得久了,整個人有種難言的落寞。
  江湖叫了一聲:“徐斯。”
  徐斯把頭轉過來,“怎麽都不開機,把電話線也拔了?”
  這幾天,江湖隻想讓自己頭腦安靜,所以把家裏的電話線拔了,手機也關掉。看起來,徐斯對於他們的這一段感情,用的是一種較為認真的態度。
  江湖心中不是沒有起了一波翻湧。
  然則,不過幾天,他們之間除了本身的誤會,還有了那些夾纏不清真假不明的怨懟。她感到很累,再想,罷罷罷,也許一切該就此終結,若不終結,她早晚也無法抑製自己的怨懟,不知會做出怎樣的事情來。
  江湖說:“我想休息幾天。”
  徐斯掐滅了香煙,問:“你想好了嗎?”
  江湖平心靜氣地講:“我已經全都想明白了,我們之間本來就是從交易開始的,這是一場博弈,我技不如人就應該願賭服輸,現在鳴金收兵,以後我們橋歸橋路歸路吧!”
  徐斯在靜靜地看著她。
  江湖自嘲地笑了笑,“徐斯,我知道你也覺得委屈,明明很正確的商業計劃,被我攪和成一團亂麻。好好談個戀愛,也會無端端多這許多煩惱。好了,我不跟你爭了,就這樣吧。”
  徐斯狠狠盯著江湖,見她說完就要進樓房,他及時伸手過去攔住了她,“江湖,你是什麽意思?”
  江湖又笑了笑,“我隻是想,我們這樣你猜忌我我猜忌你,你算計我我防備你有什麽意思呢?要不了多久我們都會怨恨對方,何不現在做個了斷,大家都免除了後患。”
  徐斯忽然也笑了笑,縮回了手,眼神犀利,“原來你是這麽想的。”
  江湖平靜地看著徐斯。
  徐斯抬手扶了扶額頭,再放開手,“我倒是真不該費這個心。”
  江湖說:“是的,我們都不是第一次和情侶分手了。”
  她說完,徐斯已經摔門坐進了別克,一踩油門,飛馳而去。
  江湖呆呆地站立在原地,過了好一會兒,伸手摸了摸臉,原來是淚,不知何時落下的。
  深夜,又是冬季,這個城市的夜變得淒清寒冷。
  徐斯的別克猶如迷途的馬,莽莽撞撞地在馬路上盤旋了好幾個路口,都沒有離開江家的小區太遠。
  他在一個紅燈口,刹停了馬達。
  不是不窩火的。那位任性的大小姐,從一開始,就根本不理會也不了解他的立場、他的退讓、他的隱忍,更無從付出她的體諒和她的退讓。
  何曾有一段感情會讓自己顛倒讓步至此?
  就在同她冷戰的這幾天,他都慣性地去撥打她的電話,無果之後,按捺不住地自己尋了過來。得到如此結果,隻可以說是自作自受。
  他沒有想到她會如此決絕,果真是有架勢敢擔當的江旗勝千金。
  隻是,徐斯想,如果剛才自己一個箭步上前,對著她吻下去,用抵死的纏綿是不是能化去她的決絕?
  他搖了搖頭。江湖有刀鋒一樣的剛烈,一時的歡愉無法融解江湖的決絕。
  他捏著方向盤,差不多要懊惱自己的優柔寡斷和牽腸掛肚。
  天底下不是誰少了誰就活不下去。
  尤其他徐斯更不會。來來往往的感情,不過是過眼的煙雲,吹一口氣就可以散了。
  他的手機響了起來,對方講:“徐斯,今晚有沒有空?我同你們的代理公司已經簽署好下一季廣告合同,是不是可以過來慶祝一下?”對萬還溫柔地補充,“大家都在等你。”
  瞧,隻一下子工夫,就會有人主動來緩解他的寂寞,紓解他的鬱悶。
  徐斯重新握緊方向盤,把車子開動起來,終於遠離這處閑氣地。
  在另一處世界裏,他自為王,人人唯他是從。齊思甜仍是溫柔可人、小鳥依人的,在他的身邊,為他排解煩惱。
  仿佛又回到毫無煩惱、無心無肺的從前。
  徐斯不知同多少個廣告圈娛樂圈的夥伴碰了杯,最後他們都從齊思甜的香閨散去,剩下他們兩人站在落地窗前對著黃浦江景對酌。
  齊思甜一直比江湖漂亮,徐斯是清楚的,尤其一頭長發光可鑒人,非如今短發的江湖可比。他伸手摸摸她的發。
  齊思甜也一直比江湖善解人意,在這個時候,她是這麽說的,“你看上去好像很累,要不要我給你按摩?”
  齊思甜還有一手很好的按摩手藝,她告訴過他,她的父親是個老中醫,她這手是家傳絕學。她也是個有良好出身的良家子。
  徐斯就勢坐在落地窗前。
  齊思甜使用的力度很巧、,每一下都能讓徐斯舒緩緊繃的神經,跟著就有一股暖意湧進心裏頭去。
  她連撫慰他的手法都比江湖的親吻來得溫柔。
  徐斯伸手捉住了齊思甜的手腕,她很熟練地捕捉到他的唇。他抱緊了對方,可是忽而睜開了眼。
  入眼處,是浦江兩岸的黯然夜景。因為節電節能,如今的兩岸霓虹夜景並非日日都能見著。他猛然想起那夜在濱江大道,江湖倒臥在他的膝頭,他看著江麵對岸的萬國建築璀璨耀眼,她馨甜的氣息在他身邊縈繞。
  就一刹間,徐斯仿佛被人兜頭狠潑一盆涼水,全部熱情速速退卻。他雙手抓緊齊思甜的肩,把她緩緩推開。
  齊思甜的眼睛也比江湖的漂亮,瞳仁極大,睫毛又長又卷,根本不需要美瞳和假睫毛來修飾。
  這樣一個妙人兒,卻讓他無法再從容地沉迷和放縱下去了。
  他已經回不到當初的狀態。
  齊思甜的眼內瞬間就蓄滿了淚,盈盈望住徐斯,“真的已經不可以了嗎?”
  徐斯放下推開她的手,站起來整理了一下衣服,他說:“謝謝你,不是你的錯。”
  齊思甜是個好演員,她知道什麽時候該哭,什麽時候不該哭。這個時刻事關尊嚴,是絕對不可以哭的。她把淚生生逼回,說:“好吧,我願賭服輸。”
  今天兩個女人都對徐斯說了“願賭服輸”這樣的話,徐斯不由啼笑皆非。
  他出了齊思甜的香閨,開著車又在馬路上轉了幾圈。
  他嘲笑自己,“願賭服輸”,原來輸光的那個人是自己,然則,口不能言,冤不能報,是自己啞巴吃黃連。
  接下來,是不是該讓步的還得是自己?
  徐斯回到浦東的小別墅裏。
  這裏處處都有江湖的痕跡。就在前一陣,他們還時而在這裏做飯看碟。
  江湖沒有好廚藝,隻會炒個雞蛋做個麵包吐司,他抱怨兩句,她就把眼睛一瞪,“愛吃不吃。”
  她實在是有太多的缺點了,可是,每一個都讓他印象足夠深刻。
  徐斯打開電腦,把所有的工作郵件看了一遍,然後抽著煙思索到半夜。
  他是在一周後,私下招來任冰,交給他一份計劃書。
  任冰看了第一頁就皺了眉頭,再看第二頁,他不禁問:“這樣好嗎?董事長會不會答應?”
  徐斯擺手,“你照辦就是,所有的製度包括薪酬都不會更換,對你個人的職業發展也不會有任何影響,隻是看你是不是願意跟著我這個門外漢繼續幹。”
  任冰笑,“對我這樣的打工仔來說,隻要老板足夠穩定,又給予足夠的投資,都無所謂。”他試探地問,“江湖知道不知道?”
  “我還沒來得及跟她說。”
  “她這兩天去哪裏了?”
  徐斯驚駭地站起來,“什麽?”
  “江湖這兩天沒和你在一起嗚?”
  “沒有。”
  “天。”任冰扶額,“裴誌遠這兩天在傳你和江湖好事近了,要賣了騰躍。嶽杉著急得不得了,前天去找江湖,沒想到在江湖那兒撲個空,江湖留了個口訊給她,說要出去旅遊一陣。我以為你知道。”
  “我不知道。”
  任冰想了想,還是問了出來,“徐總,你和江湖在談戀愛吧?是不是為賣騰躍的事情鬧矛盾了?”
  徐斯苦笑,“是,所以才做出這麽不理智的決定。”
  任冰由衷地說:“雖然我一開始也建議你不要過早告訴江湖要賣騰躍的事,她是大小姐脾氣,又為騰躍付出很多精力,在心理上一定不能接受下來。但是我又想,其實你們兩人合作,也許結果不會比把小紅馬和騰躍賣給老外行家差。”
  徐斯講:“那得先找到她再說,誠如你所說,她是大小姐脾氣,鬧起來很讓人頭疼。”
  足夠徐斯頭疼的事情還不光這一件,方蘋得知他更改了之前高層管理會議決議過的提案,把他叫到跟前耳提麵命。
  “項目一直是你跟進,我相信你不會意氣用事,而且你也從來沒有這麽做過。”
  徐斯把騰躍和小紅馬的財報遞給方蘋,“半年來,兩個品牌銷售業績都可圈可點,作為集團的多業務戰略,也算是成功案例。”
  母親重重喚他,“徐斯,你已計劃賣了小紅馬和騰躍以後增加奶粉生產線,如今奶業惡性競爭,兩大巨頭正鬥得你死我活,我們正可以利用這個時機擴大市場份額。”
  “媽,讓我試試兩手抓。”
  方蘋沒有好氣地指著大門,“給我出去。”
  徐斯一一收好資料,走出門外,Jane過來垂頭喪氣地匯報,“騰躍的嶽總監還是說沒時間。”
  徐斯點個頭。他尋了好幾回嶽杉,對方對他根本不理不睬。他能夠理解。
  Jane說:“莫先生約你晚上吃飯。”
  晚上在約好的餐廳裏,莫北見到徐斯,愣著打量了他好一番,而後笑了,“是個失戀的樣子。”
  徐斯不耐煩地罵了一句,“滾。”
  莫北說:“我老婆找過好幾個江湖的舊同事和舊同學,他們都沒有她的消息。”
  徐斯悵然地坐下來。
  莫北笑著說他一句:“早知今日,又何必當初?”
  徐斯搖頭歎了氣,“是,我是自作孽。”
  “你當時就應該把你的計劃告訴她,一般的女孩誰受得了感情上的欺騙?”
  徐斯把莫北講的“感情上的欺騙”琢磨了一兩遍,才說:“這點我想到了。我當時想了不少辦法,用怎樣的方式告訴她,怎麽避開她的命門。她有商業頭腦,也極能理解一般的商業行為,孰賺孰虧,她自己心裏都清楚。”
  “你是太高估了她的清楚。如果她真清楚理智,那就不叫談戀愛了。”
  徐斯攤手,“反正現在虧大的是我。”而後又問莫北,“幫我介紹個靠譜的私家偵探吧!”
  同莫北吃完了晚飯,徐斯悵悵地回到浦東的別墅,把櫥內衣衫稍作整理,翻出了江湖曾經買的那套白衫白褲。
  這套衣衫並不符合他的商務衣著需要,故穿著機會不是很多。但是衣服舒適而服帖,色調和款式也是他一貫鍾愛的,這是他第一套收入旅行箱的衣服。
  徐斯在徐風大廈的辦公室內給自己辟了一間單人房,買好簡單的床具。自這日後,他肩頭的擔子百上加斤,恐怕不去費個九牛二虎之力,母親不會滿意,自己也不會滿意。
  洪蝶都納罕了,直說:“似乎並沒有什麽臥薪嚐膽的必要?”
  徐斯笑笑,“奶粉的市場份額到不了媽媽的期望,我是需要有個臥薪嚐膽的決心的。”
  洪蝶笑笑也就罷了。
  方蘋不承想對兒子疾言厲色一番,他就發下這樣的誌向,再多責難也不能出口了,對洪蝶歎道:“也許真是孩子們的世界了,我想我是管得寬了,好也罷,歹也罷,也該是他自負盈虧了。”
  洪蝶不知發了什麽呆想著什麽事,好半會兒沒有回她的話。
  方蘋端詳著洪蝶。
  從小叔子徐向雲第一天把洪蝶帶回家中,她就從有著無比美貌的洪蝶的眼中看出一種同自己相類似的堅毅。那時,她想,很好,會有個好臂膀。
  商海沉浮這麽多年,再美麗的容顏也經不住歲月的流逝,洪蝶的眼角唇尾被歲月刻下痕跡。曾經烏黑的眼睛也不若年輕時候明亮,一頭烏發更因歲月而清減了,不如她年輕時那樣紮粗粗長長的麻花辮。
  她拍拍洪蝶的手,說:“是該放手了,是他們的世界了,我們這批老人老的老,死的死,以前我似乎是想得不夠開。”
  洪蝶自自己的冥想中反應過來,笑道:“大嫂,明年春天我們去地中海吃海鮮好不好?我看徐斯躊躇滿誌,應該給他空間,他會處理好自己的問題。”
  方蘋長歎一聲,“希望如此。”
  兩位老姊妹互相安慰一笑。
  確實也可安慰,自徐斯搬入辦公室三個月,一天工作足足十五個小時,除非應酬媒體和商業合作夥伴,否則活動範圍絕不會跨出辦公樓、工廠和各騰躍投資的企業。這是自他進入徐風集團任職之後,從未有過的勤奮。
  徐斯按照自己的計劃,將小紅馬和騰躍合並為全新的服飾事業部,由任冰兼任總經理,又挖了一兩位紅旗集團的舊日大員來充實人力資源,這樣他的精力便可騰了出來處理徐風的事務。
  全新事業部的新管理團隊也是頗有建樹,不過三個多月,任冰就做好關於騰躍鞋往北方市場拓展的商業計劃。他講:“江湖開了一個很好的頭,芳汀穿騰躍鞋的照片最近在國外時尚媒體十分火爆,已成明星街拍時尚焦點。我們正好乘勝追擊。這個計劃是同哈爾濱的大學生運動會合作。”
  徐斯很爽快地給了個批複,而後任冰報告說:“嶽杉提出辭呈。”
  任冰這樣匯報,已說明他盡過全力挽留,然而,結果令人遺憾。
  徐斯隻是問:“她有什麽新的打算嗎?”
  任冰答:“她說想出去旅遊。”
  江湖走後的這三個月,嶽杉對待公事仍可算兢兢業業認真負責,但此心已誌不在此,徐斯就不強人所難了。他說:“這樣也好,她這一年多來幫助江湖做了很多基礎工作,也該好好休息休息了。”
  接著又是淡公事,徐斯給任冰布置了新任務,“去哈爾濱的時候,聯係聯係遠大購物中心,聽說他們招商部開始新一輪的工作,對我們也許有益。”
  任冰得令。
  徐斯起身,站在二十八層的高度俯瞰這個城市,窗外寒風的凜冽,他一定不會感受到,但馬路上依然如故的車水馬龍是不因任何節氣的變化而改變的。
  這個城市的人們,依舊以自己的快速節奏跟隨城市運轉。不管怎麽說,冬季總是要過去,而春天仍然是要來臨的。
  
  Chapter 13我自海上來
  無可奈何花落去,
  似曾相識燕歸來。
  與過往相遇,
  悸動的不隻是人,
  還有心。
  
  自然,換到了又一季的春天,這個城市依舊複蘇很快,新條綠枝,仿佛一夜就鋪滿大地。
  生機勃勃,商機也勃勃。
  北區爛尾許久的百貨樓,重新更換承建商和產權方,多方努力之下,總有好的結果,日夜努力趕工,新建了主樓,爛尾的副樓也得到修繕,有望在初夏來臨的時候,正式開業。
  招商部的人已經迫不及待,接待一撥又一撥的商戶查訪和詢問。
  江湖一個人在百貨樓裏逛了一圈,同招商部的一位林先生接上了頭。
  她對此處的規劃是頗為滿意的,尤其是地下一層的餐飲區規劃做得很好,正餐、快餐、麵包、甜品、冷飲等店麵的區域劃分得十分規整而得體。
  江湖看中了主樓地鐵口上來的那一個鋪麵,三百來平方,符合江湖的開店方案。
  招商部的林先生頗有難色,說:“這裏有快餐店看中了。”
  江湖問:“是哪一家?”
  林先生答:“做日式拉麵的那家。”
  江湖笑:“我知道,他們是國內快餐的翹楚,想必你們的老板是很看重的。他們的要求也不低吧?一定壓價壓得厲害。”
  林先生麵上難色不減。
  江湖沉吟一陣,講:“其實你們的租金對我們來講,是偏高的,這是我們重新包裝後的新牌子,具體的生意會怎麽樣都不好說,不過我們很有誠意重新包裝這個牌子,對你們的租金我們回去會好好考慮的。這裏地鐵一通,我相信客流價值是存在的。如果我在這一周給你答複,你是不是能夠通融一下?”
  林先生一拍手掌,“江小姐這麽爽快,我倒是不好說什麽了。那一家名氣大,老板很想讓他們進來,可是他們壓價太狠,所以合約遲遲未簽,如果江小姐這裏簽合同的速度可以快一些,我想老板那邊是能去說說的。”
  江湖跟著講:“那麽我們講定了。”
  要分別的時候,林先生提醒道:“江小姐,如果你要再逛逛,可以看看我們的主樓,一樓是名牌專賣店,二樓是運動城,都初步規劃好了。隻是當心別往西邊走,那邊副樓還在整修,工地上頭比較危險。”
  江湖蹙眉,“這樣的話,你們來不來得及在夏天竣工開業?”
  林先生用手做了個橫刀抹脖子的手勢,“如果來不及,老板就要發飆。不過放心,副樓要做寫字樓,不著急開幕。”
  “沒想到你們接手新建的主樓倒是比前任留下的副樓造得快。”
  林先生隻幹笑兩聲。江湖同林先生握手分別。
  她還是走到副樓看了一看,根據百貨樓的計劃書,副樓同主樓形成一個雙子樓,隻下麵兩層同主樓相通,現在用廣告板一圍,同主樓倒真是不相幹的。
  江湖在百貨樓裏轉了兩圈,才上到二樓,就看到了熟人。
  莫向晚正好轉身同百貨樓招商部的人道別,她見到江湖,趕忙上前,頭一句話是,“我來這邊談騰躍的專賣店。”
  江湖笑,“上一次在哈爾濱的遠大購物中心碰到任冰,他也用這句話采打招呼。”
  莫向晚抓住她的手,根本就是很想同她長談的樣子。她是立即表達了這個意思,“找個地方聊聊吧?一年多沒有見你了,現在這麽巧,可見老天也在幫我們重遇。”
  這可怎麽拒絕?
  江湖同莫向晚尋了百貨樓外的咖啡館坐定,各自叫了飲料,莫向晚就迫不及待地問:“什麽時候從哈爾濱回來的?”
  江湖答:“去年三月就離開哈爾濱了,又到別處旅遊了。”
  “任冰都同你講了吧?”
  江湖輕輕點了點頭。
  莫向晚仍是不會追問她各種私人問題,一如任冰。
  他們連告知她訊息的話語都差不多,莫向晚接著講道:“我們和哈爾濱的大運會主辦方一起聯合辦了個手繪活動助興,這個方案很受學生族群關注。後來我們就同遠大購物中心談了個專賣店。”
  江湖隻是微笑著說:“我都知道。”
  “芳汀女士回法國後用各種衣飾搭配鞋子穿著上街,又送了幾款給圈內好友,被記者當成時尚街拍做了報道,一如你當初的計劃,牆內開花牆外香了。”
  江湖還是微笑,“我也知道。”
  “騰躍和小紅馬都沒有賣掉。”
  江湖的笑容稍稍滯了一滯,仍說:“我知道。”
  莫向晚沒有把話題繼續停在這個問題上,她問:“嶽經理有和你聯係嗎?”
