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生,我們可不可以不憂傷
文章來源: WQ_黃玫瑰2009-04-04 11:35:47
  作者:樂小米
  小說簡介:
  涼生與薑生是一對同父異母的親兄妹。
  慘淡的家境和生存的壓力讓妹妹薑生徹底的依賴與信任哥哥涼生,
  並不知不覺墮入了違背倫理道德的情感漩渦中。
  麵對這樣的愛情,作者的筆觸是那麽清麗、淡然,還夾著自嘲與絕望,
  甚至薑生覺得自己的感情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笑話……

  十三歲那年,我突然有了一個極壞的習慣。
  我習慣在半夜張開眼睛,極力張大瞳孔,試圖看清糊滿報紙的天花板,然而,在這黝黑的夜,一切隻是徒勞。
  夜隻是這樣隆重的罩滿我身體,我縮在被子裏,小小一團。我想,我怎麽就一點也找不到別人小說裏所說的夜色如水的恬靜美麗呢?我隻能在半夜聽到父親的咳嗽聲,母親柔腸百結的輕微歎息聲,還有涼生熟睡時所發出的均勻呼吸聲。
  我看過涼生睡覺時的樣子,他喜歡側著身子,黑色的小腦袋埋在枕頭上,長睫毛像兩隻熟睡的天鵝一樣憩息在他閉著的眼睛上,略薄的鼻翼隨著呼吸輕輕抖動,白色皮膚透著淡淡的粉,這種柔和的粉色皮膚在魏家坪這一帶孩子身上是極少有的。所以,在我年少的意識中,涼生是與我不同的,與整個魏家坪的孩子都不同。我喜歡在他睡午覺時,用初生的小草尖探入他的耳朵裏,看他被癢醒,我就貓著小身體,躲在他床邊,學我們家小咪貓叫幾聲。涼生眼都不睜,就可以猜到是我,嘴巴裏含糊不清的說著,薑生,別鬧了,睡覺呢。
  他叫涼生,我叫薑生。
  四歲之前,他與我的生活沒有任何瓜葛。
  四歲那年,一個陽光掛滿半個山坡的美麗午後,一臉疲色的母親把一個如同電視裏才能見到的好看的小男孩帶到我麵前,說,薑生,這是涼生,以後你就喊他哥。
  四歲,尚是記憶模糊陸離的年齡,我的眼裏隻有泥巴小草狗尾巴花,不知道什麽叫天災人禍!造化弄人!更不知道這些天裏,魏家坪發生了一場慘烈異常的礦難!遇難的有四十八名礦工和兩名記者。在我眼裏,魏家坪的天還是那樣藍,水還是那樣清。所以當母親把涼生帶到我麵前時,我一邊甩著清脆的童音喊他涼生哥哥,一邊背著母親衝他做了一個奇醜的鬼臉。
  可能是我做的鬼臉實在太難看了,所以把好看的涼生給嚇哭了。
  涼生哭的時候用胳膊擋住臉,努力的憋住聲息。魏家坪的孩子哭起來可沒他這麽斯文,他們都是直接張著大嘴巴,哭得歇斯底裏驚天地泣鬼神。我對涼生的好感就從他這斯文一哭開始的。
  涼生剛來的時候,非常喜歡哭,每天夜裏,我都能聽到他斷斷續續的小聲抽泣。
  我就包著枕頭,挨到他枕頭前,在暗夜中,瞪著眼睛看他哭。夜色渾渾,我隻能看到他細小的肩膀一抽一抽的,黑色的小腦袋不停的抖。
  我說,涼生你怕黑的話,那薑生陪你睡。
  他似乎對我沒有太多好感,邊抽泣邊抗議,誰怕黑了?
  我就愣愣的站著看涼生哭。
  他轉身,眼睛紅紅的,他說,有什麽好看的啊?
  我撇撇嘴巴,像條小魚一樣鑽回被窩,挨到母親身邊,我說,媽媽,是不是城裏人哭的感覺比吃糖塊還幸福呢?
  幸福是我學會的第一個詞語,但母親並沒因此表揚我,她給我蓋好被子,說,薑生,你記住,涼生是你哥!不是什麽城裏人!以後不能胡說,你一定要記住,涼生是你哥!
  仿佛聖命難違一般,四歲時,我與涼生,六歲的涼生,狹路相逢。我不能也不知道去問,這個被喚作涼生的男孩,為什麽會突然來到我們家?
  隻能這樣注定,他是哥哥,而我,是妹妹。
  涼生來之前,父親總是很忙,隻有過年的時候,他回家看爺爺奶奶,我才能見到他。如此一算,我們不過見過四個照麵。他高瘦,一臉寡淡的表情,對我似乎也無太多喜愛。這樣也好,反正我也不算喜歡他。不過,如果他能像北小武的父親那樣老讓自己孩子騎在脖子上做大馬,我想我還是可以喜歡他一小下的。
  母親看得出一個小女孩對男性家長寬厚懷抱的向往。依戀對於正在成長的孩子來說,是一種不能抹殺的天性。所以,她總是一邊忙碌一邊跟我說,薑生,你爸是咱魏家坪最了不起的人物,所以啊,他不能總在咱娘倆身邊。他是個大記者,每天忙啊忙的,薑生,你爸是為了咱娘倆嗬。
  說完,她會抹抹額頭上的汗珠,衝我笑,嘴角卻是一個苦味道的弧線。
  這樣的話她一直說到涼生來到那天。從此,她便學會緘默,如同魏家坪那口廢棄的枯井那樣,深深緘默在更多農活和操勞之中。
  她給涼生做最好的飯菜,涼生卻很少吃,眼神淡漠中帶一絲膽怯,眼睛溜溜的,不時望向我。
  母親看著胃口懨懨的涼生,轉臉對我說,薑生,你要讓著哥哥啊。媽媽去醫院看爸爸。
  母親走後,涼生問我,薑生,媽媽生氣時會打小孩嗎?
  我搖了搖頭,盯著他眼前的紅燒肉直流口水,閉上眼,胡亂扒飯。我想閉上眼睛的話,土豆塊我也能吃出紅燒肉的味。果真如此,土豆塊不僅有紅燒肉的味,而且還和紅燒肉一樣軟。我美滋滋的大嚼,睜開眼時卻見,涼生正踮著腳,那麽認真地一筷子一筷子往我碗裏夾紅燒肉。
  他衝我笑,說,薑生,你慢慢吃啊。你看你那樣子,真不像小女生呀。
  我衝他做鬼臉,這次沒把他嚇哭。
  吃過飯,我就帶著他去魏家坪最大的草場上捉小蟲子。見到北小武正在率領一幫小P孩玩戰爭遊戲。他一眼就看到了我身邊的涼生。他就喊我,薑生,那是誰啊?你小女婿嗎?
  魏家坪的孩子有口無心,甚至他們不知道,自己說的話是什麽意思。可涼生的臉竟然紅了,城市裏的孩子,臉皮是這樣的薄。
  我把北小武從“碉堡”上拽下來,拉到涼生麵前,說,他叫涼生,是我哥。
  北小武看著涼生,咧嘴笑,我叫北小武,這裏的頭兒。
  涼生也笑,嘴角抹開一個無比漂亮的弧,陽光下,像個美麗的娃娃。
  那天我們玩得很瘋。孩子總是忘事,涼生那天下午一直很開心,他捉了最多的蟲子。也忘記了哭。
  隻是北小武一直在我屁股後麵唧唧歪歪,薑生啊,你們家怎麽淨是這麽怪的名啊?哎呀,我忘了,你家老頭子叫薑涼之。怪不得呢。
  我不知道誰叫薑涼之,可涼生知道。小孩子喊對方家長名字通常多有罵人的意味,但我相信北小武隻是嘴貧而已。涼生卻不這麽認為,他毫不客氣地對北小武動了拳頭。
  他們倆廝打在一起。北小武是小人,他動手;涼生是君子加小人,又動手又動嘴,北小武被涼生咬得吱吱亂叫,他漸漸不撐,就喊我,薑生,奶奶的,你還不來救救我啊!
  我本以為北小武那幫小P孩會對涼生群起而攻之,沒想到他們更小人,隻在一邊靜靜的看北小武落敗,我想若是北小武占上風的話,涼生早被這些人毆打致殘了。這是第一次我領教魏家坪孩子的小人作為。我去拉涼生,我說哥,咱走吧。別咬了。
  那感覺就像鄰居喚自己的大黃狗,大黃,別咬了!走!
  涼生咬得太過投入,所以當我的手伸向他麵前時,他也毫不猶豫地落下牙齒。直到聽到我的慘叫,他才驚覺,扔下一臉牙痕的北小武。抱住我流血的手臂,喊,薑生,薑生。我皺著的眉心漸漸的淡開,因為,我看到了涼生眼角驚慌失措的淚花。
  我皺著眉說,哥,我不疼,咱回家吧。
  晚上,北小武他媽拉著幾乎被毀容的北小武來到我家院子,她臉上皺起的紋可比北小武滿臉牙印還要醒目。母親不停端茶倒水,不停的賠禮道歉,直到深夜,北小武和他那一臉牙印才從我麵前消失。臨走時,北小武他媽還從我家牆上拽去一大串紅辣椒。
  我因涼生挨了母親的揍。
  這是溫善的母親第一次對我動手,她一邊用藤條打我一邊哭,你知不知道你就是魏家坪眼裏的針啊!讓你小心做人,你怎麽就這麽能折騰啊,非要整個魏家坪都知道你的存在啊?你怎麽這麽欺負人啊?
  那個時候,我不知道,母親的話全是說給涼生聽的。她是個心慈的女子,如同很多小說裏描述的那種遭遇遺棄的女子一樣,軟弱唯諾。
  藤條抽向胳膊上的涼生咬下的傷口時,我就哆嗦成一團。在門簾後偷看的涼生就緊緊地捂住眼睛。
  月光如水啊。
  如水的月光下,軟弱的母親無助地舉著鞭子。頭發散著,淚水飄落。而四歲的小女兒永遠理解不了她作為一個女人的悲苦。
  那個叫薑涼之的男人,當他還隻是魏家坪一個無能的窮教書老師時娶了她,相依為命!她為了奉養他的臥病在床的父母,為了不給他添生計上的壓力,在兩次懷孕後,都無奈的做掉了。每一次他都抱著她哭,說,對不起。這個男人流著眼淚對她發誓,將來他一定給她一個幸福的家,一群健康的孩子!後來,他果真做到了!他出息了,成了省城有名的大記者時,卻在外麵有了新歡,一個同他一樣有文化有層次有見識的女記者!他們幸福著!纏綿著!甜蜜著!陶醉著!一個鄉下的農婦卻在遙遠的魏家坪忍受著!痛苦著!掙紮著!等待著!她知道他在外麵有了家,並且有了孩子。她卻不敢吭聲,不敢哭也不敢鬧!她明白,他沒有同她離婚,就是因為公婆對她勤勞忍耐的喜愛與需要,以及她永遠不會幹涉在他風生水起的私生活中。
  幾天前,那個叫薑涼之的男人和他的女記者愛人一同來魏家坪的煤礦進行采訪寫實,卻被突發的礦難埋入井下,女記者死了,風花雪月沒了。那個叫薑涼之的男人如今躺在醫院,生死難卜。隻有下堂妻陪在病榻前。他吩咐她,把兒子接到魏家坪撫養,若他死了,更要好生撫養。是的,他無需請求她,隻消吩咐。有種女子,一生可悲。人生時可以欺,死後亦可欺。
  這個可悲的女人便是我的母親。此刻,她散著發,落著淚,如同失魂一般。至於父親的事,我到十三歲以後才弄清楚,才理解過來。也是從十三歲起,我有了一個極壞的習慣——在半夜張開眼睛,極力張大瞳孔,試圖看清糊滿報紙的天花板,蜷縮著小小的身子,尋找那種美麗的夜晚,夜色如水!月光如水!
  曾經,就在這月光如水的夜裏,母親責打了我,又抱著我哭,她說,薑生啊,我的命啊。
  我是母親中年後才得到孩子,她是那樣的珍視我,她一生不曾擁有什麽金玉珠寶,而我就是她的金玉她的珠寶。她把對前兩個沒能出生的孩子的內疚全化成愛,放到了我身上。可今天,她哭完後,依舊罰我在院子裏站著。
  那天晚上,月亮是那樣孤單,我赤著腳站在院子裏,隻有小咪熱乎乎的小身體偎在我的腳邊。
  半夜時分,涼生偷偷的從屋子裏跑出,他小聲地喚我,薑生,薑生。
  我看看他,一臉委屈,低下頭,裸露的小腳趾不停翹來翹去。
  他扯過我的手臂,心疼的看著上麵暗紅的牙痕,流出的血液凝結成暗紅色的癤子。他問我,薑生,還疼嗎?
  我搖頭,又點頭,然後就拉住他的胳膊哇哇的哭,眼淚鼻涕擦滿他幹淨的衣袖。
  他咬著嘴唇,說,薑生,對不起啊。
  他這麽一說,我哭得更厲害了。
  他用袖子猛擦我的眼淚,說,薑生,別哭了。都是涼生不好!涼生以後再也不讓薑生受委屈了!否則,就讓天上的月亮砸死!
  我停止了哭,喊他哥,我說,還是別讓月亮砸死你吧,以後要是薑生再受委屈,你就用紅燒肉砸死我吧!
  我邊說邊用粉紅色的小舌頭添嘴角,試圖回味下午吃的紅燒肉的味道。六歲的涼生愣愣的看了我半天,哭了。後來我們上小學時,老師讓大家談理想,那幫小P孩不是要做科學家就是做宇航員,隻有涼生傻乎乎的站了半天說,他將來要做一個會做紅燒肉的廚子。引得一幫學生狂笑,被老師罰在門口站了半天。理由是擾亂課堂紀律。
  也是那個月光如水的夜,涼生拉著我偷偷回正屋,打來涼的井水,一言不發的給我洗腳。我的腳很小,涼生的手也很小。涼生說,薑生,以後要穿鞋子哦,否則腳會長成船那麽大,長大了會沒人要的。
  我坐在板凳上笑,說,我不怕,我有涼生,我有哥。
  涼生不說話,把我從板凳上背起,背回睡覺的屋子。
  母親早已睡著,夢裏都有歎息。我就挨著涼生睡下,兩顆黑色的小腦袋湊在一起,像兩朵頑強生長著的冬菇。
  小咪蜷縮在我身邊,我蜷縮在涼生身邊。
  我幾乎忘了剛剛挨過鞭子,衝涼生沒心沒肺的笑,涼生拍拍我的腦袋說,薑生,聽話,快睡吧。
  我睡時偷偷看了涼生一眼,月光如水,涼生的眉眼也如水。
半年後,父親從醫院裏回到家裏,下半身已經失去知覺,完全殘廢。左胳膊吊在脖子上,右胳膊截去。
  我覺得這個新造型真奇特,不覺衝著這個有些陌生的男人傻笑,扮鬼臉。涼生狠狠瞪我,一頭紮在他懷裏,痛哭流涕。
  我很難明白,很難理解這種錯綜複雜的關係,隻在潛意識裏覺察,我們家裏的關係和別人家不同。
  父親已經口齒不清,可仍拿出家長的氣勢,對母親呼來喝去。盡管母親打過我,可我仍然愛她依戀她。所以,我很討厭這個隻知道坐在輪椅上曬太陽的男人!很多次,我在院子裏玩時,都試圖趁他不注意用小石頭偷襲他。因為怕涼生不開心,隻好作罷。
  善良的母親總把好吃的留給父親和涼生。涼生負責給父親喂飯,那本來是我的工作,可有一次母親看到我把飯硬往父親鼻孔裏塞時,才換成涼生。
  母親已經驚覺,有一種朦朧的恨意在我幼小的胸腔裏暗生。其實,我也想做一個善良的天使,可是因為母親的愁苦如同一種荼毒,讓我天使翅膀上的羽毛紛紛的風化消逝。
  父親總是舍不得吃,斜著腦袋,把好吃的留給涼生。而涼生再把好吃的偷偷留給我。我問他,哥,你不餓嗎?
  涼生說,哥吃過了,你吃就是。
  魏家坪涼生與北小武一戰,成就了涼生在魏家坪的霸主地位。此時我就是霸主他妹!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北小武臉上的牙痕已經變淡,我們依舊在草叢裏捉蟲子。北小武為了討好涼生,從家裏偷了他媽盛鹽用的小陶罐。說是供霸主裝蛐蛐用。
  我看得出涼生很喜歡那個陶罐。他從工地上裝來沙,埋入一塊生薑,悄悄放在床底。我問他,這樣就能生出蛐蛐?
  涼生說,薑生,你真笨哪!蛐蛐隻能是蛐蛐它媽生,薑它媽隻能生薑。
  我說,噢,狗是狗它媽生的,貓是貓它媽生的。那涼生一定是涼生他媽生的!可涼生,你媽呢?
  涼生的眼睛變得憂傷,黑亮的瞳孔中閃過一抹幽幽的嬰兒藍。此時,母親恰好經過,她摸摸涼生的頭,說,薑生,你聽好了,你倆都是媽生的。
  我撇撇嘴,說,哦。
  北小武用來討好涼生的陶罐又惹出了大事。
  北小武他媽做飯時發現自家的盛鹽的陶罐不見了,揪來北小武,好一頓家法處置,北小武把魏家坪孩子的小人風格再一次發揚光大。為了掩飾自己的通敵罪,硬說是涼生來家裏玩,給偷走了。
  北小武他媽就扯住交友不慎的兒子來到我們家,將涼生的罪行誇大百倍,那陣勢就跟八歲的涼生席卷了他們整個家一樣。我突然身體發冷,小聲說,哥,北小武他媽一來,我就又要做你的替死鬼了。
  涼生大概早忘了被月亮砸死的誓言,他說,薑生,反正你紅燒肉沒有白吃,長那麽多脂肪,挨揍也不會疼的。
  我覺得涼生被魏家坪的孩子給帶壞了,變得如此小人。
  母親問涼生,果真偷北小武家的陶罐?涼生無辜的搖頭。
  北小武他媽風一樣竄入我們家屋子,四處搜索,終於在涼生床底下發現了盛滿沙子的陶罐。抱著陶罐衝出來,跟一對曆經生離死別的母子似的,指著涼生大罵,就不是正路來的貨,從小就這麽手腳不幹淨。
  我看著涼生的臉變紅,眼神如同憂鬱的海,心裏恨死了北小武。我想反正最後替罪的總是我,家法處置的總是我,所以我就惡從膽邊生,竄過去抱住北小武,摔倒在地,抱住他的臉,狠命的咬。
  任憑大人怎麽扯,我都不鬆口。北小武疼的都不會了哭。北小武他媽有氣無力的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我怎麽就遇上你們這麽一窩強盜!
  涼生說,你把陶罐還給我,我就叫薑生鬆口。
  北小武他媽沒辦法,隻好恨恨的把陶罐遞給涼生,涼生看看裏麵的沙沒有太多變動,就對我說,好了,薑生,鬆口吧!
  彼時,我又成了鄰居家的大黃狗。
  北小武他媽拖著兒子哭著離開,說怎麽碰到這麽一窩子強盜?邊抹眼淚邊從我家院牆上再次摘走兩大串辣椒。
  父親坐著輪椅從堂屋閃出,麵無表情的看著母親,嘴巴哆嗦了半天,哆嗦出一句話:看你生的好女兒!
  母親的眼睛一陣紅,閉上眼,淚水落下。她揮起巴掌,狠狠的揮向我的臉,說讓你不學好,帶壞了涼生。
  一聲巨亮的清脆過後,我的臉竟沒任何感覺。睜開眼發現,涼生擋在我麵前,捂住半邊臉,緊緊護住我,小聲呻吟著,媽,別打薑生了,她從沒犯錯。那陶罐是北小武自己給我的,你要相信啊。
  涼生的聲音縹緲的可怕,堂屋裏的父親見母親竟然錯手打了自己的兒子,像一隻發狂的雄獅一樣撲出來。隻是,他忘了,此時,他坐在輪椅上,是個廢人!所以當他的半個身子撞出門後,重重拋空在院子裏,隻聽咚的一聲。
  父親再次被送進醫院。
  涼生也進了醫院,醫生說是營養不良。渾身不能動的父親隻能用兩隻眼珠狠命的瞪母親!母親覺得無辜。
  其實他們不知道,涼生每天把好吃的都如數給了我。
  每次,我們都會爬上屋頂,看月光如水,聽蟲兒低鳴,涼生通常把好吃的都藏在一個大碗裏,帶到屋頂上,端給我,一邊微笑,一邊看我狼吞虎咽。我問過他,哥,你不餓嗎?
  涼生說,哥吃過了,你吃就是。
  月光底下,我聽蟲鳴的時候,忘了聽,涼生的肚子也在咕嚕咕嚕的叫,那時的我,隻是以為,是另一種蟲鳴的聲音。
  哦,還忘了說,因為母親錯打得那記耳光,涼生的右耳朵變得有些背。從那時起,我喊他哥時,不得不將聲音大幅提高。為此我曾偷偷的哭,我說,哥,我寧願是自己變成聾子。
  涼生說,傻瓜,涼生是男孩子,沒事。你是小姑娘,變成聾子會嫁不出去的。
  父親的再次入院,讓本來不富裕的家更是一貧如洗。原先屬於工傷,報社可負擔,而這一次,是個人原因,報社不願意繼續填這個無底洞。
  父親躺在病床上,像一具無了生命的屍體。臨床病號的小女兒正在給她媽媽唱剛從學校學會的新歌——社會主義好,社會主義好,社會主義人民當家做領導!
  父親可能看著眼熱,便不顧一切催促母親,涼生都超學齡了,你怎麽當媽的,還不讓他入學!
  母親隻是唯諾的點頭,說,她會做到的。
  我跟北小武說,我跟涼生要上學了。
  北小武是個跟屁蟲。哭著跑回家找他媽。
  不久,北小武他媽賣了幾隻母雞,北小武背著新買的書包上學了。
  也不久,我媽非法賣了自己的血,我跟涼生也背著母親連夜趕製的書包上學了。母親本來不想我讀書的。我可憐兮兮的望著涼生,涼生說,薑生不讀書,我也不讀!
  母親無奈,狠狠心咬咬牙,再次非法賣血,我也就進了學校。進了學校我和涼生學會了社會主義好那首歌,我們也唱給母親聽,她開心的笑,像一朵美麗的花。
  可是,媽媽,請您原諒,那時的女兒,太年幼,尚不理解什麽是賣血,女兒隻是以為那和北小武他媽賣母雞沒什麽兩樣……
  我和涼生讀書很用功,因為老師說,讀書是我們離開魏家坪唯一的路!涼生本來就不屬於魏家坪,所以他極力想離開!而我,因為涼生要離開,所以也想離開。
  我想吃涼生說的巧克力,我想去涼生所說的遊樂場還有公園。我想成為他所說的城市小女孩城市小朋友。
  盡管,我覺得魏家坪的草場已經很美。
  涼生埋在沙裏的生薑發了芽,綠綠的,很嬌嫩,涼生抱在手裏,不肯給我,他說,薑生,別胡鬧,你會弄壞它的,弄壞了,我們就看不了薑花了。
  我問涼生,薑花好看嗎?
  涼生撓撓頭,想了半天,說,我沒看過。不過,薑生,肯定比你漂亮。
  涼生是魏家坪最好看的男孩子。卻也是魏家坪婦女最痛恨的男孩子!魏家坪那場礦難奪去了她們男人的命!她們認為,而那場礦難完全是因為薑涼之和他的記者愛人進入礦井,他們的不倫之戀遭到天譴,所以礦井塌方,而她們的男人也因此成了陪葬品!由此,她們認為涼生是不祥的,會給魏家坪和她們的生活帶來更多的新的苦難!
  因此她們常常指使一些年齡較大的孩子,在放學路上,找涼生麻煩。
  有一次,涼生被那些少年給壓在地上,泥土滿身,血不斷從他的額角滲出,我和北小武拽不動那些人高馬大的少年,就向河邊洗衣的婦女哀求。我們年齡太小,並不知道,她們才是暴力事件的指使者。
  她們隻會瘋一樣嚷嚷,那個該死的私生子,就讓他死去好了!
  那時間,我的心是那樣那樣的疼,因為我看到,當涼生聽到私生子這個字眼時,眼神變得那麽淒傷那麽痛楚。
  我就像一隻發瘋的小狗一樣,拚命的咬那些少年,他們的肩他們的腿他們的屁股,隻要我能下嘴的地方,我就咬,狠命的咬。我和涼生,隻想像平常的小孩那樣,無憂的生活,我們隻是孩子,理解不了大人的恩怨。
  北小武被我們兄妹咬過兩次後,可能已經覺悟咬人是一門極其厲害的武功,便他決心好好研習這門秘笈,所以也不顧一切像我一樣嘶咬。
  如此看來,北小武是個很仗義的男生!
  可仗義對我們三個小P孩來說,是這樣微不足道。最終,我們三個被晾在地上,滿身是傷。那一幫少年得意逃竄。
  我抹去嘴巴上的泥,試圖拉涼生的手,可他的手握的緊緊地,淚花不停在他眼角綻開,我爬在他耳邊,大著聲音,我說,哥,你別哭,你不喜歡她們這麽說你,我們換一換就是,我做涼生,你做薑生,我不怕別人罵我私生子!
  涼生握緊的拳頭慢慢鬆開,淚水滾滾而下。
  我和北小武一起把涼生扶回家。路上,北小武嘿嘿的笑,薑生,原來咬人是這麽痛快。我抬頭,看看他臉上隱約的暗傷,心裏酸溜溜的,我想說,北小武,對不起!
  那年,我和北小武十歲,涼生十二。
  我們年少的生活就這樣張牙舞爪的開始了。沒法子,我和北小武不能眼看別人欺負涼生。
  可是年少時光總不會永恒,人總會長大,當我的思維變得清晰起來時,我已經十三歲。我漸漸的明白,我與涼生的關係,以及父親的種種過往。
  我依舊喊涼生哥。可是我看父親的眼神卻越來越冷冽,我也能感覺到,輪椅上的父親眼神已經變得閃爍不安。我的眼睛,仿佛是一條無形的追命索!他已經很少在我麵前對母親大聲說話,因為,此時的母親,因為太多的操勞,已是風中殘燭,生活的重負已讓她過早衰竭。父親似乎明白,如果母親不幸離世,他將一無所有。
  有時,母親給他喂飯,遇到肉,他會示意讓母親也吃一口。不可思議的是,母親竟為他的善舉而眼含淚花。
  我常常想,如果沒有涼生的母親,或者,我會有一個很幸福的家,而我的母親,也不會為了生計,因為賣血掏空了身體!如同隨時會凋謝的花。而涼生,他竟可以如此安穩的生活在我的家,享受母親委曲求全的愛和奉獻?
  但是我卻遺忘了涼生的感受,其實,他何嚐不是生活在前世今生的罅隙中,無從求救,無從呼吸。他的前生是她母親對我們整個家庭的傷,他的今世是我母親永遠沉默的好。由此而生的內疚占據滿他的生活。或許,他對我的疼愛也就是因為這份糾纏已久的內疚吧。
  涼生埋入沙裏的生薑隻發芽,從來沒開過花。我不止一次問他,世上真有薑花嗎?
  涼生的睫毛翹著,好看的如同女孩子一般。他想了半天,又看了我半天,他說,薑生,世上一定有薑花的。你要相信哥哥。
  我相信他。
  我的眼睛依舊在夜半時,極力張開,我透過夜色看清那些我總也看不穿的事,可是,夜色濃重,注定一切隻是徒勞。我並沒覺察,我的瞳孔從那刻起,多了一份怨恨,再也不曾清澈。
  我最開心的時候就是同涼生在一起,因為他什麽事情都是讓著我的。可惜我一直都沒有意識到,那時的涼生內心有過怎樣的淒惶。我隻是在他笑的時候,跟著他開心的笑;在他仰望藍天的時候,跟著他仰望藍天;即便在他極其無聊的時候對我說“薑生,你豬”,我也會仰著纖巧的小下巴迎合著他,我就大著聲音說,恩,涼生,我是豬。這個時候,他總會用楊柳枝,輕輕敲一下我腦袋,微笑的表情滑上他的唇角,午後的陽光都凝固在他堅定而憂鬱的眼睛裏。
  我安靜的看著他側光下的麵孔,這時北小武從遠處跑來,滿頭大汗,上氣不接下氣的喊,涼生啊,薑生,何滿厚偷你們家雞了!你們家翻天了,快回去啊!
  何滿厚是魏家坪最專業的白手起家之徒,簡言之就是小偷兒。我卻一直跟北小武說,我說北小武,我覺得何滿厚是咱魏家坪最出息的男人,你看,魏家坪還有誰比他有本事,能把自己老婆喂得像他老婆那樣膘肥體壯啊?北小武說,奶奶的薑生,你當那是養豬啊!
  現在“養豬專業戶”何滿厚在我家兼職偷雞。等我反應過來,涼生已經奔出老遠,北小武扯著我的手追在他後麵。
  我和北小武跑相繼在涼生身後跑回家,門外全是人,院子裏一片狼藉。柔弱的母親在石磨前不停的喘息,殘疾的父親跌下輪椅,躺在院子裏,幾根雞毛滑稽的掛在他的眉毛上,涼生不顧一切跑向他,喊他,爸,你怎麽了?
  我悄悄的躲在母親身邊,不知情由的同她一起流眼淚。涼生衝圍觀的人大吼,何滿厚!粗重的青筋突起在他倔強的脖子上。
  何滿厚從人堆裏探出半個腦袋,懶洋洋的,我說了,剛才是黃鼠狼來偷的雞!你們家怎麽都不信呢?
  北小武扯起嗓子,涼生,別聽這孬種的,我看到了,剛才他把你爸摔下來的!我靠!何滿厚,你什麽時候變成黃鼠狼了……北小武的話還沒扯上尾音,便被他媽一把撈懷裏,那情形就跟喂奶一樣,嚇了我一大跳。她媽幹笑,小孩子知道什麽,都說了,是黃鼠狼偷的。周圍的人也跟著附和著。在魏家坪,我們這個家庭的地位,遠不如一個遊手好閑的混混。母親柔弱,父親殘疾,兩個孩子尚未成年,更重要的是,魏家坪的人不喜歡涼生!
  涼生的眼睛變得通紅,漲滿了委屈,瘋一樣撲向何滿厚,卻被何滿厚一拳重重推倒在地。他固執的爬起來,再次衝上去;卻被圍觀的人拉扯開,他們說,這孩子,怎麽這樣不知輕重?你何叔能騙人嗎?
  何滿厚一臉無辜,都告訴你了,你們家裏不幹淨,鬧黃鼠狼!說到這裏,他啊呀一聲慘叫起來——我的牙齒恨恨的嵌在他屁股上。他慘叫著大跳,試圖掙脫,可我的牙卻仿佛在他屁股上生了根似的。
  北小武被她媽綁在懷裏仍不忘大叫,我靠,薑生,你的咬人秘籍什麽時候偷著練到第十重了?
  我衝著他直翻白眼,我隻想咬一口為涼生報仇,我怎麽知道何滿厚穿了一條什麽奇怪的褲子,我的牙竟然拔不出來了?
  北小武她媽眼睜睜的開著我翻白眼,衝我媽歎氣,你看了吧,不讓你收留那不幹淨的野種。現在好了,好端端的自家閨女也跟著中邪了。
  涼生掰開人群,他吼,你們閃開,閃開,我要看我妹妹。但是他們怕他生事端,都緊緊勒住他,涼生急得嚎啕大哭。
  看著涼生像魏家坪那些野小子一樣咧著嘴巴哭,我多麽想喊他一聲哥,我想說,涼生,咱不哭好嗎?可看到滿院狼藉的家,眼淚花掉了視線……
  淚眼模糊中,我同何滿厚一同被村裏人抬到診所裏去……
  診所的老頭開著手電筒看了半天,一直搗鼓到半夜,也無法下手,最後衝何滿厚歎氣,怕是要把牙齒留你肉裏了?
  我當時真想殺了那老頭,那犧牲的牙齒是我薑生的,不是他何滿厚的。你憑什麽對他憐憫歎息?可我一想到自己即將少掉倆如花似玉的門牙,還有北小武幸災樂禍的表情,我就張開嘴巴大哭起來——午夜的魏家坪上空傳來何滿厚的慘叫,我的牙齒竟然和他的屁股分開了
  我在診所裏狂漱口,診所老頭都煩了,當然以他的水平,絕不會明白,這將是我一生最齷齪的回憶。離開時,何滿厚的屁股上纏滿繃帶,而我踩著午夜的月光屁顛屁顛的小跑回家。
  院子裏靜悄悄的,隻有涼生和他的影子,相對孤獨著。他坐在石磨上,背對著我,搭著兩條腿,一晃一晃的,月光如水一樣的憂鬱在他身上開出了傷感的花,他的背不停的抖動著。我輕手輕腳的轉到他眼前,攤開手,涼生抬頭,一滴淚水滴落在我掌心,生疼。我低著頭,看著掌心的淚,小聲的喊他哥,像個做錯事了的孩子。
  涼生一驚,他說,薑生,不是明早我去接你嗎?你怎麽一個人大半夜就跑回來了?你瘋了?
  我不做聲,抬手,用衣袖擦幹他臉上的淚。涼生突然想起了什麽,說,薑生,你的牙齒沒事吧?我笑,露出潔白的小牙齒。
  涼生說,薑生,你還沒吃飯吧?說完就跳下始末,鑽到屋子裏。我安靜的站在月亮低下。
  涼生一會給我弄來一碗熱騰騰的麵條,他似乎有些內疚,說,薑生,家裏沒雞蛋了。你隻能吃麵了。
  我一聲不吭的吃著涼生做的麵條,涼生看著我,眉頭漸漸的緊。我衝他笑,我說哥,你煮的麵真好吃!涼生的喉嚨一緊,哭出了聲音。就像他六歲那年,剛來魏家坪被我的鬼臉嚇哭了那樣,用胳膊擋住臉,大聲的哭泣,他說,薑生,薑生啊,哥哥……哥哥將來一定天天都讓你吃得上荷包蛋。
  我扯開他的胳膊,用右手食指輕輕的攤平著他的眉心,指肚小心的摩挲過他的好看的眉毛,我說,哥,答應薑生,以後不要再悲傷,好嗎?
  涼生望著我,目光憂鬱而堅強,我端大碗的麵湯,踮著腳尖,靠在他的身旁。
  月亮底下,涼生和我,開始學著如何長大,如何堅強。
  淩晨的時候,我偎倚在母親的身邊,她單薄的背上傳來的溫度,溫暖著我的小腹。我認真的聽她均勻的呼吸聲,還有仿佛從她夢境飄出來的歎息聲。
  她輕微的轉身,我便假寐不醒。母親感覺到我在她身邊,便起身,給我掩好被子。長長久久的看著我。目光如水,浸漫了我整個夢境……
  夢裏我帶她離開了魏家坪,給她養好多母雞,躦好多雞蛋,她再也不需要害怕何滿厚那樣的偷兒,更重要的是,她再也不必受人欺負了……
  第二天上學的時候,北小武來喊我們。
  他一進門就衝我笑,我靠,薑生,你的門牙沒埋在何滿厚那賊屁股裏嗎?
  我給他一個國色天香的笑,露出潔白健康的小牙齒。北小武不由的讚歎出聲來:涼生,你看你們家薑生真長了一口好牙齒。我靠,從何滿厚的屁股裏還能長出這麽一口整齊的牙齒?真沒想到!
  北小武的話,差點讓我把今天早晨吃的糧食都歸還大地母親。
  涼生說,北小武,你別老是針對薑生啊。
  北小武冷哼,你家薑生是個厲害的主兒,聽說何滿厚的屁股昨晚一夜不能沾床呢。我可不敢惹她,我的屁股可沒得罪我啊,我才不給自己屁股找罪受呢!
  那幾天,北小武一直在我麵前提我的牙齒同何滿厚的屁股之間的密切關係,令我不勝其煩。他說,薑生,你別生氣哈,我換一個文雅一些的問題問你啊。最後一個。他信誓旦旦的說。
  我一邊咬著鉛筆一邊聽他絮叨,我說,北小武,既然是文雅的,你就說吧。
  北小武撓撓腦袋,說薑生,我一直都想知道,何滿厚的屁股和你頭連一起那麽久,他就沒放屁嗎?
  我說,你那麽關心這個問題,你怎麽不把頭和他的屁股連一起試試?
  結果下午,北小武的臉就和我們班一男生的屁股連一起了,起因是為了爭奪魏家坪一塊小凸地上的幾棵酸棗樹。酸棗樹上的結出來的酸棗是魏家坪孩子們為數不多的可口小零食,這個說來或許很多人會笑,但是,我們那時那地的物質確實貧乏如此。棗子很少,而魏家坪的孩子卻很多,這種僧多粥少的局麵,確切的是和尚尼姑多(他們是和尚,我是尼姑)粥少的局麵常常引發惡戰。女孩子對零食可能更情有獨鍾一些,所以,我對北小武說,那幾棵酸棗樹我要了,你給我占領了它!
  北小武一直是一個為朋友舍生忘死的角色,因此他為我占領棗樹遭到“異教徒”的反抗時,義不容辭的拉開了戰火,當他的嘴巴咬在那個男生的屁股上時,他就後悔了。因為他忘記了了解那個男生的飲食情況。
  事後他一連三天不曾吃飯。涼生一直在安慰他幾乎崩潰的心誌。我也安慰他,我說,北小武,選擇屁股也是一門學問。這一次算你為國捐嘴好了!其實,我也不知道北小武為什麽那麽倒黴,他咬的那個男生那天正在鬧肚子,被北小武嘴巴一咬,痛覺刺激下,身體立刻不由自己……
  北小武不言不語了三天後,突然跑到我家院子裏,大喊,我靠,薑生,我現在終於想出來了,原來,那小子吃的是槐花包子!
  關於酸棗,魏家坪的孩子們一直沒達成共識,就連霸主涼生的意見他們都不太情願接受,雖然明裏答應了將酸棗留給我,但是當涼生去摘的時候,酸棗永遠是青顏色的。
  最後他們達成了君子協議,意思就是,如果涼生能把每條棗枝都刻上名字的話,他們就絕不再碰一粒酸棗。很明顯這是不現實的。他們最終想要的就是,酸棗誰摘了誰吃。
  我看了看涼生,涼生皺著眉頭,我說,哥,你別想了。我不想吃那些酸東西了,那麽酸,難吃死了!
  涼生拍拍我的腦袋,笑,轉頭衝他們,仿佛下了很大的決心似的說,好的,就這麽定了!
  下午,我和北小武一同回的家,涼生不知道去了哪裏。
  晚上吃飯的時候也不見涼生回來,父親不停的用殘肢扶著輪椅到門口張望,母親悄聲問我,你哥呢?
  我搖頭,我已經一下午沒見到他了。
  天黑下來的時候,涼生回來了,滿手劃痕,匆忙的扒了幾口飯,拿起手電筒就走了。我追到門外,喊他哥,你去哪兒?
  涼生衝我做了個鬼臉,說明天哥哥給你好東西看!說完就匆匆離開了。
  第二天醒來,仍不見涼生的蹤影。北小武喊我去學校,我抓起涼生的書包就匆匆離開了。我跟北小武說,完了,我哥失蹤了。
  北小武的眼珠子轉動了很久,拉著我朝小凸地的酸棗叢奔去。
  陽光照在大地上,酸棗叢處的綠地上,一個眉眼清秀的少年蜷縮著睡著,露水浸濕他單薄的衣裳,黏潤著他柔軟的發,他疲倦的睡著了,臉上卻有一種滿足的笑。
  手電筒和小刀就在他手邊。那個熟睡的少年便的涼生,我愣愣的看著他,伸手扶過一條枝條,褐色的枝條上刻著:薑生的酸棗樹。
  條條如是!
  北小武踹了涼生一腳,我靠,薑生,我媽沒說錯,你哥真中邪了!
  涼生驚醒,當他看到我時,揉揉眼睛,薑生,從今天起,這些酸棗就是你的了。
  那天後,魏家坪的酸棗都屬於我了。那幫嘴饞的孩子看到每個纖細枝條上清晰的痕跡時都傻了。
  我一直抱著涼生劃傷的手哭,我說,涼生,你真傻。
  涼生說,哥哥現在沒法讓薑生吃上荷包蛋,吃上紅燒肉,不能不讓你連酸棗都吃不上啊。
  北小武說,是啊,薑生,你別哭了,本來人就長得難看,一哭就更畸形了。
  初一那年春天,學校組織春遊,每個人交十元錢。
  涼生跟班主任說,我和薑生不能去了。
  由於學校裏將每個班去的人數與班主任的工作業績以及獎金掛鉤,所以,班主任很不願意,苦口婆心的勸導他說,涼生,你和薑生必須去!
  回家路上,我邊走邊踢著小石頭,我說,哥,我真想去春遊啊。
  涼生看看我,眉心漸漸的濃,又漸漸的散開,他沉吟了半晌,說,好薑生,哥哥一定讓你去!
  第二天,涼生拉我去老師辦公室,恰好北小武也在交錢。涼生跟班主任說,他確實不能去春遊!
  班主任指著桌上北小武交的十元錢,對涼生說,你別耽誤班集體啊,要不,我去你家裏做做工作?
  涼生急忙搖頭,老師,您別去!我們家窮,你別為難我媽。
  班主任歎氣,涼生,再窮也不窮在十元錢上,你是個好學生,老師相信你一定會交上錢的,好嗎?
  涼生歎氣,拉著我離開。
  改天上課時,班主任在班上說,昨天哪個同學在她辦公室裏拿走了十元錢,她心裏有數。私下交回去她既往不咎。
  說這話時,她的眼睛緊緊盯著涼生,此時涼生正在睡夢中。
  我看到班主任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便推推涼生,涼生沒理我,繼續睡,自從涼生答應我一定要讓我參加春遊後,每天晚上,我就極少聽到他的呼吸聲,我想,他定是犯愁,夜裏不能入眠,所以在課堂上睡得這麽香。
  班主任罰他站了半節課,在他麵前一字一頓的重複了上麵的話,意思很明顯,她說得偷錢賊就是涼生。
  春遊前一天,涼生給我齊了一個極整齊的流海,他端詳了半天說,這樣好看一些。然後又拉著我去鎮上買新鞋,最終選好了一雙紅白色的小布鞋,他幫我穿在腳上,問我,合適嗎?
  我點頭。他說,等哥有錢了,給你買很多新鞋新衣服!
  我問他,哥,你從哪兒來的錢啊。涼生看看自己的掌心,笑,薑生,你問那麽多幹嗎?
  春遊時,涼生將十元錢鄭重交到班主任手中,他說,老師,我真不能去,讓我妹妹去吧。
  班主任盯著那十元錢,說涼生,這錢你從哪裏拿的?
  涼生隻說,老師,求求你,就帶我妹妹去吧!為了這次春遊,她齊來頭發,買了新鞋子。
  班主任壓住怒氣,拿出一副好老師的姿態對這個失足男孩循循善誘,她說,涼生,你告訴老師,這錢如果是你偷老師的,老師不計較,老師給你們兄妹拿上錢就是,不要做小偷,那會毀掉你的一生的,涼生。
  涼生低頭,囁嚅著,這錢就是我的。老師,求你帶我妹妹去吧。
  班主任幾乎憤怒,我沒空和你糾纏!涼生,等我回來再找你家長!你和薑生,想春遊?做夢!
  涼生緊緊拉住她手臂,近乎哀求,老師,求求你了,帶薑生去吧。
  老師甩開了他的手。涼生愣愣愣的站著,我握住他的衣角,低著頭,眼睛直直的盯著腳上涼生給我買的新鞋子。
  太陽升上了天空,偷吻了雲彩,雲彩滿臉通紅。
  雲朵下,涼生張著嘴巴,放聲大哭,對不起,薑生,哥哥沒有讓你去成春遊……
  我依舊低著頭,看著涼生給我新買的鞋子,伸出手,給涼生擦淚,我想說,你看這鞋子真漂亮,可是我隻喊了他一聲哥,眼淚便滾落。
  班主任莫名丟失的十元錢,讓涼生在魏家坪的生活徹底的灰白,他隻是一再重複,說那錢是他自己,但是從哪裏來的,他卻交待不出。
  父親臉上的皺紋仿佛用痛苦雕刻成一般,他抖著嗓子喊涼生,你過來。
  涼生就乖乖的走到他麵前,父親用全身的力氣撞向涼生,他痛苦的嘶吼著,我沒生你這樣的兒子!
  就這樣,涼生和殘疾了的父親一同躺在院子裏,一同躺在班主任腳下。班主任有些訕訕,說了兩句,小孩子,可以慢慢教育的,然後離開。
  我扶起涼生,看著倒在地上的父親,冷淡的笑,離開。涼生抱著父親哭。
  夜裏,同涼生一起在屋頂上看星星,我問他,那錢是不是偷的?
  涼生伸出手,上麵布滿層層的水泡。那時,我才知道,涼生為了讓我能參加春遊,每天夜裏都會偷偷出門,獨自一個人爬到廢棄已久的煤礦裏,挖出滿滿兩擔煤,後半夜裏挑著兩擔煤,走長長一端寂靜的山路,趕早到鎮上的早市上買。這便是為什麽那些夜裏我總聽不到他的呼吸聲。而他怕挖煤違法,所以不敢跟老師分辨。
  我小心的摩挲著他的手,問,還疼嗎?
  他搖頭,說不疼。
  我問他,你一個人在廢礦井裏,不怕嗎?
  他點頭,說怕。
  我把腦袋靠在他肩膀上,星光下,我們兩個人並排坐在屋頂上,黑色的腦袋像兩隻頑強生長著的冬菇。
  放學路上,由於下過很大的雨,地麵上形成一些淺流,我一步一步的小心前行,涼生不停的提示我,讓我小心。
  北小武說,我靠,薑生,我怎麽記得以前你淌這些水灣時痛快的就跟隻大蛤蟆似的,什麽時候淑女成王八了?
  其實,我不想討厭北小武,隻是他老這麽罵罵咧咧的,我確實難以適應。正當我想對北小武說幾句什麽話,卻遇見了何滿厚,他似乎剛從我家的方向來走過來,上下打量著涼生,說我怎麽看不出你也會偷東摸西啊?
  北小武說,你的屁股忘了疼了是吧?
  北小武的話讓我的胃翻江倒海的難受起來,我拉著涼生就走。我說,哥,咱不理他!
  這天夜裏,對我無疑是恐懼異常的,母親竟然半夜醒來突發的咯血,血色大片大片的暈開在被子上,我驚恐的想喊涼生,卻被母親製止住了,她的手捂住我的嘴巴,指尖冰涼。她不停的咳嗽,不停的喘息。
  我突然想起,何滿厚昨天似乎來過我們家裏,我說,媽,何滿厚來幹嗎了?他又欺負你了嗎?
  母親平息住呼吸,說,不早了,薑生,快睡吧。
  從那天起,我開始搶著幫母親做家務和農活,我固執的認為,自己多做一點,她就可以減少一根白發,多一份健康。而母親卻不讓我沾手,她是那樣固執的不讓我碰任何的粗活。我不知道她的內心在和什麽較勁。或者在她卑微的內心中,那個知書達理的女記者,是一把尖銳的刀,粉碎了她做為女人最低微的要求。她不想再讓自己的女兒重蹈她的覆轍,她寧願自己粉碎,也要讓我有一雙城市女孩纖長的手!可以驕傲的活著。這樣的話,她說不出,但我讀得出。
  我是魏家坪唯一沒下過地的女孩,我是魏家坪唯一臉上沒有“紅二團”的女孩,我是魏家坪唯一手腳纖長的女孩。而我的母親卻是魏家坪最不幸福的女人。即使在病裏,她都不停的操勞,試圖遺忘那些屈辱和傷害。看著她日漸孱弱的身體,我的心都在碎裂。
  早晨我幫她拎水卻被她生硬的奪下水桶,她說,這不是你該幹的。聲音冷淡毫無感情。我突然間意識到自己可能將要失去她,我從來沒想過,如果失去了她我該如何生活?
  我偷偷躲在牆根哭,此時的小咪已經是一隻老貓了。我仍舊叫它小咪,它仍舊在我傷心難過的時候陪在我腳下。
  涼生從外麵擔水回來,見到我哭,就拉住我,說,薑生,怎麽又哭鼻子啊?誰欺負你了,你跟哥說。
  我不肯看他,隻是哭。
  涼生知道我的心思,便放下水,小聲安慰我,薑生,你別為媽媽難過,好嗎?
  我猛地推開涼生的手,我說,涼生,如果沒有你媽,我媽不會活成這個樣子!你是誰的兒子?你別這麽假惺惺!
  涼生愣在一邊,他手裏拿著剛摘下的酸棗,滿滿的一小把,緊緊握在手裏。半天,他才緩過神來,拉過我的手,把酸棗放在我手裏,一句話沒說,擔起水走進屋子。
  掌心的酸棗在陽光下閃亮,刺得我眼睛發脹,我抱著小咪,嗚嗚的哭。
  這時北小武進了門,他一見我這樣,就喊,薑生,你家的貓死啦,你哭成這樣?
  我生氣,捶起拳頭打他,一顆酸棗從我掌心蹦出,落在地上。
  北小武迅速撿起,放入嘴中,說,哎呀,奶奶的薑生,因為你這小狐狸,我可好幾年沒吃這玩意了!涼生真是腦子進了水,不過,能每條棗枝上刻字,也算他本事。
  北小武的話讓我心酸不已,兩年前的影像不停的晃在眼前——酸棗叢處的綠地上,那個眉眼清秀的少年蜷縮著睡著,露水浸濕他單薄的衣裳,黏潤著他柔軟的發,他疲倦的睡著了,臉上卻有一種滿足的笑。他用盡心力在那些褐色的枝條上刻著:薑生的酸棗樹。
  他說,從此,這些酸棗樹都是你的了。
  他還說,哥哥現在沒法讓薑生吃上荷包蛋,吃上紅燒肉,不能讓你連酸棗都吃不上啊。
  我跑進屋子,涼生站在水缸前,肩膀悄無聲息的抽動著。我緊緊拉住涼生的衣角,緊緊的拉住,什麽話也不說。
  當我同涼生隻剩下憂傷時,我們發現除了努力的離開這個背負太多灰色記憶的魏家坪,我們沒有別的選擇。似乎,隻有離開了魏家坪,那些橫亙在心上的巨石才能消失。
  我和涼生別無選擇的走上了用功讀書的道路,而彼時,北小武卻因自己老爸幾年前突然暴富而可以放心的墮落,而不愁沒人為他買單。
  兩年後,優異的成績讓我與涼生一同被一所市重點高中錄取。
  麵對高額的學費,母親一句話也不說,隻是傻傻的看著天空。說,燕子都回來了。
  十五歲的我,望著涼生,眼睛透著傷,我說,哥,你上吧,我不上了,我供你。
  涼生拍拍我的腦袋,傻丫頭啊,哥哥會有辦法的。
  中考後的夏季,每一個夜,都異常悶熱,我睡不著,半夜走到涼生門前,我喊他,哥。卻無人應聲。我悄悄推開房門,卻不見涼生的影子。我的心一陣酸,他又去了那廢棄的煤礦了吧。
  涼生兩個月的辛勞,終於拚湊出了我們的學費。收拾行李的時候,涼生執意要帶上那罐從未開花的生薑,北小武就像顆空投的炸彈一樣,飛進我們家院子,他說,薑生涼生,我北小武跟你兄妹倆一個學校。
  我對著他冷笑,北小武,你那暴發戶老爹可真神通廣大啊。給你砸了多少錢,才把你這棵地瓜花變成白牡丹啊。
  北小武說,奶奶的,薑生,你長得倒是越來越好看,就是嘴巴也越來越臭!看來何滿厚的屁股對你的影響還真大!
  然後北小武又轉身對涼生說,明天我爸開車送我去學校,捎著你倆吧。
  涼生點頭。
  北小武走後,我跟涼生說,我說北小武就是這副德性,什麽都想要跟你一樣,可他行嗎?
  涼生說,怎麽不行啊?他爸爸不是多年前就發大財了嗎?
  我伸伸舌頭,心想,原來,涼生這樣清涼的孩子,也認為有錢能使磨推鬼啊!
  第二天,北小武他爹,開著車把我們仨送到學校報名。北小武那天穿得跟歸國華僑一樣,跟他爹站一起就像兄弟倆,而我跟涼生就像被這兄弟倆拐賣的兒童。
  下車後,我站在學校門口,像一棵初生的小草一樣無措。涼生站在我身後,他說,世界是這麽大!薑生,我們要爭氣!
  北小武也晃到我們眼前,說,是啊,薑生,你要爭氣!給咱魏家坪勾引回一個好女婿啊。
  涼生淡淡的瞟了他一眼。我怒氣衝衝的追打北小武,北小武抱頭鼠竄。
  我們的高中又這樣張牙舞爪的開始了。但是,我很快樂,因為再也不會有人對涼生翻白眼,再也不會有人罵他私生子,從此,他隻是這所學校裏一個單純無憂的漂亮少年了。
  北小武他爹陪我們交完錢,整理好宿舍,然後帶著我們去了一個極好的酒店吃了一頓,他晃著酒杯對涼生說,涼生,今天起,北叔就是你幹爹了,隻要你保證能給幹爹好好學,將來給幹爹考個清華北大什麽的,你以後的學費,幹爹就全包了!
  我偷偷對北小武說,看到了沒,正牌兒子沒出息,你爹就造假,花花腸子可真不少,嗬嗬。我說的花花腸子還指魏家坪傳得沸沸揚揚的關於北叔發財後,在外麵有了別的女人的事。當然,這是北小武她媽一把鼻涕一把淚做的宣傳。北小武眼露凶光,小手在桌下輕輕一捏,掐在我腿上,疼得我直冒眼淚,上半身卻又得做淑女裝,微笑著看著他們仨。
  涼生問我,薑生,你怎麽哭了?
  我連忙吃了一塊辣子雞,我說,沒事,給辣的。
  北叔又接回話去,指著我對涼生說,哦,還有薑生,以後你們倆的學費生活費,北叔全給你們付了!以後我們家小武有肉吃,你們就不會啃骨頭!然後,又轉頭對北小武說,不許回去跟你媽說哈。
  北小武點頭,賊賊的笑,爸,你就放心,沒有鈔票堵不住的嘴!
  隻是涼生,沒有喊他幹爹。
  北叔走的時候,把一包東西留給涼生。打開後才發現,那是涼生用來交我們學費的零鈔。北小武他爹交錢時看了心酸,就拿自己的錢給我們交上了。
  涼生盯著北小武他爹開車離開,張了張嘴,始終沒有喊出那兩個字。
  下期提示:涼生、薑生還有北小武去了市重點高中,涼生做的第一件事情會是什麽?涼生會選擇接受北叔的幫助還是選擇自力更生?那個叫寧信的神秘女子會是一個怎樣故事的開端?當那個叫做小九的女孩如同匕首一樣插入他們的生活,他們三人之間的情誼會遇到怎樣的挑戰?敬請關注下期精彩連載,謎底即將打開!
  開學之後,是長達一個周的軍訓。太陽集團也作出了高度的配合,不出一個月,我們便成了標準的南非土著。但是,涼生的皮膚還是那樣的白淨。中午一起吃飯的時候,北小武說,涼生,你要是女孩,薑生這樣的貨色就隻能屬於半成品了,我決不會對她再看一眼的,我這輩子就追你!
  涼生皺起眉頭,說北小武你少惡心人了。
  我連聲說,可不是嗎,兩個大男生,惺惺相惜的,惡心死人了。
  北小武抱著麵碗,看了我一眼,薑生,說你長得像半成品,你八成是不甘心了吧。不過,薑生,就咱倆人青梅竹馬的郎情妾意,你就是原材料,你小武哥我也照單全收。
  我不再理睬他,悶著頭吃飯。北小武總是跟別人說,我們如何青梅竹馬,兩情妾意,如何私訂終身,情比金堅一類的話,其實他也就是嘴貧,他對我的感情遠遠沒有對他麵前那碗麵的感情深,所以他一邊說著對我的“情深似海”,一邊頻頻“外遇”。
  軍訓第二天,他看上了我們班一個叫金陵的女孩子。他拉著涼生找到我,說,薑生,我以咱倆郎情妾意的感情發誓,我對你們班那個叫金陵的妞一見鍾情了。
  當時,我還不知道誰叫金陵,是什麽模樣。北小武就滔滔不絕的給我描述,他說,你看你們隊伍裏,那個柳葉眉,杏核眼,皮膚白白,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那個就是。
  我說,哦,知道了。可就算我願意同你郎情妾意,人家金陵也未必願意跟你一見鍾情啊。
  北小武說,薑生,我發誓你保證你的正室夫人地位保持五十年不動搖,你就幫我介紹一下吧。
  涼生笑,北小武啊,你還是動搖了我們家薑生的正室地位吧,或許她還能幫你。
  我去找金陵的時候,麵對這那個滿眼純淨的女孩,感覺自己就像一個十惡不赦的皮條客。所以我沒讓她說一句話,就將自己要表達的意思一氣說了出來,我說,一個叫北小武的男孩看上你了,他托我來告訴你一聲。至於他什麽樣子,昨天你也該看到了,他來找過我……
  金陵撲閃著晶亮的眼睛,臉紅彤彤的,她說,那你讓他自己來找我吧。
  我將這個勝利的喜訊帶給了北小武,北小武高興的利害,當天下午帶著我和涼生去了肯德基說是要大擺宴席請我和涼生大吃一頓。
  進門後,北小武歡天喜地的去點餐。
  嘶嘶的冷氣中,我正構思著,吃雞翅膀的時候該從何處下口,或者吃漢堡的時候該用那兩個手指捏住;涼生在對麵坐著,笑咪咪的點了一下我的鼻子,說,薑生,你真饞。
  我衝他鬼笑。涼生是那樣的了解我的饞,說到饞,我不免想起了我家的小咪,我想可能因為跟這隻貓混久了,人也變成了饞貓兒吧。
  抬頭時,北小武端著一個盤子走來了,放到桌上,說,來,快吃吧!
  我一看,盤子裏麵靜靜的盛著一杯小可,兩杯免費白水。我抬頭,北小武那張熱情洋溢的大臉正好排滿我的眼前。
  我說,北小武,這就是大擺宴席啊?
  北小武說,薑生,給你可樂喝就不錯了,你少得瑟,人家金陵本來就看上我了,並不是你的功勞啊。我得精打細算了,不多久,我和金陵得結婚吧,得生孩子吧,得養家糊口吧……
  涼生沒理他,徑直走到前台。我像小貓一樣跟過去,我看著海報上的餐點,對涼生小聲說,哥,好貴啊,我不吃了。
  涼生猶豫了很久,後麵排隊的人開始不耐煩,嘴裏嘟嘟嚷嚷,要涼生點餐快一些。
  涼生從口袋裏掏出一些零錢,點數了一遍,他說,薑生,咱自己有錢,告訴哥哥,你想吃哪樣?
  我看了看,點了一份最便宜的,我說,哥,就要那個胡蘿卜麵包吧。
  涼生想了一會,將錢仔細放在點餐台前,對服務員說,給我妹妹一個辣漢堡。
  當涼生將那個小小的漢堡托在盤子裏,小心翼翼的端著,說,薑生,你有漢堡吃了。
  我們要入座時,一個年輕的女子攔住涼生,她仔細的盯著他,長久,隨後莞爾一笑,說了一聲,對不起,我認錯人了。
  北小武衝我嘀咕,涼生交桃花運了。
  我對那個女子說,認錯人了就算了,沒什麽事情就走吧,我們還要吃飯呢。
  那個女子淡淡一笑,看著我,還有我們桌上“豐富”的食物,離開了我們桌前。
  不多久,她就端著滿滿兩份全家桶放到我們桌上,衝我們很溫柔的笑,細膩的皮膚在衣服的珠光片映襯下美麗異常,她說,我叫寧信,安寧的寧,信任的信,就住在這附近,你們如果需要什麽幫助,就給我電話。說完,將一張名片放在桌上,看了涼生一眼就離開了,湖藍色的雪紡吊帶裙如同一眼清泉,緩緩侵占了我們的整個夏季。
  北小武將那張名片揣到自己衣兜裏,他說,薑生,涼生,別嫌我小氣啊,我的錢包昨晚在宿舍不知被誰偷去了。
  我吃驚的看著北小武,我說,學校裏也有小偷?
  北小武說,薑生,你看你,太單純了吧,學校裏也有三六九啊,咱學校裏連幫會都有,出個小偷有什麽稀罕。
  涼生說,北小武,你快吃飯吧,不是今晚還要約會嗎?別在這裏嚇我們家薑生了。
  北小武說,反正你們倆住宿舍的時候要小心。到時,別說武哥我沒提醒你們。
  北小武在肯德基裏自封武哥,可約會後回來整個人成了武大郎。
  他跟我說,奶奶的薑生,金陵看上的是你哥,你今天是給我做媒還是給你哥做媒呢?
  我就笑,我說怪不得,人家答應得那麽痛快,看來還是我哥的魅力大。
  北小武為此,一個周不理涼生,每天半夜爬宿舍樓頂唱歌,見了誰都說自己失戀了。到處揚言,要跟涼生決鬥。
  結果涼生用一隻伊利小布丁就將他收買了,兩個人在操場上走了一圈,我坐在石階上遠遠看著,不知道他們說了什麽,隻知道他們走近時,北小武說了一句至理名言:他說,愛情有什麽味道,還不如一隻小布丁。
  軍訓過後,北小武進的是藝術班。不多久,他就有了流浪者的氣質,衣服和飾品離不開重金屬和塗鴉。看得我心裏亂糟糟的。
  真奇怪,學校總讓我們普通班的學生注意衣著,卻從來不幹涉藝術班的生活,後來才知道,藝術這件事,都是錢砸出來的,藝術班的孩子都是有錢的孩子。
  我們仨在不同的樓層,每次都是北小武下來喊我,我們再一起去一樓喊涼生。後來,我的虛榮心漸長,覺得一個男生在班門前喊我不過癮,就跟他們商議了另一套措施,北小武先去一樓喊涼生,然後他們再一起到二樓喊我。
  北小武一甩他的貓王頭,說,薑生,奶奶的,你有大腦沒?會不會統籌安排?下去上來,你想折騰死我?我下來喊你,涼生上來喊你,然後再一起走不就是了。奶奶的,你秀豆了。
  北小武一頓奶奶的分析讓我很難過,因為平時他的數學總是在10分線徘徊的人,怎麽現實中卻這麽牛起來了?
  涼生笑,薑生,我們一起去喊你就是。
  北小武對涼生竊竊,說,你看到沒有,你妹妹腦袋開始成熟了,知道虛榮了,奶奶的,怎麽身體也不見成熟,還跟個洗衣板似的?
  涼生重重給了他一錘,少編排薑生!她不是你們藝術班的女孩!
  吃飯時,我和涼生打了兩份芹菜,北小武端了一份排骨。他看看我們,衝涼生沒好氣地說,咱爸不是給了我們仨一樣的錢嗎?涼生,你那麽省幹嗎?用來包小蜜嗎?說完,把排骨推到我麵前,把芹菜拉到自己眼前。
  涼生不吭聲,隻是埋頭吃飯。
  我把排骨分給涼生和北小武,自己吃了很少。
  吃完飯後,我跟北小武說,金陵跟我一個班。
  北小武擦擦嘴巴說,金陵是誰?
  我笑,北小武大概忘記了幾天前他還要死要活的,每天爬到樓頂上鬼哭狼嚎了。涼生用眼睛示意我,少提那些不開心的事情。其實,我倒覺得涼生錯了,北小武當時喜歡上了金陵純屬荷爾蒙作祟。
  操場上,北小武倒掛在雙杠上,涼生斜坐在草地上,我在一邊捉蟲子,回憶著魏家坪時的年少時光。
  北小武說,涼生,你不覺得薑生有些營養不良嗎?你看她像不像小排骨啊?我怎麽覺得捂住腦袋,摸起來絕對跟咱倆沒什麽兩樣!
  涼生一把把北小武從雙杠上扯下來,揮起拳頭,我說讓你少對薑生胡言亂語!
  北小武疼得呲牙咧嘴,翻身一腳,踢在涼生小腹上,奶奶的,我他奶奶的不也是關心薑生嗎?奶奶的,她不光是你妹妹,也是我妹妹!邊說邊壓在涼生身上揮拳,你憑什麽虐待我妹妹,憑什麽隻讓她吃青菜?
  涼生不還手,任憑北小武揮拳頭。我一看連忙跑上前,猛推北小武,又錘又打,我說,北小武,你給我下來!泥憑什麽欺負涼生!
  涼生不看我,抹了抹嘴角的血,說,薑生,你一邊站著去!這裏沒你的事!
  然後,我就乖乖的站在一邊,看他們打架。他們打著打著就打累了,四肢無力的躺在草坪上,不停的喘息。
  涼生有氣無力的把頭靠向北小武,他說,北小武,那你說,我應該把薑生喂成什麽樣子的女人?
  北小武斜著腦袋,大口喘息,至少吧,得像我們藝術班裏的那些女生,爭取看不到腳下的路。
  涼生說,我靠,那不是女人,那是乳豬!
  然後他們就一起笑,陽光鋪在草坪上,一片碧綠中透著金黃。那是我長這麽大,第一次聽涼生說葷話。
  北小武自從丟了錢包之後,跟著我和涼生一起混飯吃,節儉了幾日。後來感覺頓頓青菜他確實支撐不下去了,就打電話給他爸,哭訴了自己的遭遇。
  我當時在一旁聽著,那感覺就是一部民族的血淚史啊。北小武的父親想都沒想,立刻答應撥款。
  北小武有錢後,立即花重金請我和涼生吃飯,說算是對前些日子肯德基事件的補償。
  一說肯德基,我又想起了那個叫寧信的女子。我就問北小武,你還記得寧信的電話號碼嗎?
  寧信?北小武一時想不起,直愣愣的看著我和涼生。
  我說,就是那個穿湖藍裙子的年輕女孩,上次請了我們吃肯德基。
  北小武恍然大悟,說,這麽說來,咱們得好好回請她了?
  涼生說,我覺得她是一個很奇怪的女孩,但是,我還是認為,如果沒必要的話,我們就不要聯係她了。
  涼生向來謹慎,我能理解。任何一個如他一樣長大的孩子,都會這個樣子。
  北小武同意了涼生的意見,但還是翻出來了寧信的名片,淡粉色的卡片,上麵寫著:寧信,別來無恙。然後就是電話號碼。北小武說這個名片是他見過的最奇怪的名片,別來無恙是什麽意思,難道她在找人嗎?
  涼生說,無論她什麽意思,都與我們無關。北小武,你就不需要這麽思考論證了。
  涼生說的話我懂,北小武的思考論證能力從小學一年級起就已經很強了。當時我們開設自然課,老師帶領我們學習天氣。怎樣測試氣溫、測試風向。老師說,大家測試風向的時候有一個簡單的方法,就是用一個小物體拋一下,看看物體飄的方向,就可以知道吹東南風還是西北風了。然後要我們大家都試一下,看看那個小朋友最聰明。
  北小武從小就想表現的比涼生優秀,所以他忙不迭的撿起一枚小石子,拋向空中,然後對著老師喊,報告老師,今天刮得是上下風。
  老師當場就昏厥了,她怎麽也考慮不到,北小武的辯證思維能力這麽高。
  關於北小武的很多小破事,有時間一定都會跟大家細細談起,先說我們第二次進肯德基吧,反正我是暴飲暴食了一頓,吹著涼涼的冷氣,麵對著大大的玻璃窗,很是愜意,我突然想起母親,炎炎烈日下,她是不是又下地操勞了。小咪已經很老了很老了,何滿厚最近跟著北小武的父親混得很不錯,自然不會在去我們家偷雞,可是會不會有別的人欺負她?
  我看著涼生,他的眉眼那麽清晰柔和,他在想什麽呢?想父親?還是想那盆從來沒有開過花的生薑。還有魏家坪茂密的草場和我們大把大把年少過的時光?
  突然北小武指著謝對麵一間大門緊閉的門頭房大喊,說,薑生,你看,你看,上麵寫著什麽?
  我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緊閉的大門,門頭上方寫著:寧信,別來無恙!規模很大的樣子。
  北小武嘖嘖,怪不得呢,原來是這個樣子,是一家俱樂部啊,娛樂場所啊。
  我很奇怪,就問他,怎麽知道“寧信,別來無恙”是娛樂場所呢?北小武就說,你真傻,除了娛樂場所,還有什麽其他場所大白天是關門的麽?
  我點點頭,輕輕說了一聲,哦。
  回學校的時候,我特意跑到對麵看了看,“寧信,別來無恙”的規模很大,我很難想象,一個二十剛出頭的女子能經營得了這樣規模了得的娛樂場。
  北小武說,怪不得她那一天對咱們那麽好呢,原來是想收買我們,讓我們混跡娛樂場所啊,薑生做舞女,我和涼生做舞男,好惡毒啊。
  我突然想起那天,寧信清透標致的眉眼,我說,北小武,我覺得寧信沒你說得那麽壞的。你太小人了。總把人想得那麽壞。
  涼生一言不發,隻顧走路。
  北小武說,涼生,你得多給你這個傻妹妹上上課,別讓她總是沒大腦,將來老上當受騙。
  回到學校,在教學樓前遇到金陵,她衝我嫣然的笑。涼生轉開視線,徑自離開,北小武也沉默著離開。
  金陵尷尬的看著我。我笑,他們剛才吵架了,所以才這麽沒禮貌。
  金陵點點頭,說,這個樣子。她說,薑生,替我跟涼生道個歉,為我當時給他和北小武製造的麻煩。
  我說,什麽麻煩?他們是兄弟倆,上一次的事情,早過去了。你也別過意不去了,北小武沒受多大傷害,你放心好了。
  金陵說,這樣子就好。然後就親熱地拉著我的手,往教室走。
  我和金陵慢慢的熟悉起來,北小武說,你少跟她接觸,她肯定是為了接觸你涼生,才和你好的。這樣工於心計的女孩子,太勢利了,絕對不會是什麽好鳥。
  北小武的話中,不帶髒字的很少,好在我的耳朵的抗打擊能力已經很強了。我說,北小武,你是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
  北小武也不跟我爭論,他說他沒那閑時間。其實,我聽涼生說過,北小武認識了一個叫小九的女孩,最近開始魂不守舍。
  我問他,哪個班的?
  北小武說,小九,小九能是學校盛得了的人物嗎?
  我想想也是,北小武喜歡的女生,絕對是跟他一樣飛的小飛妹,我說,北小武,你真有品位。
  北小武說,薑生,我可沒有涼生有品位啊。
  我說,我哥怎麽了?
  北小武瞪大眼睛,你不知道?他跟未央,就是八班的未央,混得可親昵了。我想他怎麽一直不舍得你吃呢,原來,省下錢去哄未央妹妹了。
  我笑,涼生怎麽沒跟我說呢。
  北小武笑,說這是隱私,隱私。他看了看我,薑生,你不舒服嗎?
  我笑,奶奶的,我不舒服什麽?我有嫂子我高興啊。
  北小武笑,奶奶的,你什麽時候也會說粗話了!真他奶奶的,公雞都會下蛋了。
  我知道,在學校裏,喜歡涼生的女孩不在少數。因為很多時候,都是我來充當她們的郵遞員,早知道會這樣紅火,我就把它發展成一項業務了,每人收費五元。
  我也知道未央,八班的未央,那個永遠像公主一樣,一切優秀,一切安好的女生。我偷笑,覺得涼生真好福氣。
  我問北小武,她們為什麽喜歡涼生?
  北小武說,涼生好看,成績又好。
  我問北小武,那我好看嗎?
  北小武說,好看啊。
  我又問,那我成績好嗎?
  北小武說,好啊。
  我說,那為什麽沒人給我寫情書啊?
  北小武怪笑,因為男人都以為你也是個好看的男人啊!
  涼生把我拉到一邊,薑生,別聽北小武亂說。因為你是好女孩,男孩子怕嚇著你。
  我吐吐舌頭,那我寧願是個不好的女孩。
  北小武衝涼生作鬼臉,說,看到了吧,涼生,咱們的薑生長大了。
  我想了想涼生那大把大把的情書就對北小武說,北小武,如果將來涼生有了女朋友的話,我就孤單了。北小武,這樣子吧,我就做你女朋友吧。
  北小武一臉愕然,衝涼生說,看到了吧,營養缺成這樣,人都傻了。
  我執拗的拉住北小武,我說,我沒傻,我精神著呢,北小武,我做你女朋友吧!
  涼生拉我,薑生,別胡鬧。
  我把剛接到的情書遞給涼生,眼睛直直的望著他,哥,我沒鬧。
  北小武衝我眨眼,得了,薑生,將來實在沒人要你,奶奶的,我收容你就是了,別在這裏像個小棄婦似的。
  說完這話,我們已經來到校門,北小武說要帶我們看看小九。
  小九出現在我們麵前時,我才知道為什麽有些女孩子會被稱為小飛妹。小九幾乎是用光速竄到我們眼前,掛上北小武的胳膊上,像隻棲息的蝙蝠。
  北小武都有些不知所措,跟失了魂似的,好半天,才看明白,眼前這個五顏六色的女孩就是他的小九。
  他很奇怪的問,說小九,你不是總是穿一身黑寡婦裝嗎?怎麽今天變成熱帶魚了?
  小九甩甩頭上的非洲小辮,媚媚的笑,說,人家不是今天來見你朋友嗎?得給你長麵子,讓他們印象深刻啊。
  涼生張張嘴巴,問北小武,你女朋友?
  北小武就跟小九笑成一團,小九媚媚的笑,我是大家的女朋友。
  奇怪的是,北小武竟沒有一點不痛快的表情,反而覺得小九的話新鮮前衛,讓他倍有麵子,他指著我跟涼生說,小九,這是涼生和薑生。
  小九衝我眉開眼笑,伸手擰北小武的耳朵,說,北小武,你真是一爺們,還真是兔子不吃窩邊草啊。可你身邊有這麽個漂亮的妞,以後我怎麽放心的下?
  北小武說,小九,那是我妹妹。
  小九哼了一聲說,奶奶的越是妹妹越有貓膩。
  她的話令我感覺我跟北小武的兄妹相稱,純粹是為了掩飾我們的奸夫淫婦關係。
  就在這一天,蠻橫沒有禮貌的小九,就像一把鋒利的刀斜插入我們仨的生活,鋒芒畢露!
  因為小九的出現,我們的三人行,從此成了四人行。小九每天都掛在北小武的胳膊上裝蝙蝠。其實,我跟涼生並不願意做倆燈泡,可小九說,靠,大白天太陽高照,你們倆燈泡還能有多大排場?
  我私下跟涼生說,我怎麽一點也不喜歡小九。
  涼生說,沒事,北小武也就三分鍾熱情。你忘了他追你們班金陵的時候了嗎?一支小布丁他可以忘記金陵,我估計將來一支四個圈他就可以忘記小九。
  我說,那我就安心的等待做替補吧。
  小九的出現,占去了北小武的大半部分時間。我從來沒看到北小武對哪個女孩有對小九這麽上心過。但我覺得小九這個女孩有些不正常,北小武對她越好,她越對北小武不當事;北小武對她不好的時候,她反倒一副甜蜜的戀愛中寶貝的模樣。
  隻不過,前一種情況居多,後一種情況很少。
  他們經常吵架,吵得天翻地覆。小九就倨傲的看著北小武,像一個高高在上的女皇,我很想跟北小武說,小九這樣的女孩,不值得他交往,但我沒敢說,我一直感覺,涼生錯了,小九在北小武心中的地位,決不是一支四個圈可以比擬的。盡管,我一直一直對蝙蝠小九沒有多大的好感。
  小九也有不做蝙蝠的時候,那時,她會拖一大幫子人,騎著冒黑煙的摩托到校門口等北小武,一片烏煙瘴氣。
  我躲在涼生背後。涼生對北小武說,我跟薑生就不去了,你們好好玩。
  小九有些不願意,說要玩大家一起玩,你半途退場算什麽事?說完伸手拽住我胳膊,把我拽上摩托,發動馬達。那幫人也發動發達,跟在小九身後,飛馳而去。
  我在小九身後瑟瑟發抖,不顧一切回頭喊涼生。
  小九通過反光鏡看到身後瘋狂追趕的涼生,說,薑生,你真福氣,有那麽好的哥!她說,薑生,把你哥給我吧。
  風太大,她的話,還沒在我耳邊凝結,就被風吹散了。
  小九他們停下車子。
  涼生追上來的時候,已經上氣不接下氣,他還是堅定的把我從小九身邊拉到身後,小九,你談你的戀愛,幹嘛騷擾我妹妹?
  小九媚媚的笑,因為我喜歡上了妹妹的哥哥。
  這句話正好被跑上來的北小武聽到,他走上前,就給了小九一巴掌,鮮紅的印子就像桃花一樣盛開在小九好看的臉上。小九的人立刻把北小武圍住,小九依舊媚笑,讓他們閃開,她對北小武說,我就是不愛你了。我就是喜歡涼生了。
  北小武扯過我,一把把我抱在懷裏,他說,小九,我也根本沒喜歡過你!然後他就在我臉上狠狠的吻了一口。
  我愣了。
  涼生把北小武推倒在地,他說,別碰我妹妹!
  北小武悶哼著,就是不還手。我看到小九的眼中有那麽多的憂傷,這樣的眼神,總是讓我想起小時候的涼生。
  小九他們一幫人飛車離開,隻留下一路煙塵。
  我拉起涼生,拉起北小武。
  我說,北小武,我知道你難過,難過你就哭吧。
  北小武擦擦嘴角的血跡,說,薑生,做我女朋友吧。
  我看了看涼生,輕輕地點頭。
  我沒有預料錯,那個叫小九的女孩,確實是一把刀,鋒利冷酷,就這麽媚媚一笑,將我們三人的關係劃開了裂隙。
  我問涼生,為什麽不開心我做北小武的女朋友?
  涼生說,因為北小武並不喜歡你。
  我問他,那哥,你是真的喜歡未央嗎?
  涼生看了我長久,並不說話。
  我笑,說,未央真的很漂亮。那哥,陶罐裏的生薑開花了嗎?
  涼生搖頭,他說,哥一直在等它開花呢。
  我說,哥,我已經長大了,你就不要再幹涉我的事情了。
  北小武的行頭越來越時尚,他開始不滿足在衣服上塗鴉,每天去物色牆壁,打算在牆上大作塗鴉。
  每天,涼生給我準備好午飯,我就蕩在北小武的自行車上,陪他尋找理想的牆壁。
  北小武遇到喜歡的牆就會停下,然後在上麵發瘋似的亂畫,其實,我根本沒有從他的畫
  上讀出什麽藝術氣息來,我隻是感覺他在思念小九,很瘋狂的思念她。
  我想如果我是一個男孩子的話,我不會將喜歡壓成碎片,讓它在記憶中痛疼、褪色、消蝕。我也會像北小武一樣,這麽瘋狂的愛,這麽瘋狂的思念。
  生生不息,不是指別的什麽東西,是指愛。愛一個人,如果不讓她知道,那和不愛沒有多大區別。
  每天看他發瘋的人很多。也有很多次,我們被城管追得無路可逃,都是涼生意外出現,為我們解圍。可北小武並不感謝涼生,他看涼生的眼睛冷得可怕。他指著涼生,是薑生要跟著我的,是她要喜歡我的,我可沒求她!
  涼生就狠狠把北小武壓在牆上,他說,北小武,你不能欺負薑生。
  北小武衝我笑,薑生,你看,是我和你談戀愛還是咱仨談戀愛啊。
  路上的行人不停的指指點點,我羞愧難當,我衝涼生吼,我說,涼生,你滾!你滾啊!
  涼生憂傷的望著我,並沒放開北小武。
  他的眼神讓我心疼,我閉上眼,狠狠將書包扣在他頭上,我忘記了,書包裏有飯盒,裏麵是涼生給我準備的午飯,他遞給我時,還囑咐我,薑生,要多吃啊,餓瘦了,涼生心疼。
  而此時這飯盒恰好重重落在涼生頭上,鮮血順著額角急急滲出,米飯肉汁散在他頭上,和血液交織在一起。涼生有氣無力指指我,對北小武說,拉開薑生,她暈血。說完這話才安心昏過去。
  醫院裏,涼生躺在床上,床單潔淨,頭上纏著白色紗布。
  未央說,看不出啊,薑生,你這麽瘦,手勁還真不小。
  我知道未央在責備我。是的,涼生是她的,她有權利責備我。我看著涼生,他那樣安靜的躺在病床上,小時候,我總喜歡挨著他睡,蜷縮在他身邊,腦袋靠在他的肩上。兩個小腦袋緊緊靠著,就像倆顆相依為命頑強生長的冬菇一樣。
  時間這麽匆匆的過,從此,再也不會有兩顆緊緊挨在一起的小腦袋,那麽頑強的相依為命。一顆冬菇,和另一棵冬菇,他們分別叫薑生和涼生。
  薑生是妹妹,涼生是哥哥。
  我默默走出病房,醫院的大廳裏,歇斯底裏的哭。
  涼生說錯了,其實,世界是這樣的小啊!小到有些事情,永遠隻有一個選項。選擇了,一生都不能變更。
  北小武一個人喝悶酒,見了我,並不抬頭。
  他是那樣憂愁,我坐在他對麵,同他一起憂愁。他喝一杯,我喝一瓶。北小武笑,他說,薑生,你不用糟蹋自己,你就是把自己糟蹋死,我也沒辦法喜歡你。
  我把啤酒倒在他頭上,看他狼狽的樣子,放聲大笑,我說北小武,我真該求求你喜歡我啊。
  我們都喝醉了。
  醉了的北小武抱著桌子哭,邊哭邊喊,小九小九。
  醉了的我就狠命敲桌子,我隻哭,卻不敢喊,看北小武喊得那麽歡暢,最後實在憋不住了,我就喊,冬菇啊冬菇。
  最後服務員又給我和北小武上了一盤冬菇。
  我們一筷子沒動,可北小武還是不得不多付八塊錢。
  路上,他邊走邊晃,他說,奶奶的薑生,幸虧你喊冬菇,你要喊鮑魚燕窩,奶奶的我非劈死你!
  他晃回了學校,我晃去找小九。
  我也是跟蹤北小武很多次才知道小九的藏身之地,那個又髒又亂的地方。我門也不敲就一頭紮在小九房裏,我開口就是,奶奶的小九,你也就配這麽髒的地方。
  睜開眼睛,卻見小九的腦袋被兩個人拽著壓在桌上,周圍是一群男人。小九說,薑生,奶奶的,你快跑!快跑啊!
  我說,小九,你奶奶的,我想跑,可小九,我喝大了,跑不動了。說到這,我就搖搖晃晃的衝一個看起來比較順眼的男人走去,他長得真的很順眼,那麽好看那麽好看,好看的就像那個令我心疼過無數次的夢境一般,我對他說,你讓他們先閃閃,我有話跟小九說。
  那個好看的男人吃驚的看著我,他似乎沒想到,我一個小飛妹會這麽不長眼色,其實,他錯了,我不是小飛妹。我是一個好學生。隻是,我也會難過也會不開心也會喝醉。
  他對拽小九頭發的人使了眼色,小九的腦袋就自由了。
  我轉了一個身,打了個飽嗝,我看不清小九在哪個方向,我隻是估量著她的位置,我說,小九,你聽好了!如果你敢對不起北小武!我、我、我就殺了你!說著我邁步衝向小九,可是腳下一軟,直接撞在那個順眼的男人懷裏,有了依靠的感覺真舒服,然後我就痛快淋漓的在這個“依靠”身上大吐特吐,然後翻了翻白眼,暈了。
  小飛妹小九的介入,破壞我們三人之間的寧靜。因為她在北小武麵前說她喜歡了上了涼生,於北小武與涼生決裂。
  北小武之前就告訴我,涼生喜歡上了未央,我為什麽這麽難過呢,冬菇啊冬菇
  醒來時,陽光突兀的充斥在周遭。酒精隔了夜,令人頭疼欲裂。睜開眼睛,我想死的心都有了——很顯然,這不是女生宿舍,也不是小九的小破屋。這是一個漂亮的房間,漂亮的充滿危險的訊息。
  當那個順眼的男人把他明媚的大臉放在我眼前時,我的心咚咚的跳。
  那一瞬間,我突然有一種自己也無法解釋的衝動,我是那樣想伸出手,去觸摸他的眉與眼,因為,在他的眉眼間,我看到了令自己心疼的影子,一個令我永生無法說思念的影子。就在昨夜裏,看到他,恍惚著,我以為自己走進了那個令人心疼的夢境。而此刻,他卻這麽輪廓鮮明的出現在我麵前。
  那些日子,我瘋狂的迷戀周星馳,所以我就自作聰明的想借用他電影裏的橋段來緩衝這份尷尬。我衝他吹氣,我說我沒刷牙!
  他冷淡的笑,嘴唇簡潔有力的勾勒出一道弧,說,丫頭,這個理由救不了你!
  我出神的看著他,世界上的事情是這麽奇妙,同樣是單薄的唇型,在涼生的表情中表露著堅定,而在眼前這個男子臉上卻透露著寡情。
  他一副嘲笑的表情,很不屑的皺著眉頭,你們現在的小女孩是不是都瘋了!就這麽喜歡作踐自己啊。很刺激?很新潮?很吸引人?
  我搖搖頭,不是你想得那樣,大叔。我說我得走了,我得上課,我怕昨晚老師查我夜不歸宿,會殺死我的。我還想說,我怕涼生找不到我,會急瘋了的。但我沒說,涼生是艮在我胸口的針,沿貼著每一口呼吸而疼痛。隻有呼吸停止了,痛疼才能停止。
  他冷哼,別叫我大叔,我姓程。
  哦,程大叔,可我真得回學校。
  他被我氣壞了,說,我叫天佑!不叫大叔,你聽到沒有?他一邊說一邊抓住我肩膀用力的搖,那時,我真懷疑他是某小吃攤上買蘭州拉麵的,因我極不小心吃了麵沒給錢而伺機報複我。
  他邊搖邊吼,你昨天吐了我一身,你知不知道,我的衣服很貴啊!然後你胡攪蠻纏,喊我哥,非纏著我,要我帶你回家!
  我低頭嘟噥,天佑大叔,我昨天吃的東西也很貴啊。吐在你身上我也心疼啊。
  程天佑頭都大了,說,薑生,你真難纏!
  我瞪大眼睛看著他,你怎麽知道我的名字?
  他說,小九說的。他又一副很迷惑的表情看著我,問,你一個學生,怎麽跟小九這樣的小飛妹糾纏在一起啊?
  我搖搖頭,一句兩句說不清。說了你也不懂。
  天佑說,你別一直盯著我看好不好?
  我說,不好。你長一張臉不就是給人家看的嗎?
  程天佑開車將我送回學校,一路上,他沒跟我說一句話。最後,在我死乞白賴的請求下,幫我對學校撒了謊,說是,昨天他開車不小心劃了我,昨晚將我送在醫院,因此我沒有回學校。
  程天佑走的時候,問我,薑生,你多大?
  我說,十六。
  他淡淡一笑,十六歲的人還這麽沒心眼,真少見!
  我衝他揮揮手,說,再見!
  天佑深深一皺眉頭,看著我,說,還是不見了吧。薑生,你是一個麻煩。
  我不知道他說的沒心眼和麻煩是指什麽,但是下午小九就來學校找我,一身雪白,飄飄搖搖的,跟剛從古墓裏走出來的小龍女一樣。北小武在一邊斜視了她一眼,冷哼,啊呀,怎麽?從良了?
  小九看了看他,並沒說什麽,轉身對我說,薑生,走!今天姐姐請客!
  我還沒來得及看北小武一眼,就糊裏糊塗跟她去了一家小飯館。
  飯桌上,小九說,薑生,你真是個好女孩。我說哪裏好了。小九說,昨晚,幸虧是你,要不,我的手指就別想要了。
  小九端詳著自己的手,就像在看假肢一樣,有些滑稽。
  我慢吞吞的吸了一口果汁,小心的說,小九,程天佑不像壞人啊。
  小九笑,好人和壞人沒有界限的。她說,你昨天吐了他一身,他竟沒生氣,他要剁我手指,你就把你的手也伸出來讓他剁。他一直驚訝的看著你,你就抱著他哭,一直喊他哥。你還哭著要他帶你回家,回魏家坪,回去給你摘酸棗。薑生,你沒看到,當時他的表情多麽柔軟,簡直不像他。
  我笑笑,我怎麽不記得?
  小九笑,不過,天佑的確和涼生有點兒像,都那麽好看。
  我說,那麽,你是真的喜歡好看的涼生嗎?
  小九狠命吸了一口煙,笑,我不喜歡任何男人。然後她就一瓶一瓶的喝酒,不久,她就喝高了。然後就抱著桌子哭。
  我發現很多有心事的人喝完酒後都會哭。酒精是一種讓人誠實的東西,盡管,它也如此令人頹廢。
  我問小九,你欠了天佑什麽東西?
  小九擺擺手,欠了很多很多錢。薑生,就算天佑拿你當寶貝,你也不能和他交往啊。程天佑長得再像涼生,他也不是涼生啊。他是這裏有錢有勢的人物啊。
  我說,小九,你喝多了,開始亂說話了。
  小九說,我沒喝多。然後又抱著桌子哭,哭的時候,她喊一個人的名字,北小武。
  那天夜裏,在飯店狹小的空間裏,充斥著煙的味道,酒的味道,還有思念的味道。
  我將小九扶回家的時候,跟她說,我說,小九啊,不管一個人以前經曆了什麽,或者遭遇了什麽,當她遇到了自己喜歡的人或者生活時,就該是嶄新的一頁了。小九,你和北小武也是一樣。
  小九哈哈大笑,奶奶的薑生,你什麽時候成詩人了?
  然後她就跌進了睡夢中。
  燈光昏黃,小九睡覺時的樣子,像一個溫暖的天使。
  回到學校,涼生在學校門口,路燈將他的影子拉的好長。他見到我,急忙走上前,說,薑生,昨晚你去哪兒了?
  我聽他的聲音中,有濃濃的鼻音,有些顫抖。他的眼睛紅得一塌糊塗,額頭上還有淡淡的傷痕,我用手輕輕的碰,問他,哥,還疼嗎?
  涼生輕輕地搖頭。
  我四歲那年,六歲的涼生在我的胳膊上留下了一道咬痕,此後的日子裏,醒在我每夜的睡夢裏,疼痛欲裂。
  涼生十八歲這年,十六歲的我在他的額頭上留下了一道傷痕,此後的日子裏,也將醒在我每夜的睡夢裏,疼痛欲裂。
  兩道傷痕,一種疼痛。
  今天見北小武的時候,他還臭罵了我一頓,他說我沒心沒肝沒肺,他說,你知道不知道涼生昨晚到處找你,你知道不知道他一個大男孩會害怕得哭啊。
  我看著北小武,我知道,他同我、同涼生的感情。雖然,現在,他因為小九同涼生基本決裂了,但並不影響他心底深處保留著的那份年少時的情誼。
  我不知道一個男孩怎樣才會哭,涼生,是因為很害怕嗎?很害怕我遭遇了不幸嗎?如果世界上真的少了一個叫薑生的女孩,涼生,你真的會難過嗎?
  會像小時候,我看到別人欺負你那樣難過嗎?
  涼生說,薑生,你在想什麽呢?快回宿舍吧。過一個周就要考試了,你該好好準備了。也讓北小武好好複習吧。
  嗯,我輕輕點點頭,和涼生一起回到校園裏。
  涼生沒發現,此刻,我已經是一個心事滿懷女孩子了。有些事情,我漸漸的不同涼生談了。譬如關於北小武的事情,關於小九的事情,還有那個叫程天佑的男子的事情。
  回到宿舍,金陵小臉蒼白,拉著我的手就問,薑生,你嚇死我了。沒事了吧,現在?
  我點點頭。
  金陵說,沒事就好。她想了半天又說,未央昨晚一直在我們宿舍等你呢。可能是你哥擔心你吧。
  我看著金陵瓷器一樣白皙的臉龐,說,哦,知道了。金陵,你先睡吧。
  那天晚上,我在未央宿舍門前的回廊處徘徊了很久很久,我有那麽多話要對她說,我想讓她替我多照顧涼生,我想跟她說,抱歉,打擾了涼生那麽久。
  可是這些話,我都說不出。就在離開魏家坪前,涼生,還是我的哥哥,我可以在他麵前恣意妄為,而現在,屬於年少時的大片時光就這麽長了腿似的溜走了。
  多傷感啊。
  用北小武的話說,就是奶奶的多傷感啊。
  所以奶奶的,那天夜裏,我跟隻不能見光的蝙蝠一樣縮在洗手間裏,低低的哭泣,直到睡著。夢裏,小咪就在我赤裸的腳邊,那麽乖巧,那麽柔順。而我端著涼生做的麵條大口大口的吃著,涼生在我身邊,仰望著天上的月亮……
  自從進入期末考試的複習階段,每個學生都有了自己暑假生活的新盤算。
  北小武盤算著如何從他老爹手裏哄來更多的錢做盤纏去五台山剃度出家,他說,薑生啊,反正我也沒人要了。說這話的時候,他的眼睛紅紅的,飄向我身邊的小九。
  小九並沒有理睬他,我知道她正在籌劃著新的生活,如何還清程天佑的錢,如何忘記那些令人鬱悶的過去。
  金陵的計劃是去一趟南京城,她說,她出生在南京,但是剛滿一歲就跟父母離開了,後來再也沒去過那座城,她很想看看,那是一座怎樣的城市。
  我很讚同金陵的想法,因為我覺得六朝金粉斑駁的繁華,很適合金陵身上的那種氣質。很柔和很大氣。
  至於涼生的心思,我並不去想,因為想了也沒用的。隔了那麽久,我早已猜不懂他了吧。
  我的想法很簡單,我就是想回魏家坪,回去看看蒼老的母親,看看魏家坪濃綠的草場,還有涼生為我畫地為牢的那片酸棗林。
  考試結束後,北小武跟我說,薑生,我考一百分沒問題。
  我說,那真恭喜啊。
  他說,我是說八門課。
  我說,我也是恭喜你八門課考一百分啊。
  你這人真討厭,我還沒說完呢。我是說,這八門課在理想情況下才能一百。譬如老師心慈手軟;我填上答案的那些題正確率百分之百……
  我說,行了,你別說了,你還是去五台山吧。
  北小武冷哼,靠,薑生,你跟你哥一樣沒良心。說完這話,他停頓了一下,半晌,問我,薑生,涼生最近好嗎?
  我低頭,看著腳尖,不作聲。
  其實,我也不知道涼生怎麽樣。
  下午收拾宿舍的時候,涼生來找我。
  他給我買了一瓶桔子汽水,遞給我,說,薑生,咱們什麽時間回家啊?
  我說,我想現在就回去,不過,你有事的話,就先忙,我在這裏等你幾天就是了。
  涼生笑,我也沒什麽事情。就是想知道你有沒有其它的安排。如果沒有的話,咱就回家。
  我說,那好吧,不過,我得先陪小九到處逛逛,然後回來找你,咱再回家。嗯,這樣你也可以多跟未央多聊一會兒。
  涼生笑了笑,說,未央早回家了,她說她考試得不好,心情不好,想早回家。
  我衝涼生撇撇嘴,怪不得你也想早回家呢。
  涼生搖搖頭,歎氣,薑生,你的小腦袋裏每天亂七八糟裝些什麽啊。
  我說,哥,我不跟你說了,我得去找小九了,估計她在學校門口等我了呢。
  涼生點點頭,說,你注意安全啊。
  我頭也顧不得點就急匆匆向校門口跑去了。
  小九在校門口正像一個無頭的蒼蠅一樣繞來繞去,我估計她是等久了。果不然,她見了我就大吼,她說,薑生,你他奶奶的進停屍房停屍了嗎?這麽晚才過來?
  我衝她笑,說對不起啊,剛才跟涼生商量什麽時候回家了,耽誤了一下。小九,你就別生氣了。
  小九今天穿得很特別,一身華麗的黃色,跟一隻大檸檬似的,確切的說,是一隻正在生氣的檸檬。如果再加倆黃色的翅膀的話,就像一隻剛從雞蛋殼裏跑出來的小雞仔。
  我說,小九,我終於明白了北小武為什麽對你這麽念念不忘。就是你每次的造型都這麽深入人心,他想忘都忘不了。
  小九說,薑生,你少來,我不跟你貧了。咱先忙正事去吧。
  我從來沒有想過,會再次遇見程天佑。而且是在這樣糟糕的情況下遇見的。
  我和小九逛街逛到很晚,小九也沒買什麽東西,隻是瞎逛了。到了八點的時候,我才想起答應過金陵下午六點的時候,同涼生一起送她去車站。
  我對小九說,這下子好了,金陵準生氣了。
  小九笑,說,反正薑生你已經將我得罪了,也不怕再得罪別人了。
  我不理她,她就賠笑,說薑生,我帶你去巷子彎吃小龍蝦去。算是對你賠不是好麽?
  巷子彎是這個城市裏一個很偏僻的地方。但是很多小吃都集中在這裏,來這裏的人除了學生就是階級最下層的人民。不過這裏的美味也不是上層金貴能夠輕易品嚐到的。
  我和小九說笑著拐進巷子彎,可一進巷子,我就看到了渾身是血的程天佑,他蒼白著臉,奄奄一息,周圍是一群麻木的圍觀者,他們沒有一人上前,更沒有人肯撥一個電話。小九一看是他,拉起我就要轉身離開。
  我卻固執的推開小九,中邪一樣跑到程天佑身邊。搖他的胳膊,你怎麽了?怎麽了啊?
  他虛弱的抬眼,看了看我,抖動著青紫的嘴唇,說,薑,薑生,給寧信打電話……說完就昏死過去。
  我慌忙的從他口袋裏翻出手機,翻閱著那個叫寧信的女子的號碼,撥了過去。聲音顫抖的一蹋糊塗,我說,你快來看看他吧,他在巷子彎……
  電話掛斷後,我才驚覺,寧信,是一個多麽熟悉的名字。天佑手機上的寧信是不是就是我和涼生、北小武在肯德基遇見的那個女子,美麗如煙,溫婉如玉。經營著一個讓北小武很不以為意的大型娛樂場所——寧信,別來無恙。
  我掏出手絹給程天佑止血,小九在我身邊立著,毫無表情,她說,薑生,你這是何苦呢?怎麽老往自己身上招麻煩啊,程天佑不是你能招惹的人,我跟你說了好多遍,你怎麽就是不聽啊!
  我說,小九,我沒招惹他,可是他被人傷成這個樣子,我們不能不管啊。
  小九說,那好,我知道你是小菩薩,小仙女,可是薑生,將來如果出了什麽麻煩,你別說小九我沒提醒過你。
  我看著程天佑的血沾滿了整條手絹,心一抽一抽的痛。我說,小九,你別把事情都弄得那麽玄好吧。
  小九搖頭,什麽話也不肯說。
  寧信的車直接闖進了巷子彎,見到躺在地上的程天佑,她一句話也沒說,直接讓同來的人將他扶上了車。但是我可以看得到她鼻尖上霎那冒出的細密的汗,和她眼中滑出的不易覺察的心疼。
  她將一遝鈔票放在我掌心,說了聲謝謝,徑直開車離開了。
  那一刻,她似乎忘記了我們的一麵之緣了。是我的臉孔讓人易忘記,還是因為程天佑的傷,讓她的眼睛忽視了別人的麵孔。
  我傻傻的站在巷子彎,小九拉起我就跑,她說,奶奶的薑生,你真傻,拿了這麽多錢還不跑,想在這裏被打劫啊。
  小九的話,讓我突然醒悟,我突然感覺,那個叫寧信的女子,是將一枚炸彈放入了我的手中。想到這裏,我的背後泛起了一陣涼汗。
  我跟小九說,魏家坪的天很藍,水很清,草很綠。
  小九接著補充了一句,人很傻。
  我說,可能是吧。如果北小武喜歡你是一種很傻的行為的話。