  江湖點頭,“她說她也去北方旅遊,隻是我們一直沒碰上。”
  “我們都希望你們能回來。”
  江湖遞上一張名片。
  莫向晚默默在心內念了一遍——“張鼎餐飲管理谘詢有限公司”,不禁疑惑地看向江湖。
  江湖說:“我從哈爾濱直接去了趟日本,也真的很巧,遇到那邊一家中國點心鋪子的老板,談得很投機,於是決定一起做點事情。”
  江湖說得很簡略,莫向晚聽了個大概,她又仔仔細細看了看江湖。
  她想,眼前的江湖和丈夫的摯友徐斯都是很會打理自己的人,不管在怎樣的環境裏都能自強自立,絕不會失禮於人前,也不會失禮於自己。
  江湖把這一年來的一小段經曆講完,自己也感慨。在之前的一年,她遇到波折時唯一的選擇是用最愚蠢的方法逃避,但那種方式試過一次,就絕不想再來第二次了。
  江湖不知自己是懦弱了,還是堅強了。但看如今,日過日,月過月,年過年,隻要狠下一口氣,就能挺下去。父親是這麽過來的,還有很多人也是這樣過來的。
  莫向晚看了一眼時間,心裏有個想法,她邀請江湖,“是不是回騰躍看看?一切還是老樣子。”
  江湖把話題岔開了,又同莫向晚聊起了她的丈夫和孩子。一直到她們聊夠了分手道別,莫向晚沒有再把這個建議重提。
  江湖婉轉但又直白地拒絕了莫向晚的邀請,隻因她是有把這段前塵往事一拋的決心的。
  不想,不在意,也許良心才可稍微安定。
  可是她把車從北區開出來的時候,還是沒能忍住往過江隧道的方向駛去。
  這條路她太熟悉了,離開上海以後,時不時就會夢到自己從這樣一條路上一路氣喘籲籲奔到騰躍的廠房門口,挽起袖子,埋頭在廠內苦幹,而後一抬頭看到騰躍的廠房已成一片廢墟。
  江湖很快就到了東京。
  來到東京也隻不過是白天漫無目的地在大街上遊逛,不知去向何方。她責怪自己頭腦發了熱,跑來這異國他鄉,把每一道景,都看成一種思念、一種渴望、一種幻想。
  這是她第一次承認,她在想念徐斯。
  江湖會把對徐斯的情愫反複與對高屹的比對。她同徐斯明明隻有不算長的一段相處時間,甚至雙方並非實心實意之餘,還有許多的隔閡和算計。
  她呼氣,是的,算計。
  徐斯這麽一個慣於享受生活也慣於精細算計的男人,在和她交往的那段不算太長的日子裏,為了她是有改變的。
  她也在變。
  當時並不知道,在矛盾迸發後的那幾日,她才感受到了這種痛楚,仿佛是不知不覺之間,心內被鑿開一個小洞,突然就空了。
  這同她對高屹的愧疚不一樣。
  具體是什麽話,江湖不太記得了,隻是到最後不得不承認,徐斯已不知不覺侵蝕了她的心情,他帶給她的影響力超過自己的想象範圍。
  隻有讓自己忙碌起來,才能甩脫這樣的感受。江湖嚐試與別人交流,坐在六本木的廣場上,用英語和藍眼睛的外國小朋友聊天,進了老張饅頭店,坐在曾和徐斯坐過的位置上,吃著一人份的小籠包,越吃越孤獨。她聽到有人用中文聊天,便很自來熟地加入了他們。
  因為那樣,就能讓自己忽略心內的小洞。
  人糊塗一點,會更有勇氣麵對未來,然後繼續活下去。
  是的,這樣才能支撐自己繼續把路走下去,不能栽倒,隻有前行。
  騰躍已經近在眼前,相隔一年,既熟悉又陌生,江湖把車開到大門對麵,才確定工廠沒有太大的變化。唯一的變化是廠區口豎了一杆旗杆,飄揚著大大的印著騰躍標誌的司旗。
  工廠的大門敞開著,保安正指揮運貨車緩緩開出來。應該是提貨的經銷商,接連開出來四五輛。
  江湖搖下車窗,往外探了探,可以看清廠區內一片繁忙,工人們正幫忙搬運貨物。
  這世界確實是不會因少了某個人就停止運轉。沒有了她的騰躍,似乎越來越繁榮。
  江湖鼻頭一酸,把窗搖起來,踩下油門,掉轉了車頭。
  這時還沒有到下班高峰,所以馬路上沒有什麽車。開過兩個路口,江湖從後視鏡裏看到了車後不緊不慢跟著一輛老式的別克,不緊不慢跟著她又開過兩個路口。
  她的手心慢慢沁出了汗,不聽使喚地把方向盤往另一個計劃外的不知通向哪裏的路口轉去。
  後麵的車子跟著她轉到這個路口來。
  兩輛車從寬闊的國道公路開到滿是灰塵的建築工地,又穿過一片田埂,再度開回寬闊的公路,上了橋,又下了橋,又穿過一片工地。這片工地不太平坦,一路顛顛簸簸,差點把江湖的一顆心震出來。
  終於開過了工地,就是過江大橋了,她想也沒想就開了上去,加了加速度,風馳電掣一般“飛”過黃浦江,可氣下橋的時候遇上了擁堵,又被別克不緊不慢地追上了。
  好不容易等前頭的車一輛一輛開走,江湖緊跟著開過一個路口,又掉轉車頭,重新開回到大橋上,等到下了橋,再轉個頭,就是臨江的濱江大道了。江湖把車停了下來,她摔門走了出來,準確無誤地走到跟著她停下來的老式別克車邊,對著車門重重踢了一腳。
  裏頭的人把門打開。
  徐斯已把頭發剃成容易打理的板刷,身上一套再普通不過的純黑西服配白襯衫。他一出手就扳住江湖的手,雙眼緊緊盯著她。他的眼睛像深不可測的湖底,不知蘊藏了怎樣的情緒。
  她拚命要掙脫,可是他的力氣很大。
  江湖終於嚷了出來,“徐斯,你幹什麽?”
  徐斯蹙住的眉頭鬆了一鬆,說:“兜了快三個小時,都能從上海到蘇州了。”
  江湖放棄自己的掙脫,“我喜歡上海一日遊。”
  徐斯撇了撇唇,“好吧,那麽接下來去吃晚飯吧,我餓了。”
  江湖又開始掙紮,“我沒餓。”
  “不必客氣。”
  徐斯猛地拉近了她。
  江湖看到了他的眼底,深不可測的湖底似有波濤,她似乎有預感他會做什麽,在他要俯下臉之前,說:“好吧。”
  徐斯放開了她,抽了抽唇角笑了笑。這是在嘲笑他自己的不夠冷靜。
  一年多的工夫了,他以為時間是最好的濾瓶,能把所有的情緒都濾淡,然後逐漸回到自己原先的生活軌道上。
  在一開始,他確實因為她的離去而衝動和焦慮,托了莫北尋來私家偵探,去了解她的行蹤。
  他知道她失蹤的那天直接去了哈爾濱,然後馬不停蹄地趕往漠河縣,接著又回到哈爾濱直飛北京,在北京住了才兩天,就報了旅遊團去了日本。
  徐斯沒有請私家偵探再查下去。
  他在她去日本的時候,把騰躍和小紅馬的專櫃開到了哈爾濱,也為騰躍談下了法國的代理商。
  母親己不認為他是決策失誤,他也成功執行了跨行業的集團發展的策略。徐風集團內部的新老交替正式開始。
  可是江湖依舊杳無音訊。
  徐斯把曾經送給她的令箭荷花和竹節海棠搬到了自己的辦公室。海棠是她走之前帶到辦公室存放的,她還請保安特別注意澆水護花。
  在江湖去了東京,但繼續兩三個月及至半年的杳無音訊之後,徐斯開始曬笑自己的態度真可算癡漢的自作多情,低級錯誤一個接一個犯下。
  她的所作所為,完全是要斬斷一切聯係的態度,連商務場麵上的一封辭職信都欠奉。他怎麽就看不透了呢?他何必用盡心思地緊追不放?
  這委實太屈尊了。
  在所有失望和氣餒主宰了自己的情緒以後,徐斯堅信時間會讓一切平靜,屆時再回想種種,也許隻是一段模糊回憶。
  就這麽過了一個冬季,徐斯是在開春的一個企業家年會上投資國營餐飲集團的風投公司老總同人閑聊時,聽到了她的名字。
  對方講:“沒想到江旗勝的女兒確實很有些家學淵源,我已聘來做開發副總了。”
  對方對她的敬業稱讚了幾回,徐斯就再也沒有在這場年會上聽進去任何話了。
  看起來,她是下定決心又找到一個新的起點,重新開始了。但是,她既然已經回來了,且還在這個市場上混,那就總有見到的一天。可如果見到了,他會跟她講什麽呢?她又會跟他講什麽?
  徐斯沒有結論,於是下意識就回避了這個問題。
  然而,就在今天,他去騰躍視察,開車出大門時,看見眼熟的紅色保時捷Cayman正在掉頭。
  他的動作比他的意識的反應更迅捷,他立刻就跟著保時捷駛去的方向開過去。一路跟著她過工地上橋掉頭再上橋。
  現在她就站在他的麵前,擦去了他幾乎模糊的念頭。他鎖了車,一路拖著她的手走到她的車前,拉開她的車門,把她塞到副駕駛座。再繞過車頭,在她反應過來要鎖車門之前,鑽進車裏。
  “你沒車嗎?”
  “去了趟‘蘇州’,沒油了。”
  江湖賭氣別過臉。
  徐斯在發動汽車之前打了個電話,吩咐他們公司的司機來這裏取車,接著就發動了車子,一路又過了江,鑽入熙熙攘攘的車河裏。
  許久許久,兩人都沒有講話。
  他說:“去博多新記吃飯?”
  江湖沒什麽意見。
  他們在路上開開堵堵,終於抵達目的地時,已經天黑了。小飯店的生意依舊很好,排隊排了十來分鍾才輪到他們,竟然還是他們原先坐過的那隻小小的兩人位。
  徐斯點的還是那些點過的招牌菜,菜很快就上來,沙薑雞依舊鮮嫩美味。
  他們都低頭吃著東西,過了好一會兒,徐斯問:“怎麽不說話?見到前男友也不至於這麽陌生吧?”
  他的聲音冷冷的,聽不出以往那種戲謔或者玩笑的味道。江湖直板板道:“不知道該說什麽。”
  徐斯說:“那就說工作吧!”
  江湖遞上來一張名片,她的商務態度開始了。
  這是徐斯最熟悉的她的態度,她曾經用這個態度和他周旋了大半年。
  他不想打斷她,心想,讓她說這些也比兩人都無話說要來得好。
  他問:“怎麽想起來入這行了?”
  江湖就把這幾個月的經曆講了一遍。也許發覺之前講得太過簡略了,不夠殺時間,故而又增加了很多細節。
  徐斯一直聽著,時不時插句話問兩個問題,她就會耐心地給他解釋。
  這樣說了兩個小時,飯也吃了兩個小時。
  在江湖的眼裏,徐斯還是當初的那個徐斯,他的一切,除了剪短了頭發,外形沒有太大的變化。
  不對,他的眉宇之間有淡淡的疲倦。
  不管是任冰的口中,還是莫向晚的口中,江湖所知道的是,徐斯在這年多是辛苦的。
  她有隱隱然的心疼。
  徐斯是不會知道的,她剛才自他一開車門,重新看到他那張臉,整顆心髒似被一股極微弱的電流擊過,其中的震顫和難受隻有自己知道。
  這是江湖第二次坦白承認這個男人帶給自己的巨大影響力。
  她說到最後,把頭慢慢低了下來,不再看他的臉。
  徐斯招來服務生結賬,領著江湖走出飯店。他說:“我沒車,送我回浦東吧。”
  而江湖說:“送你去地鐵站吧。前麵到靜安寺就可以換二號線去浦東了。”
  他說:“不好。”
  徑自去把她的車開了出來,叫她上車。
  江湖坐到車上又重新說了一遍自己的建議。徐斯沉著臉不做聲,一路把她的車開到他浦東的別墅。
  這一路順暢極了,隻用了半個小時就到了目的地,車就停在他的別墅的外頭,他們在車裏沉默著坐了一會兒。
  徐斯把手放在方向盤上,整個人都沒有動。他轉過頭來,發現江湖正看著他。
  這一年多來,江湖也有了一些變化,她的發留長了,外形更接近他最初認識的她,隻是人清瘦了,眉形卻更堅毅。
  徐斯伸手過去撫摸她的發,江湖沒有反抗。
  他用手指輕輕抬起她的臉,她的眼睛轉了過來,他們互相凝望著對方。
  並不久遠的往事毫不意外的侵襲讓他們各自的心頭都顫了顫。
  徐斯終於傾身俯下,吻住江湖。
  久違的纏綿,讓他們的身體裏潛藏已久的潮水頃刻淹沒理智,隻願用更親密的交纏來傾訴自己的內心。
  江湖在半夜裏悠悠醒轉,望著枕畔的男人望了很長的時間。
  在日本遊蕩的時候,她已經清楚意識到,自這個男人身上,她所經曆的她所付出的,和任何一位前男友都不同。她是自高屹的泥淖抽出,魂魄尚未歸位,又陷入了徐斯的泥淖,再度失魂落魄。
  拖泥帶水,是會終受其害的。不管是對她還是對徐斯。
  江湖悄悄翻身下了床,輕手輕腳把衣服穿好,再回頭望一眼徐斯時,悄悄印了印眼角的濕意,再悄悄出了門。
  外頭涼風一吹,她快速跑入自己的車內,翻出手機,翻到“敗類”那條聯係人,用最快的速度發了一條短消息——“徐斯,再見。”
  她把車啟動起來。她想,她要離開此地,速速。
  這天以後,徐斯沒有來找江湖,連個短信的回複都沒有。
  也許這就是一個終結的結局,他們藕斷絲連了這一陣子,終於尋到一個最合適的告別的儀式。
  接下來的日子,江湖沉湎於全新的工作之中,新的開店計劃可以把她全部的業餘時間侵占。
  有工可開,可付諸實踐總是好事。努力之餘,也能受到額外眷顧,竟有兩家知名百貨樓的鋪位到期,對方來主動聯係了自己。北區的百貨大樓主樓招商合同也搶先一步簽好了,接下來的裝修事宜又讓江湖忙得三頭六臂無暇分身。
  她偶爾會在晚上快收工的時候,上二樓的運動城看看騰躍專櫃的進度,時而會遇見來現場的莫向晚,兩人就會結伴一起去附近的小吃店吃頓簡易的晚餐。
  莫向晚沒有再提關於徐斯的種種,莫北偶爾出現了一兩次,看到江湖會溫和地打招呼,然後攬著妻子的腰一起回家。
  這樣平凡的幸福教她忍不住羨慕。江湖沒有讓他們發現她豔羨的目光。
  這個城市當真不大,江湖跑商圈時總能看到騰躍的專櫃或者專賣店。一群一群的少年圍攏在櫃台前挑選自己心儀的款式的膠底鞋。
  不管身在何方,這一年多來,她是無時無刻不在關注著騰躍,她清楚地知道騰躍的直營專賣店在上海開了五家,在江浙地區開了五家,在北京、天津和哈爾濱各開了一家。拓展速度不可謂不快,徐斯的商業風格即是如此,迅捷而精準。
  與之相較的是,麥富寶最終把自由馬的運動副牌收購了,投資巨大,一年來動作頻繁,華東和華南地區已經布下幾十個網點。
  徐斯當初對騰躍的計劃,從商業角度的選擇來說,並沒有錯。
  江湖想到這裏,心弦為之一顫。
  在這一年當中,她想得極為明白的一點是——他對她的瞞騙也許是源於對她的在乎。至最後,他選擇了退讓。
  但是,她走到如今的這一步,已經讓自己無法再去回應這一份情意了。
  每晚回到家中,江湖一定要把臉孔浸在冷水中,才能完完全全地鎮靜下來,然後抬起頭,一臉溫淋淋,眼前一片迷蒙。
  她看不清鏡中的自己。
  江湖問自己:“你信不信有神?”
  再搖搖頭,“這個世界上沒有神。”
  把臉抹幹,撲到床上,一覺睡至天明,再度投入重複而機械的工作。
  人生就將以此延續。
  在北區百貨樓的店麵裝修了一半的時候,老張饅頭店在東區鬧市的旗艦店已全部精裝完畢,頭一天開業就來了個滿堂彩,吸引了好幾家媒體的關注。
  其中有一家《時尚周報》是同江湖合作過騰躍手繪大賽的,他們的主編見到江湖很熟絡,吐露了自己的一個新計劃,原來該報想做一個老上海老品牌的專刊,還準備辦個有特色的頒獎晚會,整個活動命名為“老上海新時尚”,已經選擇了好幾家老字號合作。對方說:“已經有服侍衣帽日用品的老字號了,還缺食品方麵的,要知道上海的老食品牌子不少,要選幾個在新世紀有新發展的卻比較難。”
  這是老夥伴送上門的好機會,江湖立刻領情。
  對方舉辦類似活動已經不是一次兩次,很有些經驗,流程也編排得有聲有色。江湖配合他們的活動組織了初次的廣告投放,效果非常好。老張饅頭店的投資方非常滿意。
  江湖在媒體提供的品牌清單裏看到了“騰躍膠底鞋”,這是意料之中的。這一年多,騰躍這個牌子重新獲得了新生,幾乎成為民族品牌崛起的楷模,各項類似的評選總也少不了它。
  徐斯在騰躍上是花了心思的,而她感到欣慰。
  主編問江湖願意不願意親自參加活動收尾的野外時尚party,各品牌都會安排展位模特走台,也有明星來捧場。江湖沒有什麽理由拒絕。
  幫個活動在浙江山區依山傍水的五星級酒店內舉行。
  江湖沒有想到又會來到此地,此地又什麽都沒變,打靶場、燒烤場和釣魚台還是舊時模樣,環著湖畔一路的圓形路燈,白天看起來也像珍珠。
  party就在酒店湖畔的草坪上搭了棚舉行。
  江湖在party上遇到了徐斯。
  其實他沒有什麽必要來出席,這個活動雖然聲勢很大,但是都是由各品牌主管市場方麵的經理或副總和媒體接洽,最後列席的也是這個級別的人物。徐斯作為騰躍控股方的老總出席,名頭有些過高了。所以他一出席,就引起不少側目。
  江湖正同媒體朋友閑聊。
  她一年多前從騰躍出走,媒體圈不少人是知道的,但是對於她和徐斯的關係,鮮少有人了解,外界相傳是企業內部高層動蕩,徐斯清除異己。
  這是空穴來風,徐斯自從母親與嬸嬸外出旅遊之後,正式接管徐風集團,目前職位是代理總裁。新帝登基,總有一朝天子一朝臣的事件發生,徐風內部也更替了兩三高層。外界便將江湖的離去同這起事件視為等同。
  這樣一來,一些同江湖打過交道的舊交見兩人同時出席,不免有些看好戲的心態。
  徐斯進場以後,眼睛都沒有朝江湖瞧過,他同一些熟人攀談,一派鎮定自若。反而是江湖同人聊天時不時走神。
  他來這裏做什麽呢?難道不是任冰或者莫向晚過來出席會更加合理一些嗎?
  心煩意亂了,江湖講話就會心不在焉,同她聊天的人也覺無聊,這麽幾個回合,她就落了單,幹脆拿了瓶小瓶黑啤,坐在一角看舞台上的表演。
  今晚亦有騰躍的表演,年輕靚麗的模特穿著運動服走台,腳上手繪如意的騰躍鞋煞是打眼。
  有人在江湖的耳邊講:“這個款式已經是暢銷的經典款。”
  太陽已經西下了,又是熟悉的繁星點綴暗藍的夜空,遠處是連綿的山巒。不似天城山脈那樣險峻,所以自那處吹來的山風也沒有徹骨的冰涼。
  江湖望著夜色中的山脈,長久沉默。
  身邊的人也在沉默。
  一直到有人打開香檳慶祝,眾人拍手鼓舞,如雷的歡呼讓江湖終於回過神來,緩緩回頭看著身邊的男人。
  他身上的衣服是她買的,隔了一年多,他仍然穿得很有型。黑夜裏,一襲白衣的他,不會辱沒翩翩佳公子這樣的形容詞。
  徐斯臉上的表情很溫和,看不出什麽脾氣,也看不出什麽好神色。他見她終於看了過來,說:“我在等你說話。”
  “我沒有什麽好說的。”
  他譏誚地一笑,“是嗎?你難道不是一直欠著我一個解釋?”
  江湖的心裏難過至極,她在想,解釋?這麽多這麽多的因緣又如何解釋得起來?她說:“你就當我是個任性的女人,興之所至地做了很多讓人感覺煩惱的事情,以後我不會再給彼此惹來麻煩。”
  她講完就想即刻離開,仿佛再多待一秒,就會在這個男人麵前全線崩潰。可是她的手被他扯住。
  徐斯暗暗牽住她的手,沒有人看見他的動作,也讓她沒有辦法在大庭廣眾之下有所掙紮。
  他很低聲地,也是擲地有聲地問:“真的不會再給彼此找麻煩了嗎?”
  江湖的心頭無端一震,繼而一股疲乏困倦浮上心頭,“我也希望如此。我們一開始就是一場事關成與敗的交往,並不單純,也不值得我們雙方投入太多。如果權當是一場遊戲,我想,參與者你我雙方能更加釋懷一些。你這樣的人,真的要忘記一段過去,並不會很難。”
  徐斯牽住她的手的力道緊了一緊,接著就猛地鬆開了她,“你說得對,放不下的是我,從最初到現在,被你放了幾次鴿子,我沒有那麽容易釋懷。但是,江湖,該放下的是你。隻要你願意,就可以回到一個單純的起點。”
  江湖搖搖頭,再搖搖頭,“徐斯,還是算了吧,你不要為難我,也不要為難你自己了。你看你以前的日子多好過,那樣不好嗎?”
  徐斯隻是看著她,看得江湖心裏有點發了毛,她難堪地別過頭,他問她:“那晚你離開的時候,為什麽哭了?”
  江湖轉個身,尋到一處不引人注目的出口,拔腿就跑。
  風吹亂她的頭發,衝入她的鼻腔,讓她呼吸困難,讓她流淚也困難。她就這麽沒有目的沒有方向地狂奔,也不知道能跑到哪裏去,似乎遠離人群就能遠離塵囂,就能遠離一切的煩惱和心魔。
  徐斯還是追上了她,就在山腳的湖邊。他從她的身後抱住了她,把她攬入自己的懷內。江湖掙紮著要離開,可是被他死死抱著不放。兩人一路踉蹌,雙雙倒在草地上,徐斯翻身壓住欲起身的江湖,雙手箍住她的頭,狠狠吻了下去。
  江湖從來沒有被徐斯這麽霸道地吻過,他的唇舌灼熱,可以把她整個地吞噬,壓迫得她幾乎窒息。她無法躲避,隻能承受。雙手在糾纏中逐漸無力,她癱在草坪上頭。
  徐斯慢慢抬起身體,望著她的眼睛。
  江湖又哭了,眼淚從臉頰滑過,他伸手拂去她的淚。
  “為什麽又哭了?”
  她的聲音帶著哽咽,一字一字很清晰地說:“徐斯,放過我,也就是放過了你自己。”
  徐斯把頭埋在她的脖頸之間,“江湖,你什麽都不願意跟我講嗎?”
  江湖的身體逐漸僵硬了,她的雙手慢慢擱在他們之間,把他輕輕擋開。他挺了挺身子,坐了起來,她跟著也坐了起來。
  夜幕下,他們都坐在草坪上,彼此看不清對方的眼底到底流露的是怎樣的情緒。
  徐斯先開了口,“我們要把這個啞謎打到什麽時候呢?”
  江湖慌忙地截住他的話,“我知道你很聰明,你會猜到我心裏頭最大的秘密、最大的困惑,或許——或許還有其他的事實,我還不知道的。可是,不要說出來,不要點破它,我們可能都負擔不起。”
  “你什麽時候才能認為自己有足夠能力去負擔?”
  “如果一直無力承受,我寧願就此一直回避下去,遠離這一切。徐斯,我是我,你是你,我的情況不允許做成像你這樣,請你——請你成全。”
  徐斯霍然起身,無聲離去。
  江湖已經記不清她是第幾次用這樣的拒絕把徐斯推拒到心門之外,這是一種傷害,成為他自尊上頭的一道傷痕。這也會是她心頭的傷痕。
  多少個夜晚的輾轉,碧海青天夜夜心的情懷,已將她折磨到無力。這種淒涼無助的苦果,唯有自吞。她不能夠向任何人傾訴,也沒有資格傾訴。
  江湖站了起來,就在清風明月之下,無論如何,接下來的路,她也要一個人走完的。
  回到城裏以後,日子照舊過了下去。
  江湖接到高屹的電話,是在海瀾的葬禮之前。她很意外,高屹打電話過來時,聲音很冷靜,用她自小就熟悉的語調說:“海瀾的葬禮在周日。”
  江湖內心一慟,半晌說不出來話,最後才曉得安慰一句,“高屹,節哀順變。”
  高屹說:“我很好,你放心。”
  江湖在心內無聲地喚了聲“高屹哥哥”。
  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江湖,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坎子,海瀾走完了自己辛苦的一生,這麽短暫,又這麽多難。
  江湖買來紙箔,跪坐在那幅全家福前,疊了一晚上的元寶。
  她記得高媽媽葬禮之前,父親命下屬往喪葬用品店買了香燭紙箔放在家裏,在家裏燒過一陣紙箔,火盆裏紅紅的火舌,躥得很高。江湖害怕地躲在自己的房裏。
  她抬頭望望年輕時候意氣風發的父親,對父親說:“爸爸,很多人都走了,也有很多人敗了,如果一切都不存在了,那該多好。”
  年輕的父親笑著望著她。
  江湖疊了三個晚上的紙箔,在周日時,全部帶到了海瀾的葬禮上。
  海瀾的葬禮在北區的殯儀館舉行,儀式很簡單,很多老同學都參加了。大家臉上都有哀痛。海瀾教他們的時間雖然很短,可是她留給不少人一段美好的回憶。
  江湖走進靈堂,恭恭敬敬朝海瀾的遺像鞠了三個躬,高屹以家屬位還禮。她把手裏的紙箔遞給高屹,高屹輕聲說了一句“謝謝”。
  一年多未見高屹,也未聯係他,他又瘦了很多,但眼神依然鎮定,一如既往。
  江湖轉頭看著海瀾的遺像,這個女人明眸皓齒,心地善良,被內疚和病痛折磨,也依然會有淡然的神采。她聞高屹,原來這麽相像。
  江湖心頭一酸,眼淚掉了下來。
  高屹拍拍她的肩膀,江湖一震,她沒有想到高屹還會對她做出這樣愛撫關心的手勢。
  “不要難過,她走的時候很安詳。”
  他的手還撫在她的肩膀上,她想起母親去世的時候,他走到她的身邊,抓住她的手,無聲地安慰她。
  江湖默默地站到了他的身後。
  緊接著,齊思甜戴著一副墨鏡走了進來,也是恭恭敬敬行了禮,同高屹交流了兩句,就站到了江湖的身邊。
  她講:“世間是不是真的很不公平?”
  江湖答:“關於這個問題,我們已經討論過了。這個世界也許隻有相對的公平,沒有絕對的公平。”
  齊思甜說:“江湖,我還是說不過你。”
  “在這個場合,我們不適合再談論這些問題。”
  “我明年就要結婚了。”
  江湖一愕,但在靈堂裏也說不出“恭喜”之類的話。
  “海老師病危前,我來看過她幾次。她總是勸我,做人要珍惜幸福。她自己這麽辛苦,還總是把好的建議無私地給予別人。”齊思甜哽咽,也拭了拭淚。
  江湖喃喃重複,“珍惜幸福。”
  “如果當年海老師能夠得到多一些的機會,就算壽命還是這些年,但是能得到更多的幸福。”
  江湖的心揪了起來。
  她想起了當年,悲劇一再地上演,直到無法遏製。
  她閉上眼。
  很久很久,有人拍拍她的肩,她睜開眼睛,竟是洪蝶溫柔的臉龐。
  洪蝶說:“好孩子,你瘦了不少。”
  江湖本能地往後退了步,“你——洪姨,您怎麽會來這裏?”
  洪蝶一身素服,鬢角也平添了幾分霜色,好像也是憔悴了,沒有了當初的光鮮奪目。
  她不以江湖的見外為忤,隻是隨和講道:“我來參加海小姐的葬禮。”
  江湖狐疑地望了一眼高屹,他的目光停留在海瀾的遺像上,他心無旁騖,世間的一切仿佛同他無關。
  很快地,來祭奠的賓客都到齊了,按照流程悼詞致祭,送死者火葬。高屹一直很木然地站著,而後跟著海瀾的靈柩往火葬室走去。
  他的步履他的儀態,一如既往,波瀾不驚。
  高屹再回來時,現場隻剩下江湖和洪蝶兩個人。江湖蹲著,在殯儀館提供的火盆裏燒著紙箔。
  她沒有同洪蝶再講話,也講不出什麽話,洪蝶應該也沒有心情同江湖講話,隨意地拉了椅子坐下來,望著躥高躥低的火焰發呆。她們見到高屹回來,洪蝶立了起來,又望了望江湖,終究不曾說出什麽來。
  這副奇怪情狀看在江湖眼內,她心裏作了另一番計較。
  她沒有在儀式結束時即刻離去,是有些話想跟高屹說說的,可是洪蝶也沒有走。她們倆耗在這裏,等到高屹回來,又各自不知該講些什麽好。
  反是高屹對她們說:“多謝你們來送她一程,天不早了,早點回去吧。”
  洪蝶先走了,江湖遲疑地看著洪蝶的背影,又望了望高屹,她把全部勇氣鼓起來,“高屹,我很難過——”
  高屹眼色溫和,是江湖從來沒有見過的溫和,他從來都沒有用這樣溫和的眼神望過她。他說:“江湖,我做了一些讓你難過的事情,直接導致你麵臨極度窘迫的境地,我很抱歉。”
  江湖隻是搖頭,“雖然我以前也幻想過要你向我道歉,或者說認罪,可是,那是太過自私的想法,我想——”她試探地小心地問,“你和我都明白是什麽意思?”
  高屹說:“我知道。”
  江湖苦苦一笑,人人都是心知肚明著蛛絲馬跡的真相,這些真相讓她沒有辦法再理直氣壯地麵對一些人一些事,其中辛苦,隻有自明。
  高屹說:“江湖,這兩年多來你很辛苦,可是你做得很好。你要好好走下去。”
  江湖望牢高屹,這個她少女時期就牽掛的少年,他們一起度過了並不算愉快的青春期,中間還發生了不能挽回的傷害。她已分不清對他到底是初戀的愛慕,還是夾雜著青春歲月的遺憾。
  隻是他這樣一句安慰,好像是春風拂過她被嚴冬幾乎凍僵的心房,暖暖地回了回氣,酸澀又湧上鼻頭,她嗚咽了,“高屹哥哥,對不起——”
  高屹說:“江湖,你不必向我道任何歉。”
  “我知道,來找我的兩家百貨公司,都是你介紹的吧?”
  高屹笑了笑,“什麽都瞞不了你。”
  “我一直受著別人的照顧,一直過著很舒適的生活,我以為一切是理所當然的,從來不知道道謝,也不知道感恩,更不知道別人在生活中會曆經的艱難。我從小到大一直是個很討人厭的孩子吧?”
  “因為你有一個愛你的爸爸。”
  “是的。”江湖苦笑,“他很愛我,很愛我。”
  高屹說:“早點回家吧。”
  “那你呢?”
  高屹把海瀾的遺像取了下來,說:“我明天開始會放個長假。”
  “也好,你太辛苦了。”
  這一晚,江湖把紙箔全部燒給海瀾,才回到家中。近一年來,她又沒法在晚上安然入睡了,她從自己的房間,踱到父親的房裏,抱著抱枕,蜷縮在父親的床上,昏昏沉沉地才眯了一會兒,就被電話鈴聲驚醒了。
  電話是嶽杉打來的,她在那頭說:“江湖,你讓我查的事情有點眉目了。”
  江湖的昏沉被遽然驅散,她猛地坐起身來,猝然的用力不禁讓自己有心驚肉跳的感覺。她急急地喚了聲,“嶽阿姨——”
  那頭的嶽杉答:“當年環宇利都一案裏,代表國內央企表示收購環宇金融在澳大利亞房產的辦事處就在香港。”
  江湖慢慢地幾乎本能地屏住了呼吸。
  “當時高屹設局讓你爸爸入局,還有兩個重要的助力。當時利都百貨計劃以高價向環宇金融出售香港的百貨大樓和附帶的寫字樓,其中75%是用換股的形式交易,環宇金融用自己的股票作價售給利都,餘下的才用現金支付。如果環宇本身的股價穩定,利都雖然冒了些風險,但也未必賺不到利潤。因為環宇金融在澳洲主要投資房產和畜牧業,股價一直很穩定。”
  “你爸爸收到這個內線交易的信息時,還沒有貿然出手,但是這時候四水市政府重新討論了紅旗集團的股權問題,方墨劍答應你爸爸再幫忙談個確切的金額,但是金額還是比較大的。就在這個時候,有央企想要購買環宇在澳洲的房產作廠房自用,出價頗高,進一步哄抬了環宇的股價。”
  “一開始,市場因為這個利好消息喧嘩了,利都的股票被炒得很高,有人因此賺得盆滿缽滿。你爸爸就坐不住了,我在當時勸過你爸爸謹慎,誰知道他像著了魔一樣根本就不聽我的。他一入局,整個情勢就急轉直下了。我們都知道的是高屹當時代表利都,和環宇的相關代表一起向香港的監管機構說明兩家的換股計劃,隻有環宇金融肯擔保合同的作價金額在三年內不會滑落,利都才會簽下這個買賣協議,如果環宇的股票下跌了,損失的這筆數額,利都有權向環宇追討,這樣利都的董事會就很難同意簽訂合同。這個時候,偏巧金融風暴襲來,澳洲房產迅速貶值。所有事情一起發生,趁這個時機投機的大戶全部損失慘重,你爸爸也不能幸免。”
  江湖緊緊揪住自己的胸口,氣息堵在喉嚨口,不上不下,煞是難受。
  “江湖,那家央企駐港代表處的負責人,從前是徐風投資的高層,洪蝶的心腹。就是他和環宇接洽購買廠房的事情。”
  江湖整個背都挺直了,意料已久的涼氣從腳心緩緩貫入。所有發生過的事實如同她所猜測到的一樣,會像車輪一樣,一輪一輪滾到自己的麵前,再重重壓到自己的心上。她狠狠地呼出了一口氣。
  嶽杉繼續講道:“紅旗集團旗下的投資公司和沈貴合作的項目也有第三方入股,那家公司注冊地在香港,法人也是洪蝶。”她問江湖,“孩子,你現在能不能告訴我,你為什麽要我去查洪蝶的事情?在原來的整宗事件裏,我都不知道存在洪蝶這麽個人,是不是她一手策劃了這些事情?我現在都懷疑四水市政府向你父親鬆了口,答應讓你爸爸增持股份也和她是脫不了幹係的。”
  江湖支吾無言。從央求嶽杉重新整理紅旗集團的財務資料,重新查詢父親過往的那些投資的項目開始,她就一直在矛盾,在猶豫,是不是將知道的懷疑的統統毫無保留地告訴嶽杉。
  這樣一個嶽杉,為了江家父女,可謂不求任何回報地付出了。
  可是,她又該怎麽說呢?她知道的那麽一星半點,同現今查出來的這些資料聯係起來,簡直是有如驚濤駭浪一般的過往。一個浪頭過來,足以將嶽杉在心中建立的二十餘年的江旗勝的豐碑一把推倒。
  不可以,她不能夠這樣做。江湖的掌心冒出了細汗,她閉牢嘴,不發任何聲音。
  而嶽杉繼續說道:“江湖,你這孩子,唉,當你找我去查這些事情的時候,我的心裏就有數了。你對你的爸爸,唉,不管怎麽說,不管你爸爸曾經做過什麽,他對我來說,都有他特別的意義。”
  江湖難過地喚道:“嶽阿姨。”
  “我進紅旗集團的時候,你爸爸才三十多歲,風華正茂,雄心萬丈,事業剛剛起步。我的丈夫是個不成器的酒鬼賭鬼,把我每個月的工資都花到了麻將桌上。有一次我不肯給他錢,他揍了我一頓。第二天,我帶著臉上的傷上班,被你爸爸看到了。我不知道他從哪裏知道我家裏的事情,他找到我老公,給了我老公一筆錢,對我老公說:‘是個男人就不應該拖累老婆,如果再讓我知道你打老婆,要你好看。’”
  “就因為你爸爸這樣一句話一個動作,我決定再難也要離婚。我鼓起勇氣,終於贏回我的自由身。後來你媽媽去世了,他沒有再婚,一個男人帶著你這樣一個小女兒,過日子難免是辛苦的。江湖,我對你爸爸真的沒有任何的癡心妄想,我隻是覺得這個男人這麽有本事,卻又能對你媽媽做到這一步。你媽媽真是一個幸運的女人。”
  “後來,我爸得了腦梗塞,我弟弟又在美國留學時在校園槍擊案中被流彈掃到腿部,傷情很嚴重,醫生要他截肢。治療費住院費和兩頭奔波的旅費讓我花光了所有的積蓄。你爸爸很慷慨地出了醫藥費,還為我聯係了美國的醫生。那時候我是真的想過以身相許來報恩。我也這麽做了,我在他的麵前,把外套脫了,他卻輕輕為我披上,我還記得他對我說:‘嶽杉,你不是那種隨便玩玩的女人,就不要輕賤自己。我沒有辦法給你想要的名分和感情,就不能來占你的便宜。’”
  “是的,江湖,你爸爸他不占我的便宜,對我來說,也許是我的遺憾。我再也無法回報他為我所做的一切,可我記著他,我記著他一輩子。”
  江湖握著話筒,隻帶著千般的幽怨,萬重的惆悵。她望牢相片內的父親,英挺的男人在年輕時候,麵對柔弱女子的困境伸出援手的無意的英雄之舉,就羈絆了女人的一生。
  江湖十分的於心不忍和愧疚。
  嶽杉又是重重歎氣,她說:“江湖,我是女人,你也是女人,你的心情我明白。世間的事情就是這樣難,特別是感情,我知道你心裏的結。你和徐斯——我隻希望,你可以真的讓自己好過一些。你因為徐斯不忍心親自來查這些事情,我是可以理解的。孩子,我知道你一定還知道一些事情,你不告訴我沒有關係,因為對我來說,不管是好的還是壞的,都影響不了你爸爸在我心目中的地位。他已經走了,我也活了大半輩子了,一切都不能改變了。可是,孩子,你接下來怎麽辦呢?”