  小九笑,說,薑生啊,我是說你。寧信給你的錢,是你應得的,你幫她救了程天佑那個混蛋。她感謝你是應該的。你把錢存著幹嘛?要還她不成?
  我輕輕點點頭,我說,小九,我想救他,並不是因為錢,而是看到他傷成那個樣子,我的心就疼。
  小九冷笑,說,真動聽,留著跟他說吧。不過,薑生,不是你小九姐我沒提醒你哈,你這樣的話肯定感動不了程天佑那樣的貨色,他們這些人早已經是湯水不進了,萬事一個利字當頭,你別把你的生活等同成他們這些人的生活。
  我剛想說,小九,你真的想多了。北小武卻出現了。背著一個大大的行囊,他說,薑生,你不回家了嗎?我叔叔一會兒來接咱哪。
  我奇怪的問,那你爸怎麽不來?
  北小武笑,我爸帶何滿厚他們一夥人去河北了,估計得年底才能回來。說是要在那裏發展市場。
  我說,噢,這個樣子啊,那等等涼生吧。
  北小武說,好吧,那咱等等吧。
  最近一段日子,北小武同涼生的關係已經漸漸不那麽勢同水火。雖然依舊不說話,但是提起涼生,北小武的麵孔已經不再那麽扭曲了。
  小九說,薑生,你回魏家坪了,以後我就沒人玩了。
  我笑,反正就是一個月的事,不過,小九,反正你在這裏也是自己一個人,不如跟我們三一起回魏家坪吧。我帶你去看看涼生給我占領下的酸棗林!
  小九竟欣然同意了,說好,我也不用整理行囊了,去了,穿你的衣服就是了。
  我說,好的,這個是沒問題的。
  北小武冷笑,說,哎呀,薑生,你什麽時候有火雞裝?黑寡婦裝?小龍女裝?檸檬裝啦?人家小九可是喜歡主題套裝的人啊。
  小九給了她一拳,說,北小武,你想去五台山現在就可以去了,也不用跟你老爸那裏騙錢,薑生現在就有很多錢給你!
  北小武說,好了,小九,我不跟你貧了,你要去魏家坪,我怎麽也得盡地主之誼啊,過了這段時間我再剃度吧。
  我聽著北小武與小九你一言我一語的,感覺蠻開心的。其實,我也不知道小九是因為什麽原因總是躲著北小武,但是現在看來,他們好像開始和好了。
  涼生拖著大大的行李袋來找我,見到北小武,竟不知所措起來,倒是北小武,不知是不是因為小九要去魏家坪的原因,突然對涼生熱情起來,伸手幫涼生拿行李。
  涼生的臉竟然變紅了。
  回到魏家坪,小九同我住在一起。
  當她看到我們家的時候,我能感覺到她臉上的驚詫。四壁空空,兩個滄桑的老人,一個躺在床上,一個坐在輪椅上。
  涼生回家後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幫父親和母親洗腳。他們蒼老的皮膚和涼生年輕的皮膚
  一同映照在晶瑩的水珠下,就如同時光一樣永恒。
  小九說,薑生,我一直知道你們家窮,但是,我沒想到是這樣窮。
  我笑笑,我說,我同涼生的所有學費以及生活費都是北小武的父親資助的,如果沒有北小武的父親,我想,涼生現在會更令人心疼的。
  小九說,沒想到臭屁北小武有一個這麽可敬的老爸啊。
  我笑,說,小九,你怎麽什麽事情都願意升華呢?我倒願意你說他老爸是個好人就行了,可敬還是留給那些大人物用吧。
  我想了想又說,不過北小武的爸爸最可敬的事情在於他將何滿厚帶出了魏家坪,這個樣子,我們家的生活能更好過一些。
  說這話的時候,我才發現自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小人,特別記仇,多年前何滿厚對我們家的禍害,我到現在竟然遲遲不忘。
  好在小九沒有問我,何滿厚與我們家到底有什麽淵源,否則,我又得花費力氣給她解說。
  我帶小九去那片酸棗林,魏家坪的一切還是那副舊模樣。小九吃酸棗的時候,讚不絕口,她說,哎,薑生,如果我有一個像涼生這樣的哥哥那該多好啊。
  很多女生都這麽說,薑生,如果我有一個像涼生這樣的哥哥該多好啊。可是,如果可以的話,我寧願涼生是任何人的哥哥,也不要是薑生的哥哥。
  酸棗真的很酸,到了心裏,就剩下了澀。樹枝上的字跡已經模糊,那個在棗林裏昏睡的清晨的男孩子也已經長大。長大是一種永難磨滅的痛疼。
  隻是當時同涼生一起捉蟲子、吃紅燒肉的時候我不懂。
  我跟小九說,我得找個時間給金陵打電話,小九說,我的手機壞了,你還是用北小武的吧。
  正說到這裏,北小武拖著他的大屁股晃著手機衝我喊,薑生,薑生,快點,有人打電話找你啊!
  在這裏先允許我差一點別的話,關於北小武的大屁股的話。北小武的小身材長得不錯,但是從小我就有些“好色”,五歲那年,我發現北小武的屁股長得比別得男生的大,所以我就當著魏家坪的所有孩子麵前發揚了自己勤學好問的道德情操。我說,北小武啊,你的屁股怎麽這麽大?
  結果北小武就哭了。
  那天,他哭得特別傷心,好像我的話損害了他的自尊似的。
  所以到現在我隻能看著他的大屁股晃啊晃的,也不敢再提大屁股的事情了。北小武是一個比較愛臭美的男生。
  現在他晃著大屁股來到我麵前,告訴有電話找我。我詫異的看著他,又看著小九。我問北小武,是金陵嗎?
  因為除了金陵我想不出任何人會通過北小武來找我。
  北小武搖搖頭,說,不是,好像是一個叫什麽什麽程天佑的人。
  小九急切的小聲說,薑生,薑生,你千萬別接!
  我的手還是神出鬼沒的伸向了北小武的麵前,接起了電話。
  我小心翼翼的對著聽筒說了一聲,喂。說不出為什麽,那刻,我的心裏流竄著一種細微的不安與忐忑,就如細細的絨雨粘過細軟的草尖。隻是那時我沒有去思考,是因為這個尚屬陌生卻總是離奇相遇的男子嗎?
  程天佑的聲音從電話裏傳來,聲音沙啞著,有些慵懶,我仿佛可以感覺到,他單薄的嘴唇上有些許幹裂,因為前幾日的重創。他說,薑生,是你嗎?
  我輕輕的嗯了一聲,眼睛圓溜溜的望向小九,小九的眼睛也溜溜圓的瞪著我。
  電話那端程天佑確定了是我之後,竟突然大吼起來:薑生,你是豬嗎?你把我手機給弄哪兒去了?!
  手機?我突然愣住了。程天佑在電話那端吼,是啊,就是你撥寧信電話的那個手機……我緊緊捂住電話,悄悄問小九,那天,我把程天佑的手機扔哪兒了?
  小九吃驚的看著我,說,他半死不活中給你打電話,竟然隻是為了一部破手機?那小少爺是不是跌管兒了(跌了腦袋的意思)?
  我說,小九,我真忘了把他的手機給擱哪兒去了啊。我說,小九,你不是說過程天佑是個厲害的角色嗎?那我是不是玩完了啊?
  小九說,那小公子還不是不講道理的主兒,你跟他實話實說就是。
  我就戰戰兢兢的挪開放在話筒上的手,程天佑可能吼累了,在電話彼端跟頭小騾子似的喘粗氣。我說,我當時太緊張了,真忘了把你手機給放哪兒去了?不過,我真的沒自己留下……
  程天佑打斷了我的話,說,我知道你也不好意思留下,寧信給你的見義勇為的報酬也夠多了,你的小手還想握多少錢啊?
  他的話讓我有些惱,我差一點脫口就說,去你奶奶的小公子吧,你薑大爺我好心救你小命就為你那幾個破錢?你薑大爺現在窮得跟個大窟窿似的,那幾個破錢算哪粒米啊?你他奶奶的是不是真的跌腦子了?錯,是我跌腦子了!救了你這麽個白眼狼!
  當然這樣的話,我是說不出來。我和小九不同,我是傳統教育荼毒了的孩子,有事沒事的總想邁著X型腿走淑女路線。所以盡管我目露凶光,猙獰可怕,聲音卻出奇的溫柔平和,我說,你今天不是來要手機,是來索要寧信給我的報酬的吧?說實話,我還正不想要呢,急用,你就來拿,不急用,等姐姐我給你送回去……
  程天佑在電話那端剛要發作,我就聽到一個若有若無的女聲傳來,聲音甜美婉轉,她說,天佑,你幹嗎跟小孩子過不去啊?這話說完,那甜美的女聲立刻又放大在話筒那端,她說,喂,是薑生嗎?天佑可能疼痛的原因,所以總是四處找碴,你別委屈啊,他也不是光為手機的事情,他埋怨我不該前幾天不該把你丟在巷子彎,這些日子有事沒事的就找我碴,擔心你會遭到報複,遇到麻煩,所以費了好大周折才聯係上你,手機也不過是個由頭,他隻想知道你現在是不是平安,薑生,他是好意的,你別生氣啊。
  不用猜,我也知道誰能把程天佑剛才令人發指的罪惡行徑美化成這般模樣,除了那個二十多歲就能把一個娛樂場所經營到省城數一數二規模的寧信,我想別無他人了吧?
  當然,我也不是傻乎乎的主兒,寧信既然這麽說了,我也隻能對程天佑身體狀況表示了深切的慰問。寧信笑,說,薑生,開學了,你們幾個過來玩啊。
  我滿口應承下來,然後就掛掉電話了。
  小九滿臉狐疑的看著我,怎麽回事啊?
  我把手機還給北小武,說,沒什麽,就是小公子突發羊癲風、狂犬病了。可小九,你說那手機到底給我扔哪兒去了呢?
  小九說,別想了,救了他就不錯。不過,薑生,我確實想不出,誰敢在太歲爺頭上動土啊?而且,薑生,我跟你說,程天佑可是個膘肥體壯的主兒,不是隨便幾個人能夠撂倒的,所以我一直納悶。
  我望了望北小武,然後就對著小九笑,我說,你別說的這麽玄乎,好吧?跟黑社會似的。
  小九翻了翻白眼,難道薑生你以為我說白社會就對了?
  我嘟了嘟嘴,反正程天佑可沒有膘肥體壯的,你說的太失實了,我能不說你玄乎麽?
  小九冷哼,薑生,你少情人眼裏出西施,我不過是說小公子身手好罷了。一邊去,以後我不跟你說程天佑的事情,說了,奶奶的,我就煩燥。
  北小武說,小九,走,去我家吃飯去。別跟薑生討論哲學了。
  我拿著一根小草橫在嘴巴上,衝北小武笑,我說,你讓小九去你家吃什麽?吃你家的冷灶台嗎?
  我說的都是真事,自從北小武他爹地一夜之間暴富後,北小武的媽咪就開始精神失常。
  她幾乎對著魏家坪的每個人都哭訴一番北叔在外麵動了外心思的事兒,上到在家躺著等死的病重老人,下到剛出生不久被家人抱到街上的小娃兒,很多孩子被她嚇得嚎啕大哭,大街上兒啼聲真是此起彼伏,比池塘裏的青蛙還熱鬧。但是,魏家坪的人都說北小武他媽是被錢燒著了,因為這麽多年過去了,北叔似乎並沒和什麽女人在魏家坪出沒過,而且,也沒跟北小武他媽離婚。北小武的母親從此開始信神信佛信菩薩了,信了一會兒基督,然後法輪功流傳開來時,她又投到李洪誌大師的門下,結果這門武工又被取締了,北小武他媽又去信了一個剛在魏家坪流行起來的新教,叫什麽拜玉皇大帝。從此常年不做飯,還神神秘秘的跟北小武說,媽這是不食人間煙火,等修行夠了,就能變成七仙女兒啦。這番話弄得北小武哭笑不得,他對我說,薑生,感情這七仙女也跟咱政府領導似的,還能隔幾年換屆?
  北小武被我說的一句話不吭,我意識到自己可能說得有些過,連忙拉著北小武的小狗爪,說,走,一起去我家吃涼生煮的麵條吧,還有荷包蛋呢。
  我們仨回家時,涼生正在給父親捶腿,幾分調皮的跟父親說笑著學校裏發生的事情,父親的眼神異常的安詳,如同和煦的陽光一樣撫過涼生年輕的臉龐,貪婪的捕捉著他臉上每一個生動的表情。
  看著這幅畫麵,我突然有些心酸。我傻傻的想,如果沒有十二年前那場礦難的話,涼生應該是幸福的,生活在城市中,優渥的家境,良好的教育,像個王子一樣生活著。涼生小時候就曾經告訴過我,他四歲開始學鋼琴。那些孩提的時光裏,常常,他會一大清早跑到我床前,把我叫醒,滿臉興奮的說,薑生,薑生,昨晚,我又夢到我的鋼琴了?他說,薑生,等你長大,哥哥教你彈鋼琴,讓你也像一個公主一樣坐在鋼琴旁,好不好?
  可是這些夢想也隻能注定越來越遠,當六歲的涼生來到了魏家坪,一切都已經變得遙渺起來,隻是當時的涼生和薑生,他們那麽小,小到不知道前途堪憂,小到以為長大了,夢就成真了。
  就是此刻,我也想,如果如果可以交換的話,我寧願父親拋棄了母親拋棄了自己,也不要魏家坪的那場礦難,我寧願自己是一個隻會和北小武這幫泥孩子一起廝混的野丫頭,寧願不知書不通力滿口粗話,寧願皮膚黝黑骨骼粗大一輩子做一個農婦,也不願意涼生如現在一樣,吃那麽多苦,受那麽多罪。
  涼生見我們回來了,說,爸爸媽媽都吃過飯了,我一直在等你們呢?四碗麵條,就是時間長了,有些爛。
  北小武嬉皮笑臉的拿起筷子,說,涼生,你就會做麵條,就不會做點別的東西吃啊?
  小九看看涼生,就去奪北小武手中的筷子,說,你這廝不吃就算了,別跟個老娘們兒似的嘮嘮叨叨的,有完沒完啊?
  什麽叫雅俗共賞?小九的話就叫做雅俗共賞。我覺得沒有人能像小九這樣,沒上過幾天學,就能達到這種出神入化的境界。一個“廝”字說明了人家小九學問還是淵博的,能夠運用上古人的措辭,這不叫雅麽?一個“老娘們兒”聽得我這樣的俗人都雞皮掉了一地,難道不是大俗特俗嗎?可偏偏人家就這麽結合在一起了,而且沒有錯別字,沒有語法錯誤,也不產生歧義,普通話運用的也極其圓熟,所以說,以後我也不跟我那傻瓜語文老師學什麽好詞好句了,我聽聽小九說話也可以飛速進步了。說不準還可以出一本什麽什麽語錄,什麽什麽文選的,糊弄一下視聽,名垂千古,流放百世。
  涼生把自己碗中的那個雞蛋夾到我的碗中,說,薑生,你在想什麽呢?
  啊。我突然轉回神來,衝涼生笑,說,我在想出本語錄文選什麽的呢?
  就你?北小武突然噴飯,跟涼生說,還記得不?咱們薑大小姐的作文:看著“為中華之崛起而讀書”這八個大字我心情澎湃……咱語文老師說什麽來著?說:薑生,你澎湃就澎湃吧,可再怎麽澎湃也不能把字給我澎湃掉了啊,你幼兒園的數學老師看到了,非吐血不可!
  涼生偷偷笑了一下,說,北小武,你就安安靜靜的吃你的飯吧,別惹薑生了。
  我衝北小武惡狠狠的做了一個鬼臉。
  小九突然想起了什麽似的,他說,薑生,北小武說,你們家有隻貓,你一直拿著它當自己的命似的,我怎麽沒看到呢?
  小九突然提起小咪,讓我兀自難過了一下。涼生看了看我難過的表情,對小九說,小咪三年前就已經去世了。然後他又拍拍我的腦袋,說,薑生,咱家小咪已經是隻很幸福的小貓了,有你這麽個好主人。
  我吸吸鼻子,衝涼生笑,我說,哥,我知道。
  同涼生一樣,小咪也是我童年生活的一部份記憶,每次我哭或者被母親罰在院子裏站著的時候,小咪總是在我腳下,至今,我仍然記得它身體的溫度,那麽小小的、茸茸的一團,縮在我的腳邊。有時候,它小小的鼻翼裏噴出的熱氣輕輕的環繞在我的腳踝處,同涼生一樣,它是我不開心的生命裏為數不多的歡樂。
  小咪去世的前些日子,不肯理人,性情有些暴躁。
  涼生陪我把它抱到魏家坪的操場上,小咪安靜的伏在草叢裏,眼睛眯著,偶爾,抬抬眼,看看周圍茂密的草。
  我問涼生,來世,小咪會記得回來的路嗎?
  涼生說,傻丫頭,那有什麽來世啊?
  我突然變得跟小咪一樣暴躁起來,我衝著涼生直跺腳,我說,你騙人,騙人,騙人!有來世的,就是有來世的!說著說著,我突然感到那麽委屈,眼淚大顆大顆的掉下來,滾落在我淡粉色的唇角。
  涼生傻傻的看著我流眼淚,說,薑生,你別哭了。我不願意看到你流眼淚的樣子。
  我擦擦眼淚,咧著嘴展開一個很難看的笑,說,涼生,來世,我不做妹妹了好麽?讓小咪替我做你的妹妹好麽?
  涼生一直一直不肯說話,月亮孤單的掛在天上,遠遠的,看不見人間的寂寞。
  也是那天晚上,小咪失蹤了,確切的說是,去世了。大人們經常說,貓是種很奇怪的動物,死得時候總是躲起來,不讓人看到。
  我一直覺得,世界上所有的貓兒都是女孩子,而世界上所有的狗狗都是男孩子,所有的女孩子都像貓一樣小心翼翼隱秘著自己的心思和傷口,生怕別人發現;而世界上所有的男孩子都像狗狗一樣有著那麽忠於自己內心的眼睛,就是不說話,他們的眼神也能泄露出他們的世界。
  那天晚上,涼生做在石磨上溫書,我在他身邊坐著,晃著腿,仰望著星空,十三歲的年齡,我遇到了第一場離別,同小咪的離別。
  我問涼生,我說哥,你知道你上輩子是什麽嗎?
  涼生合上書,搖搖頭。眼神清冽的看著我,如天上的月光一樣,潔白而晶瑩。
  我說,哥,可是我知道,我上輩子是什麽?
  涼生用書敲了一下我的腦袋,笑,淨瞎說。薑生啊,我看你可以給前街的王神婆做繼承人了。不如以後,我就叫你薑大神婆吧?
  我皺皺眉毛,衝他做了一個窮凶極惡的鬼臉,繼續說,我說哥,真的,我真的知道自己上輩子是什麽。我上輩子是一隻貓,像小咪一樣的貓。
  我安靜的看著涼生,月光下的涼生,眼睛像星星一樣明亮,溫潤可親。我說,涼生,你信嗎?每個有哥哥的女孩,上輩子都是一隻貓。
  涼生不解的望著我,搖搖頭,說,你怎麽就這麽肯定呢?薑生?
  我說,真的,我就是這麽感覺的。上輩子,你的那個妹妹不願意來生還做你的妹妹,於是,就對她懷裏那隻叫薑生的貓說,薑生,來世,你替我做我哥哥的妹妹吧。所以,我就由前生那隻叫薑生的貓,變成了今生涼生的妹妹。
  風吹過我的絨細的小碎發,涼生的眼睛眨呀眨的看著我,說,那麽薑生,我的前生是什麽啊?
  我翻了一個白眼,說,哥,你真笨,你前生還是涼生啊。
  涼生輕輕的哦了一聲,說,那我前生那個妹妹去哪兒了?
  我冷哼了一聲,頭也不回的跳下石磨,誰去管你前生那個見鬼的妹妹啊?幹嗎要打擾那隻叫薑生的貓啊?讓她一輩子都不快樂!我討厭你那個前生的妹妹!
  涼生在我身後直搖頭,說,薑生,真怕你了,自己杜撰出這麽一套東西,還在自己跟自己生氣?真是個傻大丫!
  我不回頭,一直往屋子裏走……
  涼生到現在也不知道,三年前,我往屋子裏走的時候多麽傷心,眼淚多麽大顆大顆的往下掉。就好像那一年滿懷希望的去春遊,卻得到老師毫無餘地的拒絕一樣。那一刻,十三歲的我,陷入了自己杜撰的魔咒裏不能自拔:我深深的相信了,自己的前生,就是一隻叫做薑生的快樂的貓,變成了今生再也無法開心的女孩。
  隻是,小咪,請你一定要記住涼生的模樣,記住回來的路,來生,替我做涼生的妹妹好麽?
  我咽下涼生給我夾到碗裏的雞蛋,北小武跟小九已經把麵吃完了。
  涼生看看我,說,薑生,你到底在想什麽?吃得那麽慢啊?
  北小武笑,說,她在想自己吃這麽多飯也是浪費。你什麽時候見到豆芽菜能吃成胖大海?
  涼生瞪了北小武一眼,說,你少說話惹薑生了,她這麽瘦,還不是被你給禍害的,整天遭受你的精神摧殘蹂躪折磨……
  小九笑,說,涼生,涼生,知道你詞匯豐富了,可你要真想你家薑生肥,你就給她蜂蜜喝,不出倆月,她就不扁了。
  我不滿的衝他們翻白眼,我扁關你們什麽事?我扁我樂意啊,你們想扁也扁不起來啊?
  北小武哈哈的笑,說,那個,那個,薑生,從此以後,我再也不對你進行精神摧殘了,我發現你現在都智障了,我和涼生本來就很扁,你是看不出來還是摸不出來啊?
  小九在一旁咯咯的笑,涼生一聽,臉都綠了,放下碗指著北小武就吼,你少在這裏跟薑生說胡話!
  北小武搖搖頭,對著涼生賠笑,說,都大人了,再說,我也隻是說說啊,光著屁股一起長大的人,你幹嗎那麽計較啊?真不義氣。
  小九也笑,說,薑生,以後,我和北小武再不編排你了,不過,姐姐我可真怕過個幾年後,你想不開,去動手術受苦,還不如趁還沒發育完全喝蜂蜜來的快!
  說完,他們兩個就溜出去了。
  我把臉轉向涼生,我說,哥,我是不是真的很難看啊?
  涼生說,別聽那倆爛人,他們的話聽不得。薑生已經很好看了。
  我吐吐舌頭,慢吞吞的說,那,那萬一我想更好看呢?
  涼生一時語結,最後笑笑,說,我看,好像沒有那個必要了吧?薑生,你聽哥哥的,北小武那混球就是對你進行精神荼毒,你以後離那精神鴉片遠一點。
  我輕輕喊了涼生一聲,哥。然後看看周圍,確定父母都睡了,就小聲說,你忘了,北小武是我男朋友啦。
  涼生伸手推了一把我的腦袋,說,得了吧,那你綠帽子可是戴到家裏來了。
  我嘿嘿的笑,繼續吃涼生做的麵條。我抬頭看了看涼生,我說,哥,要是我一輩子都能吃到你煮的麵條就好了。
  涼生說,少說胡話了,那還不膩死你?
  我很固執的搖頭,我說,要是,我一定吃不膩呢?
  涼生笑,那好,我就給你煮一輩子麵條吃。這簡單的。
  我搖搖頭,我說,哥,你也學會騙人了。這樣不好。
  涼生有些著急,眉心微微的隆起,說,我什麽時候騙你了?難道我說的不對嗎?
  我說,是啊,不對。長大後,涼生有涼生的家,薑生也要有薑生的家,涼生會煮飯給別的人吃;也會有人給薑生煮飯吃。但是涼生卻不可能給薑生煮一輩子飯吃,所以,涼生,你說謊了。
  涼生愣了愣,笑了笑,隱隱約約,我發現他的眼睛湧起一股晶亮,他吸吸鼻子,笑著說自己好像感冒了,那股晶亮又陡然黯淡,消失。
  晚上的時候,我們把涼席拖到院子裏,我翻來覆去的睡不著,涼生在院子裏垛起一些碎木頭和濕草,燃起濃濃的煙,借此來薰走蚊子。
  他給我打著扇子,自己的額頭倒出現了一層晶瑩的汗,他問我,薑生,今天有人打電話找你了麽?
  我奇怪的看著涼生,點點頭。我說,是啊。一個朋友。
  涼生笑,說看不出,我們的薑生也會交朋友了。
  我笑,我本來就很多朋友啊,小九啊,金陵啊,還有我們宿舍的人啊,很多了。
  說到金陵,我不禁想起,我該給她打個電話了,也不知道她去了南京沒有,玩得開不開心?有沒有遇到漂亮的男孩子?
  涼生說,我知道,可是北小武說那個人是社會上的,不是我們學校的。我是擔心你遇到壞人。
  我吐吐舌頭,說,反正我這麽扁,壞人見了早跑了。
  涼生哭笑不得,說,薑生,你那是什麽破理論啊?
  我說,哥,不是你想得那樣,那男人丟手機了,問問我看到沒有?沒你想得那麽複雜。
  小九也一骨碌爬起來跟涼生說,薑生沒騙你,那小公子每天亂花迷眼的,薑生這根豆芽算哪根蔥哪根蒜啊?
  涼生說,我隻是問問。
  我問涼生,哥,你回來後還沒跟未央聯係吧?小心那妞生氣啊。
  涼生用扇子拍拍我的腦袋,說,你每天腦袋裏都在想什麽呢?
  我看著涼生笑意盈盈的眼睛,嘴角卻劃開一個明媚的微笑,閉上眼睛,沉沉睡去,睡夢裏,我是前世那隻叫做薑生的貓,冷漠而驕傲。不懂眼淚,不懂心傷。
  我也夢到了涼生,夢到他像一個王子一樣,坐在一台鋼琴邊,纖長有型的指尖滑過黑白鍵盤,流水一樣動人的音樂立時傾瀉而下。他微笑著,嘴角一個淡淡的笑渦。鋼琴旁還有一個漂亮的女孩子,流雲一樣飄逸生動的青春。我不哭也不難過,嘴角劃開一個明媚的微笑。因為,夢裏,我隻是一隻叫做薑生的貓,冷漠而驕傲。
  涼生說,我隻是問問。
  我問涼生,哥,你回來後還沒跟未央聯係吧?小心那妞生氣啊。
  涼生用扇子拍拍我的腦袋,說,你每天腦袋裏都在想什麽呢?
  我看著涼生笑意盈盈的眼睛,嘴角卻劃開一個明媚的微笑,閉上眼睛,沉沉睡去,睡夢裏,我是前世那隻叫做薑生的貓,冷漠而驕傲。不懂眼淚,不懂心傷。
  我也夢到了涼生,夢到他像一個王子一樣,坐在一台鋼琴邊,纖長有型的指尖滑過黑白鍵盤,流水一樣動人的音樂立時傾瀉而下。他微笑著,嘴角一個淡淡的笑渦。鋼琴旁還有一個漂亮的女孩子,流雲一樣飄逸生動的青春。我不哭也不難過,嘴角劃開一個明媚的微笑。因為,夢裏,我隻是一隻叫做薑生的貓,冷漠而驕傲。
  吃晚飯的時候,小九把這個自己看到的那個好笑的標語跟涼生和北小武說了,她說,真是變態啊,這個,養孩子跟養豬能等同起來嗎?
  涼生笑,說,薑生,你帶小九去看什麽不好,你帶她去看那些東西啊。
  我說,又不是我要她看的,是她自己看的。
  一旁的北小武直搖頭,說,奶奶的小九,人家海子說了,黑夜給了你黑色的眼睛,你卻用它來尋找光明。你來我們這裏還想看什麽高雅的標語嗎?太愚昧了。
  小九冷哼,很不屑的說,北小武,你才奶奶的了。你讓海子聽到你給他杜撰出這麽一首詩,他非半夜上門用鐵軌夾死你。要顧城聽到了,你更慘,他肯定半夜拿著斧頭去找你!
  聽了小九的話,我的嘴巴突然張得好大。
  小九靦腆的笑了笑,很不好意思地說,別這樣看著我啊,薑生,好歹我也差點走上女詩人這條歧路,幸虧奶奶的我迷途知返。
  北小武一臉崇拜的望著小九,說,是什麽讓你從詩人這條道路上迷途知返的啊?
  小九想了想,說,海子臥軌,顧城自殺,我發現自己如果做了詩人,一時還想不出個像樣的自殺法,所以,隻好,迷途知返了。
  未央的到來,是毫無預兆的。
  那天,北小武接到她的電話,她在電話裏哭,說,北小武,我要找涼生。
  涼生接完電話,眉眼間有很大一片陰雲,久久揮不開。
  我小聲地問他,我說,哥,出什麽事了嗎?
  涼生看看我,又看看小九,說,未央到縣城了,我得去接她。說完涼生就甩開步子往外走。
  我一直默默地跟在他身後。涼生在清水橋覺察到我的存在,轉過身,很吃驚的看著我,他說,薑生,你怎麽來了?
  我看著他清透的眉宇間那片濃濃的陰雲,想了又想,忍了又忍,最終還是說出來了,我說,哥,你是不是不高興啊?
  涼生笑笑,我沒有不高興啊。
  我突然哭起來,眼淚亮晶晶的掛滿我的睫毛,我說,哥,你是不是怕未央看到咱們家這個樣子會瞧不起你,以後會不和你在一起了?哥,我看出你不開心來了。
  涼生的鼻子狠命吸了吸,揉了揉我的碎碎的頭發,說,傻姑娘,快回家去吧。等哥哥回來。
  涼生把未央接回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下來了。我在院門處,一直翹著腳等,直到涼生溫柔明媚的笑容在夜空下出現,我才安靜的坐回屋裏。
  北小武熱烈的迎出門去,衝未央來了一個國色天香的笑,說,哎呀,大美女,你怎麽不招呼一聲,就這麽跑來了?
  未央淡淡的笑,打量著這座院落,又看看涼生。然後對北小武說,我就是暑假一個人在家特別悶得慌,才來這裏看你們,還是在一起熱鬧。
  三個人邊說邊走進門來。
  小九說,看到你哥沒,標準的有異性沒人性。
  我點點頭,說,對,跟北小武一個德行!說完這話,我突然覺得悲哀,我想,我們仨一起玩到大,怎麽到了現在,好像隻有我自己是多餘的?
  未央進門後,驚訝的看著小九,說,這個人,我怎麽好像在哪裏見過?
  小九媚媚的一笑,說,我整天在你們學校裏亂轉悠,你沒見過都難。
  可未央還是認真地思索著,說,我感覺不像是學校,可是在哪裏,我確實又一時想不起來。你怎麽來這裏了?
  小九笑,說,跟著涼生混吃混喝來了。
  未央就笑,跟涼生這樣的窮人還能混出吃喝來,可真不容易啊?
  小九顯然不是很喜歡未央,所以語調也有些尖刻起來,涼生怎麽窮了?好歹人家也有一個國色天香的妹妹,賣了也值幾個銀子吧?
  我聽前半句時真開心,一聽後半句,心裏就特別不是滋味,所以,小九說完話,我連忙小聲補充一句,我說,我哥不會把我賣了的。
  晚上睡覺的時候,小九跟我說,薑生,你看到沒有,未央進門後就一句話沒跟你說,為什麽呢?答案就是,這小娘們兒分明將你當成了假想敵。
  我瞪大眼睛看著小九,我說,什麽叫假想敵啊?
  小九踢踢拖鞋,說,我靠,薑生,你就是一頭豬,就是她把你想象成跟她競爭涼生的情敵唄。
  看到我的臉突然紅成一片,小九就笑,說,靠,薑生,你臉紅什麽?該臉紅的是那妞,那妞估計把全天下女人都幻想成自己的假想敵,一個十足的妒婦。
  小九這次的普通話有些不夠圓熟,我硬生生的將她說的“妒婦”聽成了“蕩婦”,很吃驚而又敬佩的看著小九,剛想開口問問小九,這個你是怎麽看出來的?才發現自己聽錯了。所以臉不由地更紅了。北小武說得對,薑生開始長大了。
  小九看著我的臉莫名的紅了又紅,說,靠,薑生,你怎麽聽什麽都臉紅?
  不等我回答,就聽未央在一邊埋怨,我和小九偷偷跑過去聽,她對涼生說,你看,三塊九毛錢的牙刷就是沒有六塊五毛錢的好用,我的牙齦出血了都。
  涼生解釋到,你也看到了,那個超市裏這種是最貴的了。如果你想把這裏和你們省城比的話,你現在回家就好了。
  我瞅了瞅小九,忿忿不平,我說,我才用九毛錢的牙刷。
  小九冷笑,人比人,氣死人啊。涼生那小子還真有誌氣。
  說完就拉著我跟倆黃鼠狼似的溜一邊去了。
  睡前我去洗刷時,突然發現自己的牙刷竟然換了,高露潔的,藍白相間,小巧的牙刷頭,流線型的刷毛,很是精致。
  涼生正好去北小武家裏睡覺,看到我愣在院子裏發呆,就問我,薑生,你發什麽愣啊?
  我說,是不是北小武他媽真成七仙女了,怎麽我想什麽就有什麽呢?
  我說這話,完全是因為北小武他媽對我進行過精神荼毒,前年,我也不知道她怎麽就發現了我的骨骼清奇,將來必列仙班,於是每天來動員我加入拜玉皇大帝。我當時是殊死抗爭,最後,她就說,既然你還不曾參透,那麽等我功德圓滿,成為七仙女時,也讓你和我享有同樣的法術,就是想什麽就能有什麽吧。到那時,你自然會明白我們教是怎樣的博大精深了。而今天我偷聽了未央的抱怨,我就想,自己要是能用上一個三塊九毛錢的牙刷就該偷著笑了。結果,現在,我牙缸裏確實安安靜靜的躺著一隻牙刷。
  為此,我隻能理解到,北小武他媽真修成七仙女了。
  涼生輕輕拍拍我的腦袋,說,傻瓜,快刷牙去吧,看看好用不?
  那時,我才知道,是涼生給未央買牙刷的時候,同時也給我買了一個。
  我愣愣的看著涼生,嗓子裏竄起一股濃濃的酸澀,一直抵達眼睛。
  涼生說,我一直不知道牙刷的選擇也很重要,今天聽未央說了,我怕你用以前的那些牙刷對牙齒不好。你用用看吧。說完就去北小武家了。
  未央在魏家坪的日子裏,涼生一直勸她早些回家,可是未央一直在賭氣似的,並不聽涼生的勸說。
  我問涼生,未央跟她家人慪氣嗎?這算離家出走吧?
  涼生說,我隻知道她這在跟家人慪氣,卻不知道為了什麽。未央這女孩,哪裏都好,就是性格太倔強了。
  我一聽,馬上腆著笑,說,哥,那我呢?
  涼生就笑,說,你?你有什麽好的地方嗎?
  我一聽,臉立刻陰沉起來。涼生就笑,說,薑生,你就是聽不得別人說實話。
  他這麽一說,我都快哭了。
  涼生突然想起了什麽似的,要不,你跟小九去勸勸未央,女孩子比較好說話的。
  這時,小九插話了,她說,涼生,難道你就看不出那妞悍得很,我跟薑生哪能對付得了她呢?
  北小武一聽,臉都笑腫了,他說,小九,你就別逗了,要說,薑生肯定不是哪悍婦的對手,至於你,當那悍婦的祖宗都可以了,你還在這裏亂得色什麽啊?抖清純啊?
  小九的臉立刻猙獰起來,她衝北小武揮著細胳膊,你再給我拉,你再拉不出句人話來,奶奶的我掐死你!
  北小武立刻討饒起來,說,女大王,你就饒了我吧,我以後再不說了。
  小九拉著我,說,薑生,咱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不就一“妒婦”嗎?咱還怕她不成,走!
  我說,姐姐,我肯定不行,我見了未央我就打哆嗦。
  小九輕蔑的笑,說,德行,你這樣的要是生在萬惡的舊社會,然後再攤上這麽個“悍婦”做嫂子,小白菜都比你幸福!
  我下了下決心,說,好的,我跟你去。再怎麽著,我也不能被小九給看扁了不是?我問涼生,未央在哪兒呢?
  涼生恍然大悟,說,我還真不知道她去哪兒了,剛才還在屋子裏呢。
  為此,我們不得不分頭去找未央。
  我和小九在清水橋找到未央的時候,突然,風雲劇變,天空突然降下傾盆大雨,不出半分鍾,我和小九的衣服全都濕透了。我們衝未央喊,未央,未央。
  可能她急著躲雨,並沒往我們這個方向看,加上雨聲太大,淹沒了我們的呼喊。
  就在這時,我突然聽到了未央淒慘尖銳的呼救聲,此時,她已不在橋上,我的心突然沉了下去,清水橋一旦遇到雨天,橋麵便異常的滑,經常有人從橋上掉入河中。
  我就急切地望向河麵,麵對這樣的暴雨,能見度變得異常低,當我發現未央的時候,她已經被驟起的浪頭給卷到遠處。那時,我什麽都沒想,大腦異常空白的跳下河。我沒想自己很討厭未央。沒想萬一我淹死了,我就再也見不到涼生了。
  我逆浪遊到未央身邊時,她已經奄奄一息了,身體搖搖欲墜,幾乎就要沉下河底了。我奮力拉住她在水中卷成束的長發,然後拚命的向岸邊遊。
  雨,急劇的落下,蒙住我的視線,我的體力漸漸的變小。我聽到小九在岸邊瘋狂的尖叫,她說,薑生,薑生,你千萬別淹死啊。
  遊近河邊的時候,我突然看到了涼生跟北小武的影子,涼生幾乎瘋跑過來。這時,一陣大風推起一排浪頭,突然,未央從我手中滑掉了,我的身體突然變得失去意識。這時,涼生越來越近了。我腦子中竟然劃過一個極其可笑的念頭,如果,涼生來了,他會先救誰呢?是未央吧?想到這兒,一種驟然的痛疼密密麻麻的布滿心髒。疼,特別的疼。這種痛疼使我驟然清醒,返回身去找未央,然後狠命的拽住她,狠命的朝岸邊劃,那一刻,我才知道,原來,真的可以“化悲痛為力量”。
  我用盡最後的力量將未央拽到河岸,涼生正踉踉蹌蹌的趕到,我把未央的手放在他冰涼的手裏,衝著他笑。然後緩緩閉上眼睛,自己慢慢慢慢的沉入河底……我確實需要這樣來深深的憋上一口氣,否則,我會,流淚。可我又不願意別人看到我哭。
  當我從河裏鑽出的時候,涼生正在河邊一臉焦灼的給未央作按壓和人工呼吸,雨水打濕他們的臉,他們的發,他們的唇。也打濕了我的臉,我的發,我的唇。
  我在河裏靜靜的看著,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了人魚公主的故事。曾經她也在漫過胸膛的海水裏飄蕩著,看著公主將自己喜歡的王子帶走。
  最終,我的眼淚還是不爭氣的滑了下來。
  未央醒過來的時候,小九和北小武扶著她離開了。涼生在岸上安靜的看著我,雨水在他臉上肆意流淌,也在我臉上肆意流淌。
  我最怕他說,薑生,謝謝你。
  可是,他確實這麽說的,他說,薑生,謝謝你。
  突然,一句話,就成了我們之間永遠的距離,以前,我以為,涼生同薑生,薑生同涼生,是永遠不需要謝的。因為涼生就是薑生,薑生就是涼生。
  我衝他吐吐舌頭,我大著聲音同涼生喊,未央沒事吧?
  涼生說,沒事的,嗆了一口水。小九他們把她扶回家了。
  別人都可以忘記涼生右耳有些背,但是,我無法忘記。每次他傾聽別人說話的時候都是將左耳略微傾斜,而唯獨聽我的話時,他不需要這樣,因為這麽多年來,我一直記得,他的右耳上的傷,所以,我總會大著聲音,讓他聽清晰。
  不知道涼生還記不記得,為此,我曾偷偷的哭,我說,哥,我寧願是自己變成聾子。
  而他說,傻瓜,涼生是男孩子,沒事。你是小姑娘,變成聾子會嫁不出去的
  我故作生氣的問涼生說,剛才我沉下河底,你不怕我出事嗎?
  涼生說,不怕,因為你這個壞習慣從小就有,一遇到什麽不開心的事情就喜歡沉在水底憋氣。
  可是,我不甘心,繼續追問,可是我真的淹死了怎麽辦?
  涼生一把把我拽到岸上,說,要那麽多可是幹嘛啊?有那麽多可是,我就白做了你十二年哥哥了。
  我上來就開始打哆嗦,我說,錯了,我很快就十七了,你是做了我十三年哥哥了。
  涼生就笑,用手給我擋雨。
  我突然開始發冷,而且這種感覺也越來越清晰,我就說,涼生,我怎麽這麽冷啊?
  涼生的手貼在我額頭上說,薑生,壞了,你在發燒!
  那天晚上,我被涼生從診所背回來就一直在說胡話。我說自己真的該是一直活在清水河裏,做一隻水妖。
  我說自己不是人,是一隻貓,一隻叫薑生的貓。
  涼生不停的給我喂薑湯,用濕毛巾給我退燒。
  麵對著涼生那麽壞的臉色,小九和北小武都在一旁沉默著。父親和母親守在一邊,我並不知道他們會擔心,因為在我眼裏,他們都是沒有喜好的孤單之人了。
  北小武他媽七仙女聽說我病了,竟然也趕來了,看了看躺在床上說胡話的我就跟我媽說,我一早就跟你說了,這孩子要列仙班,我說對了吧?這是玉皇大帝在勾魂了,你們還是讓她早登極樂吧,別折她的福了。
  如果這個時候,我能聽到她的話的,我絕對會笑醒的,可是,當時,我什麽都聽不到。我的手指不時的伸向空中,想去抓住什麽,可是又不知道要抓什麽。
  北小武他媽一看,說,看到了沒,玉皇大帝抓她的手了。這就要走了,趕緊燒紙吧!
  涼生的臉終於掛不住了,哐當將臉盆摔在地上,衝北小武他媽吼,你這個老妖婆再在這裏瞎搗鼓,薑生要真有什麽三長兩短,我砍了你!
  北小武推推搡搡的將他媽咪推出門,七仙女一聽涼生要砍她,竟然尖銳的大笑,對北小武說,你聽到沒有,玉皇大帝終於要我了,我很快就要功德圓滿了,我很快就要成為七仙女了……
  北小武進門時,涼生說了一聲,對不起。
  北小武笑笑,說,我確實沒想到,我媽竟然變成了這個樣子。說完,竟嚎啕大哭起來,眼淚鼻涕滿臉。
  我醒來的時候,已經是隔天中午了,涼生看我醒來,高興的傻笑,跟吃了耗子藥似的。
  我說,哥,我怎麽這麽餓啊?
  涼生連忙給我端來麵條,說,來,我喂你吧。然後一口一口看我吃下,臉上一直跟抽筋似的笑。
  我問他,未央呢?
  他說,一大早讓北小武送回家了。他想了想又說,你知道不,未央的姐姐叫什麽嗎?
  我搖搖頭,狐疑的看著涼生,說,難不成叫未婚?
  涼生笑了笑,說,算了,等你好了,我在給你講這件事情吧,依你現在的智商聽也聽不懂。說完他吹了吹碗裏的麵條,繼續喂我。
  也非常奇怪,那時候,我竟然沒有刨根尋底的興趣。
  涼生說,薑生,等你好些了,我想和北小武去打一個月的工,我們不能事事依靠著北叔叔,你說是吧?
  我點點頭,其實,我在想,我也該去找份適合自己的工作,賺點錢,賠程天佑小公子一款手機,免得惹來一身臊氣。
  隻是,程天佑根寧信是什麽關係呢?戀人?情人?小蜜與大款?富姐與小白臉……我越想越好奇。隻是問小九的時候,她一臉不屑,說,關於小公子的事兒,你還是少知道一些的好。再說了,姐姐我又不是江湖百曉生,怎麽可能知道呢?
  我養病的日子裏,竟然很少笑,連我自己也感到奇怪。北小武跟涼生說,八成你這個傻妹妹燒傻了,失去笑神經了。
  所以他們開始極盡可能的逗我笑,北小武作出各種各樣的怪樣子,我竟然連笑的衝動都沒有。
  北小武說,薑生,你還記得嗎?當時你抱著小咪去上課,咱們老師說,摩擦這個貓的毛皮,可以產生電。你還記得咱們班有個傻瓜怎麽說的嗎?
  我搖搖頭。
  北小武就哈哈大笑,那傻瓜說,老師,那麽發電廠的養多少貓啊?哈哈哈哈哈,好笑不?
  我搖搖頭。涼生說,北小武,你好像忘了給薑生補充上,那個傻瓜的名字吧?
  北小武很不樂意的看著涼生,跟我說,當然了,當時那個傻瓜也就是我。
  我笑了一下,說,我好像記起來了。
  小九把北小武拖到一邊去,說,薑生,姐姐給你講個笑話聽,你一定要笑啊,我這輩子可就指著這個笑話活著的,說完,她就滔滔不絕的講起來:
  大象正在森林裏準備抽大麻,突然過來一隻兔子。
  兔子說:大象啊大象生活多美好啊。森林的空氣多好啊,幹嗎抽哪個害人的玩意兒啊?跟著我一起在森林裏奔跑吧!
  大象想:兔子說的有道理,於是扔了手裏的大麻和兔子一起奔跑了起來!
他們跑著跑著,看見老虎準備吸食古柯堿。
  兔子又說:老虎啊老虎生活多美好啊。森林的空氣多好啊,幹嗎抽哪個害人的玩意兒啊?跟著我一起在森林裏奔跑吧!
  於是大象,老虎跟著兔子在森林裏跑了起來。他們跑著跑著,看見獅子正準備注射嗎啡。
  於是兔子又說:獅子啊獅子生活多美好啊。森林的空氣多好啊,幹嗎抽哪個害人的玩意兒啊?跟這我一起在森林裏奔跑吧!
  獅子想了想,放下手裏的毒品,走到了兔子麵前。二話沒說給了兔子幾拳,打的兔子眼冒金星,倒在了地上。獅子又拿起毒品繼續注射。
  大象和老虎就納悶啊!問獅子,人家兔子是為你好啊,你可以不聽兔子的話。可是你幹嗎打人家兔子啊?
   獅子輕蔑的一笑說:你們倆個傻B ,這王八蛋每次吃完搖頭丸都帶著我在森林裏跟傻子一樣瞎跑!
  小九說完了也自顧自的笑起來,我也笑了一下,如果放在以前,我的嘴肯定笑得跟臉盆那麽大。
  突然,北小武一把抓住我的胳膊,那麽深情地看著我,說:薑生,我愛你。
  小九愣了。
  涼生愣了。
  我也愣了。
  然後我就大笑起來,笑得特別暢快,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我指著北小武罵,我說,太好笑了,太好笑了,這是我能想到的世界上第二好笑的笑話。
  北小武也笑了,他跟涼生說,你看,薑生不發傻了,薑生好了。
  小九扶我去上廁所,她突然問我,薑生,什麽是世界上第一大笑話,你知道嗎?
  我的眼睛突然酸澀,我永遠沒法告訴別人,世界上第一大笑話就是,涼生對薑生如是說。
  小九眼睛也那麽迷茫著,涔涔著淚光,她說,薑生,你知道嗎?對於我來說,世界上最大的笑話,就是北小武說,小九,我愛你!
  她清秀迷幻的臉仰望著天空,說,薑生,你知道嗎?這個暑假,我為什麽來魏家坪,我想要一份回憶,單純的關於我的,關於北小武的。
  然後她又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說,因為,我很快要離開這座城市了
那天夜裏,我沒有睡,滿腦子都是小九的眼睛,那麽迷茫,涔涔著淚光。很久以來,對小九,從抵觸到接受,從接受到喜歡。她是那樣無賴的活著,沒心沒肺的笑啊,哭啊,飆車啊,滿口髒話啊。其實,我很想告訴小九,你這個樣子,你媽見了會難過的?可是小九告訴過我,她沒有母親,她六歲時,媽媽就死了。說這話的時候,小九叼著煙,煙霧繚繞著她白皙的皮膚,上麵泛著幾粒小雀斑,精致而可愛。
  小九翻了一個身,她說,薑生,你睡了沒?
  我說,沒。我說,小九,我想起你白天說的話,心裏就堵得慌,就睡不著。小九,你別走好嗎?
  小九說,薑生,你是個傻丫頭,快睡覺吧,要不明天咱們就沒精力到魏家坪的草地上作威作福了。
  早晨醒來的時候,涼生正在給父親洗臉,晶瑩的水珠在他細長的手指中閃著光,鑽石一樣。不知道他跟父親說什麽,父親咧著嘴不停的笑,臉上的皺紋刀刻一樣。
  我一邊看,一邊用涼生給我買的新牙刷刷牙,長了這麽大,還真沒用過這麽貴的牙刷。所以,我不停的刷啊刷啊刷,牙膏的藥香彌漫在清晨的陽光中,嘴巴上堆著滿滿的泡沫,我衝涼生笑,感覺眉毛和眼睛都飛起來了一樣。
  涼生給父親擦幹臉,然後很小心的在他下巴上塗滿泡沫,小心翼翼的給他刮胡子,他看了看我,說,薑生,你看你,把自己弄得跟隻小貓似的。然後,停下手,看看父親,又看看我,笑,爸,你看你和薑生,一隻大花貓,一隻小花貓,真不愧是父女倆啊。
  父親偷偷的拿眼睛看看我,笨笨的笑,像個做了錯事的孩子一樣。
  這麽多年來,我幾乎不喊他,更不跟他搭腔。小時候,他在我心裏埋下了陌生和仇恨的種子,到現在,終是疏離。可是,為什麽此刻,我看著他,滿臉滄桑滿臉落寞的樣子,鼻子會酸。如果,如果當年,他也像寵溺涼生一樣寵溺我,哪怕是小時候多牽一次我的小手,多給我一個微笑,多給我一次溫暖的懷抱,那麽現在,我也會像涼生一樣,溺在他身旁,像天下所有的膝下嬌憨的小女兒那樣,喊他爸爸,對他撒嬌,看歲月在他臉上刀刻一般的滄桑。那麽今天給他下巴塗上泡沫的是我,而拿著刀小心翼翼剃下他胡須的也是我。
  可是,那時,他並沒過給我一個微笑,多給我一次擁抱。所以,我隻能酸著鼻子刷牙,然後讓那些牙膏的泡沫被風吹散,如同我薄涼的童年一樣。我衝父親尷尬一笑,急忙的漱口,轉身回屋。
  我和小九躺在魏家坪的草地上,不遠處有一幫小孩在一起玩,他們就想剛從土裏鑽出來的似的,灰著小臉蛋,每個人身上都沾滿了泥巴和小樹葉。他們玩著我們曾經玩過的遊戲,單著腿跳,相互對撞,然後倒在一起,有咧嘴哭的,也有咧嘴笑的。
  我隨手拔了一隻苦菜花別在小九頭發上。雲彩懶洋洋的從天空飄過,很久以前,我和涼生還有北小武他們,也像這幫孩子似的在這片草場上廝混。那時候,涼生取代了北小武成了魏家坪最斯文的小霸王。那時的他,有著最光潔白皙的皮膚,像個瓷娃娃一樣,在魏家坪的草場上飛跑,汗流浹背。
  我指著那些小孩對小九說,小九,我和涼生就是這麽長大的。還有北小武,他曾經是這個草場上的霸王,直到涼生來到這裏。
  小九就笑,她說,薑生,你知道嗎?看著這些小孩子,我仿佛看到了小時候的北小武,盡管我認識他沒有你久,但是,我真感覺自己是從他生命裏完整走過一般。
  小九這麽一說,我不僅相信了她以前說的話,她說她也差一點成了詩人。
  我說,是啊,看著這些孩子,我方佛還能聽到北小武他媽喊她吃飯時的情景呢。我和涼生就沒這麽幸福了。因為我們早已經回家煮飯去了。
  我第一次煮飯的時候踩著板凳,那一天,涼生去縣裏參加紅領巾競賽,沒有回來,所以我隻好踩著小板凳往鍋裏添水煮飯,可是我卻踩偏了,一頭載到門上,頭上腫起一個好大的包,而且星星點點的滲著血。母親從地裏回來的時候嚇壞了,一直抱著我哭,給我用鍋灰塗抹傷口止血。可是我卻沒哭,隻是扁著嘴,眼睛溜溜的望著門外。我在等涼生,他答應我的,要給我買麥芽糖回來吃。那時,我們管麥芽糖叫大麥芽子,拇指肚大小的糖粒,一毛錢十塊,如果和老板熟悉的話,他會給你多加一塊。這種糖的香甜我一直記得,它從涼生的指端一直甜到我的舌尖。涼生每一次買五塊,一粒一粒的給我填到嘴裏,微笑著看我吃。他從來不吃,因為不舍得。吃完後,我意猶未盡,總會像隻小貓一樣再去吮吸他手指上殘留的甜味。涼生就看著我,笑。
  那一天,涼生回來的時候,我掙脫了媽媽的懷抱,一直牽著他的衣角哭。直到涼生拿出大麥芽子我才止住了哭泣。涼生不停摩挲著我的頭發,他說,薑生,你怎麽能這麽不小心,你怎麽這麽不小心。
  從那天起,涼生再也沒讓我碰過鍋台。盡管他隻會做麵條,於是,我就日複一日的吃麵條。
  這時,小九突然坐了起來,她說,薑生,快中午了,涼生不會有給我們做麵條吃吧!
  我點了點頭,說,小九,涼生就會做麵條。
  小九抓起一把野草往天上揚,她說,薑生啊薑生,來到你家,我還不如做一隻吃草的兔子呢!
  很久以前,涼生曾經問過我,他說,薑生,你是不是吃麵條吃膩了?我搖搖頭,說,沒啊,怎麽會呢?涼生說,哦,那就好,我就是怕你吃膩了。
  其實,涼生,我一直都知道,你不想我做飯,你一直記得那天我頭上的大包和我扯著你衣角哭時的眼淚。而你自己,又隻會做麵條。所以,涼生,這麽多年來,水煮麵,是你疼我的一種方式。
  小九離開前一天,魏家坪下著小雨。當時,我並不知道,這個雨天過後,彩虹掛上清水河,就是我們離別的日子。
  當時,小九還問我,說,薑生,有酒不?
  我說,家裏沒有,你要喝的話,我去小賣部給你買。
  我和小九買了酒後並沒回家,而是去了那片酸棗林。雨淅淅瀝瀝的下,淋濕了我們的頭發。
  小九問我,薑生,你有沒有感覺,有很多時候,一個人對你越好,你就越內疚?
  我想了想,點頭。曾經,我用飯盒打傷了涼生,而涼生卻沒責怪我一句;我對他發脾氣,抱怨他的母親毀掉了我母親一生的幸福,他隻是傻傻的站著,不作聲也不回語。當然,這些,我並沒有說出來,它們已經燙傷了我的心,我就不想它們再燙傷我的舌頭和雙唇。
  小九說,北小武那傻瓜對我越好,我就越內疚。他多看我一眼,我的心就多疼一次,所以,薑生,我得離開了。
  說完,她將酒瓶緩緩地舉起,我安靜的聽著,啤酒滑過她喉嚨的聲音。
  小九說,薑生,其實,我並不願意喝酒,抽煙,打架,飛車。有很多時候,看著你,看著金陵,看著未央,看著你們這樣的小女孩,我就想,如果,如果,六歲那年,母親沒有離開我,現在,我是不是也像你們一樣,剪著清湯掛麵似的頭發,有一雙溫暖的小手,見到自己心儀的男生會偷偷臉紅?可是,薑生,這些所有年少的美麗都離我好遠好遠,我就是見到了自己喜歡的男孩子,也隻能像個小太妹那樣大咧咧的輕狂著。我身上那麽多不美好的過去。有一天,我做了一個夢,夢到自己身上沾滿了髒兮兮的泥巴,我洗啊洗的,可是任憑我怎麽洗都也洗不掉,我搓著我的皮膚,直到它們發紅,直到它們剝落,我看到了自己的骨頭,我才明白,原來,我本身就是這髒兮兮的,不是泥巴弄髒了我,而是我弄髒了泥巴!
  說完,她就大口灌酒,然後,就大笑,擦了擦嘴角的泡沫,很縱情的朗誦著:
  綠色的
  酒瓶,
  粉色的
  雙唇,
  它們
  交接的
  地方,
  是
  那些
  飄逝掉的
  青春,
  它們就那麽華麗麗的走了,
  隻
  剩下
  可憐的
  小九,
  還有
  可憐的
  眼淚,
  流啊
  流……
  我傻傻的看著她舞蹈著的身體,不知所措。小九衝我笑笑,雨水中,她的頭發不再蓬鬆,而是那樣溫柔的貼在她的耳際。我說,小九,別喝了,早知道你這樣,我就不給你買酒了。
  小九把臉湊到我眼前,用手扒著紅紅的眼睛給我看,她說,薑生,你真討厭,我不喝酒,怎麽能流出眼淚,沒有眼淚,我怎麽給你講下麵這個悲慘的故事啊。
  那個時候,我和小九都沒有發現,北小武正歡天喜地的奔來。
  小九將腦袋靠在我的肩膀上,她說,薑生,你看,我得眼淚都流光了,我得喝些酒,補充一下水份,好流淚。薑生啊,我來到你們家,我才知道,咱倆真是同命的姊妹啊。你父親拋棄了你和你媽,而我媽卻拋棄了我和父親。
  我怯怯的問,小九,你不是說,你六歲時,你媽就去世了嗎?
  小九將酒瓶扔在地上,撈起另一瓶繼續喝,她說,薑生,你就一傻妞,別人說什麽,你就信什麽。是不是程天佑說,他喜歡你,你就真當自己是他的真命天女了!笨啊!說完,她用手指直戳我的腦袋。
  我的臉騰然紅成一片,我低聲說,小九,你瞎說什麽呢!
  小九搖搖晃晃的看著我,笑,她說,薑生,你知道我為什麽喜歡你,因為我覺得你和北小武一樣,都特蠢特傻特死心眼。薑生,你心裏在想什麽我都知道,可是,我不會說,我怕你疼啊。
  我說,小九,你醉了,咱們回家吧,回家等北小武給我們帶蔥油餅和美林的燒雞吃。
  薑生搖頭,我不想吃,我就想吃我媽包的韭菜餃子,說完,她就哭了,她說,薑生,我寧願她在我六歲那年死了!這麽多年來,我恨她恨她!可是,薑生,我真想有個媽媽,我想跟她撒嬌,跟她要漂亮衣服,讓她把我打扮得像你們這些小妞這樣清秀……說著說著,她的眼淚和鼻涕流在一起。
  她說,薑生,有個秘密在我離開之前,我一定要告訴你,但你一定要替我保守。一定替我保守。
  我點點頭。
  小九就不哭了,扔掉酒瓶,擦幹眼淚,安靜的看著魏家坪的操場,她說,我六歲那年,
  媽媽就跟別的男人跑了,扔下我跟爸爸。後來,我長大了,長大後,我就找到那個將母親帶走的男人,跟他上了床!
  我傻傻地看著小九,小九就笑,我知道我無恥我下賤,可我恨我的母親!我想讓她知道,那個男人根本不把她當真!我想讓她痛苦,讓她感受到這十年來我生活在對她的思念和渴望中是多麽痛苦!可她竟那麽平靜的告訴我,她說她知道那個男人一直沒有離婚,可是她就是喜歡他,沒辦法。說到這裏,小九又哭了,她說,從此,我就跟形形色色的男人一起鬼混,我當自己是一隻雞!我當自己是被她丟棄了的垃圾!直到碰到北小武……
  她喊北小武名字的時候,聲音抖動的一塌糊塗,她說,薑生,隻有北小武從來沒占我一點便宜。他就當我是一個純粹的女孩子來喜歡,可是,薑生,你都看到了,我是多麽壞多麽糟糕的一個女孩子……
  小九說完了,就安靜的呆在雨裏,像一個無家可歸的孩子。那麽長的沉默,她說,薑生,其實,我一直都想問問她,離開我這麽多年,想起我的時候,會不會難過?說完,她抬頭看著我,一瞬間,表情變得異常複雜。
  我轉身,隻見,北小武愣愣的站在我們身邊,雨水從他發梢滑落,悄無聲息,手裏拎著兩大包東西。因為,昨天小九對他抱怨涼生總是煮麵條,所以他今天一早就屁顛屁顛跑到縣裏去給小九買美林燒雞和蔥油餅去了。
  以前,我從來沒仔細看過北小武,直到今天,我才發現,原來,北小武是那樣好看,不同於涼生的清奇,而是有種邪氣的美,可是此刻,那雙黑眼仁裏確是密密麻麻的布滿惶惑和疼痛。
  小九也呆呆的看著他。
  雨點漸漸的密起來,小九的麵容變得慘白,就像沒有血液的玻璃美人一樣站在北小武的對麵。包從北小武的手裏落到地上,他沉默著,用力的將身上的衣服脫掉,默默地將它撐在小九頭上,對著我擠出一個笑容,薑生,拎著袋子,回家吃飯,看看你武哥給你帶回什麽來了!
  然後又衝用力小九笑,說,咱回家吃飯吧。別淋成落湯……雞,最後一個字,北小武聲音變得好細好細,幾乎吞進了嗓子裏。可是,我能看到,小九也能看到,他如墨玉般通透的瞳孔漸漸被一種血紅包圍、浸染。像極了當時的涼生,看著我和何滿厚兩個人被帶走,歇斯底裏喊我妹妹時的眼神,痛疼欲裂!
  午飯時,我們三個一直在沉默。盡管北小武不停的衝小九笑,可是我覺得他笑得比哭還難看。
  飯後,涼生悄悄問我,薑生,發生什麽事了?
  我就哭,我說,小九真可憐。
  涼生揉揉我細密的頭發,說,薑生,別哭。小九不是還有北小武呢。
  我仰起臉看著涼生,眼淚從我腮邊滾落,哥,如果將來我受到傷害,你會像北小武守著小九那樣,一直守著我嗎?
  涼生的臉立刻變得嚴肅起來,他說,薑生,我當然不會像北小武那樣。說到這裏他頓了一下,因為,我不會允許任何人傷害到你!
  我看著涼生緊緊抿著的嘴唇,突然有一句話一下子蹦到我嗓子眼,可是我硬是生生的壓了回去。我很想問問他,包括未央嗎?可是我沒問,我隻是對著涼生傻乎乎的笑。
  小九還是走了。
  沒有留下一句話,沒跟我說,也沒跟北小武說,更沒跟涼生說。睡覺前,我還跟她說,北小武那麽好,你還會走嗎?
  小九笑著搖頭,說,不會了,不走了。
  那天夜裏,我就給她講北小武的事情,從他小時候,到他念高中,每一件有趣的事情我都給小九講。我說,小九,你看,我替你在北小武的生命裏走過了。我不虧是你的好姐妹吧?小九就笑。我突然難過起來,是不是也會有那麽一天,我將涼生的事情也要對著未央或者其他別的什麽女子講起,從他六歲時,我做鬼臉嚇哭了他開始講起。然後,我也要對她們說“你看,我替你從涼生的生命裏走過了”嗎?
  小九說,薑生,我也給你講講小公子的事情吧,總算,我也替你在他的生命中走了幾年。
  程天佑?我皺起眉頭,我說,小九,我才不要聽他呢!我說,小九,我給你講,北小武六年級的時候,上課看黃色小說被數學老師逮起來過,嘿嘿,被老師罰站,結果,他一直半蹲著,就是不敢站直,你知道為什麽嗎?說完我就哈哈哈的笑。
  小九就皺著眉頭,吃驚的看著我,薑生,你什麽時候變成大欲女了?
  我的臉騰然紅了,半天,我才說,小九,你才是大欲女呢!那是因為北小武的褲子被凳子上的釘子給刮住了!他站直了的話,不就撕破褲子把屁股露出來了嗎?他的屁股那麽大,說到這裏,我又哈哈哈的笑起來,然後正色看著小九,你當是什麽?
  小九說,是我多心了。想想也是,那時,你丫多純淨,還是娃哈哈吧?還有,北小武那廝,那時候也不知道有沒有發育成熟,怕是還分不清男女吧?說完,也大笑起來,整個夜空裏隻有孤獨的月亮和我倆巫婆似的笑聲。
  我說,小九,我忘了告訴你,北小武最終還是站直了,是老師擰著他的耳朵將他拉直的。教室裏隻聽到一種聲音,便是北小武褲子的裂帛聲。
  小九說,那北小武就光著屁股在你們教室裏了?那老師也太帝國主義列強了吧?
  我得意的說,哪能?有我這麽機智的人在,怎麽能讓北小武的貞潔不保呢?我用透明膠帶又給他粘起來了。那時,數學老師還當堂表揚了我的機靈呢!說我將來會成為科學家。從此我就酷愛科學研究。直到大一的時候我才幡然醒悟,迷途知返。
  小九笑,發生什麽事了?這麽打擊你對科學華麗麗的追求啊?
  我歎氣,後來自然課的時候,老師教我們各自做一個實驗,選題、方案都自己定,結果那天我感冒了,就讓北小武給我操刀了。結果北小武那廝給我做了一個超級華麗麗的實驗。題目是:證明蜘蛛的耳朵是長在腿上的。材料:蜘蛛,白紙,桌子,小刀。步驟如下:第一步,將白紙放到桌子上,將蜘蛛放到白紙上,用力拍桌子並大吼,跑!蜘蛛就跑了。第二步,用小刀將蜘蛛的腿全割掉,然後放到白紙上,再次用力拍桌子大吼,跑!蜘蛛不動!由上可得,蜘蛛的耳朵是長在腿上的。
  小九笑得直翻白眼,北小武這個白癡!那他自己做了個什麽實驗啊?
  我說,他的題目是:證明薑生是科學白癡,進而證明數學老師有眼無珠外加青光眼白內障!材料就是:薑生的白癡科學實驗報告。
  我靠,小九破口而出,北小武還真是個睚眥必報的主兒啊。太小人了。
  我點點頭,我說,是的,小九,你也看出來了,北小武就是一個這麽死心眼的家夥,別人對他不好,他死記住;別人對他的好,他也死記著。所以他認準了誰,那麽九頭牛也拉不回來。所以,小九,別離開好麽?北小武,是個死心眼的小孩!
  小九就笑,睫毛上掛滿細密的淚光,她說,薑生,我給你講一個小公子的笑話哈。三年前,小公子買了一隻德牧,帶出去會狗友,結果被一隻小短腿的牛頭梗給放倒了。後來他又買了一隻藏獒,結果被另一個高幹子弟弄的一隻高加索犬給弄傷了。小公子就徹底撓了,最後,幹脆,花重金請人走私了一隻西伯利亞野狼養著。結果,小公子被送進了醫院。
  那狼咬人?我看著小九,緊張的問。
  小九哼了一句,咬人?沒吃人就不錯了。
  我說,是啊,幸虧是養狗,如果小公子喜歡養貓的話,是不是就會走私一隻老虎回家養著……
  小九說,我還真巴不得呢,這樣三年前,他就不是被送進醫院而是送進陵園了。
  我說,小九,你對小公子的成見可真夠深的!
  小九淡淡,薑生,或者,程天佑不是個壞人,但是,也絕對輪不到他做好人。好了,不說那麽多了,快睡覺吧。
  我聽小九的話,很快就睡了。可我醒來的時候,小九已經離開了。
  北小武一直問我,薑生,你跟我說說,小九去哪兒了?你跟我說說吧!
  我的腦袋搖得跟撥浪鼓一樣,是的,我確實不知道,小九怎麽會在選擇在一個漆黑的夜裏離開?離開的時候,她有沒有看看滿天的星星?有沒有覺得這滿天的星星特別像北小武固執的眼睛?
  北小武傻了一般開始自言自語,他對著昨天吃剩的蔥油餅說,你跟我說說,小九去哪兒了?然後又對著那半隻烤雞說。最後他跑到牆角上,對著小九喝酒留下的酒瓶說。他說,你跟我說說,小九去哪兒了,你跟我說說吧!
  北小武對涼生說,他要回省城去找小九!他說,小九肯定回了她的小出租屋,除了那個小出租屋,她別無去處。
  我憂傷的望著北小武,我沒想到會是這樣。這個本來隻會嬉皮笑臉遊戲人家的男孩,突然長大,突然變得冷漠而憂傷。我又看看涼生,在此時,我仿佛懂得,為什麽我的涼生,那雙好看的眼睛裏,總是盛滿憂傷的光。
  涼生拍拍北小武的肩膀,他說,我和你一起去吧,反正,我早就跟薑生商量好了,我想早回學校,一來可以複習功課,二來可以趁暑假打打工,增長增長見識!
  可是,當我們回到省城,小九的出租房已經更換了鐵鎖。北小武一直在門前坐到半夜,才等到有人回來。而那個人,不是小九。直到那一刻,他才知道,如同他的死心眼一樣,小九是那樣的倔強。
  幸福就像一件渾然天成的瓷器,一旦碎裂,便不可能完好如初。
  那天夜裏,我和涼生跟著北小武來到“寧信,別來無恙!”
  霓虹燈閃爍下,紅男綠女,扭成一團,金屬質感的音樂敲打著人的耳蝸。我並沒注意到有一雙眼睛正在注視著我們這個方向。
  涼生說,薑生,我出去打一個電話,你看好了北小武,別讓他亂跑。
  我點點頭。
  可是沒等涼生走出門,北小武已經扭著身體轉進了舞動的人群。我像一個不合時宜的傻瓜一樣緊跟著他。瘋狂的人群中,明滅不定的燈光下,我手足無措。可是北小武竟然忘記了我,早已不知扭到哪裏去了。在人群的夾縫中,我隻能隨著舞動的人流,不斷地躲閃,像個迷路的孩子。直到有一個身體介入我的麵前,擋去了我前麵的舞動的人群。他說,小家夥,你不該來這裏!
  我抬頭,迷離的燈光勾勒出程天佑那張明媚的大臉,他帶著幾絲玩味的笑,皺著眉頭看著我。
  我剛要說什麽,他卻一把抓住我的手,將我拉出這片舞動的人海。霎那間,他的掌心傳來的溫暖與力度,讓我的臉紅了起來。
  他把我擠到一個安靜的過道裏,一直胳膊靠在牆上,俯著臉看我,鼻尖幾乎碰到我的額頭,溫熱的鼻息遊走在我的發絲間,他說,你怎麽跑這裏來了?
  我用力往後靠,閉著眼睛大聲說,我來找小九!
  他的手指滑過我的鼻子,輕盈而迅速,一臉壞笑,你看你這個樣子,至於嗎?我就那麽不像好人嗎?再說,薑生,你就這麽自我感覺良好啊!你才十六哎,小孩子,就滿腦子雜念,你們學校老師,是怎麽教導你的?
  我連忙睜開眼睛搶白了一句,我快十七了!不是小孩子!然後又慌忙的閉上眼睛!
  他搖頭笑,他說,薑生啊薑生,我就這麽難看,以至於你都不想看我一眼嗎?說著,他的臉越來越近,他說,薑生,你快睜開眼,你再不睜開眼,我就把臉貼你臉上了!
  我確實不想他把臉貼我臉上,所以隻有把眼睛睜開,我說,這樣,總可以了吧!把你的臉拿開吧!
  程天佑就笑,壞壞的那種,他感覺甚良好的說,薑生,怎麽著,今天我也救了你一命吧!我告訴你,跟兩個男人一起逛夜總會多危險!萬一他們居心不良怎麽辦!你看,剛才為什麽那個男孩子出去了,我估計他是去聯係買家,準備將你賣掉!所以,從今天起,我們兩個扯平了,你救了我一次,我也救了你一次,兩清了!以後,不許你再像今天這樣纏著我!
  程天佑這番沒大腦的理論把我弄惱了,我說,小公子,你有沒有智商啊,今天晚上是你纏著我,不是我纏著你,再說,剛才走的那個人是我……
  這個“哥”字還沒出口,就被一個嬌滴滴的女人給打斷了,她說,程天佑!怪不得找不到你了!你竟和這個小狐狸精在這裏鬼混!
  我推開程天佑,衝著那女人笑,我說,你看咱倆站一起,誰比較像狐狸精啊?
  程天佑一把拉住我,護在身後,他說,蘇曼,她還是個孩子。你別在這裏給人添笑話看。
  那個女人狠狠地看著程天佑,說,你有種!然後從牆壁的小隔間上拿下維納斯雕塑就向我打來,那一刻,我想起小時候,涼生對我說城市的女孩都那麽斯文,原來,他騙了我。至少,這個,她就一點也不斯文。
  塑落下的時候,程天佑將我護在身後,伸手去擋,但那女人好像煉過什麽移花接木之類的武功秘籍,於是美人維納斯哐當砸在程天佑腦門上,瓷片四裂!雪花一樣漫進我的眼裏。
  劇痛之下,我尖銳的叫了起來。程天佑慌忙的轉身,看著頓在地上緊緊捂住眼睛的我,迅速的將我抱起,衝向停車場。
  他頭上的血滴在我的臉上,溫熱。他說,薑生,你忍著點,我們這就到醫院。薑生,忍著點,別哭。說完他就將我塞到車裏,然後脫下襯衣包在頭上,便開車邊聯係醫生。
  聯係完醫生後,他便騰出一隻手緊緊握住我的手,他說,薑生,別哭,咱們這就到了。這就到了!
  迷糊中,我喊了一聲,哥。
  那時,我想,涼生,現在肯定在給未央打電話吧。他知不知道薑生受傷了呢?因為眼睛的劇痛,眼淚不停的流下來。
  我的眼睛纏著厚厚的紗布,眼前仿佛是一個白色的天堂。
  我從床上爬起來,用手小心的觸摸紗布。我想,完了,我不會瞎了吧?隻知道紅顏禍水,卻不知像程天佑這樣好看的男人也是禍水!
  突然,有一雙手抓住了我觸摸紗布的手,聲音因熬夜而導致略略的嘶啞,他說,別動,會感染的。
  我緊緊握住他的手,我說,我不會失明吧?
  程天佑冷哼,我也想你失明啊,這樣我隨便找個地方將你一扔,你也再找不到回來的路找我報仇!
  我皺皺眉頭,也學他冷哼,報仇?我對仇人向來采取漠視政策!某些人是被身邊那些狂熱的女人寵壞了吧?當自己是全天下女人的春藥了?
  程天佑一把將我推到在床上,說,薑生,你別跟我貧嘴,你再頂撞我,我就不給你治療了!
  我轉身,將麵孔朝裏,我說,有本事你就將我扔出門去,我還真不稀罕你救我!我可怕自己的病還沒好,就被你的狂熱女子小分隊給殲滅在醫院裏。哎,幸虧人的眼睛隻長在臉上,要是眼睛周身全都是,我現在還不被纏成木乃伊!
  我敢說,程天佑這廝絕對沒碰上一個像我這麽有智商的女子,所以,他總是一副很自得的樣子。在同我一起的這十多個小時裏,我用自己的智慧震撼了這個幼兒園小班還未畢業的男人。
  我本來想給北小武打電話,告訴涼生,我在醫院裏,我怕他昨晚沒找到我會擔心。但最終,我沒有打。我固執的想知道,涼生,會有多擔心?他會害怕,會惶惑,會哭嗎?
  第三天,醫生將紗布給我摘下來,眼前又是一片澄明的世界。就是眼睛裏還殘存著劃傷時留下的紅血絲,而且眼皮有些腫,有點像金魚。
  我在想,我怎麽回去跟涼生說呢?說我因為遭遇一衰神男人而被誤認為成第三者,慘遭毆打,住進醫院?
  程天佑接我出院的時候,頭上還包著紗布。隻是,他帶著小運動帽給遮住了。並不影響他的魅力值。
  當我們從醫院裏走出來的時候,卻見到未央!
  我,和,一個叫做程天佑的好看的年輕的男人,一大清早從醫院裏走出來,碰見了我的同年級同學。
  而且,我還一副病歪歪的樣子,眼睛紅紅的,眼皮腫腫的,由於程天佑的虐待,我還沒吃早飯,就這麽縹縹緲緲的走在未央麵前,她會怎麽想?
  就在那一刻,我主動上前,澄清,我老遠就衝未央打招呼,滿臉微笑,我說,嘿,未央,怎麽是你?我這住了兩天院,掛得是眼科診療,嘿嘿,不是別的什麽科,真是眼科。
  未央微微一笑,並不搭言,對程天佑說,天佑哥,我聽姐姐說,我同學薑生住院了,就過來看看,姐姐說,讓我接她回家養幾天,正好和我作伴呢!然後熱情的拉著我的手,跟離別多年重逢的老戰友似的,對我笑,說,對吧,薑生,一個暑假不見,可想死我了,說著,就將我往車上拉。
  天佑笑,說,寧信是怎麽知道的?那天,她不是沒在夜總會麽?
  未央笑,你從夜總會風風火火的抱走一個人,我姐哪能不知道呢?
  這時,我恍然大悟。涼生曾經問過我,知不知道未央的姐姐竟然是誰。我怎麽也沒想到,未央的姐姐竟然是寧信!我的心裏突然打起小算盤,寧信是個有錢人,未央是她妹妹,涼生是未央的男朋友,我是涼生的妹妹,這麽類推起來,我也算是半個小富婆。想到這裏,我竟紅光滿麵。
  程天佑這個小人最終將我送上未央的賊車,自己一走了之。他說,薑生,再見!我皺了皺眉頭,胡亂說了一句,程天佑,不見!
  未央在車裏像公主是的坐著,她說,薑生,你的眼睛還疼嗎?
  我看了看她,點點頭,很奇怪,這是第一次她對我說話這麽甜美。甜得我有些摸不著北。
  未央埋怨我,你不在的時候也不給涼生和北小武打個電話,你不知道他們多著急,涼生差點將北小武吃掉,他一直咬定北小武將你弄丟了。
  我說,哦。
  未央笑,說,幸虧我姐姐,她讓我打電話告訴他們,你這兩天住在我家裏,和我一起玩。涼生才安心下來。
  啊?我看看未央。不知該感謝還是該提疑問。
  未央笑,說,我總不能跟涼生說,你半夜被一個大男人抱走了吧,這個樣子多不好聽!是吧,薑生。
  既然未央都這麽說了,我也隻好點頭。
  未央說,一會兒回家就這麽跟涼生說吧,這樣,你還少生一些事。
  我點點頭。
  離開前,我想起未央前些日子的離家出走,回頭問她,未央,家裏沒事了吧?
  未央一愣,說,沒,沒事了。
  兩天不見北小武,他也不再那麽神誌不清。坐在我們暫時租住的小屋露台上曬太陽,見到我,他說,薑生,你回來了?未央沒來嗎?
  我搖搖頭。我說,北小武,涼生去哪兒了?
  北小武說,哦,忘了告訴你了,昨天,涼生找了一份零工,幫人推銷咖啡。
  我輕輕俯身,坐在北小武身邊,我說,有小九的消息了嗎?
  北小武用力的吸吸鼻子,說,沒有。然後,他就在地上不停的塗鴉,眼淚一滴一滴的滴在水泥地麵上,又瞬間蒸發。他抬頭看看我,說,薑生,怎麽辦?我把小九給弄丟了。說完,像個孩子似的抱著膝蓋哭。
  我扯扯北小武的胳膊,我問他,你相不相信,小九會回來?
  北小武抬起頭看看我,眼淚鼻涕一大把,為什麽小九會回來?薑生,你是不是知道她在哪兒?薑生,你告訴我,我這就去找她!薑生,我那麽喜歡小九,就像你喜歡涼生那麽喜歡!不,可能這兩種感情不一樣,但是,都是一樣的一碰就疼啊。
  我笑,我說是的。小九說,她兩年後就回來,因為這個城市有她喜歡的男孩子。她等他能像一個男人一樣站在她身邊保護她的時候,她就回來!
  北小武就笑,說,薑生,你發誓你不騙我!
  我點點頭,說,我發誓!
  我發誓,每個女孩子都希望有這麽一個男子,可以像一座雕塑一樣守在自己身旁,給與自己像天神一樣的保護!
  涼生回來的時候,北小武正在擦眼淚。涼生看著我的眼睛,說,薑生,你的眼怎麽了?誰欺負你了?
  我搖搖頭,我說,沒什麽,我跟著北小武一起學兔子!
  涼生鬆了一口氣,說,我還以為這兩天未央又欺負你了。
  北小武推了涼生一把,別說的跟真事似的,未央欺負薑生,你還能替薑生出頭不成?
  北小武的話說得我心生荒涼,北小武有小九,涼生有未央,縱使他們再疼我,我們再也回不到童年,那時,他們倆是我的大馬,我想騎誰就騎誰。我最喜歡用北小武做大馬,因為,他和我年齡相仿,身量相當,騎起來容易。
  涼生看了看北小武,說,反正我不允許任何人欺負薑生!
  夜裏睡覺的時候,涼生給我點了一支蚊香,無奈的搖頭,薑生,你就是隻小豬,連蚊香都不能自己點,將來怎麽照顧自己啊!
  我正用手電筒照著看日曆,抬頭看看涼生,我說,哥,你知不知道,最近有個很重大很重大的日子啊?
  涼生迷茫的搖搖頭,說不知道啊。國慶日?聖誕?元旦?好像都有一段距離吧。
  我氣鼓鼓的睡下,不理涼生。
  涼生給我關上門,邊關門邊念叨,哎呀,到底是什麽重大的日子呢?什麽重大的日子呢?我怎麽沒有一點印象了呢?
  涼生走了,我的眼淚也落下來了。
  北小武突然轉變成了一個革命青年,開始和涼生一起做零工。
  其實,我騙了他。小九沒有告訴我,她會回來的。隻是,我不想北小武總是難過。但是,我那麽相信,小九會回來的。
  因為,如果,我是小九的話,從天南到海北,再從海北到天南,當所有繁華紅塵都斑駁落盡的時候,我會回來的。生命中最不能割舍的,就是最初萌生的感情,無論經曆多少繁華,總記得那個陌上少年清秀的眉眼。
  因為未央,我在寧信店裏的冰吧處做小收銀員。偶爾,會見到程天佑,他看我的目光很遊離,在他麵前,我仿佛成了一個透明體。
  我想起小九講的關於他養狼的笑話就想笑,隻是,一直也沒有機會向他求證真偽。
  一天下來,我最幸福的事情,就是數錢;最痛苦的事情也是數錢,因為點數整齊後,我得一分不剩的交給值班經理。
  回去後,我就跟北小武講,我說,北小武,你真不知道,粉生生的票子從自己手心裏過,自己卻留不下分文,這感覺有多麽痛苦!
  北小武說,別跟我說這個,我和涼生明天就要發工資了!我們一點都不痛苦。
  涼生說,薑生,快睡覺吧,天不早了,小心臉上生痘痘。
  哦,知道了。我晃晃悠悠的走回自己的房間,我說,哥,再見,哥,晚安。然後我僅存一線希望的轉身,我說,哥,你知不知道明天是個很重大很重大的日子?
  結果他們的門已經緊緊關上了。
  第二天,我懷著極大的委屈起床,卻不見涼生和北小武。我想,開工資的動力就是大。平時也沒見這麽積極過。
  涼生給我留下了早飯,一杯豆漿,兩根油條。他在紙條上說,薑生小朋友,我和北小武可能今晚不回來了,我們發工資後,可能直接去網吧玩通宵。落款是:你的涼生大朋友。
  下午的時候,程天佑從我身邊晃過兩次,最後,停在我身邊,審視著我的眼睛,半天,說,薑生,你沒事了吧?
  我笑笑,搖頭,說,沒事了。
  程天佑思忖了一會兒,說,薑生,挺對不住的。
  我說,真沒什麽,小公子,你別內疚了。說完了,才發現自己說漏了嘴,連小公子都喊出來了,好在程天佑沒感覺到。
  他翻翻手中的煙盒說,薑生,我這個人總來沒跟人道過歉,今天第一次,跟你道歉,我是想說,我請你吃個飯吧,這樣我的內疚會輕一些,我沒別的意思,真的沒,我,隻想跟你道個歉。真的。
  我笑,說,其實,今天是我的生日,可是,沒有人記得。本來挺不開心的,好在今天能聽你說這麽好聽的話。
  這時,未央從門外直衝進來,臉色蒼白,拉起我的胳膊就朝停在路邊的車跑去。
  我吃驚的看著她,我問她,出什麽事了,未央?
  她緊閉著嘴巴,直到車七拐八拐開到了一家叫“天心”的小診所門前,她才跑進去,我緊跟在她身後,心,突然跌倒了穀底。
  涼生,安靜的躺在床上,左眼青紫,腫得老高,幾乎和鼻梁一樣高。北小武的身上也沾滿血跡。臉上也有擦傷。他看著我,又看著未央。
  未央緊緊握著涼生的手,心疼的落淚。
  北小武說,我們今天發工資是在外麵發的,被一群小混混給盯上了,我和涼生剛下班走到一個小巷子裏,就被他們截住了。其實,給他們錢也就好了。可涼生死活不肯給。我的手機也被他們搶去了,剛才給你打電話用的是一個過路人的電話。
  未央看著涼生,說,你怎麽這麽傻呢?
  我低低的俯下身來,用手輕輕的碰了一下他的傷處,我說,哥,很疼,是不是?
  涼生搖搖頭,用力扯出一個笑容給我看,可能扯痛了傷口,痛得直掉淚。
  然後他伸出握得緊緊的右拳,緩緩地攤開在我麵前,兩張卷得不能再卷的粉紅色鈔票綻放在他的手心。他看著我,嘶啞著聲音,薑生,其實,涼生一直記得這個很重大很重大的日子。涼生沒有忘。隻是,現在,哥哥沒法給你買禮物了,你喜歡什麽就自己買吧。這麽快,已經是個十七歲的大姑娘了。他用力擠笑容給我看,眼睛卻因為疼痛急劇的流著淚。
  我喊他哥,眼淚就吧嗒吧嗒掉了下來。
  涼生伸手給我拭淚,鈔票從他掌心滾落到地上,他說,薑生,別哭,別人會笑話。生日時候是不能哭的。
  涼生。
  在我四歲時,你給我第一口紅燒肉吃,那時的你,踩著凳子,踮著腳,晃著胖胖的小胳膊,往我碗裏夾肉。從此,我喊你哥,從此,我是你的薑生,你是我的涼生。
  九歲時,你在魏家坪那小片棗樹林裏刻下“薑生的酸棗樹”,條條如是!那時,露水浸濕你單薄的衣裳,黏潤著你柔軟的發。你疲倦的睡著了,臉上卻有一種滿足的笑!
  十七歲,你給了我一份禮物。這時的你,為了這份禮物,躺在床上,滿身傷痕,隻有漂亮的睫毛還是那樣濃密。你說,薑生,別哭。我便淚水決堤!
  那天晚上,將涼生送回家。在“寧信,別來無恙”我吸了第一口煙。煙霧繚繞中,是程天佑鐵青的臉,他一把將我從沙發上撈起,奪過我手中的煙,扔在地上,狠狠的用腳碾碎!
  他說,薑生,你怎麽能這樣?叫薑生的女孩,不能作踐自己,因為,薑花是世界上最美麗的花最倔強的花!
  我說,你是小公子,你懂什麽?然後我就在他肩膀上一直哭,我說,天佑,天佑,我保護不了他!可是我不願意別人傷害他……
  那一夜,我在程天佑的肩膀上哭得鼻青臉腫。
  涼生受傷的那天夜裏,我沒有回家。我想著他昏迷中卻一直喊我名字時的樣子就心如刀割。
  “寧信,別來無恙”裏麵,音樂一直很瘋狂,霓虹燈歇斯底裏的閃爍著,讓人的眼前一片迷白,迷白。那一夜,我一直處於迷幻狀態,臉上的皮膚被眼淚浸濕,生疼。嗓子裏還殘留著香煙辛辣的味道,不停的咳嗽。
  小九曾經跟我說,薑生,小飛妹不是誰都能做得了的。說這話的時候,她手裏夾著煙,煙火明明滅滅,在她手指中間,仿佛一道生命留下來的傷疤,明媚鮮亮。
  是啊,我多麽沒有用。我連做壞女孩都做不了。
  如果我是壞女孩,我就能同很多小混混廝混。如果有人欺負涼生,我就和那些小混混一起為他報仇!我不怕傷害,也不怕墮落。我是不是一個很傻瓜的小孩?很傻,我知道。可是,我多麽不願意別人傷害涼生啊。
  我靠在程天佑的肩膀上,眼淚不斷的流。視線迷糊掉的時候,我似乎能看到涼生對我笑,他清亮的眼睛,漂亮的眉毛,高挺的鼻子。他一直在喊我的名字,薑生,薑生。
  然後,我就在程天佑的肩膀上睡著了。
  第二天,我是從程天佑的大床上醒來的。
  陽光透過水藍色的窗簾,撒在程天佑的臉上。他站在窗前,清晨的風吹過他的白襯衫,柔和的陽光短暫逗留在他白皙的皮膚上,鍍上一層淡淡的金色。讓他看到像一個童話裏才能見到的王子,在清晨的城堡中,等待公主的到來。
  那天清晨,我從他的側影中讀到一種孤獨的味道。
  可能是聽到了我翻身的聲音,他回過頭來,眼中原本淡淡的孤單稍縱即逝,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曖昧玩味的壞笑。他斜靠在窗戶邊,雙手抱在胸前,說,薑生啊,你是不是特喜歡我的床啊?你是不是對我有什麽不純潔的想法啊?我可還是黃花大閨男啊!我可是……
  他這麽一說,惡心得我跟摸黑刷完牙,開燈時卻發現牙缸裏盛著半個水淋淋的老鼠一般。我順手扯起一枕頭摔向他,我說,去你個黃花大龜蛋吧!去你個黃花大鴨蛋!
  程天佑一手就擋開了,身手之利落,不是我能想象。原來小九沒有騙我,他確實是跆拳道高手,而且是高手中的高手。
  現在這個跆拳道高手中的高手將我拎到窗戶邊上,用手按住我的腦袋,他說,薑生,你信不信我將你扔下去?
  我嚇得哭,卻不肯求饒,嘴巴跟鑲了生鐵一樣強硬。我說,你個黃花大龜蛋!你將我扔下去吧!反正你薑生奶奶活夠了!
  程天佑說,薑生,我就不信你不說軟話!你不求饒,我就真扔下你去!反正在這個城市裏,我就是王法我就是天!你還不求饒?不求饒我就像扔小貓一樣扔下你去!讓你再也見不到你喜歡的人了!更別說保護他了!
  我一聽就明白了,昨晚在“寧信,別來無恙”,我對著他哭“天佑,天佑,我保護不了他!可是我不願意別人傷害他”,這些話,讓他以為我戀愛了。
  所以我對著他很輕蔑的笑,也不跟他解釋,我就是一直罵他,我說,程天佑,你個小兒智障,你個烏龜,你個豬頭,你奶奶的快放開我啊!
  事實證明,那些日子,我很想小九,所以語言總是帶著她的風格。可是程天佑似乎跟我死磕,就是不肯放手。那個時候,我並不明白,為什麽他期待我求饒,說軟話。後來,我才明白,因為在小公子的過往日記中,所有人都是對他充滿敬畏的。而且,特別是女人,對他,多是又愛又恨。所以導致他嚴重的自戀成災,以為沒了他,全世界的春色就失去了半園之多。
  我閉上眼,睫毛不停的抖動著,我直著脖子同他叫,程天佑,你奶奶的有種就摔死我,你敢摔死我,我就敢眼睛一眨不眨的橫在地上。
  程天佑很輕蔑的笑,薑生,這是十七樓啊,你家摔死的人還能眨眼?
  我一怒之下,就用腳踹他,可能是踹疼了,他就猛扯我的胳膊,隻聽一聲裂帛的聲音,我的衣服被他活生生的撕裂了。
  我愣了。
  程天佑也愣了。
  這時門鈴響了,程天佑估計是真愣過頭了,什麽也不想就直愣愣的去開門,沒問是誰,也沒通過貓眼看。我連忙扯下床單抱在胸前。
  蘇曼如同一條鱔魚滑了進來。一臉媚笑的衝著程天佑。直到看到我。她愣在了原地。足足半分鍾。我的衣服七零八落,抱著床單可憐兮兮的站在程天佑身後。因為我剛才扯床單,床上一片淩亂。
  程天佑連忙解釋,他揉揉鼻子,眼睛瞟向窗外,說,蘇曼,你別亂想,我們剛才在鬧著玩。薑生還是個小孩子,不是你想象的那個樣子……
  蘇曼一頭撞進程天佑懷裏,不停的撕扯程天佑的衣服。她說,程天佑!我怎麽就沒發現你有這麽一嗜好!你就這麽喜歡飛機場?你喜歡一洗衣板麽?你戀童癖麽?你……
  她的話讓我自卑不已,下意識的緊了緊床單,專心致誌的看著這個來勢胸胸的女人,錯,是來勢洶洶的女人。
  程天佑一把將她甩開,他臉色異常難看,他說,你鬧夠了沒有?薑生是我的客人。你不要總是那麽多齷齪的思想,你還是一女人嗎?
  蘇曼笑,她說,你們倆這個樣子跟我講齷齪!程天佑,我算是瞎了眼!我本是來跟你好聲道歉,寧信姐說,你是個好男人,我不該將你想得那麽壞!可是,以前你同我分手,你說,如果你再年輕幾歲,你一定會娶我!你說,我太年輕了。可是,眼前這個賤貨難道比我老麽?
  她還沒來得及狠狠瞪我,程天佑就狠狠甩了她一耳光。他說,蘇曼,你給我嘴巴幹淨一點,她不過是一個小女孩,你到底想鬧騰什麽!
  蘇曼的眼眶紅成一片,她委屈的捂住臉,不敢相信的看著程天佑,她說,你打我,你竟然為了她……說完就衝程天佑撲來,發瘋一樣撕扯,隻聽到另一聲裂帛的聲音,程天佑的白襯衫被她撕扯掉一個袖子去。原來世界頂級名牌衣服同我身上的地攤貨一樣,都會被撕裂。衣服就是衣服,再名貴又如何?
  當蘇曼發現程天佑的臉色確實很壞的時候,哭著離開了。她走後,門如同一道敞開的傷口,凸現在我和程天佑麵前。
  程天佑走到我身邊,他說,對不起,薑生,你看,總是這個樣子。
  我就笑,我說,程天佑,你真會跟人家小女孩開玩笑,你看剛才那女人。你說她醜,她可以去整容;你說她胖,她可以去抽脂;你說她旺仔小饅頭,她可以去隆成中華大壽桃;你說她不高,她可以作接肢增高手術……可是你偏偏說她年齡小,你太毒了,你明明知道,她不可能將你一腳踹你媽肚子裏再等她幾年……
  我的話還沒說完,程天佑就和我掐成了一團。
  這時,寧信從敞開的門外走了進來,直愣愣的看著一身碎衣的程天佑和我,還有眼前的一片狼藉。她隻有拚命的咳嗽,臉微微的紅,一絲不愉快從她的眉梢閃過,可是她依舊微笑,說,你們這個樣子,是不是太激烈了一點兒?
那次之後,我在寧信麵前一直灰溜溜的,跟一隻忘記了穿毛皮就溜達在街上的荷蘭鼠。同時,我也恨死了程天佑。你看,我們多麽郎情妾意的在蘇曼和寧信麵前亮相啊,放在古時候,我們倆早該被浸豬籠了,鐵定不會像現在這樣還可以四處亂蹦達。
  寧信對程天佑說,我不是故意進來的。隻是,我找不到未央了。我以為她會在你這裏。天佑,你知道未央這丫頭,我怕她給你添麻煩。
  程天佑就笑,臉上籠著一種很邪氣的美,他說,寧信,你總是有道理的,黃鼠狼偷雞,在你嘴裏也會解釋成黃鼠狼為了它病重的老母才無奈做賊。那麽寧信,你為什麽不昨晚就來?
  寧信的眉心皺起,散開,然後,淡淡的笑,程天佑,你我也不是認識一天兩天了,你想怎麽說就隨你怎麽說,我回家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三點了,我總不能這個時候來找你吧。恐怕那樣的話,你更添堵。說完,她拿眼睛掃了我們這對衣冠不整的男女一眼。
  那天,程天佑一直對寧信沒有好氣,他總覺得,今天,蘇曼之所以會來到這裏,完全是因為寧信的挑唆。而此時的寧信,是來看好戲的。我直愣愣的看著他倆,從他們的表情中,我發現他們之間似乎亙著什麽解不開的心結似的。而且,麵對程天佑的冷嘲熱諷,寧信一直解釋和避讓。
  寧信走的時候,我差一點告訴她,未央在陪我哥呢。可是這話最終被我咽下去了,因為,我被程天佑傳染了,對寧信有著很大的戒心。我覺得她那麽眼明心亮的女子,怎麽可能不知道未央在涼生那裏呢?她周圍發生什麽風吹草動,她能察覺不到呢?這樣的女人,委實令人敬畏,卻令人難以與之接觸。
   她走後,我邊揉著剛才被他弄紅的胳膊,邊傻笑,問程天佑,是不是寧信也是你的盲目崇拜者啊?
  他一把將我扔在床上,他說,是你個老鼠屎!然後就衝到樓下衣櫃裏翻箱倒櫃的找衣服。他這句話讓我明白了,人不可貌相,確實有幾分道理。就在幾分鍾前,我絕對不會將老鼠屎這麽粗俗的話同程天佑這張天使一樣精致的麵孔聯係到一起。
  程天佑最後扔給我一個大T恤,說,換上!然後獨自就走進了洗刷間。
  我偷偷的跟著他身後,往洗刷間偷偷探頭,我說,程天佑,你不會偷看吧?程天佑在刷牙,聽完我的話,衝我展開一臉迷死人的笑,他說,薑生姐,薑大媽,薑奶奶,我尋思著去電影院看《無極》都比看你有內容,有劇情的多。說完繼續刷牙。
  我連忙躲回臥室,將程天佑的大T恤套在身上,原白色,質地非常綿軟。我穿著它,不停的聳肩膀,試圖讓它不要顯得太肥太大。
  程天佑從洗刷間走出,一臉牙膏沫,看到我滑稽的樣子,他就噴笑,他說,那個,薑生,你這個女人,是不是就是傳說中“天使的身材,魔鬼的臉龐”啊!
  我當時沒聽出什麽不妥來,我以為他在頌讚我“天使的臉龐,魔鬼的身材”,心裏還很不好意思,原來旺仔小饅頭也可以魔鬼啊。我美滋滋的說,程天佑,你這樣的人,家裏怎麽可能沒有女人衣服呢?給我找一件吧,我不能這麽上街啊!
  我的話剛說完,程天佑的臉立刻變成了豬肚一樣,無比的寒,一臉陰沉,他說,吃過豬肉的人一定要養豬嗎?喝牛奶的人一定要養牛嗎?薑生你是一頭豬嗎?以後少問我這樣的問題,我會討厭你的!
  我端著臉看程天佑嘴巴上的牙膏泡沫,冷笑,我說,那你使勁討厭我吧,這樣我會開心死,我就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那麽邪勁最近,總是跟你這樣的豬糾纏不清。
  那一個早晨,我同小公子唇槍舌劍,刀光劍影的。相互以豬侮辱對方,汙辱完人格後,汙辱智商……上至祖宗八代,下至未出世的曾子曾孫,甚至,我將程天佑家的抽水馬桶都詛咒它下十八層地獄……總之能汙辱的東西,我們都汙辱完了,一個也沒放過!半個都沒放過!
  程天佑靠在沙發邊上喘息,嘴巴上的牙膏泡沫已經幹掉,讓他看起來更加滑稽。半天後,他說,薑生,我輸了。你是我姑奶奶。以後,我不跟你做對了!
  我一聽,心裏無比的爽,我那麽希望這個小太歲能在我麵前偃旗息鼓,他不討厭,甚至有些可愛,但是,就是太自以為是。
  可惜的是,我高興得太早,程天佑就是一個陰狠的角色,他說,薑生,姑奶奶,我怎麽可能跟你比呢?你那魔鬼的麵孔一笑,全天下男人都打消了娶妻的想法,從此對女人斷了念頭,集體同性戀。你那天使的身材一秀,全天下再也沒有BQ一詞,從此人類絕種……
  我還沒來得及弄懂BQ一詞是什麽意思,但是我能聽得出,程天佑通篇鬼話都是在譏諷我,所以,我毫不猶豫地將床單蒙在他腦袋上,一頓痛揍,然後,飛奔出門。程天佑的聲音歇斯底裏在大樓裏回蕩,他說,薑生,我饒不了你!
  我很怕程天佑,小九說過,他是一個厲害的角色。如今我卻在小太歲的腦殼上動了土,錯,不是動土,簡直就是動了一座山。萬一他弄死我,我真的就含笑九泉了,我還沒來得及對我那蒼老而病重的母親盡孝,而且,涼生的傷還那麽嚴重,我還得看著他好起來,所以,就目前的國際戰況來看,我絕對不能栽在程天佑罪惡的小手裏麵。
  所以,我跑出程天佑的老窩,就天使一樣的橫穿馬路,連闖紅燈,飛奔到“寧信,別來無恙”,跟寧信請了假,我說還有一個周就要開學了,我得複習一下功課。寧信看著我幾乎及膝的大T恤,淡淡一笑,說好,等你開學後,有機會就來,這裏永遠對你薑生打開。那天,她多給了我一千塊錢,說是給涼生看病。我當時犯嘀咕,她原來知道涼生受傷了,知道的話,就應該知道未央會同涼生、北小武一起的。
  程天佑說的對,寧信今天早晨,極有可能是來看戲的,所謂的找未央,隻不過是個借口。可是,為什麽未央不在,她會到程天佑這裏尋找,說是怕未央給程天佑添麻煩呢?
  唉,程天佑這個男人,真是麻煩!
  北小武說,薑生,你昨晚不在,涼生一直不安心。未央告訴他,你去幫她姐姐收賬,晚上才不回來的。他才安心的睡了。他說,薑生,你說,咱家涼生不會被毀容吧?
  我搖搖腦袋,怎麽會呢?不會的。其實,我的心裏那麽酸,涼生這麽好的男孩,為什麽他們還要欺負他呢?我恨他們!
  北小武看了看我身上的大T恤,倒退了三步,他說,奶奶的薑生,你這是穿戲服唱大戲呢?他這麽說,我才發現自己的身上,一直穿著小公子的衣服,所以悄悄跑回自己的房間,打算換下這身行頭。在門口碰到未央,她看看我,也是淡淡一笑,掃了一眼我身上的衣服,說,薑生,如果涼生知道你在外麵玩得這麽瘋,他該怎麽想呢?
  我說,未央,不是你想象的那個樣子,真的不是。隨後,我給她烏七八糟的解釋了一通,最後發現,自己越解釋越糊塗,到現在,自己都不明白,怎麽會弄成現在這種模樣。未央還是淡淡一笑,眼裏很明顯有熬夜留下的紅血絲,她說,薑生,當我沒看見,你自便吧。
  我看著未央離開,那時候,我非常想找到程天佑,跟他說一句心裏話,這句話,我估計隻有他能懂,我想跟他說,程天佑,我發現,其實,未央和寧信都是一個調調的女生。是的,她們的心思仿佛是遙邈的海,你看不見底,更望不到邊。
  當然,涼生和北小武肯定不會同意我這樣的意見,她是涼生的純潔小天使,是北小武的冷豔小校花。如果我這麽對金陵說,金陵這妞肯定會說,薑生,你這是嫉妒未央。
  是的,我嫉妒。
  我說過,前生,我是一隻叫做薑生的貓,而我也固執的認為,涼生前世的妹妹,不甘心在今生還做妹妹,所以,她對那隻叫做薑生的貓說,薑生,來世,你替我做涼生的妹妹好麽?後來,她用一條肥魚收買了那隻叫薑生的傻貓。所以,今生,薑生這隻傻貓變成了一個叫做薑生的傻女孩,做了涼生的妹妹。而前世那個隻能做涼生妹妹的女孩,卻在今生,成了可以隨意喜歡涼生的女孩。我固執的認為,這個女孩,就是未央。
  或者,還可以是別的誰,隻要你的名字不是薑生。不是那個吃了十三年涼生做的水煮麵的薑生;不是那個月亮底下赤著腳丫替一個叫涼生的小男孩挨罰站的薑生;不是那個吃大麥芽糖吃到貪婪的吮吸涼生手指的薑生;不是那個為了涼生可以同那些比自己高大很多的少年廝打的薑生;不是那個月亮底下讓涼生撕心裂肺喊妹妹的薑生……隻要你不是,你都可以喜歡那個叫涼生的少年。
  我一直想在某個時空可以交錯的時候,找到那隻叫薑生的傻貓,問問它,如果知道今生會這麽憂傷,還會不會為了一條肥魚,做一個這樣的交換?
  用一條肥魚,交換這永遠無法說喜歡的一生。
  這些想法,我都不能跟別人說,他們會笑話我是傻瓜,世上哪有什麽貓?世上哪有什麽前世今生?哪有那麽多冥冥注定?
  北小武一直都說我是個傻瓜,可是,現在的我們都是傻瓜。他在等一個叫做小九的女孩,而這個女孩,可能一生都不會再回來。或許,在不久的某一年,她已經是別人的妻,在異地寂靜的深夜裏,她會不會想起,曾經有一個叫做北小武的男生,對自己那麽癡狂?會不會想起他,也會清淚一把?還是,在冰冷的歲月裏,她已忘記?
  當然,我同北小武的傷心,是未央如何也理解不了的,這七天,她一直陪在涼生身邊,給他清理傷口,照顧他起居。常常她給他從書上或者報紙上讀一些笑話,涼生總是安靜的聽,安靜的笑。未央也笑,像一朵盛開在涼生身邊漂亮的百合花。
  這個時候,陽光總會灑滿我的臉,我的發,我的衣裳。我隔著透明的玻璃窗看涼生清透的眼睛,看著他的臉慢慢的消腫,看著他的手臂一天一天的恢複。聽著未央給他講的笑話。他們笑,我也笑。
  盡管我沒太聽明白是一個怎樣的笑話,但是我生怕錯過了同涼生經曆的每一個開心和快樂。生怕很多年後,我就再也不會有這樣一個機會,可以和他在同一個時刻笑,在同一個時刻哭。那麽多年啊,我們如同並生在一起的兩顆冬菇,倔強而頑強的相依相偎。那些在魏家坪的暗夜裏,兩顆連根的冬菇,拔了任何一顆,另一顆都會感覺到疼痛,那是一種連體的疼痛啊!
  涼生對未央示意,他嘴巴輕輕的動,他說,未央,你看我床下有一個小陶罐。你幫我拿出來好麽?
  未央就俯下身,幫他從床下拿出那個陶罐。疑惑的看著涼生,問他,這是什麽?
  涼生笑,說,很多年前,我種過一株植物。
  未央呆呆的看著陶罐裏綠油油的植物,轉而笑,那是什麽植物呢?
  涼生眼睛晶瑩起來,他笑了笑,可能是傷口還疼,所以他的笑容在那一刻顯得有些呆滯,他說,未央,這是一株薑花。
  薑花?未央的身體明顯一震,但是臉上還是堆著笑,她看似愛惜的撫摸著這株綠油油的植物,漫不經心的問,這株薑花陪你多久了?
  涼生想都沒想就回答,快十三年了吧。
  未央的嘴角蕩開一個極其美麗的弧,她說,那它叫薑花,為什麽不開花呢?
  涼生望著窗外,我緊緊躲到一邊,他說,未央,有些花,注定無法開放。就如這盆薑花,我每天能夠看到它綠油油的樣子,已經很開心了。並不指望它能夠開花。不過,未央,聽說,薑花很美,有白色的,也有黃色的,總之,那麽燦爛,你如果看到,一定會喜歡上。真的,未央。
  未央笑,我知道,就像你那個妹妹,是人見人愛,花見花開,石頭見了也沉不下大海……呃,真遺憾,那以後,它還會開花麽?
  涼生愣了一愣,笑,說,未央,其實,我告訴你,這是一盆永遠無法盛開的薑花,它永遠都不可能開花的。
  未央緊緊盯著涼生清涼的眼睛,她說,為什麽呢?
  涼生歎了一口氣,他說,未央,你別問那麽多了,總之,這是一株注定悲傷的薑花,永遠不可能綻放。有很多事情都沒有為什麽的。譬如,你喜歡上一個男生,為什麽?譬如北小武會對小九不死不休,這是為什麽?譬如,你對薑生那麽冷淡,她卻會在江邊不顧生命將你救上岸,這是為什麽?
  未央淡淡一笑,她說,涼生,我覺得薑生之所以救我上來,並不是因為她想救我,而是因為,她怕知道,當涼生你跳下水,你會先救誰?說完,她的眼睛如同一張密密的網,緊緊攏住涼生的眼,她說,涼生,你會先救誰?
  涼生說,未央,我累了,我不願意討論這些沒有意義的問題,對不起。
  未央冷冷的笑,說,算了,我一點都不通人情,畢竟她是你的親生妹妹,骨肉相連,怎麽可能要你為了我,放棄救薑生呢?我真不通人情。
  涼生沉默了半天,他說,未央,你幫我從陶罐裏拿出一粒沙,替我扔掉,好嗎?
  未央說,涼生,你說過,這麽多年,你都會每天都要從這個陶罐裏拿出一粒沙,然後扔掉。可是你為什麽不幹脆直接倒掉好了。未央說完這話,抬頭,直到看到涼生的臉色變得異常難看,才改口,一臉謙和的溫柔,聲音盛滿了甜蜜,她說,涼生,對不起,我隻是開一下玩笑。你的想法,我怎麽會幹涉呢?
  我在窗外安靜的看他們對話,涼生總是將那隻健康的耳朵側向未央。原來,這個世界上,隻有薑生每時每刻記得,涼生聽力有問題,隻有薑生對他說話的時候,會將聲音揚得比往日高。因為,隻有薑生,不願意涼生時刻側著耳朵聽她說話,因為這會提醒她記起,兒時的涼生,為自己擋掉的那一記耳光。
  開學之後,涼生的傷勢還沒有康複。我和北小武像兩個小跟班似的,跟在他身邊。哦,忘了說,我給涼生買了一頂帽子,那是我到耐克專賣裏溜達了半天後,才下了很大的狠心才買下的,我擔心開學後,涼生臉上的傷不能痊愈,就這樣走在校園裏會讓他感到為難。
  涼生,一直都是一個臉皮很薄的男孩子。這個,我一直記得。
  有了這頂帽子,涼生隻要將帽沿拉底,就可以擋住臉上的傷,這個樣子,他就可以從容的走在校園裏。當然,這種經驗是我從程天佑那裏學來的。聽未央說,程天佑最近一直等在“寧信別來無恙”守株待兔呢。
  北小武對我私底下說,他說,薑生,你看,這是刮得什麽風?未央最近對你可是關懷倍加呢。你說,她怎麽了?難道,真的要為咱們涼生從良了?
  我說,北小武,你的嘴巴能不能幹淨一些,什麽叫從良,你少來詆毀涼生!
  北小武嘿嘿的笑,他說,薑生,原來你還是承認涼生和未央的關係,還承認未央是你哥哥的媳婦兒。我以為你這些日子被金陵那丫頭罐了迷魂湯,要幫她搶奪涼生呢?
  我吃驚的看著北小武,怎麽?金陵也喜歡涼生?不會吧?
  北小武就笑,奶奶的薑生,你就一傻子,那麽你說,金陵為什麽整天粘著你,有這個必要嗎?
  我說,金陵是因為同我的關係好啊。我們之間有友誼的,北小武,你不能因為小九的離開,心裏就這麽陰暗,見不得人世間的美好可愛!
  北小武冷笑兩聲,他說,薑生,如果,這個世界上,有一個人永遠不會欺騙你的話,那麽,這個人就是我。這一點,我想,涼生是做不到的。但是,如果說,這個世界上,有一個人可以為你能幸福和快樂,不辭奔命的話,我不如涼生。但是,涼生可能欺騙你,我卻不能騙你,從小到大,我當你是妹妹,怎麽可能因為自己的偏見來影響你呢?再說,朋友是那麽重要的財富,我怎麽可能妨害呢?可是,你看金陵,難道你就一點看不出,她和你並不是因為友誼,而是,你,薑生,是她走向涼生的橋梁,我這樣說,你總能懂吧。
  我撇了撇嘴,說,我懂,可是,北小武,你絕對金陵有成見的。如果,你能好好的接觸一下,你會發現,她遠比你想象的可愛的多。
  北小武說,好吧,奶奶的我也不過是發表自己的意見的。
  北小武離開的時候,我才想起,自己忘了告訴他,我曾經聽未央對涼生說過,小九以前在“寧信,別來無恙”混過一段時日。這也就是為什麽暑假的時候,未央來到魏家坪見到小九,會有似曾相識的感覺。
  其實,我也不知道到底要不要告訴北小武。我想告訴他,是因為,或許,他能從寧信那裏得知小九的去向。但是,我怕這件事情又稱為他的新傷,讓他更加難受。我想,既然涼生知道這件事情,如果合適告訴北小武的話,他一定會告訴他,如果不合適的話,他也就不會說。我就看涼生怎麽做吧。
  一個多月後,涼生臉上的傷,基本消退了。又恢複了本來的清秀。他笑起來的時候,真的無比的溫暖,就像一個小太陽。未央就是太陽下麵的花朵。而薑生,卻隻能是牆角樹蔭下的一棵小草兒。
  很多男生都說,涼生那頂帽子很漂亮。涼生對他們笑,說是薑生給我弄得高仿品。嗯,我當時就是這麽跟涼生說的,我怕他知道我花了那麽多錢,會心疼。
  那之後,很多男生都對我殷勤不已,我想,他們大概是想知道,從那裏能買得到這麽真的高仿品。或者,他們都想,如果我成了他們的女朋友,這個樣子,他們就可以花幾百塊錢從頭到尾買一身耐克了。哼,美死他們!
  這個世界上,你確實要相信:一份價錢一分貨!
  當然強買強賣不在此列。
  那些日子,我一直過得蠻悠閑的,沒有程天佑這隻豬來聒噪我,我的生活十分的愜意。我時不時對北小武這個心理陰暗的少年講一點社會主義的春風化雨,期待他的幼小心靈不至於因為小九的離開而變得太畸形。但是,依舊有令我討厭的事情,就是各類試卷比高一的時候厚了很多。高一的時候頂多算是中雪,到了高二的時候,簡直就是大雪紛飛。就是這樣,那些老師還不忘嚇唬我們,他們說,這點試卷算什麽?到了高三你們就知道,什麽叫冰雹!
  其實,這些卷子怎麽可能和可愛的雪相比較呢?雪可以堆雪人、打雪仗,這些試卷能嗎?不能。它隻能讓很多孩子,在高中的時候,就滿頭白發,小鼻梁上架上個眼鏡。多深刻的戕害啊。所以,我剛才的破比喻,簡直是對雪的一種玷汙。
  即使生活這樣煩雜,我的生活依然趣味十足,我和金陵依舊會跑到籃球場上,看那些瘋奔的籃球超男們炫耀球技。興奮的小臉通紅。
  其中有個男孩子還對我和金陵青眼有加過,時不時跟我們討論一下時事政治,討論一下拉登那麽恐怖是不是因為基因突變;小布什長得那麽畸形,和英國的查爾斯王子真是遙相輝映;楊鈺瑩那輛紅色保時捷到底是初戀的愛情見證還是什麽該浸豬籠的包養關係所賜……不過那個男生太水中月霧中花,分不清他到底對我和金陵哪一個的眼更青一些,這差點導致我和金陵之間產生內訌,最後,我們倆個人再也不跟他說禪輪道。最後一次說國際局勢的時候,我和金陵分別表現出了極大的拜金主義,我說,楊小姐為一輛保時捷才肯獻身,其實已經很矜持了。我這樣的,就是你開了一拖拉機來,我也會拜倒在你的拖拉機麵前。金陵說的更恐怖,她說,拖拉機?你騎一輛單車過來,我就獻身!結果把那小子聽得吐了一升血,大呼人心不古,世風日下。我和金陵每人一腳,把他踹在籃球場上。飛奔而去。當然,我們是看到副校長正在籃球場邊上,否則我們哪敢這麽囂張。
  其實,這種立場不分明的男生,真的蠻可惡,這讓我想起程天佑。他就認為自己那麽受歡迎麽?是不是全天下女人沒了他,就得集體自殺?
  想程天佑的時候,我就會想小九。我不知道她獨自一人飄零在外,是不是受了更多的漂泊之苦。如果我能見到她,我一定要告訴她,北小武過得很不好,因為他很想她。
  關於我同程天佑經曆,我都告訴過金陵。那個年齡,每個人都需要一個分享自己秘密的小姐妹。
  金陵說,果真有這樣的男孩,會像極了涼生?我說,是啊,至少在我眼中,他同涼生很像。我告訴她,曾經,最初,在KFC,寧信就將涼生錯認,當時,我和北小武都不知道她將他錯認成誰,直到我認識了程天佑,才知道,那天,寧信應該是將涼生錯認成了程天佑吧。其實,他們兩個人也不是特別像,但是,對我來說,已經是不小的驚訝了呢。
  開學後,再見程天佑,是在學校門口,我拉著金陵出來買小貼畫。剛對著貼畫上的帥哥們大流口水,就見程天佑那張黑臉貼在我耳邊。他說,我可愛的小薑生,很久不見,你還好吧?我一聽是他的聲音,手都抽搐了。拉起金陵,撒腿就跑。卻被程天佑一把拉住。他說,薑生,今天我非用被單憋死你小樣!讓你跟我鬥!說完就將我拽上車,我當時雖然掙紮,卻不敢太用力,我怕我的衣服在大庭廣眾麵前被這混球撕裂。
  程天佑載著我揚長而去,我回頭,隻見金陵急得直跺腳。我轉頭對程天佑說,你會害我缺勤的!你這隻大腦長在屁股上的豬!
  程天佑冷冷的笑,冰冷著臉,黝黑的眼睛中閃過一絲得意。渾身散發著一種邪氣的誘惑,我的臉不爭氣的紅了起來。他笑,缺勤?好像你沒逃過課似的!都要被人用床單勒死的人了,還在這裏惦記上課,真是好學生啊。說完,他猛踩油門,敞篷車在公路上風馳電掣,我緊緊抓住扶手,唯恐自己被摔下去,還沒來得及多看幾眼人世間的美好就晃到閻羅殿上報名。
  我說,程天佑,你這是去哪兒!
  程天佑笑,不去哪兒,就是我活夠了,想在高速路上自殺!覺得一個人太寂寞,隻好拉你來做陪葬!這樣黃泉路上我們兩個人可以雙棲雙飛,薑生,同我這樣的帥哥一起,不是你這樣的花癡一直都會有的夢想麽?現在多好,我來幫你圓夢了!說這話的時候,風正揚起他額前的發,露出他飽滿的額頭。我當時,真想拿錘子在它上麵敲一個洞。看他還囂張不。
  結果,在高速路上,他接完一個電話,就對我笑,他說,薑生,我有事兒,不陪你玩了,我就是估摸著高中生活壓力太大,帶你出來兜兜風,讓你放鬆一下。你看你,緊張什麽,我怎麽會殺死你呢?殺死你太有辱我的英明了。說完將手機扔在車前,衝我美滋滋的露著大牙笑。
  我隨手撿起他的手機,扔了出去,轉頭也衝他美滋滋的露著大牙笑。偷偷說一聲,這種奢侈的行徑讓我興奮的手心直冒汗。做有錢人過癮,在有錢人身邊,時不時地幫扔點手機之類的東西更過癮。
  程天佑的臉都變形了,他兩隻眼睛幾乎冒出火來,他說,薑生,一會兒回家,我非用床單勒死你!我讓你跟我作對!
  我一聲不吭,反正我是要被勒死的人了,無論是床單還是被單,都沒有活路了,還是任憑他用各種語言來威脅我吧。正在我大義凜然準備慷慨就義的時候,程天佑的小跑車卻在回去的路上拋錨了!
  傍晚時分,我和程天佑跟兩隻孤單的貓一樣,等在這人煙稀少的外環上。程天佑時不時踢這輛車一腳,然後舔舔幹裂的嘴唇,看看我,說,薑生,薑生,招惹你真是我的災難!你說你手賤麽?你是不是也是窮瘋了,有仇富情節啊?你幹嗎要將手機給我扔掉?你看現在,我們向誰求助!
  我邊哭邊罵他,我說,程天佑,你才是我的災難呢!我一碰到你我就倒黴,你幹嗎總是招惹我啊?今天我又夜不歸宿了,我會被開除的,你是豬嗎?我仇富怎麽了?你有本事也像我這樣窮瘋了好了!
  那天夜裏,程天佑在路邊沒截到一輛車,那些司機都不曾停下。我在車上冷笑,我說,德行,看看你的樣子,跟車匪路霸似的,誰會停下呢?除非他們腦子想不開,想被打劫?
  然後程天佑就將我提留到馬路上,讓我去攔車。結果,我左折騰右折騰,也沒攔到車。真奇怪,那些車本來跑得半死不活的,當司機一看到我明媚的小手,立時變成了飛車超人了。真看不出我的手還有動力作用,可以做太陽能了。
  程天佑就在我身後冷笑,說,看到了吧,人家現在這年頭,營養跟得上,十六七歲的小姑娘那個不是出落的身板是身板,模樣是模樣,隨便拉出一個來,不是明星就是模特。誰跟你似的,跟生在六零年似的。快快快給我回來吧,別站在那裏跟小紙片似的,給我丟人現眼了,那些司機又不是瞎子傻瓜,會以為一洗衣板有魅力啊!
  我回瞪了他一眼,我說,你去死吧,有本事你就搬一奶牛過來給你攔車!
  程天佑看都不看我一眼,說,得了,嘴強的家夥,等回家我被單床單一起用,非將你勒死不可!
  ……就這樣,我和程天佑沒截到一輛車,卻相互譏諷著彼此,不亦樂乎。
  那一夜,我和程天佑在大馬路上看了一晚上星星。
  星空下的程天佑皮膚如同月光一樣,看得人眼花。我抬頭看看天上的星星,翻了翻白眼,看了看程天佑,笑,真是浪漫大了。
  程天佑看看我,沒說話,腦袋靠在方向盤上。這是我第一次看到,這個強勢的男人無奈的樣子。我心裏無比的懊悔,真是的,我難道真的手賤麽?扔什麽手機啊?扔也該把他扔出車外。現在好了,在公路上浪漫吧。想著想著,人就迷迷登登地睡著了。
  夜晚總是比白天清冷很多的,我在睡夢中一直喊冷。程天佑將自己的襯衫脫下來緊緊裹在我身上,然後緊緊的將我抱在懷裏。迷迷糊糊中,我聽他說,薑生,對不起。聲音很小,仿佛我的錯覺一樣。
第二天,我回到學校的時候,卻見涼生和金陵遠遠的守在門口等我。我的心咯噔一下,落在地上。
  從頭到尾,涼生看到我從一個陌生男子的車上下來,然後看著那個陌生男子的手輕輕拂過我的長發,然後再眼睜睜的看著他開車離開。盡管,這一切都是一個遠遠的背影。可是,當我走近涼生的時候,還是能看到他眼中隱忍了良久的淚光,他一直看著我,眼圈是一層令人心疼的紅,他說,薑生,她這麽說你,我不信!可是現在……你怎麽可以這樣作踐自己啊?你就是喜歡什麽,想要什麽,你可以跟哥哥說,哥哥就是不上學了,下來打工,哪怕下來去搶,下來去偷,我也會給你想要的任何東西,你怎麽可以這樣,薑生?我怎麽跟爸爸媽媽說啊,都是我沒看好你。說完,他就蹲在地上,喉嚨間是一種壓抑的聲息,仿佛從骨頭裏剝裂出來,比哭泣的聲音還令人難受。
  我上前扶他,滿心難過,我說,哥哥,不是你想得那樣,真的不是。我們隻是普通的朋友,沒有你聽說的那麽壞!真的,涼生。有涼生在,薑生怎麽會做壞女孩呢?說著我的眼淚也流了下來,是的,有涼生在,薑生怎麽舍得去做壞女孩呢?
  涼生揚起頭,看著我焦急的眼,伸出手,飽滿冰涼的指端,劃過我的臉龐,他念念,薑生,你怎麽學會說謊呢?說完,頭也不回的跑出學校。我重重倒在地上,一直喊他的名字,涼生,涼生。
  涼生,你怎麽會不相信呢?有涼生在,薑生無論如何也不會做壞女孩的。
  金陵上前扶我,被我一把推開,我說,你少這樣假惺惺,你怎麽能對涼生這樣編排我?你怎麽可以這樣?從今天起,我討厭你,你再也不要跟我見麵了,我們不是朋友了!
  金陵委屈的看著我,直搖頭,她說,薑生,我沒跟涼生說你和天佑的事情,他怎麽知道的,我也不清楚,他一直都問我,是不是你上幾次的夜不歸宿都是跟程天佑一起,可是我一直沒回答啊,我隻是告訴他,你被別人劫走了,結果,我們沿著學校找了一個晚上,網吧,旅館、酒吧、歌舞廳,我那麽擔心你……薑生,我怎麽會編排你呢?
  我冷淡的笑,你怎麽會?可是,金陵,我那幾次夜不歸宿的真實原因也隻有你知道,可現在,涼生知道了,你說,難道是我自己告訴他的嗎?我說,北小武說的真沒錯,你真不是一個好人!說完,重重一把將她推開,頭也不回的走了。
  直到晚上,我一直沒見到涼生,便和北小武四處尋找,我對北小武說,我怎麽也沒想到金陵會是那樣的人,太陰險了!
  北小武淡淡的笑,陰險談不上,不地道倒是肯定的。
  我們來到“寧信,別來無恙”的時候,卻撞見了更驚人的一幕。
  大廳的回廊處,幾樹亞熱帶常綠盆栽前,兩個清麗無比的女子,冷冷的對峙著。寧信伸手拉住未央,眼睛裏閃過絲絲痛楚的神情,她說,你不能跟那些客人一起喝酒,你看你剛才的樣子,像什麽?
  未央揚手閃開了她的牽製,燈光映在她粉嫩的臉上,她極其輕蔑的衝寧信笑,我有你這樣的姐姐,怎麽可能像什麽呢?我除了像妓女,我還能像什麽?
  寧信的眼睛噙滿淚水,我從來都不相信,寧信這樣的女孩,也會流眼淚。未央拿著酒瓶衝那些客人走去,被寧信死死拉住,她將酒全潑在寧信臉上,怎麽了,為什麽你可以去做婊子,我就不能……
  沒等她的話還沒說完,滿臉酒水的寧信揚手就給了她一巴掌。她衝未央喊,你滾,你滾!我這裏容不下你這樣身嬌肉貴的大小姐!你滾!
  未央用手捂住臉,反手給了寧信一巴掌,冷淡的笑,你就是一婊子,你憑什麽教訓我?我告訴你,你沒這個資格。說完,甩手走。
  當她看到我和北小武就近在眼前時,眼淚嘩嘩的流了下來。我看了看對麵的寧信,她正在對著玻璃窗發呆,強忍著淚水,擦掉臉上的酒水,不想被外人看到。我和北小武一聲不吭的帶著流淚的未央離開了“寧信,別來無恙”。
  那天夜裏,未央一直在我麵前哭。她紅著眼睛看著我,她說,薑生,其實我和你一樣,都不是什麽幸福的小孩。
  未央這麽一說,我就難過。其實,很多時候,我們都是一些等愛的小孩,流浪在不同的街道,隻是希望能找到,一個可以給自己一雙手的人,可以帶著我們走向幸福的街。
  我靜靜的坐在未央身邊,看她流眼淚。很多時候,我嫉妒過她,但是,在這個時候,我知道她和我一樣,隻是一個不幸福的小孩。隨便一句安慰,就會流眼淚。
  那天晚上,我才知道,未央同寧信之間的矛盾。原來,九年前,寧信跟一個比她大許多的男人廝混在一起,然後,在外麵給這個男人做了二奶。這件事情惹怒了病重的父母,就這樣,急火攻心的憤怒中,他們相繼去世,本來尚好的家業也因此敗落下來。
  未央說,薑生,你說,我該原諒這個姐姐嗎?我能原諒這個姐姐嗎?雖然,這麽多年來,都是她一直供我花銷,供我一切的一切,可是,我每當想起父親和母親,每當我在那個熱鬧的會所裏,看到那些尋歡的人色迷迷的眼神,我就會無比的恨她!
  我望著未央,心裏一陣難過。以前,我一直沒明白,寧信怎麽可能年紀輕輕就有這樣的業績,原來是這樣的原因。可是要說,這樣的事情也能讓父母雙雙被氣死,倒是不太妥貼,可能還有其他的原因吧。除非她們的父母是無比剛烈的性子。
  北小武說,未央,好歹,她也是你的姐姐,你不該對她那樣。每個人都年輕過,都會犯下錯誤,你不該對你姐姐那麽壞。
  未央一直不說話。漂亮的眼睛望向我,似乎想起了什麽似的,她說,薑生,涼生去哪兒了?
  她一問,我的心無比的酸楚,我搖搖頭,我說,我在一直找涼生呢。我惹他生氣了,未央,我是混蛋。
  未央跳下台階,擦幹眼淚,她拍拍我的肩膀,說,薑生,我們一起去找涼生吧,我想,我應該知道他在那裏,說完,就拉著我們向中心街走去。
  我們是在中心街的一個雕塑下找到涼生,他一直躲在下麵,安靜的坐著,安靜的流眼淚。他身後的雕塑是一個紮著羊角辮的小女孩,蹲在一片草坪上。拿著小木枝似乎在找什麽東西。我們第一次見到這個雕塑時,涼生愣了半天,他指著雕塑對北小武說,你看,這個小女孩,像不像我們薑生小時候在在魏家坪草地上捉蛐蛐的樣子啊?那時,北小武也驚歎,說真像,真的很像啊。
  如今,涼生自己一個人孤單的坐在中心街雕塑下,陪伴他的不是薑生,而是一個和薑生小時候酷似的青銅雕塑。涼生,你在想什麽呢?想那個小時候一直躲在你身後的小薑生嗎?想她怎麽可以轉眼就變壞麽?可是,涼生,你要相信薑生啊,她有一個涼生這樣好的哥哥,她不敢更不舍得變壞,因為她害怕涼生傷心。這個世界上,在她心中,有什麽可以同涼生的眼淚相比呢?
  我落落的走到他麵前,喊了他一聲,哥,然後就抽泣起來,我說,我和北小武找了你一天了。我說,哥,你還生我的氣嗎?我真的沒有夜不歸宿啊,那些晚上,我一直都和未央在一起,她不是也打電話告訴過你嗎?
  涼生抬起清涼的眼睛看著我,淚眼冥蒙,他說,薑生,你怎麽變成了現在的樣子,怎麽這麽喜歡撒謊?
  我急切的拉過未央來,我說,哥,你可以問問未央,前幾次,我沒回去,是不是都同未央在一起,她還給你打過電話呢。
  未央看了看我,歎氣,上前去拉涼生,她說,你別生氣了。怎麽說,薑生也長大了,該有自己的想法的和自由的,你不能總是拘束她。然後,她又看看我,說,薑生,你去哪裏我不知道,上幾次是你要我幫你騙你哥哥,我明明知道你那樣子不好,但是,我更不願意涼生傷心,所以,我就幫著你騙他……
  我吃驚的看著未央,剛才在我麵前還那麽委屈的流眼淚,現在突然對我說,是我要她幫我騙涼生。明明以前是她要我對涼生說在她家的,說是避免一些不必要的猜測,今天,卻又對我來這一套。
  她清澈的眼神,讓人忘記了她剛剛難過的哭過,她上前來拉我,說,快跟涼生道個歉吧,別讓他難受了。
  我發狠的推了她一把!她軟軟的倒在涼生懷裏,眼睛猶如羊羔一般無辜。
  涼生扶住未央,他說,薑生,你瘋了嗎?你怎麽可以這樣對她,她這麽說不也是為了你好!如果真的要你由著性子瘋,將來受傷害的是你自己啊!
  我指著未央問涼生,你竟然相信她,不相信我?
  涼生清涼的眼睛仿佛深海一樣的顏色,他說,薑生,該看到的,我也看到了,不該看到的,我也看到了。如果你是別的什麽人,我絕對不會多說一句話,可是,你是薑生,你是我的妹妹,我看到你這樣子,我就往死裏難受,你知道不知道……
  我指著涼生就罵,我說去你媽的涼生,我是你妹妹?你算我哪門子哥哥?去你的奶奶的往死裏難受!我就告訴你,我愛怎麽樣就怎麽樣,用不著你像教育失足少年一樣教育我,告訴你,我不稀罕!
  說完,我就跑開了,北小武上來擋我,被我一把推開了,我也沒看他是否受傷,就兀自的跑向漆黑的夜裏,眼淚跟花生似的,落了下來。
  薑生怎麽會做壞女孩呢?他不相信,以為有他這樣的哥哥,我舍不得,我真舍不得。可是,今天,我卻罵了他,天知道當時我多麽難受啊。從小到大,涼生不曾給我半點委屈,而今天,他寧肯相信未央,也不肯相信薑生!
  身後,卻聽未央對涼生說,我去勸勸薑生,你別擔心。我會好好勸她的。說完就聽著她追著我的腳步而來。未央不愧是練過舞蹈的,很快就追上了我。
  我發狠的看著她,我說,你怎麽能這樣欺負人呢?我同北小武都對你那麽好,當你是朋友,你怎麽這樣對我!邊說,我邊流眼淚。
  未央笑,她看看不遠處的涼生,轉臉對我說,我也不願意傷害你,但是,從小到大,我想要的東西,沒有一件我得不到!可是,偏偏涼生,偏偏程天佑!偏偏這兩個男人都拿你當寶貝!你有什麽好的?你什麽都不如我,你不過就是一農村妞!說白了你就是一村姑,為什麽他們都可以對你百依百順?而拿我當空氣!
  我吃驚的看著未央,看著她清麗的臉龐。看著她臉上從容的微笑,她轉頭,將臉上最單純的微笑拋給不遠處的涼生和北小武,他們此時正在幽幽的望著我和未央。我仿佛可以看到涼生焦慮的眼神,盛滿了憂傷。
  未央笑,她說,你不過是放一個暑假,程天佑就跟一隻沒頭的蒼蠅似的,誰能看不出來。不過就是兩麵之緣,他就那麽喜歡你!可是我從小像跟屁蟲一樣跟著他,在他身邊長大,我喜歡他,可是,他不喜歡我。直到,我遇到涼生,我以為,有了他我對程天佑的喜歡可以在涼生身上公德圓滿。可是,那天,在魏家坪,你發高燒,我也發高燒,涼生卻一直守在你身邊。難道妹妹要比女朋友重要麽? 所以,薑生,你根本不知道我多麽討厭你,多麽恨你!說完,她的手輕輕放在我的肩膀上,麵帶笑容,狠狠的弄疼了我。
  我吃力的往後退,她卻依舊笑,她說,薑生,十三年養一盆薑花,每一天拿出一粒砂,十三個三百六十五天,十三個三百六十五粒砂,他丟掉了砂,卻丟不了牽掛!還有,說到這裏,她輕輕附在我耳邊,說,薑生,我跟你說,涼生這次受傷,是我找人打的!因為我看不慣他為了你的生日而這樣奔忙!我就是想知道,你的生日重要,還是他的命重要!現在,我都告訴你了,薑生,你打我啊!
  我愣在原地,看著未央巧笑如花。她看著不遠處的涼生,轉臉對我笑,她說,薑生,你打我啊!你這就去告訴涼生,是我找人打的他,看看他相不相信你啊!說完,她就笑,笑得那麽開心,仿佛一個孩子得到了自己一直想要的糖果。
  就在那一夜,中新街離涼生不到五十米的距離,我的心碎了一個大窟窿,鮮血淋漓!我狠狠的推倒未央,看著未央將無辜的眼神投向奔來的涼生,看著她一臉柔軟的依賴和無助。我頭也不回,狠狠奔離這條傷心的街。
  高二,那個被稱為“大雪紛飛”的一年,時光仿佛彈指,匆匆劃過我們的指端。因為中心街那個夜晚,我和涼生的關係變得那樣疏離。
  北小武在學校附近租了一個小屋,搬出了學校宿舍。他說,學校宿舍熄燈太早,而他想好好學習,想多學一會兒。我知道他不是說笑。我也知道,他是為了小九。在高中的年月裏,我們不知道用怎樣的姿態才能擁抱住幸福。隻是看了很多的故事,都這樣教育了我們,所有的幸福都會在你考上大學的時候得以功德圓滿。
  北小武想給小九一個更加堅實的肩膀,所以,他隻有讓自己的基礎更加堅實。而這份堅實對於目前的他來說,唯一能做到的,便是好好學習。好像沒有什麽必然的邏輯關係,可是我又找不到更好的解釋,權且這樣吧。
  很多時候,北小武溫書的時候,都會突然大笑出聲音。他將小草扔我腿上,嘴巴裏還叼著一根青草,他說,哎,薑生,你說,如果我真考上大學,小九知道了,會怎麽說?
  我合上書本,看看空曠的操場,然後看看他,搖頭。小九會說什麽?已經一年多,沒有她的消息,我不敢忘記這個穿著一套套主題套裝從我生命中走過的女孩,不敢忘記她抽煙時孤獨的模樣,不敢忘記她喝酒時流淚的模樣。可是,我卻不敢記起她說話時誇張的模樣,我怕想起她眉毛飛舞時的生動表情,心就會難過得不成模樣。
  北小武眯著眼睛倒在草地上,陽光晃在他麥色的皮膚上,明晃晃的,他笑,說,薑生,你奶奶的真是豬。我覺得吧,我家小九會這麽說:我靠,北小武,我就一文盲,居然還泡上你這麽個大學生!我靠,我這不是荼毒生靈麽?說完,北小武就哈哈大笑,很開心的樣子。他抬頭看看我,說,薑生,我從來沒聽到任何一個女孩,將“我靠”兩字說的跟小九一樣悅耳動聽,仿佛是從她嘴巴裏開出的花兒一樣。
  北小武是個傻瓜,他以為他咧著嘴對著我笑,我就看不出他眼圈發紅,看不到他眼角零散的淚影。
  我想逗他開心,所以,我就用書本拍拍他的腦袋,說,切,我還以為小九會說,奶奶的北小武,是不是中國普及十六年義務教育了,輪到你這個豬頭上大學了!
  北小武聽了,就撈著我的胳膊狠狠掐了一把,如果不是因為不遠處的籃球場上站滿養眼養心的小哥哥們,我早就鬼哭狼嚎的叫起來。但是為了我巨大的帥哥夢想,我隻好四平八穩的看著胳膊被北小武這個卑鄙小人給捏腫了。
  北小武似乎對自己的作品很滿意,他說,哎,薑生,你看,腫了。你說以後那些健美運動員也不用整天累死累活的運動,都到我這裏,我挨個掐幾把,都就掐的腫出肌肉塊來了。
  我冷笑,一邊衝胳膊吹氣消腫,一邊瞟向籃球場上的帥哥,還得騰出嘴巴來還應付著北小武的傻瓜問題,我說,我靠,以你這樣偉大的智商,你還考什麽大學,今下午就下學發展個“掐掐”肌肉館,這生意還不風靡全球?然後申請一個專利,後半生,你就是比爾蓋茨第二了。別的事情你也甭擔心了,光跟你媽坐在炕頭上數鈔票就行了。
  說完這話,我才發現,自己多麽惦記小九。連說話的方式,都帶有她的味道。雖然,我們不曾深交,但是,這麽多年來,小九是唯一一個能走到我心深處的女孩。我也相信,對於小九來說,我也是同樣的重要過。
  可是,北小武真是小人,他聽完了我的讚美,並沒有因為像小九就對我手下留情,他瞪著兩隻眼睛看了我半天,笑了笑,然後小爪子一伸,又在我另一隻胳膊上狠狠掐了一大把。
  那一整天,我聳著兩隻胳膊像一隻大龍蝦似的在校園裏晃蕩過來晃蕩過去,別提多麽丟人現眼了。
  有時候,我會想,如果涼生在我的身旁,他肯定會衝北小武凶。也就是因為涼生不在我的身邊,北小武才敢這麽氣焰囂張的欺負我。
  想起涼生的時候,我的嘴角會上翹,淡淡的一個弧,很縹緲;眉心間卻有兩道深深的皺印,隻是我不自知。
  在校園裏,經常會看到涼生,就這樣遠遠的看著。如果是以前,我總會雀躍的跑到他眼前,亮著聲音喊他哥,然後沒心沒肺的鬧騰他一會兒。而現在,如果碰見了,我們也說話,也跟沒事似的說說笑笑。但是總是那些無關緊要的、不疼不癢的事情。
  原來,我是一個這樣小心眼的人。一直不曾走出那個午夜,不曾走出那條傷心的街。一直走不出涼生給我的不信任和未央給我的傷害。
  那天的涼生,那天的未央,那天中心街上那個小女孩的雕塑,仿佛曆曆在目。那天夜裏我回到宿舍,在金陵的身邊大哭。我詛咒未央,怪涼生的不信任,怪北小武的不仗義,大哭大鬧,淚水滿臉,仿佛整個世界都辜負了我一樣。唯獨沒有對金陵道歉,似乎我的咽喉對“對不起”三個字特別吝嗇。或者,我怕這三個字太矯情。
  金陵也跟著我難過,給我打洗臉水,她說,別人說什麽,你就信什麽,薑生,你是豬麽?然後將大毛巾捂在我的臉上,輕輕地擦。
  一直到現在,我都沒對金陵說過“對不起”。可是,我相信,任何人都知道,我多麽內疚。我也相信,很多人都這樣任性過;傷害過自己身邊的朋友。抱歉或者對不起,說出來的時候,會不會令他們心酸呢?不如就這樣留在自己心裏,讓自己慢慢的心酸吧。
  金陵選擇的是文科,同涼生和未央一樣。我選擇的是理科,從我初中學政治開始,我就發誓一定要脫離這份“拗口”到讓我生不如死的學科。後來,我就這麽如願以償了。北小武譏笑我大腦長在直腸上,不會轉彎。
  這個惡心的破比喻讓我一個周都處於反胃的狀態中不能自拔。
  高二的生活呼嘯而過時,我才知道,原來,時間真的就像流水,永遠走的悄無聲息。很多時光,很多人,永遠隻能存在記憶裏,漸漸淡成一個影像,哪怕這樣的現實會令你疼痛。但是,畢竟隨時光走遠了。
  譬如,魏家坪草場上,那個叫涼生的小男孩,曾經像母雞一樣護著一個叫薑生的小女孩。
這個惡心的破比喻讓我一個周都處於反胃的狀態中不能自拔。
  高二暑假的時候,我沒有回魏家坪。我不想吃涼生做的水煮麵,我怕吃著吃著我就會神經質的流眼淚。你們看,我的眼淚是這樣不值錢,說流下來,就會流下來。
  涼生同北小武走的時候,一直回頭看我。他說,薑生,爸媽身體都不好,其實,我覺得你該回去看看他們的。
  我抿嘴,低頭,聲音變得異常細小,我說,我會回去的,但是,現在我不想回去。
  金陵跟涼生說,你不用擔心,我會找滾薑生的。
  涼生點點頭,他說,那好,隻是薑生,你一個人在外麵,多吃飯,別餓瘦了。還有,好好照顧自己。
  北小武說,涼生,你是不是覺得薑生是弱智啊?她這一年不是自己過得挺歡實的嗎?別瞎擔心了,快走吧。咱們的小薑花很快就有護花使者了。咱們快走吧。
  涼生笑笑,從口袋裏掏出一些零花錢放到我的手裏,看了看我,沒說什麽。然後,他就同北小武一同離開了。魏家坪的綠草地在頃刻間,突然變得像夢境一樣不真實。
  我看著涼生的背影,將手放在自己眼前不停的晃。晃啊晃的,我以為就將自己給晃醒了。然後這十四年,仿佛就是一場長長的夢。夢的這端是我此刻的疼痛,夢的彼端是我四歲前魏家坪碧澄澄的天空。我想,這肯定是一個夢,夢醒了的時候,我還是那個四歲的小女孩,腳邊偎著一隻叫小咪的貓。很多時候,我會赤著腳丫奔跑在魏家坪的操場上,同北小武那幫小P孩一起占山為王,過家家。永遠永遠沒有魏家坪那場慘烈的礦難,也沒有一個清秀的仿佛從電視裏走出來的小孩走進我的命運轉輪,他叫涼生。
  金陵拉著我那隻晃來晃去的手,回到校園,我才知道,涼生同魏家坪的礦難不是夢,而是永遠存在著或者存在過的人和事,不可變更。
  我真傻。
  滿滿一個暑假,我都在金陵的帶動下發奮讀書,當然也發奮的吃蘑菇,金陵說,她奶奶說,蘑菇是有益菌。那些日子,我感覺自己都快吃成一棵水靈的小蘑菇了。
  金陵是一個特別用心的女孩,但是神經太容易緊張。離高考還有一年時間,而在她這裏仿佛已經奔赴了考場。那段日子弄得我也有些神經失常,常常看著新聞聯播的倆主持人在台上一唱一和的時候,就開始想物理題,想這倆主持人若是碰撞後,會向那個方向移動呢?碰撞做了多少功?產生多少熱?根據動量守恒定律還是動能守恒定理呢?
  金陵摸摸我的腦袋,說還好,人還挺正常的,幸虧你沒想化學題,你要是想把倆主持人放到玻璃杯裏加硫酸,化學反應式怎麽寫的話,我就嚇瘋了,我一定四條腿跑到精神科醫院給你掛專家門診。
  我笑,你當我數學學得不好啊,你明明是八條腿麽?說完我就暈過去了。
  那天,我是學習學過了頭,中暑了。所以胡言亂語,說金陵八條腿。當然,金陵本來被我的回答嚇哭了,但是一看我暈倒,又驚嚇過度,哭不出來了。加上平時我給她灌輸的鎮定、臨危不亂等等良好的美德,所以在我暈倒的那一刻,她突然有了主意,也不顧的哭了,拎起一桶水澆到我身上。
  透心涼啊。
  所以,我幽幽的醒了過來,晃晃腦袋,更像老革命黨人一樣不畏強暴,我說,你就是給我灌辣椒水,你也是八條腿。
  那天,金陵將我拖到小診所裏,經過哪些“蒙古”醫生的檢查證明,我中暑了,外加吃到毒蘑菇,產生了臆想症。
  我指著那個蒙古大夫說,胡說,你才吃到毒蘑菇了呢,我中午吃的是美洲豹。
  那個蒙古大夫人很搞,邊給我打葡萄糖邊問我,說,那你今晚想吃什麽呢,非洲象小姐?
  我嘿嘿的笑,說,不吃了,不吃了,我晚上就變成禿鷲了,最近禿鷲們都在減肥,要選禿鷲小姐,奪冠了就可以進軍好萊塢,跟小湯哥演情侶檔……
  ……
  當然,這一些都是我清醒了後,金陵告訴我的,她說,那一整晚,她被我嚇得又哭又笑的,真難受。
  從那以後,我再也不吃什麽蘑菇了,當然,更不像金陵同學那樣發瘋的學習了。我怕真將自己逼瘋了,樣子比較難看。
  這件事情我告訴過程天佑。然後看著他張著血盆大口狂笑五分鍾。那個表情讓我想起一個成語,就叫氣吞山河,估計老祖宗造出這麽一個詞,就是為了形容千年後,我眼前男子這個誇張的嘴巴的。
  第六分鍾的時候,我問程天佑,你笑完了沒有?
  程天佑才將嘴巴抿成櫻桃狀,含情脈脈的看著我,半天,他說,其實,薑生,你也就是一花癡,還總在我麵前裝清高。你看你吃了毒蘑菇,變成禿鷲,都不忘記對著靚湯帥哥發花癡,有你這樣的女人麽?
  我說,我就是花癡怎麽了,我就是對全天下所有男人都花癡,就是對哥哥你有抗體怎麽了?你氣不順了是吧?氣不順了,你也去吃毒蘑菇啊?
  程天佑歎氣,唉,我被你已經毒得要死要活得了,毒蘑菇就免了吧,留著你老慢慢享用,這次變禿鷲,下次變雄鷹……等你變完了七十二變,就飛到天庭上麵去,老天爺就封你做第二個孫悟空。
  我冷笑,程天佑,等我變成孫悟空,先將你這貨色打回你豬八戒的原形,免得你整天自戀的以為自己是全天下女人的春藥似的!
  ……
  就這樣,你一言我一語的情況下,程天佑的房間變得人仰馬翻,亂成一團。其實,我接受他的邀請,來他家玩,完全是為了享受空調,順便吃他冰箱裏的冰激淩的。每次享受空調的美好時光總是在唇槍舌劍中度過。不知道為什麽,隻要我同程天佑呆在一起,就給火藥上了槍膛,不發射也得走火。
  真無奈。
  好在冰激淩還是很好吃,還能補償一下我“幼嫩”心靈遭受的創傷。
  我吃冰激淩的時候,程天佑就在打掃戰場,他邊收拾,邊將臉拉得跟馬臉一樣長,他說,薑生,你不覺得我們這個樣子不好麽?我們多大了都,怎麽還跟小孩子一樣吵架呢?多丟臉的事情。
  我說,我就是小孩子,你是大叔。總的來說,是你在裝嫩,不是我。當然,丟臉的也是你,不是我。別總是用我們這個詞哈,我們之間有代溝的,很嚴重的代溝。
  ……唉,話不投機半句多,這下子,連可愛的冰激淩也加入了我們的戰爭。戰爭的結局是,我勝利了。但是,被我用冰激淩給弄髒的床單毛巾被等等等一切東西,包括程天佑身上的那身皮,都得由我來打掃戰場。
  整整一天,我都在程天佑的家裏,跟個小怨婦似的,不停的洗東西,滿手滿臉的肥皂泡沫。幸虧有空調,我沒有中暑。程天佑那個可惡的男人,一直背對著我,悠閑得對著落地窗,對眼前的海景讚不絕口,同時,還向我炫耀手裏冰激淩的味道不錯。
  我被程天佑的衣服床單摧殘了一天,回到出租屋,四肢僵硬無比,一直躺在床上做僵屍。
  金陵剛看完政治試題,見到我的時候,一直大笑,說,那啥,程天佑不至於摧殘了你這一祖國的花朵了吧,你別嚇我!
  我將枕頭扔她臉上,我說,你想什麽呢?你才十七歲多一些,怎麽滿腦子不純潔的思想啊?那真是要摧殘的話也得我摧殘他,不是嗎?
  金陵抱著枕頭笑,唉,你這個破說法,還沒有我的說法純潔呢!
  我橫著臉不理她。她抱著政治試題依在我身邊,神秘兮兮的問我,薑生,你和程天佑在一起的時候開心麽?
  我沒好氣地說,開心個屁!說完了又覺得這話對不起自己的良心,至少我在他家吃冰激淩的時候很開心的。所以就馬馬虎虎的說了一句,還行吧。
  金陵就笑,說,那麽,薑生,你是不是喜歡上他了呢?
  她這句話讓我噎了半天,愣是沒回過神來。
  高三開學前,我並沒有回家。
  北小武告訴我,涼生經常在清水河橋上發愣,他說,薑生,涼生等你回家等了一個暑假。
  北小武提前半個月來到學校的,我們租住的房子隔了兩條街。金陵問我,高三開課後,是住在外麵還是回學校住宿舍呢?我想了半天,說,我得問問涼生,如果他不允許我住在外麵的話,我隻能會宿舍。
  金陵說,薑生,我很想你和我住在一起。如果你不在的話,我容易害怕。
  我就笑,那你幹脆同我一起搬回宿舍好了。
  金陵歎氣,說,我的成績又不像你的成績那樣好,所以我必須“開夜車”,才能有考大學的希望。如果回宿舍的話,熄燈那麽早,我估計,我是沒什麽希望了。
  我突然冒出了一個主意,我說,金陵,你幹脆和北小武住一起得了。其實當時,我並沒有考慮什麽性別問題,我隻是覺得反正兩個比較熟悉的人,恰好住一起,有個照應。有的時候我就是嘴巴比大腦快,完全屬於白癡行徑。
  金陵先是愣了一會兒,然後說,薑生,你太不純潔了!
  我當時還沒轉過彎兒來,我說,怎麽不純潔了?我就說讓你跟北小武住一起我就不純潔了?我說,我又沒說要你們住一起做什麽不純潔的事情啊?
  我剛說完這句話,北小武就抱著一個大西瓜跑進來了,他說,薑生,怎麽做不純潔的事情了?你倆在說什麽呢?
  金陵看看北小武,臉變得通紅。她說,沒,沒,沒什麽。
  北小武看看我,我當時絕對是吃毒蘑菇留下的後遺症,整一個大舌頭。我說,就是你和金陵要是住在一起,也不會做什麽不純潔的事。
  下麵就是長長的死寂,北小武跟金陵麵對麵看了老半天,又看了看我眉飛色舞的表情,一直沒回過神來。直到北小武懷中的大西瓜“吧唧”一聲摔在地上。我才覺得自己似乎一直在說一些不算很地道的話。
  金陵慌忙上來收拾西瓜。北小武說,金陵,你別聽薑生胡扯,她從小就腦子有問題。
  他這麽說,惹得我特別不開心,北小武這話說得也太過分,你從小就是醫生了?你怎麽知道我從小就腦子有問題了?
  當然,我沒來得及這麽說,北小武就竄出門去了,說是要給他老爸打電話,不知道他老爸這一年多都在河北幹什麽,怎麽一直不回家。
  我看著金陵,鬼鬼一笑,我說,我剛才真不是故意的,我有時候,腦子就是有點不夠用的。
  金陵笑,我哪能當真呢,你嘴巴就是吐不出象牙來!說完又跑到桌子旁邊溫書。電風扇呼啦啦的轉著,汗水還是從我的臉上淌下來。我突然很懷念程天佑家的小空調。我想起母親,估計,病床上的她從來不知道“空凋”為何物吧。想起她,我總是無比難過。仰起臉,不讓眼淚流出來。
  下午同金陵一起逛街的時候,金陵買了一份半島都市報。她說,她最近開始買彩票了,想看看中獎號碼。
  我就笑,我說我從來不會將你和買彩票這件事情聯係到一起啊,金陵你是不是中邪了?你有這麽需要錢麽?
  金陵說,是啊是啊,我無比的需要錢啊,要不,薑生,我把你拐賣了吧?拐賣到深山裏找個人家賣掉。
  我扯過她手中的報紙,晃過來遮太陽。夏天的太陽真令人無奈,我又不懂得如何去防曬,而且,我也沒有涼生那麽好的皮膚,怎麽曬都曬不黑。我並沒注意到報紙上方蔡依林性感小照片正好貼在我的額頭上。金陵驚叫,天哪,那是蔡依林麽?
  我拿下報紙,翻開,看到她的相片,我並沒像金陵那麽吃驚。金陵比我還古董,她極少看娛樂方麵的東西,倒是我以前跟著小九鬼魂鬼混的,對八卦方麵還是小有掌握,這個掌握也隻限於我比金陵多知道了蔡依林的“七十二巨變”而已,說白了,對娛樂界,我也是菜鳥一隻。
  其實,記得蔡依林的巨變,完全是因為小九。那天,在肯德基,她正在一邊喝可樂,一邊看雜誌。突然,她當時指著“變身”後的蔡依林對我說,薑生,薑生,你看,原來的平胸小天後,如今也好浩瀚啊!將來,這就是你的榜樣!
我斜斜眼珠子,悶著聲音說,我才不稀罕呢。你少來禍害我了。
  小九笑,頭也沒抬,迎合著我,說,是啊,是啊,咱才不學她,要那些“違章建築”呢!
  她這一句違章建築令我將剛吸入口中的可樂一下子全噴灑到她那張小臉上了。那天,她穿的特飄搖,說是這套主題套裝叫“山雨欲來風滿樓”,說實話,小九的心是滿玲瓏的,雖然她沒有讀過什麽書。我一邊用餐巾紙給她擦臉一邊道歉,我說,小九,我沒想到,山雨這麽快就到你樓上了。
  小九的臉漲得跟包子似的,她說,奶奶的薑生!
  如今,報紙上,蔡小姐,依然風情萬千。可是,卻再也找不到一個叫小九的女孩,對我凶巴巴的喊,奶奶的薑生。
  合起報紙的時候,我突然在娛樂板塊,蔡依林的左下角看到一張再熟悉不過的臉,蘇曼!
  我連忙扯開報紙,傻傻的看,奶奶的,我才知道,蘇……蘇……蘇曼原來也是一顆小星星啊。雖然不是什麽大腕,但也是玉女明星啊。
  得知了蘇曼是“著名”的玉女小星星後,我突然覺得人生特別不真實。我跟金陵說,怎麽,我覺得,前麵發生的很多事情,都好像是在拍電影,在演戲呢。我竟然和“著名”的玉女明星演過對手戲?太不真實了。金陵,我今晚會失眠的。這個世界太神奇了。
  金陵說,這有什麽神奇的,其實你最神奇的倒不是那個蘇曼,我覺得,最神奇的是,你竟然跟程天佑這樣的鑽石王老五在一起。
  她這麽一說,我直直的從床上蹦起來,我說,我跟他在一起?這絕對是緋聞!
  金陵笑成一團,說,真要命,薑生,你該不是把自己當什麽玉女明星了吧?還緋聞呢?這個詞也是你能說的?
  我問她,金陵,你才多大啊,就這麽關心那些鑽石王老五?難道想把自己早早嫁入豪門?
  金陵先是一愣,然後說,程天佑嘛,這片地方的人,哪個不知曉呢?隻是,一直覺得這樣的人該活在傳聞中,不該生活在自己的生活裏。說完就沉默了。
  我突然想起小九對程天佑的評價,她說,程天佑就算不是壞人,絕對也談不上是什麽好人。所以我就問金陵,我說,金陵,那麽,你覺得,程天佑,是一個怎樣的人呢?
  金陵張張嘴巴,最後搖頭,說,我又沒接觸過,我不知道。
  我輕輕哦了一聲,就埋頭睡著了。
  自從得知蘇曼是明星之後,我就對“寧信,別來無恙”產生了極大的敬畏感,我怕我一進去,大大小小,老老少少全是明星啊,就我一小村姑,在那裏傻站著收錢,多尷尬啊。還有,程天佑,居然還對蘇曼動過手,如果這事情鬧到八卦上去,算是什麽呢?明星被打事件麽?
  突然間,我發現,小九以前給我的忠告,她說,不要我跟程天佑有任何的關聯。我當時就覺得她危言聳聽。我一直以為,程天佑,就是程天佑,一個很像涼生的男孩子。一個總是跟我針尖對麥芒的小人。現在,我才知道,小九是對的,他和我們不一樣。他生活的圈子,有蘇曼這樣的小明星,有寧信那樣美麗而神秘的女子,住的是最高級地段最昂貴的公寓。而且,據小九說,這個公寓不過是他自己常在的而已。他們家族勢力在這個省城裏是盤根錯節。那麽既然這樣,我算什麽?
  朋友?兩個身分地位差異這麽大的人,會成為朋友?
  或者,我們之間,什麽都不是,不過,他是生命給我的假象;而我是他生活中的消遣。好像,也隻能這樣解釋了。
  其實,我跟程天佑的關係,並不是金陵想象的那樣親密。譬如在“寧信,別來無恙“,程天佑每次來,頂多是對我笑一下,最多不過,走到收銀台對我打個招呼。至於未央所謂的魂不守舍更是無從談起。
  有時候,想起他黝黑而閃爍的眼眸,我的心也會突然沉下去。生活似乎總是喜歡跟我開玩笑。
  第一次,上帝給了我一件心愛的禮物,他說,你不能碰。
我問他,為什麽?
  他說,沒為什麽,這是人倫規定。世間萬物皆有法度,對你,孩子,也不能例外。
  第二次,上帝似乎特別仁慈,又給我一件禮物,和第一件很相似。他說,你還是不能碰!
  我沒問他,為什麽?
  因為我知道,我的身份襯不起這份華貴。灰姑娘之所以成為傳奇,是因為世界上隻有一個灰姑娘。水晶鞋的童話,隻能上演這一次,所以輪不到我。
  我問金陵,你有喜歡過什麽人麽?
  金陵當時一直看著我,兩隻黑黑的眼睛在月光下忽閃忽閃的,異常美麗。她將下巴擱在我的胳膊上,悄悄說,有過。
  我說,是涼生麽?
  金陵笑著搖搖頭,說,其實,我並沒有喜歡過涼生,不過是他的樣子……她說到這裏,將嘴邊的話深深壓了下去。
  我說,那麽,是北小武?
  她吐吐舌頭,說,別瞎說了,都不是的。薑生,你還是不知道的,不知道的更好的。
  我突然緊張了起來,問她,你不會也是喜歡程天佑吧?
  金陵說,得了,薑生,你還真當程天佑是萬人迷啊?別跟我開玩笑了,我才對你的程大公子沒興趣,你還是留著自己慢慢欣賞好了。
  我吐吐舌頭,這個吐舌頭的動作似乎也是毒蘑菇給我留下的後遺症,我說,金陵,你說這個世界上的愛,分為幾種啊?
  金陵說,愛和不愛,兩種。
  我說,你錯了。世界上,愛分為三種,愛,不愛,還有,不能愛!
  上帝就給了我這麽兩個不能愛的禮物。我卻拒絕不了。
  睡覺前,我想起程天佑,想起那天同他掐架時,他說的那個詞,所以,就戳了金陵一下,我說,金陵啊,BQ是什麽意思?
  BQ?金陵轉身看著我,什麽BQ啊?
  我說,就是上次,程天佑說我的話呢,他說我“天使的身材一秀,全天下再也沒有BQ一詞,從此人類絕種”。反正就是這樣的話。
  BQ? 金陵冥思苦想。我在她身邊也冥思苦想,直到我們雙雙入睡。睡夢裏,滿腦子英文字母B和Q在跳舞。
程天佑來找我的時候,我問他,BQ是什麽意思啊?
  我當時眼睛清澈的跟長白山的雪蓮似的,問得程天佑直翻白眼。他胡亂的說了一句,小孩子問那麽多幹什麽?你需要這麽好問麽?高考又不考BQ。
  我說,程天佑,你不告訴我,奶奶的,我就一輩子不理你了。
  程天佑笑,揉揉我的腦袋,說,別說得跟真的似的,恐怕我告訴了你是什麽意思,你才會這輩子不理我了。說完,他話鋒一轉,說,薑生啊,你覺得我這個人怎麽樣?
  怎麽樣?我眨眨眼,還能怎麽樣?人模狗樣唄。
  程天佑這次並沒跟我吵架,他隻是看著我,笑笑,他低頭看看車前的小人偶紅紅的臉蛋,半天後,他聲音無比緩慢的說,薑生,如果,我是說如果,你是一個男孩子,不,確切的說,你是一個男人,你喜歡上一個女孩子,你會怎麽做?
  我翻了翻白眼,很輕蔑的笑,這麽低智商的問題還拿來問我,當然我不能這麽跟他說,我說,還能怎麽做?我總得先跟她說,我喜歡你,然後再做該做的吧!哪能說做就做!
  程天佑拿起車上的雜誌“吧唧”砸在我的腦袋上,他說,真看不出,薑生,你這女孩,腦子裏怎麽淨是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他下手真狠,我捂著腦袋,眼睛紅得跟兔子似的,我說,我哪裏亂七八糟了?我說的不對麽?難道能說做就做麽?就算你為她做一百件事情,做一萬件事情,但是,你不說,你喜歡她,你做的再多也是白做!女孩子就是千般矜持嘛,難道你做來做去的同她打啞謎,讓她去猜謎底麽?我喜歡你這句話,總應該由男孩子先說的!要不,全天下幹脆統一性別好了,幹嗎還要有男女之分,男女男女,先男後女,老祖宗留下的規矩你不懂麽?
  程天佑被我說愣了。事實證明,滿腦子亂七八糟的應該是這個整天在我麵前標榜黃花大龜蛋的他。小樣,想什麽了!
  他說,薑生欸,對不起。是不是很疼啊?
  我冷哼,不疼的話,我幹嗎做兔子?不疼的話,你就使勁往自己的腦袋上掄!
  程天佑說,薑生,你看,我們這兩年來,見麵的時間不過了了。我生活在你的生活之外,而你也生活在我的生活之外。我們見麵了,一定要吵得天翻地覆麽?我們隻能這樣吵架才能證明對方生活在彼此的心裏麽?再說,今天我來,絕對不是跟你吵架的,我今天來,是想跟你說,我最近可能暫時要離開這個城市一段時間。
  我作聲,其實,程天佑說得對,這兩年時間,我同他在一起的時間,可以數清楚。挺自卑的想一下,或者,隻有他特別閑來無事的時候,才會想起我吧。想這樣的事情總是令人無比煩惱,所以,我笑笑,問他,那你什麽時候離開啊?
  他說,就是最近,最近的這段日子。然後,他就沉默,沉默了半天後,他說,薑生,我不放心你。
  我說,程天佑,你這個小人,你絕對有什麽事情來求我!要不,你怎麽可能對我說軟話啊?難道地球不自轉了?還是太陽突然從西邊升起來了?難道江河逆流了?
  他歎氣,薑生,你就是這麽個沒心沒肺的丫頭,好了,不跟你說了。高三的生活很苦,你注意身體啊。天也漸漸冷了,你千萬多穿點衣服,別感冒。還有,如果,你不是特別缺錢的話,就不要到“寧信,別來無恙”打工了;如果你需要錢,我可以給你。
  我嘿嘿的笑,看著他,說,你別說那麽多了,你說這麽多,我突然很不適應。怎麽跟生離死別了似的。程天佑,你不是殺人了吧?要躲到外麵去。
  程天佑推了我一把,說,去你個烏鴉嘴吧!
  他這麽一推,我的腦袋哐當裝在車窗上,疼得我齜牙咧嘴的。我說,奶奶的,程天佑,你搞謀殺啊!你將我撞傻了我還要不要考大學啊!
  他嘿嘿的笑,說撞傻了的話,我收留你!樂得便宜讓你撿這麽大一個大帥哥。
  我揉揉自己撞疼的地方,沒好氣地對他說,你都一老頭子,還帥哥呢?這年頭真流行裝嫩。說到這裏,我突然想起了蘇曼,然後問他,我說,程天佑,蘇曼居然是明星哎。這麽長時間跟你說話,也一直沒機會跟你說這個驚歎。
  程天佑笑,說,是啊,明星,多麽光彩照人的角色。可是,這又怎樣了?
  我說,沒什麽,就是覺得你和她挺適合的,女明星嫁入豪門,將又成就一段曆史佳話啊。說完,我就美滋滋的笑起來。
  程天佑的臉拉得跟馬一樣長,他伸手想再推我一把,又擔心弄疼我,隻好將手晃在半空中,他說,我娶她,你做小麽?
  他這句話,我很久才反應過來,心跳的特別厲害,不敢看他的眼睛。程天佑真不是一個好人,無心說一句話,便讓我歡喜傷心一齊來。
  程天佑說,他前段日子不在這個城市,因為外出了,所以錯過了我的生日,想給我補上。他問我,薑生,你有什麽願望啊?我幫你實現?
  我當時聽得特別開心,我想,如果這句話是上帝跟我說的,我該有多開心呢?那樣子,我會告訴他,我一定要讓他幫我實現,為了這個願望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可是程天佑畢竟不是上帝,他隻是凡俗間一個男子,所以,我隻能跟他說一些比較切合實際的願望,我說,我想彈彈鋼琴。
  我說這話的時候,聲音特別小,我生怕會遭到程天佑的譏笑。但是沒人知道我又多麽渴望知道,指尖觸碰黑白琴鍵是什麽感覺。很久很久的以前,涼生就告訴過我,鋼琴這個名詞,我覺得特別美。我經常會夢到,彈鋼琴的涼生,他細長的手指翩躚在黑白琴鍵上,眼睛裏流淌著一種叫做美好的深情。很小的時候,他說,他一定要教我彈鋼琴。可是,就目前來說,這似乎是一個難以實現的夢。
  每次想到涼生,我的心就隱隱的難過,隱隱的泛疼。想起去年生日的時候,涼生那場令人心傷的遭遇,想起他手掌心中攥成團的粉紅色的鈔票……一切情景,仿佛曆曆在目。這樣的感覺,真讓人難以平穩的喘息。
  程天佑溫柔的看著我,笑,說,薑生,那,你會彈鋼琴?
  我搖搖頭,說,不會。
  可能我不該莫名其妙的有這種想法吧。我仰著臉對程天佑笑,我說,算我突然腦子進水了,要不,你就給我放焰火看吧。
  我這兩樣要求,都提的比較詩意,其實,我也就是說說而已。如果我們真的在這個城市裏放焰火,那麽很快我們倆就被城管給逮走了,還要處於罰款。可能最近,我言情小說看多了,大腦有些扭曲。
  程天佑抬手看看手表,說,薑生,不早了,你趕緊回學校吧。我有事先走了。你的願望這麽簡單,真是小孩。等下次,我來找你。
  夜裏回宿舍的時候,感覺特別孤單。金陵在外麵租房子住,我都沒有說知心話的人了。白天上課的時候,同她偷偷傳小紙條。問她,房子裏有沒有鬧鬼啊?其實我的本意是想將她下回宿舍裏,同我住在一起。金陵就在課堂上衝我做鬼臉,結果被老師給發現了,被罰到操場上跑圈。
  他們常說,世界上最毒婦人心。其實,說這個話的人肯定沒有上過學,讀過書。當然,我可沒說,世界上最毒的是某些老師的心啊!天地良心,我絕對沒有說!
  去開水房打熱水回來,在宿舍的走廊處,碰到未央。她看著我,表情淡淡,沒有厭倦更沒有歡喜。她說,薑生,你怎麽老躲我啊?
  這句話說得我特別來氣,我能不躲麽?我怎麽也想多活幾年。這又不是戰爭年代,需要我爭先恐後的去英勇就義。我低頭,錯開她的視線,我說,我不能總是招惹你,讓你煩吧?我再沒有大腦,我也得記得你老人家給我的教育不是?
  未央將書抱在胸前,對我笑,說,薑生,你這人,哪裏都好,就是太記仇了!
  我翻翻白眼,他奶奶的,又來跟我扯哲理,要是我用熱水燙你一下,看你記不記仇!而且,她用來燙我的,估計是沸油,而不是沸水。不過,這個世界就是這麽奇怪,她雖然這樣傷害過我,可仍然不影響她的漂亮。走廊淡黃色的燈光下,她確實漂亮的令人眼花。或者,她的壞隻是針對我,而對於更多的人來說,她是好人。
  我隻能這樣理解了。
  未央見我沉默不語,就拎過我手中的暖瓶,拉住我的手說,薑生,對不起,我知道,我當時不該那樣對你,可是當時我太衝動了,可能這就是嫉妒心吧。其實,我更不願意傷害涼生,畢竟,我喜歡他。那天看到他傷成那個樣子,我心裏也自責的要死。我從小生活在一個人人寵著我的家庭裏,見不得別人比我多半分。所以,薑生,我傷害了你。也傷害過涼生。但是,我並不是你想象的那麽壞。薑生,你能懂麽?
  我傻乎乎的看著她,我這個人就是背,見不得別人道歉,見不得別人說軟話。她這樣一說,我竟然覺得是自己不好,是自己擾亂了她的生活。所以,我說,其實,我並沒覺得你壞,你也不用說這麽多。
  未央笑,她說,這一年多來,涼生一直挺內疚的,他覺得當時自己不該那樣凶你,畢竟你是大人了。
  她這話說得我有些莫名,涼生再怎麽凶我,還不是拜她所賜?怎麽折折回回的,所有事情的不該,都輪到我和涼生身上了。
  到宿舍門口的時候,我將暖瓶從她手裏拿過來,並沒有邀請她進宿舍。可是,她卻像遊魚一樣跟進來。我看看她,你有什麽事情麽?
  未央笑笑,沒什麽,隻是過來坐坐。
  那天,她一直在我們宿舍坐到11點,同我們宿舍人一起起哄,談了很多明星的八卦緋聞。我們宿舍的人問她,是不是她跟一個叫蘇曼的女明星很熟悉?
  她說笑,說,你們想要簽名的話,我給你們去要。
  那些女生立刻來精神了,紛紛表示想得到她的簽名。我一直不是很明白,明星的簽名到底有什麽用。大家都這麽熱衷。住在金陵上鋪的女生是一個叫於文的女孩,在我們宿舍裏,算是新人類。跟北小武一樣,都是藝術生呢,藝術生最大的優點就是可以隨意的穿著打扮,而且不會輕易被學校處分。但是要說搞怪的話,她絕對不是小九一個水平線上的人。她探下頭來問未央,聽說,那個蘇曼被一富商包養,到底有沒有這樣的事情啊?
未央看看我,淡淡的笑,什麽包養?她那是戀愛,不過對方隻是一個有錢有勢的人罷了,那些八卦爆料,你們不要那麽相信。
  大家一聽都來勁了,一個勁地問,他們現在還在一起麽?
  未央看了看爬在床上看書的我,笑,這個,你們還是別問我了,問問薑生吧,她好像比我跟那個有錢人要熟悉。
  未央的話讓我愣了一會兒,同宿舍的人嘰嘰喳喳個不停,問我,薑生,薑生,快給我們講講蘇曼和那個有錢人的事情啊。
  我說,我有什麽可知道的,我不認識蘇曼,更不認識什麽有錢人,你們還是問未央吧,給你們要蘇曼簽名的是未央,不是我。我可不夠這個檔次。說完就鑽進被窩裏了。秋天的夜晚,空氣有些涼。
  未央笑了笑,對於文說,得了,咱們的薑生生氣了,就是小心眼。開不得玩笑。然後她看看金陵空蕩蕩的床鋪,一臉狐疑,問我,金陵今晚怎麽不在?
  我翻身看看她,說,金陵這個學期,不住宿舍了。
  未央就笑,她早該不住這裏了。然後很禮貌的跟我們宿舍人道別,說是一定幫她們跟蘇曼要簽名相片。她走的時候,輕輕地附在我的耳邊說,薑生,以後少跟金陵在一起,那妞不是什麽好東西!跟小九沒區別,都是混出來的小孩。
  未央的話聽得我背後直發涼,我發現在她眼中似乎沒有什麽好人。她說金陵不是好人,那金陵就不是好人了麽?我對未央真是無奈到家了,誰願意別人在自己麵前,對自己的好朋友指手畫腳呢?
  程天佑很久沒有出現,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經離開了這個城市。
  每天,太陽晃到頭頂的時候,我們從教室裏走出來,然後跟著搖搖晃晃的陽光一起,晃進食堂。我很少和涼生一起吃飯。他最近可能因為學習的壓力比較大,瘦了不少,這樣單薄的晃在太陽底下,令人心疼。
  金陵的飯量很小,我的飯量卻出奇的大。我想準是從小讓涼生做的水煮麵給充著了,胃口變的特別大。想到這裏我就特鬱悶,我想,如果,以後,我跟別的男生約會時,吃的比他們都多,他們是不是會被我的豪情嚇跑呢?因為心情鬱悶,所以我又多吃了不少飯。然後,上午學的東西全部跟著飯吃到肚子裏了,大腦空空的。
  金陵的眼圈有些發黑,有點熊貓的造型,看起來有些可笑,其實我對她真有些想不通,她整天熬夜的拚命學習,卻總隔三差五的缺勤。盡管我同她不在一個教室裏了,但是,這是她一貫的作風,從高一就這樣。以前,我特別羨慕她說不來上課就不來上課的勇氣。當時,在我眼裏,這完全是江湖女俠的豪邁和魄力。而她解釋是因為奶奶的身體不好。
  吃過午飯後,我和金陵回教室,在樓階口遇見了北小武,他挎著一個背包,裏麵裝滿東西,鼓鼓囊囊的。我奇怪的問,你這是打算野營去?
  北小武搖頭,哪能,高考革命尚未成功,小武同誌仍須努力啊。我整理起這些東西,是因為最近我媽身體不好,總是來電話,讓我回去看看她。說完,他緊接著又問我,薑生,你們重點班做的那份黃崗試題借我看看好不?我好帶回家去看。
  我看著北小武,發了一會兒愣。這個曾經八門課衝擊一百分的天才對我說這樣有深度的話,我有些不很適應。回答的時候也有些結結巴巴的。我說,有有有……有啊,你……你你……跟跟……我我我來拿……拿吧。
  北小武看了看我,轉臉問金陵,她……她她,她……這這這是……怎怎麽了?
  金陵搖搖頭,說,我……我不……不知道啊!
  北小武用手拍了一下我的腦袋,說,薑生,你今天中午是不是吃豆芽吃多了,沒好好的咀嚼一下,結果豆芽勾在一起了,把你的舌頭也給勾抽風了!
  我捂著腦袋,一臉委屈。沒有涼生在我身邊,北小武儼然成了一暴君。
  我恨死這些總是喜歡抽我腦袋的人了!
  可是,我還是乖乖的捂著腦袋回教室給北小武拿黃崗練習題。當高考成了一門藝術,黃崗便成了藝術的裏程碑,而我們就是匍匐在裏程碑下掙紮的小靈魂。哎呀,你真不知道,每天,那些老師一給我們發這樣那樣的練習題的時候,臉上表情別提有多美了,就好像在給我們灌蜂王漿似的。我每天將那些試卷反複在手裏掂量,我想起那個詞,洛陽紙貴。我想如果現在的紙變貴的話,絕不是因為某個相如同學又寫出了絕世好文章,絕對是因為拿來印刷試題印刷的。
  我看著這些試卷就像起了樹林,那麽多大樹被砍倒了,原來就是用來做成紙張,印成試卷折磨我們的啊!
  我的思維總是跳躍性那麽大,語文老師經常表揚我,說我聯想力豐富,這樣的人,高考作文一定得高分。可能我被她表揚過頭了,一驕傲,尾巴翹得特別高。從此以後,無論寫什麽體裁的文章都是寫得仙氣飄飄的,連議論文都不放過變通成神話故事來寫。看得語文老師心驚膽戰。更可怕的是,我這個人總是一根筋到底,還把這種仙氣飄飄的精神,發展到英語作文上麵去了,隻要一寫英語作文,哪怕是介紹學校景色,我的開頭都是:“Long long ago,那裏那裏住著一個神仙,這個神仙來到我們校園,一看,哇塞,這景色好漂亮啊……”英語老師最後眼都看直了,實在背不住了,也不管我寫這樣的文章查牛津大字典多麽辛苦,對我的批評是劈頭蓋臉的,嚇得我直哆嗦。他說,薑生,你能不能不要寫神仙神仙神仙!我哆嗦著答應了,後來我寫作文就改成了:“Long long ago,那裏那裏住著一個精靈,這個精靈來到我們校園,一看,哇塞,這景色好漂亮啊……”這下,英語老師徹底抓狂了。這件事情後來傳為笑談,涼生曾過來找過我,他問我,薑生,你最近都吃什麽東西了?我連忙澄清,我說,我絕對沒有吃毒蘑菇。涼生笑笑,說,我知道,我是擔心,你最近吃的不好,營養跟不上……
  善良的涼生並沒有說出下麵那句“導致你大腦秀豆”,涼生就是這樣一個男孩,永遠舍不得對任何人說任何刻薄的話。
  我的神仙情節最後讓語文老師給治愈了,她不能眼睜睜的看著我因為她不小心的一句表揚而走火入魔。所以經常讓我拎著作文本去她辦公室接受垂訓。可是,當時,我受毒害太深了,加上大腦向來缺少火候,並不理睬她曲折委婉的教誨。最後,她急哭,她說,薑生,我求求你了好不好,收起你的想象力來吧。
  她這麽直白的表示了自己的想法,我終於聽明白了。原來,英語老師和語文老師,不是討厭我用神仙一次,而是不原意我用想象力。其實他們早說嘛,害得我每次都得尋思半天神仙的同義詞來減輕文章的乏味感,從精靈到靈魂到魔鬼到閻王,就差拉出黑白無常來了。
  現在想想,那段時間絕對是學習給累著了,導致腦萎縮。所以才會傻傻的,愣愣的,跟個小白癡一樣。
  學習的壓力日漸增大,我決定辭去在“寧信,別來無恙”的小兼職工作,但是,我沒想到,就在這個決定之後,所有的事情在這裏結成了結,然後洶湧而來。
  在“寧信,別來無恙”,我遇見了蘇曼。
  一直沒有仔細的看過這個女人,當知道她是明星的時候,才發現,原來,她還是很光彩照人的。我低著頭與她擦肩而過,卻被她喊住,她說,薑生,你最近好麽?
  自己的名字從一個明星嘴巴裏喊出來,感覺特別不真實。未央說的對,我就是一小村姑,見不了大世麵,所以,當蘇曼喊住我的時候,我特別手足無措。就傻乎乎的站在她麵前。
  幸好寧信從裏麵走出來,見到我,微笑著招呼,就像對待自己的妹妹一樣。她總是一個有心思的女子,能讓任何人都感覺到她的善意,而且不溫不火。哪怕你知道她的精明,都會被她的笑容和聲音給感動上一番,覺得特別貼心。我昨天給過她電話,說要來找她,有點事情。因為她總是很忙,我怕不提前跟她招呼,在這裏也找不到她。
  我跟她說,我最近學習的壓力很大,暫時不想在這裏兼職了,想好好的度過高考前剩下的這幾個月。
  她很理解的同意了,而且笑了笑,說,薑生,其實,我老早就想讓你停下工作了,但是一直忙,也沒有時間跟你說。我一直怕影響你的學習。然後就拖著我的手走進她樓上的辦公室,說了很多親密的話。
  蘇曼再次走到我眼前的時候,寧信看看她笑了一下,看看手上的表,說,蘇曼哪,恐怕我今天不能陪你去了,你得另找人了。然後,又看看我,問,唉,薑生,你又時間麽?有時間的話,就替我陪蘇曼參加一個小活動吧。然後很歉意地看著我和蘇曼。
  蘇曼看著寧信,又上下打量了我一番,說,好啊,就是不知道我能不能請得動薑大小姐。
  盡管我不喜歡蘇曼,但是,對於寧信的要求,我不知道該怎樣拒絕,最終我還是同意跟蘇曼一起。
  我在“寧信,別來無恙”等了蘇曼一小時,才見她從化妝間裏走出來,發髻梳得高高的,嘴唇上塗著鮮亮的唇蜜。她挑挑眉毛衝我笑笑,說,薑生,我漂亮麽?
  我舔了舔幹澀的嘴唇,點點頭。她是漂亮的。奶奶的,在程天佑身邊的女孩子,哪個不漂亮?記得我剛到省城讀高中的時候,看著校園裏那些漂亮鮮豔的小女孩,還問過涼生,我說,哥哥,如果我穿上漂亮衣服,是不是也很好看啊?
  涼生的眼睛笑起來彎彎的,他說,我們的薑生,怎樣都漂亮。
  現在想想,涼生騙了我。如果我真的足夠漂亮,那麽,為什麽還有這麽多女孩子總是在我麵前經過,而且驕傲的像一隻孔雀?
  唉,我確實該回家好好的自卑一番,她們穿著漂亮而金貴的衣裳,總是某個大品牌的最新款式,而我,連買一隻兩塊五毛錢的雜牌唇膏都要猶豫好久。奶奶的,今天我沒帶唇膏,就這樣像一棵失水的小蔥似的跟在水蜜桃蘇曼身後,一同上了車。
  車上,蘇曼並沒同我講話,車裏的空氣異常冷漠。我無比的懷念在程天佑車上的時光,那場麵跟兩國交戰似的,別提有多麽火熱了,就差同歸於盡了。
  車行二十分鍾,在一座大廈前停下了。門童趕緊走上來幫開車門,蘇曼挽著流蘇披肩,儀態萬方的從車裏下來。我倒是沒穿禮服,卻還是很狼狽的碰到了腦袋,真不明白,最近我的腦袋怎麽這麽受愛戴,動不動就傷著了。
  跟著蘇曼走進大廳的時候,我突然傻了。眼前的男男女女,一個個端著酒杯,交談著,蘇曼進門的時候,一圈人圍了上來,閃光燈亮成一片。蘇曼在人前,真是儀態萬方,臉上的笑容始終淡定從容,完全不是台下那份刻薄的模樣。我覺得自己與這裏格格不入,白體恤藍牛仔,我似乎才該是焦點。好在,他們根本沒有留意我。
  蘇曼緊緊拉住我,她對我笑,薑生,你跟好我就是了,不用擔心。
  我當時真傻,就這樣跟著她走。其實,我該早點離開才對,她這麽討厭我,怎麽可能讓我好過。
  當我看到她笑意盈盈的拉著我走向那個熟悉的影子時,突來的不安讓我感覺到事情的不妙。她喊,程先生,好久不見。
  程天佑微笑著轉身,當他看見我在蘇曼身邊的時候,臉色異常難看。我抬頭看看蘇曼,看看現場的橫幅上寫著:熱烈慶祝蘇曼簽約五湖星文化娛樂公司。
  現場的記者似乎從程天佑的臉色上嗅出了微妙的變化,緊接著閃過燈在我的臉上不停閃爍。程天佑將酒杯扔在地上,衝開人群,將我緊緊攔在懷裏,阻止他們繼續給我拍照,他對身後的保安說,拿下他們的相機!
  他的這個舉動令很多記者表示不滿,他似乎也顧不了那麽多了,直接大吼,斯文之氣蕩然無存,他說,我可以還給你們相機,但是我告訴你們,她還是個孩子,要是她的相片登報或者上網,你們沒有一個人會好過!然後他轉身惡狠狠的盯著蘇曼,說,包括你!
  蘇曼冷笑,衣服魚死網破的模樣,不等下麵亂成一團的記者發問,她先開腔,你們以後不要再問我,是不是同五湖星的老板程先生有什麽關係,你們看到了,我們沒有什麽關係?包養這兩個字輪不到我身上!要說包養,怕你們該問問現場這個小妹妹了吧?然後,她衝我冷笑,薑生,你躲什麽躲!有本事做,沒本事承認麽?
  我被突來的狀況給弄懵了,我並不知道這件事情對我的未來意味著什麽,我隻知道,在此刻,我唯一可以依賴的是程天佑,所以,我將腦袋緊緊地靠在他懷裏,唯恐他離開,我被這無端飛來的橫禍壓身。
  程天佑緊緊地將我護在身後,飛快地將西服脫下來,擋住我的腦袋,護著我走出了亂糟糟的大廳。保安將記者們擋在身後,可是我仍能感覺身後有無數的閃光燈在閃爍。生活在那一刻亂成一鍋粥。我的眼淚滾了下來。
  程天佑一言不發,將我帶上車。他看著我流眼淚,遞給我一方紙巾,他的聲音有些嘶啞,可能是怒火所致。他說,薑生,你沒事吧?被嚇壞了是吧?唉,都是我不好,給你弄來了這麽多麻煩事。
  我邊抽泣邊搖頭,我說,程先生啊,我覺得我好像犯了很大的錯誤,讓你損失很大的樣子!
  程天佑對程先生這個稱呼似乎很不適應,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他看看我紅腫的眼睛,歎氣,說,薑生,咱們回家吧!
  一直以來,隻有涼生對我這樣說過,他說,薑生,咱們回家吧!
  小的時候,在魏家坪的草地上,每當煙筒開始燃起青煙,小孩子便被自己的家人喊回家裏吃飯,隻剩下我同涼生。涼生這時,就會拉著我的小手,說,薑生,別玩泥巴了,咱們回家吧!
  初中的時候,母親從鄰村一收破爛的老頭那裏,給我們買了一輛自行車。雖然車子很久,但是,我和涼生卻高興了很久。每到放學,涼生就在我們教室門前等我,他見到我,就笑,說,走,薑生,咱們回家吧。這個時候,我就會跳上他的單車。車子總是吱吱嘎嘎的亂響,北小武從我們的身後飛車而來,他總是嘲笑我,哎呀,薑生,你好好減肥吧,看這輛可憐的車子,都快被你坐毀了。我在車上衝著他做鬼臉。涼生微笑,回頭,說,薑生,別聽他的,咱們回家!
  而現在,我跟涼生已經很少說這樣的話,再也不會有兩個快樂的小孩,涼生牽著薑生的手,一起回家。
  回家,家裏有涼生做的水煮麵,家裏還有一隻瘦瘦的小貓叫小咪。
  想著想著,我的眼淚流得更歡暢了。程天佑一邊駕車一邊緊緊握著我的手,他的手真溫暖,溫暖的像一個家。其實,他是以為我在為剛才經曆的事情流淚。他並不知道,我的所有眼淚都與一個叫涼生的男孩有關。隻有這兩個字,才能完全的撤痛我的神經。
  車行了很久,在一群別墅區減慢了速度。我擦擦眼淚,問程天佑,我說,程先生,我隻聽金陵說過往深山老林裏販賣女孩的,沒見過往別墅區裏販賣的啊。
  金陵?程天佑皺皺眉毛,說,這個名字怎麽這麽熟悉啊?他仿佛又一時想不起來,看看我,說,你命好唄,那薑生,如果,將你販賣到這裏給我做媳婦好不好啊?
  他這樣一說,我的臉立時紅了起來。程天佑笑,說,薑生,你還是別叫我程先生了,我會覺得自己好老啊,我不就比你大那麽幾歲麽?你以後還是叫我天佑吧?
  天知道我當時怎麽突然變得興奮起來,我竟然出口就是,我叫你佑佑吧?說完,就兀自大笑起來。程天佑也笑,他知道我在同他開玩笑。好像很少人這麽同他開玩笑,所以,他聽了這麽低劣的玩笑也肯笑得很開心。
  車子七拐八拐,終於駛進一個院子裏。自動門敞開的那一瞬間,我看了看程天佑,我說,呃,這是你的家?
  程天佑點點頭,很奇怪的看著我,眼神似乎是在詢問,有什麽不妥麽?
  我吐吐舌頭說,唉,有錢人。一直以來,在我眼中,北小武就是小公子哥了。如今上帝又塞給我一個更巨大的公子哥。我才發現自己與涼生的生活是多麽微渺。可是,我仍然覺得自己曾是那樣幸福。
  那天夜裏,我第一次觸碰了琴鍵。
  程天佑將我帶到三樓,距離陽台很近的地方,綠色蔓藤爬滿了窗台。淡綠色的透明窗簾在風中翻飛,夢境一樣。
  一架白色的鋼琴坐落在陽台邊,周圍隻有鳥鳴聲,顯得格外安靜。
  程天佑將我拉到鋼琴邊,他修長的手指輕輕滑過琴鍵,一竄流淌如水的音符跳入我的耳朵中。他對著我微笑,說,薑生,伸出手來。
  我看著他,就像一個夢遊者一樣,乖乖的伸出手,他繞到我的身後,雙手溫柔的覆蓋在我的手上,輕輕地,帶著我,一個一個落在鍵盤上,音樂在我們兩人的指端放緩了節奏。他的呼吸聲纏繞在我的耳邊,與鋼琴聲、鳥鳴聲混成一體。
  在那一刻,我突然感覺自己成了公主。我輕輕地回頭,對著程天佑笑,眼睛中依稀有淚,我非常想告訴他,我真的很開心,因為我的指尖終於觸碰倒了鋼琴的黑白鍵盤。
  涼生,我的指尖終於替你觸碰倒了鋼琴的黑白鍵盤。
  很久之前,每次看到涼生在樂器行外的玻璃窗前對著鋼琴發呆,我總是想,如果我有錢,我第一件事情就是為涼生買一架鋼琴。我總是覺得像涼生這樣氣質的男孩,就應該坐在鋼琴邊,像王子一樣,演奏最優雅的旋律。嘴角微微上翹,將最美好的微笑在琴聲中綻放。
  程天佑問我,薑生,好聽麽?
  我點點頭。
  程天佑的手從我的手上挪開的時候,我發現自己的掌心出汗了。
  程天佑問我,你知道,我們剛才彈的曲子叫什麽嗎?
  我點點頭,傻乎乎的說,叫鋼琴曲唄。
  唉,想想,我當時的回答真夠煞風景的,好在程天佑的心髒有足夠的抗擊打能力,他還是麵帶微笑的對著我,說,薑生,那叫《水邊的阿狄麗娜》。
  那天夜裏,程天佑告訴我,他很小的時候,家教特別嚴,父親總是讓他跟弟弟兩人學這學那得,他本來並沒有什麽鋼琴天賦,但是硬生生的被父親逼成了半個鋼琴神童。
  那是程天佑第一次跟我講他的童年,他說起往事的時候,眼神特別深情,令人恍惚不已。
那天夜裏,程天佑拉著我到院子裏放煙花。明亮的煙火在天空展開最美麗的光彩,然後隕落。我在程天佑身邊開心的像個小孩子,蹦蹦跳跳的。整個夜空隻有煙花綻放的聲音和我歡呼的聲音。
  可能太開心了,所以我就搶過程天佑手中的煙花,自己親手點燃,結果,我可憐的程天佑,我發誓,我絕對不是嫉妒你的好看,更不是嫉妒你衣服的漂亮,可能是煙火嫉妒了,也可能是我擺放的方位不對,要不就是這個煙花時假冒偽劣產品。所以,它不顧一切將煙火衝到了程天佑的Giorgio Armani西服上,程天佑的臉都綠了,這個小男人似乎對衣服特別情有獨鍾,容不得半點傷害。我當然不是對Armani這件金秋限量上市的西服心存嫉妒,非要燒毀了它不可。確實是火不長眼睛。
  我甩了甩腿,想獨自溜進屋子,卻被程天佑一把抓住,我想,完了,上次為了一部手機,都想將我用被單勒死,這次我更是死翹翹了。
  但是程天佑卻出奇的好脾氣,他說,薑生,你今天開心麽?
  我看著他,點點頭,我確實挺開心的。盡管下午的時候,因為蘇曼,發生了那樣的事情。但是,在這裏,這個叫程天佑的男子,卻滿足了我兩個願望。這兩個願望雖然微小,但是對於我來說,卻是那樣重要。他們說,隻有見識過煙火和愛情的人,才知道人世間的美好與淒涼。如今,這兩樣我都領教了。算不算功德圓滿呢?
  我仰望著天空,煙花燦爛過後,果真什麽都不留。
  程天佑穿著破著大洞的Armani陪著我站在院子裏,久久。
  秋天的夜晚,涼意習習,有種浸入骨髓的感覺。我望著孤單單的天空,眉心皺的很緊很緊,其實,我何必欺騙自己呢?我確實不快樂,我確實不開心。但是我一直一直沒有放棄學習快樂,學習開心。我需要走多久,才能對這份遺憾釋懷呢?
  程天佑說,薑生,你不要皺眉頭,這會讓你很早就成了老太婆的。
  我合上眼睛,試圖將眼淚壓入瞳孔中,嘴角微微笑,張開眼睛,看著天佑,我說,總有一天,我會成為一個小老太,因為,天佑,我的心事已經是一片浩渺的海。
  天佑笑,說沒關係,那時候,我已經是一個老頭了。
  我衝著天佑很不自然的笑了笑,我說,天佑,你說,世界上會不會有這麽一個人,令你想彈指老去?
  天佑激將手插入口袋,看著腳下,轉身走進屋裏,在燈光下,他對這我微笑,他說,我不知道。但是一定有這麽一個人的話,我想,一定是你,薑生。
  天佑的話,讓我愣了很久,很久。
  那天夜裏,我做夢,夢到了兩顆連根生長的冬菇。原來,那兩顆冬菇,一顆給了未央,一顆給了天佑。它們之間,什麽也不能留。
  金陵的脾氣我太了解了
  程天佑說,他一直以來,不大跟我在一起,是因為他不想給我帶來麻煩。他說,薑生,我怕自己給不了你安全,所以,我很少去找你,盡管,我總是很想你。但是他沒想到,他所有的堅持因為蘇曼完全成了泡影。
  他說,薑生,我很擔心你?
  我說,我有什麽好擔心的?
  他揉了揉我的頭發,說,小傻瓜,小九肯定告訴你了,我不是個好人。
  我特別實在的點了點頭。小九不在這個城市了,所以,我也不必擔心程天佑聽到這樣的話而去找她的麻煩。
  程天佑就笑,他說,我的傻丫頭,你難道就不能說幾句假話逗我開心麽?
  我說,假話逗你開心?好啊,我最會說假話了。然後我眯著眼睛看著他,我說,程天佑啊,你是我見過的最大最大的帥哥啦!
  程天佑笑,說,薑生,我真拿你沒辦法啊。
  他看著我說,薑生,我不在這個城市是這段時間裏,你答應我,一定不要離開你們學校。我不是嚇唬你,我不算什麽好人,很多人跟我有仇,但是他們不一定衝著我來,因為他們不敢,但是你,薑生,你不同,我怕別人會傷害到你。
  我聽得一愣一愣的,我很認真的看著他,說,程天佑啊,你是不是寫黑社會小說的,或者,是不是你的娛樂公司最近在投資拍黑社會有關的電影啊?
  程天佑歎氣,好了,薑生,我不嚇唬你了。你也見過我在巷子彎的遭遇。他們帶了槍,我根本沒想到自己會活著。而這件仇事並非因為我起的,而是幾年前的一件煤礦慘案,我不過是想知道,那場礦難到底是不是真的是一場意外,就被那些不知來路的人幾乎滅口。這件事情的仇恨本來不深,甚至幾乎與我無關,你想想,我身上還有比這嚴重更多的複雜的事情。所以,薑生,你知不知道,我真想殺了蘇曼!
  當時,我並沒有意識到程天佑說的話的嚴重性,我隻是當聽一個傳奇故事,聽得津津有味。我說,天佑,天佑,怎麽你還去查案啊?難道你是臥底麽?
  程天佑無奈的搖搖頭,說,好了好了,薑生,跟你說話,是我最大的失敗,你先睡覺吧,我明天得火速送你回學校。我明天就要暫時離開一下了。
  我嘟嘟嘴巴,很不解的望著他,你去幹什麽啊?
  程天佑刮刮我的鼻梁,說,去采人參!然後就哈哈大笑,說,笨蛋薑生,你不要問那麽多了,我是奉了“太上皇”的命令出去找一個人,你還是早早休息吧!
  