  江湖哽著聲音答:“阿姨,您這些年是怎麽過來的,我是知道的,理解的。也許,我也會像您這樣。”
  嶽杉難過地在那邊流下了眼淚,她的聲音也顫抖起來,“江湖,你不應該承擔你爸爸留下來的壞影響。你去國外吧,遠遠地離開這個地方,時過境遷之後,一切都會好的。”
  江湖的淚跟著滑落下來,她未曾體會過這樣一份無私的關愛,全心的付出,根本不奢望回報,更加不會怨懟。這個女人,對她,對她的父親幾乎是付出了一生最美的年華,而根本不在乎父親所做過的一切,隻將父親最好的一麵保留在心中。
  她哭了出來,講:“嶽阿姨,謝謝你,謝謝你。”
  掛上了嶽杉的電話,江湖伏在床上哭了很久,外頭明明明月當空,可映入室內,卻是一地死灰,沒有半分的光彩。
  她的整今生命,從看到洪蝶手上的那隻手鐲開始,變得搖搖欲墜,滿顆心內充滿了猜疑、埋怨、憤怒、猶疑、悵惘、愧疚,最後痛徹心扉的是,身為江旗勝的女兒,她竟然找不到立場讓自己能找到一個確切的出口,把這些情緒全部發泄出去,隻能把頭埋進沙子裏,不斷地回避。
  嶽杉為她打開了這個出口,用的方式,說的話,讓她自慚、矛盾、難堪到了極致。
  她盯著窗子,她就是這麽怯懦,不敢明明白白地打開這個窗戶,管它是怎樣一個不堪的真相,應勇敢地探出頭去看個究竟。
  江湖跑進了衛生間,用涼水狠狠地把臉麵衝刷,冰涼的痛感能鎮靜她的神經。她抬起頭來,望著鏡子內的自己。
  那眉那眼,承自父親,有父親的堅毅,可是一看到父親的影子,她就會猝然地避開雙目。
  她自問:“爸爸,如果是你,也許不會有我這些煩惱,對吧?”
  自然無人答她。
  她自答:“爸爸,我做不到,我已經撐不下去了,我總是要麵對這一切的。”
  江湖回到房裏,翻開手機,找到通訊錄,往下翻到H行,找到了洪蝶的號碼。
  這時是夜裏三點半。江湖看好了掛鍾,理智地把手機停在這一行,拉了被子蓋在自己的身上,然後在手機上設置了鬧鍾,設成了清晨七點半。
  然後,她閉上了眼睛,把雙手交叉放在腹部,做了個深呼吸,對自己說:“不管怎麽樣,一定要一個了結了,我不可以再這樣下去。”
  
  Chapter 14 往事並不如煙
  往事就是這樣,
  來得似火,
  去得並不如煙。
  真相如果太重,
  是連自己也要欺騙的。
  
  在這個城市,雖然暖春如馨,但有時候會有猝不及防的倒春寒。
  江湖一出門,就被一陣寒風嗆住,她咳嗽了兩聲,緊了緊身上的風衣。
  自江家駕車去徐家老宅並不遠,這條路江湖已經熟悉了。這次二度走上這條路,同第一次走的時候有了天壤之別。自天堂墮入地獄,也不過如是。
  而一切,終須去正式麵對。
  江湖把車拐進那條弄堂,開到終點,在徐家的停車庫把車停好了,深深吸了兩口氣,才下了車。
  徐家弄堂邊的一座小花壇不知何時栽了桃樹,江湖不記得第一回來的時候看到過這樣的景致。
  此時豔春三月,桃樹風華正盛,一朵一朵綴於枝頭的粉紅小花開得分外妖嬈,遠遠看去,仿佛一簇一簇的蝴蝶翩翩飛於其中。
  江湖在桃樹下站定片刻,想起徐斯送給她的竹節海棠,也是有著這樣儼然的花姿。
  隻是海棠花小,不若桃樹壯觀,擁有這樣壯觀的花團錦簇的蝶飛之態。
  江湖輕歎一聲,摁下了徐家的門鈴。
  很快就有家政服務員過來開門,江湖說:“我是上周和洪女士約好了今天十點的,她從意大利回來了沒有?”對方點點頭,把她引上了二樓。
  第一次來這裏的時候,徐斯的母親就給過江湖一個出乎意外的下馬威,而後她又乍見洪蝶手上讓她聯想萬千的手鐲,導致並沒有將徐家好好端詳。
  徐家的一樓客堂間還是上一回來的模樣,幾乎沒怎麽改變,也許這個模樣被維持了很多年,已是徐家一段不變的曆史背景。
  這同江家一樣。父親從不輕易改變家內裝飾,老式的家具老式的擺設萬年不會更變。
  這是屬於他們的曆史。
  江湖上了二樓,靠東的一間客廳正是上一回吃飯的那間,再往西還有三間房,家政服務員把江湖引進朝東的一間。
  一進去,原來是間花房。內室全部用透明玻璃塑頂,陽光透進來,暖暖的姹紫嫣紅,滿滿的一室花香,讓人說不出的通體舒適。
  洪蝶穿了一身白色便裝,提著水壺,正給一盆海棠澆水。
  陽光在她身後,花紅在她身前,灑出的水珠好像起了一層輕霧,人在縹緲之間。
  江湖在門口靜靜站著,家政服務員不知何時已經退了出去。
  洪蝶把頭抬了起來,臉龐如玉一般白潤。因為陽光的普照,江湖幾乎看不出來她臉上的歲月風霜。
  她的笑容依舊和藹,朝江湖招了招手,“你來了,這裏坐。”
  江湖繞過門口的兩盆花,一步踏進花房,才恍然發覺門口擺著的是兩盆令箭荷花。春天的令箭荷花尚未開花,翠綠的莖葉卻有十分的精神。
  洪蝶笑道:“你對這花很熟吧?徐斯前年叫人特意搬了一盆出去。”
  她指了指跟前,江湖走過去,那邊放了一條藤木長凳並一座方木茶幾。
  洪蝶說:“這裏還和徐斯的外公當年布置的一樣,沒有在花房裏加舒適的桌椅,老人艱苦慣了的。”
  江湖小心翼翼地坐在長凳的一角。
  洪蝶放下了手中的水壺,落落大方地坐在另一角。
  方木桌上放著一隻英式的骨瓷茶壺並兩隻茶杯,她伸手翻開茶杯,倒了茶,再推到江湖的麵前。
  茶葉很好,一股清香撲鼻,在花香四溢的花房內竟絲毫沒有被衝淡。
  江湖執起杯子來,輕輕吹氣,輕輕抿了一口。
  洪蝶隻是一直看著她,等她放下了杯子,才慢慢開口講道:“好孩子,真不錯,再困難難堪的情形,都能挺住。”
  江湖定定地望著杯中的茶葉,旋轉,及至塵埃落定。
  洪蝶笑,“我一直在想,你什麽時候會來找我。”
  江湖仍望住茶杯內的茶葉。
  洪蝶朝門口令箭荷花的方向點了一點下巴,“那隻花盆,本來是一對,有一隻被徐斯搬走了,現在又被放在他的辦公室裏。現在這一隻上頭寫著一句話。”
  江湖是有著極好記性的,她馬上就可以講出來,“想人生待則麽?貴比我高些個,富比我鬆些個。嗬嗬笑我,我笑嗬嗬。”
  洪蝶笑,“你果然是天分極高的孩子,江旗勝有你這樣的女兒,他應該可以瞑目了。”
  江湖淒然地又抿了一口茶,安撫住自己蠢蠢而愈發激越的心。她問:“富貴確實隻如浮雲,嗬嗬一笑,人生就過去了。不是嗎?我爸爸已經不在了。”
  洪蝶側目,好好看了她一會兒,想要撫一撫她的發,被江湖一個瑟縮躲開。
  江湖把頭抬了起來,她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能平直坦然一些,“洪姨,今早我很冒昧地給您這個電話,我是想問您討您還欠我的下半場故事。我想,您心裏是有數的。”
  洪蝶收回了手,也自顧自抿了口茶,“下半場,是嗬,我還欠你下半場的故事。”她問,“江湖,你知道了些什麽呢?”
  江湖畢竟還是定力不足,手微微發了顫,她說:“我去過漠河縣,我打攪了爸爸的老同學,知道你和我爸爸早就認識了,他們都說你們以前談過朋友。我想起了你在天城山給我說的故事——”江湖絞緊了自己的雙手,這個她存在心裏的問號,令自己午夜夢回都會忍不住戰栗的問號——這一刻,終於即將揭曉,“我在想,一直在想,這個故事和我爸爸的關係——”
  洪蝶把目光從江湖的臉上移開,不知落在花房內哪簇花團之中。她說:“我上次的故事講到哪裏了呢?”她捶了下額頭,“對了,講到丫頭從監牢裏出來了。”
  洪蝶的神色慢慢變得凝重,“情人不講錢,商人不講心,奸人不講義,任何倒過黴吃過虧的人都應該記住這些道理。記不住,再摔一次,是自己活該。但是,十八歲的丫頭不懂這個道理。”
  被放出來的丫頭,再也沒有一天睡踏實過,明月當空,也是看成魑魅魍魎,每日每夜,備受煎熬。
  她的鄉親因為她和她父親犯下的罪行而疏遠了他們,她的存在就是村裏的一場笑話。
  這時候她大病了一場,整整七天燒得天昏地暗,等到她清醒過來,隻覺得眼前滿是蝴蝶飛舞,抓不住現實世界的邊際。
  她起身,很艱難地給自己倒了一杯涼茶,杯子裏都是茶垢和灰塵,她已渴不擇杯,全部喝了幹淨。然後坐在炕上,所有的神誌回歸以後,她隻想問個為什麽。
  她不知道小榮為什麽就這樣走了,為此她找過班長,也找過兵團的團長。班長和團長都告訴她,因為組織紀律什麽都不能告訴她。團長的老婆見她瘦得可憐,偷偷拉了她到一邊,語重心長地說:“丫頭,別再把心放在良心被狗吃的男人身上了,你爹就是他告的。”
  這天,如遭雷擊的丫頭不知是如何挪動自己沉重的腳走回家的。她在四壁貼滿剪紙蝴蝶的家中枯坐了一整晚,心裏隻是反複轉著同樣的念頭——一定要尋到小榮問個清楚,也許,也許一切隻是誤會,並不像團長老婆講的那樣。小榮也是自身難保。也許,小榮是求過情的。
  她又找到了班長家,賴在他的家門口不願意離開。班長也得到了回城的指標,正和老婆打點行李。他的老婆禁不住丫頭的苦苦請求,勸班長把小榮留下的在上海的地址給了她。
  從漠河到上海,這是一條迢迢崎途。
  丫頭把全副的家當都變賣了,買了車票,自漠河摸到了哈爾濱,又買了火車票到了首都,在首都的火車站排了好幾天的隊,才買到去上海的火車票。
  坐在從北向南的火車上,丫頭強迫自己挺著腰,一直看著火車窗外一座接著一座的山巒,好像崎路永無止境。
  經過了這些崎途,她終於到了上海。
  丫頭從來沒有到過這麽大的城市,馬路這樣的寬,車子這樣的多。她背著行李過馬路,沒有看清紅綠燈,險些被麵包車撞了。車裏的司機罵著她聽不懂的上海話,她害怕極了。
  上海的弄堂又這樣窄,彎彎曲曲,交叉縱橫,她一條一條地找,都沒有找到她要找的地址。而身上的錢越來越少了。
  丫頭沒有辦法再住到招待所,隻能在火車站的雨棚下臨時給自己鋪了個床鋪。有撿垃圾的流浪漢見她漂亮,幾次三番想欺負她,她隻好戰戰兢兢地躲到車站的崗哨亭邊上。
  崗哨亭的老警察看她可憐,給了她熱水和點心。
  上海有種點心叫生煎,丫頭吃著生煎,就在想,為什麽要叫生煎?難道這不是活生生的煎熬嗎?
  老警察問她要來了地址,幫她問了問人,原來這處地址的人們被分配到一家鞋廠,全部搬進了市裏分配給鞋廠的宿舍區。
  丫頭問來了宿舍區的地址,竟然是在浦東。又要坐車又要坐輪渡過江,那邊一片蘆葦茫茫。丫頭咬了咬牙,淩晨時分就起身趕了一個早,坐輪渡過了江。
  她第一次看到黃浦江,昏暗的天,黃色的水,江風陰冷陰冷,直吹到人的骨頭裏。
  她下了船,找不到該坐什麽公車,隻好一路問著人一路走,還是走不到那個遙遠的地方。
  終於走到這個地址的時候,太陽已經高高升起。
  她永遠都忘不了這天的朝陽如血,老舊的工廠旁邊是一片一片的農田,田埂上滿是隨風搖曳的黃金花,荒涼而蕭索。
  工廠的門口掛著紅綢,有一個工人模樣的人走了出來,手裏挑了-杆長長的鞭炮,又有好幾個工人跟著走了出來。他們說說笑笑,其中一個掏出了自來火,擦一下,一星火點,巨響衝天,震耳欲聾。
  有一輛黑色小汽車從遠處開了過來,如一隻黑黝黝的怪獸,裏頭鑽出一個健朗的身影。
  丫頭捂住胸口,看著那邊工人又興高采烈地拿出幾支高升,放在馬路中間點燃。
  嘭的一聲,高升在半空中炸裂,仿佛一顆熾熱心髒被活生生炸開。
  所有的工人都簇擁著那個身影,往工廠裏走去。
  丫頭站在這頭,竭盡她的全力。她在盯著那個身影,怎麽這樣的熟悉?
  他穿了一身觸目的黑西裝,要多體麵有多體麵,他還把頭發留長了,有了點劉海,不像以前那樣總是剃出青青的頭皮。
  他——他的胸前還別了一朵大紅花。
  丫頭搖搖欲墜,伸手就抱住身邊的電線杆子,她在想,胸前別著大紅花是個什麽意思?她軟軟地坐在了電線杆邊上。
  丫頭在工廠附近徘徊了三天,才終於又看見了小榮。小榮的身上沒有穿西服,而是穿了一身工人的藍布裝。工人的藍布裝沒有那麽觸目了,讓她能大著膽子在他身後叫了他一聲。
  小榮回過頭來,眼中既沒有驚慌,也沒有失措,隻是微微皺了一下眉頭,用熟悉的憐愛的口吻說:“傻孩子,怎麽跑來了這裏?”
  他把她領到了工廠附近的招待所,一路上遇見不少熟人,他同他們打招呼,他們都狐疑地看了看丫頭,小榮沒有多解釋什麽。
  到了招待所裏,小榮又出去買了一袋蘋果,回來給丫頭削了個蘋果。丫頭拿著蘋果,小榮把她抱在懷裏,一手撫摸著她的臉。他的氣息溫暖,讓丫頭把什麽話都哽在喉嚨裏講不出來。
  許久許久,小榮終於說:“我還要上班,等我下班過來我們再聊,好不好?”
  丫頭隻好點頭。
  小榮給她買了招待所裏的洗澡票,領著她到澡堂子門口,說:“你先洗個澡,好好睡個覺。”
  丫頭扭頭就看到澡堂子門口的玻璃上倒映出自己邋遢的模樣,而麵前的小榮這麽白皙俊秀。
  她紅著麵孔,進了澡堂,把身子搓洗幹淨。
  晚上小榮又過來了,帶來了兩瓶可口可樂、一包紅腸、一包夫妻肺片、半隻烤鴨。他沒有說什麽話,隻是把菜使勁地都往丫頭的碗裏夾。
  丫頭餓了好多天,是被餓狠了,乍見這許多好吃好喝,狼吞虎咽吃了好幾口,才想起來一連串想要質問的問題和發泄心中累積的憤怒。
  可是小榮沒有給她這個機會。
  這天有很好的月色,小榮見到抬起頭來的丫頭,還是當日樹林裏的那般鮮嫩妍麗的顏色,便俯身吻了下去。
  丫頭永遠都記得,在小樹林裏的那夜,小榮給她吹了一曲《小小竹排江中遊》,她偎依在小榮的懷裏,小榮的親吻像山風一樣溫柔,小榮的眼神卻像山火一樣熱烈,可以將她焚燒至死。
  她隻要看見小榮的眼神,就發不出任何的聲音,懷著的一顆心,可以全部掏給這個男人,任他求取。但她如何能知道,這個男人的求取是她所承受不下來的。
  這一夜,不過是繾綣了半夜。小榮是後半夜走的,臨走前對丫頭說:“我會給你一個明白的。對不起。”
  丫頭睡得正迷糊,聽到了他那句“對不起”,猛地警醒過來。小榮已經走了,身邊的半個枕頭是冷的。她抱著那半個枕頭心想,不可以這樣,她是來問個明白的。
  可是,她等不到問個明白的那一刻了。第二天天才蒙蒙亮,招待所裏就吵吵嚷嚷進來了一大幫警察,還開來了警車。他們一間一間查房,拉出來了很多男男女女,男男女女都被他們丟上一件衣服蒙住頭,拉到了派出所裏。
  一直到被當做犯人拷問時,丫頭才驚醒,原來警察把自己當成了賣淫女,而招待所,根本就是一個淫窩。她驚恐萬分,說自己是來找人的,她把小榮的名字和地址給警察,警察卻說查過該地址的居民,沒有一個人是叫江榮的。
  虧得犯事的老鴇到底有些良心,證明了丫頭的清白,可是警察還是把她當做盲流遣送回鄉。
  不過隻有一個禮拜的時間,丫頭迅速地憔悴下去,形容枯槁,又是被警察一路一路送回來的,回到家鄉,早已經閑話紛紛。
  小榮始終沒有出現。。
  而她回到漠河的時候已經有了三個月的身孕。
  此時的丫頭,竟然有了無比的堅毅,她撫摸著肚子,心想,這個孩子是一定要生下來的。她已經什麽都沒有了,不能再失去唯一的至親。無論他的父親是如何的狼心狗肺。
  村裏的計生辦剛剛成立,要開始執行計劃生育工作。有人把未婚先孕的丫頭舉報了,計生辦的人便想拿丫頭做個典型,勒令她去打胎。
  這時,她已經有了六個月的身孕,肚子變得很大,行動是不方便的,可是到了這樣危急的關口,竟能迅速地打點好行裝,蹣跚地躲到了山林裏。
  這一年的冬天很冷,丫頭在山上找了一處山洞,過起了最原始最艱苦的生活。她挺著肚子劈柴生火,打水做飯,偷偷下山從相熟的鄰居家買食物,她還能用自製的彈弓打一些野兔野雞。
  團長的老婆知道她的行蹤,也是帶著解救她的好意,神神秘秘地同她講起一樁交易。有對新近死了兒子的夫妻,因為女方不孕,男方的媽逼得緊,想問丫頭買下孩子。團長的老婆認為這是一個好主意,丫頭可以得到一筆錢,還可以重新嫁人。
  丫頭緊緊捂著肚子,把團長老婆趕了出去。後來團長老婆又來了幾回,都被丫頭打了出去。她生產的那一晚,團長老婆又來了,這一次來得正及時,慌忙幫她找了村裏的穩婆過來接生。
  這是一個難熬的夜晚,丫頭的魂與魄幽幽地分離著,整個身體被肢解得七零八落。誕生一個新的生命,是這樣的痛這樣的苦。
  她淌下淚、汗、血,這麽反複煎熬。
  兒啼響起來時,她暈死過去,再醒過來時,竟然還在無盡地腹痛。她分不清痛了有多久,再度醒過來時,穩婆還留在身邊,手上抱著一個嬰孩,遞到她的麵前。
  丫頭的聲音雖然虛弱,但是斬釘截鐵地說:“我應該生了兩個娃娃。”
  穩婆堅持,“是一個。”
  “團長的老婆呢?”