隔天早晨,我回宿舍的時候,正好碰上未央,她抱著課本去教室,看到我的時候,她笑得特別甜,她說,薑生,昨天你哥哥讓我給你送水果,我在你宿舍等到大半夜啊,都沒見你回來。你說,我今天該怎麽跟涼生說啊?
  我的心一沉,嘴巴卻很冷淡,我說,隨你說好了,反正涼生拜你所賜,已經對我失望透頂了,也不差這一次失望。
  未央笑,說,薑生,你別總是這樣,把我想的那麽壞。我都跟你道歉了。我不是故意的。這次,我一定不會跟涼生說,我發誓。
  我笑,你還是照實跟涼生說吧,免得再翻口供,讓我在我哥麵前更抬不起頭來!說完,就跑回宿舍整理課本,準備回教室上課。
  宿舍裏碰見金陵,她正在收拾床鋪。見到我,打了一聲招呼,就低頭做自己的事情了。我問她,咿,金陵,你昨晚在宿舍麽?
  金陵抬抬頭,看看我,臉上的神色不怎麽好,笑起來竟也覺得勉強。可能是我被程天佑的話弄得神經兮兮的,所以,看任何人的時候都覺得他們與往常不太一樣。
  金陵說,是啊,昨天晚上我住在宿舍。我以為會見到你呢。她看著我,皺皺眉頭,說,薑生,唉,怎麽事情這樣麻煩。
  我好奇得看著她,不知道她怎麽會發出這樣的感慨。但是我也沒問,金陵的脾氣我太了解了,如果她不自己先說出來的事情,就是你問她一千遍一萬遍,她也不會說一個字的。我估計,她這樣的人放到抗戰年代,絕對是紅色革命人士。辣椒水老虎凳在她麵前,她也絕對不改改臉色。我這個人就不行了,按北小武的說法,我如果出在抗戰年代,絕對是小漢奸一個。我雖然承認自己有些小人行徑和陰暗心理,但是真不願意被北小武這樣奚落。大家都會美化現實,北小武不會。
  北小武最近一直背著一個大包,我問他,到底是怎麽回事?你背著大包不嫌累得慌,我們可是壓得眼睛疼哪。
  北小武說,薑生,你就事兒多。我是隨時打算回家,我跟你說過了我媽媽身體不好。
  這件事我告訴了涼生,我問他,咱媽最近身體好麽?涼生搖搖頭,說,不是很好的樣子,不過,薑生,你別擔心,媽媽不會有事的。
  我說我不擔心,然後跟他說北小武的母親最近一直在生病。我問他,如果北小武回家看他媽媽的話,咱們要不要也跟著回去。怎麽說,北小武他媽還留給你一個陶罐呢。說到這裏,我的聲音低下去,我說,哥,其實我想回家看看媽媽。
  涼生點點頭,說,說,好,薑生,等哥哥帶你回家。
  我確實是一個易於耽於幻想的人,總期望好夢成真
  總的來說,我是一個比較熱愛生活的人,所以,我並沒有聽程天佑的話,老老實實呆在學校裏,星期六的下午,我找不到金陵,就將在教室裏啃書的北小武拽出了校門。北小武一臉不樂意,說薑生,我考不上大學,你給我擔當哈。
  我白了他一眼,這個世界真瘋狂,難道就因為我這次拉他外出,耽誤幾個小時,他就考不上大學了麽?
  我手裏有一遝請假條,然後我經常模仿老師的簽名,這樣子,就能從傳達室混過去,否則,他們不讓學生在下午上課時間輕易出大門的,這個破規定是從我們讀高三的時候,學校才設定的,以前還是很自由的。
  估計那看門的老大爺對我印象也比較深刻了。我幾乎每周都“患”一種新病,老大爺的同情心是那麽強,覺得好好的一小姑娘,怎麽這麽多病多災的,所以他每次看到我都會問,姑娘,你這次又得什麽病了?
  一旦我兩周以上不得病,老大爺就會在校園裏亂溜達,然後,碰見我就喊,哎,那個小姑娘啊,你怎麽最近不得病了?
  金陵當時在我身邊,說,這老頭是不是被你折騰傻了?
  我說,沒有,他頂多是毒蘑菇吃多了。
  後來特別熟悉了,我幾乎都不用請假條了,隻要我的大臉往傳達室的玻璃窗前這麽一擱,就相當於一張請假條了。這份待遇讓北小武羨慕不已。離開學校的時候,老大爺又笑眯眯的問我,小姑娘,你又得了什麽病了?
  其實,我沒有那麽喜歡逃課,我逃課的重要目的就是出來溜達溜達,巷子彎的小龍蝦和田螺都很不錯,但是我最想吃的就是烤地瓜。以前我們小的時候,在魏家坪,總是一窩小孩子,在涼生和北小武的帶領下,跑到別人的地裏去,偷地瓜。然後帶到魏家坪的草地上,用磚頭架在一起,然後烤著吃。
  好吧,希望,將來我們不要比他更可憐就行了
  我是一個同情心泛濫的人,北小武這麽說的。
  原因是我請何滿厚吃了一頓好飯,還帶著他去醫院檢查了傷口。醫生說,沒有大事,並沒傷到骨頭,可能就是太過疼痛,所以患者不敢走路,等吃幾副藥,治療一段時間,他會康複的。我幫他買了藥,還替他換了一身行頭。最終還將他安置到北小武隔壁的一家空房裏,讓他暫時安身。所有的花費都是從寧信曾經給我的一筆錢裏麵支出來的。這筆錢我一直沒動,我想找一天還給寧信,因為,當時,我救下傷痕累累的程天佑,並不是為了什麽獎賞,而是因為這個男子,有像極了涼生的眉眼。還有,我確實是一個同情心泛濫的人。
  北小武說,薑生,你何必那麽好呢?你忘記了他是一個壞蛋麽?
  我低頭,說,怎麽說,我們也是一個地方的人,何況他現在太慘了,難道我們能眼睜睜地看著他這樣流落街頭不成?
  北小武說,反正,薑生,我心裏艮得荒。好人也不是你這樣當的。
  我說,那反正他腿好了,咱就讓他回魏家坪就是,又不是要照顧他一輩子,他還有老婆孩子呢。我不過是不想看到別人的可憐樣。
  北小武說,好吧,希望,將來我們不要比他更可憐就行了。
  其實,北小武還是一個好小孩的,他隔天,就幫何滿厚去舊貨市場買回一個輪椅來。何滿厚有些受寵若驚。
  北小武冷笑,說,別那麽可憐兮兮的看著我,我不過是想你早點好起來,早點離開這裏,我可沒有薑生那份菩薩心腸啊。
  一個周後,我將收留何滿厚的事情告訴了涼生,他的嘴巴張得好大,一臉不信任的看著我,半天,他才反應過來,說,薑生,你這麽好心腸啊。
  他的話令我萬分不滿,我一直都是好心腸的,難道他到今天才發現不成。
  結果涼生又說,他說,薑生,其實未央一直很難受,她覺得可能那天不該戳穿你,讓你對她那麽痛恨,其實,她當時確實是為了你好。你既然能原諒何滿厚,就原諒未央吧。我倒覺得,如果她幫你隱瞞,才是對你的不好呢。
  涼生的話,讓我腦袋都大了。我最厭惡的就是別人跟我提起中心街那個傷心的午夜。我以為我會慢慢忘記,而涼生也會慢慢忘記。可是,未央總是適時地興風作浪一把,死扯著那個過往不放。
  我就是告訴你,程天佑能擁有的,我程天恩一樣能擁有
  我的生活似乎沒有象程天佑擔心的那樣被擾亂,可能我不太看娛樂周刊一類的八卦雜誌,也不會知曉,到底有沒有什麽八卦涉及到我這棵小青草。譬如香豔至極的標題:玉女明星遭遇清純幼齒,富商如何抉擇?
  哎呀,不說了,亂七八糟的。我現在的大腦又開始短路了。
  學校還是一個相對純淨的地方,至少能暫時地將我同這樣的流言蜚語隔離開來,我去給何滿厚送飯的時候,沒有遇見北小武,我本來想喊著他一起回學校找涼生,然後一起商量一下,怎樣給金陵過生日。
  回學校的時候,我遇見了一個人。回到學校後,一個坐在輪椅上的人,一個與程天佑有著十二分相象的人,他衝我微笑,眼神卻有一種天生的敵意,盡管他在壓製這種敵意,但是,這份敵意還是從他的眼睛裏突現了出來。
  他喊我薑生。
  我吃驚地看著他,訥訥,怎麽會知道我的名字?
  他笑,嘴角蕩開一個極誘惑人的弧度,眼眸中隱隱閃著淡淡的蔚藍,有些鬼魅的氣質,不如程天佑的黝黑純淨,更不是涼生的清澈透亮,他修長的手指在輪椅上來來回回地畫圈圈,陽光灑在他略長的頭發上,在臉上留下絲絲的光影。更讓人不敢直視他的雙眼。如果不是因為對他太過驚詫,我真該拉著金陵來對眼前的男孩,好好的花癡一下。在他身上,有一種天生的陰翳,令人發寒。
  他看了我良久,才說話,聲音很溫柔,就象一個秀氣的女孩子,但是可以聽得出那是故作的溫柔,因為聲線中透著一份讓人疏離的薄涼,他說,因為我叫天恩啊,程天佑是我哥啊。很多人都說,哥哥有了一個很美麗的小女友。原來真的很好看啊。他把手伸向我,微笑,微笑。
  然後,他說,薑生啊,你能不能把我扶起來,我想站一下。
  我仿佛被催眠了一般,握住他伸來的手,可當我發現他空蕩蕩的褲管時,背後泛一陣刺骨的冰涼,我驚惶地退後,聲音顫抖得一塌糊塗,說,天……恩,你,你……的腿……
  天恩就笑,笑得特別暢快,然後他冷冷地看著我,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扶不起是吧?你們誰都扶不起我來!然後他拖過我的手臂,狠狠地在我手上咬下一口,我直疼得縮回,手上泛起一個紅紅的牙印,滲著血絲,我的眼睛開始冒淚。他繼續大笑,說,薑生,我今天是給你留下一個印,做一個標記,標記著從今天起,你就是屬於我的。我就是告訴你,程天佑能擁有的,我程天恩一樣能擁有!
  關於天佑有一個弟弟的事情,小九曾說過,她說,天佑雖然難纏,但是唯獨對他的弟弟確實出奇的好,因為他弟弟更是出了名的鬼難纏,那才叫真正的可怕。他處處攀比著程天佑,無非就是因為,在他們年少時,有一次,他爬梯子,上閣樓捉鴿子,程天佑在下麵給他扶著梯子,一群鴿子受驚起飛的時候,從程天佑的眼前掠過,程天佑一時鬆手,梯子倒下,程天恩從三樓重重摔下,這一次災難,導致了他下肢終生殘疾。
  小九說這件事情的時候,還告訴我,怨恨真是一個魔鬼啊,薑生。
  怨恨確實是一個魔鬼,可是原諒談何容易呢?尤其麵對那些本應該是最親愛的人帶來的傷害。
  就象小九不能原諒她的母親,我不能原諒父親,而天恩不能原諒天佑一般。
  程天恩看著我一臉驚慌地杵在原地,,輕輕地笑,聲音恢複了原先的柔和,他拉過我的手,看著上麵紅腫的咬痕,說,薑生,你不必害怕,我是千萬分不會傷害自己的東西的,這不過是一個標記而已。我就有一個這樣的愛好,是我的東西,我千分小心,萬分小心地做上標記,我怕程天佑跟我搶。說到程天佑,他竟然流淚,象個無辜的小孩,無助地看著我。
  我將手迅速地抽回,轉身離開,卻被程天恩一把抓住,他從身後拿出厚厚的一遝相片,還有一遝厚厚的報紙,說,怎麽,薑生,你不相信,我不會傷害你?你看看這些相片,這些報紙,如果我要傷害你的話,我早就將這些東西發到你們學校每個角落裏了。我哥哥是不怕的,可是你,薑生,你該怎麽辦呢?然後,他繼續笑,很開心的模樣,把報紙和相片統統扔給身後的人,說,將它們都毀了吧,別嚇壞我們的小薑生。然後,他輕輕地在我手背上一吻,嚇得我一身冷汗,急忙將手抽回。
  他抬頭,微笑,說,薑生,有沒有人告訴你,第一次吻你的時候,吻你手的那個男孩,是值得你托付一生的人呢?
  我看著他,感覺天都壓在我的頭頂上,呼吸特別困難。程天恩笑,說,看,薑生,你還是回教室好好放鬆一下吧。還有,他輕輕地說,還有,有空的時候,我一定會來看你的!
  我沒等他的話落下最後的章,狠狠地將他推倒在地,飛身離開了這個惡夢一樣的地方。我並沒留意,從車上下來一群人,他們趕到程天恩的身後,將他扶起,氣勢洶洶地向我走來,最終,他們被程天恩給搖手製止。
  或許,真如他所說的,薑生,我不會傷害你的。
  這個名字太罪惡了,就是在睡夢裏,都讓我難於幸免於它的荼毒
  程天恩的出現讓我心有餘悸,那晚,我沒有去上晚自習,也忘記了同涼生和北小武談論怎樣給金陵慶祝生日的事情,而是獨自一個人縮在被窩裏直發冷,夢魘隨行。
  那個該死的程天恩,活生生地將我這麽一個熱愛生活的小青年給嚇成了林黛玉。
  金陵那天晚上,也很早回了宿舍,她看著我病懨懨的模樣,問我,薑生,薑生,你怎麽了?
  我抱著金陵哭,我給她看我手上的傷口,我說,從小到大,他奶奶的,就沒有人象程天恩這龜孫子這麽折磨我。我真不知道這個男人是不是從小就沒肉吃啊,怎麽對肉這麽感興趣啊。再說,我頂多也是一個小排骨,有什麽好啃的啊?
  金陵不知道是不是看了我的傷口的原因,身體一直在發抖。她握著我的手,久久不能言語。我想,金陵這樣的女孩,跟我一樣,也沒見過什麽大世麵,估計,程天恩的驃悍行徑也將她給嚇傻了。
  我最後靠著金陵睡著了,而且很安穩。當有一個人在你睡覺的時候,守護在你身邊,你總會覺得特別安全。迷糊中,我仿佛仍能看見她靠在床欄前,手裏抱著曆史書,嘴巴輕輕地開開合合背誦著曆史題,但是,我似乎感覺她更象是在夢囈,傻傻地念叨著,天恩,天恩。
  唉,這個名字太罪惡了,就是在睡夢裏,都讓我難於幸免它的荼毒。
  一時之間,四分五裂
  北小武終於象瘋一樣奔回了魏家坪,因為,他母親這次不是病重,而是病危。我同涼生也跟著他瘋奔回家。
  那個本來張揚的女人躺在自家的大屋裏,瘦得不成人形。
  我突然想起,她往日的淩厲樣來,到別人家去,不帶點東西,是不肯離開的。同北叔吵架,每日每天都不死不休的感覺。
  北小武抱著她嗚嗚地哭,他喊她,媽,媽,我是小武啊,咱們去醫院吧。
  北小武的媽媽就睜開眼,看著他,臉上透出星星點點的欣慰來。他們的親戚全都在周圍,唯獨北叔沒有從河北趕回來。
  北小武不顧一切撥通他父親的電話號碼,號啕大哭,他說,爸啊,爸,你快回來吧,媽媽不行了,就是以前她再不對,你也原諒她吧。
  北叔一直對北小武的母親心有成見,原因是她總是無中生有給他添了很多的麻煩,她總是四處宣揚她的不幸,宣揚北小武父親的負心。可是,眼下看來,北小武的父親並沒有給北小武搬回什麽小姨娘來,所以,這很多年來,他們夫妻的關係很僵。
  電話那端,北叔似乎也哭了,但是,他並沒有應承要回來,隻是說,他對不起她,讓北小武替他好好陪陪她吧。
  北小武最後對他的父親破口大罵,罵他不是男人,罵他小肚雞腸,罵著罵著還是哭,還是哀求父親回來。我同涼生看著北小武鼻涕眼淚流成一團,卻不知道怎樣去安慰,心裏特別難受。北小武見求不動父親,最後,將手機哐當摔在牆上。
  一時之間,四分五裂。
  北小武的母親最終閉上了雙眼。
  她沒有去醫院,她跟北小武說,她今天喝了一點農藥,因為病痛確實太辛苦了。她說,她要去天宮做七仙女了。那時候,她的意誌已經迷幻了,可是,當眾人給她灌綠豆水解毒的時候,她的牙齒卻咬得死死的,緊緊的。
  這個時候,我才理解,她為什麽要喝農藥,因為,她求死的決心是這樣的大。而她又沒喝太多,因為,她非常想見見她的兒子。她從小驕傲到大的兒子。
  在她停止呼吸前的一段時間,她特別清醒。那時,隻有我同北小武陪在她身邊,別人都去忙著準備她的後事去了。而涼生,先回家照顧母親去了。
  她對北小武說,其實,並不是她對他父親造謠,她幹枯的手拂過北小武的臉,她說,孩子,女人的直覺是很靈的,媽媽和爸爸的事情,不是你們小孩子看得那麽通透的。然後,她殘喘著,說,小武啊,這一輩子,你得做個好人啊,不要象媽媽這樣,更不要象你爸爸。然後她看了看我,有些遲疑,但是,最終還是說了出來,她說,你爸爸,這輩子想出人頭地,所以一直是不擇手段。很多年前,魏家坪的那場礦難,埋了那麽多活生生的人。五十條人命啊……隻是為了從姓楊的手裏奪過煤礦的開采權……
  我當時象傻了一樣站在原地,我突然能理解,為什麽北叔一直以來對我這麽好,對涼生這麽好,對魏家坪所有的小孩都不錯。原因是他內心的惶恐,內心的不安,時時刻刻灼燒著他,讓他不得不對我們這些失去親人的孩子做一些補償,這個樣子,他的良心才能得以安慰。
  原來,金錢是這樣的牛B,可以讓人殺人放火,無所不用其極。就在這一刻,我對美好世界殘存不多的本真又坍塌了一半。
  北小武也停止了哭泣,傻傻地看著母親。他根本不願意相信,此刻母親所說的一切。他同涼生,同我,本來是最好的朋友,而現在,卻成了有著這樣淵源的仇人。而他的父親,那個一直令他敬重的男子,頃刻之間,竟然成了一個身負血案的殺人凶手。
  北小武的母親在停止最後一口氣的時候,緊緊抓住了北小武的手,幾乎用盡全身力氣。她說,小武啊,無論別人和我多麽恨你父親,你都不要恨他啊,因為,你沒有這個資格啊……話說到這裏,她就不停地喘息,喘息,越來越重,越來越急促。
  到最終,她也沒將剩下的話說完整,就離開了。
  是啊,世界上哪有子女有痛恨父母的權力。或者,我對父親的痛恨也是這樣沒有理由的,畢竟,他賜給了我生命。
  聖誕節的時候,要吃一個蘋果
  北小武母親的離世,讓冬天特別早地到來了。
  北小武變得異常沉默,常常對著書本發呆。每次,從他們班門口經過的時候,看著他那個樣子,我的心就無比酸楚。我想,如果,如果小九看到了,會不會心疼,會不會不流淚呢?
  他一直沒有再聯絡他的父親,而我也沒有將北小武母親臨終前的話告訴涼生,,我寧願那隻是她說的瘋話。我不想涼生再次難過,事情過了那麽久了,很多事情都可以隨時間湮滅掉。
  雪花隨著聖誕的到來,來到了北方的城市。北方一直缺少南方的山明水秀之色。但是,每年冬天的時候,北方的雪確實漂亮得異常。
  我同程天佑好象很久沒有聯係了,不知道他曾經說過的那些動聽的話,是不是還是算數的。我想,如果是算數的,那又怎樣?我喜歡他麽?想同他在一起麽?我還記得在別墅的那個夜晚,他的手覆在我的手上,很溫暖的掌心,很明淨的微笑。至少,在黑白鍵盤流淌的悅耳音符中,我感覺到了很大的開心和幸福感。
  我想,我一定一定好好記住那個夜晚,對我這樣的女孩子,無論當天,誰是王子,我能記住那個夜晚的瑰麗和夢幻就已經足夠溫暖的了。美好的回憶就象一枚葉子,擱置在你心底最隱秘的地方。等待垂垂老去的那天,然後,你再拿出來看看。當蒼老的你,如果還因為這枚寶貴的葉子,會象一個少女一樣微笑時,那麽,這一生,總算沒有白白地經過。
  下課後,雪地裏就堆滿了腳印,大大小小,歪歪斜斜的,高中生活,下雪是一件蠻令人開心的事情。
  記得高中的第一年,我第一次意識到聖誕這麽一個美好的節日時,我曾經跟涼生賴著要禮物。涼生最終在學校周圍的小飯館裏,請我吃了一道糖醋裏脊。從那天後,我就開始有一些很白癡的念頭,我想如果天天是聖誕該多好啊,那樣,我得吃多少糖醋裏脊。
  這樣的話,我沒有說給涼生聽,我怕他心疼。
  心疼我是一個拿著糖醋裏脊或者紅燒肉做終極理想的孩子。
  這件事情,我偷偷說給北小武聽過。北小武請了我吃了小半月的糖醋裏脊,直到那個叫小九的女生出現,他忘記了他背負的責任,大腦直接成了空殼,將我扔在一邊,天天同小九膩歪在一起。
  或許,我對小九最初的不喜歡,可能也與吃不到糖醋裏脊有關。
  唉,私下裏,我真是一個小人。
  中午的時候,在宿舍裏,金陵給我削好一個蘋果,放在手裏,說,薑生啊,聖誕節的時候,要吃一個蘋果,那麽,下麵的日子,你便會平平安安,你所想的事情也都會有完美的結果。
  我衝她吐吐舌頭,多少年了,我吃了無數的蘋果,也沒見得我生活得多麽平安啊。但是,我仍然對金陵的好心表示感謝。畢竟我得好好表現一下自己是一個心存美麗願望的女孩不是。
  下午的時候,我也學著金陵的樣子,送給北小武跟涼生每人一個紅蘋果,他們都為我的體貼表現得無比開心,雙雙當著我的麵,在冰冷的雪地裏啃蘋果。結果,他們雙雙啃出一條蟲子來。
  我的手怎麽就這麽背呢,剛從學校的商店挑的兩個蘋果。千挑萬挑,竟然都挑了兩個長了蟲子的?我發誓,它們的表麵光滑無比,豔麗無比,根本看不到任何疤痕和蟲眼。
  北小武把蟲子撈出來,扔在地上,活活凍死了,然後他繼續大嚼。我想他一定是記起,那個叫小九的姑娘,因為小九也曾經說過,聖誕的時候,你一定要吃蘋果。不過她的版本是,如果,聖誕節的時候,你吃蘋果,你所期望遇見的人,就會平平安安地出現在你的麵前,而且,終身,他都將平平安安的。而且,你們之間,一定會有一個完滿的結果。
  忘了說,小九就是在那個聖誕,啃著蘋果滿街亂晃的時候,遇見北小武的。北小武看見她紅得跟胡蘿卜一樣的小手,搭訕了一句,你這樣不冷麽?三九天的啃蘋果。
  就這樣,他們認識了。
  所以,小九一直都這麽跟北小武說,跟我們說,她說,聖誕節的時候,你一定要吃蘋果。
  北小武,現在在我麵前一口一口地嚼著蘋果,我知道,他肯定也想起了小九,否則,他不會嚼著嚼著,眼圈就漸漸地變紅了。
  我扯扯他的衣裳,說,咱們今晚就去金陵那裏聚會吧!畢竟是聖誕夜了,一起祈禱一下,咱們明年都能金榜高中。
  我提議到金陵那裏去,是因為去北小武那裏不方便,因為何滿厚就在他的對麵。我知道涼生不喜歡見到他,而我,雖然救了他,但是,我也不願意見到他。有些人,總是你的傷,讓你不願意麵對。
  當天傍晚,我們四個人均跟自己的班主任,請了病假,說是吃蘋果吃得肚子疼,要去診所裏檢查一下。現在想想,當時幸虧我們的學校沒有診所,要不,我們怎麽可能有這樣美好而簡單的借口呢。
  當天晚上,我們象雀躍的小鳥一樣,飛出了校門。我們準備先到超市裏去買點水果零食可樂一類的東西,再飛奔金陵的小窩。唉,我真沒出息,一提吃的,腳上就跟長了烽火輪一樣。
  學校門前三十米處是公路,路燈象一個個沉默的少年,對心事緘默不語,雪花依舊在空中飄飛,如同上帝撒向人間的花瓣。我的視線就在這漫天雪花和燈光下變得迷離起來,腳步突然遲疑了起來,因為正對著學校的路燈下,我看到了一個孤單的人影,在燈下不停地徘徊,徘徊,心事滿懷的模樣。
  不僅是我,我身邊的北小武也停住了步子,我轉臉,看著他,他臉上的肌肉開始抽動,鼻尖開始冒汗,雪花一片一片落在他的肩膀上,時間仿佛就定格在那一秒鍾。
  當路燈下的那個人影站住,抬頭的那一刻,北小武再也停不住腳步,象發瘋一樣跑過去,他的聲音抖動得厲害,幾乎壓抑地嘶啞,他喊,小九。
  是的,是的。
  是小九。
  怎麽會是小九。
  竟然會是小九!
  我看著北小武抱起那個孤單的女子時,眼淚吧嗒吧嗒地掉了下來,討厭啊,怎麽聖誕節讓人流眼淚呢。
  我們的小九,北小武的小九,她竟然回來了!
  在這個下著雪花的聖誕,她象一片潔白的雪花飄落在我們麵前,一身潔白,似乎全世界的紛擾都與她無幹。
  我的眼淚不住院地往外流,小九,小九,她真的回來了。
  如果,如果,如果你也想遇到一份久違的幸福,那麽聖誕節的時候,請你一定要完整地吃一個蘋果,那麽你等待的人,一定會在某個飄雪的聖誕,重新出現在你麵前。
  他難過,因為……薑生啊……對不起……雪王子愛不起你
  在金陵的房間裏,紅紅的爐火映著我們三個年輕人紅彤彤的臉龐。涼生同金陵在廚房裏弄火鍋材料,我在桌子前做大燈泡,對著小九傻笑。她瘦了不少,不象以前那樣圓潤了,但是似乎更清麗了。
  涼生在廚房裏喊我,我很不情願地挪到廚房裏,看著涼生,我說,幹什麽啊?小九回來,我還想多看幾眼呢。
  涼生說,好薑生,你怎麽就這麽願意做大燈泡呢?
  我偷偷從他擺好的盤子裏拿了一塊瓜條,塞到嘴巴裏,笑,說,哥,關鍵是小九不象未央那麽難伺候,你看我什麽時候給你和未央做電燈泡了?我敢麽?我早就給未央掐死喂鳥了。再說了,我是北小武的正室夫人,這都是眾所周知的,我家相公納小妾了,我能不去看看麽?
  涼生無奈地笑,將一塊蜜餞放到我的嘴巴裏,他說,薑生,你別對未央有那麽多的意見,其實,她的人不錯。好人家的女孩子,總是性格乖張一些,但是,總的來說,她還是不錯的。
  我撇撇嘴,說,情人眼裏出西施,我才不要你管呢。說完,我又打算跑到小九跟北小武麵前見證他們的喜悅時刻。
  涼生拉住我說,薑生,走,咱們到陽台上看雪花。你別去湊熱鬧了好不好?
  我同涼生到陽台上看雪花。
  那天的雪下得真大,空氣也不是特別的冰冷。我仰著臉,雪花落在我的眉毛上,不久,溶化消逝,就象從來沒有出現在這個世界上一樣。
  涼生站在我的身邊,穿著厚厚的棉衣,鼻尖紅彤彤的。我看著看著,眼睛就發酸。他奶奶的,我吃了這麽多年的蘋果,願望怎麽就永遠不能實現呢?是不是,我就是那個上帝遺忘了的小孩,永遠找不到自己想要的糖?
  涼生看了看我,他說,薑生,薑生,你怎麽了?你是不是受什麽委屈了?
  他這麽一問,我的眼淚就掉下來了。我抱著他哇哇的哭,就象小時候那樣肆無忌憚地哭,很多年後的現在,這已經不是我熟悉的懷抱,更不是我可以取暖的懷抱。盡管在那些沒有憂慮的年代,這個懷抱給了我世界上最大的溫暖。但是,這終究是不屬於薑生的,不屬於那個叫薑生的小孩的。我一邊哭一邊囈語著“哥哥”兩個字。因為我找不出什麽話來做對白,找不出任何借口來解釋我的眼淚和悲哀。
  涼生不知所措地看著我,卻不知道怎樣來安慰。雪花劃過他天使一樣的麵容,落進我的衣領中。我的身體抖了一下。
  涼生說,薑生,你是不是冷啊?要不,咱們回屋吧。
  我搖搖頭,說,哥哥,我想多和你呆在一起看一會兒雪。
  這麽長的時間裏,我很少和涼生單獨呆在一起,以前同涼生在一起的時候,我總是看著天空,問了他很多傻問題。有一次,下雪的時候,放學的路上,他一直牽著我的小手,唯恐我滑倒。那時,我看著天空的飄雪,問他,哥哥,你說,天空為什麽會下雪啊?是不是有什麽神仙不開心了?
  涼生愣了一會兒,對著我笑,說,是啊,有神仙不開心了。
  我說,那哥哥,是哪個神仙不開心了呢?他為什麽不開心?當時,我隻知道,七夕的時候,牛郎織女相會的時候,因為悲傷,他們會流眼淚。
  涼生將我背過清水河,那時的清水河特別的滑,每年,總是有一些小孩從橋上滑下去,很多小孩就這樣失去了生命。涼生說,我的小命很重要,因為,我得留著小命將來吃他給我做的紅燒肉。
  涼生將我背過河,又想了半天,才慢吞吞地回答案,他說,因為天上的雪王子喜歡上了我們的薑生,但是,他卻注定不能娶她,因為,神仙是不能和凡人結合的。每當他想薑生的時候,就會下一場雪,隻希望,雪花能替他到凡間來陪伴他的薑生。
  我當時聽得心裏美美的,臭美的覺得自己的魅力真大,連神仙都對自己動了凡心。但還是撅著嘴巴,對涼生說,我才不是他的薑生呢,我是涼生的薑生。
  涼生就笑,眼底閃過隱隱約約的悲傷,這是我發現不了的悲傷,就如同我心底的悲傷一樣,永遠見不了天日。
  我看著廚房裏金陵在忙碌,抬起眼睛,望著涼生,嘴巴輕輕地蠕動,聲音異常幹澀,我喊了他一聲,哥。
  涼生低頭看看我,輕輕應了一聲。
  我的眼淚汨汨流下,我說,哥哥,天空為什麽會下雪啊?是不是有什麽神仙不開心了?
  涼生的身體一振,他的眼圈也紅了起來,他低頭看著懷中的我,聲音無比的低沉,似乎是在壓抑了很多心事一般,句句艱難,他說,因為……天上有一個……叫做……雪王子的神仙,他……喜歡上了我們的……薑生,但是,他卻注定不能……娶她,甚至……不能去愛……她,因為,神仙是不能和凡人結合的……
  說到這裏,涼生的眼淚就狠狠地流了下來,落在我的臉上,灼痛了我的皮膚,一寸一寸,迅速灼燒到我的心髒,頓時,四分五裂,疼痛就象崩地裂的傷,不可扼製地侵吞了我每一根神經,每一個細胞。
  涼生,一邊流淚,一邊艱難地說完最後的話,他嘴唇顫抖不已,每一字,每一句,仿佛是蹦出來的一般,他說,每當……雪王子……想薑生的時候,就會向人間……拋散……一場雪。隻希望,雪花能替他到凡間來陪伴他的薑生。因為,他難過,因為……薑生啊……對不起……雪王子愛不起你……
  雪地裏,我聽到涼生的心跳,還有他無助的眼淚,就這樣滴滿我的臉。
  原來過了那麽久,屬於我的人和物,一切都沒有改變
  那一夜,我們五個人湊在一起吃火鍋,平安夜,誰來佑我們平安?我的涼生,還有北小武,以及小九的眼睛都紅得跟兔子一樣。
  在雪地裏,我最先收起了哭泣,就象剛才沒流過眼淚一樣,我對涼生笑,我說,哥哥,小九回來了,我們該開心才是啊!我不好,不該流眼淚,我隻是一想小九受過那麽多傷害,終於回到了我們身邊,我開心,開心就會流眼淚……
  涼生仰著臉,看著天空。雪已初睛,他揉揉眼睛,說,沒事,沒事,隻是,我剛才想起了你的小時候,就覺得沒多讓你多吃幾頓紅燒肉,所以,難過,就哭了。薑生,你別難過啊,今天是聖誕節,我們得開心呢。
  金陵看看我,又看看北小武,再看看涼生和小九。最後,小九打破了沉默,她將脖子上的圍巾扯下來,拿起筷子,衝我們吼,說,奶奶的,你們都哭什麽?你們的小九姑奶奶回來了,多喜慶的事兒啊,你們還一個一個多愁善感地給我裝兔子,小心我把你們仨給涮火鍋!
  她這麽一說,氣氛突然輕鬆了好多,我們都動起筷子,跟豬一樣吃起火鍋來。紅紅的辣椒油,吃得我們直冒汗。
  小九回來了,我那麽開心。可是當她一直在我們麵前沉默的時候,我突然有一種物是人非的滄桑,心裏特別難受,而現在,她突然又活蹦亂跳地抖出那副小飛妹的“嘴臉”來,我的心頓時覺得踏實了不少,我覺得無比的開心,原來過了這麽久,屬於我的人和物,一切都沒有改變。
  夜裏,涼生和北小武回到北小武的出租屋裏。金陵睡在靠近暖氣片的地板上,我和小九擠在床上,說了一晚上的話,我們都是無比的累。我將腦袋靠在小九的胳膊上,我輕輕地喊她的名字,我說,小九,小九。
  我吐吐舌頭,我說,小九,你回來了,我好開心啊!
  小九拍拍我的腦袋,說,薑生,奶奶的,你還真是兔子不吃窩邊草,把我們家小武還是原封不動地給我保留著啊!
  我笑,鼻子有些酸,這個沒良心的小九,她就不想北小武的好。我說,是啊,是啊,我可怕動了你心愛的小妾,你回來了拿來刀把我大卸八塊。
  小九笑,奶奶的薑生,你的嘴真甜。然後她伏在我耳朵邊小聲地問,薑生,涼生跟未央分手了麽?怎麽換了一妞?她指了指睡在地板上的金陵,說,這妞好眼熟啊。
  我說,小九,你認識她的,你忘記了麽,以前,北小武還琵琶別抱地喜歡過這妞啊,你認識他的。
  小九說,我知道我認識她,我的意思是,以前我沒留意,怎麽現在看了,才發現,她太眼熟了,但是我又想不起到底以前我們在哪裏見過麵。然後她胡亂地把被子蓋在身上,說,算了,不想那麽多了。奶奶的,這樣就挺好的。說完就呼呼大睡了。
  有一個叫做程天佑的男子,他象極了涼生,他愛著我,喜歡著我
  我一直想,是不是小九回來了,北小武就可以放棄他考上大學的夢想了。沒想到的是,他竟然變得比以前還用功,而且搬回了宿舍,把自己的小窩騰給了小九。
  我跟小九笑,看樣子,你注定要做狀元夫人了。
  小九笑,切,狀元夫人,你不會說,就別弄出這些來路不明的詞來糊弄我這個文盲。這叫誥命夫人,不叫會麽狀元夫人。你還皇帝夫人呢!說完特別鄙視地看了我一眼。
  我本來打算讓小九跟金陵住一起,因為何滿厚就住在北小武的對麵,我總覺得這樣不太方便。對了,何滿厚的身體已經恢複得差不多了,而寧信給我留下的錢,似乎也剛好花盡了,我想等元旦過後,就讓腿腳利落的他趕緊回魏家坪吧。
  而且,我覺得何滿厚確實不是個好人,每次我和金陵去給他送飯的時候,他總是有些不懷好意地看著我們。如果說,是青春期的小女孩,心理太過敏感了,我也隻好承認,但是他的眼神確實讓人感覺特別不舒服。
  或者北小武說得對,我不該將一個白眼狼救回家。
  不過,我還是沒有將自己的不放心說出來,因為何滿厚最近一直不在出租屋,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裏。這樣,小九住在那裏,比較穩妥一些。
  經常過來看小九,看到她跟北小武在陽台上對著彼此吹“仙氣”,小九對著北小武吹一口“仙氣”,說,變,變成豬!
  北小武就將自己的鼻子戳扁,扮成豬的模樣。小九就很開心地哈哈大笑。冬日的寒氣在她臉上塗上粉紅的胭脂色,讓她看起來,非常漂亮。她在北小武麵前笑得跟個孩子一樣。
  北小武扮豬扮夠了,就對著小九吹了一品仙氣,說,變,變小雞蛋!
  小九就踹北小武,說,你奶奶的,你才是雞蛋呢!
  看他倆掐架的時候,我突然想起了程天佑。以前,我們倆湊在一起的時候,沒有兩句話,我們就掐成了一團。程天佑絕對沒有北小武可愛,北小武總是讓著小九,而程天佑總是想在我麵前裝霸王。
  可是,最終,我們不再吵架了。他卻象從這個地球上蒸發了一樣。我甚至懷疑,世界上根本就沒有這個叫做程天佑的人,他不過是我大腦中的一個想象,我自欺欺人地欺騙著自己,有一個叫做程天佑的男子,他象極了涼生,他愛著我,喜歡著我。
  我看著北小武同小九,他們那麽幸福地說笑著。我也在遠處跟著傻傻地笑,我在想,會不會有那麽一天,我也象小九一樣幸福。
  想到幸福兩個字,我的手背就隱隱作痛。我抬起手臂,程天恩給我咬的傷口已經結痂,脫落,留下了牙痕,在我光滑的手背上,看得我心一直發冷。
  再次遇見程天恩,是在金陵的房子外,那天,我給金陵去送準考證。周末有考試,而這丫頭今天沒有來讓課。我不得不將準考證給她送到房子裏去。總不能讓她耽誤了明天的考試不是。
  程天恩從我身後移出來,他喊我,薑生,聲音無比溫柔,卻讓我出了一身冷汗。
  我轉頭,看見他,坐在輪椅上,衝著我很善意地微笑,他裹著厚厚的圍巾,頭發很飄逸地落在圍巾上,讓他看起來好象是畫中的男子一般好看。他說,怎麽,薑生,這麽快就將我忘記了?
  我收起了自己的花癡,轉身想跑。卻見兩個男子從巷子裏走出來,擋住了我的去路。我看著他們凶神惡煞的模樣,心裏一陣哆嗦,停住了腳步。
  程天恩對那兩個男子擺擺手,故作生氣的表情,說,你們這個樣子,把我的薑生嚇壞了怎麽辦?然後他慢慢地靠近我,說,薑生,我們真是緣分啊,所謂人生何處不相逢,說的就是你和我吧。來,讓我看看,你手上的傷口,還疼麽?我當時真是不該那樣,弄疼了你,你不知道,回去之後,我的心多麽難過。我自責啊。
  說完,他伸出修長的手指,試圖拉我的手,被我一把甩開。
  我當時已經把他逼瘋了,我當時想,大不了奶奶的我英勇就義,也不要再受這個變態的小公子的騷擾,這樣下去,我非發瘋不可。所以,我甩開手之後,就衝他吼,我說,你這個人怎麽心理變態啊?你到底有完沒完了?你非要看著姑奶奶死在你麵前你才開心是吧?
  程天恩看著我,並沒為我的反應而有任何吃驚的表情,他拍拍巴掌,說,精彩,真精彩!多麽個性的小姑娘啊,怪不得程天佑會喜歡。說完,他對著同來的人笑,說,薑生,怎麽辦,你剛才不衝我發脾氣的話,我本來想將你讓給我哥哥,可是,你發脾氣了,你好威風了,我就喜歡上你了。怎麽辦?你為什麽要讓我這麽喜歡你呢?
  程天恩確實是一個瘋子,而且瘋得不輕。他身上有一種將人逼到窒息的鬼魅氣息,就象一種黑暗的勢力一樣,不知不覺間,擾亂你所有的生活,所有的思維。
  我看著他略帶幽藍的眼神,感覺自己的心跌到了穀底。
  他說,薑生,你別這麽幽怨地看著我,好象我虐待了你一樣,我怎麽舍得呢?你有什麽事你就去辦吧,然後他轉動輪椅,轉身離開。離開時,還不忘回頭給我一個魅惑至極的笑,他說,薑生哦,我想你的時候,就會找到你的,別躲我,我會難過的,難過的話,我容易衝動,衝動的話,我容易做傻事。說完,他象鬼魅一樣離開了我的視線。
  我踉踉蹌蹌地走進金陵的房子,她麵容也蒼白,看到我,她艱難地笑了笑,說,薑生,你怎麽來了?
  我說,給你送考試證件。
  然後說了幾句話,我就離開了。程天恩好象是一片巨大的烏雲,在我的心裏投下了極其濃重的陰影.
  至今,我還記得你第一次哭的模樣
  考慮過後,有幾天講評試卷的時間,這兩天,我們就比較輕鬆。
  我似乎沒有受到程天恩這個瘋子的影響,成績依舊強勁,班主任很滿意地看著我,說,薑生,你跟你哥,將會是我們學校的驕傲,好好考!
  由他的話看來,涼生的成績肯定也不錯。北叔曾以說過,薑涼之是魏家坪唯一的文化人,薑生,涼生,你們倆將來會是魏家坪更大的文化人。
  我從來不敢想象,北叔居然是那場災難的製造者,從來不敢想象。我隻以為那是上天給我和涼生的命運帶來的糾結所在,並沒有想到,導致了我家族悲劇的會是北叔。
  一直以來,我很猶豫,要不要告訴涼生,要不要讓他知道。可是,知道了又能怎樣?難道能將我退回到十四年前的那個黃昏麽?
  如果,沒有這場礦難,涼生應該很幸福地成長在城市裏,象個王子一樣,無憂無慮,不需要經曆那麽多的辛苦和酸楚。
  而我,也會在那個陽光掛滿半個山坡的美麗午後,和小咪一起等待媽媽從外麵農作回來,然後甜甜地喊她一聲媽媽。那麽她這一生,雖然委屈,但不至於象現在這麽苦痛。
  我可以對著魏家坪上任何一個小男孩做鬼臉,他們都不會象你一樣,被我難看的鬼臉嚇得大哭,用胳膊擋住臉,努力地憋住聲息,涼生,至今我還記得你第一次哭的模樣。當時我就告訴自己,一定不要再讓你流淚了。
  這是一個四歲的小女孩,對一個六歲的小男孩萌生的最初心願。也將是她一生不會變更的心願。
  金陵的成績似乎並不如意,她埋在宿舍的鋪上哭了很久。我都不知道該怎樣安慰她。我拍拍她的肩膀,她突然抬頭,望著我,她說,薑生,我問你一件事情,你要跟我講實話。
  我不理解她為什麽變得那麽嚴肅,但我還是很認真地點點頭。
  金陵說,薑生,你喜歡過麽?你真真正天上地喜歡過麽?
  我難過地點點頭。
  金陵說,那麽你會為你喜歡的人做任何事情麽?
  我還是點點頭。是的,如果他能幸福,我可以做任何事情。
  金陵笑,擦擦眼淚,說,那麽薑生,你有好朋友麽?
  我點點頭,毫不遲疑地回答,當然了,你和小九,都是對我很重要的朋友。
  金陵的臉突然變得非常憂傷,眼睛緊緊地盯住我,生怕錯過了我臉上的任何表情,她說,那麽你會為了你喜歡的人傷害你的朋友麽?
  我先愣了一下,然後笑,說,你這是開什麽玩笑呢?當然不會了。而且這樣的假設也根本不可能存在。那,那金陵,我小心翼翼地看著她,說,你這些問題都與你成績有關呢?還是與牛頓三定律有關呢?
  金陵收住眼淚,說,薑生,你討厭。我不是理科生,別跟我講什麽“牛頓三定律”。
  我並沒有關心金陵為什麽問我這樣的問題,因為北小武在宿舍樓下等著我,今天我們要到他那裏找小九,他考得不錯,想“大宴賓客”。
  我隻是覺得這一刻,世界上充滿了血腥的味道,突然不見了陽光
  當我同北小武興衝衝地來到小九的屋外時,就聽到小九發瘋的呼救聲。北小武將手中的水果扔了一地,瘋一樣衝上樓去。我緊緊跟在他身後。
  推開房門,卻看見何滿厚正將小九死死地壓在身下,撕扯她的衣服,小九的頭發亂成一團,臉腫得老高,可能是被何滿厚給打傷的。
  北小武瘋一樣地將何滿厚揪起來,狠狠踹在地上。何滿厚沒有想到我們會回來,他可能認為這個屋子已經換了人。就象我根本不會想到,他會突然回到出租屋一樣。
  小九躲在我的身後,嘴角噙著血絲。她象一個受驚的小鹿一樣,驚恐地看著北小武同何滿厚摔打成一團。
  何滿厚雖然不高,但是年富力強。所以盡管北小武很高,但是畢竟精瘦,也占不了太大的上風。
  我的臉上熱辣辣的,我覺得這一切都是我給北小武造成的,所以,羞憤之下,我掄起暖瓶“咣當”砸在何滿厚後腦勺上,何滿厚重重倒在地上,不停喘息。
  北小武衝我吼,他說,薑生,你他媽的給我看看你救的白眼狼。說完,他將小九緊緊抱在懷裏,不停地給她擦臉上的傷,小九呆呆的,一句話也不說,隻是掙脫著要離開這裏。
  何滿厚在地上咧著嘴衝北小武笑,他晃著肥胖的手指指著北小武,不就一雞窩出來的女人,你這瘋小子跟我急什麽?
  北小武伸出手給了何滿厚幾拳,他象瘋了一樣,眼睛血紅。他說,你再給我侮辱小九,我廢了你!
  何滿厚仍然笑,晃著腦袋衝北小武指手劃腳,很吃驚卻很輕蔑的表情,怎麽,這是你女人?
  北小武說,他媽的,我是你北爺爺,她就是你北奶奶!
  何滿厚笑得特別開心,整個樓裏,隻有他瘋狂的笑聲,他指著小九,說,北小武,你們北家真他媽是一窩畜生!你爸玩完了的爛貨,再扔給你,你他娘的,還拿著當寶貝啊!
  他的話,讓周圍的空氣都凝固了。何滿厚得意地笑,說,怎麽了,你會不知道,這婊子的媽現在還在河北伺候你老子吧,而這婊子還是小雛兒一個的時候,就跟你爸上了床,整個他身邊的人沒有一個不知道,你爸太不是人了,怎麽弄了一頂綠帽子扣在自己的兒子身上?
  何滿厚越說越得意,根本上沒留意自己的血已經淌了一誌。
  北小武象雕塑一樣呆立在原地。小九的臉變得煞白。她怎麽也不會想到,北小武竟然是將她媽媽帶走的那個男人的兒子,而她曾經的不堪,本來漸漸被子我們淡忘,在今天卻被更清晰地放大在北小武麵前,更重要的是,那個老男人,居然是她喜歡的男孩的父親。就在這一刻,小九崩潰了,淒厲地慘叫了一聲,就衝出門外了。
  北小武的血液已經開始倒流了,整個臉都變得扭曲起來,他狠狠地將拳頭砸在門上,鮮血直流,然後,他不顧一切衝出門外,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去找小九。我隻是覺得他象一頭發瘋的雄獅,充滿了危險。
  我當時覺得整個世界都亂了,何滿厚在地上苟延殘喘。我不知道該怎麽辦,我隻是覺得這一刻,世界是充滿了血腥的味道,突然不見了陽光。
  從那天起,我一直生活在自責之中,我覺得是我的傻,導致了小九同北小武的不幸。我真的特別痛恨我自己,我如果有那麽多同情心,為什麽非要濫用在那個叫做何滿厚的小癟三身上。就因為我的同情心泛濫,我間接傷害了小九,傷害了北小武。
  那些日子,彷徨似乎成了一個巨大的容器,將我的整個心髒都裝在裏麵,除了彷徨還是彷徨。我想要的快樂和幸福,就好象在命運的反手和覆手之間。我本來開心的在反手的幸福中微笑,在覆手之下,一切全都失去。
  我找不到小九,也找不到北小武。我天天在學校的圍牆邊看外麵的世界。我想象著北小武帶著小九回來。然後,他們幸福地對我笑,說,傻薑生,那隻是你的一個噩夢。
  可是,他們一直沒有出現,我所見到的隻是川流不息的車輛在這個城市裏穿行,如同流水一樣,不知道裝載著誰的喜悅抑或悲哀。
  因為北小武的母親已經去世,而北小武的父親也找不到具體的聯係方式,學校也無法找到北小武,更無法找到他的家長進行思想教育。
  我問涼生,我說,哥,我是不是一個很討厭的女孩啊?我怎麽給大家添了這麽多麻煩?我說,我害了北小武,我害了小九……
  涼生的手緊緊地握住我的手,他說,薑生,別胡說,北小武不會怪你的。這樣的事情,是誰都預料不到的。
  我就哭了,我說,哥,北小武都罵我了,他說是我害了小九。哥,其實我不想這樣的,我真不想這樣的,我那麽希望他們幸福。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不是嗎
  北小武是在春節放假前回到學校的。他回來參加了考試,也接受了學校的處分。
  我和涼生去找他的時候,他根本不肯看我。我站在涼生的身邊,無比的委屈。涼生問他,小九也回來了麽?
  北小武點點頭,不說話。
  我張張嘴巴,想同他說話,卻被涼生輕輕地拉住。涼生說,那有時間,我們去看看小九,她現在在哪裏?
  北小武搖搖頭,說,我也不知道,小九說,她想見我的時候,就來找我。涼生,你別擔心我了,我沒事的。說完,他連看我都沒看,就離開了。
  我抬頭看看涼生,涼生轉過臉,看著我,眼睛水一樣濕潤,他說,薑生,別難過,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我相信涼生,他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就相信,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我是在小巷子變碰到小九的,她正陪著一個瘋瘋傻傻的中年女人在吃小龍蝦。那個女人坐在她對麵,小九很耐心地給她剝開殼,放在她嘴邊。中年女人吃得很快,眼睛直直地盯著小九手中的每一隻龍蝦。小九臉上的表情很安靜,安靜得就象一個沒有童話發生的秋天一般,陽光和煦,輕風拂麵。
  當我走到她麵前的時候,她抬頭,看著我,眼神中有些迷茫。似乎,我的出現,又讓她想起那個夜晚的不堪。又讓她想起了那些汙穢不堪的往事,所以,她遲疑了很久,才同我打招呼。她說,薑生,你們要放寒假了吧?
  我點點頭,我說,小九,對不起。
  小九笑,你有什麽做錯的呢,北小武不該怪你的。然後,她笑笑,說,薑生,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不是嗎?
  其實,她的笑容並不如她的語言那樣堅強,我能看出她眉頭間的傷痕。能看到她的猶豫和忐忑。小九的眼睛是我見過的最清澈幹淨的眼睛,它們從來藏不住心事。
  小九指指對麵的中年婦女對我說,我媽。
  兩個字,簡短明了,可能她怕多一個字自己的聲音都會多一份顫動,盡管她百般掩飾,我仍能聽出她聲音中的哭意來。
  那一天,我和小九坐在巷子彎的小店裏,為小九的母親剝龍蝦。陽光輾轉過巷子彎狹窄的過道,劃過小九的睫毛,投下濃密的陰影。
  我們就這樣安靜地坐著。
  很久之前,我也常同小九來巷子彎,對這裏的美食進行瘋狂的打撈,就好象兩個餓死鬼似的。那個時候的小九,會化濃妝,染著鮮紅的指甲,穿著各類主題的衣服,她對每一個過往的男子評頭論足。常常,吐出的煙圈嗆得我直流眼淚。
  如今的小九,安安靜靜地坐在巷子彎,沉默不語。
  那一天,我才知道,小九的母親跟著北小武的父親在河北的時候,吃盡了苦頭。北小武的父親去河北是為了躲牢獄之災。那天,在巷子彎發生的慘案,就是程天佑被槍擊的事情就是北小武的父親攛掇何滿厚做的。因為,程天佑企圖查清十四年前,魏家坪的那場礦難。我不明白,為什麽程天佑會同魏空坪的礦難扯上關係,或者為什麽他會對魏家坪的礦難這麽感興趣。小九說,為了錢吧。似乎程家很有意願將勢力擴展到魏家坪,然後對那些煤礦很感興趣,而北小武的父親又是魏家坪的勢力人物,所以要想侵吞了魏家坪的煤礦,必須先清了北小武的父親。所以,程家可能順藤摸瓜,摸到了北小武父親十四年前的那段黑暗曆史,作為要挾。然後,北小武的父親決心做魚死網破的一拚,來到省城對程天佑下了毒手,以示對程家的警示。他們隨後就逃往河北。隻是,他們沒有想到,程天估沒有死。那天,在巷子彎,我同小九救了他。
  我心裏突然難過起來,小九說得對,程天估雖然象涼生,但是,他畢竟不是涼生。在涼生的心裏,我是百分之百的位置,而在程天佑心裏,我似乎隻占了很小的一部分。因為他的心那麽大,裝了太多東西,他有太多想要得到的東西,太多的欲望。所以,可以分給我的地方,就變得那麽小。
  我沒有告訴小九,我與程天佑的事情,更沒有告訴她,我終於遇見了一下更象魔鬼的人物,他就是程天恩。
  小九的母親瘋了,是因為北小武的父親最終將她給遺棄了。她跟他受盡了漂泊之苦,拋家棄女,最終陪他流亡。而最終當程天佑找到他們的時候,他的父親卻用她堵在了程天佑的槍口上,自己逃跑了。
  就在程天佑錯開槍口那一瞬間,子彈從她胳膊處劃過,她的精神就在那一刻崩潰了。說到這裏,小九哭了。可是她的母親卻木木地坐在對麵,貪婪地看著小九手裏的龍蝦,並沒有看到她女兒臉上的淚水。
  人世間,總是有太多的愛情幻滅。她因一份不可寄托的愛,毀掉了一個家,以及一個花一樣的女孩。我不知道小九心裏恨不恨她。是不是恨過了,剩下的隻有悲憫的血緣親情。
  命運是一個無常的輪盤,你永遠不知道下一輪,它將會將你置身何處
  巷子彎,是一個命運糾結成團的地方。在這裏,北小武的父親同何滿厚對程天佑下毒手,而我同小九卻在這裏救了程天佑一命,我還得到了寧信的金錢獎勵;最後這筆錢又全花到了何滿厚身上;花了這筆錢的何滿厚竟然傷害了小九;而我同小九今天又在巷子彎裏陪著她瘋瘋傻傻的母親吃小龍蝦……
  命運是一個無常的輪盤,你永遠不知道下一輪,它將會將你置身何處,置身何事!譬如,明天的我和小九,又會怎樣地相遇。
  離開小九的時候,我獨自在巷子彎轉了很久,很久。抬頭看天的時候,我想起了程天佑,想起在這裏,他的鮮血沾滿我的衣裳。
  小九說,不要讓我抬惹他,最終,我招惹了。
  招惹了他,我就陷入了很多的漩渦。
  寧信與未央的。
  蘇蔓與天恩的。
  或者,就象小九說的那樣,如果,那天,我眼睜睜地看著他在這裏躺下,而不施救的話,那麽,現在的我,該是一個快樂的薑生。而不是現在,這樣煩惱滿懷,獨自彷徨在每一條街上,卻找不到回家的路。
  她看著我們,想從我們這裏知道確切的答案,生怕銀行的人欺騙她
  春節的時候,北小武沒有回家,因為他沒有家,更因為,他想留下來陪著小九。那個叫小九的女孩,她有著世界上最清澈的眼神和世界上最燦爛的笑容,沒有人舍得失去她,舍得失去她美好的一切。
  我同涼生回家之前,幫金陵把宿舍的全部行李都搬到了她的出租屋。金陵說,薑生,我提前祝福你新年快樂了,你要保重。
  我擁抱了她一下,笑,我說,寶貝金,你也要保重啊,等我回來,咱們再湊到一起吃火鍋啊。
  那天我很不開心,因為涼生讓我等了很久才出現,他身後還跟著未央。
  我突然想趣了十八相送這個名詞,需要這麽纏綿麽?光天化日的。
  金陵笑,說,薑生,你公平一點好不好?人家兩個人什麽都沒幹,你就給人家冠上光天化日纏綿這樣的大帽子。嘿嘿,薑生,似乎很多妹妹都喜歡吃哥哥的飛醋,你說,有這樣的必要麽?
  我不理她,也衝著涼生黑著臉。涼生說,薑生,你怎麽了?
  我說,沒怎麽,就是快站成化石了。
  未央笑笑,對涼生說,我們的薑生就是詞匯量豐富,聯想能力強。然後她很親親熱地抱了我一下,說,寶貝,春節快樂啊!等回來,一起到“寧信,別來無恙”HAPPY啊。
  她這熱情的擁抱,真讓我消受不起,我真不願意她總是當著涼生的麵對我這麽親熱,好象我們是失散多年的親生姐妹似的。然後,背地裏卻給我使小心眼。我突然想起一個很好笑的情況,如果是在古代,將未央送進後宮裏,絕對是一把爭寵的好手,而且,她的個個對手都會死得很慘。當然,我更慘了,那時候,我恐怕連進宮都進不了,就讓別的人給丟進護城河裏了。
  在車上,涼生見我一個人在傻乎乎地發愣,就推了我一把,他說,薑生,你想什麽呢,一臉花癡的模樣?
  我吐吐舌頭,對他笑,我說,哥啊,我剛才想,我沒進後宮就被人扔進護城河裏了。然後,我在替自己可惜,你想,要是當朝皇帝恰好是一個大帥哥,我這不就錯失了一輩子的好姻緣?
  涼生笑,說,薑生,我真怕了你了,什麽大腦啊,你就不能想點別的麽?
  我說,想啊,我還想,如果我是女皇的話,我該怎樣擴充我的後宮,怎樣防止那些男妃們相互爭寵,防止他們將一些漂亮的男妃在進宮的路上給我拋進護城河裏。
  涼生把頭靠在車窗邊,不住地笑。看著我傻乎乎的樣子,繼續笑。
  我說,有什麽好笑的嘛,難道哥哥,你不喜歡漂亮的女孩子麽?如果你不喜歡漂亮的女孩子,你為什麽會喜歡未央呢?其實,哥哥,你不要總笑我淺薄,要說起來,你比我還要淺薄!
  涼生點點頭,說,好了,薑生,我淺薄好不好,最不喜歡你說我跟未央了。
  我皺眉,為什麽?難道我說她壞話了麽?
  涼生說,薑生,你別急,我隻是不想你談起她不開心。一個讓你那麽不開心的人,你沒必要總是將她提起的,不值得。
  我本來想跟他爭論,這是什麽破理論!那個叫未央的女生注定這輩子就是要活在我的生活裏了。既然你將她帶進了我的生活,又要讓我對她視而不見,到底是我該將眼睛瞎掉還是讓她去學隱身術呢?最終這些話,我沒有說出口。新年快到了,我不想再同涼生鬧別扭。我們之間,在過去的兩年,有太多的不開心發生了。再說,我隻有半年,就要同涼生相隔天涯——我沒法保證,大學,我們會讀到一起去。所以,我寧願現在百般珍惜他的笑容,將來沒有他的冬天裏,我就把他的笑容放在心裏,好好取暖。
  整個冬天,我一直在母親的被窩裏取暖。我象一隻小貓一樣靠在她的身邊。涼生弄了很多的柴火,將整個小屋弄得暖烘烘的。這似乎是一個很溫暖的寒假。
  涼生,母親,兩個最親愛的人一直陪在我的身邊。
  我和涼生圍著爐火給母親講學校裏發生的事情。母親微笑著看著我,臉上的微笑很動人,似乎現在這暖融融的氛圍,讓她感到了無限的滿足。隻是,在半夜裏,她咳嗽得特別厲害,整個人似乎失去了呼吸一般。
  除夕夜的時候,吃過了餃子,母親破天荒給我和涼生封了紅包。我打開來看,卻見裏麵躺著一張嶄新的一百元。涼生的紅包裏也是。這種紅包是母親用紅手絹縫製的,她說這樣看起來比較吉利。財富是不能外露的,否則這一生都不會有福氣。
  母親還很害羞地說,這錢是她將一大包零錢拿到銀行裏兌換的。她說,薑生啊,現在銀行數零錢竟然還收費了!你們知道嗎?她看著我們,想從我們這裏知道確切的答案,生怕銀行的人欺騙她。
  我的眼睛酸酸的,連忙轉過眼去,盯著電視,生怕眼淚落在母親眼前。這二百元,幾乎是靠病床上的母親給別人穿項鏈換來的,每穿十根項鏈五分錢。需要耗費很大的時間,她將一毛一分的錢全部積攢起來,然後再拖著生病的身體到縣城的銀行裏,給我同涼生換成兩張嶄新的一百元。隻是因為,新的整錢看起來,才好看,才夠吉利。
  當時,我的心無比酸楚,覺得自己特別沒用,沒有足夠的能力讓母親過上好日子。
  母親似乎有些疲憊,看著我和沉默的涼生,靠在枕頭上,說,你們都長大了,薑生也是一個十八歲的大姑娘了,總該買點什麽自己喜歡的東西。然後她又看著涼生,說,涼生啊,媽媽一直覺得對不起你,讓你晚上了兩年學,這樣,你大學畢業就二十四歲了。家裏也沒有什麽底子,無法給你蓋新瓦房,給你娶媳婦,一切隻能摞在你的肩上,看你自己努力了。媽欠了你兩年時間啊,讓你將來的生活會很緊張……
  涼生偷偷地擦眼淚,他說,媽,你別這麽說,說了我的心怪酸的,不是過年麽?就該高高興興的,等涼生將來工作了,一定將你接到城裏去,一定給你在城裏買一棟房子,也讓你逛公園逛超市,讓你坐公交車……說完這些,他就深深地低下了頭。
  我說出了一個很神奇的想法,我說北小武,你沒給她畫那啥人體寫真
  回學校的時候,我給北小武帶了很多好吃的東西。涼生今年學會了炸年糕,金燦燦的,黏黏甜甜的。他圍著鍋台忙,我在他身邊坐在小板凳上吃。
  涼生揉揉被油煙熏紅的眼睛,問我味道怎麽樣。我吃得跟豬似的,嘴裏卻還說,還行,也就這麽回事兒吧!
  涼生說,哦!
  本來是要給北小武拿一些“也就是這麽回事兒”的年糕,可是我嘴巴一抽風,全都給塞進自己肚子裏了,為此還肚子痛了三天,直在床上打滾。涼生那三天隻肯給我喂白開水,不讓我吃飯,他說,年糕這東西在腹內下墜,你消化完全好了才能好起來。結果,那三天把我餓得死去活來的,一冬天長的膘全在那三天給餓沒了。
  可能是小九最近過得很好,所以,北小武見到我的時候,還象一個猴子似的,不停地將手伸向我的包裏,亂撈。撈出什麽來,就啃什麽,他說,薑生,奶奶的,這個春節我就跟楊白勞似的,快餓毀了!
  我和涼生提前了兩天回學校,就是為了與北小武與小九能在一起廝混上兩天。我們將所有東西拎到北小武的出租屋。一個很漂亮的二居室。最大的遺憾,就是離學校比較遠。沒關係,總的來說,北小武還是一個小大款。他可以打車來回,不必象我一樣,為一隻兩塊五毛錢的潤唇膏猶豫上半天。
  我問北小武,怎麽不見小九呢?
  北小武說,小九不住在這兒啊。
  我說,哎呀,我給忘了,你們這樣可是童男女的小感情,純潔!說完了,我就後悔,我本來是想開玩笑,現在卻覺得是在諷刺小九。
  好在北小武並不是太敏感的人,所以,他根本沒有覺得有什麽樣不舒服的地方。他一邊吃我們帶來的東西,一邊讓我和涼生看他最近的大作。
  北小武的繪畫天賦確實不錯,今天我才小小地震撼了一下。以前,我覺得他不過是胡搞八搞的,信手亂塗而已。
  靠近北麵的房間裏,沒有陽光。北小武一個寒假的畫作全部在這裏,每一張畫上都是小九清瘦的模樣,有她微笑的,發呆的,玩PS機的,還有一張是睡著的,這張睡著的,本來是背對著我們的,可能北小武並不想讓別人看到這幅畫,甚至不想讓小九看到,但是我的手就是喜歡亂抽筋,總是喜歡翻東西,估計在我周圍,我唯一沒有翻過的,便是涼生的小陶罐。
  睡著了的小九,象是一個天使。長長的眼睫毛,舒展著,長發散在枕頭上,手靠在臉頰處,眉心有些皺,可能是夢裏遇到了什麽不開心的事情。
  北小武見我翻過了這張畫稿,不好意思地嘿嘿笑,我看看他,說,很好看的,小九怎麽樣都好看的,北小武,你畫得真不錯。突然,我的嘴巴又比大腦反應快了,我說出了一個很神奇的想法,我說,北小武,你沒給她畫那啥人體寫真麽?
  我當時絕對沒有什麽齷齪的想法,我隻是前幾天看電視看到了那部傳說中的好萊塢大片《泰坦尼克號》,被上麵的故事給感動得痛哭流涕,然後又覺得北小武同小九的故事也夠淒慘的,所以就這麽類比了一個露絲和傑克。
  可是我的話把北小武給問傻了,他絕對不會想到,某一天,我也會問出這麽色情的問題。其實,色情麽?不是現在都說,那是人體藝術麽?要不就是人體文化。總之,他們都說是藝術的、文化的,幹嘛我說出來就是色情的呢?
  涼生慌忙地將我搬出屋子,搬到客廳裏,讓我好好曬一曬社會主義陽光。他大概知道我是想起了《泰坦尼克號》上的橋段,當時我還指著露絲問涼生,你們男人是不是喜歡這一類型的女生啊?當時涼生說,他去廁所,就逃過了我這麽變態的問題。涼生覺得,我似乎很缺少男女大防這一種意識,所以,他想用社會主義陽光幫我驅趕掉因為《泰坦尼克號》而殘留在身上的資本主義陰霾。
  下午的時候,北小武打電話找到了小九。
  小九來的時候,帶了一身雪花,海藍色的圍巾更顯得她臉色的清白。她看見我同涼生,忙說,新年好啊,新年好啊。還沒等我回問她,她就伸出手來,鬼笑,說,拿紅包啊,拿紅包!
  見過財迷的,沒見過這麽財迷的。
  那天下午,我們到朱老大餃子村吃的飯。聽說朱老大的老板是一個女的,從沂蒙老區走出來的,似乎下過崗,然後白手起家,創造了朱老大的神話。我一向敬畏那些煉油精明強幹而不妥協的女子,有時候,女人身上表現出的那種堅韌,是令很多男人都汗顏的。如果不是未央,我寧願相信寧信是自己闖出的天地。
  那天吃餃子的時候,我一邊吃一邊念金剛經。我祈禱將來自己也能那麽出息,至少,這樣,我就可以拿出錢來,讓很多我這樣的小孩衣食無憂。盡管這些年來,入世了,“神六”上天了,但是,魏家坪還是一個很貧窮的地方。而且還有很多地方依然貧窮著,還有很多地方的小孩光著屁股赤著腳,還有很多的母親象我媽媽一樣,無法得到該擁有的福利和保障。
  朱老大的燈光真漂亮,那麽多穿金戴銀的男男女女在這裏的包間裏一擲千金。紅男綠女的生活,永遠不必辛苦。
  涼生問我,薑生,你不是說,今天金陵也會回來麽?
  我抬頭,看著他,說,不知道,反正她沒回來不是?可能明天吧?哥,你不關心未央,怎麽關心起金陵來了?
  涼生剛想說什麽就被小九打斷了,她說,薑生,那個金陵,我突然想起來了,我在程天恩身邊的時候見過她,聽說,他們似乎曾經有過感情,隻是,後來程天恩出了那樣的事情……他們好象就……
  小九現在說話特別注意,她這樣吞吞吐吐的,無非就是不願意涼生和北小武太過清楚有一些事情。當然,北小武和涼生當時正在海吞水餃,並不關心這個陌生的,叫做程天恩的名字。
  那天吃過晚飯,我跟著小九回到她的出租屋。見到她母親,正在給布娃娃梳頭發,她一邊梳,一邊嘴裏念念有詞,說,小九啊,小九啊,媽媽給你梳頭發啦。
  小九走過去,說,媽,你早睡吧!
  她就連忙把布娃娃抱在懷裏,低著眼睛看小九,滿眼傷痕,她說,別將我的小九帶走,我錯了,我以後不會把她弄丟了,我錯了,我以後再也不會把她開丟了,我的小九……
  小九抽抽鼻子,給她的房間關了燈。巨大的黑暗包裹著她們母女。小九的媽媽縮成一團將布娃娃抱在懷裏。月光照在她的臉上,她的眼睛充滿了巨大的苦楚和不知所措。
  “小九,媽媽再也不會將你弄丟了。”可以不可以,當作是一個母親對於自己曾經對遺棄女兒最大的愧疚呢?
  薑生,人在做,天在看!你何必這麽毀我
  從小九那裏,我得知了關於金陵的很多事情。她的父母常年在國外,她跟著奶奶過日子。從十一二歲的時候起,便經曆了一段很“飛”的進往。未央並沒有騙我,金陵同小九一樣,都有過一段零散不堪的青春過往。
  可是,我還是那麽喜歡金陵。有時候,我們走過的路,常常會令自己充滿幻滅感。但是這並不能說明,我們是故意的自暴自棄過。如果有千萬分的寵愛,我們寧願自己象一個公主一樣驕傲地優雅著。
  金陵認識了程天恩是因為初二時,久居外地的程天恩到她們學校借讀。那時的程天恩讀高二,是一個純白色的男孩。總有這麽一個男子是魔力無限的。金陵喜歡上了這個長頭發的男孩,喜歡上了他身上獨有的那種清爽的氣息。也是因為程天恩,她變得無比的乖淨,徹底地蛻變成蝶。
  隻要有一個男子,能象王子一樣,給我們足夠的關注與擔待,我們便能穿上玻璃鞋,就象童話中,那樣愛和生活。
  可是,後來程天恩發生了那樣的不幸……至於他們之間現在到底怎樣,小九也不是很清楚。這時候,我才想起,自己在金陵的門外遇到過程天恩。當時,我隻是以為程天恩是跟蹤我,沒有想到他同金陵的關係。
  就在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了金陵的眼淚,也明白了為什麽,當時她在高一的時候,對涼生最初的好感。因為涼生身上,有著程天恩曾經的影子。
  我們總是這樣,一廂情願的,將自己不能割舍的喜歡,轉到那個與心愛過的男子或女子有著相似的眉眼的人的身上,企圖在他們身上延續那份不可企及或已消失的愛和眷戀。
  我暗下決心,一定要讓金陵同程天恩這個魔鬼一樣的男子脫離關係。
  可是,第二天,在“寧信,別來無恙”,我還沒來得及跟金陵說幾句知心的話,警察就將整個大廳團團包圍了。
  一時間,整個大廳的燈全部光亮起來。
  這是寧信為慶祝未央的生日舉行的“清純派對”,來的人大多同未央有關,或者同寧信有關,沒有任何一個客人。為了今天的派對,寧信停業了一天。很顯然,她對這個小妹妹的寵愛很深,可是,就當我們戴著麵具踏著音樂節拍時,警察就將整個大廳包圍了。
  當時,金陵的臉色異常蒼白。她緊緊地握住我的手,力道太大,我的關節有些吃疼。
  為首的警察問,誰是這裏的主管。寧信從人群裏落落地走出來,她怎麽也想不到,她這裏,也會遭遇這樣的突擊。雖說最近有新書記上任,換了一批領導,但是她已經打通了這批人的門路,現在的場麵,令她也感到奇怪。好在,今天是為了未央舉行派對,這個PUB裏麵不會有任何藏汙納垢的事情發生,所以,她也極其從容地走了出來。
  警察拿出相關證件,要求現場所有人不許離開。我看看四周,都已經被警察包圍住,而且他們還帶著槍,誰這麽想不開,敢跑著離開啊?萬一他們一高興,啪一槍將我給擊斃了,還得說我是拒捕,所以導致了槍擊事件。我他奶奶的可就光榮了殉職了啊。
  這時候,四個警察牽著四條狗走了進來。我從小就怕狗,可是,我覺得做吃皇狼的狗可真幸福啊,永遠不用象小老百姓的狗那樣狗心惶惶,擔心打狗的鐵鉗將自己夾得腦漿塗地,慘死街頭,總之,非常非常非常之無比淒慘。唉,吃皇狼的狗啊。什麽時候,薑生這樣的小孩能有你一半幸福呢?
  後來我才知道,那是緝毒犬。因為,當他們在一堆衣服裏翻出一樣東西的時候,變得興奮不已。他們把狗牽開,從那件粉紅色的羊呢大衣中,翻出了三包白色粉末。
  他們揚起手中的衣服,衝所有人喊,這是誰的衣服?
  這是未央的衣服,這件漂亮的單品,讓我和小九在陽光百貨的櫥窗外看得流了一下午口水。所以,當未央送我和涼生回家那天穿著這件衣服,我才知道灰姑娘同公主的區別。灰姑娘因為王子的仁慈才變成了幸福的公主,而公主呢,她本身就是公主,本身就是無限幸福無限榮耀。
  可憐的我,現在連灰姑娘都不是。
  未央還沒開口,就見寧信將衣服拿了過來,穿在身上,係好紐扣,將雙手抬起,那些警察給她戴上手銬,她連看未央都不看一眼,就離開了整個大廳。
  未央站在大廳裏,呆若木雞,看著姐姐被子帶走。
  警察又做了更詳盡的搜查,對我們這些人做了詳細的詢問。我們這些人,大多是學生或者底子幹淨的朋友,隻有小九曾經有過不好的紀錄,所以,警察對她的詢問時間也比較長一些。
  後來,沒有新的發現,警察們便離開了。
  就在警察離開那一刻,周圍的人都散盡,很少人過來安慰未央。小九也悄悄地離開了,北小武緊緊跟在她身後,金陵的唇色發白,被遠處的程天恩狠狠地瞪了一眼,她也離開了。程天恩似乎並不關心我的存在,就隨著金陵離開了。
  未央的眼睛如果犀利的劍,直插我身上。她走上前,舉起手,給了我一巴掌。我當時就愣了,我本來還在想灰姑娘和公主的區別,就被她這一耳光給打傻了。
  涼生一把推開她,緊緊護在我的麵前,他並沒有想到,未央會有這樣的舉動,這是他永遠也不能理解的,同樣,我也無法理解。
  未央說,薑生,人在做,天在看!你何必這麽毀我!
  涼生這才明白,她懷疑是我將毒品放在她的口袋裏,陷害她,因為她自認為在這個大廳裏,沒有人對她有我這樣深的怨恨。可是,她也太抬高我的智商了吧?我估計自己絕對沒有這份智慧研究這樣的毒計。再說,我也就是不喜歡她,要談恨,她還真不夠資格。而且,我哪裏有那麽多錢去買這麽多毒品給她塞到衣服裏?還有能力提前聯係好警察局一唱一和地來抓一個現場?她當這是封紅包呢?有那麽多錢,我會去買那件粉紅色的羊呢外套的,這才是王道!
  可是,這女人也太狠了,一巴掌將我打得不成人形。
  我估計,我上輩子做貓的時候,可能不小心抓了她很多次,以至於她總是想將我給人道毀滅了。
  她可能很不滿意涼生這麽袒護我,所以她也衝涼生吼,你這麽袒護你妹妹,你為什麽不去喜歡她!不去娶她!你們這對亂倫的豬!給我滾!
  她的話說中了我的痛處,所以我就很配合地流眼淚。
  涼生拉著我就離開了“寧信,別來無恙”,離開前,他說,未央,你給我記好了,你罵我什麽都可以,但是,你少給我侮辱薑生!
  未央瞪著眼,吼,我侮辱她怎麽了?侮辱她怎麽了?你打我啊!涼生啊涼生,這兩年多,你當我是白癡麽,你當我是傻子麽?你當我看不出你的心思麽?我喜歡你,所以,你一皺眉,一眨眼,我都能清楚你心裏在想什麽。你是一個將感情隱藏得很好的男孩,所以,別人都以為你對我好,可是,你對我好嗎?我根本他媽的就不如你陶罐裏的那棵生薑!未央同涼生,未央同涼生,本來就是一個給人看的假象!對不對!隻不過是你太不敢麵對你的妹妹了,涼生啊,你真不是人!
  她一邊流淚一邊抓涼生的和,尖銳的指尖,在涼生的手背上抓出淋漓的血痕。涼生沒有反抗,任憑她抓扯,臉上的淚痕明明暗暗。我看了異常難過,上去拉未央,我說,未央,未央,你別不要涼生啊,他那麽喜歡你。
  未央將所有的戾氣都爆發在我身上,她狠命地踹了我一腳。小腹劇痛得厲害,我就直直地倒下,收銀台尖銳的桌角,直直抵上了我的後腦,眼前,一片暗紅。隻有涼生痛苦的呼喚,順著額角溫熱的鮮血,爆破在我的耳際。
  我靠,我的生命力那麽強,怎麽能讓未央給摧殘死了呢
  她不會失憶吧?
  這是我清醒後,聽到的第一句話。小九問涼生,一臉擔憂之色。
  我靠,我的生命力那麽強,怎麽能讓未央給摧殘死了呢。我心裏這麽想,可是頭部傳來的劇痛,讓我想嘔吐。如果可以失憶的話,我會很開心的。失憶多好啊,我可以忘記那張刻在我生命裏的臉。
  涼生見我醒來,慌忙找醫生。
  醫生給我體檢了一下,說,沒有關係的,小丫頭命大。
  涼生一再追問,真不會有什麽大事吧?直到醫生再三肯定,他才放下心來,來到我的床邊,他說,薑生,你還好麽?
  我笑,因為我怕他擔心,可是笑起來的時候,頭皮就做死的疼痛。我的眼淚就被這樣的疼痛給揪了出來。
  涼生說,薑生,我知道你疼啊,你別哭啊,都是我不好啊。說完,他就用手輕輕擦我的眼淚。冰涼和指尖觸過我的臉龐,我仿佛嗅到童年時麥芽糖的香。
  小九看著我,一臉的難過,她說,薑生,然後欲言又止的表情。最後,她吸吸鼻子說,薑生,你好好養病啊。不用怕花錢,北小武他媽留給他的錢夠一百個你住院的!千萬養好身體,未央讓你受的氣,姐姐我幫你還給她!
  我下意識地搖搖腦袋,疼痛鋪天蓋地地襲來,我忘記了自己頭部受了重創。我說,小九,過去的,就讓它都過去吧。
  倒不是我突然原諒了未央,是我想起那天她絕望的眼神。那樣的絕望一直存在我的心裏,所以,我知道她當時多麽痛苦,自己最不願意麵對的傷疤,卻要自己親手揭開。她就是有千般的不對,但這一切,似乎有源於她對涼生絕望的喜歡。
  下麵的幾天裏,涼生一直陪在我身邊,在我身邊溫書,偶爾抬頭,對著我發呆。金陵來看過我幾次,每一次臉色都那麽蒼白,蒼白得好象沒有靈魂一樣。
  未央來的時候,是在第三天的下午。
  她仿佛做賊一般,走進我的病房,不帶任何聲息。那時涼生正在幫我擦臉。不知道未央練過什麽鬼功夫,她當時給我這一耳光的時候,我都感覺自己的腦袋飛下了身體了一樣。我對著涼生笑,我說,哥啊,我是不是很象豬頭?
  涼生說,哦,有這麽好看的豬頭嗎?真新鮮。
  當我看到未央站在門口的時候,我也情不自禁地說了一句,哦,真是新鮮啊。確實是這個樣子,難道她嫌將我踹進了醫院還不夠,還想將我踹進太平間?想到這裏,我就開始發抖。生活多麽美好啊,我還真舍不得就這樣掛進太平間裏去呢。
  涼生順著我的視線看到了未央,他的臉色異常難看,他指著門外,說,請不要打擾我妹妹,她在生病呢。
  未央張了張嘴巴,喊他涼生。隻是兩個字,她就沉默了。
  涼生生硬地轉過頭,不肯看她。他一邊給我擦臉,一邊說,我不想把話重複第二遍,這會讓我看低了你的小姐身份的。
  未央一直站在門口。
  我看了很不忍心,就說,哥,你別這樣,未央來找你,一定有事的。
  我真是一隻豬,一隻傷疤沒好也會忘了痛的豬。
  未央搖搖頭,她說,薑生,我不是來找涼生的,我隻是來看看你。薑生,對不起,我並不想那樣傷害你。我真不是那樣的壞女孩。
  我說,我沒關係了。很快就出院了,你不用擔心。怪就怪我當時重心不穩,如果我重心穩的話,也隻是挨你一腳罷了。
  未央說,薑生,真的請你原諒,我當時傻了,當時我情緒太激動了,我……
  我說,難道要我罵你,你才相信我真的不再在意了嗎?
  未央沉默。
  我笑笑,說,你有什麽事情就跟涼生出去說吧。然後我就看看涼生,我希望他能原諒未央。以前,我真不喜歡這個女孩子,可是,我確實也想不出涼生該同怎樣的女子在一起,我才能歡心。所以,未央,何嚐不是很適合涼生的人呢?如果不是心底有著這樣的纏綿,怎麽可能在一起這麽久呢?唉,這一撞好象把我撞聰明了,開始明白有些無可奈何必須要麵對的。
  未央將水果和花放在我床邊的小桌子上,她說,涼生,我有事情要同薑生單獨說,請你離開一會兒好麽?
  涼生遲疑了一會兒,估計他是怕未央再對我下毒手。
  其實,現在,我似乎明白了未央為什麽一直討厭我,這完全是因為她對涼生的喜歡。就象她說的,其實,她並不是一個壞女孩。有誰天生就那麽壞呢?
  我跟涼生說,哥哥,你先出去一下吧。一會兒未央就去找你了。
  涼生猶豫再三,最終還是出門了。
  原來這個世界上比我和涼生還傳奇的事情還多的是啊
  未央的手撫過我的額頭,她溫柔的樣子,突然令我不適應起來。她說,薑生,在求你之前,請讓我先道歉。對不起,薑生,我不想讓你這麽慘。有很多時候,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或做過了什麽。以前,我隻是不願意涼生總是把你看得那麽重要,所以,我想盡辦法,讓他覺得你不好……可能,我的心理有問題。我總是覺得,全天下的人都欠我的。就象我的姐姐,我怨了她這麽多年,一直不肯正視她的無奈,和傷口……你看,她苦笑了一下,我總是說自己不是壞女孩,卻總是做出那麽多令人痛恨的事情。唉……
  她沉默了一會兒,看著我,她說,薑生,有一件事情,千萬請你相信,我怎麽也不會沾上毒品的,可是,那些毒品為什麽會出現在我的衣兜裏,我真是無從知道,大家的衣服都掛在那裏,為什麽單單是我的呢?而我姐姐,我不願意相信,她真的跟這毒品有關,她那麽謹慎的人,就是真的搗鼓這些東西,也不可能這麽馬虎大意,所以,薑生,你得相信,這千真萬確是一種陷害啊。
  我看著她,不知道該不該去相信,如果是陷害的話,那為什麽要陷害未央,她又沒得罪什麽人,要說得罪的話,隻是得罪了我,可是,我真夠不上陷害她的檔次。所以我說,未央,你應該明白,奶奶的殺了我,我都弄不出那東西啊?
  未央說,我也知道,也想明白了,不可能是你,所以我錯了。現在不管怎樣了,反正我姐姐替我進去了,薑生啊,哪個大富之家的弟子是幹淨的呢?我擔心姐姐她以前的一些事情,就算牽扯不出前事,一百多克冰毒啊,足夠她槍斃兩次的……所以,薑生啊,薑生,你找找程天佑吧,讓他救救我姐姐啊?
  程天佑?我看看未央,喃喃,我找不到他,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見到他了。你不是有他的電話麽?你可以找他啊。
  未央跟泄了氣的皮球一樣,她說,我聯係過他了,他可能換號碼了,我問程天恩他的新號碼,可是程天恩說他也沒有天佑的新號碼。
  她說起程天恩,我突然想起什麽,我說,未央,既然程天佑能辦得了的事情,你何不讓程家的人出麵幫你辦呢?譬如,程天恩,或者程天佑的父親……反正都是一家人。
  未央歎氣,說,你根本不清楚,薑生,程家是不會幫寧信姐的,因為,寧信姐姐曾經跟天佑的父親……說到這裏,她很吃力的,才把自己的意思表達完整,她說,寧信給程天佑的父親做過情婦,所以整個程氏家族對寧信有很大的成見,因為天佑的母親也是有錢有勢人家的女兒,總之無論是為了家族的利益還是程家人對這個程太太特別厚愛,程家人的態度都是支持正房夫人的。最後程天佑的父親迫於家庭的壓力用一座皇宮般的PUB送給寧信,斷了這份關係。
  我當時立刻又花癡了一把,我想,怎麽沒有人肯送我一個皇宮一般的PUB呢?程天佑送給我一次看煙花的機會,我都幸福暈了。要是送給我一個皇宮,我還不得幸福到大卸八塊。
  突然,我想起了什麽,我說,那個,未央,既然寧信曾經對不起程天佑的媽媽,那麽程天佑怎麽可能幫她呢?
  未央低下頭,說,其實,薑生,我也不想騙你,因為程天佑和寧信象我們這樣年輕的時候,曾經很深地相愛過!隻是因為,後來,父親的公司因為經營不善破產了,姐姐為了幫父親還債,才同那個男人走在了一起。可是,她怎麽也沒有想到,那是程天佑的父親!你知道嗎,程天佑以前也不是這個樣子的,他同涼生一樣,也曾幹淨地走在校園裏,笑容純淨。
  我靠,當時我聽得簡直熱血沸騰,原來這個世界上比我和涼生還傳奇的事情多的是啊!原來大富之家,果真是有太多見不得光的事情。
  未央走的時候,一直心酸不已。她唯一的期望就是程天佑能原諒她姐姐,並施以援手。我也心酸,因為,我一直覺得寧信不簡單,但是我不知道她那麽不容易。盡管,我明白,關於蘇曼的很多事情,可能都是她攛掇的,因為她有這樣的高智商,蘇曼頂多就是一會移動的花瓶而已。可是,我仍然不能恨她。
  但是,我確實沒有程天佑的任何聯係方式。
  小九懂得朋友算個屁,還不如自己的小命重要
  三個月後,寧信最終被判了死刑。
  這對未央來說,無疑是睛天霹靂。她說,薑生,薑生,我該怎麽辦啊?寧信絕對是無辜的啊!
  我看著她,心裏異常難受,胸口特別堵。
  那天,涼生陪著未央去看寧信,我獨自去了巷子彎。
  噢,忘了說,涼生同未央和好了。
  在醫院裏的那天,我跟諒生說,我說,哥,你別恨未央了好麽?我說,涼生,你一定要相信啊,今生那些愛你很深的女孩,前生一定是你的妹妹;隻因為前生的心願不能實現,才留到了今生償還。所以,無論她犯了怎樣的錯,你也要原諒她。因為,前生,她愛得太辛苦,太絕望。
  同樣,不要傷害那些愛著你的女孩,就算她不是因你而失去翅膀的天使,她也是前世你疼過、寵過的妹妹。隻為了“妹妹”兩個字,你怎麽可以舍得?
  涼生看著我,默默落淚。是不是我說得太過宿命,可是,我也是一個妹妹,一個不能喜歡自己哥哥的妹妹。
  在巷子彎的時候,我感覺自己不孤獨。因為,在這裏,我總是能感覺到程天佑的存在。我不知道他去了哪裏,去了那麽久。
  北小武的父親依舊在逃亡的路上,有家不能回,有兒子不能承歡膝下。所有貪念產生的時候,毀滅也埋下了伏筆。
  我想程天佑,我想,如果他知道了寧信的事情,會不會難過。那個他最初喜歡過的女孩?因為人世滄桑,八麵玲瓏,最終不明不白地被判了死刑場。
  當我經過巷子彎最狹窄的一段胡同時,身後有人在溫柔地喊我,他說,薑生,怎麽,這麽長時間,你還好吧?
  我不用回頭,都知道這個不陰不陽的聲音來自誰的嗓子。除了程天恩,沒有人可以讓我如此發冷。
  我回頭,卻見小九站在他身邊,小臉蒼白。
  我說,程天恩,你不要再欺負小九!你欺負我一個人,已經夠了!
  天恩就笑,拉著小九的手,說,薑生,我最舍不得的就是傷害女孩子了,而且,小九這麽乖靜,我怎麽舍得傷害她呢?然後對著小九笑,說,是吧,小九?
  小九鎮定地看著我,但是,我看得出她的呼吸起伏很大的樣子。
  天恩看了看我,說,呀,薑生,你怎麽不去替我哥哥看看寧信呢?怎麽說,她也是我哥哥的前任小情人,你這個後來者一定上要在她死前拜祭一下才是……
  我打斷了他的話,我說,你少在這裏胡說八道,你這個死殘廢!!
  天恩臉上依舊保持著最溫和的笑容,說,唉,薑生,你最不乖了,可是,我還是那麽喜歡你啊。你說你這樣的女孩子,讓人怎麽能不喜歡呢?但是,你確實該去看看寧信的,因為,她是替你去死的!!他看看小九,一臉微笑,說,是吧,小九?
  小九的臉愈加蒼白,不肯看我。天恩身後的一個男人猛地扯起小九的頭發,讓她的臉對著我。天恩似乎很滿意他手下的做法,手有節奏地敲打著輪椅,說,唉,小九,這就對了。你以前挺乖的,不能被薑生帶壞了哈。
  我一頭霧水地看著程天恩,但是我能看出他眼中報複的快樂來。他看著我,怎麽,薑生,很迷惑是吧?他看著小九,說,來,小九,給咱們的薑大小姐講講。
  小九的眼淚滾滾而下,她閉著眼,不肯看程天恩。
  天恩歎氣,對我說,薑生,我最見不得女人哭,你看看,唉,小九本來是將冰毒藏在你衣服裏的,因為嘛,我想看看我哥哥會怎樣焦急,看看他會怎樣救你。哈哈,一百克冰毒啊,新官上任的日子,恐怕他隻能眼睜睜看著你去死吧。其實,薑生,我還真舍不得你死啊,我相信,我哥哥救得了你的,如果他救不了的話,隻能說他無能!就象我一樣無論,永遠長不出雙腿,永遠走不了路!
  他越說越激動,幾乎從輪椅上跳下來。失去雙腿,似乎是他永遠的痛苦。
  我看著他,似乎已經明白了什麽,可是,我不相信,是小九做的這件事,我不相信!而且,小九,小九並沒有放在我衣服裏啊,所以,我一直搖頭,我說,程天恩,你撒謊!
  程天恩的心情似乎平靜了下來,他說,薑生,其實,你沒交什麽朋友,你不要以為小九就是那麽好的一鳥!倒是金陵那笨丫頭,我一直讓她幫我這麽做,可是她死活不肯。唉,看來,她不愛我了,嫌棄我是沒腿的人。還是小九好,小九乖啊,小九懂得朋友算個屁啊,還不如自己的小命重要。是不是,小九?
  他回頭看著小九,小九被身後的人牽製著,隻是閉著眼睛流淚,不肯看我。
  可是,可是,小九,你看看我啊,看看薑生啊,你告訴我啊,程天恩說的話都是假話啊,你怎麽可以……怎麽能……
  程天恩一把將小九推到我身上。我扶小九,緊緊盯著她的眼睛,生怕自己殘存的信任就這麽瓦解。
  程天恩說,薑生,別看了。小九確實將冰毒放到你的衣服裏了,所以我很滿意啊,所以我不傷害她啊,她是乖的,可惡的是金陵,她這個笨蛋,竟然敢緊跟著將冰毒從你口袋裏拿出來,給我胡亂放到別人衣服裏。不過也好,總算也是同程天佑有關係的人。好了,薑生,你好好跟你的小九談談心吧,明天,我就將她和她媽媽送到別的城市去,這是我答應她的,我一定做到!
  說完,他身邊的人就推著他離開了。離開前,他又說了一句話,他說,薑生,我答應別人的事,我一定做到!我說過的話,我也一定做到!你是我程天恩的,不是程天佑的!說完,微笑著離開了。
  巷子彎,最終也是我們命運扭轉之地。從此,兩不相幹
  那天,在巷子彎。小九收住了眼淚,說,薑生,你不用這樣看著我,這是我的命,也是你的命!咱們不必互相埋怨!
  我不敢相信地看著她,我從來不會想到,有一天,小九會拿著最鋒利的匕首,割破了我的心髒,眼睜睜地看著我,鮮血直流。
  我很想問她,她將毒品放在我的衣服裏的那刻,有沒有想過我們曾經的好,有沒有想過,如果金陵沒有將毒品拿到別人的衣服裏,那麽麵對死刑的將是我。將是那個同她一起哭過笑過的薑生。
  我沒有問她,因為,我突然感覺到世界一片灰白,不知道什麽還可以作為我的最終信任。或許,我不該埋怨小九,就象她所說,這是我們的命,不必埋怨。
  那天,我和小九背道分開,她走向了路的北方,我走向了路的南方。我是這樣地不爭氣,眼淚就這樣翻飛在春天的風裏。我沒有小九的灑脫與堅強。我不能麵對著背叛和無視卻走得慷慨從容。原來,果真如此,巷子彎,最終也是我們命運扭轉之地。從此,兩不相幹。
  我想去見見寧信,我想跟她說說一切的真相。我不想人世間突然消失了一個八麵玲瓏的無辜女子。
  可是,當未央費盡周折,讓我見到了寧信後,我把一切都告訴了寧信。她竟然還是那麽平靜。她說,我早知道的。
  原來,那天,在巷子彎,小九說得很對,她說,象寧信這樣的七竅玲瓏心,怎麽可能看不穿這事情的通透呢?隻不過,第一,她明白,她未必有能力扳倒程天恩;第二,她欠程天佑的,程天恩又是程天佑最愧對的人。她最初是為了未央頂罪,最後卻是為了程天恩頂罪。
  小九說,薑生,你沒必要再去折騰了。寧信完全是心甘情願的。
  當時,我很想問問小九,是不是在你眼裏,我對你的好,也是我心甘情願的,我自作賤呢?可是我沒有問,我怕小九冷笑著回答,說是。這會讓我肝膽俱裂。
  寧信說,薑生,要涼生替我照顧好未央。從小到大,她要什麽,我給她什麽,包括程天佑,我都舍得。可是,我們姐妹沒有這個福氣。說完,她落淚了。
  這是我第二次見到她哭。她說,薑生,不要告訴程天佑這件事情,我不想讓他煎熬。程天佑再堅強,私下裏也不過是一個玩性十足的男孩子。還有,薑生,同程天佑這樣的男子在一起,你必須好好保護好你自己。。。。。。
  寧信被帶走的時候,一直反複強調,她說,薑生,一定不要告訴程天佑這件事的真相,不要!
  那天,從看守所出來,我突然很怕見到陽光。
  最終的最終,就象小九說的那樣,這是我們彼此的命。這件事的真相將永遠在這個玲瓏的女子心裏,將永遠見不了天日了。
  幸福啊,到底什麽模樣
  那段日子裏,涼生一直陪在未央身邊。幸福的樣子,大抵就是這個模樣吧。可是,我的心依舊還是隱隱地痛。
  小九和她的母親離開了這個城市,就這樣消失了。關於寧信的事,隻有我知、金陵知。她搬回了宿舍,經常在噩夢中醒來,她一直喊對不起,對不起。我就當作不知道,她曾為了我,將毒品放到了別人的衣服裏。她當時並不知道放到誰的衣服,並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局。她當時想的,可能隻是保護我。
  她曾經愛過一個男子,叫程天恩。
  她現在還愛著那個男子,讓她不能釋懷。
  每日每夜,我們都抱著巨大的心事入眠。
  夢裏,小九對著我哭,她說,薑生,對不起,我真不願意傷害你啊。
  她的眉眼那麽清秀,讓我忘記了第一次見她時她是怎樣的情景,我唯一記得的就是她象一隻蝙蝠一樣掛在北小武身上,眉眼如花。
  我安慰她,不要她難過。我明白,她在巷子彎,之所以說出那樣的話,是因為她寧願我恨她也不願意我跟她一起悲哀。
  程天恩一定拿她母親作為要挾,她才違心地做了這一切。我們曾經是那樣好的朋友,怎麽可能說傷害就傷害呢?
  小九在我的夢裏變得越加透明,就象一個淡淡的影像,最終消失在我眼角的淚水裏。小九,我可不可以當作,我們還是很好的朋友,隻是,這一生,未必再相見。
  小九離開的原因,我並沒有告訴北小武。
  我隻是說,小九會回來的,等她淡化了所有的傷。如果,你下一個聖誕的時候,再吃一個蘋果,她就會象去年那樣,出現在飄雪的路燈下。我說,北小武,你相信嗎?
  北小武沒有說話,他依舊努力地學習,努力地畫畫,等待高考的到來。
  有沒有人告訴過你呢?
  所有等愛的小孩,都會在下雪的聖誕,抱著一個紅紅的蘋果,等待心中的公主或王子,再次翩然而來。
  母親去世的消息,在高考前傳到了校園。我瘋狂地從教室裏奔出,橫衝直闖,涼生攔住我,他說,薑生,你要冷靜,我們這就回家!
  我盯著涼生,所有因為母親而產生的怨毒都集聚在我的心口,因為在我的潛意識裏,如果沒有涼生,就沒有母親奔命的操勞,更不會這麽早地離世。所以,我衝著涼生,口不擇言,那又不是你親媽!說完瘋跑出校園。
  涼生緊緊追上,從身後緊緊抱住我,他的聲音那樣的痛苦,好薑生,你冷靜,哥哥這就帶你回家。
  回到家,見到母親的遺體,她的身體已經佝僂得不成樣子,滿臉青菜色。我突然想起,在我很小的時候,她還是那麽豐腴美麗。仿佛一夕之間,她便殘缺。
  我輕輕地用手碰她的手,希望她再象以前那樣,能夠醒來,看看我,說,薑生,你回來了?學習是不是很累啊?
  可是,她沒有,她就那樣佝僂地躺著,臉上毫無血色。
  我一聲都不哭,倒是涼生,靠在父親身邊,哭得那麽厲害。
  因為高考,母親下葬後,我和涼生便匆匆返校,那時候,我突然學會了一個新的句子,叫做,來不及悲傷。
  離開家時,父親坐在輪椅上,一夜蒼老。他一寸一寸挪到我身邊,舉起沒有手掌的殘肢,象個做錯事的小孩子,試圖拉住我的衣角,他哆嗦著,聲音斷斷續續,喊了一聲,孩……孩子,便老淚混濁,沿著他臉上的皺紋,頓時間滄海桑田。
  我看了他一眼,心裏那麽酸,卻仍舊沒喊他一聲爸,更沒有留步。
  涼生清澈的眼裏蓄滿淚水,久久不滅。
  薑生,答應天恩的你一定要做到
  再見天佑,已經高考結束。
  我在校門前見到他,看見在門外徘徊的他,他低著頭,似乎滿眼心事。那一刻,我不敢確定,他是不是來找我的。長久的不見,突然有種千山萬水的感覺。我喊他,他卻匆匆地轉身,企圖離開。
  我不顧一切地跑到他身邊,攔住他,滿眼詢問,說,你為什麽躲著我?
  程天佑看著我,滿眼慌亂,甚至還夾雜著微微的仇恨,令我感到莫名其妙的窒息。
  這時,程天恩不知從哪裏冒了出來,他的微笑那麽甜蜜,仿佛是一個純潔的天使。他說,哥,這就是我跟你說的薑生啊,原來,你也認識薑生啊。他喊我名字時,仿佛喊自己生死相許的情人一般。
  我突然覺得事情變得玄妙,不由得緊張起來,拉住程天佑的衣袖,我說,天佑,天佑,你說話啊。
  天佑望著我,那雙如同涼生一般的眼,裝滿了憂傷。這是第一次,我打這個強勢的男人眼中,讀到了絕望的表情。
  天恩拉住我的衣角,繼續裝作無辜的樣子,他笑,對天佑說,哥,我本來打算過幾天再把薑生帶給你看呢,沒想到,今天居然,就讓你們這樣見麵了。他很害羞地問程天佑說,薑生很漂亮吧,哥?我們認識了快三年了,她一直這麽漂亮。
  我不顧一切地推開他,我說,你是個瘋子!瘋子!
  天恩哀傷地望著我,很不相信的表情,拉著我的衣角,薑生,你怎麽了?你怎麽這樣對我?你不是說永遠都和我一起嗎?薑生!他的聲音哽咽得不成樣子,淚流滿麵,他說,薑生,你的手上還有我的印記,我們說一輩子死也要在一起的啊。說完他就拉起我的手,太陽下,他留給我的傷痕閃著微弱的光,映在程天佑眼裏,是越來越冷的冰冷與沉痛。
  我狠狠甩開他,我知道,我與天佑陷入了他的套。他利用天佑的內疚和對他的縱容,假惺惺地告訴天佑,他有一個女朋友,交往了三年,然後要求天佑來看看我。可是,天佑啊天佑,你為什麽這麽傻啊?
  天佑從我身邊離開,在我耳朵邊上留下這樣的話,薑生,你給我好好對天恩,否則,我決饒不了你!
  夏日的熏風吹過他微亂的頭發,擋住了他的眼睛,我看不到他的表情,看不到他是恨還是痛。但是有一點可以清楚,他相信了天恩的話。
  我覺得天昏地暗,我一直一直地盼望程天佑回來,一直希望告訴他,這些日子裏,我過得多麽不好。我是那樣地信任過與依賴著他,可事情竟然在他回來的這一刻變成了這種模樣,我失去理智一樣對著他們吼,你們他媽的都是瘋子,你們一家全是瘋子!
  天恩受驚嚇一般,絕望地看著天佑,說,哥哥,薑生她變心了!薑生她怎麽會變心了呢?說完,瘋一樣打開輪椅衝向馬路!
  天佑嚇壞了,摔下手裏的煙,不顧一切地將天恩撲倒,一時間,天恩被他重重地撲倒在地,臉重重地劃在輪椅上,鮮血淋漓。程天佑心疼地看著天恩,一邊胡亂地給他止血一邊說,好天恩,薑生這一輩子都不會對你變心的,你要相信哥哥!
  幾乎昏迷的天恩張著善良的眼睛,望著天佑,滿眼信任。
  天佑一把拉起我,他的聲音生硬異常,薑生,你答應天恩的你一定要做到!
  我一字一句地說,天佑,你憑什麽這樣對我?
  天佑硬起心腸,不肯看我滿眼的淚水,他說,今天,天恩跟朋友說好了,要把女朋友帶給他們看,你不是答應了嗎?你既然喜歡這麽做,就必須為你所做的事情擔當起來!說完就把我拽向車。
  我死命地後退,不肯就範,我恨死了程天佑,大罵他是瘋子是豬。程天佑的手緊緊鎖住我的胳膊,他的眼睛開始冒火,說,薑生,你別任性了!否則,我不客氣了!
  這時,涼生和北小武從學校裏走出來,涼生一見我被欺負,飛快地衝上來,給了天佑狠狠的一拳。北小武把我從天佑手上救下來,就在我剛要站穩時,就見一群人衝上來,拿著刀將我們包圍了。
  天恩象個瘋子一樣指著涼生和北小武對天佑哭喊,哥哥,就是因為這些男人,薑生變心了!
  程天恩是一個魔鬼
  我和涼生還有北小武就這樣被一群人劫持到一個隱蔽的地方,三年前,小九家的一幕重演。
  天佑看著頭發淒亂的我,滿眼哀傷,可當他望向可憐的天恩時,目光就變得淩厲起來,他托著我的下巴,狠狠地,幾乎要捏碎了一般,他問我,他兩的手指導,你想要誰的?
  我看著那些明晃晃的刀,抵在涼生的手指上,不覺哀求起來,涕淚俱下,我說,天佑,天佑啊,求求你,求求你,別傷害他們,我求求你了!
  天佑額頭上的青筋暴露,他沒有想到這兩個人會讓我這樣性格的人不顧一切地哀求於他,他冷冷地看著我,牙齒幾乎咬碎,一字一字,那麽艱難地說,薑生,你這輩子都不許對天恩變心!
  我嚎啕大哭,我拉著他的手,卻觸碰不到一點往昔的溫度,我說,天佑,天佑,隻要你不傷害我哥,我什麽都答應你!什麽都答應你啊!
  涼生聽了我的話,發瘋一樣掙紮,他說,薑生,薑生,你傻啊!然後就衝程天佑吼,你們殺了我吧!
  天佑冷冷地看著涼生,滿眼血紅,說,想死,很容易!說完從手下手裏,拿過刀,拎著向涼生走去。
  我緊緊抱住他的腿,泣不成聲地哀求他,天佑,天佑,你若傷害了他,我一輩子都不原諒你!一輩子都不原諒!
  天佑的眼睛抖動了,眼裏出現了蒙蒙霧氣。三年前,我象一個迷途的精靈,夜深時分,昏昏地賴在他身上,一臉無助和依賴地喊他哥。我求他帶我回家。我睡在他的大床上,象個小無賴一樣令他頭疼。令他這樣冷漠的人,說出了“如果世上一個人會令他彈指老去,那一定是你,薑生“這樣的話。
  可是,我卻忘了,天恩是一個魔鬼!!
  他一見天佑心軟了,便不顧一切衝到窗前,打算往下跳,被一群人抱住了。他無助地哀嚎,他說,薑生變心了,你們讓我去死吧!我不想再活在這個世界上了,讓我死吧!!
  天恩的泣血呼喊,讓天佑眼睛裏的火苗再次升騰!
  他緊緊地盯著我,說,薑生,你真能永遠對天恩不變心?!
  我迷幻一般,隻顧著點頭,我說,我能,我能,我真的能啊!
  他說,好!我留下你的誓言!可是,你也得給我一份憑據!
  我驚恐地望著天佑,不知道什麽才是他所說的憑據。天佑慢慢指著涼生和北小武,說,他倆的手指你要誰的做你誓言的憑據?給我用手指出來!
  我瘋狂地扯住他,我說,天佑啊天佑,我誰的都不要啊,求求你了,不要啊!!
  天佑是那樣的冷酷,他不肯看我,聲音冰冷無情,說,不選擇就是兩個都要了?
  我看著他們舉起刀,大哭,我說,我要,我要啊。我要……我要……。我……要北小武的!最終我的手指指著北小武,眼睛卻留下了血一樣的淚水。
  天佑給他們一個眼神,隻聽到涼生一聲慘叫,他的中指和食指從此離開了他的身體!!
  我看著涼生,看著他額頭上因為疼痛流下的豆大的汗珠。我想起小九的話,她說,程天佑長得再象涼生,他也不是涼生!他說,薑生,你不能同程天佑交往的!!
  我覺得自己的心髒疼痛到消失了一樣的,我抱著涼生哭,不停地撕扯著自己的衣服給他纏傷口。一寸一縷,都是我無盡的愧疚和心疼。我寧願死去的是我,也不願意涼生遭遇這樣的苦痛!!!
  衣服被我撕扯到露出了皮膚,可是,我仍然中邪一樣地撕扯著,仿佛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與我無關,沒有羞恥隻有麻木。天佑將衣服脫下來,披在我身上。他將手搭在我肩膀上,試圖安撫我瘋狂的情緒,他難過地說,薑生,你不能怪我,我隻想天恩幸福!!
  我抬起頭看著他,笑,那麽仔細地撫摸著他的每一根手指,然後狠狠地咬下,直到鮮血滿嘴,天佑寧可發抖也不掙脫。
  我說,天佑,世上從來沒有一個人象你這樣傷害我那麽深!因為世界上沒有一個人象你這樣傷害涼生!
  涼生?天佑的臉色突然間變了,他抓起我的肩膀,用力搖,說,薑生,薑生,你說什麽?他叫什麽?
  我說,他叫涼生,他是我哥!
  天佑聲音開始發抖,薑……薑涼之是你們的什麽人!
  我說,他是涼生的父親。到現在,我仍不願意承認他是我的父親,因為他帶給我和母親太多的傷害。
  天佑瘋一樣一把甩開那些壓住涼生的人,拾起涼生在地上的斷指,抱著涼生就衝出了門。
  我緊緊地拖住程天佑的腿,我說,你還想怎樣傷害他啊!
  因為我的牽絆,程天佑抱著涼生從樓梯口重重地摔下,我隻看到涼生的頭重重地撞在欄杆上,鮮血一地……
  我說不出的秘密,同涼生的一樣,是無時無盡的憂傷
  八十、因為,我說不出的秘密,同涼生的一樣,是無時無盡的憂傷
  天佑很久之前就跟我說,他最近很忙,將會離開這個城市,就不能陪我了。那天,他還給我放過煙花,我們在那個別墅的院子裏,笑容如花。我還問過他要忙什麽,他說,忙著找一個人。
  一個他小姑姑最親愛的兒子。
  因為,他的小姑姑曾經和一個有婦之夫產生了糾纏,生下了一個孩子。爺爺一怒之下跟她斷絕父女關係。十四年前,一場突來的災難,小姑姑去世了,那個男人也成了殘疾。爺爺那時太固執,不肯收養他們的孩子……多年後,爺爺老了,總是想起自己死去的小女兒,也開始惦記自己流落他鄉的小外孫,便要他四處打聽。
  可是,那時,天佑並沒有告訴我,他要找的那個孩子,叫,涼生。
  涼生安靜地躺在醫院裏,麵容安靜,不見絲毫的痛苦的表情。就象他小時候睡著了一樣,眉眼那麽生動,盡管很蒼白。
  我隔著監控室的玻璃看著他的樣子,心裏無比的痛楚。天佑在我的身後,悄無聲息。我不肯看他,不肯跟他說話,我不知道如何來原諒他,原諒自己。
  涼生的眼睛有時是張開的,可是一片茫然。我就在玻璃窗上,重複地寫“哥哥“這個詞。一筆一畫地慢慢寫,我多希望他可以看到,多希望他能馬上好起來。
  涼生。
  哥哥。
  我相信涼生能看到的,因為,每當這個時候,我能從他的眼裏看到大團大團的霧氣。如果,如果,他當真沒有意識,又怎麽會流淚?
  等涼生的病情穩定之後,我和北小武回到了家。我一直在想,小九說的話,他說,怨恨是一個魔鬼。
  而我對父親和涼生,何曾沒有怨恨過呢?我卻這樣痛恨天恩,天恩不過是我心理陰影的一個放大而已。其實,我是這樣想做一個天使。
  我問北小武,你恨我那天的選擇嗎?
  北小武搖搖頭,如果我是你,我也不會讓任何人傷害涼生。
  可是,我終究是傷害了他。
  祭奠了母親,回到家時,父親在院門前不停地張望。直到見到我的影子,他才低著頭,象個犯錯誤錯的小孩子一樣,用手扶著笨拙的輪椅,悄悄地回到家中。
  殘紅的夕陽下,他已垂垂老矣。
  我想,是不是會有那麽一天,我會喊住他,喊他一聲“爸”,然,用柔軟的手握住他伸向我的那雙殘肢,因為,十八年的陌生,在他老去那刻,是多麽想同自己的孩子親近啊,我會聽他哆嗦著嘴唇,半天,喊出那個字節——孩子。然後我也流淚,他也流淚,我們象一對失散十八年的父女那樣抱頭哭泣。
  可是,根本沒有這個機會了。
  因為,父親早在母親去世前就因肢體感染去世了。所謂母親死後與他見麵的情節,都是我一廂情願地杜撰。我以為,他能等我,我以為他足夠地硬朗,完全可以等到我忘記了對他的怨恨。可是,我卻錯了,母親說過,父親去世的那天夜裏,一直哆哆嗦嗦地喊我的名字,他說,他這輩子最對不起的人,就是,薑生,他的小女兒。
  在他生前,我沒喊他一聲爸。
  到了今天,我才知道,其實,我多麽想他,多麽需要他。
  我依舊會爸到屋頂上看星星。
  我想象著,涼生,就在我家裏,他隨時可能聞端著紅燒肉爬到屋頂上,喊我一聲,薑生。然後看著我象小貓一樣,將紅燒肉全部吃到肚子裏。然後,我們就一起在屋頂上看星星,一邊看星星一邊許願。
  我該許一個怎樣的願望呢?
  我就許,涼生,你不是我的哥哥吧?
  我開始流淚,開始想涼生,六歲的涼生,就這樣起進了我的院子,他喊我薑生。我衝他做鬼臉,把好看的他嚇哭了。
  冬天的夜裏,我挨著他睡,黑色的小腦袋靠在他的肩上,我們的小腦袋就這樣在冬天的夜裏緊緊地挨著,象兩顆頑強生長的冬菇那樣。
  兩顆冬菇長大了,之間卻什麽也不能留。
  涼生的生薑一直沒有開花。
  他曾問過我,薑生,你知道不知道,為什麽它一直不開花啊?
  我搖頭。他很認真地告訴我,說,因為它知道了他的秘密,一個永遠也不能說出來的秘密,一個那樣憂傷的秘密。所以,它也學會了憂傷,便永遠地告別了花期。
  我沒有告訴涼生,初一班主任那十元錢是我偷的,它一直在我的枕頭裏,我是那麽希望自己有能力讓涼生也參加那次春遊。
  因為,我那說不出來的秘密,同涼生的一樣,是無時無盡的憂傷。
  我能每天在他麵前傻瓜一樣地笑,卻擋不住自己痛苦時流下的淚。他能倒盡陶罐裏所有的沙,卻倒不盡對一個叫薑生的小女孩的牽掛。
  他說,薑生,這樣好嗎
  涼生做了接指手術,總算沒有成為殘廢。可是,由於腦部的重創,卻失去了記憶。他唯一記得的就是他有一個陶罐,陶罐裏盛滿沙,長著一株植物,叫薑花。
  接到錄取通知書的那天,我將通知書展開在涼生麵前,給他看。
  他默默地看,默默地看著那印著廈門大學的通知書發呆。然後,他的手指劃過通知書上有我名字的第一行,輕輕地念,薑生。
  薑生。
  然後他的眼睛就遮蓋上了大片大片的霧氣。
  我突然很開心,我覺得,這樣,涼生失卻了記憶,就不必再為曾經的所有苦楚而心酸,在這裏,在程家,他會有自己全新的生活,隻是,生活中再也不會有一個叫薑生的女孩子喊他哥。
  九月份,我離開了這個地方,遠赴廈門。金陵考去了青島,未央和北小武都分別考在省城裏的一所大學裏,就在我們高中對麵。
  未央不想離開,是因為涼生。
  北小武說,他也不能離開,因為他要在這裏,他擔心,如果去了別的地方,小九回來的時候會找不到他。
  而這個城市,對我來說隻有兩個字,不留!
  是的,什麽也不留!
  在上火車的前一刻,程天佑錯開重重的人海,跑到我的麵前,汗水黏濕了他的頭發,他拉住我拖行李的手,說,薑生,這麽長時間,我一直沒有勇氣同你說話,可是,薑生,說完,他急忙從口袋裏掏出一個手機,上麵結著黑色的血跡。他說,薑生,你還記得巷子彎時,用過的這個手機麽?記得我那個暑假對你的無理取鬧麽?其實,這個手機根本沒有丟,隻是,隻是,我找不到一個合適的借口給你打電話……如果一個二十五歲的男人,用這麽蹩腳的方式,隻為了能跟那個女孩子說一句話,你明白他的心麽?話末,他滿眼期待地看著我。
  我一直沉默,直到他眼中希望的火花變得零散,他歎氣說,對不起,我傷害了你。我不再奢望其他,隻是,薑生,請你原諒我好嗎?
  我說,天佑,這十八年,我走過很多路,過了很多橋,看過很多風景,卻隻愛過一個人,一個長得很象涼生的人,那就是你,天佑!你懂嗎?
  天佑愣了一會兒,說,我懂。這二十五年,我做過很多壞事,欺負過很多人,閱曆過很多女人,也隻愛了一個人,一個把我當成涼生來喜歡的人,就是你,薑生。
  我說,天佑,給我一段時間,好嗎?如果,我再走四年的路,再過四年的橋,再看四年的風景,如果我還能想得起你的眉眼,還能想得起回來的路,我一定回來找你。
  天佑鬆開手,說,我給你四年的時間。在這四年裏,我不再做壞事,不再欺負人,不再閱曆別的女人,我等你想起我的眉眼,等你想起回來的路,等你回到我身邊。
  他說,薑生,這樣好嗎?
  他們也喊我薑生,可是都沒有你喊的那麽好聽
  從此,我離開了那座城市。
  唯一聯係著我們的,是一張銀行卡。程天佑總是將錢給我劃到那張卡上。我們之間,沒有任何的,哪怕電話的問候。
  常常,會會惦記,涼生過得好不好。
  很多時候,我想跟涼生說說話,我想告訴他,我學會了使用香水,也用很溫潤晶亮的唇蜜,學會了穿高跟鞋,但是容易腳疼。我大多時候,還是穿平底鞋。魏家坪出來的小姑娘還是改不了原有的習慣。
  還有呢,有很多男孩子,對我獻殷勤,但是,他們都沒有程天佑象你。我也在他們的單車上,穿過這個城市的每一條街。他們也喊我薑生,可是都沒有你喊的那麽好聽。他們送給我玫瑰花,送給我很多漂亮的禮物,可是,卻沒有一個男子請我吃紅燒肉和糖醋裏脊。硬將我當兔子,給我喂蔬菜沙拉。說是女孩子得保持體形,天哪,涼生,你是知道的,我又多麽瘦,而且你也知道的,我是豬,所以,每次和他們從館子裏出來,我都會找遍了周圍的街道,卻吃那些碎雜的小吃。我找不到賣烤地瓜的地方,所以久別了那種香。
  對了,我還忘記告訴你,大三的時候,我選修的是聲樂。我終於學會了彈鋼琴,雖然隻是皮毛。
  我也終於象一個城市的小姑娘那樣生活,卻並不是很快樂。
  我沒有談戀愛,不是因為別的原因,隻是因為,在原來的地方,有一個象極了你的男子,他在等我回家。
  他那麽象你,有著與你相似的眉和眼。
  涼生,我已經忘記了所有的過往,就象你從來不曾在我生活中經過一樣,這樣,我們是不是扯平了呢?
  這樣,我們的將來是不是會很開心呢?
  還有,涼生,我很快要回到原來的城市了,因為,我畢業了。因為,四年,就這樣過去了。我仍然找不到比程天佑更象你的人。
  我將會見到你,見到金陵,見到北小武,見到未央,還有,程天佑。
  當然,我不知道,小九有沒有回來。我希望她已經回來了,其實,我早已經在夢裏原諒了她流淚的眼。
  不過,我回家的時候,你不要問我的名字,反正你已經忘記了。
  忘記了一個叫薑生的女孩子,曾在你的生命中走過,她喊你哥哥,是你曾經最痛不可止的心事。
  未央說,不要讓你記起我,記起我是誰,這樣,我們都會很幸福。你的外祖父也是這麽要求我的。
  我答應了。
  我沒法不答應。
  因為,我實在不想再看到你的眼睛中閃爍過任何憂傷的光。
  那太殘忍。
  可是,涼生,我總覺得,你在欺騙我,你根本就沒有失去記憶。你隻是想,要我忘記,那些不能背負的記憶。你隻是想告訴我,你的記憶是純白的,沒有任何關於薑生的記憶。這樣,我便可以更好地生活,不必因為兩個人共有的傷痕而自苦。
  如果,你見到一個有著憂傷雙目的漂亮男孩,一定記得告訴
  在第四年的夏季,我回到程天佑所在的城市。
  當他在機場對我展開懷抱的時候,我仿佛看到了涼生的模樣,愛情,就是一場令人心疼和心動的替代。
  我沒有接受他的擁抱,因為,突然之音,這個城市,對我來說,變得有些陌生。
  程天佑幫我拿行囊,在車上,他一直看著我,他說,薑生,我以為你不會回來了呢。
  我說,哪能呢,不過,幸虧你沒有換手機號碼,如果換了的話,我肯定漂泊在外,回不了家了。
  晚飯的時候,我見了很多人。他們都還是我熟悉的麵孔。我唯獨沒有見到涼生,我也不敢問。因為從四年前開始,涼生便不該是我再關心的人。
  晚上的時候,我終是忍不住,問程天佑,涼生呢?
  程天佑忍了很久,不知道該怎樣回答我,他說,薑生,我告訴你,你不能難過,好嗎?
  他真笨,他這麽一說,我就已經開始難過了。
  他說,涼生走丟了。
  原來,在我去廈門上學後不久,涼生就走丟了。因為,程天佑的爺爺,為了能徹底讓涼生忘記那段不該有的過往,將那棵一直陪伴在他身邊的薑花給搬走了。
  當涼生睡覺醒來的時候,發現,那罐薑花不見了,就四處尋找。幾乎翻遍了整個屋子,所有的人都告訴他,根本沒有什麽薑花存在過。
  結果,他仍然四處尋找,最後一次離開後,再也沒有回來過……
  我流著眼淚,問他,你怎麽可以把涼生給弄丟了呢?
  程天佑說,對不起,薑生,這四年來,我們一直都在尋找涼生,請你相信我,我一定會找到他的,我們一定能做到的。
  我相信程天佑,他說一定能找到,那就一定能找到。
  常常,麵對著空空的城市,我常常想,到底,在我的生命中,是不是真的有一個這樣的男孩子走過,我喊他涼生,他喊我薑生。
  涼生是哥哥,薑生是妹妹。
  或者,這隻是一場夢,很長很長的夢呢?
  工作之餘,我總是走過曾經經過的街,走過的橋,希望能找到那個象雪一樣清冷的男孩。我和程天佑一起,在院子裏,栽了大片大片的薑花。我希望,一直在尋找薑花的涼生,能找到回來的路。
  如果,你在長長的街上,看到一個四處尋覓的男孩,他有著憂傷而漂亮的雙目,請你記得,一定幫我問問,他是不是叫涼生?如果他冷了,請你幫我給他加一件舊衣,如果他餓了,請你幫我給他一片幹糧。最重要的是,請你告訴他,那個叫薑生的女孩,一直在等他回家。

  涼生,我們可不可以不憂傷 II
  程天佑:
  很小的時候,我聽過一句很美麗的話。
  他們說:蝴蝶飛不過滄海。
  到現在,我才明白,其實,不是蝴蝶飛不過滄海;隻是,當蝴蝶千辛萬苦地飛過了滄海,才知道,滄海的這邊,從來就沒有過等待!
  我,就好比這隻千辛萬苦的蝴蝶.
  而薑生你,就是這片從來不曾等待過蝴蝶的海。
  --《涼生,我們可不可以不憂傷Ⅱ》題記
 
  薑生:
  自從你離開,我的生命裏就剩下了兩樣事情可做:尋找你,和,等待你。
  我一直都很恨自己,怎麽可以將失去記憶的你,留在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裏,留在一群你完全陌生的人身邊?
  這個世界上,如果一棵冬菇都不能守在另一棵連根的冬菇身邊時,還能期冀誰會對你真心的好?
  如果連薑生都會遺棄涼生的話,還有誰,肯為你千山萬水的,來尋找?
 
  程天佑:
  因為懂得,所以慈悲。可是,薑生,對不起。此時的我,麵對著此時的你,即使懂得,也無法慈悲。
  佛祖的慈悲,超度不了我們愛情中的結。
  隻能超度它成灰。
 
  一 你們倆夫妻那就太陰陽失衡了,需要調理一下內分泌係統 
  我不知道如何來講最近這件煩心事的前因後果--痛苦的失眠,無休止的穿越假想,和舉動異常令人崩潰的"冬菇"。
  我以為這該死的頭疼和失眠,是因為剛剛回到這座舊日的城市,突然孤單的原因;或者是某種難見天光的思念,令我如此。
  可是,失眠不可怕,最可怕的是在我進入可憐的睡眠狀態之後,我竟然又在夢裏進行我的穿越之旅--其實,穿越是多麽幸福的事情啊,如果我能穿越成宋玉的夫人潘安的妻,可是偏偏我每次在夢裏不是穿越成羅家英版的唐僧,就是穿越成女猿人!跑到水邊看看自己當時的樣子,我直接被嚇醒了。
  然後,繼續失眠。
  天佑很正經地給我提議,薑生,其實,你可以養一隻貓。貓是一種很嗜睡的動物,想必,你也會受它的影響,睡眠質量會有很大改善的。
  我當時很疑惑,心想,為什麽不是養一隻豬呢?貌似豬這種東東比貓還嗜睡吧。
  但是,後來,正在我糾結地思考著,到底是養豬還是養貓才能更好地改善我的睡眠時,"冬菇"一馬當先地闖入了我的生活--確切的,應該說是,一隻貓,闖入了我的生活,然後,我將它命名為"冬菇"。
  事情起端是,某次與金陵一起逛街。
  四年時間,不很長,但足夠我們的年少時光滄海桑田;四年之前走在這條街,我的身邊有兩個很好的姐妹,一個是飛來飛去的小九,一個是恬靜溫柔的金陵;而四年之後,那個總是豪氣衝天的小九,就這麽消失了,消失在這條街,現在我的手邊,唯一可以握住的手,隻有這個叫做金陵的女孩子的。
  你為什麽還要回到這個城市啊?
  這句話,本來正是我剛要開口問金陵的,沒想到,卻被她搶先問起。
  是啊,四年之前,我去了廈門,她去了青島;來不及悲傷的時光之中,我們以為這將會是永別。可是,如今,我們倆人卻又回到了原點,回到了那個曾給過我們傷害的老地方。
  我看了看金陵,又眯著眼睛看了看太陽。是啊,為什麽還要回到這個城市?我說,金陵,我和你一樣。
  我和你一樣。放不下惦記的人,放不下過去的事。我總是擔心涼生,他在我每日每夜的夢境裏,憂傷的表情憂傷的眼睛憂傷的臉。
  我還掛念著北小武,掛念著小九,我總覺得他們是應該幸福地在一起。既然有那麽多傷害都一起經曆過了,既然喜歡到可以不去計較不去在乎這些傷害了,那麽小九,你應該回到我們身邊的。
  還有天佑,我總是想起四年前火車站,他錯開重重的人海,跑到我的麵前,汗水黏濕了他的頭發,他拉住了我拖行李箱的手。我記得他手指當初的冰涼,眼神當時的焦灼和黯然。還有,他說的那一段長長的表白,他說"如果一個二十五歲的男人,用這麽蹩腳的方式,隻為了能跟那個女孩說上一句話,你能明白他的心嗎"。然後他就長久地看著我,滿眼傷感滿眼期望。
  每一次,想起火車站離別的月台前的程天佑,我總有一種千山萬水的感覺。
  所以,千山萬水之後,我回到了原地。就像你一樣,因為你忘不了天恩,縱然他曾經是一個魔鬼一樣的男子。可是,怎麽辦呢?誰讓我們喜歡的人,讓我們如此甘心地千山萬水地追隨?
  正當我和金陵沉浸在傷感的記憶之中,難以自拔之時,突然,發現,還有一個小生靈的眼神比我倆還要傷感。
  是一隻灰色的流浪貓。它一直遠遠地跟著我和金陵,不肯離去。每當人少的時候,它就跳到我麵前,看一眼我的鞋子,揚起腦袋,衝我"喵喵"地叫,眼神傷感得讓人心碎。
  我跟金陵說,你看,我這人不僅人緣好,連貓緣都好!其實,我心裏想,會不會是轉世的小咪呢,從我的回憶中跑了出來,如此傷感地看著我。但是又一想,不對啊,小咪應該還在天堂等著來世替我做涼生的妹妹的,怎麽可能臨時變卦變成一隻貓呢?估計當了一輩子貓了,早已經膩歪了做貓的日子了吧。
  金陵很奇怪地看著這隻奇怪的流浪貓,要知道,流浪貓的生性對人很疏離的。她搖了搖頭,看了我一眼,說,薑生,八成這隻小貓是"腦癱兒",貓裏麵的智障類,所以,會對你這麽親熱!
  我越聽越不對味,感覺金陵的話裏麵大有"物以類聚"的味道,有點影射我也是智障類生物的意味。
  我為了撇清自己和這隻弱智的貓是一類生物,所以,就沒有再做停留。和金陵繼續前行,一邊走路,一邊談論北小武,和他最近醉生夢死的生活。
  金陵突然想起了什麽,說,薑生,你知道不,北小武最近有新歡了,據說是在泡吧的時候,認識的哎。
  什麽?我嚇了一跳,倒不是因為北小武,因為我回來之後,北小武已經跟我介紹了他無數的"新歡"了,估計,那都是唬人的。他就是想讓我看到,他不惦記小九了,他過得很好。可是,鬼都知道,他怎麽可能忘得掉!我嚇了一跳的是金陵居然會這麽八卦,難道做了記者之後,她也被同化了?
  我說,你不是要成狗仔隊了吧?
  金陵白了我一眼說,切,別說這個了,你看我們倆還正被貓仔隊跟蹤呢!
  我回頭一看,那隻灰色的小流浪貓還是很固執地跟在我和金陵身後,眼神隨著我腳步的行走變得越來越傷感,喵喵的叫聲也變得越來越哀怨。
  我轉頭對金陵說,不管它就是,沒關係的。說完那這句話之後,我又問金陵,那個,北小武這個新歡叫什麽呀?什麽模樣啊?多高啊?家在哪裏啊?
  真嘮叨哎,你以為你北小武他媽啊,大姐!金陵埋怨地說,看了我一眼,說,那個小姑娘名字挺喜慶的,叫八寶,我在秀水山采訪的時候,見過他們的。小姑娘圓鼓鼓的,有點小小的嬰兒肥,你可別說哎,她的眉眼裏,還真有小九的那種味道!
  八……八寶?我看著金陵,心想,小"九",現在是"八"寶(粥),下一個呢?"七"劍!嗯,七劍下天山。再下一個呢?"六"神(沐浴露)。然後就是"五"穀(豐登)、"四"羊(開泰)、"三"花(聚頂)、二……二百五、一?一根筋!我靠,這不,個位上的自然數全都湊齊了嘛!
  正當我心裏規劃著"武哥自然數女子別動隊"時,一輛寶藍色的寶馬車緩緩停在了我身邊,車窗緩緩地降下來,一張精致無雙的臉出現在我和金陵麵前。
  天佑?金陵看了看車裏的男子,笑道,你不是要對薑生進行二十四小時監護吧?
  程天佑笑了笑,眼睛裏流淌著溫柔的波光,說,我倒是想啊,隻是我們生龍活虎的薑大小姐,怎麽可能讓我給看住了呢。說完,他看了看我,問,薑生,逛累了沒有啊?累了的話,我就送你們回家。不累的話,你們繼續逛,我在後麵慢慢跟著就是。
  算了吧,我可不想被一輛這麽拉風的車給跟著,太不適合我們這種平民氣質了。說完,金陵就拉開門,上車了。
  天佑衝我笑了笑,說,薑生,上來吧。
  我看了看天佑,淡淡一笑。我知道他最近為什麽會總是尾隨在我身後,因為很多天前,我曾瘋狂地在公路上追著一輛白色林肯跑,因為,我從那車窗裏看到了那張無數次醒在我夢裏的容顏。
  這張臉,曾經讓我走過了這個城市的每一條街。
  這張臉,讓我失魂落魄地在無數個路口,無助地哭泣。
  我曾拿著印有他相片的尋人啟事,站在每一個繁華的地段,對著來來往往的行人發放,然後深深鞠躬;深深鞠躬,然後繼續發放……我請求路過的每一個人,若是見過你的話,一定要告訴我,你在哪裏。
  可是,在這個城市的每一天每一個小時每一分鍾每一秒,無數的麵龐從我眼前閃過,有冷漠的,有憐憫的,有無動於衷的……但是卻沒有一張臉龐,是你的。
  很多時候,天佑找到我,都會默默地站在我的身邊,他曾勸過我,他一定會找到你的!不需要我如此盲目地來尋找。可是,我卻做不到,安靜地等待不知道何時才會到來的關於你的消息。
  很多時候,在我最難過的時候,幾乎想要放棄的時候,我總感覺,你就在我的身邊,仿佛隻要我一回頭,你就會微微笑,向我走來,然後拉著我的手,仿佛一切的傷害和時間都不曾有過一樣,對我說,薑生,回家吃飯了。
  你在我的身邊。這是我的錯覺嗎?可是,我總感覺這行色匆匆的人群之中,有你的氣息,你的影子,你的味道。
  直到那天,我看見了那輛白色的林肯之中,有一個像極了你的影子。
  你可以笑我,眼花了。也可以笑我,人傻了。所以,我追著那輛車,停不了步子。最終被尾隨其後的一輛小甲克蟲給瘋狂地撞飛在路邊。
  很多很多的血,從我的身體裏流出,就像泛濫的清水河一樣。
  在那一刻,我迷離的雙眼,仿佛看見那輛白色的林肯車停下,看到一雙憂鬱至極心疼至極的眼睛,看到那張精美的容顏,他緊緊地抱著我,近乎聲嘶力竭地喊我的名字,薑生,薑生!
  我漸漸地昏迷,那個影子也漸漸地淡去。
  仿佛一切都是我的幻覺。
  當我醒來的時候,隻有程天佑心焦如火地坐在我的身邊,滿臉心疼的表情。他見我醒來,輕輕地喚我的名字,薑生,薑生。
  突然之間,我分不清程天佑和涼生的樣子。他們的麵孔,就這樣,在我眼前交替著,一會兒是車禍昏迷前的涼生那雙心疼的眼,一會兒又是病床前程天佑這張滿是心疼的臉。
  我對程天佑喃喃,我說,我看到涼生了,我真的看到涼生了!
  可是天佑卻說,是你的幻覺,薑生。別騙你自己了。求求你!沒有什麽白色林肯,也沒有那雙憂傷的眼!薑生,一切都是你的幻覺!說這話的時候,他的脊背微微地一直,眼睛裏散開了像煙花墜落般的蒼涼。
  是幻覺嗎?
  當時的我,不肯相信。一直沉浸在車禍的霎那,涼生擁抱我的刹那。所以,我並沒有聽進天佑的勸阻,而是用盡全身力氣摔下病床,企圖爬出醫院,尋找那輛白色林肯,尋找我所見過的涼生的影子。
  輸液瓶重重摔在地上,鮮紅的靜脈血液刹那間逆流出身體,我受傷的腿也劇烈地疼痛起來,程天佑絕對沒有想到會是如此場麵,他一邊呼喊醫生護士,一邊抱起地上的我。
  就是在這萬般疼痛之中,我依舊不停地呼喚著那個讓他整個心都碎裂的名字--涼生!涼生!
  所以,從那場意外,我康複出院之後,每一次外出,程天佑定會在某個時刻開著車出現在我身後。我想,他一定是害怕極了那樣的車禍,更害怕我隨時出現那可怕的幻覺,然後深陷,最終,受到了怎樣的傷害自己都不知道。
  無可否認,那一次事故,讓程天佑極其挫敗。他無法想象,隻不過是一個幻覺,隻不過是涼生的一個影子,都會讓我瘋狂至此,連性命都可以不要!
  所以,很多時候,我和他,都不提及"涼生"這個名字。
  他痛。
  我也痛。
  另外,我也不再提及,我曾看見過一輛白色的林肯,看見過涼生,他就在我的身邊。我知道,這一切,就像天佑說的那樣,隻是一個幻覺。
  一個可以讓我毀滅的幻覺!
  金陵上車後,看了看一直愣在車邊的我,很疑惑,薑生,你在想什麽呢?快上車啊!不會是舍不得那隻弱智的流浪貓吧!
   我剛上車,就聽那隻灰色的小貓叫聲變得甚是淒厲,即使是骨肉分離,估計都叫不出它那種聲音來。
  天佑皺了皺眉頭,看著路邊那隻"哭爹喊娘"叫個不停的小貓,問我,薑生,你怎麽著它了?搶了它的口糧嗎?它叫得這麽人神共憤?
  金陵笑了笑,說,這隻貓暗戀上你家薑生了,趕緊開車走吧!否則你家薑生恐怕要變成貓夫人了,而不是程夫人了。
  金陵的話,讓天佑很受用,他微笑著開車離開。
  我白了金陵一眼,為她總是拿我和程天佑說事。金陵偷偷地笑,在我耳根悄悄地說,薑生啊,你看,我這算不算賣友求榮啊!
  我心想,要是真能求榮的話,你還不直接將我掛在鉤子上,稱兩論斤地當我是豬肉給賣了!
  但金陵似乎看出了我的想法,所以,她笑著說,切,薑生,你真小心眼,看我這麽多年來,可是對你不離不棄的!
  還沒當我好好回味金陵這個"不離不棄"。那隻灰色的小流浪貓已經徹底給我上了一堂課,什麽叫"不離不棄"!
  --原來,這隻貓一直跋山涉水,跟著我回到了家門口!
  當我和金陵從天佑的車子裏下來,再次看到這隻灰色的小流浪貓時,徹底震驚了。看著它風塵仆仆地追了我十萬八千裏後,不得不折服於這貓咪的執著!我心想,難道,它如此幼小的心靈也能辨別出我就是它這一輩子難得的"明主"嗎?
  我問金陵,難道我臉上果真寫著:偉大!美好!善良!智慧等等字樣?
  金陵撇撇嘴,笑著說,我估計啊,你臉上大概用隱形的貓文刻著 "我是一條魚"的字樣。
  就在那一刻,我決定了,收養它。
  先不說它這詭異得厲害的執著,說不定,還真如程天佑所說的,它會拯救我這不可救藥的失眠呢。
  可是,待將它抱回家之後,我換下了鞋子,才發現,此貓對我並不看好,而是一直圍著我的鞋子轉啊轉,不時伸出爪子去碰我的鞋子,試圖將它扳倒。
  後來,還是程天佑給我解開了謎底。原來這隻貓並不是對我那啥啥的"情有獨鍾",它之所以這麽不屈不撓地跟隨我回到家門,原因是,我逛街的時候,不小心,踩到了它原本叼在嘴裏卻又不小心掉在地上的小塊炸魚。
  小塊炸魚啊!你想啊,就這麽踩在了我的腳底下,這對於一隻渴望了它已久的小貓咪來說,是多麽慘無人道的事情啊。所以,那隻可憐的小流浪貓,就不時地在人少的地方跳到我眼前,看著我的鞋子"喵喵"叫。
  我本來以為它在高呼"明主萬歲"!誰知道,這"貓膩"的家夥居然呼叫的是"還我魚片"!怪不得它會叫得那麽幽怨哀婉!它奶奶的!
  看著我的臉色極度憤憤的樣子,程天佑笑得嘴巴幾乎氣吞河山,幾乎要張到耳朵後麵去了。最後,他還不忘挖苦我一番,說,幸虧現在貓咪的生活水平普遍提高了,你還能踩到魚片,要是擱在它們尚未奔小康之前,你極有可能是腳下踩著"死老鼠"過街了。
  雖然程天佑的話讓人消化不良,但是好在當時的"冬菇"還是用它千嬌百媚的小媚眼將我給收買了。
  我收留了它,並很鄭重地給它命名:冬菇。
  天佑對於"冬菇"這個名字充滿了疑問,他說,薑生,為什麽會是這個名字?
  那它應該叫什麽?八寶啊?我反問程天佑,不知道為什麽,嘴巴裏居然跑出了北小武最新歡八寶的名字。
  天佑笑了笑,說,薑生,你這個小孩吧,就是心裏有自己那點小九九的時候,才會這麽反問搶白人。這叫什麽?狐假虎威!色厲內荏!不說為什麽起這個名字就算了,你不必這麽強勢地來掩飾你心裏的那些小秘密的。這樣會適得其反的,讓我知曉的。
  程天佑的話,讓我的心突然不知所措起來,我抱起渾身髒兮兮的冬菇,強辯道:沒有啦!不是你想的那樣了!
  程天佑也不再追問了,而是環顧了一下客廳,問我,咿?薑生,我昨天給你帶來的那一捧百合呢?你不是把它們放到臥室裏了吧?影響睡眠的!
  我一邊盤算如何給冬菇洗澡,一邊看了看程天佑身後的冰箱,笑了笑,說,那百合啊,被我放到冰箱裏了,我覺得那麽漂亮的花,得多多保鮮的,怕它壞得快!
  程天佑立刻昏聵,差點撲倒在冰箱上,他說,薑生大姐啊,那是香水百合啊,不是大蔥白菜!我服了你了!你以後千萬不要把你家冬菇給埋土裏去栽植著哈,人家是貓!不是真的冬菇!
  要你教啊?我將冬菇放到水盆裏,但是沒想到,它誤以為我要淹死它,極力地掙紮反抗……
  刀光劍影。
  人仰馬翻。
  ……戰爭結束後。
  冬菇跳在冰箱上,得意地舔自己的貓爪子;我在程天佑的懷裏,一臉貓爪痕,哭得昏天黑地。
  後來,冬菇被送到寵物店裏洗的澡;而我,忍痛打了狂犬疫苗後,還在程天佑的帶領下去一家美容醫院看,會不會留下什麽不可抗逆的傷疤。
  那醫生估計是某市級領導轉行或兼職在這個美容院工作的,他一見我一臉一脖子一手的抓痕走進去,還沒聽我說事情的原委,就很嚴肅地看了看程天佑,說,一大男人怎麽可以留這麽長的指甲啊?太沒品了吧?
  我……程天佑張張嘴,微微握起自己幹淨整潔的手指。
  那醫生繼續批評:你就是留那麽長的指甲也不能用來抓自己的老婆啊?你這樣可不是我說你,太不男人了!
  可是……醫生……程天佑的臉都憋紫了,眼睛裏閃過要殺人的光芒。
  那醫生視而不見,繼續教導:你就是非要手賤地抓你老婆,你也不能都往她臉上抓啊!你抓她身上不就不用擔心傷疤了嗎?而且婦女保障協會也不會告發你虐待婦女的!
  沒等程天佑發作,我已經發作了,我說,我是女,不是婦!
  那醫生掰過我的臉,說,我知道你是女,不是夫!你要是夫的話,那你們倆夫妻那就太陰陽失衡了,需要調理一下內分泌係統。
  我當時謔--地站了起來,我說,你們這美容醫院有沒有設立精神病科?
  那醫生就很嚴肅地看著我說,精神病沒有人會來美容的!
  我被這個故作嚴肅的醫生幾乎快要折磨崩潰了。我說,我知道精神病人沒有人會來美容的,但是我覺得來這裏美容的都會被你折磨成精神病。說完,也不想再聽這個嚴肅的醫生會蹦出什麽讓我更接受不了的話,直接拉著程天佑一路狂奔。
  此後,程天佑每每跟我提起要帶我去美容醫院等相關的事情,我必白眼視之。
  好在天佑沒有像小時候涼生那樣嚇唬我,說我會嫁不出去。
  小時候,涼生給我洗腳的時候對我說,薑生啊,女孩子一定要穿鞋子的,不然腳會變得很大很難看的,將來就嫁不出去了。
  當時的我,滿眼天真地看著將我的腳捧在手心的小男孩,對他說,我不怕,我有哥哥的。當時的月光,是那樣的明亮婉轉,照在我和涼生身上。
  當時的月光啊,它並沒有告訴過那兩個相依為命的傻傻的小孩,在很多很多年後的今天,他們會相隔天涯,再也回不到當初,回不到那個月光婉轉的夜晚,蟲鳴,星稀,小小的他,為小小的她洗去腳上因為奔跑留下的泥巴。
  天佑看了看陷入回憶中的我,輕聲說,沒關係啦,薑生,別難受了。反正你有疤沒疤都是那個模樣,從來就沒怎麽好看過!別沉思,裝深沉了!估計這輩子也隻有我這樣好心的人會收留你了!
  我茫然地看了一眼天佑,剛剛的回憶與現實的世界之間太過突然的逆轉,讓我不知道自己此時身處何時、身邊何人--是那個月光下的小小少年?還是這個容顏精致霸道溫柔的男子。
  天佑從身後輕輕地擁住我,下巴溫柔地隔在我的頭發上,說,薑生,不生氣了,不去美容醫院就是了。反正無論你是什麽樣子,我都會在你身邊,無論你什麽樣子。
  就在那一個瞬間,我的思維和天佑的思維,分置在了相異的時空。他不知道我的所思,而我,聽不懂他的所言。
 
  二 痛苦的失眠,以及那隻叫"冬菇"的橫行鄉裏的貓
  雖然沒有去美容醫院,但是我的臉居然神奇地好了起來,而且沒有留下絲毫的疤痕。
  北小武圍著我的臉看了半天,我以為他要表揚我的皮膚多麽神奇,沒想到他居然說,你家那貓爪子也太神奇了,居然練成"踏雪無痕"這麽高深的武功。
  於是,整個白天,他都在我家,端著冬菇的貓爪子左右琢磨。
  我問他,聽說,你最近有了新歡啊?叫八寶?
  北小武仰起臉,看著我,說,緋聞!絕對是緋聞!是不是金陵那個狗仔隊告訴你的?我就知道是她!
  我說,好了好了,就算不是你的新歡,那個八寶是什麽樣子啊?你們倆是怎麽認識的啊?這個,你總該跟我說說了吧?
  北小武用看小八婆一樣充滿鄙視的眼光看著我,說,切,一邊去,八寶還能是什麽樣?跟你家冬菇一個樣,一個鼻子兩隻眼睛。
  哦,原來北小武的新歡長得跟貓一個模樣啊,這是我最初對八寶的印象:貓一樣的女子。這令我突然想起了小九,小九偶爾也會透出貓一樣的嫵媚來。
  但是,關於他怎樣認識八寶的,北小武一直不肯告訴我。好像是一件極度不可告密的事情一樣,會令他臉麵全無的樣子。
  整整一天,我們三個,北小武,我,冬菇,一起擠在陽台上。北小武的屁股可真大,我和冬菇不得不緊緊地靠在一起。
  北小武說,薑生啊,你說,我要是把你和冬菇一起推下去,你倆誰先死啊?
  我靠,他果真是烏鴉嘴,在這麽美的白雲藍天之下,居然還能想出這麽變態的事情。難道是小九的離開,讓他整個人頹廢到滿腦袋隻有死亡兩字嗎?奶奶的,真煩燥!
  正當我想抬手拍他的腦袋的時候,一個冷冷的聲音從我和北小武身後響了起來,他說,我私下認為,小武同誌,你會先死的!
  回頭,隻見程天佑靠在落地窗前,陽光跳蕩在他彎彎的睫毛上,如同熱烈的火焰燃燒在他幽冷的眸子裏。他冷冷地看著北小武。
  北小武也斜視了他一眼,轉頭問我,前妻!你不是說,你自己住在這個房子裏嗎?你不是說你們倆關係純潔得像富士山一樣嗎?怎麽程天佑會有你房子的鑰匙啊?我靠,敢情,你還真和他姘居了啊?奶奶的,我想通了,你說的"富士山",不是說純潔得像富士山上的雪吧,是說你倆的熱情就像富士山火山噴發吧!
  下麵……
  毫無疑問。
  理所當然。
  就是他和程天佑每次見麵,隻要時間允許,都會例行的公事:相互翻白眼,冷眼冷語,撕扯,推搡。就差隨口吐對方唾沫了。
  我就在一旁手足無措。冬菇卻恰好相反,很悠閑地看著他們倆個的"廝殺"。直到北小武落敗而逃,被廝殺到樓下。冬菇還會很戀戀不舍地看著這個落敗的男子離開。
  到此為止,電影結束。所以,冬菇意猶未盡。
  就這樣,冬菇,憑借著它特殊的矜持和驕傲,霸占著我的生活。
  起初,我以為,冬菇會對我有感恩之心,畢竟,我結束了它顛簸流浪的生活,讓它衣食無憂地生活在我的屋簷下。
  每次,我帶它去我和金陵合開的花店的時候,它就會開心得無與倫比。
  當然,金陵隻是入股而已,大多時間她都在忙碌她所熱愛的新聞事業,而我,就是標準的"賣花女"。
  冬菇酒飽飯足後,可以時不時躥出街道,對著街上幾隻被主人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小女貓,擺好pose,拋拋媚眼,耍耍小帥,叫叫春。
  但是,很顯然,冬菇並沒有因此,而對我心存感激。相反,它可能覺得,就是我給它的生活太安逸了,導致它"飽暖思淫欲";淫欲就淫欲吧,而我又死活不肯為它再收養上一堆小女貓,供它老人家三宮六院七十二貓妃,長樂未央。
  拜托,冬菇大哥,這又不是封建社會,父母包辦婚姻。你要幸福,就得自己去尋找,不要動輒把這些生活的不如意都推到你薑生姑奶奶的頭上來。想到這裏,我特鄙視地看了它一眼。
  冬菇大概是看出我心裏對它存有的鄙夷,正好有一天,金陵生日時,玩到太晚,所以我沒有去花店接冬菇,而讓天佑將我直接送回了家。
  於是,隔日清晨,在我到花店,打算給客人送昨天剛剛包好的花的時候,眼前的景象把我嚇得差點再次穿越成女猿人!
  亂花滿地,一地淩亂。亂花叢中,冬菇在叢中笑!
  金陵過來的時候,我正在和冬菇掐架。我關著店門,追打冬菇。
  金陵一推門,冬菇敏捷地躥出了店門。
  金陵看著這一地狼藉的花,先是吃了一驚,後來搖頭,歎息,說,來吧!黛玉,咱倆一起玩葬花兒吧。
  要麽說,語言是一門多麽偉大的藝術,金陵的話,給我的心靈造成了太大的損傷,尤其是她最後補上一句:薑生,今天咱們花店的損失歸你啦。
  當天晚上,我就夢見自己穿越成林黛玉,結果發現賈寶玉居然長了一張大餅臉,而且還有和北小武一樣的大屁股。所以,我就很傷心地抗著鋤頭去葬花。
  一陣花雨襲來,我沒葬成花,反被這鋪天蓋地的花朵葬在了下麵。
  大餅臉的賈寶玉在我腦袋上幸災樂禍地拍手笑,蹦啊,跳啊,簡直是我們家冬菇的穿越轉世!
  冬菇用它的彪悍行為粉碎了程天佑的話--養貓可以有助於我睡眠質量的改善。從此,我也再不迷信冬菇會給我帶來睡眠的感覺。
  所以,我又改回每天都爬在網上看文章的習慣,就像在大學時代一樣,企圖借用視覺的疲憊來加速我進入夢鄉的速度。
  最近很流行穿越文,我也就很哈皮地跟著文章裏的女主角興高采烈地穿越回各個朝代,像一隻急吼吼的色狼,對著電腦,流著口水,檢閱著古代各色各類的美男。
  可是,隨後,躍入我腦海裏的,便是,月光之下,記憶深處,那個少年倔強而憂傷的臉,蒼白而冷漠。還有他天鵝翅羽一樣濃密蔭翳的睫毛,眼底微微的碎光。
  就這樣!
  又是這樣!
  對不起!
  對不起!
  真的真的對不起!
  我總是這樣,毫無預兆地,想起你。
  千山萬水的找尋。千山萬水的等待。千山萬水的記掛。這是我如何也想不到的,涼生,我沒有想到,十八年之後,我和你,薑生和涼生,會是這樣一場結局。
  十八年前的你,六歲的你,周身鍍著一層夕陽的華美光暈,就像童話裏的小王子,出現在我的生命裏;四歲的我,對著你沒心沒肺地笑,而你,卻在這個陌生的環境裏,麵對著我難看的鬼臉,哭了。
  十八年後的你,二十四歲的你,還會不會身披一身霞光,像一樹陰鬱婉轉的芳華,佇立。絨細溫柔的黑發,微微悲傷的唇角,玉雕一樣的眉眼恍若夢中。隻是,會是在哪個城市?哪個角落?又是哪個溫柔的女子,對著你,笑了。而你,蔚藍的眼底還會是像碎裂鑽石一樣的淚光?
  或許,你終於對著溫柔的她笑了。因為,對於過往,那些傷害,你都已遺忘了--診斷書上,主治大夫親筆簽名,白紙黑字地寫著:腦微血管碎裂,血栓堵塞大腦紇頁,患者出現迷亂,失憶症狀……此刻的你,根本不知道,在那個舊日的城市裏,還有一個叫薑生的女孩,為了你,千山萬水地記掛和等待著,等待著你回家。
  思念盡頭,隨後而來的,便是失眠,失眠,令人頭疼欲裂的失眠!
  唉,哥哥,為什麽就沒有一個晴天霹靂,一個閃電,劈在我腦袋上,讓我像文章裏的女主角一樣穿越回古代!既然空間的距離割不斷我對於過往的牽掛,就讓我回到舊時空,讓時間與空間同時化為牢籠,將我的牽掛囚禁!
  畫地為牢。
  畫地為牢。
  順便祈禱一下,哥哥,你老人家也可以慈悲一下,將我送回古代,也順道將我送到潘安和宋玉這樣的美男子身邊去,千萬別將我送到胡屠戶或者老和尚身邊去,那我可就倒黴極了,我不能從小到大總是這麽倒黴的。嗯,宋玉,潘安,最好穿越回去的時候,直接是他們的夫人就可以啦,呃,小妾也可以,有這等的帥哥可以染指,就是死在大老婆的虐待下,也是值得了。等等,涼生,千萬別讓我穿越回去做他們的妹妹啊,這個,最重要!隻要不去做妹妹,做他們的奶媽我都認了!
  失眠。
  再失眠。
  繼續失眠。
  還是在失眠。
  我瞪著圓圓的眼睛,等待著一個涼生掄回一個霹靂將我劈古代去。然後我就開始無限神思著,我不會穿越成潘金蓮吧?正好在和西門慶偷情?我靠,我的思想怎麽這麽……用北小武最新的口頭語叫做,淫穢!哎,好歹小西據說也是一風流美男子哎,總比和武大郎同學偷情來得好。我最好穿越成哪個女人比較好呢?武則天哎,哈哈哈,太好了,太好了,全天下美男子都是我的了,想到這裏我更加興奮得不能入睡了。但一想,萬一我穿越過去的時候,正好是小武姑娘剃度為尼的時候怎麽辦?我靠,我那不就是一禿瓢了嗎?算了,算了,我繼續好好想想,我穿越成誰比較好呢?
  想著想著,我的意識終於在午夜兩點的時候,開始模糊,渾沌,然後,漸漸入睡……
  在我意識陷入黑暗前,隻見窗外一道明亮的閃電,悶悶的驚雷之後,我感覺自己突然身輕如燕地進入了異時空!
  天啊!神奇的涼生!我沒有白思念你!我果真穿越了!
  啊!居然還真的穿越成了宋玉公子的小妾啊,天啊,涼生,你真是太神奇了!不愧是我哥!哈哈,下麵就看神奇的薑生我如何同虐待我的大老婆鬥智鬥勇吧!正在我低頭看看這身錦衣羅裳,美滋滋地預想著自己如同穿越文中的女主角那樣,豪情奔放,叱吒古代風雲。不想,突然間,陣陣斥罵在耳,曆曆鞭笞在身--哇呀!痛死你薑生姑奶奶了!沒等我喊出這句話來,自己已經被身後一隻毛茸茸的大手捂住嘴巴。
  端坐在正堂上的貴氣十足的年輕夫人,麝蘭熏繞,黛釵凜然,薄粉之下,一雙丹鳳美目顧盼流轉,她趾高氣昂地伸出蘭花指,衝我怒斥道,將這不守婦道的賤人給我拖出去,沉到水底!洗掉我宋家恥辱!
  就這樣,我剛穿越回去變成宋玉帥哥的小妾,如今連初吻都沒奉獻出來的我,唰--成了一不守婦道的"賤人"。但還沒來得及抬眼看看座上的夫君,更不用說去染指染指這傳說中的俊俏美男子,就被堂前端坐的正牌夫人給扼殺在搖籃裏了,幾個粗魯的家丁將我的身上綁上巨石……夫人啊,留我性命一天半日吧,好歹你讓我實戰感受一下自己是怎麽個不守婦道法也好啊。哎,早知道穿越回來隻為了一死,這樣的苦,我何苦急吼吼地穿越來著?可憐我都想好了如何施展出二十一世紀新女性的殺手鐧,一秒之內搞定宋玉。
  唉。
  水底。
  墜落。
  青絲蕩開,連同身上的錦衣羅裳。就如同一朵巨大而夢幻的雲彩,碎裂在水底。我想,宋大帥哥應當是喜歡這個小妾的吧,為何,卻不能為自己愛的人說一句話?是不是,他也有你一樣緊抿而悲傷的唇?
  窒息。
  沉淪。
  失去意識的那一刻,就好像當年魏家坪的清水河,當時的我,在你為落水的未央萬分焦灼的時候,在意識幾近薄弱的情況下,拚盡全力將未央從暴雨下的急流中救起。其實,當時,我也幾乎溺水沉淪。隻是,害怕,害怕,從遠方飛奔到河邊的你,會在跳入水中之後,先救的人是未央,而不是自幼在你身邊長大的薑生!
  我害怕這樣的結果會讓我絕望。
  哥哥,你知不知道,絕望是一種多麽大的力量?它讓我在那冰冷的河水裏,突然爆發出自己也無從知曉的能量。我迅速恢複自己的意識,掙紮著抓住急流之中的未央。我甚至沒有去想,這樣的危險,足夠我死掉!
  當時的我,將未央穩穩地交入岸上的你手裏時,眼裏含著淚光,再次靜靜沉入水底……隻是滿臉的雨水,你看不透我的悲傷。
  當時的清水河,河水刺骨。
  窒息。
  沉淪。
  身邊似乎還有遊魚,它們親吻著我十六歲的發絲,親吻著我眼角溢出的淚水,親吻著我唇角悲傷的弧線。
  繼續。
  沉淪。
  窒息。
  最終崩潰!
 
  三 是的,找你!一定會去找你!而且一定要找到你!
  我從這場驚夢之中醒來,大口大口喘息著,後背是一片冰涼的薄汗。此刻,牆壁上的時鍾如同一個孤單的遊魂,寂寞地單腳行走在淩晨三點一刻。
  我擰開床頭的燈,瞪著眼睛看著漂亮的天花板。
  這是一棟舊時歐式建築,距今已經有百年曆史,據說是德軍侵華之時,遺留下來的,現在是程天佑在小魚山的房產,我暫時寄身的地方。
  我來之前,天佑又重新將這裏裝修了一遍,臥室的牆壁用淡紫色的碎花牆紙包裹。天佑說,這是他千挑萬選的顏色和樣式,感覺比較合適薑生你。
  為什麽不是淡粉色呢?我是粉紅色的小女生哎。當時我輕輕嘀咕,其實,確實很喜歡他的選擇,但是總是不想這個驕傲慣了的男子太得意。
  程天佑細長有力的手指在淡紫色碎花的牆壁上輕輕一彈,低頭,魅惑一笑,露出整齊潔白的牙齒,他說,薑生,淡粉色是很柔弱很純粹的小女孩用的,而你,很顯然不是,你是那種淺紫色的女孩,雖然也有著女孩子的溫柔,但是,你更敏感,更纖細,而且,你會嫉妒,會衝動……
  我很不屑於他說我壞話,於是,翻了翻白眼。
  程天佑的身體就更近地靠向我,阿波羅一樣精致的臉上,透著壞壞的笑,英挺的鼻尖幾乎貼到我的額頭上,他的手指劃過我小巧的鼻翼,說,看吧,我沒說錯吧!你就是個紫色的小孩,敏感易怒!還想不想更憤怒一些?想的話,我就繼續說實話刺激你!他說這話的時候,故意強調了"實話"一詞。
  我像遊魚一樣,從他漸漸逼近的肢體中遊了出來,斜著眼珠子,故作鄙夷狀地看了他兩眼。
  他的眼睛如同深水寒潭,長滿了茂盛的水草,纏繞,糾結,幽暗之中,波光一片,含著涔涔的笑,微微戲謔的。他歎氣,唉,都說現在是男色橫行的年代,為什麽薑生,我的美男計對你就一點不管用呢?是我媚眼拋得不夠?還是我衣著不夠暴露呢?
  程天佑說這話的時候,故意帶著幾分深閨怨婦的口氣,聽得我毛骨悚然,隻想把他連骨頭帶皮給衝到下水道裏去。
  此時,淩晨五點一刻,從一場倒黴至極的穿越中醒來。
  電話鈴驟然響起,我想,該不會是北小武吧?難道他又在酒吧裏喝得沒錢付賬,被人脫得精光,然後電話找我給他付酒錢,順便給他帶條"小可愛"過去遮醜?
  沒想到的,卻是我剛剛想起過的程天佑的聲音,低緩,沉穩,微微的慵懶,如同水中綻開的波光一樣,瀲灩而來。他說,喂,可憐的小家夥,又睡不著了,是吧?
  啊?我很驚奇地驚呼了一聲,你,怎麽會知道?
  天佑在電話的彼端偷偷地笑,偶爾,還有幾聲極力壓抑的咳嗽聲,他說,你笨蛋啊?這是我的家啊!你在幹什麽,我哪能不知道?
  老天!
  閉路電視?!
  攝像頭?!
  我的腦子直接暈了,不知是羞是急,就衝他吼,我說,程天佑!你這個變態色狼毛毛蟲蛋炒飯!你這個人類進化史的敗類!你這個曆史性的錯誤!你,你趕緊給我關掉,關掉,關掉!
  程天佑吃吃地笑,沉聲說,喂,薑生,你安靜點好不好!你看看你,張牙舞爪地幹嗎啊?不要看了,攝像頭不在那邊!也別翻白眼了,再翻就成了衛生球啦!我不是故意安裝的,我這是關心你,24小時監控你的安全,你要是聽我的話,住在我身邊,我才懶得安裝這破玩藝呢!再說啦,你又不裸睡,區區一個攝像頭,你害怕什麽?什麽,什麽,你這麽惱羞成怒,難道你真的是在……裸睡?我不信,我不信,你掀開被子我看看,就看一下下,別那麽小氣好不好啊。你要是裸睡,我立刻扯掉攝像頭……
  我抱著電話從床上跳起來,我說,你這個長尾巴色狼,你趕緊給我過來!我要掐死你,掐死你!
  程天佑笑得更得意了,他捏著嗓子說,趕緊過去?去你那裏?臥室?你不要這麽急吧,一清早就讓人家過去,天都沒亮,人家還是少男,人家會不好意思的!而且,而且,爸爸媽媽知道了會生氣的。我不去!
  我被他的話磣出一身雞皮疙瘩後,一邊四處搜索攝像頭,一邊威脅他,我說,你再不過來拆下攝像頭,我就用電話線勒死自己給你看!
  程天佑聽到這裏,愣了一下,我以為他要妥協了,結果他說,你要勒死自己啊?那就勒死吧。不過我得早晨九點鍾才能趕過去幫你收屍,小魚山的住所,什麽都好,就是螞蟻啊什麽的蟲子比較多。我怕你一會兒橫在地上了,它們就密密麻麻地爬上來了,爬你臉上,爬你胳膊上……你最好仰臥啊,否則它們還會爬到你的小屁屁上……說完,他狹促地笑了笑。夾雜著幾聲微微的咳嗽。
  我的臉憋得通紅,說,程天佑,你真色情!
  程天佑浩氣凜然,切!更色情的我還沒說呢!說完這話,他繼續前麵的話題,說道,恐怕我到的時候,小蟲子們就把你的肉搬走了,我隻能過去幫你收骨頭了。
  我像喝了烈酒的猴子,大吼一聲,程天佑,你去死吧!我發誓我再也不要見你啦!說完,剛要憤然掛斷電話!
  程天佑的聲音意外地溫柔起來,他很小聲地說,薑生,別生氣了。我,隻是擔心你。我知道你最近一直睡不好,我看你反反複複在床上,不能入睡,我很心疼。
  心疼。他說。
  他的話,春天流水一般的溫柔。很顯然,這些日子,在我輾轉反側的這些日子,監視器的屏幕前,他也一直斜靠在床上,夜不能寐,愁腸百結地看著我折騰。
  突然間,我仿佛看到了他獨自躺在床上,寂寞而幹淨的眉心,溫柔而冰冷的指端,眼睛裏透著淡淡的落寞,或許,他明白我的心傷。哦,不是或許,應該是一定,他比世界上的任何人,都懂,是哪個男孩憂傷的表情,在我心底深處烙下了無法平展的痕跡。
  其實,他總是說我是一個淺紫色的孩子,善感,纖細,易怒易妒易衝動;而他,何嚐又不是這個樣子呢?
  我想,他一定也是很難過,卻生生地壓製住自己的難過和不快,卻在電話彼端故作輕鬆地同我玩笑,試圖讓我忘記剛才短暫的睡夢給我帶來的傷感。
  天佑,你這樣的男子,天神一般,為什麽偏偏對一個叫薑生的姑娘,隱忍,寬容,善待如此?
  這句話,一直梗在我的喉嚨裏,電話裏,我隻淡淡地應了一句,掩飾自己不能入睡的真相,我說,謝謝你,我可能最近看穿越小說,看多了,大腦太過興奮。
  天佑也就淡淡地笑,我仿佛都能隔著電話,看到他唇角蕩開的優美的弧,他說,哦,那你要悠著點,小傻瓜。如果你果真穿越了,也要提前告訴我地址啊,我要去找你的。
  找我?我遲疑了一下,不知道為什麽突然這麽問他。
  他的語氣不容置疑地肯定,霸道,還夾雜著絲絲的溫柔,他說,是的,找你!一定會去找你!而且一定要找到你!
  那一天的淩晨五點一刻,我和天佑,就像兩個相互粉飾太平的傻瓜。粉飾著一個叫涼生的男孩,給我們留下的傷。
  我不知道下麵同他說的是什麽話題,滿腦子隻有他剛剛說的這句話在纏繞:是的,找你!一定會去找你!而且一定要找到你!
  那麽,涼生,我是不是也一定要找你!而且一定要找到你!如果連你最親愛的薑生,都沒有這樣無與倫比的信念,那還有誰,會心甘情願,為了尋找一個人,而萬劫不複呢?
  彼時,我的大腦裏突然有了一個可恥的念頭,我想,這麽多年,程家花費了大量的金錢,人力,物力,財力,來找尋涼生,卻找尋不到。會不會,涼生他,穿越了時空回古代了?
  這個變態的念頭竄到我的腦子裏時,我真想用腳趾頭將自己踩死。
 
  四 隻因感君一回眸,使我思君暮與朝。
  唯一能與失眠相抗衡的,應該是一個人對失眠者的無私守護吧。
  我是那個可恥的失眠者,天佑是那個無私的守候人。
  時鍾滑向七點一刻的時候,電話彼端,他問我,起床?還是繼續睡啊?
  我撫了撫有些微熱的電話線,說,還是起床吧,反正我在這裏躺著也浪費這張床。
  程天佑笑了笑,噢,難得你覺悟。那你等著我啊,我很快就過來!趁著今天我有時間,給你做早餐吃!
  程天佑掛了電話之後,我就趕緊從床上蹦了起來。
  穿衣。
  洗漱。
  我知道這個男子心血來潮時,開車的速度會多麽恐怖。就是我住在火星,他也會將汽車加速成火箭,五分鍾內到達。
  但是,貌似這次,我失算了。
  程天佑到樓下的時候,已經是七點四十五分。他沒有按門鈴,而是,輕輕地喚我的名字:薑生,薑生。淡淡的聲音在乳霧的浸濕下,有一種濕漉漉的味道。
  我從二樓臥室側開的小窗戶輕輕地探頭,剛剛洗過吹幹的頭發,綢緞一樣,從頸項滑過,落在窗前墨綠綿密的爬山虎上,樓下,天佑抬頭衝我笑,橙色的陽光落在他海藍色的襯衫上,親吻著他的周身,讓他看起來,恍若一個被佛光庇佑的男子。
  我下樓。開門。
  他回頭看了看四周,才安心地進來。
  我說,你這是幹嗎啊?偷偷摸摸的樣子哎。
  天佑就笑,說,哦,我隻是看看,好久沒有仔細地看這個地方了。
  我輕輕地哦了一聲。其實,我心下明白,天佑如此,也有自己的苦衷,他投資的五湖星娛樂公司最近正忙著簽約幾位在娛樂圈無限風光的人物,這些人物的加入,極有可能對蘇曼五湖星一姐的地位造成威脅。四年時間,蘇曼再也不是那個名氣小小的明星,而是憑借著一周姓製片的力薦,迅速上位成功,成為了集萬千風情於一身的寵兒。
   而且,此時,蘇曼,多年曆練,早已不是那個急於行事的小角色。上一次,在天佑的爺爺父親集團的私人酒會上看到她時,她正笑意吟吟地站在天恩的身邊,眼波流傳,嬌媚異常。她看到我的時候,眼神中劃過淡淡流波,還特意低頭,對坐在輪椅上的天恩低語了幾句。然後,她和天恩隔著遠遠的距離,衝我舉起了酒杯,問好示意,濕潤的唇滑出"你回來了"這四個字的口型。
  你回來了?
  是探尋?還是問候?或者挑釁?
  是的,你終於回來了,新仇舊恨是不是該做此了斷了呢?
  這,是不是她和天恩,眼底最終的顏色。我突然感覺,四年前的劫數,讓我對周圍的人失去了信任,總是帶著疏離的表情將周遭看待。
  蘇曼和天恩在舉杯之時,對全酒會的人展現著我的友善。但是,隻有我,從她喜媚的眼神裏,從天恩微笑的眼波裏,看到了隱藏於斯的冰冷。
  天佑說我多慮了,時間總會衝淡一切的。
  我當時的喉嚨裏竟然跳躍出這樣的話,我想說,時間衝不淡一切的,至少衝不淡你給涼生左手留下的傷痕!這個念頭從我腦海裏冒出來的時候,我都被自己對程天佑突生出來的怨憤給嚇壞了。
  如果,我還怨憤程天佑,為什麽要回來?隻為了看涼生嗎?看看失去記憶的他,純白如紙的他過得可好?可現實是,他非常不好!他走丟了!
  可是……可是……你還是留在了天佑的身邊,是你需要他的庇佑,還是,還是,你想要讓他感受曾經涼生有過的痛楚……就是,就是所謂的報複!
  當"報複"這個詞眼蹦出來的時候,我的手腳冰涼,臉色也突然蒼白得可怕。這些瘋狂的念頭,就在我見到蘇曼和天恩的一瞬間,瘋狂地擠入我的腦海。
  我指端的冰涼傳遞到了天佑溫熱的掌心,他將我拉到一邊,抬手試了試我的額頭,薑生,怎麽了?你是不是不舒服?要不,我先送你回去,我怕你是剛剛回來,水土不服,不要生病才好。說這話的時候,他的眉眼之際,盡是分明的關切之色。
  我低著頭,看著遠處的談笑風生的蘇曼和程天恩,不知該用何借口來掩飾自己的失態,隻好故作怨憤狀,對著蘇曼的低胸晚禮服,無限怨念狀:她的咪咪好大啊……不過,雖然是借口話題,但卻是實話實說。
  程天佑被我這直白的話給說得小愣了一下,眼睛瞟了遠處的蘇曼一眼,微微一笑,輕輕咳嗽了幾下,他在我耳邊輕輕言語,薑生,其實吧,那沒什麽可羨慕的。你不必那麽怨念的,如果你確實很羨慕的話,你也可以爭取早日嫁人,憑借著你夫君,比如說,本公子,良好的基因,改造一下自身的劣勢,生一個女寶寶,我想,我這麽優良的基因,肯定能讓女兒得以改良的。
  我的臉微微一紅,很不好意思地指了指程天佑的胸部,說,我怎麽就沒發現你有很"巨大"的基因呢?
  程天佑方覺得自己剛才太過王婆賣瓜了,笑了笑,愛信不信,不信的話,你要不要嚐試一下啊?
  我疑惑地看著他,嚐試一下?你的意思是說,我們製造一個女寶寶出來看看?說完這話,我才發現自己被程天佑這個壞蛋給繞了進去,但為時已晚。
  程天佑笑,眼睛裏閃過了一絲邪氣的光,一副詭計得逞的模樣,他說,你回答對了,親愛的小姑娘。
  因為程天佑剛才淡淡的一瞥,蘇曼的視線有很長時間是停滯在我和程天佑身上的。她眼中透著一絲讓人難以覺察的竊竊欣喜溢滿眉心。
  是不是,無論怎樣修煉成精的女子,怎樣辛苦構架起來的八麵玲瓏,都抵不過自己喜歡的男子這淺淺的一回眸?
  隻因感君一回眸,使我思君暮與朝。
  女孩子的傻,千百年來不曾改變過。就連四年前,那個曾經練達世故的叫做寧信的女子,都也跳脫不了事關愛與被愛的魔咒。
  我突然很想跟天佑提及寧信這個名字,但是,卻怕他兀自傷神。寧信在監獄裏拜托過我的,一定不要將她入獄甚至會判死刑的事情,告訴曾在遠方的程天佑。因為,她很甘心為了保護他最親愛的弟弟天恩而死去的,就像為了保護他一樣。
  想起那段波濤洶湧的前塵往事,我就會變得無比傷感起來。難道,寧信這樣的女子,隻為了驗證那一句話:我愛你,與你無關。
  可是,我們的幸福,又與誰有關呢?
  蘇曼望向天佑這邊的眼神漸漸暗淡下來,因為她發現,程天佑自那一瞥之後,眼睛再也沒有落在她的身上。所以,她低低俯身,滿臉盈盈笑意掩住不盡的落寞和恨意,同程天恩談笑著,胸前的春光一覽無餘。
  第二天,蘇曼與程家二少爺天恩香鬢廝磨,大秀酥胸的相片登上了娛樂頭條。我不得不佩服,這個女人現如今的修為。她所有的舉動,都是為了下一步布好的棋子,哪怕是她掩飾失落的一個小小的動作,都是爭取更多的曝光率,來維持自己黃金不倒的身價。
  北小武當時正在我家玩,跟我和金陵討論流浪的藝術,當他看到茶幾上蘇曼同天恩的相片時,也忍不住哇哇大叫,說道,這女人越來越極品了!奶奶的夠妖孽!夠勁爆!
  自從小九離開之後,北小武的審美觀就發生了巨大的改變,他喜歡用"妖孽""淫穢""勁爆"來形容他的所見。是不是每個人的生命之中,都有這麽一個人,他的離去會讓你的習慣發生巨大的改變。就如同我,以前涼生在的時候,我總是想著味道濃濃的"紅燒肉";可是,自從他從我生活中離去之後,我更多惦記的是那樣一份淡若無味的水煮麵。這個世界,還有什麽美食,能比得上你給我做的那無數次的水煮麵美味?就好比這個世界上,還有誰,能比得你讓我如此心甘情願對於痛苦無懼無畏?
  金陵當時,滿目憂鬱地看著報紙上的天恩。報紙上的他,天使一般的容顏,薄薄的唇角,寡淡的笑容,依舊是飄逸的長發,精致而貴氣的臉龐,不落人間的凡塵。他的樣子,讓我突然間想起一句話--天使曾經親吻過他的眼睛,卻忘記了親吻他那冰冷的心髒。
  從這張小小的報紙,就可以看出,蘇曼是多麽殫精竭慮、又是多麽成功地吸引著大眾的眼球。
  而在如今,五湖星要簽約別的藝人擴充自己的營地,防止紅牌藝人獨大的時期,她更是極盡本領地博取曝光率和關注度。所以,這段時間,五湖星娛樂算是處於風口浪尖之上,糾纏著娛樂圈內的緋聞,炒作,黑幕,潛規則,曝光度空前的高漲。就連一直在幕後的投資人,程天佑,也難免遭遇記者的偷拍以及一些無端的報道。怪隻怪,他這天生精致的臉龐,太合適與各色女星傳緋聞。
  單身多金,容顏出眾,出身優越,且帶有黑色傳奇色彩,傳說黑白兩道通吃,甚至有過幾近狼藉的壞名聲,但是,偏偏是長了一副上等的容顏。這一切,足以使他比那些繡花枕頭一樣的男明星更具八卦價值,也更合適女FANS的追捧,更像一個傳說卻極具現實感的真人版王子,供人遐想。
  當然,這一些,都是北小武從酒吧裏一起廝混的那些女孩嘴裏得來的評價。
  很多時候,那些娛記都會私下裏感謝上蒼,將程天佑這等人物賜給他們,讓他們有了更多報道可以杜撰。
  同程天佑上樓前,我將報箱裏最新的《燕南晨報》給拿了上來。
  唉,真是念叨過誰,誰就出現。
  蘇曼的消息再次登上了娛樂版的頭條。但是,卻是一個極壞的消息--《天後蘇曼為舊情所困,安眠藥自殺入院急救》。這個標題嚇了我一跳,我慌忙地看著上麵的詳細消息。
  報紙之上,白紙黑字,分外刺眼--
  "……蘇曼自入娛樂圈後,便和無數權貴人物傳過真真假假的緋聞,其中,傳得最凶的莫過於四年前與程氏集團長子程天佑,即五湖星娛樂有限公司的年輕董事長……蘇曼此次服用了大量安眠藥,被疑與程天佑在程氏集團的私人酒會上冷落佳人,另結新歡有關。此前,有記者拍攝到蘇曼在酒會之上買醉於程氏集團二公子程天恩,作為對舊情人的報複。不想,情深於斯,難以自拔,便有了自殺之舉。蘇曼小姐於淩晨四點被送入醫院急救,至記者發稿時,醫院裏尚未傳出有關蘇曼小姐搶救結果的任何消息。另外,據報,蘇曼小姐已經不是第一次為程家大少自殺……"
  程天佑回頭問我,你在看什麽呢?眉頭皺得這麽緊?
  我抬頭,說,蘇曼自殺了。
  程天佑的表情很冷淡,點點頭,說,哦,又自殺了。
  我咬了咬嘴巴,說,是的,又!又一次與你有關的自殺!
  程天佑微微一愣,然後,說,薑生,你這是在吃醋嗎?
  我搖了搖頭,緊緊咬著嘴唇,說,你這個無所謂的表情是做給我看的嗎?如果是的話,請你收起這種表情!我隻想告訴你,你的旗下藝人,你的搖錢樹,你的舊情人,蘇曼,她現在正在醫院裏搶救!請你不要拿出一副冷漠的表情,這是一條人命!我希望,你能趕緊去看看!馬上就去!立刻去!
  程天佑的眼裏閃過一絲複雜的表情,瞬間,淡去,依舊是剛才的那一副冰冷而不屑的表情,他說,薑生,首先,我要告訴你!一個人,隻有自己拿著自己的命值錢的時候,才能要求別人尊重她的命!這一點,蘇曼就輕賤了自己!所以,也請她原諒我的輕賤!另外,我勸你還是好好看報紙消遣吧!這不過是她和她經濟人的一手策劃,搏出位,搏頭條,不痛不癢的新聞,做給大眾來看的,你不必當真的!進入醫院,是可能的,但是肯定不是吃安眠藥吃多了,估計是宴飲狂歡太多,吃多了撐的!好了,我給你去煎荷包蛋去了。
  程天佑的這一番話,讓我的心突然安靜了下來,原本對於蘇曼病情的焦慮也平靜了下來,原來,對於色彩斑斕的娛樂圈內幕,是我少見多怪了。
  於是,我就安靜地坐在餐桌前,慢慢地看著《燕南晨報》,等待著程天佑牌煎荷包蛋。玫瑰花的芳香淡淡地沁入心肺之時,我才發現,原來,程天佑來的時候,還帶來了大捧的粉玫瑰,隻是,我居然給忽略了。
  這時候,我的心突然輕微地柔軟了一下,一種小小的內疚,淡淡地飄蕩在胸口。
  程天佑下廚房之前,突然從廚房裏探出頭來,神情極其認真地看著我,他手裏揮舞著鍋鏟,很滑稽的樣子,問道:薑生,我必須知道一件事情,你剛才,剛才,是不是吃醋了?老實交待啊!
  我用報紙擋住臉,擋住那份管製不住升騰到臉上的紅暈,說,快去,快去,好好地做你的小廚郎去!尊敬的五湖星娛樂有限公司的程大董事長。
  程天佑撇撇嘴,轉身折回廚房,像一個陰謀未能得逞的孩子。
 
  五 我是你命裏的劫上劫,你是我心上的結中結 
  我很想跟程天佑說一下,五湖星那個名字實在太難聽了,真難為你這樣的男子還能想出這麽難聽的名字。
  其實,我不是很矯情,但是程天佑做的飯卻是難吃。
  本來,雞蛋是多麽美好的東西啊,就是最簡單的煮雞蛋也是美味的。但是他居然可以用不知名的方式將雞蛋做得像骨頭一樣硬。
  他微笑著看著餐桌上的我,幽深而霸道的目光裏帶著一絲害羞的氣質,那麽自然地流露,並不顯得突兀。這是我從來沒有從他眼睛裏看到過的。他說,聲音極其緩慢,這是我第一次下廚房……
  我嘴巴裏的荷包蛋嘣--掉到了瓷盤裏,差點將瓷盤砸碎。我心想,你不早說,你早說你第一次下廚房,我就出去買豆漿油條慰勞自己好了。現在好了,啃像石頭一樣的雞蛋。
  程天佑抬手,用紙巾擦擦我嘴上的油跡,小心地問道,不好吃是不是?
  說這話的時候,他像一個從遊戲裏敗陣的小孩,眉心間點點的憂鬱。他說,我這麽做,隻是想確定一下,薑生,你是真的回來了!這麽長時間過去了,哪怕是機場那一麵,我都覺得自己好像是在夢裏一樣。我不知道,這四年,你在外麵經曆了什麽,有沒有受傷害。我隻是知道,我很想你,非常地想你。我又生怕這是假象,是一個夢。我掐自己一把,很疼,但是,我怕是自己太過沉迷這個夢,不肯醒。我想輕輕掐你一下,卻怕把你碰疼,你就像夢一樣消失了。所以,我隻好來給你做一次飯,我想看著你吃的時候,皺眉頭的樣子,這個樣子,我才敢相信,我的薑生,她真的回來了……
  說到這裏,程天佑的眼睛裏,有些星星點點的碎光,一碰就會散落腮邊。
   他說,我知道,一個男人,不該說這麽多的話。男人對於女人的疼,是在行動上的。但是,薑生,我覺得作為當事人,我有權力將我的心,捧在你麵前,讓你看清,不要你去回避了!
  我曾經傷害過你,傷害過你最親愛的哥哥,涼生。但是,那統統都是我的錯誤我的嫉妒!那一天,天恩麵前,我要你這輩子不許對天恩變心!一貫天不怕地不怕的你,居然為了他,而哀求於我,你說,隻要我不傷害他,你什麽都答應我!
  當時的我,感覺天崩地裂了。
  這是我認識的薑生嗎?那個驕傲得像小母雞的女孩嗎?
  而我,疼你,寵你,縱容你,都不曾換來的你的驕傲,卻在他的危難之時,你脆弱的不堪一擊,全部瓦解在我眼前!曾經的你,何曾求過我一分一毫?何曾求過誰一分一毫!
  看到你為了他那樣痛苦的時候,嫉妒之心就將我整個理智給蒙蔽了!當時的我,驕傲慣了的我,無法忍受你對另一個男孩如此之好,好到可以拿自己一生的幸福相抵!而且,我當時確實不知道他是你的哥哥。
  你知道嗎?當時,我拎著刀走向他的時候,我不想剁下他的手指,我是想剁掉我自己!我曾對你做的那麽多的努力,統統抵不過他的一次危難,更能得到你的心。
  那時的你,為了他,就像失了神,著了魔,迷了心竅一樣,任我要求!
  我是多麽失敗啊!
  從來沒有要求過你什麽的我,第一次對你提要求卻是在拿著他做籌碼的情況之下,才有了向你提要求的"資本"!
  如果你當時能為他少痛苦一點,少哀求我一次,少讓我看到一點你為他的義無反顧,我斷然是不會傷害他的。可是,你偏偏痛苦到幾乎要撕裂自己!
  所以,我傷害了他!
  可是,薑生,你能不能懂,剁下他的手指之時,我的心也被剁碎了,被你絕望的表情給剁碎了!
  當然,我說了這麽多,不是為自己在開脫什麽。我隻是想讓你,不要恨我,想要你解開那個心結。我不是十惡不赦的壞人,我隻是為自己心愛的女孩而嫉妒了,失去理智了。所以,後來的四年,我一直尊重你選擇的方式,用你可以接受的方式彌補自己對你的傷害,期待,你再次的回來。
  說完,他抬眼,看著我,眼裏盛滿了溫柔的花殤。我卻像呆立在時空的對麵,再次陷入了那場如同魔魘的往事--
  ……程天佑托著我的下巴,狠狠地,幾乎要捏碎一般,指著被押在地上的涼生和北小武,問我,他倆的手指,你想要誰的?
  ……那些明晃晃的刀,抵在涼生的手指上,我隻能哀求,涕淚俱下,我說,天佑,天佑啊,求求你,別傷害他們,我求求你了!
  ……我嚎啕大哭,拉著他的手,卻觸碰不到一點往昔的溫度,我說,天佑,天佑,隻要你不傷害他,我什麽都答應你!什麽都答應你啊!
  ……我看著他們舉起了刀,大哭,心生生裂開,眼睛裏流下了鮮血一樣的淚水--那聲我一生難忘的慘叫之後,涼生的中指和食指從此離開了他的身體。
  ……我抱著涼生哭,看著他額上因為痛疼而流下的豆大的汗珠,那一刻,我的心髒疼痛到消失了一樣,我不停地撕扯自己的衣服給他包紮傷口。一寸一縷,都是我無盡的愧疚和心疼。我寧願當時死去的是我,也不願意涼生遭遇這樣的苦楚……
  可是,我們最終還是萬劫不複的苦楚,哪怕到最後,因為你是天佑爺爺尋找了多年的小外孫,而一切塵埃落定。也改變不了你和我,零落天涯的結局。
  這一生啊,我是你命裏的劫上劫--在天佑得知真相,最終抱著你去醫院急救你的手指時,我還緊緊拖住了天佑的腿,怕他傷害到你;而最後傷害了你的人卻是我!
  而,這一生啊,你是我心裏的結中結--因為我的牽絆,他最終抱著你摔下樓梯,所以,你名正言順地失憶了;所以,你堂而皇之地失蹤了,將所有記憶的灰留給了我。
  你,還好嗎?
  那盆薑花還好嗎?
  你的薑生很不好,她不敢不能不應該對任何人說,她想你!她非常想你!思念噬骨,痛楚燧心!
  一顆冬菇思念著另一顆冬菇。
  另一顆冬菇呢?
  他還好嗎?在外麵,會不會露宿街頭?遭遇欺淩?會不會被呼來喝去?衣衫單薄?
  四年時間啊!失去記憶的你,像一個純白的孩子的你,誰給你充饑的食?誰給你禦寒的衣?你生病了怎麽辦?受傷了怎麽辦?在這棟精美到死的房子裏的該死的沒用的我,都無法給你捧上一碗水煮麵!
  小時候,你發燒的時候,我就縮在牆角噘著嘴巴哭。我覺得你是上帝送給我的好看的布娃娃,我怕你生病得太厲害,被上帝收回天堂。所以,隻能用哭泣宣泄自己的害怕。
  病中的你,卷縮著小小的身體,睫毛長長,摟著小咪說胡話,你說,薑生,不哭啊,涼生不難受了,涼生不冷了,不發燒了。涼生睡夠了,就起來給你做水煮麵啊。
  可是,誰都能看得出,病床上,那個九歲的小孩臉蛋紅紅,瑟瑟發抖,高燒不止。
  涼生,如果你能少疼我一點,如果我能少依賴你一點,如果你一生都呆在城市裏,而我一生都不離開魏家坪,那麽,我們的現在,會不會就不會這麽傷感?
  你穿著潔淨如新的衣裳,像一個優雅的王子一樣,在黑白琴鍵之上,彈奏著你的人生得意;而我,化著俗媚的妝,搬著板凳,坐在村口,與村裏的同齡女孩說著家常和鄰村哪家有個小哥哥。
  倘使這樣,就算長大之後的我們,見麵了,也不會是同一個世界的人,更不會在同樣的內心痛苦之中崩潰!
  眼淚。
  溢滿。
  忍回。
  再溢滿。
  再忍回。
  百折千轉。
  千轉百折。
  最終潰不成軍,零落腮前。
  程天佑溫柔的手指,輕輕抬起,將我腮邊的眼淚,彈落。
  他似乎看出,剛才的我,隨著他的話,陷入了那場可怕的夢魘之中。所以,他說,對不起,薑生,我又讓你難過了……
  我低著頭,一聲不吭,大口大口咀嚼著他給我做的荷包蛋,眼淚還是急遽落下。
  天佑焦急地說,你怎麽了?薑生,你怎麽了?我以後不提這個該死的問題了!都怪我,隻想為自己說話!另外,我還要說,天恩因為這件事情,四年前的那段日子裏,也高燒不止了很多天,他一直在懺悔,希望你能原諒他。原諒那些年少無知的錯誤,他畢竟還是個小孩子……
  我哇--地哭出了聲音,在這座孤獨的小樓裏,麵對著和涼生如此相像的天佑,我的心酸澀難止,我泣不成聲地說,天佑,這個雞蛋真難吃……
  天佑愣了一下,他直直地看著我,顯然,他感覺,我此時的傷心,絕然不會因為一個難吃的荷包蛋。
  我繼續哭泣,可是,天佑,我想到,就是這麽難吃的東西,也不知道涼生會不會吃得到。我說,我快難過得死掉了,我一想到,他,都不知道有沒有飯可以吃,會不會流落在街頭!想到這一些,我就難過得要死。我真的恨我自己!我怎麽可以,怎麽可以聽從你們的安排!就算是不要他記起我是誰,不要他難過!我也該陪在他身邊的!如果連我都可以離開他,我怎麽可以要求你們將他看護得如此周全!我是個傻瓜!我是個白癡!
  程天佑呆住了。最終,他一字一句地,極其艱難地說,原來,隔了這麽多年,即使他失蹤了,你都不肯去忘記!不肯去死心!
  我也愣了,程天佑意味非常的眼神,讓我吃不消,我突然覺得自己確實不應該有比涼生的女友未央還要多的悲傷。
  一種感情,如果超越了愛情的悲傷程度,那麽,它又是什麽呢?
  我幾乎語無倫次地辯白著,我說,我隻是擔心他,他是我的哥哥,我是他的妹妹,我擔心他的安危……
  夠了!程天佑的麵色突然難看得異常,他冰冷的眼光如同利刃一樣割破我的心髒,他一字一句地說,薑生!你繼續狡辯!繼續!在你十幾歲的時候,我可以縱容你!但是,你現在已經是二十一歲的人了!你必須對你自己的言行負責!
  我臉色蒼白,仿佛是一個被曝光在天日之下的小偷,隻能強辯著為自己解脫,喃喃的,難道妹妹關心自己的哥哥是一個錯誤嗎?
  程天佑從餐桌前起身,將我一把撈了過去,雙手之間的力度之大,幾乎將我的肩膀給捏碎,他說,薑生!四年為期!我和你的約定到此為止了!我已經走了四年的路,過了四年的橋,等了四年的你!到現在,我承認,我失敗了!我不畏懼你心裏愛任何的人,我都可以去爭取,就算我知道自己是一個影子!但是,我懼怕你如此跟自己較真!怕你錯到現在還不知錯!
  縱然,我四年前傷害了你和他,錯得一塌糊塗!但是總比你時隔多年沉浸在一個錯誤之中,反而當傳奇來得好!
  不久前,那場車禍,僅僅是因為你看到了一個酷似涼生的影子,便會瘋狂到連自己的性命都肯丟掉!你就這麽在乎他嗎?在乎到不知自己死活!在乎到無視我的感受!你隻知道,你會哭,你會疼,你會受傷害,那麽你又知道不知道,我也是人,有血有肉有感情!我也會疼,也會憤怒,也會委屈!
  你知道嗎?我今天早晨,在高速路上飆車奔向你的住所之時,是多麽急切的想看到你。但是,我最終卻減慢了速度。因為一陣涼風之後,我突然清醒起來,發現,自己不僅僅是自己!我不能再像以前那樣由著自己的性子為追求刺激而飆車。
  因為我有你,有一個自己心愛的女子,需要我來負擔!我擔心,如果我出了什麽問題的話,你怎麽辦?誰來照顧你不眠不休的失眠!誰來體憐你因涼生而有的這見不得天日的悲傷!我還害怕,你會哭,你會為我哭!
  現在看來,我的擔心,是多麽的多餘啊!我在公路上如同一個居家男人開著車慢慢地行在路上,一臉惦記著心愛女子時候的笑,我現在想想,我真是他媽的蠢啊!你會為我哭?可笑!
  現在的你!薑生!你還有什麽見不得天日的悲傷!你的這悲傷,你巴不得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巴不得他們全都同情你!巴不得他們都默許你這違背倫理道德的可憐!
  他一邊說,一邊怒意滿滿地瞪著我,眼神如同蔓延在冰雪上的烈火,冰冷的沉痛,灼熱的憤怒。
  你放開我!我被他的話傷得體無完膚,臉頰蒼白如雪,整個人強忍住睡眠不足導致的眩暈,抬起胳膊,企圖擺脫他雙手的牽製!
  程天佑冷笑,說,我當然要放開你!你就繼續你亂倫的戀愛去吧!你這個不可救贖的笨蛋!
  亂倫?
  亂倫!
  亂倫?!
  你繼續你這亂倫的愛情去吧!
  你繼續你這亂輪的愛情去吧!
  繼續!
  繼續!
  去吧!
  去吧!
  程天佑的話,如同炸彈一樣,炸裂在我的胸腔。我瞪大了眼睛,瞳孔放大,胸口劇烈地起伏著,"亂倫",這是我逃避了多年的詞眼啊。如今,它卻從程天佑的嘴巴裏赤裸裸地跳了出來,赤裸裸地定義了我的所有悲傷所有行為。這突來的天大的羞辱令我無地自容,隻想死去!我抬手,狠狠地甩向程天佑的臉。
  但是,就在這耳光即將落下的時候,多日失眠沉積出來的疲憊和心律不齊,加上剛剛的羞辱,讓我氣喘不已,竟直直地昏了過去。
  那一刻,我看不到程天佑焦灼的眼神突然變得驚慌,他緊緊拉住了我。呼喚,薑生,薑生,你怎麽了?
  見我臉色蒼白到血色全無,他狠狠地將我抱在懷裏,奔向樓下。
  ……薑生,你不要嚇唬我!
  ……薑生,我再也不小心眼了,再也不和你吵架了!
  ……薑生,我答應你的,一定會找回涼生的!
  ……薑生,我這就送你去醫院!你不要嚇唬我!
  程天佑像個無助的孩子,微微帶著哭泣的聲音呼喊著我。在他走下樓去,打開門的一瞬間,閃光燈連成了一片--
  早晨。
  這個風口浪尖之上的男子,從我的家門走出,這本來已經是極爆炸的消息了。而且,此時,他的懷裏還抱著已經昏迷了的我。
  程天佑當即愣住了。他沒有預料到,會出現這樣的狀況。
  就在這時,在這一片閃爍的閃光燈之下,有記者尖銳地問起:請問,程先生,蘇曼小姐的此次自殺入院,是不是與程先生你昨晚在此與你懷裏的這位小姐一起共度良宵有關?
  ……程先生,請問,這個女孩是不是四年前,風傳的你所包養的那個幼齡少女啊?
  ……程先生,這個女孩從這個城市裏消失了四年,是不是真的像外界傳言的那樣,被你給送往外地,金屋藏嬌了?有傳言,她已經為你生下了兩個孩子,可有此事?
  ……程先生……
  ……程先生……
  程天佑像一頭暴怒的獅子,他的牙齒緊緊地咬著,一字一句,閉上你們的嘴!如果你們耽誤了我去醫院,她有任何的閃失,我保證十倍奉還給你們!我保證!
  但是,他自己一個人,身邊沒有帶幫手,而且懷裏還抱著昏迷的我。那些記者雖然有所畏懼,但是都不肯錯過千載難逢的機會,所以,雖然包圍鬆動了,但卻依舊包圍得水泄不通。
  程天佑的臉變得異常陰鬱,他俊朗的雙目布滿怨毒的表情,掃過眼前一個個寫滿了欲求的臉龐,試圖將他們的樣子全部記錄下來。但是語氣之中,有了一絲痛苦的妥協,說,你們閃開,你們會害死她的!
  這時,北小武醉醺醺的聲音傳了過來,他拎著酒瓶搖搖晃晃地走過來,估計是剛剛從酒吧買醉回來。他對程天佑吆喝著,奶奶的,你對他們說謀殺啊,你有病啊!他們巴不得薑生死呢!你一大清早從我"前妻"這裏出來,這消息已經是三級"淫穢"程度了!她再死在你懷裏,這消息就是A片級"淫穢"了!不是更爆炸,更有吸引力了嗎?
  北小武對程天佑充滿了怨恨,這緣於小九,更緣於四年前天佑曾給他和涼生帶來過的那場傷害。所以,北小武總是借著我曾經跟他"戀愛"過,在程天佑麵前稱呼我"前妻"。霸道的程天佑每次聽到"前妻"這兩個字,晶亮的瞳孔之中就會閃過不悅,他怒氣隱隱的樣子,正是北小武最開心見到的。
  此時,北小武的話,無疑是平地起驚雷。
  那些記者紛紛扭頭,向北小武看去,目光之中隱約有讚美之色。很顯然,北小武的話很讓他們很受用。
  這時,隻見,北小武晃了晃手裏的酒瓶,說,薑生哎,你這傻姑娘,還得你前夫我來救你啊!程天佑這傻瓜不行的!說完,他擺了一個很帥的造型,將酒瓶擲向人群。那群記者生怕被擊中,四散逃開。
  啊呀呀--一聲慘叫,待北小武睜開醉醺醺的眼睛,才發現,那酒瓶碎裂在程天佑的腦袋上。
  鮮血。
  溫熱。
  一滴。
  一滴。
  從他飽滿的額頭上滴落,滴落在我的眉心。像一團濃濃的,化不開的憂鬱。在酒瓶爆裂的那一瞬間,這個俊美而霸道的男子,在巨大的疼痛下,緊緊護住了我,生怕碎裂四散的玻璃,讓本已昏迷的我再次受傷。
  北小武的慘叫還沒消停,程天佑很不解地看著他,聲音低低地喊道,我挨揍的都沒出聲,你這揍人的慘叫什麽!趕緊幫我開車門,我送你"前妻"去醫院!
 