  “丫頭,你糊塗了吧?你明明生了這一個。”
  “是兩個。”
  穩婆把嬰孩摜到她的懷裏,扭頭跑掉了。
  皺巴巴的嬰兒,小得跟剝皮的老鼠一樣,她抱在懷裏,號啕大哭。
  丫頭是在山上養了大半年的身子之後,才決定帶著孩子離開家鄉。
  這個北方的小縣城,來來去去就是這麽些人,他們鄙棄她,計生辦的人想著法子要處理她,她必須逃走。
  這必然又是一條艱難的路途,丫頭一路往南方跑,也不知為什麽就非要往南方跑。她懷裏抱著小小的孩子,一路乞討,一路打著零工。她撿過垃圾,偷過電線,賣過野菜,幹過最好的活不過是在飯店裏跑跑菜、迎迎賓。有流裏流氣的客人調戲她,她狠狠給了對方一巴掌,第二天老板就把她辭退了。
  日子很難,丫頭隻想找到一個合適的能夠安身立命的地方,讓自己和兒子有個相對安穩的環境,可是,並不是那麽容易。
  而雪上加霜的是,她才在南方的一個小縣城找到一個在菜場賣豆腐的工作,她的兒子就發了高燒,還引發了肺炎。丫頭沒有多少錢,醫生不給開藥。她無助地看著不過一歲多的娃娃燒得臉頰通紅,最後急得直哭,還給醫生下了跪。
  醫生表示無奈。好心陪伴丫頭來醫院的菜場賣雞蛋的女人悄悄告訴她,在菜場前頭的理發店裏,有種特別的生意提供給這個小縣城裏的男人,一夜就可以賺到很多錢。
  丫頭記了起來,她看到過就在大半夜裏,男人在那個理發店裏進進出出,裏頭時而會傳出荒唐的呻吟。
  她懷抱著兒子,想了大半夜,在清晨的時候,敲開了理發店的門。
  這是另一扇黑暗之門。
  在黑漆漆的屋子裏,她赤條條地躺在床上,有人推門進來,她閉上了眼睛。衣衫被狠狠撕開,身下銳利的刺痛告訴她發生了什麽。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很長的一段時間,丫頭在夜裏總不能睡好。黑夜裏獰笑著的是豺狼是餓虎,把她拆皮剝骨,吞噬下去。
  每夜都是極漫長的。
  丫頭開始還會啜泣,到後來就漸漸不會哭了,雙眼空洞地瞪著烏黑的房頂,任人擺布。一直到早上,惡靈就會全部退散,她可以看到她健康的孩子。
  隻要看到孩子,就好像看到了全新的朝陽,她就有加倍的勇氣活下去,走下去。
  這雖然是個不堪的工作,卻讓丫頭用很短的時間賺到不少錢。她本來就有逃出生天的勇氣,而有了錢,她就有了逃出生天的辦法。
  終於,她積累夠了足夠的資本,可以開始另一段奔波的旅程。她開始尋找新的起點。
  丫頭愛看報紙,小縣城的報紙上也寫著“效率就是生命”這樣的標語,成千上萬的人湧向最南方的那個特區城市,仿佛那裏就是新的希望和未來。
  她下了決心,打點好行裝,帶了兒子,又一次開始流浪。
  丫頭去了深圳,幾經周折進了一家工廠打工。她很賣力地幹活,很用心地結交朋友,很快就升了職,當上了車間主任。她以為她會靠著這間廠慢慢回複到恬靜的生活,慢慢忘記過去的一切。
  可是命運不讓她清靜。
  那天,丫頭如常地下班回家做好了晚飯。這天幼兒園組織孩子們看電影,會由老師送孩子們回家。可走過了飯點孩子還沒有回來。她著急起來,在廠區內外找了好半天。兒子的老師急匆匆跑來找她,領著她趕到醫院。警察等在手術室外,把情況簡短地告訴了她。
  孩子們回家時,經過工廠廠區前的十字路口,有輛桑塔納失控了一樣衝過來,軋傷兩個孩子。
  丫頭在手術室外一直坐到天黑,手術燈終於滅了,醫生走了出來對著所有人搖了搖頭。
  孩子彌留的時候,張著小口,隻微弱地說了一句話:“媽——媽,我想爸——爸。”丫頭陪了孩子整整兩天,不吃也不睡,整個人幾乎已經木掉了。一直到孩子沒有了任何氣息。她癡癡地望著孩子,俯下身抱起孩子,把臉貼在孩子冰冷的麵孔上。
  她決定休個假,把孩子的遺物整理了一遍,又去了上海。在繁華大上海,她已經不像當初那樣無助,她在這幾年裏積攢了一點存款,也交了些能幫上忙的朋友。她費了些周折找到了小榮的新地址。
  那是一個老式石庫門區,用上海人的話說,還屬於上隻角。蜿蜒的弄堂,讓她分不清從哪裏進去可以找到她想找的人。
  就在這個時候,她聽到一串銀鈴般的笑聲飄過來,嬌憨而稚嫩地叫著:“爸爸,爸爸。”
  丫頭躲到了房簷下,從另一條弄堂裏駛出一輛自行車,年輕的父親推著自行車,前頭載著小女兒,身邊跟著美麗的妻子。
  他的妻子問:“為什麽要我們一起去挑轎車?你自己看著辦吧。”
  他答:“還是你看看,你覺得好,我們就買。”
  弄堂口有綁絨線的老婆婆,扁著沒有牙的嘴對這一家人說:“你們好福氣啊!”
  年輕的父親上了自行車,等妻子坐好了,才飛也似的衝出了此地。
  丫頭從房簷下出來,站到了太陽底下。
  她想起來這個年輕的妻子好麵熟,好像在那座田埂間的工廠門口見到過,當時小榮穿著西服,還戴著大紅花。
  原來她是他的妻子。
  丫頭抬頭望望太陽,太陽都不能讓她的全身暖和起來。
  她在這條弄堂附近徘徊了好幾天,住在附近的小旅館裏,甚至還買了一輛二手的自行車。她每天都悄悄地跟看小蓉。
  他們每天清晨六點半起床,七點帶著小女兒出門,到馬路對麵的小吃店吃早飯。早飯很豐盛,有白粥、油條,還有生煎。然後妻子留在家裏做家務,小榮則用自行車載著女兒去幼兒園,然後自己去上班。他上班的地方就在丫頭去過的那間工廠,門房裏的老頭叫他“江科長”。
  小榮工作時,丫頭會在工廠旁的稻田埂旁坐一天,對著碧藍的天金色的稻田發一整天的呆。
  工廠裏的工人在午飯後會出來放鬆,丫頭聽到他們聊天,他們說:“江科長不管怎麽說,也隻是老廠長的女婿,老廠長還有兒子,這廠子將來歸誰,難說!”
  丫頭用手捂住了麵孔,心中不辨悲喜。
  小榮下班以後,會先去幼兒園接小女兒,再在路邊的小吃店裏給小女兒買一個雞蛋餅,小女兒會吵著要酸奶,他就很聽從地買了酸奶。
  這是一個很疼愛孩子的父親。丫頭心酸地想。小榮從小就父母雙亡,原來他會把全部疼愛都給自己的孩子。
  到了第三天,小榮沒有去上班,他去了一間工廠,然後開出了一輛黑色的小轎車。丫頭跟不上小轎車的速度了,等她騎回到那條弄堂口,黑色小轎車已經炫耀一般地停在路邊。
  小榮送了兩位朋友出來,丫頭認出來其中一位就是小虎。
  小榮和小虎關係還是這樣的好。從漠河到上海的關係,他想維護的,還是可以維護得很硬,他想拋開的,也可以硬起心腸拋開。
  丫頭感覺冷,她想跟蹤些什麽呢?她又能再做些什麽呢?她把自行車又賣了,打點好行李,去火車站買車票,路過一家洋快餐門口時,有很多人在排隊。她記得她的小兒子一直渴望可以吃一頓這樣的洋快餐。她沒有很多錢,沒有辦法滿足兒子的願望。她想,她應該替兒子嚐嚐這頓洋快餐的炸雞是什麽味道。
  店裏的客人很多,丫頭和一個陌生的年輕人拚桌。年輕人有很好的賣相以及和善的神情。丫頭看著覺著他麵善。他大口吞咽著漢堡,吃著吃著就流下了眼淚。
  丫頭怪異地又望了望他。她想了起來,在小榮的弄堂口和小虎在一起的就是這個男人。她遞了一塊手絹過去。
  年輕人轉過頭來,能看清眼前女子的臉上有一種少見的、絕倫的神采,眼睛裏滿滿盛著的都是憂傷,他突然就有了傾訴的意思。他前言不搭後語地說著話,他說他的兄長代表中國新興的企業家去美國參加研討會,大巴在沙漠區翻了,他很想念兄長。
  他說著說著,發現坐在身邊的美麗女子哭了,而她眼睛裏的憂傷滿滿沸騰起來,漸成了火焰。
  丫頭在胡思亂想,這今年輕人有個工廠,這個年輕人認識小榮,她沒有了父親,也沒有了兒子,在這個淒冷世界裏等於什麽都沒有了。
  走出快餐店時,她對年輕人說:“我一直想找個工作,你能不能幫幫我?”
  江湖捧起茶杯,茶杯裏隻剩下茶葉,一滴水都不剩了。
  她牽掛已久的因由,她也早知道會是一道霹靂,把她的世界劈得支離破碎。
  她捧著茶杯的手不住顫抖。
  而洪蝶繼續說道:“我後來又去老家查過當年的卷宗,江榮的名字列在證人一欄。我給小榮找再多的解釋也全部都成為泡影。”
  江湖抖著雙唇,問:“當——當你再出現在我爸爸麵前的時候——那——那——”
  洪蝶抿唇一笑,“叫江榮的時候,他見到我都不皺一下眉頭;叫江旗勝的時候,他見到我又怎麽會動容?此去經年,江湖風浪早就把他的狠心腸煉成了石頭。他走私、賄賂、陷害、殺人,每一件事情都幹得利利落落,何來良心上的不安?從他出賣了我爸爸,並且為了脫身置我爸爸於死地的那一天開始,從他在和我上了床以後,轉頭就把我當成妓女向派出所告發的那一刻開始,江旗勝就在梟雄之路上一路順風了。”
  江湖說:“他見到了你,然後——然後——你們就——”
  洪蝶蹙了蹙眉尖,“他重新遇見了我,舊情複燃是再容易不過的事情了。而錦上添花的是,我是徐風集團的副總裁,我的丈夫在多年前就得了癌症去世了,如今的我孑然一身。他在我身上投資多少又能收益多少,他心裏早盤算明白了。他甚至打過你和徐斯聯姻的如意算盤。利益不嫌多,是江旗勝一貫的操守準則。隻可惜那時候徐斯心不在此,隻是敷衍了他一番。”
  江湖撫上了心口,“你是、你是處心積慮,一個回馬槍殺得我爸爸措手不及。”
  洪蝶溫柔地瞅著江湖,“要殺你爸爸一個回馬槍,不是這麽容易的。傷人一千,自損就要八百。”
  “環字和利都的事情,那個央企插了一腳,是不是你指示的?沈貴的項目,是你安排我爸爸加入的?”江湖一連串地發問。
  “利都的那件事情不過是個舉手之勞。而沈貴,嗬嗬,江旗勝早就不滿足賣衣服賺錢,他投資房產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了。”洪蝶微笑,“你去見了沈貴,問到了關於我的事情,才去的漠河吧?這一整個故事和你自己猜的差了多少?”
  江湖攬了攬自己的雙肩,“我是去見了沈貴,他告訴我你和我爸爸都準備結婚了,你們是三十多年的舊識。我想到了你告訴我的那個故事——那個故事——”
  洪蝶笑,“我就知道隻要一點點線索,你一定能自己串起整宗事件,也會清楚應該是你爸爸對不起我。”
  “一切的線索都是您給的,或者——”江湖定定地看向洪蝶,“洪姨,您本來就想讓我知道一切的,是不是?”
  “江湖,我沒想到你這麽善良。”洪蝶的語氣柔軟,憐憫一般地說,“你查到漠河以後竟然不敢親自再查下去了,是不是怕親自查到這些一下承受不住?我想,你一定是日日反複想著你爸爸到底做過哪些傷天害理的事情,才得來這些不爽的報應。你這丫頭甚至避開了徐斯,這都太辛苦了,孩子。”
  江湖閉了閉雙目,“我隻是、我隻是沒有立場責怪您、控訴您、埋怨您。”
  “你是江旗勝的女兒,你比誰都了解你的父親是個怎樣的人。我能想象得出你的煎熬。”
  江湖咬住了下唇,幾乎要咬出血來。
  “你心裏清楚可能沒有立場責怪我、控訴我、怨恨我,可最後還是忍不住借了嶽杉的手,幫你查明真相,對不對?”洪蝶說。
  江湖別過頭,可是忍不住譏誚地說道:“洪姨,原來你的天羅地網還包括一直盯著我的想法、我的行為。”
  “你還是太年輕了。如果換做你爸爸,他絕不會因為受不了內心的煎熬來給我打這個電話問真相的。”洪蝶拍了拍江湖的手,“在這個世界上,欠債還錢,欠命還命,是應該的,這樣才有公理。江旗勝欠我爸爸一條命,欠高班長夫婦兩條命,也許還欠了很多人的命,這是你和我都不知道的。”
  江湖真正地無言以對了。世間至大至大的難受是自己的親人被指責、被控訴,而自己找不到半個狡辯的理由。她戰戰兢兢地問:“你是什麽時候和高屹合作的?”
  洪蝶沉默了一下,“很奇怪,你爸爸一直很照顧高屹,也許他心裏還有愧疚這個詞,也許——”她怪異地頓了頓,“我並沒有和高屹合作,我發現市場上竟然有人和我一樣要整你爸爸,而且選了這個好時機,我是有意外之喜的。我早就懷疑是利都裏頭有人設計和環宇金融串通,唱這出雙簧炒高股市,以便從中獲利。我很樂意推一把成其好事。為了讓你爸爸相信,我請舊下屬用些關係做些動作促成此事並不是件難事;為了讓你爸爸深信不疑,我自己名下的投資公司也入了不少利都的股票。”
  “但這個方案並不能完全打倒我爸爸。”江湖駁道。
  洪蝶頗為讚許地朝江湖笑了笑,“當然不能,要扳倒你爸爸哪有這麽容易。多管齊下才能萬無一失,也是老天要亡他。沈貴的項目用的承建商資質不夠格和偷工減料是出名的,那塊地土質疏鬆,本來要做綠地之用,而他們貪心造樓,此刻樓不倒,他日也會倒。樓倒得也正是這個時候。”
  “而且,我和你爸爸重逢以後,你爸爸利欲熏心,一直希望和我強強聯手,不停鼓動我出錢和他一起在海外成立個私募公司。我自然順了他的意思。這個公司很隱蔽,為你爸爸做了很多私下的圈錢交易。在關鍵的時候,也能切中你爸爸的命門。在利都的投資上,在沈貴的項目裏,這個公司的介入都讓你爸爸的損失十倍於明麵上,而得罪的人就更加是得罪不起的了。”
  洪蝶明明有一張柔美絕豔的麵孔,可如今看在江湖的眼裏,令她生出了十分的懼怕,每一個毛細孔都會滲出冷汗來。她花了多少精力和時間,編織出這樣一張網,四麵八方鋪天蓋地而來,要置人於死地。
  “四水市政府為什麽改變了對紅旗集團股權處理的意見?他們本來已經在股權問題上鬆口了。”江湖叫道,而後又自答,“是了,是不是方叔叔?您早就把方叔叔……”
  洪蝶隻是笑而不語。她的笑容瑰麗如刀,女色如刀,才能如此鋒利。
  江湖幾乎是叫了出來,“那麽,我爸爸——我爸爸為什麽會突然心肌梗塞?”
  洪蝶仰頭,看了看玻璃牆外明媚的陽光。她被陽光刺到了眼睛,用手擋了一擋,轉而看向杯中茶葉許久,才緩緩開口,“隻有抓住你爸爸的命門,他才能就範;隻有萬力齊發,才能讓他萬劫不複。你爸爸很精明,事情已發生,他就來質問我,我也問了他這些年來折磨了我很久的問題。他全部都承認了,如何陷害了我爸爸,又如何陷害了我。所以我把你哥哥的照片拿給他看,告訴他,他可憐的兒子被車撞死了。他看到你哥哥的照片,整個人都懵了,你知道為什麽嗎?”
  洪蝶的聲音,忽然飄忽起來,有種凜冽的寒意。
  “高屹在十歲的時候就到了你家,你爸爸記得高屹小時候長的是什麽樣子。”她又笑了笑,“如果我的孩子能長大,應該和高屹長得很像。”
  江湖不由自主地就往後跌去,手中杯子也被拋在了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響聲如驚雷,震得她滿腦子嗡嗡作響。
  幸好洪蝶伸手扶住了她,她甩開洪蝶的手,跌跌撞撞退到一角,腳邊的東西絆了一下,正是那盆令箭荷花。
  洪蝶也立了起來。
  “環宇和利都的事情之後,我打聽到高屹是高班長的遺孤,我當然查過高班長夫婦是怎麽死的。高屹一直在香港的利都工作,而你爸爸一直有投資利都的股票。這之間的聯係一看即明,連我都一下就看出高屹包藏禍心,你爸爸又怎麽可能看不出來。他是從來沒有把高屹這點複仇的小心思放在眼裏,他太自負了,根本不屑回避小輩的暗箭。很好。關鍵的時刻,我就助了高屹一程。高屹也真是背水一戰了,他和我不約而同地做了同一個舉動,我們都把自己的財富投入到這場賭局中,哄得你爸爸深信不疑。你爸爸最大的一個缺點,就是他以為別人和他一樣唯利是圖。”
  說完,洪蝶突然仰頭大笑,笑聲透出蒼涼的淒厲,聽得江湖難受極了,隻看著她身體軟了一軟,整個人都搖搖欲墜的。
  洪蝶勉力地支撐住自己的身子,“這都是報應,報應!是對他的,也是對我的。我從來沒有放棄尋找我的大兒子,我一直堅信他是活著的。我找過團長老婆,他們一家很早很早就偷渡出了國,之後就和國內斷絕了音訊。可是,就在環宇和利都的事情發生以後,他們回國了。這女人主動找到了我,她說她皈依了天主教,這些年來受到良心的譴責,要向我贖罪。當年他們決定回到城裏後再從福建偷渡出去,正在想辦法籌錢。恰好高班長的孩子病死了,他又因為工傷失去了生育能力,所以他們出了高價托人買個嬰兒來養。團長老婆說,她當時看我可憐,才出了這個主意,見我不願意,原本想算了。可是,沒想到我生了一對雙胞胎。我生下老大時昏昏沉沉,她貪念一起,就把老大抱去賣給了高班長夫婦。他們兩夫妻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替江旗勝養大了兒子。”
  “我立刻回到東北查了高屹的出生記錄,他根本就沒有出生證明。我又找到高班長家的親戚,他們證實了高屹是抱養的,他們還給我看了高屹小時候的照片,和我可憐的小兒子小時候一模一樣。”
  江湖顫著手,指著洪蝶,卻隻能傻傻地喃喃,“爸爸——高屹——爸爸——”
  “你爸爸看到了小兒子的照片,我也告訴了他,他可憐的小兒子是怎麽死的。我還告訴了他,他本來可以有一對聰明伶俐的兒子,他的大兒子這麽年輕就有這種心計設局,還有這種狠勁。你爸從我這裏離開回了紅旗集團,最後能倒在他的辦公桌上,而不是監獄裏,是他的福分了。”
  花海之中的洪蝶,聲音還是那樣的平靜,仿佛說出的這些颶風巨浪都是過眼的一縷灰塵,那樣的輕。她在花海之中,又像是在巨峰上,翻手為雲,覆手為雨。
  江湖不住地顫抖。這個女人,竟然有著這樣的手段,這樣的方法。她背靠著花房的門,萎靡地虛弱地滑落到地上,用微弱的聲音問:“高屹知道不知道?”
  洪蝶說:“孩子,你從小就生活幸福,從來不知道世間疾苦,這是你的一份幸運。江旗勝作為父親,是個好父親。高屹作為哥哥,也是個好哥哥。他們不想讓你知道,就絕不會讓你知道。”她走到江湖的麵前來,“可你也有和他們同樣的洞察力,你隻要想知道,也總能知道的。”
  江湖用手背捂住嘴,死死地,想要把哭泣的意圖堵住。
  洪蝶慢慢蹲在她的麵前,“在日本見到你的時候,我就在想你這麽傷心,這些磨難就把你打倒了,你是不是能站起來?如果是江旗勝,一定能遇神殺神,遇佛殺佛。”
  江湖終能憋住了這一口氣,“所以,你告訴了我半段的故事,其實,其實你一開始就想把我爸爸的——的——惡貫滿盈全部告訴我,是不是?你隻告訴我一半,就好像給我喝了一半的毒藥,留我個活口,日後再流瘡流膿。”
  洪蝶隻是微笑,那麽善意的笑容,看不出一絲一毫的惡意來,她說:“孩子,你不應該來找我的。”
  她一步一步往前進,江湖往後縮著肩膀,雙手反在背後扶著門框站了起來。
  花房裏光彩繚亂,她看不清眼前的是天使還是惡魔,接踵而來的真相已超出她的神誌她的心理所能承受的範圍。她慌不擇路地往後退,一直退一直退,一直到有人在她身後扶住了她。
  徐斯麵對著嬸嬸,沉聲說:“您別再說了。”
  他被江湖猛地推開了,江湖根本不去想為何徐斯會出現,就踉踉蹌蹌一路奔下了樓,奪門跑了出去。
  徐斯腳步一動,洪蝶就在他身後說:“別追了,追上了你們也不知道要對對方說什麽。”
  徐斯定在原地,他慢慢轉身過來,“您真的不能改變主意了?”
  洪蝶又回到花房內,坐了下來,徐斯跟著進來。
  她仰頭看著窗外熱烈的太陽。
  她說:“我的大半生好像都在期待著這個結果。”
  “叔叔會很難過。”
  “他臨終的時候,讓我放棄過。但是我停不下來了。”
  “嬸嬸——”徐斯伸出手來。
  洪蝶避開了他的手,說:“你已能保全徐風,其他的統統不關你的事情,我也不會再牽累你們。”
  徐斯收回手,轉過身走了出去,最後回頭,他說:“嬸嬸,你的心裏真的好過嗎?為什麽不把這些都忘了呢?”
  洪蝶幽幽歎了一口氣。
  徐斯跨出一步,快速下了樓,也出了門。
  江湖跌跌撞撞衝出徐家大門,上了車,發動了汽車慌不擇路地開了出去。
  自從在漠河知道了洪蝶和父親曾經戀愛過的過往後,她敏感地聯想到洪蝶曾說的那半段往事。這段過往所可能牽連出的事實,就像生在身體內的癌細胞,每分每秒都在折磨她,讓她顧慮,讓她掙紮,讓她戰栗,讓她痛不欲生,讓她不忍麵對。
  而真相,就是這樣一個鮮血淋漓的猙獰傷口,醜陋無比又疼痛無比。所有的疼痛又是不可宣泄的,正如她在之前隱隱然已經預料到的。洪蝶有著這樣一段不堪的過往,她的父親正是這一切的罪魁禍首。
  江湖的全身都在發抖,她以為自己有足夠的勇氣麵對,沒想到還是不行。世界就在腳下變成了碎屑,她不知自己身陷何處。
  她想到了高屹。她在想,高屹知道了這一切之後,又是怎樣麵對的呢?
  而他,什麽都沒有對她說。
  江湖掉轉了車頭,一路瘋了一般地飛速趕到了利都百貨,把車停好,她就開始打高屹的電話,對方一直是忙音狀態。江湖穿過她做過活動的大堂,坐上員工電梯。她記了起來,小紅馬旗艦店開業的時候,她在這裏見過和高屹並肩而立的洪蝶。
  他們說過些什麽呢?
  她匆匆進入百貨樓的前台,問前台小姐:“我找高總。”
  前台小姐猶猶豫豫答道:“高總離職了。”
  江湖驀地一驚,扭頭就想往高屹家中趕,突然驚覺自己根本不知道高屹住在哪裏。
  她略略鎮定,問前台小姐:“可否告知高總的地址?”
  對方十分警覺,江湖又補充道:“我有個項目一直同高總接洽的,請您幫幫忙,真的很緊急。”
  前台小姐不管江湖如何哀告,就是不願意告知高屹的地址。
  江湖垂頭喪氣地走出了辦公區。
  外頭是熱鬧的商場,對麵就是小紅馬的旗艦店,年輕的父母帶著可愛的孩子在裏頭開開心心挑選衣服。門頭上跳躍的紅色馬駒,有一種浴火奔跑的姿態。
  江湖看到徐斯迎麵朝她走來。
  他說:“我知道高屹住哪裏。”他抓著她的手,不容分說地拉著她坐電梯下樓,進地下車庫拿車。他把她塞進車裏,自己坐在駕駛位上。
  江湖的眼圈紅著,發也淩亂,就一會兒的工夫,又回到了天城山那夜的樣子。
  徐斯把車前的麵巾紙盒遞到她的麵前。
  江湖啞著聲音說:“我不會再哭了。”
  徐斯收回紙盒,“一切都會過去的,隻要你願意,就沒什麽不可能。”
  江湖拚命搖頭,她說:“徐斯,我不是你,江旗勝是我的爸爸,我的爸爸。這些事情,這些事情——”她狠狠抿緊了唇。
  但徐斯說:“江湖,你最後選擇了主動找嬸嬸,應該做好心理準備去麵對一個最壞的真相。”
  江湖抓著胸前的安全帶,過了半會兒,她問他:“今天你既然在家裏,我想,你應該是知道了這些事情。你是什麽時候知道的?”
  徐斯歎了氣,“我和你一樣,一開始知道的都是一些蛛絲馬跡。最早應該是在叔叔臨終前,他和我聊了好幾次嬸嬸。他說,嬸嬸有極高的管理能力和資金運作能力,能和我媽配合得很好,她們可以成就徐風的事業。但是,他又很慎重地提醒我,要我一定要注意嬸嬸的投資方向和交際圈。除此以外他就什麽都沒有說了。我猜他應該非常了解嬸嬸的過去,但是他愛她,所以不忍心在任何人麵前說她的舊創。”
  “叔叔去世後幾年,嬸嬸和舅舅一度走得很近,舅舅為了她和舅媽離婚是我們家心照不宣的秘事。我媽一直忌諱這些事。我以前以為嬸嬸沒和舅舅有結果是因為我媽,一直到你爸出現在她身邊。我開始覺得奇怪。尤其是沈貴的項目和利都的項目都很可疑,我試探過嬸嬸,攪黃了和沈貴的合作。後來,我才發現嬸嬸在香港早就有了自己的投資公司,還和你爸爸在海外注冊公司做了私募。她對徐家畢竟是有感情的,沒有讓她的私仇影響徐家的產業。”
  “我找的私家偵探把你在哈爾濱和漠河的行蹤報繪我,我就去查了你查過的資料,比你查得更徹底。然後我瞞著我媽私下找嬸嬸談了,她把一切都告訴了我。”
  徐斯轉頭望了望江湖,“你為什麽一直不肯把你知道的這些告訴我呢?幹嗎非要一個人承受?我建議嬸嬸和我媽去國外旅遊,她們都去意大利好幾個月了。現在隻要高屹是安全的,她作為一個母親就有可能把過往全部抹掉,安心生活下去。我希望她可以放下過去,也不要再牽涉到其他人了。況且,我舅舅在這件事情裏也有撇不清的關係。這也是我的私心。嬸嬸回來參加完海瀾的葬禮,又被我哄走了,可我沒想到你最後終於還是打電話給她了。”
  江湖扭頭望著窗外,低喃,“你在怪我,是不是?”
  徐斯隻是喚:“江湖——”
  她一直看著窗外,於是他選擇暫時沉默。
  徐斯把車開到了離百貨公司不遠的一處酒店式公寓前停下來,他們並肩進去,到服務台詢問高屹的房號,得到的答複是高屹前天已經退房並且結算了租金。
  他們從酒店式公寓出來,天空一反常態地陰了大半。風挾帶著塵土飛揚起來。
  走到車前,江湖攔住了想上車的徐斯,她說:“你回去吧。”
  徐斯把手插到褲袋裏,看牢她。
  她果然是已經知道了,他俯身過來,一把將江湖抱在懷裏。他說:“江湖,你不應該再用這些事情折磨你自己了。”
  江湖把頭扭開,不想麵對他的眼睛。
  江湖在他的懷裏說:“徐斯,我不知道該怎麽麵對你,也不知道你現在對我的愛和憐憫會不會因為這些前塵往事而終有一天變質,你——本來也不是容易妥協的人,如果你因為今天的妥協,而在日後生出加倍的後悔,我也是不情願的。”她又一次慢慢推開了徐斯,“我們都沒有辦法把這些發生過的事實全部抹殺。我的親人,你的親人。徐斯,我過不過去。我在今天之前,在還不知道全部真相的時候,隻要一想起我們兩家之間可能存在的恩恩怨怨,就沒有辦法再坦然地麵對你。你之前追問我,我都沒有勇氣告訴你這些事情,告訴你我能猜到難堪往事,告訴你我的爸爸——我的爸爸——我——我不知道該如何再麵對你的嬸嬸、你的媽媽、你的家庭,現在還包括你的親戚。新的矛盾舊的矛盾,每一個矛盾都是我們之間的一道鴻溝,我沒有辦法跨過去,真的沒有辦法。”
  徐斯就站在她的對麵,凝神望牢她。
  他從來不曾有過這樣無辜而深情的表情,她也終於相信了他對她的情之所鍾。
  可是錯的時間錯的對象,隻有千般悔恨萬般遺憾。
  徐斯沉沉出了一口氣,他緩緩地說:“江湖,這一年多來,我一直反複想著一個問題,我沒法再騙我自己——江湖,我愛你。”
  江湖忍了很久的眼淚,沒有辦法麵對這樣的徐斯再忍住,“可是,可是我沒有辦法再跨到你這裏,用一句‘重新開始’,開心地接受你的愛,再過以前的輕鬆富貴的生活。你嬸嬸她——在今天之前,我隻是憑借猜測就已經沒法麵對了。但是今天,就在剛才,一切都落實了,我連回避的機會都沒有了,我更加沒有辦法回到以前了。是的,這都是我自找的,我是可以回避的。可是我沒有辦法,那是我的爸爸——他——他再怎麽樣——也是我的爸爸。你心裏也是有數的,我們——就不要再互相欺騙了,別的人——也絕對不會允許我們這樣互相欺騙。與其繼續痛苦下去,我們——不如不見。”
  她說完,狠下心,咬下牙,鑽進車內,把門重重關上鎖住,踩下油門,將徐斯遠遠拋離,好像也能將所有有關的甜蜜的悲傷的回憶全部拋離。
  當她在父親的命輪軌道內繼續父親延續下的命運時,江湖想,自己就已經失去了很多自由。
  她流下了眼淚,天空也落下了雨。
  
  江湖是在兩天後,才從嶽杉那裏得知原來高屹去了香港,向香港律司商業罪案調查科自首,環宇金融和利都百貨在兩年多之前的內幕交易正式浮出水麵。
  江湖問嶽杉:“我想去香港一次,能不能見到高屹?”
  嶽杉說:“原則上是不可以的,他還在被調查期間,除了律師,誰都不能見。但是我聽說高屹根本沒有找律師。我想不通他到底是怎麽了?”
  他是無法再承受陷害生身父親致其死路的良心譴責。江湖沒能把這句話說出來。
  這晚,她跪坐在父親的相片前,望住父親。
  她對著相片說:“爸爸,爸爸,你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
  無人答她。
  她說:“爸爸,我很累。”她伏在了沙發上,看到了櫥上擺設的那些獎狀,昭示著父親曾有的煊赫。
  他可以豪擲千金,幫助那些生活在貧困之中的人們;他也可以極盡君子之道,溫柔體貼,用男性特有的豪情和細心關愛女性,解救其困其窘而不乘人之危。
  可是,在另一麵——
  他用盡手段獲取利益和榮耀,他忘情棄愛,置恩人戀人於死地,最終,他踏上巔峰,然,山峰下頭早已堆積了累累血債。
  念及此處,江湖幾乎再度心碎。
  父親泉下可知他的兒女為他吞下的苦果償還的苦淚?
  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昭昭日月,誰都不能幸免。
  江湖抱緊了自己,縮成了一團。隻留在相片內的影像,隻留在記憶中的父親,隻能在相片裏抓牢著她的兩條小腿,在現實的路途上,再也不能帶給她任何一片庇蔭。
  
  江湖還是在第二天動身去了香港,同嶽杉約好碰麵。
  隔了好幾個月之後的再相見,嶽杉幾乎大吃一驚,江湖整個人不是清瘦了,而是曾有的神采走了大半,仿佛經曆過什麽浩劫一般。
  她搖搖江湖的手,“你到底怎麽了?”
  江湖還能鎮定地對嶽杉講:“阿姨,我很好。您放心。”
  她已下定決心,不管嶽杉問還是不問,她都絕對要維護好嶽杉心中的父親形象,不能生一絲一毫的損傷。江湖咬住這個關口,沒有向嶽杉透露。
  她們在香港走了一些江旗勝舊時留下的人際關係,終於得到一個在合理範圍內的通融,可以同高屹通個電話。隻是一切需高屹同意。
  正被拘留調查的高屹很快給了回應。江湖可以在調查科的辦公室裏,同拘留所內的高屹通電話。
  當拿起話筒,江湖的手不自禁地顫抖。她緊緊握住話筒,貼到耳朵上。
  那頭傳來高屹穩穩的、熟悉的一聲——“江湖”。
  她喚了一聲,“高屹——哥哥。”
  高屹在那頭沉默片刻,“你已經都知道了?”
  “哥哥。”江湖又喚了一聲,突然之間,胸中縱有萬語千言,隻不知這一切該從何說起。
  高屹說:“不要難過,就像之前那樣,倒下去你還是可以站起來的。你已經做到了,不是嗎?”
  江湖問:“你是什麽時候知道的?”
  那邊的高屹沒有答,停了一會兒卻說:“小時候在你家裏,看到你爸爸對你百般疼愛,你提的所有要求他都答應,到哪裏都會帶著你。縱然是在開會,也把你安置在身邊。有一次他把我叫到工廠給你補課,我看到你坐在他的大腿上趴在他的辦公桌上做作業。而他在打盹,但是雙手還沒忘記抱著你。我知道他是一個好父親,他的孩子會是他最大的弱點。”
  江湖握著話筒,隻是聽著。
  “我的爸媽對我也是這樣疼愛。在黑龍江的時候,我爸每天到學校接我放學,回到家裏,媽已經燒暖了炕;我寫作業的時候,她坐在炕頭給我焙腳。爸被判死刑的那天,媽舊疾複發得了肺水腫。你爸出現在我的麵前,我媽就對我說,是這個人害死了我爸,要我記住。”
  “她——”高屹遲疑了一下,“她來找我合作時,我以為是個好機會。這個機會我等了很久,你爸爸的強大超乎我的想象。我不知道這輩子有沒有可能真正超越他,但是我做的選擇和他當年的所作所為,不分軒輊。”
  江湖難過地說:“不,這——也不是你的錯。”
  高屹繼續講道:“她說得很對,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賬埋單。我按照我的賬本走下去,這怨不了別人。”
  江湖問:“你恨不恨——她?”
  高屹輕輕笑了聲,“如果我處於她的境地,和她的選擇會一模一樣。我哪裏有資格恨她?”他停了停,“她——對我來說,不過是一個可憐的母親。在日本的時候,你來質問我時,我已經覺得奇怪了,事情順利得不可思議。回到上海以後,我查過當時的一些線索,查到了她。她——那時常常會出現在我的公寓樓下,出現在海瀾的醫院裏。”
  “其實——我一直知道我是我爸媽抱養的。這世界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小時候我們家親戚之間就傳過風言風語,爸媽才決定遷居到深圳去的。但是他們一直把我當親生兒子看待,我才更要幫他們討回公道。我回老家給爸媽掃墓時,老家的人告訴我有兩撥人來打聽過我,一撥就是當年把我抱來的夫妻,另一個,就是她。再回上海的時候,我直接去找了她。”
  江湖淚盈於睫,“哥哥,你太辛苦了。”
  高屹說:“江湖,你經曆的苦難不是因為你的錯,你一定要好好保重。”
  江湖的眼淚如泉一樣湧了出來。
  時間已經到了,高屹掛上了電話。
  調查科的警察上前問道:“江小姐,可否核對你的證件?”