  薑生:
  當時的你,是不是很孤單,隻有和那盆薑花說著別人永遠無法破譯的話語,等待一個叫薑生的女孩,像天使一樣,幫你找回那些年少時枯萎的記憶。
  對不起,涼生。
  我是你最親愛的小孩,卻在你最無助的時光裏,沒有做你的天使。
  程天佑:
  每次,陪你做心理治療,我都很害怕。進入催眠中的你,說的那些奇奇怪怪的夢境,讓我的心不停地顫抖。
  我不害怕他在你心底深處,你不肯忘掉;我害怕的是,我給過你的傷害竟是這樣的大,大到就是在你的夢境裏,我都扮演著傷害你的角色。
  哪怕輪回!哪怕穿越!哪怕換了朝代換了身份換了姓名!
  我,竟總是對著你舉起匕首的那一個!
 
  六 他那寂寞的容顏中,又有多少是我給的悲? 
  昏迷之中,是無時無盡的夢魘。
  世界上最最痛苦的事情,莫過於悲傷來臨,你還要故作姿態,微笑以對。一邊,眼淚百折千回;一邊,驕傲地仰著麵孔對著天邊的白雲微笑。
  傻瓜啊,仰頭的微笑是假,抑製住眼淚才是真。
  嗯,我這是在表達一個什麽意思呢?我的意思就是說,無論我用怎樣玩笑的語言敘述給你們聽,我的夢魘之中的"穿越",那都是"仰頭的微笑";我所"抑製住的"不僅僅是眼淚,而是,我自己的絕望。天佑不是剛剛那麽沉痛地痛斥我,說我總是在博取你們的同情麽?為一場"亂倫"開脫罪名!
  這兩個字,原諒我不再次提及,因為,真的像火,會灼痛我的眼我的臉我的皮膚我的心。下麵,言歸正傳,說我昏迷之中的夢魘--我再次被那些流行的小說,給引導著穿越了!
  很不巧,越是害怕穿越成誰,我就穿越成誰--我成了潘金蓮,正依著窗看樓下的車水馬龍搔首弄姿。早聽說,小潘是美女哎,於是我很急切地想看看自己的模樣,但是找了半天,沒找到鏡子。
  曆史的弦外音:丫找鏡子?丫當時還沒發明鏡子呢!丫現代人就是不安分!丫實在想照,就讓你武大夫君給你撒泡尿照照吧!
  切,沒有鏡子,我自有辦法。
  於是,我尋到後院找了一口水缸。正滿滿當當地照來照去,水裏的佳人果真是閉月羞花,尤其是那眉心的一粒美人痣要多銷魂有多銷魂。我心裏美滋滋地想,時間差不多了,差不多了,這就要跟傳說中的小西帥哥相遇了。書中說的是,我挑窗簾之時,支窗的竹竿砸中了小西,然後目光糾結,電閃雷鳴,幹柴烈火!
  曆史的弦外音:丫是現代人!丫多挑剔啊!丫二十一世紀,丫不僅婚姻提倡自由戀愛了!丫外遇也提倡自由外遇了!丫不一定按書上的來!丫左手準備竹竿,右手準備磚頭!丫要是看小西順眼,丫就用竹竿砸他!丫要是看他不順眼!丫就用磚頭砸死他算完!
  我心想,嗯!是個不錯的主意啊,確實需要"兩手抓,兩手都要硬"這個政策。就在我剛要離開水缸,就被身後一磚頭給砸暈了,砸到了水缸裏麵……水缸外一五短男人怒號:呔!你這蕩婦!竟然跟西門那混球勾搭成奸!看我不砸死你在水缸裏做醬菜!
  曆史的弦外音:啊呀!我太健忘,忘告訴你丫了,你前幾天已經勾搭上小西了,且已經在王婆這個拉皮條的指導之下,與西門官人勾搭成奸鳥!丫不用找竹竿為做"淫婦"而奮鬥了,丫已經是鐵板釘釘的可以浸豬籠了!
  我的心一涼,武大既然已經尋上門來了,難不成毒死武大這件事情要由我薑生本尊來做啦?讓我先從水底浮出來看看我這"短命"的武大郎夫君,順便安慰一下不久即將被我和小西謀殺的他!
  不想,那武大郎正在水缸外拎著磚頭瞪著我看,還沒等我開口,他突然收起了滿臉怒色,轉而嚎啕不停,說,奶奶的,你這個毒蛇女啊,千萬別殺我啊!我不是真的"武大"啊,我是那個二十一世紀的"小武"啊!我跟一叫薑生的王八蛋混蛋笨蛋茶葉蛋損友學著看網文,看穿越。現實中也想了千百次穿越啊,但沒想到穿越成了武大!這麽齷齪!
  我愣了,問他,奶奶的,你姓北不?
  "小武"點了點頭,奶奶的毒蛇女,你怎麽知道啊?
  我摸了摸被他打傷的後腦勺,歎氣,因為我就是那個王八蛋混蛋笨蛋茶葉蛋損友!
  "北小武"一愣,我靠,你也穿越了?
  我點點頭,說,是的。
  "北小武"喃喃,說,好巧啊。
  我點點頭,說,是的,好巧啊!
  "北小武"呆了一會兒,問我,薑生姑奶奶,你不會真將我毒死吧?你要毒死我,那武鬆可必殺了你無疑!
  我搖搖頭,說,我們這麽好的朋友,我怎麽會下毒手呢!
  "北小武"說,你騙人!四年前,程天佑要剁我和涼生的手指時,你可選擇的是我!這筆賬我可是記得的。告訴你!我要是穿越成武鬆的話,我絕對不先景陽崗打虎,我直接先殺你!管你紅杏出牆不出牆!
  "北小武"的話,揭開了我的傷疤,我語無倫次地對他說,對不起,對不起!眼淚也激劇地落了下來。
  原來,欠下的債,隔了世也得償還的!
  可是,北小武,真的對不起。
  不想,此時,西門官人終於出場了,他甩著小靴子雙蹄騰空衝我跑來,一邊跑一邊喊,淫婦,淫婦,我是奸夫!趕緊將那武大給毒死啊,好讓武鬆趕緊殺死我,把我殺死回現代去!我不要穿越成西門慶啊!
  我和北小武一同轉身,我一邊抹淚一邊問急於被武鬆殺死的西門慶,你本尊是誰?哪個朝代穿越過來的?
  "西門慶"歎氣,好像隻有二十一世紀才流行穿越的,別的朝代不玩這遊戲的!我本尊是誰?我也不知道啊!我失去記憶了。我不知道我是誰了!我隻知道,我在找一盆植物,一從來沒有開過花的植物,可是,我也不記得它是什麽植物了!
  涼生?
  你是涼生嗎?
  突然之間,整個夢境開始紊亂,我的身體幾乎飄渺起來,思念的箭在多年的蓄勢待發之下,終於穿破了心髒。
  哥哥,是你嗎?
  我望著眼前的這個俊眉修眼的男子,刹那之間,心髒四分五裂。原來,要見到你,需要隔斷時空?可是穿越了這時空的我和你,竟然是這樣尷尬的關係?難道,果真如程天佑所說的嗎?這思念,將永無天日!
  我的手,慢慢抬起,慢慢伸向眼前這個轉世涼生的臉,他卻慌亂地躲開了,幾許男孩特有的純真印在他的眉心,哪怕他穿越在一個如此風流的軀殼之中,卻依舊抹不掉他曾經那特有的印痕。
  就在我滿眼淚水望著涼生之時,又一偉大的人物不按曆史邏輯竄了進來!他左手提著王婆的衣角,直接衝"西門慶"和"潘金蓮"撲了過來(當然,也就是"極有可能是涼生的那個小西"和我)。
  小西一驚,武鬆?
  武鬆一見武大還活著,就衝我和"小西"吼,說,你倆笨蛋!怎麽還不把我哥哥給毒死?一二三!毒死他!趕緊,好讓我殺了你們倆!我恨死這個穿越了?
  啊?我、涼生、北小武齊齊愣住。
  "武鬆"愣道:啊什麽啊?難道你們也是穿越過來的?
  我們三人齊齊點頭:是的。
  "武鬆"輕輕哦了一下,說,好巧啊!然後,他又說,不管了,既然都是穿越的,那趕緊,西門和金蓮毒死武大,讓他回到現實!我殺了你倆,讓你倆回到現實,然後我再自殺!五湖星娛樂最近正在簽約藝人呢,我沒時間陪你們這些小孩子玩遊戲了!說完就衝我和涼生揮刀而來!
  我緊緊護住懵懂之中的涼生,對著穿越成武鬆的天佑流淚,我說,天佑啊,我是薑生,他是涼生,你不要傷害我們啊!
  程天佑一聽"涼生"兩個字,本來因為"薑生"兩字而停頓在空中的刀,再次,狠狠地剁了下來!
  在那一刻,剛剛失而複得的涼生,頃刻之間,血染衣衫。任憑我怎樣努力阻擋,身體卻如同空氣一樣,阻擋不了程天佑的刀鋒。
  原來,涼生,四年之前的現實中,我的身體擋不住他給你的傷害;四年之後的穿越中,我的身體依舊保護不住你!
  程天佑的眼裏滿燃滿了熊熊怒火,一刀又一刀!涼生倒在血泊之中,溫熱的血濺滿了我的臉,我的手,我的身體。
  我在他鮮豔的血跡之中,哭昏了過去!
  接下來。
  夢魘。
  夢魘。
  昏迷之中,長長的夢魘。
  當我睜開眼睛的時候,天花板上的一絲光亮映入我的眼睛。雪白的牆壁,白色的床單,正在病床上輸液的我。
  我輕輕閉合了雙眼,試圖擋住這刺目的光亮。可是,合上眼睛之後,夢境裏魔魘一般的畫麵如影隨形--血流滿地的涼生,痛苦無助的薑生,滿眼冷漠殘酷的天佑……這樣的畫麵糾結著,刺疼我的心,讓我不敢繼續閉著眼睛,隻有睜開,麵對現實之中這微微刺目的光亮。
  程天佑靠在窗邊,背對著我,隻是一個背影,便有無限的落寞蘊藉其中。
  陽光,透過百葉窗格子,一道明一道暗的落在他海藍色的襯衫上,他是如此沉默,沉默的身影投在這雪白的空間裏,如此突兀。像心事,像傷口,更像天使落下的翅膀。
  驟然間,我的心密密麻麻的痛了。
  因為他這孤單的影子痛了。
  我確實很自私,我有什麽權力要求他來背負我的傷痕?隻是因為,他對於我的愛嗎?以愛的名義,借著他的縱容,更加地貪得無厭的苛求!他那孤單的影子裏,有多少是我給的灰?他那寂寞的容顏中,又有多少是我給的悲?
  天佑。我怯怯地喚他,眼淚蜿蜒在腮邊。
  他轉身,看了看醒來的我,眼神平靜如同無波的湖麵,看不清悲喜。他抬手,揉了揉額角包紮傷口的紗布,說,你又醒了?
  又?我遲疑地看著他,我怎麽沒有意識呢?這明明是我到醫院之後的第一次醒來。
  天佑很努力地淡淡一笑,說,是啊,又。哦,醫生說,你是睡眠不足,外加心情太過抑鬱,所以……話尚未說完,他突然停頓了下來,很驚異地看著我。因為他看到了我腮邊安靜的眼淚,它們還在肆意地流。
  薑生,你怎麽了?他走上前來,問我,你哪裏不舒服了嗎?對不起,今天,我不該衝動之下,說那樣的話。對不起,薑生。他深深地歎了一口氣,漂亮的眼睛如黝黑的潭水,冷靜而沉痛。
  我搖搖頭,抬手擦了擦眼淚,說,沒,沒什麽。隻是,突然難過了一下。說完這話,我還偷偷地瞟了他一眼,我不想讓他知道,自己為他揪心了,揪心到眼淚可以這麽無所顧忌地崩落。
  哦。天佑的神情莫名地黯淡了下去,很深的沮喪,嚴嚴實實地籠罩在他的眉心。他故作平靜地說,剛才,我請了這醫院最著名的心理醫生,幫你催眠了。
  催眠?天佑的話嚇了我一跳,我不由得脫口而問。
  是的,催眠。醫生說,這會更好的了解你的抑鬱之源所在,會更好的讓你的病情早日好起來。說這話的時候天佑的眉心堆砌著隱忍的悲傷,這種悲傷,讓我惶惑。是不是我在催眠之中,說出了什麽傷害了他的話,讓他難過至此。
  等等,我突然發現了自己剛剛很忽視的問題,天佑他說我,抑鬱?想到這裏,我迷茫地看著程天佑,問他,你不是說我得了抑鬱症了吧?
  程天佑眉目之間的悲傷越來越濃烈,他無聲地點點頭。
  他剛點完頭,我就立刻發作了,頃刻之間,那本來因他而生的悲傷蕩然無存了,隻有滿心地憤憤,我從床上彈起,大喊:不可能!你才得抑鬱症了呢!閃開,我要出院!我不要在這個鬼地方,聽你滿口胡說!
  程天佑慌忙上前製止住我,他將正在輸液的我按回床上,目光灼灼地說,薑生,這隻是你的情緒問題,你難道沒有發現嗎?你的情緒最近是多麽的喜怒無常!你不要想象得那麽可怕好不好!你再這麽繼續鬧下去,我承認,我確實也需要心理醫生了!我確實要得抑鬱症了!說完,他的眼睛緊緊盯著我,痛苦和矛盾糾結著。
  我被他眼神之中的那一片沉痛光芒給鎮住了。金陵曾經說過,讓愛你的人見證你為你愛的人所承受的苦,是自私很殘忍的事情。
  這麽多年,他全心全意地嗬護著我,卻要在此刻,眼睜睜看著我因涼生走失而得抑鬱症。抑鬱症不可怕,可怕的是,這件事情留給他的挫敗感。
  他這千般疼惜,萬般寵愛,竟然抵不過一個人殘留在我心裏的影子。
  對於他,這個天神一樣的男子,是多大的恥辱和挫敗!
  我愣愣看著將我按在床上的他,看著他眼睛裏隱藏著的憤怒和悲傷。他高挺漂亮的鼻子宛若一件精美的雕刻品,靠在我的眼前,抿緊的嘴唇彎著冷漠而誘人的弧度。
  這麽近的距離,我突然聽到了他強烈的心跳的聲音。一聲,一聲,落入我的耳蝸,敲擊在我的心上。
  長時間的沉默。
  長時間的無言。
  你,臉紅了?他開口說,眼睛裏原有的悲傷和憤怒之情突然銷匿,取而代之的是,莫名的得意和征服感。
  我剛要開口,隻聽房門被嘭--推開,北小武搖搖晃晃地走進來。他一看,立刻鬼叫:武鬆!潘金蓮,你們倆在幹什麽!我靠!這是醫院哎!你們倆不要這麽淫穢吧?那薑生,你不要夢遊成潘金蓮,就認為自己就是潘金蓮了好不好!
  呃--
  真不能怪北小武這麽感慨的。此時,程天佑正按著我的肩膀,鼻子離我的鼻子隻有十厘米的距離。而且,是在病床之上。
  你們可以去親自驗證一下,這是多麽曖昧的姿態和距離。
  可是,他怎麽知道我的夢境?
 
  七 你好,薑生。我是陸文雋,你的心理醫生。
  北小武在我的床邊坐著,白色塗鴉的T恤上,泛著淡的酒精的味道。這是他自己的作品,他買了無數的白色T恤,上麵都畫著同樣麵容:一個少女,精致的臉孔,懶懶的、極其無所謂的表情,仿佛隨時可以從畫中跳到我麵前,對我指手畫腳一番,大喊大叫:我靠,薑生,奶奶的,你想不想你偉大的小九姑奶奶啊?
  你還是很想她,對不對?我抬頭,看著北小武白色T 恤上小九的畫像,還有畫像下麵那一句醒目的字"Where are you , my girl ",輕輕地問他。
  Where are you , my girl ?
  你在哪裏,我親愛的女孩?
  天天年年地寫在自己胸口前,天天年年地等待與思念著。
  我突然發現,自己的問題是多麽愚蠢?如果不想她,為什麽還要將她奉在胸口,期冀認識她的人,告訴自己她的行蹤;希冀她得知自己一直在原地等她,寸步不離;期冀她有天,會在飄雪的聖誕再次回來。
  北小武的眉頭微微皺了一下,很快舒展,他似乎不喜歡我問起小九,這會令他本來被酒精麻醉的思念突然變得敏感。所以,他故意扯著嗓子,岔開話題,仿佛我不曾問過他什麽。他說:啊呀,薑生姑奶奶,你這樣的德行,居然會得抑鬱症!哎呀,這多麽精致的病啊,你這草根少女居然也會得?太傳奇了吧?在魏家坪你整天想紅燒肉都沒想出抑鬱症來,這一換水土,搖身一變成程家少奶奶,就生出這華麗的病來!真不容易啊!
  我被他這猛然的一頓亂說,也忘記了自己剛才想要問他什麽了,就直勾勾地盯著輸液瓶裏的點滴,一滴、一滴地滴入我的靜脈之中。
  北小武說,薑生啊,雖然我不喜歡程天佑,但是,我覺得他會比誰都能保護你,而且,他是這個世界上最能令你幸福的人!你相信你的武哥!早日嫁給他吧!早日生個BABY,肯定像涼生!這樣,你就不必想你哥哥想到得抑鬱症了!要不我說,那心理醫生算個屁!我覺得我這個方式最能治療好你的抑鬱症!
  可是,為什麽我不這麽覺得呢--北小武的話音剛剛落地,病房的門就被輕輕推開了,一個陌生的男子的聲音緩緩傳來,這聲音仿佛在微笑,微笑著,反駁著北小武剛才發表的謬論。
  這是怎樣的一種聲音,能讓人的心突然沉靜下來,原本的浮躁情緒也會頃刻變得柔軟起來。
  我滿心好奇望向門口,想知道,擁有這種魔力十足的聲音的,會是一個怎樣的男子。
  微笑的唇角,微笑的眼睛,微笑的鼻梁,微笑的麵容--當我看到門前的這個男子時,驚呆了,明明他的麵孔是那樣平靜的,可是竟然讓人覺得他整個人都在微笑,一種從雲端落入人間的微笑。
  他看著我一直在盯著他,終於淡淡地笑了。頃刻之間,整個世界,都在他這微微一笑間,春暖花開了。
  他向我走來,白色的工作服,不沾痕跡的微笑。北小武掐了我一把,輕輕耳語說,薑生,你好歹爭氣些好不好,好歹你官人程大公子也是絕世美男,你不能對著一男醫生這麽一副花癡得要死的樣子!丟人啊!
  我轉臉看看北小武,說,我的表情很花癡嗎?
  北小武用紙巾擦了擦我的嘴巴,鼻子一皺,歎氣,口水都流出來了,還不花癡啊?
  啊?
  別啊了,他過來了!你就算想丟你家程大公子的臉,也不要給你小武哥丟臉,我求你了,薑生。給我鎮定點,爭點臉!
  北小武這麽一說,我立刻表情鎮定起來,望著眼前的男子。北小武可能嫌我還不夠鎮定,手穿過被子,暗地裏狠狠擰了我一把,頃刻我的臉不僅僅是鎮定,簡直都鎮定到浮腫了。可是我還是得故作姿態地看著眼前的男子,不能吃疼得鬼哭狼嚎。
  他剛要開口介紹自己,北小武卻搶先開口了,可能他怕我被這陌生男子魔力十足的聲音再次蠱惑到流口水,他說,薑生,這是陸醫生,你的心理醫生!好了,介紹完了,薑生,你睡覺吧!
  陌生男子並沒有看北小武,衝我微微一笑說,你好,薑生。我是陸文雋,你的心理醫生。
  他一提"心理醫生",我就想起自己居然很變態地患上了抑鬱症這件事情,所以,臉更腫了。我態度有些生硬,說,我不需要心理醫生,我心理很健康!
  陸文雋淡淡一笑,像一團柔和的雲,他說,這可不是你能決定的,你最好問問你的監護人程先生。
  他這話令我氣惱起來,我說,本姑娘快要二十二歲的人了,又不是小孩!我自己就監護自己了!
  陸文雋翻了翻手裏的病例,淡淡地笑了笑,我知道你不是小孩,可是,你現在是抑鬱症患者,需要監護人的!
  北小武低頭嘟噥,說,我說吧,你還是今晚就跟程天佑洞房了,生個娃,然後你的抑鬱症馬上就好了!
  陸文雋還是春風一樣的微笑著,茶色的瞳孔,微微地眯著,他說,如果真是這樣,薑生立刻就會患上產後抑鬱症,兩症並發的話,你負責嗎?請不要幹擾我的病人,不要妨礙她的判斷,不要幹擾她的情緒,北先生!
  說完,他轉身,離開。
  我從床上跳下來,手裏擎著吊瓶,衝他叫,我說,難道你沒發現我很健康嗎?難道我的感覺比不上你的判斷嗎?
  陸文雋回頭,依舊很溫柔地笑,天使一樣,他說,如果你的判斷有用的話,那還要醫生做什麽?你先休息吧,一會兒讓北先生陪著你走走,順便去拿你的新診斷報告。說完,很溫柔地看了我一眼,推門離開。
  北小武說,我的直覺告訴我,這個男人綿裏藏針,不是個簡單的人物!
  我重新躺回床上去,說,我的直覺告訴我,你的直覺總是錯誤得一塌糊塗!說到這裏,我又問他,天佑呢?
  北小武說,找他幹嗎啊?急著生娃啊?
  我的臉紅了一下,說,不是,隻是,問問。
  北小武說,我知道,你擔心他頭上的傷,對不對?薑生,其實,誰都能看出來,你很喜歡他的,隻是,你可能自己也不知道。還有啊,薑生,你今天讓他挺傷心的。
  我睜大了眼睛看著北小武,問他,發生什麽事情了?我做了什麽?
  北小武看看門口,歎氣,說,雖然,我不喜歡程天佑!但是,有些話,他可能一輩子也未必會對你說,我作為一個旁觀的男人,必須替他說出來!
  薑生,你知道不知道,你今天在催眠的時候,竟然再次在夢裏哀求他,不要傷害涼生。夢裏的他,居然再次扮演傷害你的人!
  當時,我和他都在醫療室裏,因為他不放心讓剛剛醒來的神誌還很昏迷的你和一個男醫生單獨在一起。
  我能看到,當時,他臉上的表情多麽難過,卻還要在我和陸文雋麵前壓抑住幾乎要崩落的眼淚。他對你,是多麽用心,誰都可以看得出來!但是,你在內心深處,卻將他永遠地歸類為傷害你的人。薑生……
  別說了。我有些頭疼了。讓我好好睡一覺吧!我看了看北小武一眼,突然想起程天佑眼裏深深的落寞。
  原來,那個穿越的夢境,他都知道的。
 
  八 這是我第一次做的雞湯,不知道會不會很難吃?
  程天佑下午到醫院的時候,我和北小武正在大廳裏溜達。我本來是想從醫院裏逃跑的,但是北小武卻將我按在了這裏。
  他居然也很同意,我這麽活蹦亂跳的女生患有抑鬱症。真是恐怖到家!
  我一邊踢著腿一邊和北小武一起等新的診斷報告。那春風楊柳一樣的男護士不停地搖晃著報告單衝座椅上等結果的人晃。晃得我和北小武感覺像乘遊輪一樣。
  北小武說,金陵說,下午從報社下班就過來看你。
  他說這話的時候,我的大腦裏突然閃過了一個很奇怪的念頭,我竟然想,如果他和金陵在一起的話,會不會很圓滿呢?本來,他是喜歡過金陵的。而且,他們倆都在等待,等待那個極有可能再也回不到他們身邊的人。金陵的那個曾經像天使一樣的男孩,北小武那個驕傲的飛來飛去的小九。
  命運,總喜歡對認了真的人開玩笑。可是,愛情,真的可以替換嗎?
  想到這個念頭,我突然覺得自己很無恥,褻瀆了北小武對小九的喜歡。抬頭的時候,卻看到程天佑正站在我麵前,很疲憊的神色,依舊驕傲的眼神。
  你回來了?我的眼裏閃過一絲喜悅。
  他笑了笑,說,怎麽?你這麽問的意思是不是很想我啊?
  我撇了撇嘴,不看他。
  這時,那個男護士搖著手裏新的報告單出來了,用他"極普通的標準話"吆喝,誰SI SI 八號
  天佑說,十八號,是不是你,薑生?說完,就走上去了。
  男護士看了看程天佑,說,你女人懷孕啦!三個月啦!你要當爹啦!
  程天佑的臉立刻跟扔進蜂箱裏了一樣,腫得不成樣子。北小武轉頭,很好奇地問我,怎麽?你們倆早已經暗度陳倉了?
  我更驚訝,我懷孕了?我這個當事人怎麽不知道呢?
  程天佑撈起那個男護士說,你說什麽?你才懷孕了呢!你再說一遍,我殺了你!
  男護士很顯然被這個彪悍的美男子給嚇壞了,他在看看手裏的化驗單,說,SI SI 八號啊!
  程天佑一把撈過化驗單,上麵寫著"四十八號", 這才理解過來,男護士說的"誰SI(四) SI (十)八號"意思,不是"誰SI(是)SI(十)八號"。怪不得剛才威脅他時,他還很委屈地說,"SI SI 八號啊",的確是"四十八號啊"。
  隔了不久,正當我們三個人的臉都開始消腫的時候,那個男護士興衝衝地跑了出來,吆喝"誰SI 八號"?
  我們一聽,十八號,哎,終於要拿到新的診斷報告了。沒想到,程天佑剛上去,那個男護士很討好地衝他笑著,指著診斷報告說,SI 八號啊?
  程天佑一聽,"十八號",點點頭。
  男護士繼續用他普通的標準話討好地歎息,前列腺癌啊,好吃好喝好睡吧!然後看著程天佑。意思是,都怪你那仁兄太留戀風月場所了,現在好了,累成癌變了吧。
  程天佑的臉變腫之前,迅速轉頭看了我一眼,確定我千真萬確是女性,不是男性後,將那男護士一把推到牆上,說,你別給我胡說八道!她要是有前列腺,難道是移植你的啊?
  男護士更委屈了,一臉無辜地望著程天佑,別提多小鳥依人,楚楚動人了。程天佑一把扯過診斷報告單來,說,哥哥,這是"八號"!我們是十八號!
  男護士小雞啄米似的點點頭,說 SI (是)"八"號啊!我沒說"SI (十)八"號啊。
  ……最終,千辛萬苦,在陸文雋出現之後,才拿到了最新診斷報告。男護士差一點要遭受程天佑和北小武的暴打。北小武說,一個人欠揍不難,難得的是,次次都這麽欠揍!
  我從這次暴動中,得到了最新的八卦消息,這個男護士的名字,叫柯小柔。
  因為,北小武上前對他揮拳頭的時候,他就瘋狂地尖叫,說,你打啊!你打啊!你打死我柯小柔吧!
  天哪!
  一個男爺們居然叫"小柔",還叫柯小柔!
  其實,我當時更齷齪的聽成了"柯小受"。後來,我想這個男人再陰柔也不可能明目張膽的自我暴露自己是"小受"吧,於是,我眉頭糾結得厲害。這時,在身後的陸文雋悄悄靠近我,很小聲地說,薑生,你想什麽呢?眉頭皺成這樣。他叫柯小柔,柔軟的柔。
  我被陸文雋的話嚇了一跳。這是一個怎樣的男子,就這麽隨意一笑,便能洞察到人心底。真可怕啊。
  他看著我,看了看正在低頭認真看診斷報告的程天佑,笑了笑,目光溫柔,仿佛是普照在搖曳著的矢車菊上的陽光。他說,薑生啊,我可沒那麽神通廣大,隻是,每個人第一次聽到柯小柔的名字,都想成另一個字的。說完,他的嘴巴翹出一個漂亮的弧度,瞳孔中閃過童話一樣的溫度。
  程天佑看完了診斷報告,抬頭看了看在我身邊的陸文雋,臉上閃過一絲淡淡的不悅。
  陸文雋很識趣的離我遠了一些,對程天佑交待了一些關於我的病情所需要注意的事項。然後,對著我和北小武招呼了一下,就轉身離開了。
  我對程天佑說,我真的不需要心理醫生!我更不需要這個陸醫生!
  這話傳到正在遠離的陸文雋耳朵中,他的脊背微微地一僵,但很快的恢複了常態,並沒有回頭,一直走到醫院走廊的盡頭,消失。
  程天佑看著我,疲憊的神色之中透出很滿意的表情,他拉起我的手,一邊往病房走,一邊對我笑,說,我很開心,你對他是這麽排斥!所以,我很榮幸地告訴你,你的監護人我,就給你選定這個人了!你別說任何一個字了!拒絕無效!趕緊進去看看,我給你帶了什麽。
  我沒有想到的是,程天佑這麽著急讓我看的,居然是一缽雞湯。
  他小心地捧在手裏,用小勺慢慢地調著,睫毛低低的垂著,眼睛一直盯著雞湯看,他說,這是我第一次做的雞湯,不知道會不會很難吃。
  我的心,突然溫暖。
  原來,他一下午時間,都在煨這缽湯。
  我仿佛看到,程天佑,一邊捧著菜譜,一邊在廚房熬製雞湯時的樣子。那個時候,他一定手忙腳亂的。
  真是一個傻瓜啊。其實,你可以買的,何必親自下廚呢!
 
  九 我若變成了他,那麽,我又是誰?
  薑生,你錯了。
  其實世界上很多東西都是買不到的。比如,他給你做著雞湯時的快樂和滿足。比如你看到這缽雞湯時的幸福。
  金陵看著我,緩緩地說。她說,薑生,你知道嗎?為心愛的人做飯,是多麽快樂的事情。
  此時,天佑已經離開,因為在給我喂雞湯的時候,他接了一個非常重要的電話。所以,他很歉意地看著我說,抱歉,薑生。我很快就回來。
  我看著金陵。此時的她,已經不是校園之中,那個對著天恩對著愛情,唯唯諾諾的小女孩,那種謹慎和羞澀,已經從她身上徹底退卻。現在的她,明麗,婉轉,眉目之間依舊有著淡淡的寂寞。
  我對她笑了笑,說,我也沒有抱怨他,隻是,想到他這樣的人,做這樣的事情。不在我的想象啊。
  金陵笑了笑,她說,薑生,你想過沒有,他一直在重複涼生給你做過的事情;涼生給你做水煮麵,他就給你做荷包蛋;涼生給你做紅燒肉,他就給你做雞湯。因為他比誰都了解你心裏的那些"忘不了"。可是,薑生,你不是小孩子了,你有沒有想過,一個男人如此焦慮的模仿著你忘不掉的那個人,他的心裏是多麽的難過。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有一天,他不想再痛苦地模仿下去,那麽,他必將會離開,義無反顧。無論曾經,他是如何用心良苦的愛過你!薑生,不要逼一個男人決絕。他們決絕時的表情,超過你想象的堅硬!
  金陵的話,讓我愣住了。
  我突然想起,大學的時候,我曾經看過一個故事,一個我喜歡的寫手寫過的故事。
  故事裏的男子,也如天佑一樣,為了自己喜歡的女子,一直重複著做那個女子曾經深愛過的男子做過的事情。
  故事的最終,是一場愛情無語的輪回。
  他說,我給你煮他煮過的麵,給你放他曾經喜歡過的音樂,穿他曾經穿過的衣裳,我努力變成他。可是,親愛的,我若變成了他,那麽,我又是誰?
  那麽,我又是誰?
  我難過得閉上眼睛,金陵的手,很溫柔地落在我的眉心間,她說,薑生啊,你是我認識過的最聰明的女孩。從我高中時候,看到你第一眼起,我就知道,你很聰明。所以,我希望,你能繼續用你的聰明為你爭取更大的快樂。天佑這樣的男子,一言九鼎的,他若說要為你找到涼生,必將是不遺餘力的去做到,除非……她咬了咬嘴唇,很艱難地說,除非,涼生不在這個世界上了……但是,我想,涼生這樣好的男孩子,上天也會庇佑他的!所以,薑生,你不要擔心,開開心心的過你的日子,開開心心的和天佑在一起,安安靜靜的等待涼生回來,好不好?
  金陵的話,戳痛了我心裏的疤。
  其實,我不害怕任何事情。我隻是擔心,獨自流浪在外的涼生,會不會遭遇我想象不到的傷害。
  想到這裏,我的眼淚"呱唧"咂了下來。
  北小武在一邊,哎呀了一聲,說,敢情薑生你還真得了抑鬱症了,這眼淚流得,比千兆光纖的網速還快!

  十 要麽說,北小武的戰鬥力還是像在魏家坪時一樣彪悍
  第二天,一大清早,程天佑準備接我出院。
  北小武就拖著拖鞋,呱唧呱唧跑到我的病房裏,像報童一樣,揚著報紙衝我叫,說,哎呀,薑生,你代替蘇曼上頭條了!
  啊?我驚呼了一聲。
  程天佑搶過北小武手中的《燕南晨報》,看著上麵誇張的大標題"蘇曼情敵玉照大曝光"的字樣時,他的眉毛輕輕抖了一下,待他看到報道所配的圖片時,手指緊緊地捏住了報紙,骨節處泛出近似透明的青白。他恨恨地說了一句:該死的蘇曼!
  我不知道他在說,誰該死。
  但是該死得很,我看到相片上的我昏迷著,在程天佑的懷裏,他的臉上滿是憤怒和焦慮之色。這正是我昏迷的那天清晨。
  所幸的是,我是圈外的人,不需要有多清白的身世來維持在娛樂圈的飯碗;但是最可氣的是這些報道,居然用了"程家大少最得寵的小情婦"這等字眼,讓我很是氣惱。更邪門的是報道裏還牽扯到四年前的一場事端,說我未曾成年便"賣身"於程天佑,隻為了在娛樂圈博出位,但是程天佑因為對我愛護有加,便取消了當初的承諾,並沒有將我送入娛樂圈這個大染缸,而是悄悄的金屋藏嬌!為了證明此消息的準確性,他們還拿出四年前我陪蘇曼去五湖星酒會時的相片,放在了版麵上。
  我拉了拉正在怒火高燃的程天佑的衣袖,還沒開口。程天佑就一臉歉然地看著我,說,對不起,薑生,我沒保護好你!我真失敗!
  我搖了搖頭,說,看著他憔悴的神色,還有他額頭上被北小武酒瓶砸成的傷,笑了笑,說,沒什麽的!隻是上麵的我有些難看哎,是個不稱職的"小情婦"。說到這裏,我又撇撇嘴,歎氣,說,天佑啊,情婦這個詞真難聽。如果他們換成"情人"也好啊。
  其實,當時我還想說,換成"女朋友"最適合了,可是我沒有說,女朋友這三個字,在我和程天佑之間,變得異常敏感。
  程天佑並沒有因為我同他開玩笑而臉色有所和緩,他眉心之中依舊有遮擋不住的怒氣。他低頭看了看我,沉思了一下,說,薑生,這樣吧,我先去處理一下這件事情。我讓司機過來接你好了!不要回小魚山的房子,先回我的住處。
  我想了想說,嗯,我也覺得我們應該分開走,現在的我,感覺像萬眾矚目的"明星"了,緋聞多多啊!小魚山?我晚上再回去吧,我怕再遭圍堵。
  程天佑正要通知司機過來接我,北小武很不屑地看了他一眼說,怎麽啦,你們家豪華私家車就是氣派啊!敢情薑生坐我的QQ就很掉價啊?這還沒過你程家的門呢?你們夫妻倆就一起給我擺架子!
  雖然,北小武說話的時候,語氣很衝,但是很顯然,程天佑愛極了"夫妻"這個詞,或者,他發現了,原來,他與我之間,是被所有人承認的。
  所以,他的眼底蕩著一絲明快的笑,看了看在一邊臉紅的我,說,那老婆,我先走了,讓小武把你送回家先,你等我晚上回去,給你去做飯吃哦。
  我當時可能光顧著因北小武的話臉紅去了,竟然沒有發現天佑的話,有什麽不妥。就像傻瓜一樣,點點頭,說,嗯,好的。
  程天佑就順勢捏了捏我的臉,說,老婆真乖!
  然後,他趁著我反應過來之前,以光一般的速度消失在我麵前。
  當時的我和天佑,都沒有想到,在醫院外等待我的會是一場怎樣的狂風暴雨,會讓下麵的日子變得怎樣嘈雜。
  北小武在我的身後,我們一起往他的那輛破QQ走去。他一邊看報紙一邊嘟噥,薑生啊,你說,金陵這妞也是吃這碗飯的,怎麽就沒見她像這些記者這麽無恥啊!你看看,把你寫成了什麽了!
  我沒回頭看他。報紙上的事情,我知道,程天佑會去處理的,我沒有那通天的本領,這樣突發的事情,我毫無招架之力。
  我突然很奇怪自己這樣的想法,但是想一想,或許,自從四年前,離開涼生之後,程天佑便成了我唯一可依靠的,從曾經的經濟,到如今的思想。
  這難道就是金陵所說的,其實,我是喜歡天佑的。
  就在這時,一群記者好像從地底上爬出來一樣,出現在毫無思想準備的我麵前。
  我和天佑都以為,如果我們不一同出現,那麽這些記者肯定不會有什麽可報道的,肯定也不會對我們有所糾纏。但是,眼前的此種境況,說明了,我和程天佑,都錯了!
  這時一精瘦的記者走上前來,說,請問,薑生小姐,你為什麽和程先生分開走,這是為了撇清什麽嗎?另外,薑生小姐,冒昧地問一下,你是因何住院的?
  北小武一見那些記者如此如狼似虎的奔湧過來,他就走到我眼前,推開那些記者,說,你們都尊重一下病人好不好!
  很顯然,那些記者並不關心我是不是病人,他們熱衷的隻是刺激的勁爆的、哪怕沒有多大新聞價值的消息。
  這時一個胖胖的女記者擠到了我眼前,說,薑生小姐,既然尊重病人,請問,你有什麽要對正在病危的蘇曼小姐說的話嗎?關於對搶走她未婚夫的抱歉之言,有嗎?
  如果不是怕我的話明天就登上報紙,我一定會翻著白眼,搶白這個胖記者一番,什麽未婚夫?程天佑什麽時候是她的未婚夫了?我需要搶嗎?我有那麽超高的戰鬥指數嗎?
  但是,現在,我卻什麽也不能說,我隻有說,請你讓讓,我要回家!
  是的,我要回家。這裏突來的紛亂,不是我能接受的。我以為,四年之後,回到這個昔日的城市,會是一個溫暖的家,但是,我沒有想到,還要麵對這麽多我預料不及的煩惱。
  正當我沉浸在這種迷茫之中時,一個下巴尖尖的女記者擠到胖記者身邊,聲音中帶著極度的不屑,問我:
  請問,薑生小姐,早年傳聞你為擠入演藝圈而賣身於程先生,近日又傳聞你為了拴住程先生而懷有身孕,但是遭遇程先生拒絕。那麽薑生小姐,請問,你這次的入院是來墮胎的嗎?
  放你媽的狗屁!
  我幾乎出離憤怒,羞辱和委屈籠罩了我的全身。正在我要如此爆發的時候,北小武已經捷足先登,心有靈犀一般罵出了我想說的話!
  在如此的侮辱之下,我突然不想做淑女。
  得抑鬱症又怎樣?得抑鬱症並不意味,我就像脆弱的玻璃娃娃,任人攻擊,隨時隨地破裂在別人的眼底。
  此時北小武已經將那個尖下巴的女記者推到了一邊,他晃著拳頭,瞪眼看著她,說,你信不信,你再信口雌黃,爺爺我廢了你!
  那個尖下巴的女記者很傲慢地回視著北小武,說,發問是我們記者的義務和權利!你們若不是做了什麽不見光的事情,如果這位薑生小姐,不是來墮胎的話,你們怎麽怕我們發問呢?你們純屬做賊心虛!不是嗎?
  墮!墮!墮你媽個頭!北小武被這個尖下巴的女記者刻毒的話給徹底惹怒了,狠狠地一拳頭甩在她正在囂張地一張一合的嘴巴上。
  血!
  鮮紅的血!從這個女記者的鼻腔和嘴巴流出來。
  周圍不知道誰喊了一句:打人啦!打女人啦!
  這句話,讓整個包圍著的記者群沸騰起來,一部分人上前,與北小武推搡起來;另一部分人,趁勢將我包圍起來,將我與一直在保護我的北小武隔離開來。
  我看著北小武在這圈人潮之中,無從脫身,心情無比焦躁。而耳邊卻響起了那些新一輪的尖刻的問題,他們進一步向我展示著娛樂記者鋒利無比的思維方式。
  ……
  --請問,薑生小姐。程先生的率先離開,是不是與你身邊這位男士的出現有關?或者說,您墮掉的孩子,您自己也分不清是程先生的,還是這位男士的?
  ……
  --薑生小姐,你身邊的這位與你有染的男士,難道就是傳聞之中與你有著特殊感情的同父異母的親哥哥嗎?
  ……
  世界上,還有什麽問題能比最後一個更令人無地自容嗎?當時的我,已經徹底被他們這些畸形的問題給嚇傻了。他們用倫理的鋒利的刀,刺破了我薄弱的自尊。
  這令我異常痛苦,卻不知如何還擊,眼前,一片無底的黑暗。我喃喃著,你們閃開,你們閃開。一邊扶著著層層人牆,試圖離開這些八卦到瘋狂的記者。
  但是,他們卻是這樣冷漠地無視我近乎崩潰的情緒,依舊有不絕於耳的殘忍的問題拋向我,且不給我閃開任何離去的道路。
  那一刻,我在那些閃爍的鏡頭前,表情麻木而空洞。
  我不知道我傷害了誰,需要有這樣的報複施加在我的身上。
  而此時,天佑,你在哪裏?哥哥,你又在哪裏?為什麽我找不到一個可以依靠的肩膀?
  迷亂之中的我,看著迷亂的現場。
  北小武最終被這些不可理喻的記者給徹底惹怒,徹底爆發了。幼年時,在魏家坪學習到的十八般武藝,齊齊上陣。咬、掐、捏、扯,全部派上了用場!
  那個尖下巴的女記者最後從他身後死命地扯住他,死命撕扯北小武那玉樹臨風的耳朵,北小武吃疼得厲害,反手一把,將她摔在了地上--
  女記者就立時昏迷了過去。她昏迷之前,還特意用雙手,將自己的頭發撕扯亂,在自己的胸口還抓了一把。可能比較滿意自己的傷殘程度,她才"含恨"地閉上了雙眼。
  之後。
  有人撥打了120和110,120帶走了尖下巴的女記者和她的幾位戰友。要麽說,北小武的戰鬥力還是像在魏家坪時一樣彪悍;110帶走了北小武,任憑我如何解釋,那些警察都認為北小武是強勢的一方,而且已經導致一人深度昏迷且極有可能死亡,兩人頭部重傷,四人輕度受傷。
  警察自然不可能為難記者,他們還是對這些輿論的監督者報以敬畏的心理,誰都不願意有什麽不好的報道安置在自己的身上。
  我愣愣地看著北小武被那些警察帶離,愣愣地呆在原地,迷茫而無助。
  天空,還有飛鳥飛過,但是,我卻聽不到它們的聲音。
  是不是,回到這個城市,是我一生最大的失誤?既然選擇了離開,就不應該再踏上回來的路。
 
  十一 她是我的病人,我比任何人都知道我該為她做什麽。
  啊,這不是我親愛的薑生嗎?
  當這個故作溫柔,卻在疏離之中透著薄涼的聲音傳入我的耳蝸時,正在迷茫無助的我下意識地後退了一下。
  怎麽?我有這麽可怕嗎?
  輪椅之上,還是那張宛若天使一樣安靜的臉,烏黑的眼眸透著隱隱的藍色,水晶一樣清澈,頭發微微的長,有幾綹,漫過了他漂亮的眼睛,落在他挺秀的鼻梁上。太陽映照在他細瓷一般精致的皮膚上,有一種病態陰鬱的美。
  程天恩!
  突然之間,我大腦迅速地運轉,倒吸了一口冷氣之後,才明白,這一係列事情的發生,都是出自他的導演。
  他看著我,嘴角彎出一個很迷人的弧,說,薑生,你不必這麽惡狠狠地看著我啊!難道我哥哥沒有教過你,女孩子還是溫柔一些,才好看。你看看,你現在的這個樣子,失魂落魄的,要是被那些記者給偷拍到了,上了報紙,傳到我爺爺那裏,估計,你與程天佑雙棲雙飛的美麗夢想可要泡湯了。我爺爺可是素來不喜歡沒有修養、不矜持的女孩子的!
  為什麽?我痛苦地看著他,明明天佑說過,他親愛的弟弟已經懺悔了,為他曾經的年少無知給予我的傷害。可是,為什麽,這些傷害卻再一次在他的導演之下演繹在我周圍?
  什麽"為什麽"啊?程天恩平靜地看著我,然後看看身邊的手下,恍然大悟狀,噢,我知道了,一定是天佑告訴你,我很悔恨自己四年前的行為對不對?
  說完,他無限悲憫地看著我,仿佛看一個傻瓜一樣,他說,薑生啊,我確實很悔恨,我當初應該要他傷害涼生傷害得更徹底一些!為什麽隻是斷了他的手指啊?到後來還接上了;我應該讓程天佑再決絕一些,比如,斷了涼生的腦袋!這個,恐怕就是他知道了涼生是爺爺的外孫時,也無法將涼生帶到醫院了。哈哈哈哈,要是真這樣的話,多精彩啊!
  這樣,薑生,你一輩子都不會再回來!那麽,程天佑就會後悔一輩子!一輩子都無法讓你回心轉意!就好像我吧,我一輩子都無法讓我那兩條截去的腿回心轉意!他就會一輩子都不快樂!就好像我一樣,一輩子都無法快樂!這才叫好兄弟!這才叫手足情深,有難同當,對不對,親愛的小薑生!
  我看著程天恩像一個魔鬼一樣,麵不改色地說著這些讓人毛骨悚然的話,驚恐地喃喃道,你是個變態!你這個變態狂!
  程天恩雙手扶著輪椅慢慢地靠近我,臉上帶著極其迷人的笑,他說,我心理變態?噢?還有更變態的,你還沒見過!如果你一輩子都不回來的話,我可能就不會這麽變態了。我會一直看著程天佑在等待你的日子裏痛苦!現在,你居然又回來了!他突然幸福死了!那麽,薑生,我要你和程天佑,為你們不應該得到的幸福而加倍痛苦!說完,他很溫柔地看了我一眼,眼睛裏閃過一絲冷漠而輕蔑的表情。
  程天恩麵前,我無法躲藏。他的每一次出場,都像一個勝券在握的捕獵者,而我,就像是那個隨時會被他射殺的獵物。所以,他可以如此驕傲而得意地看著我,麵帶悲憫和可憐。
  隻是,北小武,卻無端又陷入這場陰謀,我突然無比的難過。我曾經無意的傷害過他,也傷害過小九。可是,每當事情的波瀾過去之後,他總仍會原諒我,仍然像最親密的朋友一樣,站在我的身邊。
  可是,我卻又要給他帶來新的傷害。
  我該怎麽辦?怎麽辦?
  他已經被帶進派出所,也不知道會有怎樣的事情發生。想到這裏,我打算抽身離開,不再與程天恩糾纏。
  但是,他卻飛速地移動輪椅,擋住了我的路。
  閃開!你這個變態!我狠狠地推了他一把。
  他的身體微微一傾,風,吹開他額前的碎發,露出他光潔的額頭。他冷冷地看著我,笑,沉吟著,變態?恐怕,你不久,就會哀求我這個變態吧!別忘了,你的好朋友北小武可是在派出所裏……而且,林綠已經昏迷了哦。
  林綠?我遲疑地看著程天恩。
  是噢,林綠,就是北小武打昏的那個女記者哦,她已經昏迷在醫院裏了。如果,萬一,她,一個不小心,死掉了的話……程天恩說到這裏,很是意味深長地微笑著,看著我,說後麵的話時,他的語氣是那樣的一字一句。金色的陽光照耀在他精致無比的麵容上,讓他看起來,像一個隨時可以張開翅膀飛回天堂的天使一樣。
  你什麽意思?我吃驚地看著這個有著天使麵容卻仿佛被魔鬼附體了一樣的男子。
  我,什麽意思?程天恩搖了搖腦袋,歎息,說,我到底是什麽意思,我也沒有想好。但是,薑生,難道你還沒有想好嗎?哦,我忘記了,你還有一個神通廣大的程天佑,你不必求我,即使林綠死了,北小武也不會被判無期徒刑啊或者死刑啊。你的程天佑多麽神通廣大!寧信他都可以費盡心思打通關係,死緩改有期,有期改監外執行!區區一個北小武的事情,又算什麽?哎呀,這次,我可真是失算了!走錯了棋了!
  說完這話的時候,程天恩一臉惋惜的表情,看著我。清涼的眼睛裏流淌著一絲得意的表情,他甩出了"寧信"兩個字,甩出了"程天佑千辛萬苦救出了他的初戀情人寧信這件事情",他知道這是多大的一顆炸彈!炸在我的耳邊!炸在我的心裏!
  薑生,怎麽了?你在難過嗎?像程天佑這樣的男子,難道你還期望他隻對你一個人好嗎?不過,你倒是可以考慮一下我這個瘸子,我可是會對你專心的好的!說完,他轉動輪椅靠近我,伸出纖長的手指,用力抬起我的下巴,眼睛裏飄忽著鬼魅的氣息,他說,薑生,你不妨考慮和我在一起,我會好好對你的!至少不會像程天佑這麽背著你,再為另一個女人牽腸掛肚萬死不辭的!
  為什麽?
  為什麽天恩的話會令我這樣難過?
  為什麽"程天佑""寧信"這兩個名字會像針一樣紮在我的心裏?
  為什麽他救出了寧信,卻沒有告訴過我?真的如同天恩所說的那樣,還有另一個叫寧信的女子可以如此讓他牽腸掛肚萬死不辭嗎?
  那我呢?對我的這種種的好,又是什麽呢?一種習慣?一份憐憫?他的濫情?
  哦,原來是忘不掉舊日的心頭好,所以,才會在那天早晨對我凶,對我說"我當然要放開你!你就繼續你亂倫的戀愛去吧!你這個不可救贖的笨蛋"這樣的話。原來,他已經決定要放棄我了。
  那麽,那麽,為什麽剛剛我還記得他是那樣微笑著,對我說"那老婆,我先走了……你等我晚上回去,給你做飯吃哦"。是我記錯了嗎?是一種假象嗎?
  眼淚,不再在我的控製下,掉落了。
  我的淚水落在程天恩的手背上,他微微遲疑了一下,眼睛裏飄過一種很玄妙的柔軟和不忍,但是,轉瞬間,目光又恢複了先前的堅硬。
  他輕輕抬手,擦掉我腮邊的眼淚,歎氣,薑生,你哭了。這可是我第二次見你哭。第一次是因為涼生的手指,第二次是因為天佑。看樣子,你是愛上我哥哥了。可惜啊,他並不值得你去喜歡!你若是選擇喜歡我,我可以馬上讓林綠從醫院裏爬起來,馬上去派出所合作一下,讓北小武順順利利地回到你身邊……
  你這個瘋子,你閃開!我無力地推開他,自己卻坐倒在地,頭發淩亂。
  程天恩在輪椅上,冷冷地看著我。這一刻,陽光照在他身上,都泛不起任何的溫度和光亮,他的影子就在陽光之下,慢慢地將我的身體籠罩。
  陸醫生,你看,前麵那個披頭散發的是不是你昨天的病人啊!媽呀,你看她這個樣子,不是抑鬱症轉發成精神病了吧!變態男柯小柔的聲音突然響起。
  這時,一雙無比溫暖的大手出現在我眼前,將我拉起,緊緊地擁在懷裏。他的指尖帶著春風一樣的氣息,輕輕撥開我淩亂的頭發,眼睛如同春水一樣,凝視著我,說,薑生,你還好吧?程先生呢?發生什麽事情了?
  我茫然地看著前方,似乎天佑正圍著圍兜,拿著鍋鏟衝我微笑。我對陸文雋說,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陸文雋看了看柯小柔一眼,說,你把這個報表替我交上去,我帶她回家,她的情緒很不穩定。
  你不能帶她走!她是我的!在旁邊一直不語的程天恩突然開口了,眸子裏閃過一絲冰冷的光。
  陸文雋看了程天恩一眼,嘴角蕩開淡淡的笑意,說,她是我的病人,我比任何人都知道我該為她做什麽!說完,一把將我橫抱起來,走向停車場。
  程天恩的手下四下包圍過來,但是陸文雋依舊沒有停下步子。他斜視了程天恩一眼說,別忘了,這是在陽光下!
  程天恩示意手下退下,轉動輪椅上前,看了這個如同春天一樣的男子一眼,笑:你有種!我讓你走!
  說完,他輕輕撩起我的一綹頭發,輕輕摩挲在掌心,說,薑生啊,回去好好休息吧!千萬不要因為寧信被救的事情回去責問我哥哥啊,他會覺得你是小心眼的,覺得你惡毒的想讓寧信死去的!說完,他就極其得意地笑。
  陸文雋回視了程天恩一眼,眼神如平靜無瀾的湖水,一言不發地將我從天恩身邊抱走,堅定而有力。
  陽光撒在他清澈明淨的臉上,我在他的懷裏,指尖微微蜷起,輕輕握住他的襯衫。如同一個小小的女孩,在緊張驚恐時,握住大人的衣角一樣。
  那一刻,我像是一個迷路的小孩,緊緊偎依在這個陌生的懷抱裏。沒有誰,能給我比這個男子還多的溫暖。
  他低頭,眉眼間是一片和煦的溫柔和憐憫,他說,薑生,別怕!我們很快就會回家!
 
  薑生:
  自從四年前的那個噩夢一般的夏天之後,你失去了記憶。我便再也沒有剪短過一寸頭發。它們長啊長,長過了我的腰際。
  哥哥,我一直都在等待著你回來,等待著你,像那年春遊的時候,為我齊一個醜醜的短發。
  程天佑:
  很久很久之前,有一隻小豬迷路了,它坐在路邊哭。
  我想把它帶回家,給它蓋個大房子,為它遮擋風雨;我想給每天都給它煮好吃的,把它養得白白胖胖的;我想保護它一輩子,讓它永遠開開心心的,沒有憂愁,再不哭泣。
  我發誓,永遠陪著它,永遠牽著它的小豬蹄,決不讓它迷失在任何的路口!
  我想為它也變成一隻大豬,永遠同它在一起。如果有屠夫對它舉起刀,那麽就讓我擋到它前麵,隻要能保護它,我願意交付我的性命。
  那麽,別傻愣著聽故事了,我親愛的薑生。
  如果你就是那隻小豬,你願不願意愛上我,並讓我一生都保護你?
 
  十二 他是你最親的人,但卻不應該成為你最愛的人!
  那一天,陸文雋將我從天恩那個魔鬼身邊帶離。
  車上,他問我,薑生,你的家在哪裏?我送你回去。或者,我可以通知程先生,讓他過來接你!
  我搖了搖頭,汽車的後視鏡中,是我迷茫的眼睛,我咬了咬幹裂的嘴唇,對陸文雋說,他很忙,估計已經把我忘記了吧。我沒有家,哦,我有個花店,你可以將我送到那裏去。我不回家的話,冬菇會不會餓傻了呢?還有,我要給金陵打電話,我要她想想辦法,為北小武說說話啊!
  可能是我語無倫次的話,讓陸文雋感覺我的心理狀態極其低靡。所以,他也不再同我提"回家"和"程先生"。
  車一直在行駛,而我,也一直呆呆地看著車窗外。在車水馬龍的公路上,我突然又產生了很久之前那種可怕的錯覺--一輛白色的林肯,從陸文雋的車邊開過,車上的男子,是那麽眉目分明的容顏,精致的五官之上,蒙著淡淡的憂傷。
  陸文雋的車還在疾馳,而我,仿佛被那張熟悉的容顏蠱惑了一樣,竟然要推開車門,下去--涼生!千真萬確的是涼生啊!
  陸文雋被我這異常的舉動給嚇壞了,他飛快地將車斜靠向路邊,迅速踩了刹車!就這樣,那輛白色的林肯,再次從我視線中消失。
  我推開車門的手,被陸文雋返身緊緊捉住!他說,你知道不知道,剛才你多危險?
  我迷茫地看著他,我說,我看到涼生了,我看到我哥哥了。我要去找他!你快開車啊!我要找他!
  涼生?陸文雋遲疑地看著我,春水一般的眼睛中泛起一層淡淡的波光。他沉吟了一下,說,就是四年前,程家老先生程方正剛剛找回卻又走失了的外孫?
  陸文雋的話,將我從迷離之中拉回到現實。又是幻覺嗎?剛才的那一切,那輛白色的林肯,那張熟悉的容顏?我仰臉,看著陸文雋,不清楚,為什麽他居然知道得這麽詳細。
  陸文雋看到我的眼神漸漸恢複了光彩,淡淡一笑,說,我之所以知道,是因為,四年前,我曾經見證了他的病情。
  你是他的醫生?我不可思議地看著眼前這個年輕的男子。突然之間,我發現,我和陸文雋之間,居然有了這層淵源。我們都曾經是和涼生有所關聯的人。
  可以這麽說吧。陸文雋看著我,淡淡地說。
  當時的我,多麽想他能多告訴我一些,關於涼生走失前的一些事情啊,比如他的病情,比如,他有沒有記起過"薑生"這個名字……總之,所有與他相關的事情,我都是那麽想知道。就在這一瞬間,我突然認可了陸文雋是我的心理醫生這個事實,突然之間,對他產生了無限的依賴和信任。僅僅是因為,他曾經是與涼生相關的人。
  是不是很可笑的推理--A是我們關心的人,但是最終離開了我們;我們就企圖從與A曾經相關過的人B身上,重溫A曾經留給我們的美好。曾經對於A的信任,也會轉移到B身上。
  我的眼淚突然在陸文雋麵前,毫無掩飾地流了下來,我說,他對我來說,很重要。
  我知道。陸文雋的回答沒有遲疑,幹淨利落。
  我抬頭,看著眼前的這個春風旭日一樣的男子,心理醫生這個職業的敏感,讓他總是很銳利地探測到對方的心事。
  陸文雋看著我,說,催眠之時,你的夢境已經將你的心事全部告訴了我。所以,你不必這麽好奇地看著我,雖然我不曾親身經曆過你的曾經。但是,根據你的夢境,我知道你的心事,也知道你同周遭人的關係。北小武是你曾經極其無意傷害過的人,所以,在你的夢裏,他扮演的是武大郎的角色,化身為"潘金蓮"的你所傷害的人!而程天佑,曾經給過你傷害,也給過涼生傷害。所以,盡管現實生活之中,他對你寵愛之至,但是,卻仍然留給了你很大的陰影,這讓你在睡夢之中都無法擺脫。所以,你夢到了他是武鬆,是那個會對你和涼生舉起屠刀的人!
  最後,是涼生。他是你最親的人,但卻不應該成為你最愛的人!所以,你時時刻刻處於這種矛盾而焦慮的心理之中。兄妹之間的感情,稍有偏頗,便會遭遇世俗的忌諱,你和涼生自然也不會幸免。所以,你背負著這樣深重的罪惡感。即使是回到夢裏,你和他的關係,仍然被你潛意識定義為"潘金蓮"和"西門慶"那樣令人不齒的感情!
  陸文雋說的這些話,擲地有聲。說完之後,他抬眼,淡淡地看著我。眼神之中,有憐憫,有同情,也有無奈。
  我深深地低下了頭,眼淚不住地流。有些心事,總是這麽不堪一擊。更何況,麵對的是自己的心理醫生。
  陸文雋看著我,輕輕摩挲著我的頭發,眼神裏透出無比的光亮,說,傻姑娘,相信我,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一定會讓你好起來的!
  陸文雋的話,就好像那些鎮定神經的藥物一樣,讓我突然變得踏實起來。
  突然之間,有這麽一個人,與你沒有利害關係,卻可以無私地分擔你的心事。在這一刻,我的心,對這個陌生男子萌生了最初的信任。
 
   十三 還有誰,能像你,如此的將我放在心上?
  在陸文雋的陪伴下,中午的時候,我的情緒漸漸穩定起來。
  我反複的猶豫著,要不要跟程天佑說,關於北小武的事情。無可否認,天恩所說的,關於天佑費盡心力救出寧信的事情,讓我突然心疼了。
  我不該心痛的,更不該去責問程天佑。就像天恩所說,除非我本心是希望這個玲瓏而善良的女子死去。這是多麽惡毒的詛咒,我是怎樣敢去想。
  我難過的,隻是,他從來沒有告訴過我,而我卻傻乎乎地蒙在鼓裏,滿心內疚地想著這個遭遇不幸的女子。更難過的是,或許,一切真的如天恩所說,天佑放不下他與寧信最初的感情。我也明白了,為什麽程天佑在醫院的時候,接到電話,會那麽快的離開。是因為在這個城市的另一個地點,還有另一個女子,需要他的關懷!
  最純真的年齡,愛過的最純真的人,又有誰舍得忘記呢?想到這裏,我的心就酸澀滿滿的,還有糾結不清的怨恨在裏麵。
  我最終沒有給程天佑打電話,而且,因為怨恨,故意將天佑的手機號碼設置成了"拒接來電"。想到他找不到我著急的樣子,我竟有種報複的快感。
  原來,我居然這麽變態?隻是,他會著急嗎?
  後來,我給金陵打電話,急巴巴地告訴她,北小武被抓進派出所裏了!然後,我將事情的來龍去脈一五一十地告訴了金陵。我說,奶奶的,我倒了八輩子黴!招惹上程天恩這麽一個魔鬼!我說,金陵,你還是早對他死心吧!我都快被他逼瘋了。
  金陵聽完後,她猶豫了一下,似乎很小聲地為天恩辯解著,說,其實他以前不是這樣的。後來聲音又變得緊緊地說,薑生,天恩他確實已經變了,但是你要冷靜一下!不要中了他的圈套!很明顯,他在用寧信的事情離間你和天佑的!我不知道寧信出來了!未央也從來沒有跟我提起過!很顯然,天佑不想別人知道。其中原因,可能是怕你知道!他是怕你傷心,未必像天恩說的那樣,他和寧信糾纏不清的!有些時候,你得相信愛你的男子的人品的!另外,你千萬不要風風火火地去質問程天佑啊!難道你質問他為什麽要救寧信嗎?你這樣的話,程天佑絕對會錯誤的理解你的意思是,你寧願寧信死的!這太混蛋的事情了,你千萬不要被天恩給蠱惑了啊!
  相信他的人品?我靠,他往我房子裏裝攝像頭偷窺,他有個屁人品!看到金陵為天恩辯解完了,又為天佑辯解,我的心有些氣惱,上麵的話差一點衝口而出!
  金陵見我沉默,就說,那我順道去派出所看看,就說是采訪任務好了,希望能看到北小武,薑生,你不要難過!林綠的事情……說到這裏,她猶豫了一下,才說,我會去找程天恩的!
  陸文雋在一邊,看到我和金陵通話時為北小武揪心的樣子,說,我可以讓柯小柔幫你們一下的,他在派出所有熟人的,經常去保釋他的一個小姐妹。
  我一邊接受金陵在電話裏的寬慰,一邊接受陸文雋在眼前的寬慰。心想,你們就雙管齊下吧!對付程天恩這個妖孽,怎麽可以掉以輕心啊。
  掛斷金陵的電話後,這時,一個陌生的號碼跳蕩在我的手機上,我當時,並不知道機智的北小武在被抓入派出所之後,會在手機被沒收前,偷偷將所有未接來電轉移到我的手機上。直到接起電話,聽到那個有點孩子氣卻故意裝大人的張狂的聲音:北小武,你個死豬頭!死哪裏去啦!說好中午來接我,你現在死在哪個女人的被窩裏!我要閹了你!
  這話嚇得我一激靈,我直接說,姐姐,我就是想被你閹,你也沒法閹啊!
  對方,先是沉默一秒,後麵就是嘰哩哇啦的罵聲:你這個小蕩婦是誰?你把北小武給奸殺了嗎?為什麽他不接電話!一二三,不接電話的話,你八寶奶奶去燒了你的雞窩!你這個蕩婦!淫婦!你這個奇淫合歡散……
  好歹我也是見過世麵的人,否則早已經被這個女孩雜七雜八的話給罵散架了。我招誰惹誰了!奶奶的,如果不是看在北小武被我害進派出所,而這個小姑娘又是他的新歡八寶七劍六神係列,我也早跳牆和她對罵了。
  而且,我怎麽也沒有想到,我居然和傳說中的八寶,是在這麽激烈的開場白下相遇的。
  神奇的人,果真要神奇地對待。
  八寶見我沉默了,突然可能意識到什麽了,問,你到底是誰?然後自言自語地喃喃,難道你是小九?別人的話,北小武不會將私人電話放到別人那裏的,你難道真的是小九?你為什麽要死回來?你不是不回來了嗎!那北小武是我的,你要跟我搶,我一定讓你休克!
  要麽說,雖然我得了抑鬱症,而且程天佑的事情也加深了我的抑鬱,但是我並沒有因此而智力低下,尤其是在別人攻擊小九的時候,我更無法智力低下,那句話怎麽說著來,你可以侮辱我,但是絕對不能侮辱我的朋友!
  我恨恨地說,你就是那個替補八寶啊?人家小九不要的東西你當寶啊!你別說,要是小九真的在的話,別說你一個八寶,你就是一萬個八寶,她也絕對會將你熬成粥,做成鍋巴,爆成爆米花!說完這話,我覺得很對不起北小武,怎麽能說他是"小九不要的東西"呢。
  八寶愣了一下,說,我操!你哪位?小九是你媽啊,你這麽維護她!
  氣死我了!氣死我了!如果北小武在這裏的話,我一定將電話甩給他,我說,我是你二大爺!
  隨後,我又突然很惡毒地想,這個八寶不是一直當北小武是寶嗎?我幹脆就刺激一下她好了,我說北小武被抓進警察局了!你就等著收屍吧!說完,我獰笑三聲,仿佛自己是程天恩,奸計得逞的模樣!
  八寶那端的電話呱唧一聲掛了!
  陸文雋看著我這一反常態的獰笑,嚇了一跳。估計他往日裏見我都是弱不禁風的淑女形象,沒想到我突然暴變成這副小太妹的形象。他遲疑了一下,說,薑生,你的那個八寶,是哪個八寶啊?
  我說,我也不知道是哪個八寶,但是她會說"我操"!說完這句我的臉紅得不行了,我和小九想當年橫行一方的時候,最過的不過是說一句,我靠!結果這個小妹妹,聲音還嫩得不過十五六歲,居然說這樣的話,搶光了我和小九的所有風頭。
  陸文雋顯然也被我的話給噎住了,今天真是好運氣,他既看到了我脆弱無依的一麵,又看到了我豪氣衝天的一麵。他說,薑生,聽你的語氣來說,這個八寶極有可能是柯小柔暗戀的那個小姐妹八寶啊!
  陸文雋的話,先是嚇了我一跳,但是我又想,應該是吧,總不可能天下所有的叫八寶的女孩都喜歡說"我操"這個詞眼吧,這些極品的特質應該都集中在這個尤物身上了。
  突然間,我想起了變態男柯小柔。怪不得他會長了一副"小受"的模樣,原來他還真是天生的被虐狂,居然會喜歡八寶這樣極品的女孩!
  等等,陸文雋剛剛說,柯小柔在派出所有熟人,經常去保釋一個小姐妹。那麽這個小姐妹就是他暗戀的八寶。哦,怪不得啊,北小武總是不肯講如何與八寶認識的,原來,這個八寶身上有很多不光彩啊。
  突然,手機鈴聲大作。
  八寶的聲音再次傳來,她說,原來,北小武果真被你害得進入派出所了!你知不知道派出所就是狼窩啊!你這個混蛋!我要殺了你!
  後來,我才知道,八寶為什麽會這麽說。因為她一聽我說北小武在派出所,就給柯小柔打電話,打算查證一下。反正方圓百裏地,天下派出所是一家。而柯小柔這個變態男恰好今天早晨隱隱約約見證了關於此事的一些場景。就這樣,他將這缺胳膊短腿的消息反饋給了八寶,所以,八寶怒氣衝衝地來向我問罪!
  我剛要開口回敬這個不可理喻的八寶,八寶已經將電話掛斷。
  不久,柯小柔給陸文雋打來電話,問道:頭兒,你現在跟你的病人在哪裏啊?下午還回來不?
  陸文雋說,我陪她在米洛斯吃冰激淩……他的話還沒說完,柯小柔的電話也已經掛斷了。陸文雋很迷茫地看了看手機,又看了看我,最後對我說,抱歉,我先去一下洗手間。
  我心想,怪不得變態男柯小柔會喜歡變態的八寶呢,原來兩個人還是有共同的特征的,比如這一個:都喜歡莫名其妙的掛斷別人的電話。
  想完了這兩個怪物男女,我又開始擔心北小武,會不會真的像八寶說的那樣,進入"狼窩"啊。想到這裏,我的心就開始糾結起來。
  沒待我為北小武糾結多久,一件更糾結的事情就發生了--隻見一個閃電一樣的影子--"biu"一下--竄到了我眼前,我尚未定睛看清來者是何方神聖,手邊的冰激淩就像是得道成仙一樣騰空而起,"bia"飛在了我的臉上,冰涼一片,順著我的眼睛眉毛掉落,流到了頸項上。
  這時,我才看到一個十六七歲,濃妝豔抹的小姑娘雙手叉腰站在我的眼前,手裏還拎著剛才盛冰激淩的水晶盤子,她伸著圓鼓鼓的手指著我的鼻子叫囂,我操!那北小武這孫子就是為了護你這個狐狸精跟別人群毆啊!你也配?!你要是再跟北小武眉來眼去的話,你八寶奶奶廢了你這蕩婦!
  我先是懵了,為這突來的橫禍。滿世界隻有四年前的未央曾經給過我如此"待遇",那是因為涼生,我無從躲避!
  直到這個潑了我一臉冰激淋的女孩子開口,我才知道,她,就是傳說中的八寶。
  我用力抹了抹臉上的冰激淋,滿心羞惱,想當年你薑生姑奶奶和你小九姨奶奶橫行江湖的時候,估計這混蛋還在抹鼻涕梳羊角辮吧!想到這裏,我幾乎要跳到桌子上,我說,你他媽的是不是有病!你他媽的才是蕩婦……
  可是,沒等我話說完,也沒等我跳上桌子,八寶揮手又是一把,把我給打了下來--這女孩一涉及到北小武,戰鬥指數果真就不是一般的彪悍,她橫著畫了藍色眼影的眼,將盛冰激淩的水晶盤子像扔飛鏢一樣扔在了我的腦門上--一陣劇烈的痛,我的腦袋我的臉在經曆了冰激淋的冰涼洗禮之後,又被溫熱的鮮血給包圍了。
  紅色的溫熱的血,交織在白色的冰涼的冰激淩上,我的視線也變得血紅起來。感覺我的腦門之上碎了一個如同這個水晶圓盤一樣的大窟窿。所以,雖然我滿心暴怒,想要將這個莫名其妙的八寶給狂蹂躪一頓,我也沒有了這個能力。
  劇烈的疼痛和暈血症夾攻之下,我空空地向這個女孩子伸出了手,卻永遠觸不到她臉上。這時,陸文雋從遠處看到這一幕時,匆忙地跑了過來,狠狠地一把推開了旁邊的八寶,焦灼地抱住了我,一邊用餐巾紙為我擦拭血跡,一邊焦急地喊我的名字,薑生,薑生。
  而我,已經軟軟地倒在了他的懷裏,昏了過去。在昏迷的那一刹那,我想起了涼生,想起了很多年前舊日街道上那件傷心的往事……
  ……涼生在昏迷前,有氣無力地指了指我,對北小武說,拉開薑生,她暈血。說完這句話,他才安心的昏死過去……
  --當時的我因為涼生有了未央做女朋友,而北小武被小九借口喜歡涼生給拋棄了。所以,我們倆個,同病相憐的人,就廝混在一起,每天在城市的街道的牆壁上塗鴉。
  很多次,我們被城管追得無路可逃,都是涼生意外出現,為我們解圍。可是,北小武並不感謝涼生,他看涼生的眼睛冰冷得可怕。他指著涼生,是薑生要跟著我的,是她要喜歡我的,我可沒有求他!
  涼生就狠狠地把北小武壓在牆上,他說,北小武,你不能欺負薑生!
  北小武就衝我笑,薑生,你看,是我和你談戀愛,還是咱仨談戀愛啊。
  路上的行人不停地指指點點,我羞愧難當,衝涼生吼,我說,涼生,你滾!你滾啊!
  涼生憂傷地望著我,並沒有放開北小武。
  他的眼神是這樣的讓我心疼,我閉上眼睛,狠狠將書包扣在他頭上--我忘記了,書包裏有飯盒!裏麵是涼生給我準備的午飯,他遞給我的時候,還特別關心的囑咐我,薑生,要多吃啊,餓瘦了,涼生會心疼的。
  而此時,這飯盒恰好重重地被我甩在了涼生頭上,鮮血順著額角急急滲出,米飯肉汁散在他頭上,和血液交織在一起。涼生有氣無力地指了指我,對北小武說,拉開薑生,她暈血!說完這話,他才安心的昏過去……
  而如今,親愛的哥哥,還有誰,能像你,如此的將我放在心上?
  合上眼睛的那一刻,眼角溢出了一滴眼淚,久久地,如花一樣盛開在我的眼角。
 
  十四 我不想回家,但是,我想要一個可以哭泣的肩膀
  奶奶的。
  我活該今年撞災星!我一邊在痛苦的昏迷中掙紮著,一邊在想,我這腦袋要是放到美國去,估計當年的911事件,那飛機撞的不是世貿大廈,而是撞在一個叫薑生的中國籍華人的腦袋上了。
  唉,估計哈雷彗星撞地球也撞不出我腦袋上這麽大的坑啊。八寶啊,難道你就是傳說中的"薑生的如花美貌"終結者?
  還有啊,我們家裏的那隻冬菇少爺,估計已經餓得要跳牆自殺了吧。我對冬菇確實是情深意重的,在我昏迷成這個樣子時,連穿越我都不穿越了,反而去惦記它。
  唉。
  在我醒來的時候,再次看到這雪白雪白的牆。
  不用考慮,我也知道,除了醫院,還是醫院!
  看樣子,今年,我真是為祖國的醫療事業的創匯做出了卓越的貢獻--先是因為追逐一輛白色林肯,被一輛小甲殼蟲給撞進了醫院;再是被失眠和程天佑給"折磨"到抑鬱進醫院;今天最慘,被這麽一個天外飛仙式的八寶奶奶給一水晶盤子砸進了醫院……
  陸文雋站在我的床前,身上穿著白色大褂,眉心之中,淡淡的隱憂之色,讓人頓覺心生寧靜。他見我醒來,俯身,低頭,柔聲地說,薑生,你還疼嗎?
  當然疼了,要不,你腦門上被砸了這麽大的一個坑試試。清醒之後,腦門傳來的痛疼讓我幾乎要掉眼淚。
  突然,身邊響起了嚎啕大哭。我一看,天啊!居然是八寶!嚇得我差點跌下病床。
  她該不是覺得禍害我禍害得不夠,感覺給我腦袋上砸一個坑砸得太少,所以跟進醫院,要將我砸得全身是坑,完成這一係列配套設施,她才滿意吧?
  可是這姑娘卻哭得跟失去了親人一樣,她看我醒來,哭得更厲害,一邊哭,一邊抽泣,說,薑生姐姐,我沒想到是你。你是小武哥哥的好朋友,要是我知道是你的話,我怎麽也不會這麽禍害你,說那麽多丟臉的話!都怪柯小柔這個白癡,他光跟我說,北小武為了一個女人怎樣怎樣了……也沒說那個女人的名字是薑生……
  八寶邊抽泣邊用手揉眼睛,藍色的眼影混著眼淚暈在她十六七歲稚嫩的臉上,然後,配上她微微嬰兒肥的身材,看得我直想伸直了腿將她踹回四川臥龍保護區去。
  我看她莫名其妙地哭成那樣,心想,奶奶的,好像該哭的是我吧?我這麽無辜地被你一鐵蹄踩進了醫院,我都沒哭成這個樣子,你也太裝腔作勢了吧?
  八寶見我不理她,繼續哭,她說,當時,我讓柯小柔問你們在哪裏?他這傻瓜竟然還沒有告訴過我你叫什麽。所以,我就風風火火跑到米羅斯,做了那樣的事情。小武哥哥是個重朋友的人,對薑生姐姐更重視的。我八寶也是個重朋友的人!但是我真沒想到是薑生姐姐的,我光顧著去吃醋去了!我八寶從十三歲就在外麵混了,真的對朋友是很義氣,真的不是那種會掐朋友的人!
  你當然不是那種掐朋友的人啦,你是砸好不好,你能把我"掐"成一個坑嗎?你當然不會,你是把我"砸"成坑的好不好!
  我不是壞人,不是不肯原諒人的人,隻是,我就這麽不明不白挨了她的一頓暴打,憤怒得想還手時卻被她給砸昏了。而現在醒來了,看到了她,真的想揪過來扔下醫院的十八樓,可是正當我試圖伸魔爪報複回來的時候,這女主角又哭哭啼啼地跟我說,誤會一場!
  八寶可能確實是個好小孩,畢竟十六七歲的孩子。她見我還是冷著臉,就上前,一把抱住了我剛剛被她砸成盆地的腦袋,歇斯底裏地哭。可能她很害怕我跟北小武說這件事情,然後北小武從此不再理睬她。就像她說的那樣,北小武是個很重視朋友的人。而且,鬼都能看出來,雖然她說話的時候,對北小武一副凶巴巴的模樣,但是,確實是栽在了對北小武的喜歡中,而且是主動的那一方。
  可是,我親愛的八寶奶奶,你再主動,也不要再對著我這顆可憐的盆地腦袋主動了,你將你薑生姐姐的傷口給勒得疼死了--我真沒想到這個十六七歲的小孩居然發育得這麽好,那胸部一包圍過來,正好將我腦門上那個剛被她砸出的坑給填滿了。
  我左手在被窩裏,狠狠按住自己本來剛見到她在自己對麵時想扇在她臉上的右手,忍受著八寶這撲麵而來的擁抱和哭泣給我的傷口帶來的疼痛。
  哎,這滋味,真奶奶的不好受!老天,你趕緊賜給我一個人吧!讓我先將他暴打致死,然後扶著棺材給他哭喪!說我是無心的,我不是故意的!我為朋友是兩肋插刀的!然後一邊哭一邊往他的屍體上插刀!
  八寶最後被陸文雋給拉出了門,他對八寶說,別哭了。去找柯小柔吧。薑生需要休息的,她受傷了。
  八寶哭得紅眼睛加藍眼圈,說,那薑生姐姐,你要原諒我啊!我不想小武哥哥討厭我的。說完,眼淚巴巴的往下掉。
  我有氣無力地扶著我的盆地腦袋,強顏歡笑道:沒事啦,都過去啦,你趕緊回去吧!其實,我是害怕,八寶繼續抱著我,不僅會用左邊胸部將我的盆地腦袋填成平原,她右邊胸部會直接在我腦袋上壓出第二個盆地來!
  八寶哭哭啼啼地走了,走的時候,她說,姐姐,我去找柯小柔為小武哥哥想辦法去了!
  她剛走,我就咧著嘴巴大哭起來--疼!真的疼!本來傷口就疼,讓八寶這個禍害一抱一折騰,更疼!而且,我本來多委屈啊,多想在她的小臉上甩一個耳光平衡一下我的委屈啊,卻被她一句誤會給抹去了!硬生生地將仇人逼成了親姐妹,我成了她親愛的薑生姐姐,在她賞了我劈頭蓋臉的水晶盤子冰激淩之後!
  疼痛加委屈,眼淚迷蒙之中,我又想起了程天恩這個魔鬼,想起了北小武,想起了程天佑背著我竭盡全力救下寧信。所有的事情糾結到一起,糾結得我的腸子都要斷了。所以,我哭得是昏天黑地。
  什麽世道啊!這麽莫名其妙!
  陸文雋被我這沒有由來的嚎啕給嚇了一跳。他看著我,安慰也不知從何安慰。隻能靜靜地看著我,任我流眼淚。
  最後,他俯下身來,輕輕地抬手,給我擦眼淚。
  一滴。
  一行。
  全部的淚水落在他的手上,有的,蒸發;有的,滲入了他的皮膚。
  他說,薑生,別難過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涼生會很好。北小武也會很好。而你,更應該會很好!
  說這話的時候,他無限哀憐的看著我,眼睛微微的濕潤,如同驚鴻之波一樣。細長有力的手指落入我的發間,輕輕地摩梭著,就像安慰一個孩子一樣。他的臉距我很近,眼裏的真誠和心疼全部一覽無餘,他說,薑生,你要相信我!我已經聯係程先生了,他很快就來接你回家!
  我流著眼淚看著陸文雋,一邊抽泣,一邊說,我不想回家,但是,我想要一個可以哭泣的肩膀。
  說這話的時候,我隻是像一個尋求安慰的孩子。
  陸文雋微微遲疑了一下,然後坐在我的身邊。我的腦袋輕輕地靠在他的肩膀上,眼淚,嘩嘩的落下。
  門,重重的開了。
  重重的,還有門外,那個眼如冷冰一般的男子,落在我身上的眼神!
 
  十五 他總是有這麽一種神奇的力量,讓人如同仰望天神一樣
  陸文雋很從容地起身,拍了拍我的肩膀,說,薑生,別抹眼淚了。程先生來看你了。我先走了。
  程天佑冷冷地看了陸文雋一眼,眼睛中,仿佛藏著細細的、綿密的針一樣,閃爍著幽冷的光。陸文雋從他身邊離開時,側臉看了他一眼,兩個人的眼光交匯在一起。隻是,一個咄咄逼人,一個雲淡風輕。
  程天佑斜著眼睛,一字一句地、摻雜著鼻音,說,陸醫生,你可走好啊!
  陸文雋的背微微一僵,回頭,眉心很深的皺著,語氣謙和卻流露著深深地譏諷,說,很抱歉,沒有照顧好薑生!隻是,程先生,你接她出院的時候,人去了哪裏?讓我的病人遭遇這麽多事端!
  噢?你的病人?程天佑冷冷地看了陸文雋一眼,說,那麽,我告訴你,從現在開始,她不再是你的病人了!說完,沒有等待陸文雋的回應,走到了我身邊。
  陸文雋也回望了他一眼,眼神裏飄忽著淡淡的無奈,仿佛是提醒一般,說,程先生,這不是你說了算的事情!就是為了我舊日的病人涼生,我也一定要治療好薑生。以前,遺憾的是,我沒有為那個男孩做太多,但是,我一定會將我所欠缺給他的用心,給薑生,好好的治療好她的抑鬱症。
  他說這話的時候,有種我所理解不了的意猶未盡的味道在其中,所以,程天佑的眉頭皺得緊緊的,什麽也沒有說,任由陸文雋離開。
  他回頭,看著我腦門上的傷,俯下身來,問我,這是怎麽回兒事?
  我哭著鼻子看著他,不知道為什麽,他總是有這麽一種神奇的力量,讓人如同仰望天神一樣,心裏產生無限的依賴。哪怕是此刻,我的心裏奔湧著對他強烈的不滿。
  我一邊揉眼睛,一邊哭,說,難道你看不出來,是被別人打的嗎?總不能我自己傻得冒煙自己去將腦袋撞成盆地玩吧。
  天佑的手微微握緊,嘴唇抿得緊緊的,說,是誰做的?
  我抬頭,看著他,說,幹嗎?難道你還要把她的腦袋踢成梯田嗎?
  天佑搖了搖頭,說,快說,是誰?我不喜歡梯田,我喜歡光禿禿的平地!
  唉,我也想將我害成這樣的人的腦袋夷為平地啊。可是,偏偏人家在這罪孽犯下之後,搖身一變,成了我最親密無間的"姐妹"。我就是枉有這滿腹的怨恨,也沒有用啊!當然這些,我不能跟程天佑說。憑著我對這個男人的了解,也憑借著小九曾經給予我的教導,雖然到此為止,他一直都對我斯文得如同謙謙君子一樣,但是我還是忘記不掉,他是個養過西伯利亞野狼的小公子,身上隱匿的"狼性"隨時可以爆發。當然,我這個所謂的"狼性"不是貶義詞,我的意思是:他為了維護我,什麽事情都做得出!
  天佑說,你在想什麽?剛才的那個醫生嗎?你還沒告訴我是誰將你傷成這個樣子的呢?!
  我難受地看了他一眼,突然想起了今天早晨的事情,我很小心地問他,如果是你弟弟做的,你會怎樣?
  天佑的臉色微微一變,說,你,是說天恩?他弄傷的你?
  如果我的心再陰狠一些,如果我的報複心再夠強烈一些,如果我能夠多靈活運用小手腕一些,我一定會點點頭,將這件事情嫁禍到程天恩身上。我一定會好好報他早晨給我的那些羞辱的一箭之仇!可是,很遺憾,我不會嫁禍於人,不是不想,隻是做不出手。
  所以,我隻好泄氣地搖了搖頭,我說,天佑,我腦袋好疼,我不想說這個事情了。
  天佑看了看我腦門上的傷口,說,也好,反正你不說,我也能查得到的!總之,我不會讓這件事情就這麽容易過去的!
  突然,他遲疑了一下,想起剛才我說到天恩的話,他猶豫了一會兒,問我,薑生,你是不是還是恨天恩啊?所以,才會說那樣的話。
  我仰起臉,看著天佑,不知道他想表達什麽意思。我何止恨天恩啊,我簡直想把他給殺了,這魔鬼簡直要折磨死我了。我正在醞釀,如果八寶和金陵從派出所救不出北小武的話,我如何來跟程天佑講,天恩今天早晨對我做的這些事情,如何渲染得更有感染力一些。我奶奶的我多委屈啊!我現在無父無母無兄長,一個如此的孤兒遭受這樣的委屈,正當我醞釀好眼淚,要張開嘴巴聲情並茂的發表對程天恩這個魔鬼的討伐檄文之時,程天佑突然開口了。
  他說,薑生,你和天恩,一個是我最愛的女孩,一個是我最親的弟弟。我知道他曾經的不對,他為此也在昏迷的高燒之中懺悔過。就連你回來了,他都很多次跟我提起,不知道如何來麵對你,彌補曾經自己年少無知時候的意氣用事對你的傷害。我也知道,他四年前那件事情有多麽不對,也知道對你的傷害有多大,甚至可以體會,你有多麽討厭他,恨他。但是,我真的希望,你能夠原諒一下,那段已經過去的事情,原諒一下天恩。就像你剛才的那句試探的話--如果是天恩做的,我會怎樣?其實,你不必問這個問題,不必比較你和天恩在我心裏的位置。因為,天恩,他不可能做這樣的事情的。我相信他!也希望你不要再對他心有成見了。
  我嘴巴無聲地在空氣中一張一合著,剛剛那些要對程天佑訴說的天恩今天早晨所做的事情,就這樣化成了無言。
  我相信他!
  多好的一句"我相信他"啊!
  多好的一句"我希望你不要再對他心有成見了"。
  我還眼巴巴地想對程天佑訴說一下自己早晨經曆的這些事情,但是沒想到,卻被他這預先對天恩的肯定和信任給擊垮了。
  我就這樣傻傻地,愣在空氣裏,嘴巴依舊無聲無息地一張一合著。
  這時,金陵的電話打了進來,她說,薑生,你在哪裏?
  我說,我在醫院裏啊。我說,我又住院了。我說,我被人一飛碟給打得落花流水,差點就天上人間了。我說,金陵啊,你快來看看我吧。我快要爆炸了。
  金陵說,你先慢點爆炸,我一會兒就到!隻不過,估計一會兒你看到這些晚報之後,你不必爆炸,你直接入骨灰盒就可以了。
  我一聽報紙,我的心就哆嗦,但是哆嗦歸哆嗦,我還是要很堅強地說,記得來的時候給我拎骨灰盒啊!
  金陵說,我很快就到了!北小武那個事情有些難,你最好找找程天佑!等我!
  金陵到來的時候,病房裏很冷清,我和程天佑誰都不說話,他可能在想,薑生真小氣,我不過是為天恩說了兩句公道話,她就沉默成這樣。
  金陵一看天佑,握報紙的手遲疑了一下,才攤開在我的眼前。
  那些報紙先是滑落在我的眼前,然後那五顏六色的相片,五花八門的報道,就這麽滑過了我的眼前,和眼淚一起滑下了床單……
  《嫁入豪門夢滅,蘇曼情敵墮胎現場目擊》、《程氏豪門陷入親子門事件,女方被疑與親兄長不倫》《明星蘇曼逃脫不了的尷尬,與情敵同在一醫院》……這些報紙上,刊登著我在醫院門口,失魂落魄的相片--頭發蓬鬆著、目光空洞。當然,還有北小武的相片,附注的是:程天佑小情婦的親兄長,被疑兄妹有不倫之情。然後報紙上通篇的報道,比那些記者上午的訪問還要激烈。
  相片上的我,在這些報道裏,就是那個奪蘇曼未婚夫的第三者,是程天佑包養的小情婦,一心想擠入娛樂圈,身懷骨肉逼婚不成,被程家認為腹中胎兒另有經手人,且此經手人便是"我的同父異母的兄長"。總之,通篇新聞之下,與我相關的名詞便是:不倫!不堪!拜金!心計多多!為人陰狠!
  程天佑的手落在這些報紙上,青筋爆裂。他的眼睛如刀一般,牙縫之中狠狠憋出了五個字:該死的蘇曼!
  原來,程天佑今天早晨去找了在醫院中的蘇曼,而蘇曼也為自己的一時衝動懺悔不已。她確實是自殺了,所以她慘白的臉色,零亂的頭發,讓程天佑突然不忍心對這個女子做什麽過分的報複。而且,她是那樣惶恐的麵對著這些報道,她說,她隻是想死的心都有了而已。而也是為了博新聞,沒有想到那些記者會如此瘋狂。
  雖然,程天佑知道,或許,並沒有像蘇曼說的那樣,她隻是無心的,而且,她幾乎是無辜的。但是,她毫無血色的臉,讓他沒有同她多計較什麽。
  而現在,這些報道在此出現,而且通篇惡毒無比。
  他失神地看了看我,抑製不住心疼地說,薑生,原來,上午你遭遇了這樣的事情。你為什麽不告訴我啊?該死的蘇曼,該死的蘇曼!我一定不會饒過她的!
  說完,他的手輕輕地撫過我的額角,就在他將我擁入懷裏那一刻,我狠狠地將他推開了!原來隻是"該死的蘇曼",原來,他隻是想,將這所有的錯誤推給這個自殺未成的女子,也不願意他的寶貝弟弟為此承擔!
  我咬牙切齒地說,別跟我說什麽蘇曼!這件事情根本就不是你說的那樣!是你的弟弟,你的寶貝弟弟程天恩!他今天早晨,夥同著這些記者,炮製了這一切事情!他是個魔鬼!程天佑你聽到了嗎?他是個魔鬼!
  程天佑愣在一邊,看著我如此聲嘶力竭地對他控訴著天恩。
  最終,他沉默了一會兒,說,薑生,你冷靜一些,好嗎?我知道你恨天恩,但是,這件事情確實是蘇曼一手策劃的。或許,你誤會天恩了。
  我見他如此為天恩辯白,心裏的火燒得更猛更凶。我狠狠地看著他,說,我就知道,你不會相信我,不會相信任何關於你弟弟不好的消息!你們程家多麽顯赫啊!你們家的人品多麽金貴啊!你們家的程二公子如何會去陷害我這麽一個不值一文的女孩子啊!
  程天佑苦惱地看了我一眼說,薑生,夠了!這件事情是怎樣的,我一定會去查!隻是,我希望你能平常心來看待一下天恩。他的本質沒有你想象的那麽壞的!算我求求你了!薑生!
  求求我?我冷笑著看著程天佑,將所有的報紙撕裂,扔在地上,它們就像我的心髒,狠狠地裂了開來。是啊,他們是手足骨肉,其力斷金!而我,又算什麽?我看著程天佑一邊冷笑,一邊流淚說:今天早晨程天恩那樣對我的時候,我又該去求求誰?他不是你想象的那麽單純的孩子!你以後不要給我提這個名字!你們兄弟兩人!我誰都不要見了!我恨你們!
  沉默。
  無盡的沉默。
  金陵輕輕地握了我的手,她沒想到,我和程天佑會出現如此的場麵。我也沒有想過,有一天,我會和程天佑,為了涼生以外的人,水火不容到這個地步。
  我更沒有想到的是,這長長的沉默之後,程天佑居然會俯身拾起那些被我撕碎在地的報紙。他努力平息自己的怒火,我能看到他臉上的肌肉抖動著,但是,他居然對我先低下了頭,他說,薑生。好吧。就像你說的那樣,我會給你公道的!我程天佑別的才能未必有,但是,我絕對不會讓我自己的女人受傷害的!但是,你得給我時間,我必須去親自問天恩這件事情;就算是質問他,我也需要當著他的麵;就算是要為你討公道,我也需要見過他,對不對?
  最後,他看了看身邊的金陵,近乎艱難地對我說,對不起,薑生,我不該和你再爭吵,尤其是在你受傷的時候!我……錯了。
  當時,不光是我愣了,金陵也愣了。我從來沒有見過程天佑如此低聲下氣地說過話,而且會對一個女人說"我錯了"。
  我看著他,看著他精致如畫的容顏,看著他強忍淚光的眼睛,看著他倔強的唇角微微彎起的弧度,看著他的纖長的手指微微攏起,又微微鬆開。
  那一瞬間,我的心柔軟了下來。我沒有想到,這個如此固執霸道的男子,會在這樣強烈的爭辯之下,對我說"我錯了"。
  突然之間,我覺得自己是這樣不該,如此為難了他,為難了一個男人的驕傲和尊嚴。
  他說,薑生,你好好躺著,我怕你的傷口會疼。說這話的時候,他的眼底是無限的溫柔和心疼。
  金陵搖了搖頭。她很久之前,就在這個城市裏,她所認識過的程大公子,那個在傳聞中壞壞的,帶著霸氣與匪氣的男子,居然因為擔心一個女孩子的傷口疼痛,而就這樣,輕易地在外人麵前,道歉了。
 
  十六 他說,薑生,你太可怕了! 
  天佑坐在我的床邊,一言不發地看著我入睡。他說,你先冷靜一下,好好休息一下,我們就回家。
  金陵說,醫生怎麽說的?可以出院嗎?
  天佑說,我怕在醫院裏,她還是會被人打擾到,所以,我想帶她回家。你別看她睡著了,我擔心啊,這小家夥還在擔心家裏的冬菇沒吃飯呢。
  說到冬菇,估計他想起了那個要將我和冬菇一起摔下樓去的北小武了,就問金陵說,北小武去哪裏了?
  金陵剛要開口,病房的門就被推開了。
  蘇曼?程天佑很吃驚地看著眼前的女子,他一喊這個名字,我反射性的從夢裏醒來了。可能是"蘇曼""天恩"這兩個名字太具有殺傷力,讓我的睡眠都會陷入萬劫不複。
  程天佑回頭看了看我,並沒有急著同蘇曼理論報紙上那些報道,而是很小心地將我扶起來。
  蘇曼慘白著臉色,烏黑的頭發垂在胸前,藍白條紋的病服,襯著她蒼白的皮膚。她一手扶著掛點滴的支架,另一隻手還在注射著點滴。一步一步挪過來,身後,跟著一個她的一個助理。
  她看了看病床上的我,神色萬分歉然。回頭看了看自己的助理,又看了看我床下的報紙。聲音顫抖著,如同清晨的初露,會轉瞬即逝一般。她說,天佑,我是來跟薑生道歉的。
  我吃驚地看著蘇曼,看著不知道將會是怎樣情形的局麵。但是程天佑的額頭上的青筋已經綻出。他冷著聲音低沉地說,關於上件事情,我已經接受你的道歉了!但是,你不要再出現在薑生麵前了!
  蘇曼搖了搖腦袋說,天佑,我這次道歉,不僅僅是為上一次報紙的刊登薑生,你的興師問罪,更是為今天下午的那些報紙上的報道。
  程天佑的臉瞬間變白了,他看著蘇曼,不知道她要說什麽。
  蘇曼想了想,說,本來今天早晨,那些記者是來采訪我的,然後,我的助理就推著我下樓了。正在我接受記者采訪的時候,薑生和北小武出現了。所以,那些記者有些騷動。但是,你可以問問我的助手,我當時是阻止了的。但是隻是因為北小武,薑生的朋友,可能還記恨著上一次的失誤的報道,所以,出口諷刺了我。而我,當時已經是搭進了半條命去的人了,所以,人就不清醒,就同北小武爭執起來,這件事情自然也波及到了身邊的薑生,我確實衝著她惡語相向了。這是我的錯,我不該這麽沒有自製力。隻是,後來,記者就拋出了一些刻薄過分的問題……說到這裏,她吸了吸鼻子,眼淚從蒼白的小臉上,蜿蜒而下,如花帶雨地,她說,對不起,天佑,是我食言,是我這個在鬼門關前的人不夠冷靜,所以,再次害了薑生。但是,你可以問問薑生,今天早晨,在北小武打了那些記者後,我也冷靜了下來,我求那些記者不要將此事登報了,我求過他們了的。你問問薑生的……但是,我真的沒想到,今天下午還是登上了報紙……說到這裏,她瘋狂的咳嗽起來,一邊咳嗽一邊看著天佑,說,你打我吧,你殺了我吧!或者,你動用你的實力,將我封殺在娛樂圈吧。我真的活夠了,因為我一輩子都得不到你,天佑……
  蘇曼這一句"我活夠了,因為我一輩子都得不到你,天佑",可以說字字淒婉,即便是一個男人再恨一個女人,但是看著她如此說,難免會覺得她的所有不幸,都與自己有關。所以,難免動容。程天佑也不例外。他本來燃起的熊熊怒火,也因為蘇曼最後的這句話而漸漸熄滅。
  是的,他對不起她。他不該在他那些風花雪月放蕩不羈的日子裏,和她有所糾纏,導致了她的念念不忘。一個求逢場作戲快感的男子,一個求生死不移的女子。所以,現在念及,還是他傷害了他。
  等等。
  等等。
  我看著眼前這個突然改變的局麵,蘇曼突然將這些錯誤統統攬到自己身上,明明這一些都是我剛剛聲嘶力竭地對程天佑控訴過的程天恩這個魔鬼所做的事情,怎麽會統統被她這麽淒切的挽到身上。
  她是什麽意思?
  這是什麽意思?
  難道他們算準了,此時的我一定對著程天佑控訴了程天恩,所以,蘇曼就這樣出現了,頂下這些錯誤。讓我的所有對天恩的控訴都成了謊話。而且,在她的輕描淡寫之中,她做出這些傷害的時候,是多麽不受控製,是多麽被動,而我和北小武才是事端的最終炮製者!
  還有比這個更惡毒的圈套嗎?想到這裏,我腦袋上的盆地差點疼痛成大裂穀。
  程天佑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眼神裏充滿了疑問,充滿了不可思議,他如何也沒有想到,我會如此陷害程天恩。僅僅是因為四年前久久不忘的傷害,一向在他心裏單純的我,居然處心積慮地離間他們兄弟的感情。所以,他的眼睛裏漸漸聚滿了痛楚。
  老天,為什麽我還不被氣到吐血啊!老天,電視裏的女主人公遭遇不公平的時候,都會口吐鮮血的,為什麽我卻想吐也吐不出來?
  吐不出來,我就吐唾沫吧!
  所以,我紅著眼睛,幾乎要從跳下床去,吐蘇曼一臉唾沫的時候,被程天佑生生拉住了,他說,薑生,她已經認錯了,就算是不原諒她,也不要再和她計較了。
  我的鮮血沒吐成,唾沫也沒吐成,憋著一肚子的怒氣,幾乎跳牆!我說,程天佑,你是豬啊!她錯了個屁了!她滿嘴謊話!她不值得你去可憐!她沒有你想象的那麽可憐!今天早晨的事情,是程天恩!是你弟弟!不是她!
  情急之下,我幾乎語無倫次。說完,我就一枕頭摔到了蘇曼臉上,她就輕輕地看了我一眼,輕輕地暈在她的助理身上。
  我一看,更憤怒了,我說,你薑生奶奶看過被石頭砸昏的,還沒看過被這麽軟的枕頭砸昏的,媽的,你是紙糊的嗎?看我不踩死你這個假惺惺的女人!
  程天佑緊緊把住了我的胳膊,痛苦的神情如刀刻一般鮮明,他說,薑生,我本不想和你計較你誣陷天恩的事情,但是,你何必對一個撞破了你謊言的女子如此狠呢?
  天佑的話,把我說懵了。雖然早知道,蘇曼的出現,蘇曼的這一席話,必然會讓程天佑如此想我。但是,我沒想到,"誣陷天恩"這樣的話,從他的口裏說出來,我會是這樣的疼痛、悲傷。
  是啊,我誣陷了他的弟弟,僅僅是因為我記恨四年前的那場仇恨;所以,不管不顧程天恩這個純潔善良的小天使多麽懺悔,我仍然痛恨他,仍然時不時地跳出現陷害他,離間他們兄弟的感情。
  我看著程天佑,看著他痛苦而傷心的眼神,我說,你為什麽說我誣陷天恩,而不說蘇曼誣陷我!
  程天佑一把抓住我的胳膊,他說,夠了!薑生!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你對於我來說多麽重要!蘇曼更知道!她知道,她如果來認錯,會遭遇我怎樣的回擊!因為我是絕對不會容許別人傷害你的!她沒有必要把這樣的後果留給自己--如果她沒有犯這個錯誤的話!因為,她比誰都清楚,我會讓她如何為此來付出慘痛的代價的!但是,她此時確實懺悔了,確實來認錯了,她確實是無心傷害了你了!否則,她又何苦將一個爛攤子扯到自己身上,你有點邏輯思維好不好?
  好!好!好!我也傷心而憤怒地回望著程天佑,我一字一頓地說,我承認了,程天佑!我痛恨天恩,我恨不得他死!所以,我要誣陷他!我要讓你也痛恨他!我要讓你們倆人因為我而水火不容!因為我恨你們倆個傷害了我的涼生,現在你滿意了吧?
  薑生!閉上你的嘴巴!我不想聽!程天佑憤怒地望著我,漂亮的橄欖形的眼睛充滿了絕望和悲傷。
  我們兩人就這樣相持著,任由對方痛苦卻無法救贖。就像當年的我,和當年的涼生,也是遭遇了未央的離間,而讓彼此傷痕累累。
  這時,蘇曼卻幽幽睜開眼睛,她說,對不起啊,天佑。對不起,薑生。我真的該死!我真的不想這樣,因為自己喜歡天佑,而讓你們倆個人經曆了這麽多還不能幸福。說到這裏,她傷心地看著程天佑,說,還有,天佑,我替未央收回我們倆曾經在薑生回來那天在你麵前說的話--薑生這個倔強的姑娘之所以還會回來,不是因為她多麽掛念你!而是因為她想要回來報複你,報複你四年前給她和涼生帶來的痛苦。我收回這句話。我覺得,薑生之所以將這件事情推到了天恩的身上,並不是因為她在進行她的報複,讓你們兄弟成仇。薑生應該是個善良的姑娘,我想她之所以這麽做了,推到了天恩身上,完全是因為她想讓你幫忙將北小武從派出所裏救出來。而她又是如此不求人的女孩,所以,她的小聰明認為,如果把事情推到天恩身上,你就會理所當然的去幫助北小武,因為這是你弟弟天恩犯下的錯誤,你作為哥哥的應該為他彌補的。所以,天佑,你別難過,別對薑生的做法灰心,她肯定不會是為了報複才陷害天恩的……
  多善良的蘇曼啊!多麽善解人意地為我辯解啊。他媽的感動得我幾乎要淚如雨下了--她分明是在提醒程天佑--薑生並不愛你!她回來,是為了報複!所以,她陷害程天恩!天佑,你一定不要被她單純的外表給蒙蔽了!
  天佑愣愣地看著我,蘇曼的話在他腦子裏不停的盤旋,不停的盤旋--
  她回來,不是因為她愛你!而是帶著四年前那些忘不掉的恨,為自己和涼生從你身上討回而來的!
  她不愛你!她是帶著忘不掉的恨!為了從你身上討回而來的!
  她不愛你!
  她不愛你!
  她根本就不愛你!
  天佑的眼神突然飄忽了,他看著正在憤怒地看著蘇曼卻被他牽製住無從下手的我,聲音飄渺,他說,薑生,走了四年的路,過了四年的橋,看過了四年的風景,你回來了,卻原來,不是忘不了我,而是,你忘不掉恨!你回來了,看的不是我,而是令你牽腸掛肚的他!我給你將他弄丟了,我讓他走失了,所以,你更恨我了,所以,你更想看著我痛苦了?對不對,我的薑生?
  說這些話的時候,他的聲音痛苦淋漓,忘記了身邊還有金陵,還有蘇曼和他的助理。他的眼裏隻有眼前"欺騙"了他的我,心裏隻有我是"帶著報複的心回到他身邊"這個現實。他輕輕地抬手,摩挲著我的臉,說,薑生,你給我個回答,好不好?我想聽聽你親口告訴我!
  我冷笑著看著他,哦,原來,蘇曼的話,他這麽願意去相信。既然你相信了,何必來問我!既然你已經是這樣想了,何苦在意我的答案?難道我說,不是!是因為這四年來,我一直都記的,在這個城市裏,有一個像極了涼生的你,一直在等我。你就會相信,我是愛你的嗎?
  原本,你這樣恍如天神的男子,就不是我該擁有的;我們兩個人在一起,這多麽不搭調,這是多少人眼中釘,肉中刺!現在,我想明白了。與其在一起如此糾結如此痛苦,還不如早離開了。
  想到這裏,我的冷笑更深了。
  我咬牙切齒地說:是的,程天佑!我根本就不愛你!我怎麽會愛你呢?你太癡心妄想了!我就是要離間你和天恩,然後看到你們彼此誤會彼此傷害!看著你們倆人,就像曾經的我和涼生一樣,彼此間傷痕累累!我才開心!我回來,就是為了報複你!我就是為了讓你痛苦!因為我恨你!別傻了,小公子!我會愛你?會愛一個傷害過涼生的人?我不愛你!這個世界上,我隻愛過一個男子!那就是我的哥哥!我就是要亂倫!如果他在!我就是要同他私奔天涯!管你們怎樣想!怎樣講!你們這些滿嘴倫理的人!難道你們心理就沒有過任何齷齪的念頭嗎!
  說到這裏的時候,我的臉上帶著極盡輕薄的笑,但是心卻是那樣的生生撕扯,痛疼難止。尤其是後麵的話,說的時候,我的呼吸都幾乎要失去。既然,天佑,我承認我喜歡涼生,喜歡亂倫能讓你滿意,我怎麽能忍心不讓你滿意呢?我怎能忍心不讓你滿意呢!畢竟我曾經是這樣依戀過你!在意過你!
  程天佑放在我臉上的手,冰冷一片。他呆呆地看著我,看著我一字一句說出這樣的話,字字如針,句句是刀。這一切仿佛是一場噩夢一般。他曾經有過對於我和涼生的無數次推測,但是如今,畢竟是我,親口,一字一句說出來。
  他傻了一樣,細長的手指,輕輕摩挲在我的臉上。一滴眼淚,晶瑩剔透,從他漂亮的眼眶,輕輕滑落。如同破空而過的流星,隕落在他石雕一般精美的臉上。刹那間的淚光,美得令人肝腸寸斷。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這個男人掉眼淚。
  雖然,隻是一滴。
  隨後,他的手緩緩抽離,緊緊握起,又慢慢放開。他瞳孔之中閃爍著幻滅的色彩,痛苦而絕望地看著我,將手輕輕抬起,就在狠狠揮向我臉的那一刻,落在了半空中。
  我看著他那隻本來要落在我臉上的手,心裏更痛苦無比。我冷笑,原來,你最後要給我的是一記耳光的回憶!來吧!你們兄弟,可以給涼生斷指的回憶!可以將北小武送進派出所!那麽,給我一記耳光做回憶,簡直就是太輕微的禮物了!
  薑生!你……程天佑近乎撕裂一般喊我的名字,他狠狠地再次抬起了手,最終,狠狠地甩下,甩在自己的臉上。
  這記清亮的耳光響起時,所有的人都再次愣住。
  他低著頭,又緩緩仰起,防止瞳孔裏那些眼淚繼續流下。隻一滴淚,就能詮釋的傷悲,他不想再多流。他沒有看我,輕輕地退後,喃喃地說,你沒有錯!薑生!是我無用!是我用盡全身力氣,也討不到你的心!是我失敗了。
  我失敗了。薑生。現在,我對你承認,你報複得雖然不完美,但是很徹底,現在的我,如你所願了,很痛苦。既然,和我在一起,讓你那麽痛苦,我走就是!
  我走就是。程天佑喃喃,雙手垂在腿邊,再也無力擁抱。最後,他看了我一眼,說,不過,你放心,我會讓北小武平安出來的!
  他要離開了?
  哦,是的。
  他要離開我了。
  原來,四年後的現在,我們再也回不到四年前的彼此,回不到他帶我放焰火的晚上,回不到他教我彈鋼琴的夜裏,更回不到在火車站他拉住我時那漫天陽光的午後,當時的他,滿眼溫柔的笑,滿臉認真的表情,寵溺,疼愛,縱容……
  在那一刻,因為情緒失控,我想起了他的離開,或許更多因為他有了寧信,所以,近乎是口不擇言,我說:程大公子,我當然放心!你寧信都可以保出來!何況一個區區的群毆事件的北小武呢!
  本來已經走到門口的程天佑,脊背僵直了。他回頭,眼神冰冷,嘴角抖動,說,薑生,你可真夠可怕!原來,你恨不得所有給過你和涼生不如意的人,以及他們的朋友親人,都去為那些曾經的錯誤買單!
  說完,他頭也不回地走了。
  哦,他說,薑生,你可真可怕!
  他因為寧信,說,薑生,你可真可怕!
  程天恩,你猜測得果真不錯,我確實不能夠去質問程天佑,關於寧信的事情。原來我的質問,真的會讓他感覺到,我在仇視寧信,仇視她妹妹未央給我的傷害,仇視她與程天佑最初的戀情。
  哦,既然,已經如此不堪,那就到此為止吧。
  到此為止吧。
  我緩緩地蹲在地上,細細的胳膊緊緊抱住膝蓋,黑色的頭發如同長緞一樣滑落在胸前。我大口大口地喘息著,眼淚無聲無息地掉落,在蘇曼的眼前,在這個驕傲的勝利者的眼前。
  是的,天佑,我們輸了,他們贏了。
  我們輸得徹底,他們贏得漂亮。
  這時,金陵悄悄地蹲下,輕輕地抱著我,輕輕地用手籠起我的頭發,卻不知道該如何安慰我。她不是北小武,不曾見證這個可怕的早晨,所以無從為我辯解;而且,此時此刻,即使辯解,天佑也不會相信。何況,她又怎樣忍心去相信,天恩,她所用最純美年華愛過的男孩,是如此的刻毒。
  蘇曼的唇角蕩開一個微微的笑,她走上前來,一臉純良地說,哦,薑生,對不起,是不是我讓你和天佑變成這樣。對不起!但是,我沒……沒想到你這麽恨天恩,沒想到天佑對你這麽好,你居然會如此傷害他!薑生,你這樣確實有些過分了!
  蘇曼這句話,聽得我心生憤怒之外更覺得蹊蹺,這個勝利的女人,此時此刻該好好地對我耀武揚威一番才是!當時的我沒有細細的考慮,隻是覺得恨死了眼前的這個女人,所以不顧一切站起身來,狠狠地將她推倒門外。這時,我才悲哀的發現知道,她之所以如此楚楚可憐,是因為程天佑突然折回在她身後的走廊處,而她故作沒有看見,進一步往我身上抹黑,顯示她的無辜、我的可怕。
  而現在的她,就像一片秋天的葉子一樣,軟軟地倒在了程天佑的身邊,長發淩亂,臉色蒼白,睫毛上甚至還掛著微微的眼淚,像一個迷路了的天使,萎敗於地,手上的點滴也被扯斷,血緩緩流出。
  程天佑不可意思地看著我,看著在他以為裏"如此不堪"的我,徹底絕望了。他說,薑生,我最後一次喊你的名字,算我求求你了!不要繼續再報複那些傷害過你的人了!已經夠了!
  說完,他俯身,細長有力的手指環起蘇曼纖細的腰肢,輕輕將她擁入懷中,緊緊抱起。對她的助理說,去喊一下護士。
  蘇曼輕輕地抬頭,看著將自己抱在懷裏的天佑,似夢囈,又似呢喃,天佑,天佑,對不起。我將你們害苦了。
  我靠,真是他媽的天生的戲子!這軟軟的哀婉低訴,讓我聽了都想將如此"罪孽深重"的自己千刀萬剮!
  程天佑沒有說話,隻是一步一步地抱著她,離去。
  她,在他的懷裏。
  多美麗的畫麵啊!我怎麽了?眼淚都流滿了臉了。薑生,你怎麽了?不就一個程天佑麽?有什麽好哭的。你也太沒出息了。
  程天佑最後回頭看了我一眼,思慮了很久,說,呃,我中午去了一趟小魚山的房子,在裏麵留下了一些東西。我剛才折回來,就是想跟你說,你回去之後,就把它們清除了吧。是我今天中午自作多情了。
  說完,他走了。再也不曾回頭。
  蘇曼在他懷裏,腦袋歪向我,輕輕地回眸,輕蔑地笑,一個勝利者的姿態,對我做了一個很漂亮的唇語:薑生,這是以前欠我的,得還的!
  哦,以前,我欠了你一個程天佑,所以,我還給你。可是,你們欠我的呢?你們如何還?
 