  江湖把隨身帶的身份證、港澳通行證和護照都交給警官,警官一一核實,然後說:“關於高先生私人賬戶的經濟調查已經結束,清算工作也已完成。他拜托我們交付一些物品給你。”
  警官把一個紙包遞上來並打開。
  “這裏是高先生在國內銀行的存折和密碼、股票賬戶,所有的金額在這張申請單上已經由他本人和律師簽字確認,他希望他在本案以外的財產全部由你保管。”
  桌麵上放著的是薄薄的幾頁紙和幾個小本子,警官為她核對金額,剩餘的金額並不是很多。高屹在恨和愛之間,幾乎傾覆了自己的所有,而剩下的,就是高屹所能給她的,他全部給了她。
  原來她從小對他的傾慕和依戀,源於他們牢不可破的血緣。她自小到大,一直想要親近他,走進他的世界,當她終於跨進了他的世界,卻是因為這樣慘烈的一個真相。
  他在知道了真相以後,又經受過怎樣的一番掙紮和糾結呢?在這個過程裏,他不動聲色地竭盡所能地在暗中助她一臂之力。他把全部真相隱瞞,寧願背負她的怨恨,也絕不向她吐露半個字。
  江湖把高屹留給她的東西一一塞進了紙袋,用心紮好,抱在胸前。仿佛這是她過去的一切,現在的一切,未來的一切。
  再次回到上海,江湖仿佛是走過了千山,跨過了萬水,崎嶇道路,讓她身心俱疲。
  嶽杉沒有陪著她一起回來,隻是把她送到了機場,然後握緊了她的手,說:“江湖,我就陪你到這裏了,以後嶽阿姨不能再幫你了。”
  江湖擁抱嶽杉。
  嶽杉拍撫著她的肩膀,就像對自己的小女兒那樣,“嶽阿姨走了太多的路,再回去隻怕會胡思亂想的。隻有往外走,才能開闊心胸。我一直懷念著和你爸爸一起創業的日子,我會一直懷念下去,這是我畢生的財富。”
  江湖在她的肩頭流下眼淚。
  飛機準時起飛,穿過雲層,翱翔天空。朝陽堪堪升起,海岸線如此美麗。
  江湖整個人靠在機窗前,望著外頭。她不能自已地想象著當年洪蝶是怎麽從中國最北麵的漠河縣一路一路走到了上海,又一路一路走到了深圳。風餐露宿,孤寒淒冷,絕望在她身邊如影隨形。
  從浦東機場出來,有一望無際的田野,碧藍的天,世界依舊廣闊。
  江湖望一眼,生出微微的暈眩。
  任冰打了電話過來,聲音有些猶豫,他說:“江湖,徐家出事了。”
  江湖的心裏咯噔了一下。
  任冰說:“洪總向檢察機關自首了,供認曾經和你爸爸一起參與的經濟案件和境外的非法私募,這次連方墨劍都被牽扯進去,可能會被‘雙規’。”
  江湖往後重重一靠,她幾乎是下意識就把手機翻到了“敗類”這一條目,但是望了很久很久都沒能夠摁下撥號鍵。
  她從電視裏看到了徐斯。他穿著一身莊重的深色西服,接受財經媒體的訪問。他說:“我對這次事件給大眾造成的困擾表示抱歉,徐風的投資公司早已和洪女土管理的投資公司分拆,洪女士涉入的經濟行為和徐風的投資公司沒有直接的聯係。有關部門已經查實。至於未來,徐風依然會立足本業,做好實業,再圖發展,能為中國的消費者提供優質的產品,一直是徐風堅持的經營準則。這個品牌成長了二十年,我們的目標是期望繼續朝著中華老字號的方向可持續發展……”
  電視裏的徐斯瘦了些,臉頰生出些胡楂,並沒有剃幹淨。這樣讓他看起來更加成熟。他代表這個實力雄厚的集團,對最近發生的事件做出公眾道歉,態度誠懇,說話實在,證據也是確鑿的。他用沉穩的氣度力挽狂瀾於勢危。
  人人都會對年輕、英俊、氣派、實幹、敏銳、謙虛、嚴謹的企業家產生好感。他還交出了良好的銷售業績和更多的市場份額,讓市場對他的能力充滿了信心。在風雨飄搖時刻,徐風的股票不降反升。也許人們都認為更新換代才有更快更高的發展,舊物去了新的才能衝進新的天地。
  也許過不了太久,人們就會忘記徐風曾經二女稱霸的曆史,把洪蝶的過往抹殺,就真的是一個新的時代了。
  而洪蝶,她的經曆、她的過往、她所做的——江湖似有所頓悟。
  她決定再去看一次洪蝶。打聽好有關洪蝶最重要的調查已經結束,原則上準許外人探視。
  江湖是帶著滿心的惶惑和最後一點謎團,進入了拘留所。
  這天很熱,烈日灼燒,江湖流了一臉的汗。這時已是初夏,銳不可當的熱氣撲麵,逃也逃不掉。
  在探視間坐定以後,洪蝶被女警帶了出來。她說的第一句話是對女警說的,“麻煩找一張麵巾紙給這位小姐。”
  江湖趕忙從褲兜裏掏出紙巾來,說:“不用了。”
  洪蝶笑看著她把臉上的汗抹淨才坐下來。她說:“你長得像你的爸爸多一點,高屹和他的弟弟長得像我多一點。”
  江湖把手垂下來。
  “我沒想到你還會再來找我。”洪蝶說。
  江湖手裏捏著紙巾,她說:“洪姨——”
  洪蝶抬手,“你爸爸欠我的,你贖不了,所以請忘記這份歉意。”
  她的姿態依然瀟灑,依然坦然,依然美妙。她清麗的麵孔有一種超越了年齡的美態。
  江湖幾乎是癡癡地望著。
  這樣的美麗,父親當年如何能狠心離棄?
  她斂了一斂心神,說:“我去香港探過高屹了。這些日子以來,我一直在想你說的那句話,傷敵一千,自損八百。你——”
  洪蝶微微閉上雙目,幾乎經年累積的疲憊由此被拂掃。
  怎麽會是這個女孩,跨越歲月,跨越血緣,跨越仇恨,在倏忽之間,能夠理解到她的內心深處?江旗勝怎麽生得出這麽一個女兒?
  江湖把聲音放得很低很低,像是在內心深處的自述,“您,是不是開始就想好了用同歸於盡的辦法來奪回自己的公道?”
  洪蝶舒緩了雙眉,溫和地微笑著。
  “如果我爸爸沒有去世,最後,你也會親口指控我爸爸,陪著他一起坐牢。是吧?”江湖又問了一句。
  洪蝶這才開了口,“你爸爸的猝死,確實在我的預料之外。”
  江湖吸了口氣,深深的,她說:“洪姨,你通過這幾年的苦心經營,資本積累和收集證據,還不惜放下身段引誘了方伯伯,分化了他和我爸的關係。你應該在方伯伯麵前挑唆過,讓已和我爸爸有了矛盾的他影響當地政府在紅旗集團股權方案上的決定。你利用了人性中的貪財貪色把他們一網打盡了。也許,沈貴也是你布下的一顆棋,最後——”她直裸裸地看著洪蝶的眼睛,“你是計劃好當一係列事件發生以後,你有了足夠的證據可以自首,徹底扳倒我的爸爸,讓他倒台。可是,你沒有想到會發現高屹是你的兒子,所以你心軟了,不能按照原來的計劃進行下去,你要保住高屹的安全。”她停下來,想了想,又繼續說下去,“你一開始忍住沒有告訴高屹真相,但是忍不住一個母親對兒子的思念而頻頻出現在他的麵前。最終他開始懷疑了,自己查出了真相。你一定是一直在阻止高屹自首,可是他始終覺得對不起自己的良心。而高屹自首了,所以——所以你也——”
  洪蝶哈哈大笑出來,仿佛這輩子都沒有笑得這麽暢快過,她說:“小江湖,我真是沒有想到你竟然會是我的知己。高屹的弟弟死了以後,我已經死了一半。世間所有的公義於我來說,都已經死了。”她唇角的笑紋漸漸舒展成一朵蒼茫的笑意,“可是,上天安排我見到了高屹。”
  江湖緩緩地握緊了雙手,“洪姨。”
  “高屹他一直後悔年少時麵對愛情的盲目,用和愛人的分離懲罰自己對養母的歉疚。”
  江湖有氣無力地說:“那——都是因為我爸爸。”
  “有一點,高屹像你的爸爸。當他認為自己身負大仇,完全清醒的時候,可以毅然決然地拋棄愛情。這樣的絕情,可是又有絕對的情癡。大仇得報後,他找到海瀾想要彌補虧欠的愛情。”
  江湖漸漸有了因血緣而生的直覺,說:“高屹他知道一切真相以後,早就做好了自首的準備的,如果海老師沒有生病,也許他會安頓好海老師就去自首。海老師生病了,治不好了,他就照顧著海老師,陪她走完人生的最後一段路。”
  洪蝶的笑容隱沒了,作為一個母親的憂傷浮上她的麵容。她搖搖頭,“江旗勝他這麽冷血,怎麽竟生得出你們這樣的兒女?”
  江湖說,“洪姨,可你還是把江旗勝的女兒從懸崖邊上拉了回來。”
  洪蝶抬起了自己的雙手,她說:“當我選擇這條路的時候,我就不可避免地和你的爸爸走上同一條路。要達到這個目的,需要踩著多少人?環宇和利都一案,還有我為了取信你爸爸跟他合作的那些私募勾當,讓無數人血本無歸。沈貴的樓盤項目,我明知道有許多貓膩,還是攛掇了你爸爸和他成了此事。那樓一倒,砸死了正在施工的民工,還有許多人一輩子的身家搭在裏麵。我早就欲潔不能潔了。”她長長地歎出這口氣來,“江湖,不是我想救你,曾幾何時,我恨你和你媽媽恨得咬牙切齒。可是那晚你在徐斯的房間裏,蒼白的麵孔對著月光,我好像看到了當年在監牢裏無助的我。一夜之間,什麽都失去了。我把你救回來,也沒有安什麽好心,我還想看你的熱鬧和你的好戲。你能夠重新站起來,確實靠的是你自己。你——畢竟血管裏流的還是江旗勝的血。我並不意外你能逆境逢生。”
  江湖按緊了自己的虎口,狠狠按著,想著,想著,最後把心一橫,說:“洪姨,我一直不明白爸爸為什麽把股權自由的騰躍做起來以後還給外公。後來,我漸漸想明白了,因為騰躍不是他的,沒有他的血液。隻有紅旗集團,隻有自由馬才是承載了他的血液和他的情懷。我爸爸,他有很多很多的不對,他害了很多很多的人。可是,他愛你。我一直不知道紅旗集團的含義,自由馬的含義,我的名字的含義,我小名的含義。現在,我全都明白了。他把你的姓你的名你的生肖全部鐫刻在了他的生命中。”
  洪蝶的臉上不出江湖意外地浮現出一種痛苦,使得她的神態格外的淒迷。她說:“所以,你爸爸並沒有全然輸盡。我討回所有的公義,但沒有辦法否認的是我怨他最深最深的,是他對我一片情意的辜負。每每在背人之處,我都沒有辦法擺脫。他早已花光了我的每一寸愛和每一滴血。我遠遠看著他,他的富貴他的榮耀,讓我憤怒,讓我仇恨。可是,我也徹徹底底地忘不了他。我的思想和我的行為,根本沒有辦法從這個枷鎖裏解脫出來。”
  說完了這些話,洪蝶淒然地苦笑起來,她說:“同樣愛著你爸爸的裴誌堅和嶽杉要比我幸福太多了。重遇你爸爸以後,他對我說,縱然他自負可以贏盡天下人,沒有任何人可以在他的眼裏,可是,我一直在他的心中在他的夢中,讓他每日每夜都不能安眠。”
  江湖的臉上,也不住地扭曲而悲傷。
  洪蝶瀟灑地站了起來,這麽居高臨下地對江湖說:“沒有關係,我這輩子已經背負了太多的枷鎖,再加一道將自己畢生鍾愛的男人置之死地的罪行也沒有關係。這盤棋局從開盤開始,就不可能是活局。江湖,你這個聰明的姑娘知道這是我的命門,你替你的爸爸有再多的愧疚,可還是怨我對他下了狠手的。”
  她示意女警要離開了,可是臨走出門時,又回過身來,對江湖說:“我和你爸爸已經蓋棺定論。接下來的路,是好是壞,是你們小輩去走的。江湖,祝你好運。”
  講完以後,她昂起頭來,姿態仍是那樣的優雅。她仍保持著苗條的身段,白皙的肌膚,根本不似她這個年齡的女人該有的,甚至,她的發也如緞一般光滑,一身的風華仍是攝人。
  江湖坐在原處,一動也不能動。
  
  Chapter 15 逆風之處有朝陽
  誠懇相交往,
  懷著愛和恕。
  相唱和,人生曲,
  令彼此心弦蕩震,
  共沐朝陽……
  
  江湖在清晨醒來時,才發現外頭下了雨。秋雨颯颯,打在玻璃窗上,劈劈啪啪的聲音很擾人。
  窗台放著一盆竹節海棠,開得正盛,紅紅小小的花朵,好像蝴蝶在飛舞,襯著窗外的秋色,又是熱鬧的。
  江湖在花前立了會兒,外頭的世界已經是濕漉漉的,她胡思亂想著,可惜海棠無香,可惜這個城市總有這麽多的雨,秋風秋雨使人愁。
  手機響了起來,是工地現場的工程部經理打來的。北區大樓的分店裝修已將近完畢,開業在即,物業方的煤氣管道竟然尚未通好。
  江湖利索地洗漱好,前往解決這樁麻煩事情。
  火紅的保時捷Cayman老馬識途一般在馬路上奔馳。
  雨卻越下越大了,仿佛從天空狂瀉而下。江湖不得不又搖上了窗,把車速減慢,小心翼翼地行駛。
  人生就是如此,隻要還存口氣,就需妥協於現實,亦步亦趨於現實,努力而慣性地過下去。
  她把車在百貨大樓的地下車庫停好,轟隆隆的不知是什麽機器開動的聲音炸得耳鼓膜發顫,雙子樓另一邊的辦公樓還圍著腳手架拉著綠色紗網,灰塵滿天的樣子。
  江湖走進地下停車庫的電梯,有兩個戴著安全頭盔的工人也過來搭電梯,一邊還罵著娘。
  一個講:“原來造樓的沈老板都判了十年,這爛尾工程還搞不定,整天出問題,累死人了。”
  另一個講:“聽說大老板請了建築專家過來又看出鋼結構出了問題,要加固地基。過了個大夏天的黃梅天,又碰上這個秋天雨下得多,這兩天下麵開工,上麵有幾道牆都裂了。”
  江湖聽著有些擔憂,到了地下一層自家的工地上,看到亞克力製的招牌已經通上了電,亮起來很是矚目,又覺著挺有滿足感。
  她跟著工程部的經理一起找了物業方周旋好半天,終於逼著對方答應再跑一跑煤氣管道的事情。從物業辦公室出來時,她看到了二樓的騰躍專賣店已經開了。
  想忍住想忍住,終究還是忍不住。江湖告別工程部經理,上了自動扶梯。
  從春天到夏天再到秋天,又是一段挺長的歲月,江湖一直在恍惚著,從這一年開始,她不像上一年那麽蝕骨蝕心地想念一個人了。
  也許這就是時間的魔力,他們縱有很多的不舍、難受、思念、愛戀,也會在時間的沙漏的磨蝕下,最後化成一縷清風。
  她再看到他的消息,隻有通過報刊和電視了。
  他一向很會利用媒體為他所用,在最關鍵的時刻為他的事業服務。他做到了。
  江湖不知不覺會收集一些報紙雜誌,也不是存心收集的。隻是偶爾看到關於徐風集團的隻字片語,她就會把雜誌或報紙一卷,放到茶幾下頭。
  從這些視頻和照片上看到的徐斯,不是在機場裏就是在會議上。
  他在這半年裏到處跑,從南到北的,還去國外談合作。不是不忙碌的。好在整個人又恢複了最初的神氣,頭發、臉龐無一例外地整潔,穿著總是時髦的,不會讓徐風集團失禮人前。
  所以,當江湖看到騰躍專賣店門口站著的那個人,她遲疑了,她想,這個人怎麽比印象裏又高了?難道是因為瘦了?他怎麽還愛穿白色的衣服,可又把挑人挑得很的白色西服穿得空空蕩蕩。
  也許是她離著他老遠看不真切。
  自動扶梯到了頂點。隔壁一條自動扶梯可以下樓,江湖轉了個身。
  她撐在欄杆上的手,被按住了。
  江湖瞪大眼睛看著按住自己的那雙手。手指修長,骨節清晰。她抬頭看向手的主人。
  一下這麽近的距離,令她的眼睛花了一花,眼前是模糊不清的,可是,溫暖的氣息是清晰的。
  “江湖。”這一道聲音也是熟悉的。
  江湖想要往後退一步,這樣能看清楚一切,好讓自己曉得到底是不是在做夢。
  這些日子以來,她不曾夢到過這個人。
  她被他拉著走上了扶梯。他們緩緩隨著電梯下降。到了地麵上,江湖的一顆心也落下來了。
  江湖問:“你怎麽在這裏?”
  徐斯答:“這家店明天開業,會辦一個活動。”
  江湖說:“我知道。”
  他們身後有人催他們閃開,原來兩個人站在扶梯口就這樣說了起來。
  徐斯提腳先走了一步,江湖身不由己心也不由己地跟了上去。
  徐斯還是用那樣輕佻的口吻說:“我當了好幾個月的空中飛人,快要賽過喬丹了。”
  江湖微笑,“我知道。”
  “這陣子夠忙的,我們上了個新的健康飲料,打算和那個國際大牌再拚下市場。”
  “我知道。”
  “小紅馬又開了五家分店,香港店也準備開業了。”
  “我知道。”
  “還記得親你的龍鳳胎小子嗎?他都快過三歲生日了。”
  江湖側頭認真算了算,“是的。”
  “嬸嬸和舅舅的案子也判下來了。”
  江湖沉默了。
  她不知道這麽一路怎麽就跟著徐斯來到了這處隱蔽無人的拐角,也許是由遠及近的轟隆隆的響聲更大了一些,麻痹掉她的神經。
  當這聲音驟停,當入眼的是三麵用白花花的防水布紮成的隔離牆,江湖才恍然驚覺隨著徐斯不知不覺走到了這處無人走近的工地附近。
  徐斯停了下來。
  他望著她。
  這裏很隱蔽,沒有顧客也沒有工作人員,連工作的機器都適時地停下來,三麵又都是白的,這是一個白茫茫的安靜的無人打攪的世界。
  而他們的情緒在微妙地激蕩著,他們互相望著對方,又各自稍稍別開了臉。
  周圍的空氣都是凝滯的,實在有太多太多的情緒要吐露了。腦海裏浮現的一幕一幕,好像是一部老電影,把過往的甜蜜和悲傷慢慢回放。
  他們又忍不住再度望向對方。
  徐斯語氣很平靜地開口,“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根本對你沒什麽好感。見到你就像見到另一個令人討厭的我——自大、主觀、隨心所欲,從來不在乎別人的感受。在日本的時候,你是那麽可憐,可還是又自大又隨心所欲。從日本回來以後,你天天纏著我要買騰躍,我就想看看,你這麽個千金小姐能做到什麽程度。你要麽是隨心所欲慣了,搞不清楚輕重;要麽就是生活沒了重心,想找個寄托。我沒遇到過一個女人整天煩我,是為了要我幫她創業的。”
  “江湖,我是低估了你。你步步為營地算計我,隻是為了認真投入一項事業。我的想法反而齷齪了,你到底是個什麽樣子的人,我很想看看清楚。我很樂意和你多接觸接觸。”
  “可是,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我有了個奇怪的念頭,我似乎覺得我好像可以代替你爸了,他給過你什麽樣的生活,我也可以。這想法真挺單純,我就是想讓你重新過上這樣的日子,就像你最初過的一樣。”
  江湖抬起眼睛,盈盈地望向他。
  “我想把騰躍賣了,是因為這是一筆好生意,還因為你為了這個工廠太累了。我想,你爸在的時候,不會讓你這麽累。我沒有跟你說,是因為我似乎沒有我自己所知道的那麽了解你,我以為我能拿捏好分寸,讓你順從我的所有決定。這是一個愚蠢的想法。”
  “你是了解我的,我自大、主觀、隨心所欲,從來不考慮別人的感受。你走了以後,我才了解我的這些缺點。我就在想我活了這些年,最後倒是從你身上看清楚了我自己。”
  “我承認在日本遇見你時,我沒什麽同情心,也沒安好心,把這次邂逅當成一場豔遇。可是越接近你,我就越矛盾。我這輩子都沒有過這樣的情緒,我想我是真喜歡上你了。你去哈爾濱和日本的那段日子,我想了很多,我上網找過你寫的帖子,我知道你心裏一直有高屹,那時我還不知道他是你哥哥。你對十來歲發生的事情記得這麽牢。從你在帖子裏寫的那些往事,我知道你小時候對高屹任性胡為,可也對他千依百順,從來不對他用心計。你在我身上用盡了心計,到最後什麽都不肯付出。我長這麽大,除了父親早逝,幾乎沒遭遇過什麽挫折,一向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可是我沒法讓你像牽掛高屹這樣牽掛我。”
  “你離開的那段日子,我是既想徹底忘了你又想徹底留著你。重新見著你,我就隻想留著你,不管那些陳年往事了。可你在我麵前哭了,江湖,我第一次看到你為我哭了。可你還逞強非要一步步推開我。你心裏的這個疤如果好不了,就像你說過的,也許我們以後有一天會互相埋怨對方。”
  江湖就這麽看著徐斯,看著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明亮若星辰,深深映在她的眼裏、她的腦海裏、她的人生裏。
  “徐斯——”
  “江湖,我一直想讓你休息休息。這幾個月來我挺累的,我媽病倒了,現在我們家隻剩下我和她,她受的打擊夠大了,我得照顧好她。有時候我會到你們家樓下逛逛,我看到你在窗台上養了海棠,我一直沒找你,我想讓你平平靜靜過好這幾個月。可是今天這麽巧就碰到了你。江湖——”
  “徐斯,你要我怎麽做?”