  十七 有一隻小豬,迷路了,坐在地上哭。我想帶它回家,給它蓋一棟大房子
  那一天,我沒有留在醫院。
  我和金陵一起回家。出租車上,我說,金陵,你收留我吧,和我一起回程天佑的房子收拾東西吧。我要和冬菇一起投奔你。
  然後,說著說著,我就捂著自己的吐魯番盆地腦袋哭。太多的傷痛讓我思維有些混亂,我說,金陵啊,你說,是不是因為我腦袋上會留下很難看的疤,所以天佑就不要我了?我說,要真這樣,我恨死八寶了。我一定要給八寶和北小武兩人第三者插足!我也不管小九了。
  金陵就跟我一起哭。
  我擦了擦眼淚說,金陵啊,你哭個屁,你看你的天恩他媽的多魔鬼啊!搞死我跟捏一個螞蚱似的,我要是你,我驕傲才是。五百年出這麽一個的人才啊。奶奶的,是不是斷了腿的人都這麽英才啊?要是真這樣,這出租車幹脆撞了算了,你、我,加上開車的師傅,咱們仨一起撞斷腿算了,一起斷成程天恩那樣的英才!
  金陵被我說地,哭得更厲害了。
  那出租車司機,本來就被我和金陵哭得心煩意亂,一聽我詛咒他斷腿斷成英才,更是白眼亂翻,心浮氣躁,白白被我這麽侮辱了。所以,嘩啦--一聲,差點跟前麵一輛白色轎車發生追尾。
  又是一輛白色林肯!
  後視鏡裏,是一張模糊而精致的臉,如夢如幻。我的瞳孔瞬間變大。
  我語無倫次地拉著金陵的手,唇色蒼白,我說,金陵,我又看到涼生了。說完,就不顧一切要推開車門下去。
  金陵被我反常的行為嚇壞了,她說,天這麽黑,你看花眼了。薑生。隨後,她又跟出租車司機說,師傅,你快點開,我的朋友太累了。
  難道,仍然又是我的幻覺?還是因為眼淚迷蒙了雙眼的原因?
  可是待我定睛細細看著前方的時候,那輛白色的林肯卻已經消失在車流湧動的公路之上了。
  或許,真的是我的幻覺。
  回到小魚山,開門的時候,我還想,不知道冬菇有沒有被餓成貓幹。可是,當我推開門時,刷--無數漂亮的花瓣掉落了下來,就像一場滿天的花雨一樣。落在我的頭發上,身上,還有傷口上。
  我和金陵都愣住了。
  一樓的大廳裏飄滿了百合的清香,大廳正中央堆滿了白色的百合花。一堆漂亮的氣球飄浮在空中,很多都密密麻麻地排在了天花板上。每一個氣球都拴著漂亮的繩子。每根繩子上都拴著一個小鈴鐺。因為窗外來風習習,所以,鈴鐺叮叮咚咚地發出悅耳的聲音。
  這時,我想起了程天佑說的話,他說,我中午去了一趟小魚山,留下了一些東西……當我望向通往二樓蜿蜒而上的樓梯扶階上,滿滿綻放著鮮豔的玫瑰時,突然明白了。
  我傻傻地沿著這條花路走了上去。金陵輕輕關上門,跟在我身後。
  二樓的大廳裏,堆滿了大片大片的紅玫瑰,忠誠得像情人的血,簇擁成一個巨大的心型。心型的四周,是用貝殼擺出的六個大字:薑生,生日快樂!
  霎那間,我的眼睛迷蒙上了一層薄薄的輕霧。我輕輕地撫摸著那些貝殼,那是和天佑一起去三亞尋找涼生時收集的。當時的我們走在沙灘上,他沿一條直線,在漲潮的海灘上,一枚一枚的撿的。
  當時,我還笑話他,拿著這種東西當寶貝。他就笑,說,你懂什麽啊,我為什麽要沿著直線呢?就是因為我撿一枚就說一句"薑生,你是沒人要的豬,隻有我會收留你"。我想看看等潮水上漲淹沒了我撿貝殼的這條直線時,一共能撿多少枚貝殼。能撿多少枚,就說明我能和你這隻小豬一起活多少年!
  一起活,多少年?是不是就是一生相守的意思?
  當時,我的臉就紅了。
  當海水漫過了他腳下的那條直線,在夕陽下,他輕輕拉著我的手,說,薑生,你猜,我撿了多少?
  我搖頭。
  他就很得意地笑,說,我撿了一百二十一枚。
  天啊,我要和你在一起一百二十一年?我吐了吐舌頭。
  怎麽?小豬你嫌太少啊?太貪心了吧?雖然人家是絕世美男子,你也不要對人家貪得無厭嘛,人家會腎虛的!程天佑故意逗我。
  我就強辯,說,哪裏啊?我嫌時間太長,不知道怎麽打發。
  當時的海風吹過天佑的發,他飛快地、輕輕地吻過我的額頭,說,傻瓜啊,就這樣,什麽都不去想,隻想著我,然後,我們就慢慢,慢慢的變老了……
  ……
  如今這些貝殼還在,而這個撿貝殼的男子,卻不能為我兌現他的諾言了。想到這裏,我的眼淚就洶湧地掉了下來。
  在模糊的淚光中,我看到貝殼擺開的"樂"字邊有一張粉紅色的卡片,卡片上寫著:親愛的薑生,你可以回頭打開你身後的CD嗎?署名:天佑。
  我遲疑了一下,慢騰騰地回頭,打開了CD機。
  一段輕輕的音樂,然後他溫柔的聲音緩緩地傳來,先是輕輕地咳嗽,他說:"呃……你會不會笑話我采取這個變態的方式跟你說話啊,薑生?有些話,我沒法對你當麵講,因為……緊張……哈哈……喜歡一個人,真的會很緊張,尤其是在請求一個人給予愛的回應的時候,更緊張。薑生,對不起,在你生日的前兩天,讓你這麽不開心了。
  衝動確實很魔鬼。那天,在醫院裏,看著你昏睡,我想了很久,很久。既然,承諾了一個人愛情的話,那就需要有始有終的。雖然,我心愛的女孩,現在迷路了。但是,我想,我應該是加倍努力,讓她感覺到我的存在,感覺到我的力量,感覺到我能給她幸福……雖然,我真的有時候想捏死你啊……但是捏死了你……我也快樂不到哪去……唉……不說這些自虐的話了……但是想跟你說說……偷偷跟你說……不許告訴別人!其實,我沒有你想象的那麽強悍堅強……有時候真的會難過……很痛很痛的感覺……我隻是想跟你說,就讓這個不快樂過去吧!我給你布置的這個生日,你開心嗎?一會兒會更開心的。我花費了兩個下午的時間……哈哈……前天那個電話……不是什麽公司急事啊……就是想回來給你布置這個生日……還有今天早晨你出院我讓你去我的住處,不讓你回小魚山,也是為了給你更好的布置一下,哈哈……小傻瓜,被騙了吧……
  呃……有些語言混亂了……哈哈……真的很緊張,要說下麵的話了,不知道會不會被你一棒棰打死……呃……唉……還是給你講個故事吧先--
  很久很久之前,有一隻小豬迷路了,它坐在路邊哭。
  我想把它帶回家,給它蓋個大房子,為它遮擋風雨;我想每天都給它煮好吃的,把它養得白白胖胖的;我想保護它一輩子,讓它永遠開開心心地,沒有憂愁,再不哭泣。
  我發誓,永遠陪著她,永遠牽著它的小豬蹄,決不讓它迷失在任何的路口!
  我想為它也變成一隻大豬,永遠同它在一起。如果有屠夫對它舉起刀,那麽就讓我擋到它前麵,隻要能保護它,我願意交付我的性命。
  那麽,別傻愣著聽故事了,我親愛的薑生。
  如果你就是那隻小豬,你願不願意愛上我,並讓我一生都保護你?
  呃……故事講完了,問題也問完了,生日快樂也說完了,心意也表達完了,我告訴你,現在,我在你的樓下,在門口。如果,你願意的話,就趕緊下來,給我開門吧!
  還有還有,冬菇也給你喂飽了哦。是不是很賢惠啊?那還等什麽?趕緊來給我開門,開遲了一點的話,別的姑娘把我抱走了,強行非禮了,倒黴的可是你啊……"
  天佑……在他的聲音消失之後,我和金陵都已經哭傻了,我不管不顧地從二樓衝了下去,推開門,希冀見到那個如此縱容我的男子,希望他笑著,滿眼的星光,輕輕刮一下我的鼻子,對我說,薑生,你終於給我開門了。生日快樂!
  但是,推開門後,卻是冷冷的天空,寂寞的星星。
  冬菇銜著一隻氣球走了過來,鈴鐺聲叮咚。輕輕地用它的臉蹭我的腳踝,很慵懶的樣子。我回頭,看著它,說,天佑把你喂得很飽,是不是?
  冬菇就很快樂地"喵喵"的叫。
  我說,冬菇啊,你知不知道,從此以後,再也不會有人像他一樣,這麽寵你了。冬菇,我很快要帶你離開小魚山了,你千萬別難過,好不好?
  冬菇看了看我,眼睛裏似乎閃過一絲輕蔑,好像在說,切,你自己在難過吧?總是搗鼓到別人身上去,鄙視你!說完,就搖著大屁股銜著氣球的線走開了,我突然發現,冬菇怎麽這麽肥了。
  那天夜裏,星光之下,我抱著膝蓋,痛哭流涕。
  金陵也在我的身邊,抱著我,輕輕地哭泣。
  她說,對不起,薑生。在我幫不了你的時候,作為朋友,唯一能為你做的事情,就是陪著你一起哭。
  這個時候的我和金陵,都不知道,在這個夜空的另一個角落裏,正有一個孤獨的男子,盯著閉路電視裏,我房間裏的這一切,看著我憔悴的模樣,也已眼淚急湧如泉。
  他甚至都拿起了手中的電話,甚至按下了我的號碼,最終,重重地甩在了地上--他何苦再陷入這種痛苦啊,麵對一個"對他心存報複"的女子!
  就這樣,城市的夜空下,我們都變成了流淚的孩子,哪怕他叫程天佑,哪怕他如此強勢如此冷漠。
  這是我流眼淚最多的一天。夢中,都無法幸免。
  我夢見自己再次穿越,穿越成了孟薑女。範杞良托夢跟我說,薑女啊,薑女,我已經死了,屍身被壓在長城底下,每天被無數跟我們家冬菇一樣胖的磚頭壓著,其實挺痛苦的。你沒事的話,就來哭哭長城吧。哭倒了的話,你就是曆史名人了!
  於是,我夫唱婦隨,就去哭長城。
  可是,我怎麽哭也哭不出眼淚來。秦始皇很惱怒,說,呔!本皇上還急哇哇的等待著你幫長城揚名立萬呢!沒想到你是假冒!給我拖出去斬了!帶下一個孟薑女!
  我一聽,怎麽還有下一個?回頭一看,長城上密密鴉鴉地站著無數的孟薑女,在等待著應聘呢?
  我在被拖出去的時候,問她們,感情你們都跟範杞良有一腿啊?這種行為簡直就是包N奶嘛!
  其中有個小妹妹版的孟薑女偷偷對我說,姐姐啊,你有所不知啊。我們都是穿越過來的!沒想到會撞在一起啊?我們哪裏知道現在流行穿越成苦命人啊!
  夢醒了之後,我就再次陷入失眠。
  睡不著,我就開始數我家的貓:一隻冬菇,兩隻冬菇,三隻冬菇,四隻冬菇……最終,數到滿屋子冬菇時,天已經大亮了。
  薑生:
  就算有一天,我失明了,再也看不到你的樣子;我失聰了,再也聽不見你喊我的名字;我失去了嗅覺,在也聞不到你身上淡淡的青草的香氣。但是,你一定要相信,隻要你站在我的身邊,我就依然能感覺到你!
  因為,你一直都在我的心裏。
  從不曾離開。
  涼生:
  對不起,薑生。
  我一直以為,失憶,是最好的選擇;離開,是最好的結局。
  我一直以為,他會給你天底下最完滿的幸福。
  我一直以為,時間久了,你會忘記。忘記十多年前的魏家坪,有個叫作涼生的小孩,曾經來過。
  但是,我怎麽就偏偏給忘了呢?
  你是一個這樣固執的小孩啊。
 
  十八 我不僅僅是抑鬱症患者,更是弱智症患者
  八寶的電話打進來的時候,我正在小魚山收拾我的行李,準備離開程天佑的房子。
  突然有種說不出的感覺,心裏空蕩蕩的。仿佛一夕之間,整個世界將自己遺棄了。
  八寶在電話彼端嘰嘰喳喳,語氣焦躁,她說,薑生姐,柯小柔這個沒用的從派出所裏撈不出北小武,怎麽辦啊?我們可能碰上強人了!怎麽辦?你快找你的朋友幫想想辦法吧。
  八寶這些一說,我的心情更焦慮了,突然間,我想起了程天恩那得意而蔭翳的眼神,他說過的,如果那個被北小武打傷的女記者,萬一"不小心"給死掉了,那北小武……想到他說的話,我就心驚膽顫。但是,我故作鎮定地安慰八寶,我說,沒事的,沒事的,我會想辦法的。
  八寶就在另一端點頭,她說,那薑生,我們一起想辦法吧。我們一定要保釋出北小武來,我真害怕他會受苦。
  我輕輕地嗯了一聲,掛斷電話的時候,滿心內疚和苦澀。
  在這個舉目無親的城市,目前,我能索取到"幫助"的人,隻有兩個,一個是程天佑,一個是程天恩。
  可是,我又該為我的朋友北小武去乞求兩人中的哪一個呢?我該多卑微地去請求程天佑的幫助?抑或多卑賤地去乞求程天恩網開一麵?
  他們兩兄弟,確實是我的魔咒,我一輩子都難逃脫的魔咒。
  當然,此時,還有更魔咒的,那就是冬菇。我拖著行李,打算帶它離開這棟房子,可是它卻全然不肯領情,跟我捉迷藏。
  所以,我隻好追著它滿屋子跑,從一樓追殺到二樓,再從二樓追殺到一樓。冬菇的體態輕盈,完美地演繹著逃亡的舞蹈;而我就在它身後追得雞飛狗跳。如果不是我心地善良,我真想從廚房撈起菜刀,衝它飛刀。
  金陵過來的時候,我已經累倒在台階上,坐著不停地喘粗氣。冬菇在距我兩米的地板上舔爪子,一臉清純無敵的表情。
  金陵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冬菇,好奇地問,怎麽,薑生,難道你的心理醫生告訴你,"拖著行李箱""和冬菇賽跑"有利於你的抑鬱症康複麽?
  我有氣無力地搖了搖頭,指了指旁邊的冬菇,我說,我要離開,可是冬菇不聽我的話。
  金陵看了看我,笑,從冰箱裏拿出一盒開了封的沙丁魚罐頭,轉身放在自己腳邊,冬菇這個沒出息的家夥就直接奔了過來。金陵笑了笑,將正在吞魚的冬菇抱了起來,她看了看我,說,喏,這麽簡單的事情。別傻看了,咱們走吧。
  我跟在金陵的身後,冬菇的眼睛圓溜溜地盯著那盒它沒來得及吃的沙丁魚罐頭,一臉的委屈。我心想,我折騰了一個早晨的時間來抓冬菇,金陵卻用半分鍾搞定,看樣子,我不僅僅是抑鬱症患者,更是弱智症患者。
  小魚山的風景真美,半山樹蔭,一路花香。
  我看了看在金陵懷裏的冬菇,不知是自言自語還是對金陵說,來這裏住了這麽久,今天才知道,這裏還是很漂亮的。
  金陵回頭看了看我,淡笑,薑生,你是舍不得這個地方,還是舍不得程天佑呢?
  我咬了咬嘴唇,說,我不想聽這個名字。
  金陵抱著冬菇繼續向前走,她很小聲地說,其實,薑生,天佑誤會你,固然是錯誤,但是天恩是他的弟弟。如果是"別人"在你的麵前說涼生的不是,作為妹妹,你會怎樣?
  我眉頭一皺,說,可是,我不是他的別人……
  金陵回頭看了看我,眼睛裏閃過一絲狡黠的笑,說,噢?你不是他的別人?那你是他的什麽人啊?
  我……我遲疑了一下,抬頭看了看金陵,臉輕輕一紅。
  是的。我又當天佑是什麽呢?如果我不是別人,如果我是他最親密的人,又怎麽會那麽無視他的感受,讓我們的關係走到今天這樣的地步?
  有些心事,總是在不自覺中泄露,比如,這個叫程天佑的男子,我還是很在意的。
  金陵看了看我閃爍的眼神,笑,說,有的人,總是在失去的時候,我們才知道,他對於我們是多麽重要。而他們在我們身邊時,我們卻像忽視周圍的風景一樣忽視他們。就好像薑生,你忽視了小魚山這美麗的風景。因此,注定,你要錯過這個風景裏走出的男子……
  我不說話,心事全然被她擊中。
  我和金陵在路邊等出租車的時候,金陵問我,說,薑生,你說,天佑會不會記得將北小武給保釋出來啊?
  我搖搖頭,笑,肯定不會了。因為我多麽不堪多麽惡毒地離間他們兄弟感情啊!我這樣壞的女孩子,他又何必來可憐我,可憐我的朋友呢?
  金陵說,哦。然後,她的眼睛就飄向公路的盡頭。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在想天恩,在想如何讓天恩罷手,讓他放過北小武,放過程天佑放過我,也放過他自己!
  就在我和金陵一起發呆的時候,一輛紅色的小甲殼蟲停在了我們身邊,車子裏麵,一個時尚至極的女子,戴著誇張的茶色眼鏡,咖啡色的卷發就像是海麵上的波浪,她摘下眼鏡,衝我們笑,唇紅齒白的模樣。她說,薑生,金陵,你們在幹什麽啊?
  我回頭,看見未央正靠在車窗前,探頭衝我們笑,突然之間,我不知道為什麽會產生一種說不出的感覺,這種感覺我一時之間也講不清楚。總之,就是感覺特別奇怪。
  金陵看了看未央,就笑了笑,說,我們在等車呢。
  未央看了看我,遲疑了一下,說,等車?天佑為什麽不來送你呢?還有,薑生,你這身行頭,她指了指我身邊的大大的旅行箱問道,你這是要遠遊還是……怎麽連你的貓也搬出來了?
  金陵怕這個問題令我心傷難堪,就故作開心的表情,替我來圓場說,哦,薑生隻是覺得打擾天佑已經很久了。現在找到了更合適的住所,所以,她從天佑這裏搬出來了。
  未央看了看我,一臉狐疑的表情,說,天佑會讓你離開他的身邊?不可能的!我太了解他了。太奇怪了!
  我很坦然地看了未央一眼,說,沒什麽可奇怪的,我被程天佑掃地出門了。他將我趕出來了。
  啊?未央的下巴幾乎掉到了地上,風吹過她漂亮的頭發,就像海麵上的浮波一樣,她不甘心地看著我,問,天佑對你的好,誰都可以看出來。他今年一定要將你娶回家,怎麽可能將你掃地出門呢?
  金陵看了看未央,又看了看我,眼神裏閃過一絲疑惑,她張了張嘴巴,要說些什麽,但又閉上。後來,金陵才告訴我她當時想要說的話,她非常想問問未央,你是程天佑肚子裏的蛔蟲嗎?怎麽程天佑要"娶"薑生這樣的事情,連薑生自己都不知道,你就知道?
  我沒有回答未央的話,因為我不知道怎麽回答。腦袋上,八寶給我砸出來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疼,容不得我思考太多的問題。我隻是覺得,未央真八卦,比金陵這個大記者還具有八卦精神。而且,我還覺得,她好像很在意我和程天佑是否會在一起。仿佛我和程天佑在一起了,她便完成了某種巨大的曆史使命,方可如釋重負一般。
  我和金陵雙雙搭了未央的便車。
  未央在前座上,不時通過觀後鏡看看我,漂亮的眼睛裏閃過一絲竊竊的不安。這種不安,是我所不能理解的;就好像,我解釋不清,為什麽剛剛看到她開車出現時,我會有某種很奇怪的感覺一樣。
  未央將我和金陵送到花店的時候,對我說,她前段日子旅行去了,就沒好好招待我和金陵。最近這一段日子,她都不會離開了。她說,薑生,你和金陵有時間就來"寧信,別來無恙"玩啊。我隨時有空的。
  未央接管了"寧信,別來無恙"PUB,我和金陵是早就知道。所以,我不會想到,程天佑已經將寧信給保釋了出來。
  未央離開的時候,我不知道自己出於什麽動機,竟然說了一句,未央,替我向寧信姐問聲好!
  這句話的話音剛落,未央一臉驚詫地看著我,良久,她才緩過神來,她沉思了一會兒,看了看我,說,薑生,你是不是因為天佑對你隱瞞了救我姐姐的事情,和他起了衝突,所以,才離開小魚山?
  我歎了口氣,說,哪能呢。寧信姐姐出來,我是很開心的。隻是,天佑不該隱瞞我……說到這裏,我笑了笑,說,都過去了,未央,你去忙吧,我和金陵有時間就去找你玩。
  未央笑了笑,說,好的,我一定向寧信姐姐轉達你的問好。說"寧信"的名字的時候,她漂亮的眼睛瞟了金陵一眼,意味深長的一眼。
  金陵的眼角淡淡瞥向一邊,並未迎著未央的目光。突然,我的心有些緊張,難道未央已經知道了,當年那包將寧信推向火坑的冰毒是金陵為了救我,所為?
  未央和她漂亮的小甲殼蟲消失之後,金陵輕輕鬆了一口氣。看得出來,當年的那一次對寧信的無意傷害,就像是一塊大石頭,重重地壓在她的心上。可是,金陵當年情急之下的所為,還不是為了不讓我受傷害麽?
  我們總是小心翼翼保護著身邊最親愛的人,卻在無意之中無心之下,傷害了別人最親愛的人;我們可以為了維護自己最親愛的人義無反顧,那麽,當別人要維護自己被我們傷害過的最親愛的人呢,會不會將我們推向萬劫不複?
  想到這裏,我輕輕地握了一下金陵的手,她看了看我握住她的手的指尖,笑笑,說,薑生,我沒事的。
  我點點頭。
  突然,我仿佛想起了什麽似的,再次望向未央和她的小甲殼蟲所消失的公路上,我終於明白了自己剛剛看到未央開車出現的時候,為什麽會產生那種奇怪的感覺。因為很久之前,在我恍惚中以為看到涼生,追著那輛白色的林肯車跑的時候,就是被一輛小甲殼蟲給撞飛的。
  所以,曾經受過傷害,難免對"甲殼蟲"這種小車車心有餘悸,這也就是為什麽我會對未央產生那種奇怪的感覺。
  金陵似乎看出了我的心事,她說,喂,薑生,你是不是被小甲殼蟲給撞傻了?天下有那麽多小甲殼蟲車,難道都會是撞你的那一輛嗎?別發呆了,進去布置一下新住處吧。
  我輕輕應了一聲,知道了。
 
  十九 薑生姐,你晚上去找程天佑的話,一定要注意"安全""安全"啊……
  離開小魚山,大概有一個周的時間了。
  這段時間裏,我和金陵一直籌劃著如何將北小武給保釋出來。
  金陵不說,我也知道,她去見過程天恩,但是,沒有任何的結果。
  我常常在想,那一天,麵對著自己曾喜歡過的女孩,天恩是怎樣的表情?那雙冷漠的眼睛裏,會不會閃爍過柔軟的光芒?但是,又怎樣的心硬如鐵,拒絕了金陵的要求?
  八寶不時來觀望一下,她留在我腦袋上的"盆地"。柯小柔就在她的身邊,一副小鳥依人的模樣。
  我們在花店的"聚會",目的隻有一個,那就是將北小武從派出所撈出來。後來,金陵很小聲地說,她說,薑生,我去找過天恩了……
  我看了看,牆邊那一束束怒放的花朵,打斷了金陵的話,我說,我什麽都知道。
  是的,自從小九離開之後,她就是我身邊最可信任的朋友了。而且,我也深信,自己了解她的為人。她會做什麽,不會做什麽,會怎樣去做。我都知道的。
  僅僅因為,我們是好朋友,很好的朋友。
  她之所以將這件事情憋在心裏這麽多天,一方麵是因為,她沒有成功;另一方麵原因,她去見程天恩這件事情,肯定遇到讓她不願意告訴別人的事情了。這讓她惶惑難堪了。
  最後,他們三個人,八寶,柯小柔,金陵,全部將眼睛盯在我身上--他們都為北小武盡過最大的努力了,求過最該求的人了,唯獨還有我,還有我,沒有為北小武,盡自己的努力,去求一下,程天佑。而此時,程天佑,應當是目前,最有能力將北小武保釋出來的人。
  我低下頭,不敢看他們的眼睛。
  是不是我很自私?隻為了自己的感受,便不顧北小武會不會遇到什麽傷害呢?
  長時間的沉默,最終,八寶沉不住氣了,她從桌子上跳下來,語氣有些激動,她說,薑生,我們都不想說別的什麽話,就想說一句,如果現在是你進了派出所,北小武就是賣肝賣肺賣心髒也會把你撈出來!
  後麵的話,八寶就沒說,單是我知道,她的潛台詞就是,薑生,那你呢?你一直就這樣萎縮在事情的背後,隻是在這裏瞎緊張,卻什麽都不做!北小武怎麽會有你這樣的朋友呢?他真是倒了八輩子黴!
  我避開他們直視的眼睛,看著地上,不想卻看到了冬菇那雙小眯眯眼,奇怪的是,它的眼睛裏也充滿了鄙夷的神情。
  我起身,將手上的花,給放到了牆邊的花瓶裏,看了看金陵,看了看八寶,看了看柯小柔,我說,今天晚上,我會去找程天佑的……
  八寶一聽,又唰--一聲跳到了桌子上,眼睛笑眯眯地看著我,像兩個彎月亮一樣,她說,薑生姐,我就想,小武哥這麽重朋友的人,交的朋友肯定也是講義氣重朋友的!說完,她又從桌子上跳到我眼前,說,薑生姐,我剛才說的話,你不會生氣吧?
  我笑,搖了搖頭,你不過是陳述一個關於北小武的事實而已。我怎麽會生氣呢?
  我們四人一起整理花的時候,柯小柔突然問我,薑生呀,陸醫生來找過你沒有呀?
  我回頭看了看柯小柔,看了看他唇紅齒白,眉目如畫的模樣,突然有種說不出的感覺,眼前的他就好像是陸文雋的女朋友,來關心自己的男朋友有沒有同我有什麽不軌的行為似的。
  其實,可能是我不好。柯小柔能和八寶混在一起,應該是蠻男人蠻義氣的那一種人,隻可惜,樣子太陰柔了,對不起他這義薄雲天的氣概。
  我回過神來後,笑笑,說,有來過,但是,我已經跟他說了,我現在是貧民窟裏的一少女或者說是女青年,不是程先生圈養在小魚山的小寵物了,已經無力支付他那高昂的心理醫療費。所以,我這個草根少女或者女青年,已經做不成他的女病人了!
  金陵很好奇地看著我,她很不明白,我到底是要當自己"少女"還是要當自己是"女青年"。其實,我本意是想說"少女"的,但是麵對著八寶這個十六歲的少女,我覺得自己這個二十一歲的大齡女青年還這麽矯情的話,會被鄙視的。但是我又不甘心自己已經不是"少女",變成了"女青年";所以我就提供了"少女或者女青年"這兩種身份,供柯小柔來選擇。
  柯小柔晃了晃他的小細脖子,說,那陸文雋怎麽說的?他肯定還會給你治療的?
  八寶一把撈過柯小柔,晃了兩下,說,喂,柯小受,陸文雋這麽高級的醫生為什麽會為薑生提供免費服務啊?他暗戀薑生姐這個女青年嗎?
  我恨八寶。
  我是少女,不是女青年!
  柯小柔從八寶手裏掙脫出來,他扶了扶鼻梁上那副斯文的眼鏡,笑,說我不是這個意思,隻是,陸文雋一貫有個壞習慣,就是認定了的事情,很難回頭。另外,他看了看八寶說,另外,我叫柯小柔,不叫柯小受!!!你這個無良少女!
  我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被八寶稱為"女青年",又眼巴巴地看著八寶被柯小柔稱作"少女",我當時覺得再也沒有比這更沒天理的事情了!難道柯小柔沒有發現,我這麽清純的臉可比八寶那張畫得鬼哭狼嚎的臉更像少女嗎?
  金陵大概是看出來我眼中的嫉妒了,她湊到我的耳邊,悄悄地說,薑生,人家八寶是少女,你隻是長得"像"少女。說完之後,她躲開我幾乎要殺人的眼睛,悄悄地躲到八寶的身後,背對著我。
  我看了看八寶,又看了看柯小柔,說,嗯,是的,好像陸文雋是說過,要免費治療好我的抑鬱症的,因為我是他的病人,有錢沒錢,都是他的病人。
  八寶吐吐舌頭,說,幸虧是"有錢沒錢,都是他的病人",要是是"有病沒病,都是他的病人"的話,薑生姐,你就得告他"性騷擾"了。
  柯小柔拽過八寶說,你不能不在這裏胡說八道麽?
  八寶皺了皺鼻子,說,我沒胡說八道,我隻不過發表一個十六歲少女最敏感最智慧的分析而已!
  我一聽"少女"兩個字,臉就拉得跟百米跑道那麽長。
  最後,八寶被柯小柔給從我的花店裏拽走了,八寶一邊走,一邊衝我吆喝,說,薑生姐,你晚上去找程天佑的話,一定要注意"安全""安全"啊……
 
  二十 作為你的醫生,薑生,我希望你能快樂一些。
  八寶和柯小柔前腳剛走,陸文雋就來了。
  不知道八寶那句"你晚上去找程天佑……"雲雲的話,有沒有傳到陸文雋的耳朵裏。
  陸文雋進來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抱了抱冬菇,然後,衝我笑了笑,春水一樣溫柔寧靜的眼波,他說,薑生,你把冬菇喂得好胖啊……
  我就笑笑,說,正是因為冬菇吃得太多,我發現自己供養不起它了,才得了抑鬱症的。
  陸文雋就笑,樣子斯文可愛,他輕輕地將冬菇放下,回頭看了看我,說,薑生,你瘦了,而且氣色不好,是不是最近睡眠還是很糟糕?
  我點點頭,可能不習慣吧。
  說完這句話,我都被自己嚇了一跳,我這句話,是什麽意思呢?"可能不習慣吧",不習慣什麽呢?不習慣離開小魚山那座漂亮的小城堡?不習慣沒有程天佑的日子?還是,不習慣沒有了"他愛我"?
  想到這裏,我的眼神有些黯然。而這輕微的情緒變化,都落入了陸文雋那雙溫柔的眼睛裏。他看了看我,從包裏拿出一些藥片,放到桌子上,說,這是有助於睡眠的藥,另外,用法和一些小建議,我都寫在小卡片上了,你可以慢慢看。還有,作為你的醫生,薑生,我希望你能快樂一些。而且,隻要我有時間,我一定帶著你,去做一些會令你開心的事情。
  我回頭,看了看金陵,又看了看正在地上跟一隻小蟲子玩得頭破血流的冬菇,衝著陸文雋笑了笑,說,謝謝你的藥和卡片,我會多注意的。另外,其實,我挺開心的。
  陸文雋就笑,細長的手指輕輕拂過牆邊的一層花,說,你頭上的傷口還疼嗎?要不要我幫你換一下紗布?
  我輕輕低頭,說,金陵都幫我換過了,你不要擔心了。而且,你對我這麽好,我覺得很內疚的。
  陸文雋就笑,眼睛裏有一種不可琢磨的光影,他說,薑生,你真的很奇怪,好多人都怨恨別人對自己不夠好,而你,卻害怕別人對你好!你真的很奇怪,你知道不知道?
  我喃喃,我有那麽奇怪嗎?
  陸文雋不說話,隻是點點頭,眼睛裏堆著無比柔軟的溫柔,就像春天初生的青草尖,淡淡的,柔柔的。
  就在那一刻,我整個人突然恍惚了一下。我想起了涼生,想起了魏家坪的那段日子。小的時候,我總喜歡在他睡午覺時,用初生的小草尖探入他的耳朵裏。他被癢醒時,我就貓著小身體,躲在他床邊。涼生的眼都不睜,就可以猜到是我,嘴巴裏含糊不清地說著,薑生,別鬧了,睡覺呢……
  現在的涼生,又躲在哪裏睡著了呢?等待著我用一片小小的青草,探入他的耳朵,再次將他癢醒呢?想到這裏,我的心輕輕地抽痛了一下,眼角一片薄薄的濕潤。
  陸文雋看著我眼底那片薄薄的輕霧,眉頭輕輕一皺,說,薑生,不要想那麽多不開心的事情了。很多時候,我們尋找的人,就在不遠處尋找著我們;而我們等待的人,也就在不遠處等待著我們的到來。你要相信,你會找到他的。說完,他眼神柔軟而堅定地看著我,仿佛想給我力量,給我寬慰一樣。
  我不得不承認,陸文雋的眼睛是如此的犀利,他總能看清你的所思所想,或許,這就是一個好的心理醫生所具備的。而正是他的這份"懂得",讓我自覺不自覺地想對他傾吐自己對涼生的思念和憂慮。
  就在我和陸文雋交談的時候,剛被柯小柔拖走的八寶一頭撞了進來,她將我拉到一邊,說,薑生姐,你今天晚上不是要去找程天佑嗎?
  我點點頭。
  她一副很懂的表情,說,咱們都是女人,你也不用害羞,覺得不好意思跟我說,其實我都懂。我怕你在花店忙,沒時間準備,為了你的"安全",我剛才去自動售貨機上給你買的。說完,她很神秘地將一個小東西放到我的手裏。
  我當時還沒理解過來,就一把抓起那個小東西,放到自己的眼前,嘟噥,杜蕾絲……
  啊!
  在我的慘叫之後,就是八寶的慘叫,她沒想到,我居然將一隻避孕套拎到了大庭廣眾之前,而且此時,陸文雋就在離我們不足五十厘米的地方,而且他的眼睛正在盯著我拎在手裏的那枚避孕套。
  可是,該死的八寶,去你奶奶的吧!你薑生奶奶聽說倒是聽說了無數遍,但是還真是第一次見這種實物呢?否則的話,我就是大腦裏麵全是尿,我也不會當著一個無比美好的男子擎著一隻避孕套把玩啊?
  當下,整個花店都靜悄悄的。
  陸文雋在一邊看著我和八寶,一臉驚愕的表情。
  我的臉也灰得跟剛從煤礦裏撈出來一樣,拿避孕套的手唰--一聲放了下來,眼睛幾乎冒著殺人的光芒看著八寶。
  八寶也看著我,很深刻地思考著我為什麽會一臉不滿的表情,最後,她似乎理解了,從口袋裏又掏出了幾隻,塞到我的手裏,說,薑生姐,你是不是覺得我剛才給了一個,不夠啊?你別生氣,我多給你幾個,一晚上應該很夠了!說完,她就又唰--一聲衝出了門外,離開的時候,還不忘苦口婆心地囑咐我,薑生姐,你一定得注意安全啊……
  八寶走後,我的手就緊緊捏住她"好心"給我的"安全用品"站在陸文雋麵前,臉都腫了,還要裝出一副很鎮定的表情。
  金陵看出我在心裏已經將八寶這個"熱心過度"的小八婆淩遲處死了一百遍,就上前來,說,薑生,八寶隻是個少女,小女孩嘛。少女容易熱心過頭,她可能會意錯了你晚上找程天佑的意思,你不要生氣,也不要覺得難堪。陸文雋也不是外人,是你的醫生,你不要不好意思啦。
  我的臉還是腫得厲害,我默不作聲地衝金陵晃了晃手中的避孕套,眼睛裏閃過殺人的光芒。
  金陵說,你的意思是,這些東西該怎麽辦是不是?沒關係的,你拿去喂冬菇就是了。
  這時,陸文雋開口了,他為了避免我的難堪,刻意將話題岔開,他說,薑生,你這個小花店還真不錯,以後我就天天來拿一束花好不好?
  我的臉色緩和了很多,笑,揮舞著手裏的避孕套說,好啊,不過我要免費給你。否則,我就不收你的免費治療和免費藥品了。
  陸文雋看了看我得意過頭而忘情晃蕩的手,輕輕地笑了笑,說,好的,既然你總是感覺不能無緣無故接受別人的好的話。
  後來,因為有客人到花店裏來買花,陸文雋並沒有呆多久,就離開了。臨走的時候,他對我說,薑生,這個周末,程氏集團的老爺子程方正有個很大的私人聚會,我需要一個女伴,你可不可以陪我呢?
  沒等我開口拒絕,陸文雋又說,當然,我這是想讓你多和人接觸一下,也算是對你病情的一個治療方式吧。那就這麽說定了,薑生。
  陸文雋走後,我整個人就恍惚了。
  我想,如果我去參加這個聚會,會不會看到程天佑呢?我的心,到底是如何的呢?是想看到他,還是懼怕看到他呢?唉,反正今天晚上,我還要去請求他幫忙,幫忙救一下我的朋友北小武的。
  有些人,總是要見的;就好像有些傷疤,總是要麵對的。
  就在這時,花店的門突然開了,北小武一頭紮了進來,額角鼓得老高,嘴角青紫,一身青紫的傷痕,他進門看了我一眼說,薑生,你北爺爺回來了。
  說完,咕咚一聲,一頭紮倒在地上。
  當時的我,不知道是開心還是難過,開心的是北小武居然回來了;難過的是他居然這麽一身傷痕。
  我和金陵很艱難地將他扶起,金陵說,送醫院吧?北小武就悠悠地醒來說,我沒有暈倒,就是太累了,想睡一會兒。說完,他看了看我說,薑生,我不在你身邊的時候,有沒有人來欺負你啊?
  北小武一開口,我的心就疼了。我說,去你奶奶的吧,你都傷成了這樣,還關心我幹什麽啊?
  北小武就笑,我不疼,薑生,我不疼的。你這麽大的人了,就知道掉眼淚,這一點兒,冬菇都比你強出幾條街去!說完,他指了指在地上眯著眼,一臉平靜地看著我們的冬菇說。
  我輕輕用手紙擦了擦他額角的傷口,滿心酸澀。北小武吃疼的皺了一下眉頭,然後看我滿臉歉疚的表情,就大笑,說,奶奶的薑生,你的手那麽輕,當我是麵條啊?這傷口一點都不痛的。說完,他為了不讓我繼續為這些傷口而內疚,就自己抬手打了一下,試圖證明,真的不痛。
  雖然他的眼睛裏故意裝出快樂,可是我卻從他的額角看到了因為疼痛而冒出的汗滴。
  我不吭聲,金陵就端來溫水和酒精,她問北小武,是誰將你弄成這樣啊?
  北小武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金陵,笑了笑,說,警察哥哥說,這些傷口是我不小心撞牆撞出來的!
  我的手緊緊握著,說,他媽的放屁!
  北小武吃疼的癟癟嘴,說,薑生,你看,我不過進去不到十天,你沒有我的管束就這麽無法無天了!滿嘴髒話!要是涼生聽到了,非跟我火拚不可,我沒幫他照顧好你。
  說到"涼生"的名字,北小武的眼睛裏閃過一絲難過。那種男人的不願意讓別人看懂的難過。可是,當北小武看到我緊緊握著的手,以及我手裏握住的那些避孕套的時候,他的臉都綠了。
  他指了指我手裏的東西,瞪大眼睛看著我。可能他覺得,真是牢內十天,牢外千年。千年之後的我,臉皮都修煉成水牛皮了,居然在光天化日之下,握著這些東西。
  我看了看手裏的東西,鎮定地解釋道,哦,這些啊,我拿來喂冬菇的。
  可是當我說完這話的時候,分明看到北小武眼睛裏閃過一絲"切,狡辯吧,此地無銀三百兩"的表情。
  這時,門,突然輕輕地開了。
  一張精致陰鬱的麵容出現在我們的眼前,金陵的眼睛立刻騰起了霧光,濃濃的傷感和淒涼。
  程天恩!
  他安靜的坐在輪椅上,身邊沒有他素日裏帶的那些保鏢和助手。他看著我,看著北小武,看著金陵,滿眼同情的樣子。仿佛這一切不是他造成的,而他,隻不過是一個心懷善良的路人一般。
  我看著金陵,看著她滿眼難過和傷感的表情。當時的她一定是在想,原來當時天恩狠心拒絕了她放過北小武的要求,最終,還是因為她,而對北小武和我網開一麵了。
  我騰地站起了身,走了出去。
  我不是金陵,我不需要對程天恩的網開一麵有什麽感恩,更重要的是,這麽長時間來,這所有的一切,都是他一手造成!
  涼生的傷!北小武的傷!我的傷!都是他一手炮製,自導自演而來的!我如何也感激不了別人傷害了我最親的人且又傷害了我。
  他可以恨程天佑當年的無心失誤,導致了他失去了雙腿。但是他不可以將他的仇恨轉化到我們這些無辜的人身上,任由我們來做他們兄弟之間仇恨的炮灰!現在,我和程天佑分開了;涼生也再不可能回到我的生命裏來了;小九也被他逼走了;北小武也被他傷害了……他再也沒有別的籌碼可以拿來要挾我了,那麽我和他之間,是不是該有一個了斷了呢?
  金陵似乎看出了我壓抑在眼睛之中的熊熊怒火,所以,她緊緊地跟在我的身後,小聲地說,薑生,薑生,一切都過去了,不要再惹是非了。
  我轉身,看了看金陵,說,你回去!這是我和程天恩之間的事情,與你和北小武無關!你回去!我不想恨你!你也不必為他說話!
  金陵就愣在原地。
  當我回頭的時候,門已經關上了,程天恩在對街的路邊衝著我笑。那種笑容裏有一絲得意,一絲狡黠,仿佛,隻要我走出這道門,就會成為他釣鉤上的魚一般。
 
  二十一 老天給了我上等的一切,而他,卻奪去了我所有的機會!
  我衝出花店,走到對街,走到這個有著天使麵孔卻是一副魔鬼心腸的男子身邊,我說,程天恩,是不是到了現在,你才滿意?
  他坐在輪椅上,淡笑,眉眼唇齒之上,是一種別樣無辜的神情,他說,薑生,你是不是誤會我了呢……我怎麽可能滿意呢?你太小看我了吧!說完,他輕輕地將手指放在唇邊,說,噓--薑生,你可千萬別發作!女孩子在大街上張牙舞爪的樣子,可不好看啊!
  我沉默地低著頭,但是眼中的憤懣卻越積越深。
  這時,一個小小的女孩,大概五六歲的模樣,全身穿著髒兮兮的舊衣裳,走到我的麵前。她衝我伸出她小小的手,說,阿姨,我餓。
  我在對著程天恩有千萬分的怨憤之下,還能騰出思維來考慮這個小女孩的話。我轉臉,企圖將自己"少女"的眼神留在這個小姑娘的腦海裏,如果此時,沒有程天恩這個變態,我想,我一定會拉過小女孩,用自己"少女"的表情很認真地看著她,說,難道,你沒發現叫我姐姐更合適嗎?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怨念起了作用,還是剛才我對著程天恩生氣時的樣子確實讓我看起來比較老,當我的眼神因為眼前的這個小女孩變得溫柔起來的時候,她突然改口,拉了拉我的衣角說,姐姐,我餓。
  這一聲"姐姐"真是叫得我心花怒放。
  小孩子是從來不會撒謊的,看樣子,她果真能從我身上看出大齡少女的氣質來的。
  當我想對小女孩說些什麽的時候,程天恩突然開口了,他的聲音很小,也隻有我們這個距離才可以聽到的聲音,他說,薑生,你看著這個小女孩,熟悉不?當年,這個年齡的你,可是跟在一個叫做涼生的小男孩的身後的,而不是程天佑這個男子的身後的!所以,你是不該恨我的,離間了你和天佑的感情。相反,你該感謝我,是我,讓你們分開,讓你更有機會在以後和涼生在一起。
  我看著程天恩得意的眼神,心裏的怒火熊熊燃燒,我從口袋裏掏出一塊錢,給那個小女孩,試圖讓她拿著錢離開,因為我和程天恩之間,需要有一個了斷的。
   可是,那個小女孩卻搖了搖頭,沒有拿錢,隻是拉著我的衣角,可憐兮兮地說,姐姐,我餓,我想浩哥哥。說完"浩哥哥"這個名字的時候,小女孩的淚水泫然。
  程天恩在一邊冷笑,說,薑生,你看,這麽小的孩子,都知道尋找自己的哥哥。你呢?你真不該在程天佑的溫柔鄉裏就忘記自己的骨肉親情的!所以,你不該恨我,我所做的一切,就是提醒你,薑生,你還有個哥哥,流落在這個人間!不要去碰那些不該屬於你的幸福!另外,找到涼生,你會多開心呢?反正你這樣的女孩,這麽要強,自然不會在乎別人說你們兄妹亂倫的……
  他說"亂倫"這兩個字的時候,眼睛裏閃過極其凶災樂禍的表情。而這兩個字又是我最不可忍受的字眼,所以,當時的我,像一隻小獸一樣,一腳踹翻了他的輪椅……
  就在程天恩倒地那一瞬間,那個小女孩就被驚嚇得退後了幾步,退到了那條街道上。
  而金陵也從花店裏跑了出來,她如何也舍不得有人這樣對待天恩的,哪怕他犯了再大的錯誤。
  我在一邊冷冷的看著,是的,也隻有在他身邊不帶那些幫凶的時候,我才會這樣囂張。曾經,每次,他的身邊有那麽多人的時候,我隻能被他欺負到無處躲藏。
  可是,我卻忽視了一個問題,狡猾如同程天恩的男子,怎麽可能這樣疏忽呢?而且是在他故意惹怒我的情況下,他怎麽可能單獨一人呢?
  就在我還沒想明白的時候,程天佑已經從旁邊的那條巷子裏跑了過來,他震驚地看著我,看著倒在地上,痛苦得皺著眉頭的天恩。
  程天佑和金陵一起將天恩給扶起來,天佑輕輕用掌心摩挲著天恩的傷口,眼睛血紅地看著我,說,我幫你把北小武要出來了。本來我是想自己送北小武過來,但是天恩聽蘇曼說,你因為這件事情而誤會他,所以,他就請求我,過來送北小武,同時,他是想來為四年前那次傷害,對你道歉的。你就是再恨他,再容忍不下他,再不肯原諒他,也不該這樣對待他!
  我一聽,立刻腦袋都大了,我知道,自己的死期確實到了。就是我有一百個腦子,我也鬥不過程天恩的!程天佑這通篇的話語裏,沒有喊過一次,薑生。
  本來就是,這麽遠的距離,程天佑沒有聽到程天恩對我說的刻毒的話,但是卻可以看到我對程天恩粗魯的行為。
  程天恩掙紮著坐在輪椅上,安慰天佑說,哥哥,你不要這樣。我想,我還需要做更多的事情,來彌補自己曾給過她和涼生的傷害。薑生這樣對我,也不是錯誤的,畢竟以前,我是這樣地傷害了她和涼生的。隻是……說到這裏,他的聲音有些顫抖,他看著天佑,迷路天使一樣的迷茫,他說,隻是,我剛才求她,不要再用感情折磨哥哥你,不要再將對我的痛恨發泄到你身上,不要再構陷我們兄弟感情的時候……她就把我推倒了,她說,她不會忘記我們是怎樣傷害涼生的!說到這裏,天恩痛苦地閉上眼睛,他流著眼淚,說,哥哥,對不起,四年前,是我連累了你,連累了你成為傷害涼生的人,連累你現在受薑生的報複。不過,哥哥,我一定盡自己的努力,來換得薑生的原諒,我不要她再誤會和傷害你了……哥哥……
  程天佑冷冷地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天恩,說,別說了,天恩,我送你回家。別說了,也別再招惹她了。
  我痛苦地看著天佑冷漠的臉,眼睛裏一片濕漉漉的酸澀。此時的他,是離我多麽近啊;可是,又是多麽的遠啊?
  天佑天佑,你真的相信,你曾愛過的薑生,是這副嘴臉這副模樣?你真的認為就像他們說的那樣,我不愛你,我的回來,隻為了報複你嗎?
  天恩說,哥哥,你和金陵去一邊等等我好嗎?我有一些話,要跟薑生說,我必須說,我不能讓她這麽恨你,我不願意你們兩人不快樂。
  我沒有聽天恩說什麽,此時的我,眼裏,隻有天佑冷漠的眼睛和自己破碎的心髒,我看著他和金陵輕輕地走到一邊,看著他冷漠而清冽的眼睛裏,沒有一絲眷戀,隻有憎恨和受傷。
   天恩回頭看了遠處的天佑和金陵一眼,對我笑,說,薑生,你真配合,剛才推我那一把,估計真是傷透了天佑的心啊。
  我看著他,幾乎是失魂落魄的模樣,我說,難道,你讓你哥哥誤會我,你就這麽開心了嗎?
  天恩說,不是,我不是想他誤會你,我是想他不快樂!他奪去了我的腿,我就要奪去他的快樂!你的這些"傷害"就是他一輩子都不會釋懷和快樂的原因!
  我痛苦地看著天恩,我說,可是,他是你的哥哥啊?難道,你就要這樣殘忍嗎?
  天恩低下眼睛,沉思了一會兒,他說,薑生,我很想知道,當年,我的雙腿被活活鋸掉的時候,會不會因為我是他的弟弟,他會將我的雙腿複原?說完,他就冷冷地笑,目光如同淬毒的刀,他說,薑生,我不比程天佑差!從外表到內在。甚至,我可以比他更優秀!可是,我現在卻隻能是一個殘廢!而他卻可以擁有那麽多!長輩的信任,別人的羨慕,心愛的女人,事業的成功,這一切,難道我就活該不該擁有嗎?如果,我隻是一個平常的男子,平常的容貌,平常的家庭,平常的出身,或者,我不會這麽傷心絕望!但是,老天給了我上等的一切,而他,卻奪去了我所有的機會!
  說到這裏的時候,他看了看我,故作溫柔的眼睛裏閃過一絲狡黠的光,說,薑生,其實,我算準了,北小武今天還沒出來的話,你肯定會去哀求程天佑的。我多擔心啊,要是你一哭,程天佑還不馬上繳槍投降?那樣,我多麽失敗?不容易讓他如此糾結痛苦地和你分開,怎麽可以讓你們這麽快就又在一起?所以,我讓我哥哥去保釋了北小武……我就是要永遠將你和天佑推到對立的麵上,讓你們痛苦,卻不能在一起。而薑生,你今天也配合得很好啊。你瞧瞧你的舉動,就是配合著我一步一步將程天佑從你身邊逼走!不過,天佑是傻瓜!哈哈哈。一個男人怎麽可以不信任自己喜歡的女人呢?哈哈哈!這一點,注定了你和程天佑要一輩子倒黴在我的手心!
  我努力努力地克製,努力努力地不想讓自己"傷害"天恩的舉動再次落在程天佑的眼裏,我努力地去理解我和天佑都是掉在天恩的陷阱裏,可是我卻真的真的恨天佑怎麽可以如此誤會我,如此相信天恩!
  這份委屈至極的恨,聚集在我的胸腔,越來越濃,越來越痛!最後,我伸手重重推開了程天恩,而握在我手心的那些八寶留給我的"避孕套"也紛飛落在他的身邊。
  程天佑似乎意識到我要有"傷害"他寶貝弟弟的行為的時候,就已經向這邊奔來了,當他走上前的時候,原本臥在我掌心的避孕套已經落在他的腳邊。
 
  二十二 就算是隔了時空,換了麵孔,可是我卻記得,你叫涼生
  程天佑看著這些避孕套,又抬頭看了看我,眼睛裏閃過熊熊的暴怒,一副要殺人的表情。他忘記了責備我剛才對天恩的無禮舉動,忘記了去保護"嬌弱"的天恩,慢慢地從地上拾起一枚避孕套,緊緊逼到我的麵前,大手一橫,眼睛狠狠地看著我,說,這是什麽?
  我靠,這是什麽你還能不知道?難道要我給你上一節青春性教育課程嗎?我翻了翻白眼看了看他,說,避孕套啊。
  程天佑黝黑的眼眸裏閃過憤怒的光芒,他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我知道這是避孕套!
  我直著脖子也回瞪著他,我說,你知道,你還問個屁!
  程天佑將避孕套重重甩在地上,他用力地捏住我的下巴,說,薑生!他喊我的名字的時候,很艱難,因為他曾說過,再也不會喊我的名字,但是,因為這突然而來的避孕套,他幾乎是焦躁到忘記了自己的原則,他說,我不是問你這是什麽,我是問你這是幹什麽的?
  我繼續翻白眼,幹什麽的?避孕套還能是幹什麽的?避孕的。難道是發射衛星的?
  程天佑已經被我的回答給搞瘋了,他倒吸了一口冷氣,說,好,薑生,你厲害!你明明知道我問的是什麽,你卻給我答非所問!
  我一臉委屈地看著他,他的手捏在我的下巴上,有些疼痛的感覺,可是他卻不肯撒手。我說,我怎麽答非所問了?你問我這是什麽?我告訴你這是避孕套。你問我這是幹什麽的?我告訴你這是避孕的?我怎麽答非所問了?
  程天佑一臉氣急敗壞的表情說,薑生,你給我住嘴!我是問你從哪裏弄的這東西,你要用來幹什麽?
  我一把打開程天佑的手,說,我的事情,你說過了,你不關心的!
  程天佑一把抓住我的手,狠命的抓住,他說,我說過嗎?我怎麽不記得了!你別給我岔開話題,給我回答!否則,我絕不原諒你!
  這時,我能感覺到一邊的程天恩的表情有些緊張,他沒想到程天佑會突然因為這種東西而惱怒到忘記了和我之間因他而起的"矛盾",在這裏吃起醋來。而身後那個跟我乞討過的小女孩,也被程天佑嚇得不住地往後退。
  我看著程天佑溢滿在精美的臉上的暴怒表情,可是我卻從裏麵讀出了"在意"和"關切"的表情。
  原來,你還是這麽在乎我的?想到這裏,我多日來的委屈就忍不住泛濫成海,我嘟起嘴巴,眼淚開始往下掉,我說,你凶什麽啊?你說過,你不要我了!你在抱著蘇曼離開的時候,就說過不要我了!你要我自生自滅,你說我陷害你和天恩!你說我心腸惡毒……
  程天佑看著我委屈的眼淚,他原本憤怒的臉龐立刻漸漸的線條柔和起來。雖然,我和他之間的誤會還沒解開,雖然他還是認為我確實在挑撥他和天恩的關係也在傷害天恩,但是,這所有的一切都抵不過我眼角的那滴眼淚。
  他的眉心深深地皺起,漂亮的唇線輕微地一抿,眼神那麽痛苦那麽深刻。他漂亮的手輕輕抬起,試圖給我擦去眼淚。
  我卻重重地打開,我哭著鼻子說,我不要你的關心!你走!我是個大壞蛋!我是個壞女人!說到這裏,我哭得更倉惶了,我像一個委屈的小孩,想要他溫暖的懷抱,卻又深刻在意著他曾經的誤會帶給自己的感情挫敗。
  天佑看著我,看著我眼淚泫然的樣子,緊緊地抿著嘴唇,手再次舉起,試圖將我拉入他的懷裏。或許,當他發現自己會為我震怒為我吃醋的這一刻,他才知道,我之於他是多麽重要,重要到犯下了這樣的"錯誤",他都可以去原諒。
  天恩在他的身邊,眼睛裏閃過一絲可惜了的表情,是的,可惜了他周密的計劃,卻被我的一行眼淚給打亂了!
  我看著天佑張開的懷抱,更委屈了,我說,我根本沒有說過那些話,是天恩在誣陷我。剛才那一切,這個小姑娘都看到的,不信,你問她!
  我回頭,試圖從不遠處的街道上拉過那個小女孩,讓她告訴天佑,這一切。但是我最大的失誤就在於,我太急於解開我和天佑之間的誤會了。我根本不知道,就算是誤會了,他還是願意愛的。但當我提及"天恩誣陷我"這等敏感的字眼的時候,天佑的臉又變得陰沉起來。他可以接受我對天恩的"過失",但不能接受"我三番五次地對天恩的不依不饒"。
  那個小女孩,見我要走過來,試圖拉她,原本已經被先前狀況給嚇壞了的她,更是害怕,直接向街道對麵跑去。
  這時,一輛車疾馳而過,毫無準備的她就衝著那輛車撞去!我被眼前的景象給嚇壞了。但是,在那一刻我的反應,就是拉開那個小姑娘。所以,我根本沒有想過自己會不會也被撞傷,就去拉那個女孩子。
  那輛車重重的一個刹車急轉彎,停在了離我和那個小女孩不足二十厘米處,停了下來。
  極度驚嚇之後的我,劫後餘生,那個小女孩緊緊地被我拉在懷裏。
  程天佑幾乎是嚇瘋了,我的行為根本就在他的反應能力之外,所以,當車子刹住之後,他疾步走上前,將我擁在懷裏。
  看著我青白的臉色,他漂亮的眼睛裏閃過說不清的心疼,他說,薑生,你嚇死我了!
  當他的視線轉向這輛白色的肇事車時,他的臉色變得異常難看,他輕輕揮揮手,示意,讓車離開,他不想追究。
  在一邊的程天恩眼睛裏陡然一絲狡黠的光芒,他說,哥哥,怎麽可以讓差點撞傷薑生姐姐的車這麽快就離開呢?司機是不是該下來給個交待!
  程天佑的神色有些繃緊,他擺擺手,讓他走!
  這時,傷痕累累的北小武從花店裏竄了出來,他晃著手,指著那輛車叫道,你會不會下來道歉!你知不知道你剛才是謀殺我妹妹啊!再不下來,老子將你這輛林肯給砸成廢鐵!
  白色?林肯?
  白色林肯!
  突然之間,我的大腦有種窒息的感覺,很多幻影和假象在我的大腦裏不停地轉啊轉啊!我幾乎是掙紮著從程天佑的懷裏掙脫出來,我幾乎是傻乎乎地站到了車前。
  良久的沉默。
  那輛車的車窗最終緩緩地,緩緩地搖下。
  在車窗落下,那張無數次出現在我夢中的臉龐出現的那一刻,我的世界突然動山搖、四分五裂!
  涼生!
  變了時空,換了地點,還是這樣的眉,這樣的眼!還是這樣如水一樣的氣質和容顏!刹那之間,我的心和這個世界一樣,四分五裂了!
  我的臉色蒼白,整個人幾乎昏厥。
  我看著他,看著他淡霧一樣的眼睛,清涼柔軟的瞳孔,閃過一絲淡淡的傷感模樣,清秀的眉心淡淡地皺著,但是神色卻極其平靜。
  車裏的男子很淡漠地看了我一眼,似乎他並沒有在意我的臉色已經蒼白,他輕輕地說,小姐,對不起!
  在這熟悉的聲音響起的那一刻,我的眼淚再也控製不住,就像大雨一樣,頃刻而落。
  在我身後的北小武也愣住了,他不敢置信地看著車裏那個年輕男子熟悉的容顏,又轉頭看了看車外程天佑,確定車裏這個優越的男子不是天佑給客串的。
  我的嘴唇顫抖著,身體也顫抖著。
  天佑就在我的身邊,但是,那一刻,他的手卻無法將我從車前拉開,因為,他知道,就在這車窗落下來的這一刻,沒有任何人、任何一種力量,能將我從車前給拉開了。他安靜地在我身邊,神色灰敗,眼裏閃過幾乎絕望的落寞。
  而在一邊的天恩,眼睛裏閃過淡淡的竊喜,一副有戲可看的表情。
  車裏的男子,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身後的北小武,晶亮的瞳孔中閃過一絲疑惑的神情,但是言語依舊淡淡,說,對不起。然後,他沉思了一下,溫柔淡漠的唇角勾起一個淡淡的弧,他說,呃,我是不是該有所賠償呢?
  北小武幾乎是橫衝直闖地走到車窗邊,他一把拉住車裏的男子,說,涼生,涼生!她是薑生啊!你的妹妹啊!你都不記得了嗎?
  涼生輕輕地拿開北小武的手,他淡漠的瞳孔中,有絲淡淡的不悅,說,先生,你和這位小姐都認錯人了!說完,從身上拿出一疊人民幣放在北小武的手裏,然後極其冷漠地看了我一眼,發動引擎,揚塵而去。
  就在他離開的那一刻,我幾乎是撕心裂肺地追著車大哭,我喊他,哥!
  就在那一聲之後,可能是我眼花了,我似乎看到了那輛車的速度瞬間慢下,但又瞬間提速,疾馳消失。
  我幾乎是跪在地上,一身狼狽,放聲大哭著,在這條街上,是我經營花店的地方,一定有很多熟人,在看著我哭泣的樣子。
  可是,又能怎樣呢?
  就在此時次日,我最親愛的哥哥,在我最熟悉的街道,再次將我遺棄在茫茫人海。這一別,會不會再永無相見之日呢?
  想到這裏,我的哭泣更絕望更難過。
  你是哥哥!
  你一定是的!
  為什麽你不肯下來看看我啊?你知道不知道,我找了你很久,也想了你很久?
  你真的是忘記了那個叫薑生的女孩,她從你的生命裏走過了嗎?
  北小武在我身後,狠狠地將那些錢全部摔在地上!他說,我操!涼生你這個混蛋,你連你妹妹都不要了!
  金陵在一旁,輕輕拉著北小武,說,你別恨涼生,難道,你忘了嗎?他失憶了的!
  北小武轉身,將在地上很沒出息哭泣的我拉了起來,他看了看金陵,忍著臉上的傷痛,說,失憶了不起嗎?他就算失憶了,也是薑生的哥哥,也要看看自己的妹妹現在這副淒慘的樣子!
  說完,他回頭看了看程天佑,指了指自己臉上的傷,說,拜你們兄弟兩人所賜!我不想去計較!當然,您是程大公子,您一手遮天!我這等小人物,也沒法同你計較!但是,你要喜歡薑生,你就好好地喜歡!你就得給她信任!你不喜歡,你就早日離開,不要耽誤我們薑生!現在看來,薑生是有個冷血的哥哥了,我不想他再遇到一個冷血的男人!
  程天佑的臉色變得極其難看,他看著北小武,北小武也回望著他,一副魚死網破的表情。
  程天恩在一邊突然開口了,他看了看北小武,微微泛著海水藍的眼睛裏蕩起一絲狡黠的光芒,他說,我哥哥怕不配做你們薑生的男人,你看看現在的她,為了一個樣子酷似涼生的人,而且人家還不承認是涼生,她便失魂落魄的這種模樣!且不說,我們程家丟不起這個臉;就算我們程家能為薑生丟盡臉麵。我哥哥這樣優秀的男子,不應該去做別人感情的替代品!
  程天恩的這句"替代品",很顯然觸碰到了程天佑感情最敏感的地方。
  這麽長時間,驕傲如他,優秀如他,霸道如他的男子,確實容不得"替代品"這個詞眼,甚至可以說是深深的忌諱著這個詞眼。
  所以,他看了看我,眼裏的溫柔漸漸又被這份痛楚所替代,他再也沒有向我張開他的懷抱。而是,轉向程天恩,推著輪椅上的他離開。
  程天恩真的好聰明,他能如此快而準的抓住程天佑性格上的弱點,將我們再次置於對立麵。
  就在這一刻,或許,便注定了程天佑對於感情的一個原則,那就是:我可以愛你的傷痕,可以縱容你的不乖,可以容忍你對我們兄弟情誼的"離間",但是我不能容忍你在我的肩膀上為別的男人而落淚!你是我的,那就隻能是我的!從你的心到你的身體到你的思維,隻能是我的!
 