  “你什麽時候收拾好你破碎的勇氣呢?你那時候要跳天城山,我把你抓下來以後你用多大的力氣抓我打我?後來你鼓起勇氣,再也不尋死了。我在想,這回你這把勇氣要存多久才鼓得起來?”
  徐斯講完了,看著眼前的江湖。她娃娃一般的大眼睛含著水汽,她的眉形卻修得更加堅毅。
  這是他渴念的,渴念得太久,心上都生出隱隱的痹痛。
  他俯下身去,吻住了江湖的唇,用盡了力氣,仿佛要通過這一個吻,把他的力量他的思念全部傳達給她。
  他鬆開她的時候,看到她又流了淚。她流淚的樣子讓他心疼。他緊緊擁抱著她。
  江湖埋在徐斯的懷裏,她說:“我——”
  可是這句話還沒有說完,突然就發出一聲轟然的巨響,震耳欲聾,仿佛天搖地動了一般。
  在驚恐之前,江湖隻覺得有一股巨大的推力將她猛地推了出去,跟著起了一片塵土,轟隆隆地倒下一片,分不清是防水布還是磚牆。她的眼前一黑,摔在了地下,碰到水泥地的手肘一陣劇痛,劇痛加速了她的魂飛魄散。
  江湖驚叫了一聲,“徐斯!”
  緊接著一陣陣的巨響由後頭迭次傳來,隆隆不斷。
  江湖的腦中先是一片空白,茫然地不知道發生了什麽,隻等巨響歇聲,塵煙散盡,才看見倒塌的防水布水泥板後有徐斯的衣角。
  她瘋了一樣衝了過去,隻是一心想著,徐斯有沒有事,有沒有被落下的水泥板砸到?如果他受傷,如果他出了事情——那邊水泥板和防水布攏成一座小山,她看不見徐斯到底在哪裏,隻能不停地瘋狂地叫喊著,“徐斯,徐斯!”
  莫北走進病房的時候,病房裏早已是人滿為患。
  關止早就到了,還抱著女兒一起來的。徐斯的秘書躬身近前聽他吩咐著什麽,任冰手裏也拿了一疊文件等著請示,徐家的家政服務員也在現場,護士在病床的另一頭幫著徐斯換點滴,主任醫師巡床巡好走出來,身後還跟著一幫住院醫生。
  病床上的徐斯腿上打了石膏,手臂上也打了石膏,腿還被吊了起來,整個人看著就腫上了半圈,十分驚悚。
  關止的小女兒很怕見到這樣的情景,看一眼徐斯,就把頭埋在關止的懷裏不敢抬起來。關止說:“看,徐叔叔像什麽?”
  小女兒搖搖頭,答不出來。關止於是說:“像木乃伊。”
  小女兒學著說了一句:“木乃伊。”
  徐斯同秘書Jane把話說了一半,聽到關止在編派他,於是撥空甩了一句,“要早教別堵我這兒,滾外頭去。”
  關止馬上捂住小女兒的耳朵,“我們不聽徐叔叔的髒話,我們是文明人。”把徐斯氣得差點翻白眼。
  莫北上前笑著說:“關止說你沒事兒跑施工重地,被倒下的水泥板砸成半殘了,我看還行,還有力氣罵人。”他又對著任冰笑了笑,“也有力氣指導工作。”
  任冰也笑了,“徐總可以拿勞模了,我們的高層會議都能改病房裏開。”
  家政服務員端著一碗大補湯說:“你媽媽一定要你喝了。”
  徐斯一臉的不樂意,把湯放在了旁邊,碰也不碰,倒是同房內的一眾人講了幾回笑話。
  病房的門又開了,方蘋走了進來,看到一屋子的人,皺皺眉頭。
  關止抱著女兒先站了起來,對徐斯說:“我們先走了。”
  眾人都會意。
  莫北臨走前對徐斯輕聲說了一句:“我在樓下看到江湖了。”
  徐斯點了點頭。
  屋子裏一下子就隻剩下母子兩個。
  方蘋看到滿滿的大補湯,親自端了起來,徐斯立刻半坐起身,說:“別,媽,你要是喂我,還讓不讓我活了?”
  於是方蘋把湯放下,正色地說:“你讓不讓我活了?家裏出了這麽多事,你還要再惹些事,昨天醫院給我電話嚇得我差點心髒病發作。要是你有個什麽事情,我該怎麽向你爸爸交代?”
  徐斯忙說:“我這不是沒事嗎?小腿就是骨折,手這兒是骨裂。”
  方蘋望一眼徐斯的秘書留下來的卷宗,稍稍順了順氣。
  病床上的兒子精神倒是還好,傷情她也具體了解過了。
  百貨樓的物業方是嚇得魂飛魄散,原本副樓的地基打得不穩,鋼筋也是劣質的,是那位出了名造樓樓倒的沈貴當年接的項目。但新的承建方並不想投入巨資推倒重造,隻是不斷在外圍加固,可是因為連著幾個月的雨季,終究防不了這爛尾工程的崩塌。
  水泥板倒下來的時候,正好和下頭的圍欄形成一個夾角,才沒砸到徐斯身上。不過他人高腿長,小腿閃避不及被另一頭倒下來的石塊壓住,手肘也被防水布的架子砸到。
  方蘋看著兒子手上腿上打的石膏,想起他這幾個月的辛苦,心裏頭一軟。
  她人生場上的接力賽,由她的丈夫起跑,至小叔,再由她同洪蝶妯娌接棒,一棒傳一棒,辛勤耕耘,才能積累成績,要想延續榮耀,就要看接下來接棒的徐斯是不是能承大任。
  要成就徐風集團的下一程功勳,也隻有靠徐斯了。
  她對徐斯說:“我年紀已經大了,撐了幾十年,才不辱你爸爸的囑托,把徐風的基業建起來。我把它交到你手上,它就是你責無旁貸的任務。當然,這幾年你做得很好。但是一段事業的成功,有所付出,有所犧牲,那是在所難免的。”
  徐斯皺眉聽著母親的這番話。
  昨日江湖跟著救護車一起送他到了醫院,就沒有再出現過。而母親出現之後,眼中一直有責怪的意思。他想,母親終於是有她的話要講的。這幾個月來,她過分的沉默已讓徐斯明白了她的傷心實難愈合。
  方蘋接著講道:“我不是沒察覺你嬸嬸存了這麽多年的心思,也不是不知道她和江旗勝的那些恩恩怨怨。你嬸嬸實在是個很好的人才。你叔叔病的那幾年是徐風最困難的時候,銷售萎靡,債台高築,競爭對手凶悍無比。那時,我做戰略她做市場,我們力排眾議做純淨水,做碳酸飲料,從三線市場重新進軍二線市場,才一步步走出絕境。她在商場上驍勇善戰,私下裏絕無瓜分徐氏天下的私心,待你又有如親子。正因為這樣,我對她的所作所為放任自流,隻要不侵犯到徐風的利益,我可以用一個女人的心體諒她,包容她,我甚至欽佩她有這份堅毅和堅忍,可憐她曾經遭受的傷害和不公。”
  “我以為江旗勝死了,一切就可以完結了。我和她能放心把徐風交到你的手上,人生的下半場就是安然度個晚年。時間過去了,我們老了,她心頭的仇恨也就消解了,事情也不會再波及你舅舅身上。可是,江湖一個電話就讓我的計劃徹底破碎。”
  “我這才驚覺,我對你嬸嬸的縱容和容忍,是在身邊放了一顆定時炸彈,早晚會引爆。她控製得再好,這爆發的破壞力仍可能把我幾十年的心血毀於一旦。這樣的風險,我不會再冒第二次。”
  她說完,嚴厲地看向了徐斯。徐斯心頭先自微微一凜,而後清了清嗓子,說:“媽,以前的一頁已經翻過去了,我不會是江旗勝,江湖也不會是第二個嬸嬸,縱然她父親的死和舅舅和我們家有脫不了的幹係。我們兩代人的生長環境不一樣,這要感謝你們,為我們創造了一個幸福的、寬容的、健康的天地讓我們成長起來。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行為準則和商業語言,我和江湖或許原先還有些背道而馳,可是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我們的行為和語言開始統一起來。”
  “徐斯!”方蘋重重地叫他。
  “我是經過長時間的考慮才會跟您講這些話。”徐斯說,“一段事業的成功是得付出和犧牲,但隻有付出和犧牲過,才會知道什麽該放棄,什麽不該放棄。恰好這個過程我也經曆了,所以我了解了爸、您和嬸嬸的付出及犧牲。嬸嬸一生太辛苦了,就因為她始終不能自己放過自己,日日把苦難在身上加倍。媽,您和嬸嬸就不一樣,您和爸爸是自由戀愛,您這樣的出身,也沒嫌他家無恒產。雖然爸去得早,但這份感情仍是您回憶裏最珍貴的遺產。它讓您堅強,一生不會再寂寞。媽,您說對嗎?”
  方蘋從未同兒子傾談過關於感情的話題,也未向兒子描述過自己同丈夫的幸福婚戀和悲絕傷逝。兒子卻全都知道,如今娓娓道來,猶如春雨灑入幹涸大地,刷刷的巨響就在她耳邊轟鳴,震撼到心靈深處的每一絲縫隙。
  經年的孤單壓抑著的對愛情的懷戀,就在這一瞬間湧上了她的心頭。再堅固的盔甲也不住抖動,就要被卸載下來。
  她背轉過身,冷著聲音沒好氣地對兒子說:“你是昏了頭了。”
  沒想到兒子痞痞地說道:“我是昏了頭了,請您成全。”
  方蘋把腳一頓,轉身就摔門出去。
  江湖怯弱弱地站在病房門口。
  但是女孩衣衫得體,白色翻領襯衫,襯衫外頭套了一件黑色船領上衣,下頭是同樣黑色的呢褲。襯衫是Miu Miu的,船領上衣是David Ro-driguez的,褲子是Versace的,搭配得天衣無縫。
  這說明女孩出列任何場合,都會維持好自己的禮貌和尊嚴,她充滿了朝氣和勃勃的希望。她的雙眼很明澈,坦蕩蕩地望向自己。方蘋想,她不會忘記女孩和自己曾經過過招,而且並沒有落在下風。
  方蘋把額際的發攏了攏。
  江湖開口稱呼她,“阿姨。”
  方蘋扯了扯唇角,“你有心了。”
  江湖續道:“我來看徐斯。”
  女孩的腰板筆直,是經得起風浪的樣子,也是有備而來的。方蘋略作輕鬆地笑了笑,幹脆地一如她以往作風地開門見山了,“所有的事情從你打電話找我弟妹非問個究竟就變得糟糕透頂了,按照我的立場,我心裏沒有芥蒂是不可能的。你這孩子——”她歎了一歎,“做事情不留餘地,是不好的。”
  江湖用了一副恭敬的態度聽了,然後向方蘋鞠了一躬,她說:“阿姨,對不起。您沒有辦法理解我,我能理解。我向您說‘對不起’,是因為在這件事上,如果再給我一次選擇,我可能還是會這麽做。還因為,您在我最困難的時候,同意了徐斯給予我支援,讓我得到了騰躍。因為這兩方麵,我對我所做的帶給您的傷心和不快,感到很抱歉。”
  方蘋歎了口氣,此女這等的悟性、靈性和敏慧,又怎能怪兒子會情之所鍾呢?
  她有些累,扶了扶牆,江湖見狀想要攙扶她,被她伸手製止。她極迅速地挺直了腰板,揚起了頭顱,用禮貌的語氣回複江湖,“那好吧,再見。”
  她離開時的腳步還是堅毅和果斷的,雷厲風行了一輩子,有些習慣已不能改變。
  江湖目送她離開,再回頭,隻見徐斯一手一腳都打著石膏,不知何時又不知用了什麽法子挪動到了病房的門口,臉上似笑非笑的。
  他實在是有倜儻公子哥的好賣相,周身腫上一圈,還套著藍白條相間的病號服,都能有這種優哉遊哉的閑情氣質。
  他說:“轉了半天怎麽還不進來?我這兒都沒手喝湯了。別跟我說你壓力很大,端個湯總沒問題吧,大小姐?”
  他的病房門大開,有一線陽光從那裏瀉了出來,把他的影子長長地照在地上。
  雖然已近黃昏,但是一線一線的光亮源源不絕。
  而此處很溫暖,並沒有什麽風,仿佛一切都是平靜的。
  江湖隻是想起了天城山上,那一輪在逆風之處的朝陽,其實,也是有這麽溫暖的。
  春天很快就會到來了。
  
  【對話番外一】
  佑佑:我很白我很白,我是白白的佑佑。
  非非:沒你姐姐白。
  (佐佐瞅瞅弟弟不吱聲。)
  佑佑:為什麽?
  非非:這得問你爸。
  佑佑:小爸爸為什麽我沒姐姐白?
  關小爸:那全怪你媽沒給你好基因。
  佑佑:媽媽,爸爸說我不白都怪你。
  於是關小爸和佑佑晚飯除了青菜啥都沒撈著。佐佐悠閑地啃著雞大腿看動畫片。
  
  【對話番外二】
  某天,佐佐對關小爸說:“湯圓老師說女兒是爸爸的小棉襖。”關小爸樂了一個月,給佐佐買了很多零食和玩具。
  佑佑看在眼裏決定跟著學,但是又要和姐姐有點不一樣,他動了好幾天腦子。一天關小媽下班回家,佑佑拿著拖鞋衝到門口:“小媽媽,我給你穿小鞋。”
  關小媽:“……”
  佑佑看到關小媽沒有像關小爸聽到姐姐的話那樣露出開心的笑容,他很機靈地撲到關小媽的大腿上,補充了一句:“小媽媽,我是你的小拖鞋。”
  於是他晚上被破例可以吃兩塊巧克力。
  不過關小媽對關小爸說:“我就擔心他突然再冒出一句我是你的小破鞋,可想而知你的教育太失敗了,寫檢查。”
  關小爸:“靠,這都能關我的事?”
  關小媽:“和你小時候一個模樣。”
  關小爸:“你這是誹謗!”
  
  【對話番外三】
  元宵老師教孩子們用“我最喜歡XX”來造句。機靈佑佑總是不放過這種在班級裏出風頭的機會,老師的問題剛剛問好,他馬上舉手回答說:“湯圓老師,我最喜歡爸爸從大海那邊帶回來的巧克力。”
  元宵老師狠狠誇了佑佑這句很複雜的句子,不過她心裏在想,現在的娃真幸福,這麽小就能吃到進口巧克力,想當年我隻能吃到蜂皇漿巧克力,真是羨慕嫉妒恨。
  跟著佑佑後頭有好幾個小朋友又先後造了句,有人說我最喜歡飛機,有人說我最喜歡小狗,還有人說我最喜歡警察叔叔。
  元宵老師給予全部回答問題的小朋友可愛的笑容和真誠的誇獎作為鼓勵,不過她一直暗暗注意時間,看看還有多久能下班。
  還有一分鍾,嗯,她決定讓先前還歪著腦袋思考著臨到這刻終於舉手的關佐作為下課前最後一個回答這個問題的小朋友。
  佐佐站起來,大聲回答:“我最喜歡爸爸和媽媽吵架。”
  一句話把元宵老師的注意力從手表上轉移過來,她頭一個念頭想,不會是個受家庭暴力的孩兒吧?不過她認識佐佐佑佑的爸媽,隨便怎麽看,那兩位看著這麽知識分子的家長不像這號人啊?於是她問:“為什麽啊?”
  佐佐皺皺小鼻子:“因為爸爸媽媽一吵架,媽媽就會不睬爸爸,爸爸就會買很多很多好吃的好玩的給我,讓我讓媽媽又睬他了。”
  元宵老師一頭汗還沒擦幹淨,佐佐小朋友的弟弟佑佑小朋友不甘示弱地叫了起來:“對的對的,我就跟小媽媽說,要跟小爸爸多吵吵架,這樣我就有很多很多巧克力吃啦!”
  元宵老師的一頭汗變成一臉黑線,心裏想,這麽好的主意怎麽我小時候就這麽笨沒想到呢?現在的孩子就是營養好腦子好,羨慕嫉妒恨。
  
  再附贈佑佑家的一個小小劇場。
  佐佐:外婆說帶我去超市買吃的。
  佑佑:我也去我也去。
  佐佐:你幹嘛?上一趟你就不肯去,還要我們帶吃的給你。
  佑佑:我就去我就去。(抱外婆大腿)我要買玩具。
  外婆:什麽玩具啊?
  佑佑:就是這個這個,那個那個(說了半天都沒說清楚)。
  佐佐:外婆,你不要睬他,你會上當的。
  佑佑:(抱著外婆大腿死也不放)我就去我就去。
  外婆隻好把他們都帶去超市,佐佐買到自己要買的,佑佑轉了半天都沒買到自己想買的。
  佑佑:這裏沒有啊,沒有我歡喜的。
  外婆:你歡喜的到底是什麽啊?
  佑佑:就是長長的,咖啡色的。(還比劃了一下)
  佐佐:他又作怪了,外婆不要睬他,外婆會上當的。
  外婆:做姐姐的不要這麽說弟弟嘛!
  佐佐撅嘴。
  佑佑:(撓撓腦袋,突然想起來的樣子)在另一個地方,小爸爸上趟帶我去的,不是這裏。
  外婆:到底在哪裏?
  佑佑:好像在別的地方,就是再過去一點,公園不到一點的地方,上趟是在公園裏玩好才到那個地方買到的。
  外婆:(理解了)就是那個XX超市對不?
  佑佑:(猛點頭,還朝姐姐吐吐舌頭)
  於是外婆又領著他們去了另一個超市,正要往超市裏走,突然佑佑不走了。
  外婆:怎麽啦?
  佑佑:(摸摸肚皮)我肚皮餓了。
  外婆:那麽去吃肯德基吧?(因為超市旁邊正好有一家肯德基)
  佑佑:(搖搖頭)小媽媽說那個不好吃,吃了會變成笨蛋的。
  外婆汗:那麽你要吃啥?
  佑佑:(突然來了精神,指著超市對麵的五星級賓館)就是那邊的,那邊裏麵有店有那種咖啡色的牛肉。
  佐佐:(聳肩)我就說吧,外婆你會上當的。
  
  回到家裏,外婆對關小爸說:你兒子厲害的,一路把我從XX超市騙到OO超市,就是為了吃OO超市對麵大賓館裏的西餐館裏三百塊一客的牛排。
  關小爸手裏的報紙掉下來了,玻璃心碎了一地,心裏想,原來上次他把我從XX超市帶到OO超市,然後說肚子餓了,非要去對麵吃西餐,是把我給耍了。但是表麵上不好承認自己也上過這麽拙劣的大當。
  佐佐:(正好路過)外婆不要難過啦!反正爸爸也上過當的。不過我早就講過不要睬他嘛!
  佑佑:(正滿足地躺在榻榻米上抱著小肚子感受剛才牛排的餘韻)如果天天有那個牛排吃,小媽媽天天給我吃青菜也可以啊!
  關小媽:佑佑啊,你牛排已經吃飽了,今晚就喝一碗青菜湯吧!雞腿留給姐姐吧!
  佑佑:(蹭一下坐起來)不要,我的雞腿——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