  二十三 不是涼生在我的生活中走失了;而是我從涼生的記憶中徹底走失了
  北小武被金陵帶到醫院去包紮傷口,柯小柔見了北小武後,笑得簡直慘不忍睹。他說,哎呀,小武,你回來啦呀,我們家八寶知道不?
  北小武奇怪地看著柯小柔,因為他並不知道原來柯小柔和八寶是感情很好的"姊妹淘"。
  後來,北小武回到我的花店的時候,他跟我說起柯小柔,說,沒想到,八寶居然和一個死同性戀關係很好!
  當時的我,正在沉默地看著小綿瓜吃水煮麵。
  哦,小綿瓜就是剛才那個向我乞討的小女孩,當時的她,顯然已經被大人的事情給嚇壞了。我將她帶回家的時候,問她,你叫什麽名字?她輕輕地說,我叫小綿瓜,然後她又輕輕地補上了一句,浩哥哥就叫我小綿瓜的。
  我看了看北小武,沒有說話,隻是專心地看著小綿瓜,還有她捧在麵前的那碗滿滿的水煮麵。
  發呆。
  很久很久之前,也有一個小小的女孩,她叫薑生,她也像現在的小綿瓜一樣,端著滿滿的一碗水煮麵,大口大口的嚼咽。然後,小小的薑生身邊,是那個叫做涼生的小男孩。
  他對著貪吃的她笑,細瓷一樣的臉上,眉眼彎彎。
  她也對著他笑,粉色的小舌頭舔了舔嘴巴,得隴望蜀地說了一句,哥哥,要是有荷包蛋吃,那該多好啊。
  當時的他,就哭了。
  那是他最心疼的妹妹,他卻不能滿足她想吃一枚荷包蛋的願望。他的眼淚就像晶瑩的水晶,順著他小小的鼻翼,緩緩流下。
  就這樣,隔著多年層層疊疊的時光,落在了我的臉上。
  小綿瓜看了我一眼,看著我默不作聲地流眼淚,她的眼神怯怯,生怕是自己惹我生氣了,就抬起髒兮兮的小手,試圖給我抹眼淚。
  她抱著眼前的大碗,仿佛生怕它被別人拿去一樣,怯怯地問我,姐姐,你怎麽哭了?她見我不回答,就小聲地說,小綿瓜想浩哥哥的時候,也會哭的。小姐姐,你哭也是因為在想你的哥哥嗎?
  金陵走上前,將一張紙巾放到我的手邊,眼睛裏閃過一絲內疚的光芒,她看了看我,欲言又止的模樣,然後就坐到小綿瓜的身旁,問她,小綿瓜,你的爸爸媽媽呢?
  小綿瓜搖搖頭,說,我沒有爸爸媽媽,浩哥哥就是我的小爸爸。
  說到"浩哥哥"的時候,她突然哇--一聲哭了,哭的時候,仍然緊緊抱著那碗水煮麵。我想,她確實是餓壞了,所以生怕任何人搶去她的食物。她一邊哭,一邊吃麵,眼淚鼻涕一起流,嘴巴裏吸著麵條,還哽咽著,她說,浩哥哥前天說給我去買薄餅吃……可是,可是,他卻不見了。
   我聽著小綿瓜的話,心裏酸酸的,我突然很想跟這個和自己年紀相差懸殊的小女孩哭泣,我很想像她那樣眼淚鼻涕流到一起,告訴她,我也有一個叫涼生的哥哥,四年多前,尋找一盆薑花去了……可是,可是他卻再也不肯回來了。就算他見到了薑生,卻再也不當她是妹妹了……
  金陵就用紙巾給小綿瓜擦眼淚和鼻涕,這時,北小武卻將腦袋晃了過來,看著小綿瓜,說,你的浩哥哥不是不見了,是他不要你了!
  北小武本來是逗小綿瓜的,但是小綿瓜卻認了真,臉憋得通紅,一邊哭,一邊說,浩哥哥是迷路了。他不會不要小綿瓜的。你是壞人!你是壞人!
  金陵白了北小武一眼,安慰著小綿瓜說,小綿瓜別哭了,你的浩哥哥不會迷路的。他有嘴巴的,可以問路的,會回來找到你的。
  金陵的話剛說完,小綿瓜想了想,哭得更厲害了。
  金陵焦急地問,你怎麽了?
  小綿瓜就哭,很擔心地看著金陵,說,浩哥哥,浩哥哥不會說話,他沒法問路的……
  小綿瓜的話,讓我的心陡然一緊,她的浩哥哥是個啞巴,所以迷路的時候,沒法問別人回來的路;可是,我的涼生,我的哥哥,他不是啞巴,卻再走失的日子裏,從來沒有問過別人,回來的路。
  今天,在看到他後,我才明白,不是涼生在我的生活中走失了;而是我,從涼生的記憶中,徹底走失了……
  夜裏,北小武就被八寶一個電話給催走了。
  可能是柯小柔告訴了八寶,北小武出來了,他在醫院裏看到北小武包紮傷口了。所以,八寶的電話就直奔了過來,她在電話那頭哭得是天昏地暗,一邊哭一邊說,北小武,你個死豬!你怎麽沒死在裏麵啊?
  北小武就皺著眉頭,說,八寶,你非要粗著嗓子說話嗎?你知道不知道,你這個樣子,特別像個野男人啊?你吼什麽吼,你以為你是山歌教主啊?
  北小武臨走的時候,衝我和金陵笑,他說,你們別想歪了,我今天晚上是無家可歸,我已經好久沒有繳房租了,本來是打算去薑生的小魚山跟著住,可惜啊,她現在跟程大公子決裂了,我也無法享受別墅級待遇了。我今晚隻能投奔八寶了。
  北小武看看我,說,薑生,你別難過了。他指了指自己的傷口對我笑,說,你再皺眉頭真成老太婆了,你武哥為你擔待這點傷的能力還是有的!涼生不在了,我就得保護你!隻是……他說,隻是涼生卻明明在這個城市裏!說到這裏,他有些惱火的表情,說,我下次碰到他,我一定扁死他!開林肯了不起了?我還開QQ呢!
  北小武走後,金陵一直看著我,似乎有很多話,想對我說,但是,最終沒有說出口。
  半夜裏,我和金陵擠在花店隔出來的小床上,我們的中間還擠著剛剛換洗了新衣裳的小綿瓜,以及那隻叫冬菇的蠢貓。
  小綿瓜穿著我的棉衫,大大的,就像穿著裙子一樣。我看著她的樣子,突然想起,很多年前,我穿著程天佑那件大大的T恤衫時的模樣。當時的他,對著我,滿眼玩味的笑,霸道而溫柔的模樣。
  可是,如今,我卻失去了涼生,失去了他。
  金陵歪頭,看了看我,說,薑生,別想心事了,早點睡吧。
  我輕輕地應了聲,哦。而整個人卻陷入了沉思和惶惑之中,我想起那輛車撞向我和小綿瓜的時候,刹住,當時的程天佑居然沒有說什麽,直接擺手要他走。這一點,太不像程天佑的性格了。難道……難道,他本來就是知道的,這輛車裏,坐的就是涼生,我的哥哥!
  也就是說,這麽長的時間裏,我在這座城市裏,每一次為這輛白色林肯車發瘋的奔跑的時候,都不是幻覺!
  他確實是無數次從我的身邊經過,我們就隔著那麽近的距離,卻終究擦肩而過。
  既然,這一切都不是我的幻覺,那麽,那一次我因為追逐那輛白色林肯,被身後馳來的一輛甲殼蟲給撞飛在路邊的時候,很多很多的血從我的身體裏流出,就像泛濫的清水河一樣。在那一刻,我在昏迷處,所看到的那雙憂鬱至極心疼至極的眼睛,看到那張精美的容顏,也一定不是幻覺!他是千真萬確地從車上下來過!千真萬確地緊緊地抱過我!千真萬確地近乎聲嘶力竭地喊我的名字過--薑生!薑生!
  可是,既然這一切都是千真萬確地存在過,那麽,為什麽,今天,你卻那麽漠然地看著我,陌路一般?
  或許,我又在自作多情了;或許,這一切就像天佑所說,都是幻覺。
  我想,我真的該好好地休息了。或許睡著了,當我再醒來的時候,就又回到了四歲那年,沒有悲傷,沒有痛苦,在一個陽光很美的午後,六歲的你來到了我的身邊……那麽涼生,我們就"拉鉤上吊"吧,一起約好,永遠不要長大。永遠我是你的薑生,你是我的涼生;永遠你是涼生哥哥,我是薑生妹妹。
  永遠。
  永遠。
  他是涼生,他是哥哥,可是他卻不肯記得我了
  陸文雋每天都會在傍晚時分,來我的花店,拿一束百合。有幾次,柯小柔在他身邊,一副百無聊賴的模樣。
  金陵在給陸文雋包花的時候,柯小柔就在邊上跟我搭話,他搖頭晃腦地說,哎呀,薑生呀,北小武回來後,八寶那死人就不來找我玩啦,我在醫院裏整天對著那些死病號,整個人都要寂寞得變態了!說著,他就伸著手在我麵前擺弄,大有炫耀他手上新戒指的意味。
  我就眨眨眼睛看看柯小柔,心想,柯小柔姑爺爺,你是不是想讓你的薑生姑奶奶抑鬱症更加厲害啊?但是,我不能這麽說,畢竟,柯小柔除了比較娘娘腔之外,還是一個好同誌的。
  我問陸文雋,你弄這麽多百合,可千萬別放到臥室裏啊,會影響睡眠的。
  說完這話,我突然想起程天佑,他曾經也這麽囑咐過我,說這話的時候,她一臉寵溺的表情。
  陸文雋就笑,說,我確實是將它們放在臥室裏的……
  我吃驚地看了看陸文雋,我說,不會吧?難道沒有人告訴過你嗎?
  陸文雋就笑笑,沒說什麽。離開的時候,他突然在我耳邊說,其實,我隻是想感受一下我的病人失眠的感覺。
  他這句莫名其妙的話,讓我愣了很久。
  陸文雋離開後,金陵摘下袖套,她笑我,說,薑生,你這個心理醫生可真是對你青睞有加啊!體貼又周到。怪不得北小武說,當時,程天佑對你這個心理醫生充滿了戒備。現在看來,真是不得不戒備啊!
  我送聳肩膀,隨你們怎麽說好了。
  金陵看看手表,她說,喂,薑生大小姐,我先去報社了。
  我吐吐舌頭,說,不就是去報社,你怎麽跟中了頭獎似的表情?
  金陵歎氣,說,哎,我還真是中了頭獎了。我現在負責娛樂版塊了。我現在是娛樂編輯娛樂記者。
  我看了看腳下的冬菇,又看了看金陵,我說,你的意思是說,你現在是狗仔隊?
  金陵白了我一眼,說,,你不是嫉妒我這有前途的職業吧。說完,她就笑,說,其實,我也沒想到,就是我們報社,原來這個版塊的那兩女一男,集體私奔了。
  啊?你們報社不僅是新聞勁爆,這同事內部關係更勁爆啊。我極端敬佩地仰視著金陵,心想,你當時怎麽就不加入私奔的行列呢?
  金陵沒看我,招呼了一下冬菇,對我說,三角戀情而已,有那麽勁爆嗎?然後,兩個女的為這個男的,打得日月變色天地無光,後來那個男的也被打進去了……整個報社就是他們三個的戰場。社長一看,雖然你們三個是娛樂編輯娛樂記者,但是你們也不能將自己的私生活搞得這麽娛樂吧?所以就將他們一準兒給開走了。開走那天,他們三個一直從樓上打到樓下,那兩個女的這個“隔空打牛術”那真是水平一流,牛沒打到,隔在中間的那個男人倒被她倆撕打得麵目全非……
  我就笑,我說,金陵啊,你看你都說得吐沫橫飛,你還敢說這個故事不勁爆啊?
  金陵整理一下衣服,笑,說,如果是蘇曼和你為了搶奪程天佑而打得頭破血流的話,倒是很有可能上頭條新聞。不過……她說,不過,薑生,我跟你說個真的很勁爆的新聞。
  什麽?我好奇地看著金陵,兩隻眼睛冒著八卦的火苗。
  金陵說,那個蘇曼最近又有新爆炸新聞了,就是,你知道,很多人傳言,她之所以成為五湖星娛樂的一姐,完全是憑借那個姓周的製片人,哦,就是那個叫周幕的官商。
  我說,這個我知道,不是什麽勁爆的消息了。
  金陵笑,這個當然不勁爆了,勁爆的在後麵。這個周慕勢力強大,而且與程家素日交好,但是最近他貌似犯了事了,極有可能被“雙規”,所以他就“逃”到國外避風頭,名曰是度假去了,實際上,誰都知道,如果真的別人對他的告發成立的話,那麽他就隻能在國外“避難”了。
  我說,這是官員們的常事,不怎麽勁爆,但是可恨!
  金陵說,薑生,你著急什麽啊?勁爆的事情也是有因有果嘛。你想,蘇曼這個昔日的金主周慕已經事發,而且極有可能倒台。所以,蘇曼現在就出現了危機。平時裏,周慕可以為她拿到一切,但是周慕現在都自身難保,所以,蘇曼不得不為自己再找一棵大樹……
  我很機智地看了看金陵,說,你是說,娛樂圈的“潛規則”?我說這話的時候,多少有些幸災樂禍的感覺。並不是我不是一個好人,而是,我確實對蘇曼這個女人有一肚子的怨氣。
  金陵說,是的,潛規則。
  我說,其實這也不夠勁爆啊,她本來不就是被周慕潛規則了嗎?
  金陵說,但是這次潛規則的方式不同,不是她親自上陣。
  啊?我奇怪地看著金陵,這件事情讓我很有興趣,但是,我很不理解,蘇曼不親自上陣,那潛個屁啊!
  金陵說,反正已經有人向媒體私下透氣了,說,蘇曼為了出演某個角色,找了一個小姐,去“慰問”某導演某總監。其實,蘇曼不是不想親自上陣,隻不過她這麽聰明的人,在擔心著,萬一周慕沒事,風頭過去了,她再如此“背叛”周慕,肯定是沒好果子吃。所以,隻有“借雞下蛋”了。
  我一聽,笑,這種方式確實夠新鮮啊。可是,怎麽我整天看《燕南晨報》也沒看到這個爆炸的消息啊?
  金陵說,媒體在等那個報料人手裏拍攝此次“性交易”女主角,也就是那個小姐的相片作證據啊!沒有證據那就是誹謗的。尤其是蘇曼這個難纏的角色。
  我嘿嘿地笑,我說,金陵,你一定要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一定要早日讓你們報社拿到相片啊,我太想看看蘇曼這個混蛋倒黴的樣子啦。
  金陵說,好了,不跟你說了,估計就是相片出來了,也不過是壞了她的名聲而已,反正她也不會在乎名聲的,本來已經是很狼藉了;但是,她作為藝人還是會因此而更紅的!你幸災樂禍個屁啊!我不跟你說了,我要是再不去報社,估計社長就要我加入前麵那兩女一男的“私奔敢死隊”了。
  金陵走後,花店裏也一直沒有客人,我就對著冬菇發呆,冬菇就將屁股對著我,對著整個街道發呆。
  我和冬菇寄居在花店裏的隔房的這些日子,冬菇似乎並不思念小魚山上那座城堡一樣的房子,不時在陽光很好的日子,就像今天這樣,蹲在花店門前,曬著太陽,看著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和他們身邊的狗。
  我發現冬菇最近有些異常,它似乎不喜歡同類的貓,而是喜歡狗。
  每次有客人帶著她們的小絲毛狗來到花店,冬菇就豎著尾巴邁著貓步,故作優雅地從那些狗麵前經過,那些狗可不認為它很帥,就衝它齜牙咧嘴,冬菇就被它們追的雞飛狗跳。
  北小武說,你家的冬菇,八成是繼你這個草根女青年患上抑鬱症後,也患上了假象症,他可能不認為自己是貓,它肯定認為自己是一隻狗!
  八寶就在旁邊添油加醋,她說,那薑生姐,你不得讓冬菇學門外語嗎?萬一它真的當自己是狗了,又聽不懂狗語,會不會像你一樣抑鬱了呢?
  八寶這句話我越想越不是滋味,感覺就好像是,我和冬菇一樣,把自己當成另一種物種了,然後因為融不進別人的集體,才給抑鬱了的。
  很多時候,有北小武和八寶的日子,我是不寂寞的。
  盡管,我仍會發呆,仍會想起那天,差點撞傷我和小綿瓜的那輛白色林肯,以及車窗緩緩落下之後,那個年輕男子清奇而標誌的眉眼。
  他是涼生,他是哥哥,可是他卻不肯記得我了。
  還是,我真的認錯了人……
  天下間,有眉眼相似的男子,比如涼生與天佑;難道,天下間,還有眉眼一模一樣的男子嗎?
  一模一樣的,還有他的聲音。
  就是這種在那天冷漠至極的聲音,曾經溫柔地喚過我薑生,喚過我妹妹,也曾經在夢裏低低的夢囈:哥哥會讓你永遠吃上紅燒肉的……也曾經為我的受傷而痛苦的嘶喊,薑生!薑生!
  薑生!
  薑生!
  就在我陷入思念的時候,八寶和北小武衝了進來,他們大呼大叫著我的名字,八寶一把抓住我說,薑生,小綿瓜被人偷走了!
  啊?!我吃驚地看著八寶,確定她說的是,小綿瓜這個女孩子被“偷”走了,而不是她買的小綿瓜這種瓜被人偷走了。
  北小武拉開八寶,說,薑生,別聽八寶大驚小怪的。是小綿瓜跟著那個小男孩走了。
  八寶就橫了北小武一眼,然後又撈起我的胳膊抓著,她說,薑生哎,你看,小綿瓜才六歲,就會跟著男孩子私奔了,你以後就別說我早熟了。
  我不看八寶,徑直問北小武,你確定小綿瓜不是被壞人給領走了?
  北小武說,應該是她的浩哥哥。你想,像他們這些流浪的小孩,防備心理那麽強,這幾天,我們對她這麽好,她也沒跟我們說多少話。而今天,小綿瓜會乖乖地跟著那個男孩子走,肯定是她的浩哥哥。
  我點點頭,稍稍放下了心。
  我發誓,我一定要將涼生帶回到你身邊的
  夜裏,北小武和八寶在花店旁邊的大排檔喝的酩酊大醉。喝醉了的北小武就對著天空發呆,發夠了呆,就嚎啕大哭。
  八寶看著北小武T-恤上小九的畫像就吃醋就生氣,她把一瓶啤酒倒在北小武頭上,她說,你這個沒種的豬!你有本事就去找到小九!沒本事你就對著八寶幹嚎吧!
  北小武也隨手將一瓶啤酒倒在八寶腦袋上,他說,八寶,你有種,你就不要喜歡我!你沒種,你就在這裏給小九當代替品吧!
  北小武的這句“代替品”令八寶萬分不爽,兩個人就直接在大街上火拚起來,能砸的碗和碟子全砸了,砸了之後,就掀桌子。
  他們在外麵砸,我就在花店裏肉疼。要知道,這飯錢可是我出,這賠償費自然也是我出。
  因為北小武和八寶,這個大排檔的老板爹對我是特別的好,可不是嗎?通過他們兩個的折騰,我幾乎將整個大排檔的桌子椅子碗筷碟子給換成了全新。老板爹一邊用我的賠款換新器具,一邊對我說,以後讓你那兩個朋友常來玩啊。
  過了好一段時間,八寶和北小武折騰夠了,又醉醺醺地進花店裏來,折騰我的冬菇,我出門給他們付餐費以及賠償費,冬菇在花店裏叫得淒厲無比,我知道,極有可能,此時八寶正在扯著冬菇的貓屁股,北小武扯著冬菇的貓腦袋,兩個人玩拔河呢。
  我付錢之後,又再跟大排檔的老板賠不是。這個時候,北小武從花店的玻璃門裏,看著我謙卑的笑容,臉上突然有了很深的落寞之情。
  我離開大排檔的時候,北小武正從花店裏走出來。
  夜風刮起了他的T-恤,T-恤上,還是那個叫做小九的女孩孤單而冷漠的臉龐。我抬頭,看看北小武,我說,你這是走台步呢?
  北小武不說話,嗓子裏有著濃重的喘息聲,壓抑著濃重的哭意,濃濃的勁酒味道遊走在她的呼吸中,他看著我,漂亮的眼睛裏閃過了濃濃的憐惜和心疼。那種哥哥對妹妹的心疼。
  月亮之下,有些醉意的北小武緩緩伸出手,將我拉入懷裏,緊緊的擁住,什麽話也不說。
  我愣在了他的懷裏。
  可是,我能理解這個擁抱的。就好像很小的時候,涼生被那些壞少年欺負之後,我抱著涼生的傷口哭,傷心地哭泣,小小的北小武也這樣擁抱過小小的薑生,隻不過,那時,是三個小孩擁抱在一起。
  而不是現在,隻有滿心傷痕的北小武,擁抱著滿心傷痕的薑生。
  北小武在醉意濃重的時候,突然哭了,他說,薑生,對不起,我沒用,我保護不好你!這個世界上,有兩個女孩,我都想讓她們幸福,一個是我喜歡的小九,一個是你薑生。我保護不了小九,我心愛的女孩,讓她流浪在陌生的城市!我不能再連你也保護不了,保護不了我從小一起長大的妹妹。
  說到這裏,他抱得我更緊了,他說,薑生,我發誓,我從今天起,一定保護好你!我就是混黑社會也要保護好你!還有,我發誓,我一定要將涼生帶回到你身邊的!我發誓!
  我也發誓,北小武,如果你再不把薑生放開的話,我就要放狗了!程天佑的聲音在我的身後響起,陰森森的,大有一種陰魂不散的味道。
  我回頭,果真是這個男子,他黑著臉,黝黑的眼眸中閃著不悅和憤怒的火焰,掠過北小武的臉,而他的手邊正牽著三條狼狗,伸著長長的舌頭,一副躍躍欲試的表情。
  北小武將我拉到身後,看著程天佑,冷冷地說,你不是以前養狼嗎?現在怎麽養狗了?這麽沒品味!
  程天佑沒看北小武,而是眼睛一直盯著我,一副要將我碎屍萬段的表情,他說,你多大了?還需要別人抱?你知道不知道羞恥?
  我本開看到他就有一肚子氣,現在聽他說話,更是一肚子氣,我說,要你管了?你算老幾?你幹嘛大半夜不睡覺,在我花店門口轉悠?你有病啊?
  程天佑冷笑,說,我到你花店門口轉悠?你少自作多情了!薑生薑大小姐!我不過是出來遛狗!還有,我不算老幾,隻不過很不幸,我從今天起,成了這條街道的協管員啦。所以,我要管製那些不文明的行為!
  啊?北小武驚呼了一聲,你有錢有勢有女人,你幹嘛來這條街做協管員?你腦子有病啊?
  程天佑狠狠瞪了北小武一眼,說,個人愛好。你管得著嗎?
  北小武看了看程天佑,又看了看我,沉思了一會兒,似乎發現了什麽似的,說,我不在這裏做燈泡,你們要吵架,你們自便。
  說完,就鑽進花店,一把將同樣醉醺醺的八寶給拉了出來,大搖大擺地離開了。
  北小武一走,我突然覺得勢單力薄,我心想,北小武一定是被這三隻大狼狗給嚇壞了,所以,這個混球也忘記要保護我的誓言了,直接拍屁股走人。我靠,他還真是不忘本,還真是很具有魏家坪小孩那種很小人的氣質嘛!
  我看了看程天佑那三條大狼狗,有些怕怕,心想,自己萬一被這個混蛋給放狗咬死了的話,不久沒機會看蘇曼爆“性醜聞”了嗎?好在這個時候,冬菇已經躥到了我的腳邊,貓著腰,弓著背,看著程天佑手裏那三條狼狗。
  就這樣,我“牽”著冬菇,同程天佑牽著三條狼狗,在月亮下對恃著。
  程天佑看了我一眼,很冷漠的表情,說,有傷風化!舉止輕浮!你!十惡不赦!
  我一想,靠,用冬菇跟你拚狼狗我拚不過,跟你拚成語我還拚不過嗎?所以,我也瞪著他,我說,多管閑事!腦子有病!你!狗拿耗子!
  程天佑看著我,拽了拽那三隻開始對著冬菇狂吠不已的狼犬,說,好,我是狗!你是耗子嗎,薑生小姐?
  我眉頭皺起,看了看冬菇,有些擔心那些狗傷害到它,然後,指著程天佑罵,我說,你奶奶的才是耗子呢!你是耗子尾巴老鼠精!
  程天佑看了看我為冬菇緊張的模樣,不覺嘴角泛起一絲玩味的笑,眼睛裏閃過一絲邪氣的光芒,他說,薑生,你快承認你是耗子!否則的話,他輕輕地笑,眼底沉積著幾許得意,他拽了拽那三隻狂吠的狼狗,說,否則的話,我就放狗咬冬菇的屁股!
  我一聽,幾乎口吐白沫,我說,程天佑,你是小人!
  程天佑點點頭,他說,我是小人!那麽薑生,你快說,你是耗子!否則的話,我就數一二三了……
  他說話的時候,故意斜眼打量著我氣急敗壞的模樣,他說,薑生,你說,它們要是咬錯了地方,咬到了冬菇的腦袋,你可別恨我。說完,他就念道:一。
  我一看他這麽無賴,就想抱起冬菇跑回花店,結果,程天佑這個小人,喊“一”的時候,已經放開了那些狼狗……
  當他看著我抱起冬菇的時候,那些狼狗已經衝我奔去,他就氣急敗壞地衝我喊,說,該死!你快放開冬菇!快放開!他說完這話,整個人也向著我奔了過來,唯恐那些狼狗為了咬冬菇,將我咬傷。
  可是,去你奶奶的程天佑吧!你薑生奶奶認識你真是倒了八輩子黴!當天夜裏,我差點葬身在程天佑那三條狼狗嘴巴裏。
  它們將我撲倒在地的時候,冬菇這個混球就“棄主而逃”,很輕盈地從我臉上踩了過去,那三隻狗一看冬菇跑了,也四隻爪子踩過我的臉,追著冬菇繼續跑,其中還有一隻特別隨程天佑,特別記仇,離開時還不忘在我的屁股上咬一口。這一口,直接將我送到了醫院裏。
  陸醫生,握女病人的胳膊,是你的職責之外的事情吧
  我真不知道是不是該特別紀念一下這個日子,我第一次被狗咬的日子。程天佑真是好人,他總能給我出其不意的“驚喜”,連拋棄了我後,都不忘給我送禮物。
  他將我送進醫院後,在急診處遇到了陸文雋。
  陸文雋看了看我被血染後的褲子,很詫異地看著程天佑,估計當時八寶給我塞避孕套方便我去見程天佑的情景給他的震撼太深刻了。所以,他目瞪口呆地看著我和程天佑。
  程天佑看都沒看他一眼,就直接撈起一個護士,說,她被狗咬傷了,趕緊找大夫啊!
  幾個護士將我推進治療室後。
  陸文雋的臉色輕輕緩和了一下,仿佛基於確定什麽似的,他問程天佑,薑生是被狗咬的?
  程天佑一臉焦急地望著被推入治療室的我,衝陸文雋點點頭,是的,是我不小心。
  我在他懷裏疼得呲牙咧嘴,我心想,“是的”,是狗咬的,怎麽又成了“是我不小心”?你是狗嗎?
  陸文雋輕輕點點頭,笑笑,仿佛為自己剛才那不懷好意的念頭自嘲一般,他說,那我去看看,薑生打了狂犬疫苗後,傷口怕是需要縫合。
  程天佑一把抓住陸文雋,他說,你是心理醫生,不是外科醫生,縫合也不需要你!
  陸文雋看了看程天佑,說,我是心理醫生,但是心理醫生不過是我的一個個人愛好,我的專職是外科醫生。你別忘記當年涼生的手指還是我給接上的!說完,整個人就奔向了治療室。
  程天佑一聽,萬分抓狂,他跟在陸文雋身後,大聲直嚷,他說,喂,喂,喂,我不要男醫生,我要女醫生!
  陸文雋回頭看了看程天佑一眼,說,很不幸地告訴你,程先生,你的美好願望本醫院可能無法給你兌現!首先這裏,隻有男醫生!而且現在值班的,隻有我這麽一個男醫生!你現在有三個選擇,第一,轉院,自私地看著你喜歡的人疼痛不止!第二,等明天早晨別的醫生上班。第三,別打擾我的工作!
  陸文雋大概是第一個如此趾高氣昂同程天佑叫板的男子,所以,程天佑的眼裏閃過要殺人的神情。但是他卻無法選擇,隻能跟在陸文雋屁股後。他打算跟著陸文雋進入治療室的時候,陸文雋哐——一聲,將門給關上了。
  程天佑就在門外,狠狠地踱步。
  陸文雋給我檢查傷口的時候,我直想撞死算了。
  我恨恨地想,程天佑,你們家那是些什麽狗?它就是咬我的腦袋,我也認了,為什麽要咬我的屁股啊。想到這裏,我恨死了程天佑。
  他輕輕摘下口罩,眉頭微微皺著,說,薑生,別亂動。我不想給你用針縫,我擔心會留下傷疤的。
  我忍著疼,將臉埋在枕頭上,我說,留下傷疤就留下吧,反正又沒人看到。說完這話,我又萬分後悔了,這話是不是也說的太曖昧了?
  陸文雋用消毒水給我消毒,笑,你怎麽知道沒人看到呢?他說這話的時候,一本正經的模樣,就好像在分析病例一般,極專業的表情。
  他給我擦藥的時候,小指不經意劃過了我的皮膚,指肚的溫暖瞬間傳入我的身體,我一緊張,整個人僵了一下。
  他看了看我,說,薑生,是不是弄疼你了?
  我搖搖頭,有些結巴地說,沒,沒呢。然後,整個臉就埋在了枕頭裏,不再抬起,隻是在不停地發熱發燙。
  陸文雋似乎意識到了什麽,他輕輕拉起潔白的被單,溫柔地覆蓋住了我光潔的雙腿。他說,薑生,我是醫生。
  我抱著枕頭,不肯將臉露出來,心裏念叨著,你是醫生你也是男醫生啊。
  陸文雋給我包紮好傷口後,看著我,說,薑生,你抬抬頭吧,別趴著了。在傷口好之前,你睡覺的時候,恐怕都要趴著了;那時候有你趴的。他說這話的時候,聲音意外的溫柔。
  我剛要起身,才發現自己的褲子已經褪到腳邊,我隻好翻白眼,緊緊扯著那床潔白的白床單。
  陸文雋將臉別開,他說,好了,薑生,我不看了。
  我臉通紅,小聲嘟噥著,反正該看的你都看了,也該看夠了吧?我一邊嘟噥一邊忍著疼痛整理褲子。
  陸文雋聽我這麽埋怨,就惡作劇地轉頭,說,你要這麽說,我還真沒看夠了!
  啊!我一看陸文雋轉頭,就尖聲大叫著跳開,因為跳動扯動了傷口,傷口的疼痛讓我尖叫得更忘情。陸文雋也沒想到我還沒整理好衣服,他見我亂跳,生怕我的傷口加劇,就一步拽著我的胳膊,試圖讓我冷靜。
  在門外的程天佑被我的尖叫聲給嚇壞了,直接踹門闖了進來。
  當時的我,一隻手抓著褲子,另一隻胳膊被陸文雋抓在手裏。而陸文雋本是好心的搭手,在這種情形下,卻像一個強暴少女的色狼。
  程天佑的臉色瞬間變得更難看了,他一把將我從陸文雋手裏撈了過來,眼神淩厲,說,陸醫生,握女病人的胳膊,是你的職責之外的事情吧?
  陸文雋看了看程天佑,知道自己對他解釋不清,隻好,聳聳肩,轉頭對我說,薑生,注意身體,不能吃辛辣,不能吃腥。他說,等明天我找個時間,將藥給你帶過去,你就不必在這裏等了。
  說完,看了看程天佑,不置一言,就走了。
  程天佑看著陸文雋離開,看看我,說,他這是什麽意思?當著我的麵和你眉目傳情嗎?
  我一邊護著傷口一邊說,怎麽?不可以嗎?你臉上寫著什麽規定,不允許男女青年在你麵前談情說愛嗎?
  說完,我就一瘸一拐地向樓下走去,我不知道我這個身著屁股上破著洞的褲子的造型在程天佑眼裏是不是萬分的滑稽可笑。
  聽說,冬菇大戰三狗了?靠,這不是三英戰呂布嘛
  回到花店的時候,冬菇正端坐在門前,一副凱旋將軍的模樣;三條大狼狗也正匍匐在地上,喘著粗氣。
  大排檔的老板一見我回來,忙不迭地跑上來,唾沫亂飛地對我表揚冬菇的超貓戰鬥力——如何的“淩波微步”將那三隻狗弄得頭暈轉向;又是如何的“九陰白骨爪”將那三隻狼狗給抓破了鼻子;又是如何“飛簷走壁”和“黑貓掏心”並用,將這三隻狼狗弄得疲憊不堪而沒了力氣……
  後來,我將這個事情告訴了金陵,我說我們家冬菇出息了,直接廢了程天佑家的三條狗。
  金陵可能正在忙編錄文章,所以,她嗯嗯啊啊地應著聲,聽我一個人的演講,半天後,她突然想起了什麽似的,問我,程天佑又去惹你幹嗎?你們不是分開了嗎?他不是說你誣陷天恩麽?
  我說,就是分開了啊。他不是來找我,他是遛狗,不小心看到了我影響市容,有傷風化。所以,就放狗咬我以示教化。奶奶的,我被狗給咬慘了。
  金陵說,你沒事吧?
  我說,沒事,沒事。就是程天佑禍害得我差點跟陸文雋坦誠相見了。
  金陵一聽,很興奮,她說,哇,這麽刺激,這麽勁爆啊!你和陸文雋“差哪點”就坦誠相見了啊?快說來聽聽,快點,我需要靈感,需要刺激!
  我說,金陵,你真是小人,你比當年的小九還小人!
  金陵笑笑,說,小九可比我幸福多了,至少她有北小武這個傻瓜一直惦記她。不過,薑生,我還真想聽聽,程天佑是怎麽當了你和陸文雋的“媒人”的。
  我說,你胡說什麽啊?
  金陵就笑,說,哪裏胡說了,你看看,是你自己說的,你差點和陸文雋坦誠相見,那都要坦誠相見了,不就隻有是夫妻洞房才能有的待遇嘛,程天佑不是媒人又是什麽呢。說實在的,薑生,你可以考慮一下,和陸文雋發展發展。程天佑這個男人,好則好矣,隻是……金陵說到這裏,就沒說下去了。最後她突然笑笑,說,薑生,程天佑果真是放不下你。
  剛掛斷金陵的電話不久,我正在看陸文雋給我帶來的那些止疼藥和消炎藥的說明書的時候,北小武的電話就打進來了,他說,薑生啊,人窮啊,打電話都不舍得啊。不過剛才聽金陵說,你們家冬菇大戰三狗了?靠,這不是三英戰呂布嘛。為了英勇的冬菇,我就豁出這電話費去了!最後,他說,不多說了,薑生,我要出去流浪一段時間去了,你要是想我了,就給我打電話。當然了,我的手機給你通完話後,鐵定就欠費了。你要記得給我繳費啊,否則,你想我也是白想了,也聽不到我的聲音了……就在這時,他的電話就斷了。
  我重新撥過去,隻聽到,您所撥的電話已停機……
  我心想,北小武,你奶奶的真實神機妙算!
  我又想,北小武之所以知道這個消息,肯定是金陵告訴他的。金陵這個八卦女,有這八卦精神,趕快把蘇曼找小姐替自己委身導演、以換取角色的性醜聞給爆出來啊!
  就這樣,在我被狗咬傷的這些日子裏,北小武去流浪去了,金陵在拚命地為自己的娛樂八卦事業而工作著,沒有人來關心我。
  八寶倒是有來過,不過每次餓死鬼一般在我這裏胡吃海喝;然後就跟我抱怨北小武的不辭而別;再然後就是和冬菇一起玩耍;再再再然後,就是看各類娛樂周刊,同我抒發她的偉大夢想。
  她指著蘇曼的相片對我說,薑生姐,你相信不,不久之後,我就是最耀眼的天後巨星了!
  我一邊包花一邊應承著她的話,我說,是的,是的,不久之後,你就是“天猴巨猩”了。然後,我心想,你吃那麽多,能不“巨”嗎?
  相較於以上三位“朋友”的行徑,我的頭號仇家程天佑程大公子的行為就可愛多了。
  那天,他將我從醫院裏帶回來,看了看我住的小窩,就說,要不,你到我的住處去吧,我照顧你。
  我白了他一眼,說,這麽好心?有企圖吧?
  他就臉色平靜地說,我是在為我的愛犬還債,我不在乎對方是誰,被咬的人是誰,我隻在乎是不是我的狗咬的,所以,我讓你去我家,隻是為了替我的狗補償一下你。
  我撇撇嘴。
  程天佑出門的時候,看了看那三條惹事的狗,問我,薑生,哪一條咬的你?那三條狗就乖乖地坐在程天佑身邊,一並望著我。
  我問他,你要幹嗎?
  程天佑純黑色的眼睛裏閃過一絲不悅的光芒,似乎極度不滿我的刨根問底,他說,我隻是想知道,是哪條咬了你?我要宰了它行不行啊?
  啊?你瘋了。我皺著眉頭看著程天佑。
  程天佑白了我一眼,眼神清冷,他說,薑生,你可別認為,我要宰掉它是因為你啊,我不過是擔心將來我結婚了,有了漂亮的妻子,又有了漂亮的兒子,它會傷害我的寶貝妻子和寶貝兒子!你不過就是一實驗品罷了!
  我氣鼓鼓地看著他,說,那你幹脆將這三條狗都人道毀滅了算了!
  程天佑的嘴角勾起一絲笑,他說,好主意!薑生,你真聰明啊!我怎麽就沒想到!
  啊?你不會真的要下毒手吧?我緊張地看著程天佑。
  他斜了我一眼,說,怎麽,難道你想讓這些狗再傷害我可愛的兒子妻子嗎?你這個女人,真惡毒!
  我就呆在原地看著程天佑指責我“惡毒”。我想,真是大千世界無奇不有,這個男人先是將我掃地出門,後又放惡狗咬傷我,現在,卻在這裏指責我“惡毒”!這還有天理嗎?
  我看了他半天後,我說,程天佑程大公子,你可以走了。你還要去照顧你那可憐的弟弟,我也要休息了。還有,我跟你說,你未來的妻子兒子也未必多可愛,你千萬別傷害你的狗,否則,我永遠也不要見到你!
  程天佑就在一邊冷笑,你永遠也不要見我?我還永遠不想見你呢!不過是遛狗,都遛不清閑,碰到你這樣的無賴在這裏開花店!
  最後,他見我落下了防盜門關了燈後,才不甘心地離開。
  那天晚上,我就在想,程天佑怎麽這麽針對我啊?還放狗咬我!他是不是真的非常恨我,恨我“誣陷”天恩;恨我“挑撥”他們的兄弟情誼;更狠我說過的那句話——我不愛你,我回來是為了“報複”你曾經對涼生的傷害的!
  想到涼生,我的眼睛微微酸澀,滿心難受,我突然很想給未央打電話,我想問問她,這一切,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兒!
  可是,我最終沒有。
  因為她若是知道,早該告訴我了;既然沒有告訴我,那就是隱瞞;若是隱瞞,自然會隱瞞到底。
  更何況,她未必知道,甚至未必知道涼生就在這個城市裏。
  但是,你有沒有想到過,程天佑,他是人,不是神
  陸文雋再次給我送藥的時候,我招呼了他一聲,就埋頭花叢。不知道為什麽,自從他給我包紮了傷口之後,我對這個春天一樣溫柔幹淨的男子,突然開始躲閃。
  他見我沉默,就走到我麵前說,薑生,你怎麽了?
  我抬頭看看他,笑,沒什麽啊。隻是最近花店很忙……
  陸文雋看了看我,似乎想起了什麽,他說,薑生,我聽柯小柔說,你最近看到你哥哥涼生了。當然,這也是柯小柔從八寶那裏得知的,當然啦,八寶是從北小武那裏得知的。
  他一提涼生這個名字,我的心就顫顫地疼。我說,是的,我見到了,可是,他卻不記得我了。說完這話,我幾乎哭出了聲音。
  陸文雋的手輕輕放到我的肩膀上,他說,薑生,你別難過了,你若難過,我的心也不好受。說完,他直直地看著我,眼睛之中盛滿了純春水一樣的溫柔。
  我仰著臉,看著他,看著他溫柔的瞳孔中關切的目光,低下頭。是的,我也不想這樣。
  陸文雋說,薑生,明晚我要帶你去參加程家的私人聚會,你好好休息一下,明天晚上來接你。
  啊?我遲疑地看著他,雖然他跟我說過這個問題,但是,我還是沒有想好到底要不要去。
  陸文雋看我為難的樣子,就笑,說,你害怕看到程天佑?
  我搖搖頭,又點點頭,最後又搖搖頭。
  陸文雋更好奇地看著我,說,我隻是想讓你的心情更開朗一些,多認識一些朋友,更重要的是,你要讓程天佑看到,你是幸福的。沒有了他,你依舊可以過得很好。所以,必須開朗起來。你是我的病人,我就要對你負責。
  我說,你讓我想想吧。另外,我不需要對程天佑或者別的人證明什麽,我過得好不好,快樂不快樂,隻有我的心知道。
  陸文雋說,那好,我等你消息。
  說到這裏,他似乎又想起了什麽似的。他說,薑生,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就是,你哥哥,涼生,可能並沒有失憶。
  你說什麽?我吃驚地看著陸文雋。
  陸文雋說,當然,這可能隻是我的猜測,但是我覺得,你哥哥並沒有失憶。他曾是我的病人,我想我應該了解他的病情。因為涼生在做手指接合手術時,曾一遍一遍地呼喚過你的名字:薑生。說他失憶了,可能隻是程家的一個障眼法,他們不會願意你和涼生有什麽超乎兄妹的感情,然後導致他們程家蒙羞。所以,在四年前,他們做了這樣的戲。隻是為了讓你安靜地離開涼生;同樣,你的哥哥,涼生,之所以肯這樣,我想,他一定是不願意看到你繼續在這種無望的感情漩渦之中繼續掙紮了。而且,那個時候,你的身邊有程天佑這麽優秀的男子。或許,涼生就想,程天佑會替他照顧你、愛護你、守護你一輩子的。所以,為了讓你幸福,也為了自己能從這種無望的感情中逃離出來,他就選擇了遵從程家的意願,失去了記憶……
  我不敢相信地看著陸文雋,呼吸急劇起伏,雖然,這麽多年,我如此猜測過,如此認為過,但是這樣的猜測和認為,從陸文雋的口中說出,還是讓我愣在了原地。
  陸文雋說,薑生,這一切,隻是我這麽長時間,將發生的這些事情放到一起分析出來的一個猜測。尤其我知道了你們看到了涼生,他就在這個城市裏之後,這個想法就越來越強烈。
  我看著他,嘴唇顫抖著,我抓著陸文雋的胳膊,說,你的意思是不是,很有可能,涼生也並沒有失蹤。隻是程家人將他藏起來了,不想我們再見麵。
  陸文雋沉思了一下,說,不無可能。不過這件事情,你最好問問程天佑。我想,最不願意讓你見到涼生的人,應該是他。
  程天佑?我看著陸文雋,突然想起,那天,那輛白色林肯差點撞傷我之後,程天佑很奇怪地沒有對車的主人興師問罪,而是讓他走。
  難道,那個時候,他就知道,這輛車裏麵坐的就是涼生嗎?!
  想到這裏,我的腦袋轟——地亂成了一團。程天佑一直在騙我?他一直在騙我?他就這麽眼睜睜看著我為此痛苦!為此難過!為此夜夜難寐!
  陸文雋說,薑生,你別想太多了。可能我不該告訴你這些,但是我真的不願意你在難過了。因為,他深深地歎了一口氣,眼睛裏抖動起一片淡淡地霧氣。
  我仰起臉,說,我要去找程天佑!我要讓他把涼生還給我!
  陸文雋一把抓住我,他說,薑生,你冷靜!這不過是我們的猜測!你若真的這麽去問程天佑的話!如果我們猜測錯了的話,你會傷透他的心的!就算我們猜對了,他也未必會承認,說不定會將涼生更隱蔽地藏起來的!
  當時的我,萬分激動,拚命從陸文雋懷裏掙脫,根本聽不到他的勸說,我說,你放開我!我要去找程天佑!我要讓他把涼生還給我!
  我把涼生還給你?!
  這是,花店的門被重重地推開了,程天佑站在了門口,他的嘴唇緊緊地閉著,眉頭緊緊地鎖著,漂亮的眼睛碎冰一樣的冷冽,仿佛盛滿了數不清的怨恨一樣,直直地看著我,他一字一頓地說,你要我把涼生還給你?
  陸文雋看了看程天佑,遲疑了一下,說,你都聽到了?你剛才在偷聽我們說話!
  程天佑一把推開陸文雋,又一把將我撈到懷裏,他的眼中冒著熊熊的火,一副要殺了陸文雋的表情,說,偷聽?是的,我偷聽你們這兩隻高智商的豬的話,我不可原諒!我不該關心我的女人,不該放心不下她的傷,天天在這個花店前像個白癡一樣轉來轉去!不該這麽不巧地看到一個男人對她無事獻殷勤,不該聽他們隨意的猜測!就將我給定罪了!
  然後,他回頭看著我,淩厲的眼神中藏匿著累累的傷痕,他說,薑生!薑生!你看看我!你看看我!一個涼生就讓你魂不守舍成這個樣子嗎?就可以讓你毫無理由、毫無證據地懷疑我嗎?你被我的狗咬傷了,我不比你可敬的心理醫生心疼的少!到了現在,我如此卑微地希望你喜歡我。因為喜歡你,因為放不下你,我明明知道你心裏沒有我,明明知道你是為了涼生而回到我身邊的,可是我卻這麽沒種的選擇留在你麵前!是的,前麵的日子,我離開了你!但是,但是,這些日子,難道我的出現,你就沒有一點感知嗎?沒有感知我是放不下你的,我是為你而來的嗎!
  我傻傻地看著程天佑,包括一邊的陸文雋也愣住了。我從來沒敢想象,像程天佑這樣的男子,還會喜歡一個人,喜歡得這麽千回百轉!
  程天佑見我在發呆,一把將我扛在肩上,他說,薑生,就是你的涼生有千般好!我有千般不是!你也不該這麽對我熟視無睹!他說,從今天起,從此刻起,我不管你怎樣,不管你是不是為了報複我而來的,我隻要,要,你和我,在一起!我知道,你是喜歡我的!
  我在他的肩上,拚命的揮拳頭,我說,你放下我,放下我!
  陸文雋在我身後緩緩地說,他說,程先生,你是不是也該尊重一下薑生本人的感受呢?你是優秀,你是多金,你是迷倒了天下女人,但是,薑生她喜歡你嗎?她說過她要和你在一起嗎?她是人,不是被你隨意囚禁的動物!
  程天佑的脊背微微一僵,轉身,將我放下。他看著陸文雋,冷冷地說,那我就讓她告訴你,她願不願意和我在一起。
  說完,他目光灼灼地看著我,眼睛裏依稀是期冀甚至是卑微的渴盼。
  隻是,當時的我,大腦已經不能思考。我滿腦子裏隻有這麽一條訊息,那就是,涼生可能沒有失憶,甚至,他可能沒有走失!所以,我忽視了這個男人最卑微的希求,所以,我忽視了自己是多麽的喜歡他,多麽的不舍得他。
  我隻是滿目空洞的看著地麵,滿腦子都是涼生的臉,涼生的眉毛,涼生的眼!很久之後,我想起這一天,總會滿眼淚水,如果當時的我足夠堅強,足夠冷靜,一定不會讓程天佑那麽寒心地離去。
  當時,他和陸文雋都在等待著我的回答,我卻最終沒有回答他的問題,或者說,我根本就沒在意過他說過什麽,我就緩緩地蹲在了地上,放聲哭泣,我說,我要找涼生,我要找到我的哥哥。
  就在那一瞬間,程天佑的身體微微一震。我如此的回答,比“我根本不愛你”這樣的話,還要殘忍地傷害了他。
  那一天,在陸文雋麵前,我毫無大腦的淩遲了程天佑最後的尊嚴。
  他看著我,不敢相信地看著我,嘴角微微垂下,深深絕望的唇紋,他突然明白,或者,他的感覺是對的,我是愛他的。但是對他的這種喜歡這種愛,在觸碰到涼生這個名字的時候,就會變得一文不值!
  陸文雋回望著他,嘴角蕩開一絲細微的不屑。
  程天佑笑了笑,仰了仰臉,咬了咬嘴唇,雙手不停的交叉著,最終攤開,他的臉上,再次蕩起一個味道苦澀的弧,他低頭,又抬頭,看了看我,說,OK,OK。
  他一連說了兩個OK,便再也說不出任何的話來。
  最後,轉身,離開了花店。
  那時的我,真的傻得可以,真的認為一個人的心,可以反複的包容,可以反複的承受累累傷痕。但是,我忘記了,人是會累的。
  當我們的愛情累了,就會停止了愛的旅途。
  親愛的,不是我不愛了,不是我忘記了,隻是,我的愛,累了,倦了,疲憊了。
  那天晚上,我靠在金陵的肩上,反複惦念著程天佑離去時,滿眼傷痕的目光。金陵抬頭看著天上的星星,歎氣,她說,薑生,你有沒有想過,其實,除了天恩的原因之外,程天佑,也是你一步一步逼走的。你把他想得太堅強了。所以,你就肆無忌憚地將你因涼生而有的痛苦放大在他的麵前。但是,你有沒有想到過,程天佑,他是人,不是神。
  而且……她輕輕地歎了一口氣,遲疑了一下,說,而且,就算那天,那個人就是涼生!就算他沒有失憶!你們之間還能有任何的希望嗎?你不要忘記,你們是兄妹。從你們出生在這個世界上開始,就注定了:你們是最親的人,但也是永遠不可能在一起的人。
  她說,薑生,你別傻了。
  那些相片上的女子,分明是小九的眉眼
  第二天早上,我起床,想去買份早餐,順便買一份報紙。
  陸文雋的電話打了進來,話語暖暖,問我昨夜的睡眠如何。他說,薑生,昨天,或者我們不該如此猜測程家,更不該如此猜測程天佑。我很抱歉,讓你們的關係變成這樣。
  我笑笑,其實,我們的關係早已經那樣了,與你無關的。我知道,你是關心我和涼生,才說的。
  陸文雋沉默了一會兒,他說,薑生,那今天晚上程家的聚會……
  我搖搖頭,說,我應該是程天佑最不歡迎的客人,我沒有必要去找臉色看的。
  陸文雋就很淡地笑笑,他說,也好,你好好休息。或者晚上我陪你到處走走。然後他又沉默了一下,仿佛自言自語一般,念念,涼生既然又出現在這個城市裏,那麽會不會回到程家。哦,不會的,程家的人有心對你隱藏他的存在,就不會讓他出現在這個聚會上。不過,也不對啊,他們根本不知道,你會去這個聚會……
  陸文雋本是自言自語的話,卻在我心裏炸出了驚雷。我立刻說,好的,我晚上去!
  陸文雋遲疑了一下,他說,薑生,我怕你不想看到程天佑的。
  我說,沒關係的,我看不見他的,而且,他也看不見我的。他眼睛裏隻有寧信和程天恩的,沒有我的。
  陸文雋說,恩,那好。散散心,希望你能快樂一些,我晚上來接你。
  我說,好的。我先去買報紙和早餐。早餐得買兩份,八寶要來的。說到這裏,我又對陸文雋說,我說,你就不能讓柯小柔管教一下八寶啊,整天渾渾噩噩的,她才十六歲呢。
  陸文雋淡淡地笑,很耐心地聽我抱怨。
  如果是程天佑,他一定會說,哎呀,薑生,你肯定是痛恨八寶吃你的早餐,才這樣記恨她,背地裏說她的小話!
  掛斷電話後,我就滿心想著今晚這個可能會有涼生出現的程家聚會。肚子咕嚕咕嚕叫的時候,我才想起,對呀,得買早餐和報紙了。
  離開小魚山的住所之後,我沒有訂任何的報紙。所以,看報紙的時候,隻能去報亭買。
  每次,買報紙的時候,冬菇都會跟在我的身後,洋洋得意的表情。我一度很想將它訓練成世界上第一隻為主人扛報紙的貓,當然,願望總是美好的,可是實現起來,卻很困難。
  我承認,冬菇是一隻很智慧的貓,遺憾的是,我不是一個很智慧的主人。所以,我一直沒將冬菇訓練成功。
  我喜歡在街上邊走邊看報紙,這是高中的時候,認識小九之後養成的習慣。天佑曾說,這是個壞習慣。
  遺憾的是,我一直都不自覺。
  直到今天,我拎著報紙在路上邊走邊看的時候,才知道,這是多麽壞的一個習慣——我掉進了沒有古力蓋的下水道。
  因為報紙上有幾張相片讓我失了心慌了神,忽視了腳下的路——那些相片上的女子,分明是小九的眉眼!
  隻是上麵的大標題分外刺眼《蘇曼“潛規則”女主角相片大曝光》。
  我在掉入下水道的時候,竟然忘記了疼痛,隻記得不久前,金陵說的那個關於蘇曼的勁爆話題,她說蘇曼為了換取一個重要的角色,找了一個“小姐”去跟導演“交易”……
  報紙上那些曖昧的相片仿佛紮入了我心裏的刺,讓我震驚到忘記了心疼是什麽感受。
  我如何也接受不了,我和北小武心心念念的小九,已經淪落到了這種地步!
  我更接受不了的是,在我掉下去的時候,似乎看到了八寶正招搖著她那張萬國化妝品展覽會的大臉衝著我奔來。
  唯一可以接受的是,這個下水道居然是廢棄了的,已經有厚厚的垃圾堆起了很高的高度。所以,我隻要仰臉,就可以看到冬菇這隻該死的貓正端坐在古力口前儀態萬千地看著我在垃圾堆裏掙紮。
  當我企圖從下水道的垃圾上爬出來時,八寶已經出現了。她和冬菇並排著看著我狼狽的樣子。她好奇地問,哎,薑生姐,你這是晨練呐?
  我一聽,心裏極其不痛快,我想,奶奶的,你最近這些日子吃我的,喝我的,還在我狼狽不堪的時候落井下石,真不愧是北小武這個小人調教出來的小三八!但是我表麵上還是很淑良的,說,我給你買早餐,不小心掉下來了。
  八寶一聽早餐,估計是餓壞了,連忙伸手將我從這堆高高的垃圾裏麵給拉了出來。她沒問我的“傷情”,而是看著我掉在裏麵的豆漿油條,說,可惜了啊。說完就伸手,很仗義地說,薑生姐,你給我錢,我去重新買,你先回去洗澡吧!
  無語。
  我隻好從小手提袋裏麵給八寶掏錢,八寶就很歡快的轉過巷子去買早餐了,冬菇也很歡快地跟在八寶的身後,這個時候,我才發現,原來,冬菇每天早晨跟著我出來,不是為了陪伴我,而是惦記著“早餐”!
  我從地上撿起報紙,一身狼狽地佇立在街上,報紙上的那個女子,故作嫵媚的眼睛裏潛伏著層層疊疊的悲傷,波浪般的卷發掩不住歲月的風塵。
  隻是上麵這幾張相片,就讓我想放聲大哭。
  我一直以為,她會過上平靜的生活,一直以為她在慢慢忘記那些過往留給他的傷害,一直以為她會雲淡風清地陪在媽媽身邊,雖然沒落,但是平淡。我一直傻傻地認為,總有一天,北小武會尋找到她,然後,她會在他的懷裏放肆地哭泣,最終幸福在一起。
  但是,今天,她卻出現了。雖然沒有出現在我們麵前,但是卻是以這種足可轟炸掉我們心髒的方式出現在報紙上麵!白紙黑字,清清晰晰地記錄著,她是這樁明星“性醜聞”交易裏的女主角!明明白白地寫著她的身份,是一個妓女!
  我緊緊合上報紙,腦袋裏閃過一個念頭,我該如何告訴北小武,小九出現在了這個城市裏,而且以這種方式出現!
  此時的北小武應該在流浪的路途上,喘著畫有小九肖像的T-恤,滿世界地尋找著他的女孩。
  Where are you , my girl ?
  可是,北小武,她就在這裏,在蘇曼的潛規則,性交易裏,在斑駁頹廢的燈紅酒綠裏,在萬劫不複的自暴自棄裏。
  那麽,北小武,你還會選擇回到這個城市裏,給她一個擁抱,給她幸福,帶她回家嗎?
  就在這時,我的身體被人重重一撞,一個身影從我身邊奔跑而過,我的拎包被人搶了。
  我一看,也顧不得思考了,直接追著那個小賊跑去。
  小姐,你是在這裏裝熟人,騙錢對不對
  不知道那個小賊為什麽跑得那麽緩慢,在我追上前時,才發現,他似有嚴重的腿傷,褲子上全是斑駁的血跡。
  我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他試圖掙脫,卻終因身體單薄而沒能成功。
  我的眼睛緊緊盯著他,這個十六七歲的小男孩,髒兮兮的長頭發,幾乎遮著半張臉,瘦瘦的,小小的個子,很顯然是長期營養不良的原因。唯有一雙大大的眼睛,讓他整個人顯得有些許的生氣。
  他看著我,緊緊抿著薄薄的唇,不說話。然後,整個人緊張地看著路旁,拚命地使眼色。
  當我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的時候,整個人再一次楞住了。原來,在路旁有個小女孩,五六歲的模樣,怯懦地站在路邊,咬著手指頭,眼淚汪汪地看著這個被我捉住的少年。她身上穿著一件極度不合身的大人衣裳,而那件衣裳正是許多天前,我給她換上的。
  這個小女孩就是小綿瓜。
  霎那間,我似乎明白了,眼前的少年,就是小綿瓜一直念叨的“浩哥哥”。他不會說話,也不會跟我討饒,隻會瞪著眼睛讓小綿瓜趕緊離開,不要被抓住。而小綿瓜卻依舊固執地站在路邊,眼淚汪汪地看著他。
  是的,他是她的天,她的一切,她又如何可能離開呢?
  她救不了他,她不知所措,她隻能眼淚汪汪地看著自己的哥哥。
  那個時候,我的心軟如泥。就在我發呆的空隙,那個少年再次拎著我的包奪路而逃——我本是要放他走的,我可以不要包裏的錢。但是,裏麵有一張很舊很舊的“十元”人民幣,那是很多年前,一個小女孩,為了能讓自己的哥哥參加春遊,而偷的。
  這張十元人民幣,是這個世界上,那個叫薑生的小女孩和那個叫涼生的小男孩唯一的信物。
  所以,我再次追著那個小男孩兒去。他倉皇地跑過馬路,跑進了一個兒童福利院,我追近側門時,卻撞上了一個正在與人交談著走出門的男子。
  就在我仰起臉說對不起的那一刻,我再次愣住,忘記了追趕,忘記了說話。隻是,傻傻地看著那張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臉。
  我不敢置信地喃喃道,涼生?
  他身邊的助手,看著一身狼狽的我,一臉鄙夷地看著我,說,你難道不會說對不起嗎?小姐!
  我仿佛沒有聽到別人的話,滿眼之中,隻有他的樣子。淒惶之中,我抓住他的衣袖,淚光涔涔。
  製作精良的衣服,精美閃爍的袖口,還有從現在的他身上所透露出來的淡淡的儒雅而溫文的氣質,無一不說明了一個問題:這四年來,他過得很好!非常好!
  太好了,我喃喃,眼淚卻嘩——地掉了下來。
  我們,認識嗎?
  他皺皺眉頭,眼神依舊是這樣的默然和堅硬,看著正在淚如雨嚇得我,語氣裏有微微的不爽和冷漠。然後,他抬手,將衣袖從我的手中抽離。
  涼生!你是涼生對不對!我知道你失憶了,知道你不記得我,不記得過去的事情了,但是,你一定記得,你的名字,叫涼生,對不對?我看著他,即便他是這樣的冷漠,但是我卻仍然止不住流淚。
  你知道我一直在等你嗎?我一直都在想你。我怕你受傷害,對不起,對不起,涼生,我當時不該離開,我真傻,我真傻……
  小姐,你一直跟我裝熟人,騙錢對不對?他的眉心微微皺緊,手按在胸前,冷漠地看著我,如果是的話,那麽,這裏的錢,你可以回家歇幾天了!
  說完,他示意了一下自己的助手,掏出一遝錢,清冷而輕蔑地看著我,在他的掌心掂了幾下,什麽也沒說,直接甩在了我的身上!
  粉色的人民幣,桃花一樣的人民幣,紛紛從我的身上掉落,一張,一張,凋落在風裏,一同凋落的,還有我的心髒。
  他看都不再看我一眼,就轉身上車了。
  那一天早晨,我在長長的街上,追著他的車子奔跑。
  我不知道,為什麽他不肯相信我。我更不知道,他為什麽要對我態度如此冷漠如此惡劣。
  涼生。
  你是在用這層層的偽裝,來掩飾你的無奈嗎?你怕我繼續深陷在感情的泥沼裏不能自拔嗎?
  你怕我一輩子都不幸福嗎?還是,你害怕,一旦你認下了我,你也會和此刻的我一樣,淚流成河?
  但是,那輛車,終究沒有停下。
  車上的他,心硬如鐵。
  不肯看不肯望不肯去知道,這個早晨,有一個叫做薑生的女孩,一身狼狽的模樣,在街上抱頭痛哭。
  八寶買早餐回來的時候,看到抱頭大哭的我,很吃驚,她說,薑生姐,我讓你回家洗澡,你不是在大街用眼淚洗澡吧?
  說完,她就將我扶起,一步一步地將我帶回家。
  那時那刻,我突然是這個城市裏,迷路的小孩。
  你要是因為謀殺蘇曼而坐牢的話,八寶一定去探監
  金陵中午匆匆從報社趕到花店,她說,薑生,你知道嗎?小九她……說到這裏她就說不下去了。我輕輕的點點頭,說,我看報紙了。
  八寶就湊過來,很緊張地問,小九怎麽了?有她的消息了嗎?
  我和金陵都沒說話,她就去翻報紙,直到看到那些報道和相片的時候,她才恨恨地表情,少女特有的鄙夷,她說,北小武真是瞎了眼!我操!這個女人!她哪點兒比得上我啊?媽的,我能為北小武從良!她能嗎?
  金陵看了看八寶,沒說話,又看了看我,說,薑生,小九很有可能就在我們身邊。蘇曼絕對能找得到她的。
  我點點頭,說,我知道。我已經想好了,今天晚上一定跟陸文雋去程家的私人派對看看,我一定要去找蘇曼,我一定要問出,小九的落腳處。
  金陵說,那你可要小心,蘇曼不是個好對付的女人。而且,她樂得看我們著急,也未必告訴我們小九的住所的!
  我恨恨地說,她若是不說,我就直接把她推下樓去!
  八寶一聽我這暴力非常的話,就異常興奮,她說,薑生姐,小九對你很重要嗎?你是不是和柯小柔一樣,是同性戀啊?
  啊?我吃驚地看著八寶,我不知道為什麽,這些超過我正常思考能力的問題,怎麽會一並出現。我正色對八寶說,小九是我的姐妹!我的朋友!
  八寶就笑,說,好!薑生姐,我就喜歡那些為朋友兩肋插刀的!你要是因為謀殺蘇曼而坐牢的話,八寶一定去探監!好吃好喝的給你準備著!
  我心裏想,我隻是說說而已啦,你怎麽就當真了?
  八寶又說,薑生姐,你不打算把小九的消息告訴小武哥嗎?
  我歎了口氣,看看金陵。
  金陵也看了看我。
  其實,這件事情已經遍布了互聯網和各大報紙,就算是我們不說,就算是今天此刻北小武不知道,但是下一刻,他鐵定會知道的。
  八寶說,你們不會以為我會跟北小武說吧?我才不會呢!小九不配跟我比的!我雖然不是什麽好人,但是,我會為我愛的男人改變一切!說到這裏,她似乎有些痛楚,目光遊離地看著我們,仿佛解釋一般,她噘噘嘴巴,故作無所謂的樣子說,我雖然以前,也因為缺錢而出買過自己……這個,北小武一定告訴過你們啦。可是,我願意為北小武變成好人啊。那小九呢?明明北小武那麽在乎她,她還要墮落……
  八寶後麵的話,讓我和金陵麵麵相覷。
  你要是因為謀殺蘇曼而坐牢的話,八寶一定去探監(2)
後來,我們才知道,這也就是為什麽北小武一直不肯告訴我們,他是如何和八寶認識的。
  那是八寶剛剛開始闖蕩生活,經常站街。我不知道一個小小的女孩,會有怎樣的經曆,會變成這樣。總之,有天晚上,八寶在酒吧裏碰到了北小武,然後就想同北小武“交易”,結果,北小武將這個小女孩給大罵了一頓。
  當時的八寶一定不知道,因為她的神態之中,隱約有著小九的味道,所以,北小武自然不願意看到一個和自己心愛女子相似的姑娘,居然做著這種事情。
  八寶也不是省油的燈,她就和北小武對罵。
  對罵之後,她就晃蕩到一個老男人那裏,談妥了價錢。當她要跟著老男人走的時候,被北小武一把給抓住了。
  因為他不忍心看著這個小姑娘一步一步墮落。所以,他對八寶說,我出比這個先生多兩倍的錢包你今晚!
  那時,他身無分文,就給我打了電話,說自己沒錢了,在酒吧被人扒光了,要我帶錢過去贖他,順便給他帶條小可愛遮醜。
  後來我給他送錢去了,但是,當時的我並不知道,酒吧裏麵有個叫八寶的姑娘在等著他。
  八寶本來很鄙視這個“借錢嫖娼”的大男孩。可是,當天晚上,北小武把她帶到賓館後,就離開了。離開的時候,他對她說,好好睡!
  那一刻,八寶才知道,這個大男孩之所以借錢,不是為了同她交易,而是為了將她從那個老男人的手裏“救”出來。
  一個像八寶這樣漂泊了那麽久的女孩子,肯定從來沒有遇見過像北小武這樣對她的男子。
  萍水的相逢,幾百塊錢,買了她一夜的寧靜,當然,也換來了這個小女孩的情竇初開。
  那天晚上,八寶拉住要離開的北小武,問,你為什麽要對我這麽好?
  北小武說,因為,我有個和你一樣的妹妹,流浪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我不想她像你一樣,為了生活,做這樣迫不得已的營生。
  當時的八寶,肯定不知道,北小武口中所說的這個“妹妹”,其實是他所愛的女子,叫小九。
  而八寶剛剛所說的那個“同性戀”的柯小柔,他之所以會對八寶這麽好,也是有原因的。
  當時的八寶還沒有認識北小武,依舊在站街。某天,她喝的醉醺醺的,跟一個男的搭話,打算談“交易”,沒想到,那個男人卻看都不看她一眼,就走了。這很令八寶沒麵子但是她沒想到,大概半小時之後,這個男人會令她更沒麵子——在泡的同性戀酒吧裏,這個男子居然在洗手間裏企圖非禮一個很柔弱的男子。
  八寶一看,就惱了。心想,我操,難道我這麽如花似玉的一個女人,還比不上一個男人有誘惑力?她當時就忘記了自己是在同性戀酒吧裏,直接衝了過去,晃起手中的酒瓶,哐當——砸在了那個男人腦袋上。
  那個男人毫無防備,直接就昏死在洗手間裏。
  就這樣,八寶陰錯陽差地就下了那個差點被非禮了的“柔弱”男子,這個“柔弱”的男子就是柯小柔。
  柯小柔當時大概是感激死了這個保護了他清白的八寶。所以,那天,八寶因為砸傷了這個男人後被逮進派出所,柯小柔就多方疏通,將自己的救命恩人八寶給保釋了出來。
  當然,當時的他,絕對不會想到,八寶以後居然是“派出所”的常客,而柯小柔的“搭救八寶”工作也再就沒有斷過。
  從八寶這個小女孩身上,不難發現,其實,每個人的背後,都有著無窮的經曆,而每個人的經曆,都足可以寫成一本“傳奇”的。
  但是他似乎介懷這種“有恩不報”
  午飯過後,八寶到街上遛冬菇去了。我將早晨掉進下水道,然後被搶包,然後遇見涼生的事情,告訴了金陵。
  金陵看了看我的擦傷,埋怨道,程天佑不是沒有告訴過你,不要在街上邊走路邊看報紙的。埋怨完我之後,金陵又沉默了一會兒,她說,薑生,你有沒有想過,或許,你這麽多次遇見的那個男子,可能根本不是涼生!
  我遲疑了一下,搖搖頭,我說,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他一定是的!
  金陵就變得更沉默了,她說,那好。但是我隻是想提醒你,或許,他真的不是涼生!至於,你說的小綿瓜,我一會兒就打算去找她,我覺得不能讓她和那個浩哥哥一起流浪了。我想,我們或者應該將他們送入福利院。
  我點點頭,說,好的,我也是這麽想的。
  我送金陵出花店的時候,卻看見小綿瓜和那個小男孩正站在花店門口,眼神溜溜的,做賊一樣,看著店內。
  小綿瓜一看我和金陵走出來,撒腿就跑,但是卻被那個少年給扯住了。
  少年雙手將早晨搶的包還給我,然後雙手在空中拚命地比劃著,最後,他深深地衝我鞠躬。然後,他拉過小綿瓜來,向我鞠躬。
  小綿瓜怯怯地看著我,眼睛裏麵閃爍著疑懼的光芒,她輕輕地說,對不起,小姐姐,浩哥哥說,對不起。他說,你救了他的小綿瓜,他還錯搶了你的包。對不起。說完,小綿瓜就眼巴巴地看著我。
  少年見我滿眼疑惑,就走上前來,把包拉鏈拉開,讓我看,意思是,他沒有拿走一分錢。可是,他沒法說話,隻能用黯然的眼神和焦急的動作來表達他的意思。
  那種內疚的眼神,仿佛他早晨搶我的包,是很十惡不赦的事情一樣。
  小綿瓜怯弱地拉了拉我的衣角,她身上依舊穿著那件大大的肥肥的衣裳,她小聲地說,姐姐,浩哥哥上次給我去買餅,將自己摔傷了……後來,他好不容易走回來了……可是,我們餓……沒錢吃東西……小綿瓜真的餓……所以,浩哥哥就去搶包……不過,小姐姐……我們沒動你的錢……沒動……
  小綿瓜前言不搭後語的話語中,我突然明白。
  他們是一對流浪的兄妹,沒有錢,沒有食物,尚未成年。當時,小綿瓜之所以獨自流浪街頭,出現在我麵前,就是因為她的浩哥哥去給她弄吃的去了,弄傷了腿,很久沒回來。其實,我清楚,小綿瓜所說的“買餅”吃,很有可能就是那個少年去偷。
  當時的小綿瓜大概是餓壞了,所以,才出來,四處乞討。
  後來,遇到了我們。
  再後來,這個少年回到了家,看不見小綿瓜,就四處尋找,最終,在街上再次看到跟著北小武他們一起玩耍的小綿瓜,又將她給悄悄地領回了家。
  但是他似乎介懷這種“有恩不報”
  如今,他們再次麵對饑餓,當小綿瓜跟他說“浩哥哥,我餓”的時候,他隻能拖著傷痛中的腿,做他唯一能做的事情。
  那就是偷或者搶。
  或者,他去乞討過,但是並沒有人肯相信他;他或許請求過小吃攤上的老板給他的小綿瓜一根油條,但是無人施舍。
  他或許知道,自己的腿不好,跑不快,極有可能會被抓到,再次被打。
  但是這種種的知道,都抵不過小綿瓜的一句:浩哥哥,我餓。
  可是,當他搶我的包成功之後,從小綿瓜那裏,得知我就是當時好心收留她的人。
  所以,這個少年,麵對者饑餓的小綿瓜,麵對著自己饑餓的肚子,最終,沒有從這個包裏那一份錢去買吃的,哪怕這種饑餓的感覺入骨入髓。
  雖然,他隻是一個小啞巴,隻是一個下層社會裏流浪的少年,雖然自己心愛的妹妹已經餓得眼淚汪汪,但是他似乎介懷這種“有恩不報”,更介意自己失手搶了我的包。所以,他拚命地鞠躬,試圖請求我的原諒。
  我看著他,看著依靠在他身邊眼淚汪汪的小綿瓜,思緒突然飄得好遠。
  我想起很多年前,也有這麽一個小小的姑娘,依靠過一個小小的男孩。她會吸著手指,對他說,哥哥,薑生餓。然後,那個被稱作哥哥的小男孩,就會踩著板凳給那個小女孩做水煮麵。
  水煮麵。
  還有什麽?
  麥芽糖。
  紅燒肉。
  魏家坪的酸棗。
  ……
  哥哥。
  薑生餓了。
  哥哥。
  薑生真的想你了。
  當天下午,我和金陵帶著小綿瓜和那個少年去大排檔前吃飯,小綿瓜一直是抱著碗狼吞虎咽,那個少年就直直地看著小綿瓜吃飯的樣子,最後默默地低下頭,默默地吃飯。
  我知道,他一定是在心疼,就像當時的涼生,心疼薑生居然吃不上一個荷包蛋一樣。
  在那一刻,我突然做了一個決定,我跟那個少年說,王浩,以後,我來照顧你的妹妹吧,也照顧你。
  王浩先是遲疑了一下,看了看小綿瓜,又看了看自己眼前的這碗麵,沒有作聲。
  金陵悄悄跟我說,薑生,你別著急,他們這些流浪的孩子,對任何人都是有很強的戒備之心的。王浩雖然感謝你,但不等於他會信任你。而且,你沒發現嗎?這種小孩都很敏感,很在意自己是不是“被施舍”,尤其是像王浩這樣的小啞巴,他們更敏感的。所以,咱們慢慢來。
  我點點頭。
  我在恍惚之中,在傷痛之外,突然有了一種歸屬的感覺
  晚上,陸文雋來到花店接我。
  他看了看我,一身休閑打扮的模樣,輕輕一笑,說,怪不得程天佑會那麽喜歡你,因為你比他還要自我。
  我看了看自己,問他,這樣不可以嗎?
  陸文雋就笑,說,當然可以,誰敢說我們的薑生不可以呢?說完,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當他瞥見我左臉頰的輕微擦傷時,眉頭輕微地皺了一下,走上前來,溫暖的手指撫過我的臉頰,他說,薑生,你這是怎麽了?
  在他溫暖的指尖劃過我的臉龐那一刻,我突然想起醫療室的那一幕……臉不禁紅了起來,我故作鎮定地說,沒,沒什麽。
  陸文雋就埋怨道,你這麽大的人了,就不能小心一些嗎?
  我吐吐舌頭。
  他苦笑,眼波卻如陽光一樣溫暖安然,他刮了一下我的鼻梁,說,走啦,薑生。
  陸文雋這個細微的動作,讓我愣了很久。
  在車上的時候,我看著陸文雋柔和的臉龐,英挺的鼻梁,突然想起了八寶說過柯小柔是同性戀這個問題,一激動,差點脫口而出,問陸文雋,那個柯小柔是同性戀,你是不是也是同性戀啊?
  但是好在,我還是比較有理智的。我強大的理智克服了我的好奇心。
  陸文雋轉頭看了看我,溫柔的眼神就像寧靜的湖水一樣,他說,薑生,你看什麽看得那麽專心?
  我搖搖頭,故作鎮定地說,沒什麽啊。
  他就眯著眼睛,嘴角裂開一個淡淡的微笑。
  車,繞過一個大圈,停在別墅區前花園的停車場裏。陸文雋撤下安全帶,看著我,笑笑,他說,薑生,你剛才一定在想什麽不尋常的事情了,眼神都不一樣了。這點,我還是了解你的!
  我了解你的——這句話,程天佑也曾說過。我看著陸文雋,在這狹小的車廂裏麵,麵對著他精致的臉龐,我突然有些恍惚。
  陸文雋的眼神跳躍了一下,隱隱的憂慮之色,說,是不是柯小柔對你說什麽事情了?
  啊?柯小柔?他有什麽事情好跟我說啊?我看著陸文雋,很不理解他為什麽這麽問。陸文雋鬆了一口氣,但是,表麵上,還是很平靜的樣子,他輕輕下車,轉了過來,給我拉開車門,拉著我的手,走了出來。
  我遲疑了一下,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在他的掌心。
  步上樓梯的時候,他低頭,很溫柔地對我說,薑生,挽住我的胳膊,否則,你會走丟了的。
  啊?還要挽著你的胳膊?
  陸文雋笑,是的,請我的女伴給我賞臉,不要讓我麵上無光。
  啊?我看著台階上那些穿戴整齊的侍者,還有剛剛進入大廳的那些衣著華美的男女,我說,我怕我這麽寒酸的打扮,如果挽著你的話,才真的是讓你麵上無光呢。
  陸文雋就笑,他將臉埋在我的頸窩處,說,我記得你曾經也是這樣的打扮陪著程天佑出入在這種聚會上啊?
  我聳聳肩,說,可是,他是程天佑。沒有任何女子可以讓他丟臉,隻可能他給那些女子增加豔羨的目光。
  陸文雋哈哈一笑,說,薑生,你可真坦白。
  我搖搖頭,說,我實話實說,他很強勢,你很平和,你們是有差別的……不過,你若是一定要我做你的女伴的話,我想,我很樂意的。
  陸文雋就笑,說,你坦白的讓我這樣平和的男人都想發怒。
  我和陸文雋走進大廳之後,他想迎麵走來的人點頭示意,微笑問好。我卻在這衣香鬢影中找尋著蘇曼的影子。我必須知道,小九在哪裏?
  這是,卻見程天佑冷著一雙眼睛向我和陸文雋走來,淡粉色的襯衫,黑色的西裝,嘴角噙著一絲嘲諷的笑,他走到陸文雋眼前,說,我此時此刻才發現,當初,寧信可真是有眼光,給我推薦了你來做薑生的心理醫生!
  陸文雋淡淡地看了程天佑一眼,說,寧信不過是我的病人,程先生你沒有必要同她計較吧?
  這個時候我才從他們的對話中得知,寧信出獄後,情緒極度壓抑,是陸文雋幫她治療康複的。後來,我失眠抑鬱,寧信又將陸文雋推薦給了程天佑。
  程天佑看了看陸文雋,笑,我感謝寧信還來不及,怎麽會計較呢?而且,看得出來,你的小病人被你關懷的不錯!
  說這話的時候,他冷冷地看著我,那樣子,簡直就想要把我吃掉一樣。然後,他看了看陸文雋,說,你不是對你的病人進行二十四小時監護吧?如果不是的話,我可以跟她私下說點事情嗎?
  陸文雋看了看我,說,薑生,我先離開,一會兒過來找我。說完,又看了看程天佑,就走了。
  陸文雋離開後,程天佑就笑,說,薑生,你還真是厲害。周慕的大公子你也能搞到手。
  周慕?蘇曼的前靠山,那個潛逃出國的製片?我疑惑地看著程天佑。
  程天佑冷笑,說,明知故問,裝樣子給我看麽?
  我不明白地看著程天佑,我說,你說誰是周慕的大公子?陸文雋?
  程天佑繼續冷笑,依舊是那句,明知故問!
  我一聽急了,我說,程天佑,你給我講清楚,你這個人是不是有毛病啊?我怎麽知道陸文雋是周慕的大公子啊?一個姓陸一個姓周!而且,他是不是周慕的大公子關我什麽事啊?
  程天佑冷笑,這個城市裏,誰都知道,周慕的大公子陸文雋,誰都知道他是唯一可繼承周慕家產的人,雖然,他們父子多年相仇,因為周慕當年太過風流,花名在外,曾輕薄了陸文雋的母親,所以,陸文雋少年時便隨了母姓。不過薑生,我可提醒你,陸文雋也罷,周文雋也罷,他身上可流著周慕的血啊。周慕哪,你也知道的,現在跟眾多女星糾纏不清,年輕時更是追逐過眾多女性,曾經我的小姑姑,也就是涼生的媽媽,也遭遇過他抵死的追求的……所以,我勸你,別貪圖陸文雋的錢啊,老老實實開你的花店就是了!小魚山住久了,過不慣平民生活你就說,我小魚山的房子免費供你主,誰叫我們曾經那麽親密過呢?他說最後這句話的時候,聲音中透著咄咄逼人的薄涼。
  卑鄙!我不再跟他說話,轉身離開。
  程天佑說,我卑鄙,我走!你的陸大官人不卑鄙,你跟著他去!說完,他就向二樓走去。
  我看著他離開,心想,真好,整個世界清靜了。
  當我在人群中穿梭,再次尋找蘇曼的影子時,程天恩卻出現在我的麵前,他輕輕地喊我的名字,薑生。
  我幾乎是心驚膽戰地看著他,這麽長時間來,他總能輕而易舉地將所有人掌控在他布的局中,我害怕自己再次陷入他的某個陷阱。
  他衝我笑笑,很溫柔的眼神,外人開來,會覺得我們是在親密不過的朋友。他說,薑生,你是來找蘇曼的吧?
  他的話,再次讓我吃驚,我遲疑了一下,說,你怎麽知道的?
  他笑,現在,全天下都在關注蘇曼的性交易醜聞,全天下都知道了進行交易的“小姐”是誰,我想你能來這裏肯定也是看到了報紙上的小九的相片了吧?你是來跟蘇曼要人的吧?要麽說,小九這個女孩真是不出息,四年前,她出賣了你後,我就給了她一條生路,可是,轉轉折折,她居然又如此落魄……不僅你們這些朋友寒心,連我,都寒心呢!
  我看著程天恩得意的表情,突然意識到了什麽,我直直地盯著他,說,程天恩,小九的事情,是不是你做的鬼!
  程天恩冷笑,我不是蘇曼,我不需要交易!你不要這麽抬舉我好不好,薑大小姐!說完,他又看著我有些激動的情緒,笑,薑生,你可留意,我爺爺可不喜歡吹胡子瞪眼的女孩。前段日子,報紙上你那些張牙舞爪的相片和爛事一籮筐的報道,已經讓我爺爺大為光火了,你可千萬不要在他麵前如此表現。你看看今天,這裏,有蘇曼還是有寧信呢?曾經的寧信,現在的蘇曼,她們都是有過“醜事”的人,所以,程家不歡迎她們。而且,我爺爺更不歡迎我們的程大公子有一個聲名狼藉的女朋友的!
  哦,我忘了,你不是他女朋友了,他不要你了!
  他不要你了!
  程天恩的話,就像匕首一樣直直的插在我的胸膛,讓我突然難受得厲害,而他的臉上卻依舊是溫溫柔柔的笑,燈光之下,他的笑容溫暖而迷人。而瞳孔之中,卻閃過碎冰一樣冷酷的光芒。
  我抬眼,卻看到大廳中央,程老太爺程方正正在和客人講話,但是他眼角微微的餘光卻隔著距離,落在了我的身上。我低下頭,不敢正視。
  我看著自己的腳,問程天恩,告訴我蘇曼的住處,我要去找她!我必須知道小九的下落!
  程天恩就笑,說,薑生,你總愛將自己的弱點暴露給我。比如涼生,比如小九。我想傷害不到你,都難!
  我抬頭,想要同他分辨的時候,卻見一個男子,有二樓匆匆而下,似乎有很重要的事情一般。他的麵色蒼白精致,溫柔的頭發輕輕灑灑,漂亮的眼睛裏有著層層的戒備和冷漠。
  他走出大廳,我整個人已無法呼吸,失神地跟了出去。
  那時的天空,已經飄起了細雨。
  我追在他的後邊,跟著他走進花園的停車場,雨水紛紛落在他溫柔的發上,他精致的衣角,他長長的睫毛上。在他回頭的時候,我囈語一樣的喊他,哥哥。
  我說,哥哥,我是薑生啊。
  那個時候,雨水也落在我的發間,我的衣服上,我的眼角。
  他輕輕地垂眸,我看不清他眼底的悲喜。可是,當他抬起眼睛的時候,我卻看到他眼睛裏頓起的冰冷。
  他說,你為什麽總是糾纏著我?你到底有什麽企圖?
  我搖搖頭,上前,緊緊地抓住他的胳膊,很傷心地看著他,我說,你是涼生,你為什麽不承認?我沒有企圖!我一直在找你……我真的是你的妹妹……
  雨水,就這麽紛紛而落,落在他的發梢,落在我的眉心。他的眼底閃過一絲倉皇的心疼,轉瞬消失,又變成了堅硬的冷漠,他推開我的手,轉身上車,看都沒看我一眼,就發動了引擎。
  我就緊緊抓住車門不放,我知道,如果我再次放手,便再也不會有機會看到他。
  車內的他,眼神是那樣的堅硬;車外的我,眼淚是那樣的如雨而下。我看著車內他冷漠的樣子,甚至相信了金陵的話,她說,薑生,你有沒有想過,或者,他真的不是涼生。
  他見我死死不肯撒手,而他又怕傷到我,而不敢加速疾馳,隻能發動引擎後又嘎然停止。他恨恨地打開車門,一把將我拽近車內。
  那一刻,車內,隻有我和他。整個世界都在他將我拉上車的那一刻靜止了。我看著他寒星一樣清冷的眼眸,喃喃,我知道你是記得我的……
  他似乎並沒有聽我說什麽,隻是冷漠而絕情地看著我,說,好!你如果很喜歡這麽糾纏我的話!那我就教教你,一個女孩子在夜裏如此糾纏一個男人,意味著什麽?
  他的話音剛落,就聽到一聲裂帛的聲音響起在這車內——雨夜之中,他的手如同利劍一樣劃破了我的皮膚。
  我看著撕裂的衣服,驚恐萬分地看著眼前的男子,不敢相信這是事實。
  在他熱絡的吻落在我的肩膀那一刻,我整個人都崩潰絕望了。
  這時,我才肯相信金陵的話,她說的對,他不是涼生!如果他是涼生的話,一定不會如此做——我是他的妹妹啊。
  就在那一刻,我發瘋地推開他,我說,你滾,你滾!你不是涼生!你滾啊!
  他抬起手,眼神冷冽,細長的手指勾起我的下巴,他說,我從來沒有說,我是涼生!從來都是你這樣就纏著我!是你自己送上門來的!我不過是勉為其難!而且……
  我緊緊護住自己的衣裳,拚命搖頭,我說,你閉嘴!我不要聽!我不要聽!
  他一把推開我,根本不管我的反抗,繼續冷漠地說,……而且,該滾的是你!說完,他打開車門,一把將我推下了車。
  車門,重重關上。
  車,緩緩地駛離。
  隻有濃重的雨幕之下,傷心欲絕的我,依然停留在原地。
  雨,傾盆砸下。
  濕了我的臉,我的發,我的衣服,也濕了我的心。我呆呆立在雨地裏,像一具毫無生氣的空殼。
  剛剛車內發生的那不堪回首的一幕一次次在我腦海裏重演——他不是涼生。他不是涼生。
  沉默。
  沉默。
  最終,我抱著幾乎碎裂掉的自己放聲大哭,隻是,這哭泣的聲音全然淹沒在滂沱的大雨之中,哭著哭著,我就忘記了如何流淚。
  失魂落魄的我,失魂落魄地在程家別墅前的花園裏幽魂一樣,整個身體搖搖欲墜。
  直到那雙溫暖的手再次將我扶住,他說,薑生,我在大廳裏找不到你,你怎麽在這裏?
  我恍惚地看著眼前的男子,輕輕地將臉靠在他的身上,傻了一樣,喃喃,陸文雋,他不是涼生!世界上根本就沒有涼生,沒有涼生……
  他說,薑生,你在發燒!我帶你去醫院……就在他要帶我離開的時候,他被重重地推開,程天佑出現在我的麵前。
  他看著我滿身撕裂的衣裳,看著我恍惚的眼神,瑟瑟發抖的身體,眼睛變得通紅,他一聲不吭,將外套脫下,將我緊緊地裹著。
  陸文雋似乎想要解釋一樣,說,這不是我做的!
  程天佑咬牙切齒,道,如果是你!我一定殺了你!說完,將我抱起,緊緊地抱著,他說,薑生,別害怕,我帶你回家。
  我在他的懷裏,夢囈一般,天佑,他不是涼生。可是,他是誰?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他是誰啊?
  天佑低頭看著我,雨水淋在他的臉上,他說,你已經說了,他不是涼生,所以,他是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薑生,我要帶你回家。重要的是,我再也不會離開你;再也不讓任何事情傷害你;再也不同你吵架生氣;再也不讓你一個人孤零零的害怕。我會保護好你,也一定會讓你的心裏隻有我一個!我發誓。
  那天夜裏,我再次回到了久違的小魚山。
  程天佑就像一個專業的保姆一樣,給我測體溫,喂藥,煨薑湯……
  第二天,當我醒來,一夜無眠的程天佑,斜靠在我的身邊,睡著了。睡著了的天佑,麵容純淨得就像一個孩子一樣。
  我在恍惚之中,在傷痛之外,突然有了一種歸屬的感覺。
  曾經,在這個肯德基店裏,一個叫涼生的男孩,掏出了身上所有零錢,為一個叫薑生的女孩,買過一個漢堡,一杯可樂
  三天之後,高燒已經不再反複。
  而我,也已經在小魚山占地為王了三天三夜,程天佑也已經為我奴役了三天三夜。
  金陵來看我,一手抱著冬菇,一手拖著我落在花店裏的行李。
  我一看行李,就從床上蹦起來,說,你怎麽把我的行李搬過來了?
  金陵看了看一邊的程天佑,轉臉對我,說,我急你之所急唄,知道你在花店住不久,知道你遲早會回小魚山的行宮的。
  我白了金陵一眼,程天佑就在一邊偷笑。
  我說,我才不是自願回來的呢。
  程天佑說,是的,薑生不是自願回來的,是我威脅她,我說,她如果不回來,我就講這三條大狼狗給餓上三天,然後將自己跟它們關在一起,讓它們咬死我。所以,薑生覺得,像我這樣的帥哥,是不該被狗咬死的。為了我這如花似玉的生命,她就舍身回來了。
  金陵笑了笑,別逗了,就你那三條大狼狗,連冬菇都搞不定,還能搞定你麽?
  程天佑笑,說,我比冬菇嬌弱多了。
  我一聽,直想撞死算了。
  天佑出門後,金陵問我,她說,我知道,失而複得的東西應該千倍百倍地珍惜,隻是,薑生,你是不是那天夜裏,被那個“涼生”傷害的太深,才會回到天佑的身邊?
  我愣了一下。
  我知道金陵的意思,她是說,我和程天佑雖然又在一起了,但是我們之間卻隔著那麽多的間隙,比如,他對我因為天恩而產生的那種種的誤會,根本沒有化解;而我,對他,因為寧信,因為涼生,也有著種種的猜忌。
  金陵說,薑生。我不該多嘴的,隻是,有的人,有的感情,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辜負。我就是擔心,你為了眼前的一點點溫暖,在誤會尚未冰釋的時候,又在一起,那麽以後呢?以後怕是星點的誤會,都會讓你們倆人咫尺天涯,形同陌路的。
  所以,我希望,你能找個時間,好好考慮一下,如何處理好你和天佑之間,先前的種種。
  我沒說話。
  其實,我何嚐不想跟天佑說明白關於因天恩而起的種種誤會呢?可是,我總該選擇一個好的時間,否則的話,我想這隻會讓我和天佑的關係再次陷入僵局。
  下午,八寶約我和金陵去肯德基,她說她最近發了一筆小財,這可能預示著她最近運氣不錯,要成為大明星也指日可待了。她說,薑生姐,前段日子,一直都在吃你的喝你的,現在,我也請你一頓吧。
  我和金陵去到肯德基,八寶已經在那裏啃雞翅膀了,她一看我們倆人,就衝著我們揮舞著雞翅膀招呼。
  我們坐下來之後,八寶說,你們看,我點了這些,夠不夠啊?
  金陵說,夠了,你這是喂薑生,又不是喂豬。
  八寶就笑,說,還是和你們一起開心啊,最近那柯小柔將我鬧騰得是要死要活的。錯!是他自己要死要活的,最近一直在我那裏折騰我。你們說,他還要不要我這個少女活了?我還要當大明星,你們現在看看,我這張老臉,都快被他折騰成秋天的茄子了。
  八寶這個少女,一說她有張老臉,我這個女青年就不自覺地摸著自己的臉,一時都不知道該如何運用形容詞了。
  最後,八寶想了很久,慢吞吞地說,薑生,我給北小武衝上了話費,我也給他打電話了……
  我吃驚地看著她,說,北小武不是知道了小九的事情了吧?
  八寶搖搖頭,有些不滿地說,他正在像一個快樂的小驢子一樣沉浸在他尋找小九的美好旅途中呢。
  我說,那你告訴他了?
  八寶又搖頭,急於解釋一般說,沒有。我不是小人!反正北小武說,他大概年底才回來。哎,我怕我也像柯小柔一樣,被拋棄後,要死要活的!
  我本來想問,北小武怎麽還要在外麵大半年啊?他是不是神經病發了啊?但是由於我還是有點八婆,所以,我脫口而出的是,柯小柔被誰拋棄了?
  八寶看了看我,聳聳肩膀,說,其實也不是拋棄啊,誰都知道,柯小柔喜歡他們的院長,他們的院長那麽一表人才風度翩翩,又不缺女人,怎麽可能喜歡男人呢?所以,柯小柔……
  我想都沒想地,就為柯小柔辯白道,柯小柔怎麽會是男人呢?話一出口,我就覺得不妥了,柯小柔雖然總是幻想自己是女人,但是,他的體征還是男人的,我這麽說話,未免有刻薄的嫌疑,好在八寶並不在意。
  最後,她慢吞吞地說,那個院長就是陸文雋啊。
  啊?我吃了一驚。這個時候,我突然想起,陸文雋曾經在去程家聚會的路上,問過我“是不是柯小柔對你說了什麽”,原來,是這個樣子。我喃喃,原來他是院長……
  八寶說,周慕這個大人物是他爹,陸文雋當然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了,一個破醫院又不是大事……
  我低頭,笑,突然明白為什麽當晚程天佑會說我“貪圖陸文雋的錢”。原來,陸文雋真還不是一個簡單人物呀。他和他的周慕老爹關係也太微妙了點兒。不知道為什麽,在那一刻,我對陸文雋產生了一種很奇怪的感覺。這種感覺說不清,總之,就是很奇怪。
  這個時候,我突然看見那個交王浩的少年牽著小綿瓜的手,走進了肯德基。小綿瓜有些怯弱地緊緊靠著王浩,眼巴巴地望著他。
  在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了七年前的自己,第一次來肯德基。也是這種微微怯弱的眼神,當時我的身邊,是那個叫涼生的少年,他是我的哥哥。
  王浩不會講話,就掏出一張卡片對著服務員咿咿呀呀地比劃著,服務員看了看他手中的卡片,臉上淡淡地笑,做了一個讓他離開的手勢。
  但是王浩依然咿咿呀呀地衝那個服務員比劃著,很焦急的模樣,最後,他看了看旁邊人點的可樂,就在別人的可樂上麵敲了敲,意思,是他想要這個。那個可樂的主人端走餐品的時候,狠狠瞪了王浩一眼,小綿瓜就躲在他的身邊,咬著手指,看著自己的小腳尖。
  這個時候,我悄悄地走了上去。
  這是,我才發現,王浩手裏拿的卡片,是一張麥當勞的優惠券,很髒了的樣子,很顯然是從地上撿來的。
  當時我的心突然很酸。
  我明白了,這個少年,應該是帶著小綿瓜無數次流連在肯德基和麥當勞的櫥窗外,小綿瓜也應該無數次跟他說過,浩哥哥,我想吃……
  這張小小的優惠券,不僅髒,而且有磨損過的那種舊,應該是放在褲袋裏很久了的原因。他之所以當寶貝一樣珍藏,就是一直夢想著能帶小綿瓜去吃一次洋快餐。
  而今天,這個男孩手裏的錢可能恰好夠了某個可以“優惠”的價格,所以,他就興衝衝地帶著自己的妹妹來到了這裏。
  但是,他根本不知道這張優惠券是麥當勞的,他所在的地方卻是肯德基。或者,他根本就分不清楚這兩者有什麽區別。他隻是知道,他的小妹妹,想吃別的小孩都吃膩了的漢堡和可樂。
  未央曾經說過,薑生,我突然很理解你和涼生。兩個從社會最底層一起長大的小孩,彼此是彼此的命,誰又能替代呢?這種感情,是沒有經曆過辛酸和坎坷的人,理解不了的。
  小綿瓜一看到我,就很緊張地往王浩懷裏躲。
  王浩的眼神閃爍,似乎上一次搶了我的包,讓他在我麵前,極端無地自容似的。
  服務員說,你的優惠券!您所要的東西得到隔壁麥記點餐。
  王浩慌忙地轉身,去拿那張又髒又舊的優惠券,很小心地揣進口袋裏。那神情和動作,讓人心酸。
  他衝我比劃了些手勢,似乎在辯解著什麽,然後拿出一張二十的人民幣放到地上,又撿起。
  小綿瓜怯怯地說,小姐姐,這錢不是浩哥哥搶的,這錢是我們撿到的……
  王浩就在旁邊狠命地點頭,臉紅得跟胡蘿卜一樣。
  那一刻,我的腦海裏突然產生了一個很怪異的念頭,我居然想,就算是“搶”又能怎樣?很多年前,我為了涼生,不是也曾偷過十元錢麽?
  我笑笑,為自己變態的想法,然後,拉過小綿瓜,王浩似乎很遲疑地看著我。不難看出,這個少年,總是竭力想保護好小綿瓜,所以,對周圍的任何人都充滿了戒備之心。
  我給他們買了一份全家桶和兩個漢堡,將他們帶到一個桌子前。
  七年前,寧信也曾這樣做過,就在這家肯德基,我們相遇,她因為像極了天佑的涼生,給我們買了全家桶。
  世事,確實是一場輪回。
  小綿瓜整個人幾乎都趴到桌子上了,而王浩卻沉默著看著我。似乎我的所作所為有所預謀有所企圖一般,或者,他從心裏根本不願意接受我的“施舍”,似乎我的行為,讓這個敏感的少年有些蒙羞的感覺。
  我離開的時候,王浩突然拉住我,執意要將手裏僅有的那二十塊錢給我,他倔強的眼睛裏閃爍著堅持的光芒。
  我看了看這個敏感而固執的男孩子,默默收下了他手裏的錢,唯恐自己一再拒絕,傷害了他的自尊。
  回到座位上的時候,八寶很奇怪地看著我,說,喂,薑生姐,你怎麽和這個小弟認識的?
  小弟?我奇怪地看著八寶。
  八寶點點頭,說,是啊,我前天陪柯小柔去“寧信,別來無恙”PUB借酒消愁,看到過他的,還差點將我撞死呢。毛毛躁躁的。那裏看場子的波哥,跟我說的,讓我諒解,這是剛來的小弟。
  啊?你是說王浩去看場子?打手?我看著八寶問。
  八寶晃了晃可樂,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金陵,她說,那,薑生姐,並不是所有人都能做上他自己喜歡做的事情!也並不是每個人都做著自己喜歡做的事情,比如我吧,我曾經做過妓女。其實,當我做的時候,並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我隻知道,自己該活下去,我不能餓死。就這樣。呐,你看,王浩有個小妹妹,他不做看場子的小弟,他能做什麽呢?
  說完,八寶似乎很傷心的樣子,她說,我本來以為自己底子太爛,北小武才不喜歡我,可是現在看來,他寧肯喜歡一個底子比我還爛的小九,都不肯喜歡我,我真不如學柯小柔,同性戀算了。
  我和金陵麵麵相覷,不說話。
  獻血彌漫了她那張稚嫩的臉,一條深深的傷口張著猙獰的笑容親吻著她的麵頰
  八寶走了之後,我跟金陵說,北小武暫時不回來。不然,我真不知道該怎麽跟他說小九的事情呢。
  金陵說,我們先找到小九再說吧。我不敢相信,北小武知道自己等待和尋找了多年的女孩,居然以這樣頹廢的姿態或在這個世界上,會怎麽想。
  我說,北小武會怎麽想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他肯定會心痛瘋掉的。反正,當我知道這件事情的時候,就感覺整個人被嚇傻了。
  我離開的時候,想起八寶說過,王浩以後每個下午都會去看場子。我就走過去,我跟他說,下午,我來陪小綿瓜吧,如果你工作的話。
  王浩就很不信任地看著我,黑白分明的瞳孔中閃爍著,將小綿瓜護在身後。金陵悄悄地對我說,薑生,我知道你喜歡小孩子,但是這兩個小孩,你最好還是別招惹。你沒發現,他根本就不把你當好人嗎?
  我沒聽金陵的話,對王浩說,這樣吧,我送你去工作吧,時間不早了,如果不坐公車的話,你肯定會遲到的。如果你遲到了,就會被扣薪水,那麽小綿瓜就又要餓肚子了。
  王浩遲疑了一下,最終擔心遲到會被扣薪水,答應了我的要求。
  我看了看金陵,我說,我會努力的,讓這兩個兄妹開心地生活,至少,讓他們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是有溫暖的。所以,我得慢慢改變他們的看法。
  金陵笑,說,你這麽有愛心,還是早點和程天佑多生幾個寶寶吧。
  我臉一紅,說,你去死!
  這是,陸文雋的電話居然打了過來,他問我,薑生,你這些天身體好嗎?睡眠怎樣?
  我說,謝謝你關心呢,我最近很好的。
  他就笑了笑,說,好的。那記得吃藥,然後,不要太勞累。有時間,我就去看你,好麽?
  我點點頭,說,好的。
  掛斷電話的時候,金陵正在看著我,說,如果程天佑知道,這個男人還對你這麽關心備至的話,肯定會暴怒的。
  我白了金陵一眼,說,你說什麽呢。他隻是我的醫生。
  我和金陵帶著王浩和小綿瓜上了公交車,小綿瓜就抓著我的手,不停地說話,眉開眼笑的模樣。這個小女孩,一頓肯德基就將她收買了,枉費了我以前給她做的水煮麵。
  而王浩,依舊坐在旁邊的座位上,不肯說話。
  突然,小綿瓜抓了抓我的胳膊,她指著前麵一個藍衣服的男子說,小姐姐,你看,他在做壞人。
  我抬頭一看,藍衣服男人正在掏一個中年婦女的包。但是,我低頭看了看小綿瓜那驚恐的模樣,突然想,或者,我該讓她像正常小孩一樣敢於說話,我必須教會她很多東西,包括正義和堅強。所以,我就跟小綿瓜說,小綿瓜乖,將你看到的不好行為大聲告訴受侵害的人。
  小綿瓜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旁邊的王浩。王浩拚命地衝小綿瓜搖頭,甚至想走過來,把小綿瓜拉到他身邊。我輕輕擋開了他的手,我說,你要相信我,我們會保護好小綿瓜的。
  王浩就楞楞地看著我,又看了看小綿瓜。
  小綿瓜在我的鼓勵之下,終於走了上前,拉了拉那個中年女人的手,說,阿姨,他偷你東西!
  這是,那個小偷狠狠瞪了小綿瓜一眼,慌忙向車門走去。這是中年婦女和周圍人發現自己丟了東西,全部將小偷給堵在了車上。
  最終,那個小偷被迫無奈把東西全部換給了乘客,然後匆忙下了車。那中年婦女低頭笑著誇獎了小綿瓜,其他的乘客也誇讚了小綿瓜。
  小綿瓜回頭看著我,甜甜地笑了,童言甜蜜,孤單自閉的小女孩麵對表揚,特有的羞怯。
  我看了看王浩,說,你得讓小綿瓜正常地生活的,她不應該是這麽怯弱的。
  王浩看著我,臉上堆滿奇怪的表情,不說話。
  金陵說,薑生,你太冒險了,幸虧這個小偷沒有同伴。
  隔了一站,我們四人下了車。
  回頭的時候,卻見一個胖男子笑眯眯地輕輕摸了摸小綿瓜的臉,似乎在誇獎小綿瓜剛才的勇敢,然後抬頭看了看我們,匆忙離開。
  我很得意地看著金陵說,你看,還有什麽能比鼓勵,能讓小綿瓜不自閉呢。
  可是,我的話剛說完,小綿瓜號啕大哭的聲音卻擊碎了我的耳膜,王浩一聽小綿瓜的哭聲,飛快跑了上前,拉過小綿瓜。
  在小綿瓜轉臉的一瞬間,我的整個心髒都停止了跳動——一條深深的傷口張著猙獰的笑容親吻著她的麵頰,劃過了她的左眼,殷紅的鮮血彌漫了她那張稚嫩的臉。
  這是,我才知道,剛才那個胖男子是前一站下車的賊的同夥,他剛才輕輕摩梭小綿瓜的臉的時候,指縫之間,夾了鋒利的刀片——這本是他們割包行竊的工具,此時卻成了傷害小綿瓜的利器。
  我知道,是我自以為是的好心給小綿瓜帶來了傷害。當我低頭看著抱著小綿瓜痛苦的王浩,我真想殺了我自己。
  我哆哆嗦嗦著說,咱們把她送醫院吧。
  王浩一把把我推開,我重重地跌到地上。他一邊用襟前的衣裳給哭泣的小綿瓜擦拭鮮血,一邊痛苦地嚎叫,可是他卻無法發出自己的聲音,隻能聽到斷斷續續“啊啊”的嘶叫。
  那個時候,看著藍天之下,這對以最卑微姿態擁抱在一起的兄妹,我知道,我傷害了這個少年的小綿瓜,就等於傷了他的命。
  原來,你是哥哥的
  小綿瓜被送入醫院之後,進入了急救室。
  王浩始終是用那種殺人的眼神看著我,然後,蹲在地上不停地扯頭發。我和金陵在等待著最後的結果。
  我始終低著頭,擔心著小綿瓜的眼睛會不會劃傷。其實,我真的是出於好心的,我根本沒有預料到會有這樣的後果。
  在我淚眼婆娑的時候,卻看見那個熟悉的影子從我身邊經過,他的臉微微的蒼白,眼神中陰鬱著淡淡的傷,完全不似往日與我相遇是冷漠淡然的表情。
  我的心突然沉了一下,心裏一個細微的聲音悄悄在呼喚:涼生。
  雖然我知道,自己錯了。
  因為,就在他撕裂了我的衣服那一刻,將我的心我的固執我的自以為是的堅強,全部給撕裂了。當他看到我的時候,微微遲疑了一下,眉心之間是淡淡的疑惑,但是,這種細微的表情最終被他冰冷的眼神給凝結了。
  就在這個時候,急救室的門開了,手術的醫生們走了出來,身後的護士們,托著盛有斑斑血跡手術刀的托盤,緊隨其後。
  我飛快地奔了過去,想要問醫生,小綿瓜的傷勢如何,眼睛有沒有大礙,卻被王浩一把給推開了。他焦急地拉過醫生,枯瘦的雙手,不停地比劃著,嘴巴裏卻隻能有單調的音節,發出“啊啊”的聲音。
  那個醫生看了看這個執拗而焦灼的少年,又轉向我,說,病人臉頰傷口創傷嚴重,刀鋒割斷了腮部咀嚼肌;左眼的玻璃體已經遭到了破壞,失明了……
  我楞楞地站在了原地。
  仿佛晴天霹靂。
  我隻記得,就在不久,車上,小綿瓜曾回頭,對著我,甜甜的笑了。
  當時的我,並沒有注意,那個少年似懂非懂地聽著醫生的宣判,當他聽到他唯一所能理解的“失明”兩個字時,整個人的臉色已經憋得青紫。他大口喘著粗氣,似乎不敢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最後,這種劇烈的心痛變成了對我極度的憎恨,他發瘋一樣從護士的托盤裏抓起一堆手術刀,瘋狂地向我刺來。
  在他的眼裏,我是多麽地該死!讓一個那麽甜美的女童變得麵目全非。
  當時的我,已經被醫生的診斷給嚇懵了,根本沒有留意,這奪命而來的利器,正從這個少年的手裏直撲我而來。
  就在那些利器落下的一瞬間,那個熟悉的人影穩穩地擋向了我眼前撲麵而來的利刃。
  一個妹妹欠另一個妹妹的債,一個哥哥向另一個哥哥償。
  涼生,是你嗎?
  是不是隻有在這樣傷及我性命的時刻,你才肯走到我的麵前,為我擋住這尖銳的刀?
  ——可是,那些落下的刀鋒依舊劃過他的胳膊狠狠地穿透了我的肩胛……
  當鮮血從我贏弱的肩膀崩流出的那一刻,他痛楚的疾呼聲刺破了我的耳膜,他翻身抱住我,喊道——薑生!
  身體的劇烈疼痛之下,他這聲“薑生”令我肝腸寸斷。
  我看著眼前的男子,看著那張無數次出現在自己夢境中的臉,我的手緩緩地抬起,又重重地落下,嘴角是慘白的一片,淚水如血崩落。我喃喃,到,我知道……你……是涼生……你是,哥哥的。
  哥哥……
  原來一切都不是夢啊。原來你千真萬確的在我的身邊啊,原來,那一次慘烈的車禍,你確實是從車上飛奔下來,抱著我哭過啊。
  可是,為什麽,他們騙了我。
  而你,也和他們一起來騙我?
  就在這一刻,我的眼前變成了雪白一片,雪白的醫院,雪白的金陵,雪白的涼生,雪白的世界……
  雪白的世界裏隱隱約約地聽到兩個男子的對白。
  一個激烈如雷。
  一個情冷如冰。
  ——一個說,四年前,你親口答應過我的,絕對不再從法國回來的!四年都過去了,可是為什麽偏偏薑生回到這個城市裏後,你卻食言!
——另一個沉默了良久,才說,我隻是想看看,我的妹妹,她過得……快樂不快樂。
  ——她快樂不快樂?這輩子你都注定無法讓她快樂!你無法給她幸福!你的失憶和走失,對於她這個痛苦了這麽長時間的女孩子來說,就是讓她安生的最好結局!
——我根本就沒有想讓她知道,我回來了。我答應過外祖父,不會為程家蒙羞;也答應過你,不再見薑生。可是,我隻是想遠遠地看看她,然後再離開。而且,這次在醫院遇見她,是我來看病的原因,不是尾隨她跟蹤她;如果不是有人要傷害她,我根本不會和她相認的。
  ——既然你說的,遠遠地看看她,再離開,你為什麽不離開?
  ——我……的身體……有了點兒……小問題。陸醫生讓我多留一段時間,再回法國。
  ——小問題?小的毛病,又不是絕症!是你的醫生在小題大做,還是你的借口!
  ——就算是我的借口又如何?我隻是看看她,不想也不會打擾你喜歡她!你愛她!你娶她!
  ——(冷笑)我愛她,我娶她,嗬嗬,涼生,這是你的痛楚嗎?這就算是你倆一輩子的痛處,你們也改變不了!
  ——請你不要再用這樣的話題,來侮辱我的妹妹!
  ——我侮辱她?是你們倆侮辱我吧?可是,你明明知道,隻要是你的一個影子,都可以讓她糾結很久,她滿心滿腦都是你,怎麽可能覺察不到你的身影呢?你的出現,害得她追逐著你的車奔跑,被吃醋的未央開車給撞傷在地!你口口聲聲關心你的妹妹,你有沒有想到過,不過是一個哭死你的影子,都可以讓她如此連命都不要!
  ——她當時車禍入院的時候,我不比你好過,程天佑!可是,你根本不容許我在她身邊!
  ——我不管你好過不好過,我隻想讓薑生好過!
  ——我難以同你講條件,是的,四年前我就知道,你,是這個世界上最能給薑生幸福的人。所以,我才會同意外祖父的要求,去法國,一邊學習,一邊幫周慕打理法國方麵的生意。可是,當我從我以前的醫生陸文雋那裏得知薑生回到這個城市之後,我根本說服不了自己想要看看薑生的念頭,看看她會不會幸福!
  ——陸文雋?周慕的大公子對你們兄妹兩人可真是熱心啊!他是不是心理陰影,嫉妒他老爹對你這種無緣無故的賞識和好啊?我不跟你說這些,我要告訴你,要讓你知道的是,如果你不會到這個城市,她現在比誰都幸福!我必須將她從對你這種畸形的喜歡中拯救出來!你如果還要留在這個城市裏,薑生這輩子隻會對你越陷越深!四年前,你就知道的!
  ——……你不必說了,我會很快的離開的。隻是,你如果對不起薑生,我這輩子都不會放過你的!
  ——我不需要“你很快就離開”這樣的話,我要你立刻離開!馬上離開!否則,薑生醒來,誰來收場?你能勸說住她對你萬劫不複的喜歡嗎?
  ——程天佑!她是我妹妹!你不能在她每次病重的時候,都剝奪我守在她身邊的權利。我對她的愛不比你的少。
  ——那麽,涼生,你到底是要說“薑生是你妹妹”,還是要說“你愛薑生呢?”你愛她?你憑什麽愛?憑你是她的親哥哥?還是憑你能娶她,然後給她幸福,然後陪她一輩子呢?
  ——你怎麽跟她解釋,我的再次離開?還是要像上次一樣,強迫她相信,我的存在,我的出現,是她的幻覺嗎?是一種假象?
  ——那我還能怎樣?我能眼睜睜看著我心愛的女人,一輩子愛著那個她永遠得不到也永遠不該愛的男子,在世俗的眼光之下,痛苦一輩子嗎?亂倫一輩子嗎?
  ——程天佑,我走!不過,請你收起最後的字眼!我求你!永遠不要用這個字眼傷害我妹妹!
  ——你若是走了。對於薑生來說,自然永遠不會有這個字眼了!
  ——好!我走!
  這時,一個如同春風一樣的聲音蕩起,阻擋開了這兩個男子的糾結,他說,程先生,請你不要在我的病人的房間,和我的另一個病人爭吵!
  程天佑冷笑看了看陸文雋,說,涼生……生病了?你在陪著他演戲吧?為他的留下找借口?
  陸文雋漠然地看了程天佑一眼,我沒有這種天賦的愛好。你的表弟,確實……生病了,這件事情,程老先生還不知道……因為我們還在觀察……而且,不管是程先生你還是你的表弟,都不願意這件事情被程老先生知道的,免得他老人家傷心。
  程天佑微微一愕,你這話什麽意思?你是說,他的病……很嚴重……
  陸文雋看了看涼生,看了看程天佑,說,我不習慣在檢查和觀察都不充分的情況下,在我的病人麵前下結論,會有專業的醫生來解答的。
  程天佑冷冷一笑,說,哦,我給忘記了。陸公子您是院長啊,不是小小的醫生……
  陸文雋說,那麽,你可以放我的病人一馬,讓他暫時留在國內,等待結果出來……
  程天佑的眼眸如星,寒冷逼人,他緊緊盯著陸文雋,又看了看涼生,一字一頓地說,不!可!以!
  陸文雋不可思議地看著程天佑,他耳聞過這個男子的冷酷,但是,沒有想到的是如此冷酷,近乎無情。
  程天佑沒有看他,眼神灼灼地看著涼生,他說,我不是命令你,也不是求你,我隻是告訴你,你必須離開!
  你,必須離開!
  ……

  薑生,我告訴你!我的愛容不得半分的交換
  當我醒來的時候,肩胛已被嚴實地包裹。
  程天佑立在窗前,寂寞而孤單的背影,重重地投在我窗前桌子的水果上,和桌上的水果刀一樣鋒利異常。他見我醒來,忙回頭,純黑色的瞳孔裏,有種溫柔的心疼。他上前扶我,薑生,你醒了?
  涼生呢?我哥哥呢?我幾乎沒有在意他的關切,隻是焦急地尋找著。
  在那些昏迷之中所聽到的破碎對白中,我突然懂了,突然懂了,為什麽這麽多次,涼生一直對我冷漠得可怕,為什麽一定要讓我傷痛讓我絕望。
  因為,他根本就不願意也不能跟我相認。所以,他隻有一邊傷害著我,一邊傷害著自己。
  沒有人能知曉,當他為了讓我死心那一刻,撕裂我衣裳的時候,是多麽的痛苦和絕望,就像撕裂了他的人一樣!
  當那些吻落下的那一刻,或者,他當時殺掉自己的心都有。隻是,為了我不繼續痛苦在對他的糾結中,他不得不逼我相信,他不是涼生!
  程天佑看著我蒼白的臉,瞳孔中閃過一絲絕望的神情,他或者想到了,我醒來肯定會問涼生在哪裏,但是,他沒想到自己會猜得這麽準,也沒想到我會問得這麽焦躁這麽狠。
  他沉默,不說話。
  我焦急地拉住他,我說,我知道他是涼生的!你把他藏到哪裏去了?我要見他啊!
  他拉開我的手,隱忍著痛楚,說,薑生,你好好休息吧,一會兒我帶你回家。你的傷口沒有太多大礙。
  我沒有看他,徑直奔向床下,向門外走去,打算尋找涼生。
  不想,程天佑卻緊緊地擋在我的麵前,他說,薑生,不要徒勞了。涼生已經走了。
  走了?我疑惑地看著程天佑。
  他點點頭,一步一步將我逼會病床邊,說,是的,走了,我讓他立刻回法國,不要再打擾你的生活!我說過,我會讓你一輩子都快樂的!
  我重重地坐到床上,不敢相信地看著程天佑,我說,你把他逼走了?
  程天佑臉上鐵青,顯然,他被我這句話激怒了。
  在他沉下臉那一刻,我的感情,由憤怒痛恨,突然妥協了起來。
  我知道,就是我對他有千萬的憤怒和埋怨,如果我像以前那樣,和他硬碰硬的話,他隻會更加冷酷地阻止我見到涼生。
  他的殘酷,我不是沒有領教。
  所以,在那一刻,為了涼生,我忍住了所有對他的憤怒,我近乎卑微地哀求他,我說,程天佑,你讓我見見涼生,在他離開前,見他最後一麵吧,就一麵。說到這裏,我的眼淚開始流淌。我說,其實,就算是他留在這個城市裏,我也會和你一起的,我會給你做個好妻子。我不會再深陷在你所說的感情漩渦裏了的,我求求你!
  程天佑吃驚地看著我情緒的驟然轉變,他本來已經準備好了足夠的冷漠和殘酷來無視我對他隱瞞了涼生一切事情的責問,準備好了漠視我傷心控訴他的欺騙以及他逼涼生離開,甚至準備好了我會因此而憤然離開。
  但當他發現自己錯了,發現我居然可以為了那個叫涼生的男子收起了自己身上所有淩厲的刺,這麽低眉順眼地哀求與他的時候,瞳孔裏閃過了支離破碎的絕望。
  支離破碎的絕望。
  他臉色青白,俊美異常的眼角重重垂下,他長長吸了一口氣,抬頭,僅僅盯著我,目光清冷如水,他緩緩地問,聲調沉重,薑生,你……是說,你答應嫁給我,在我沒有向你求婚的情況下,在我沒有任何承諾的情況下,你願意……嫁給我?
  我愣了一下,才緩過神來,原來,剛剛,自己為了能見到涼生,情急之下說過什麽。但是,愣過之後,我依舊重重地點頭。
  程天佑長歎了一聲,嘴角彎起一個淒美的弧度,他說,好的,薑生,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他知道了什麽呢?
  他知道了一個叫做薑生的女子,對他承諾,可以嫁給他,隻為了換取,見一個叫涼生的男子一麵。
  僅僅一麵。
  賭上她的心她的身體她的一聲。
  他什麽也沒說,緩緩地走向門口。
  回頭,累累傷痕的目光。他說,薑生,我告訴你!我的愛容不得半分的交換!你不需要同我交換,你這一輩子都是我的!而且,對於涼生,你還是死心好了!說完,門重重關上。
  我瘋一樣跑上前,捶打著門,我說,求求你了,求求你了啊,你讓我見他一麵吧。就一麵!天佑啊!我什麽都不同你計較了,不計較關於涼生的事情你欺騙了我這麽久。你還同我計較什麽啊?你這是囚禁我嗎?
  門上的玻璃窗上,是天佑傷心絕望的眼神,他一字一頓地說,我不想看你這種失魂落魄的模樣!我就是囚禁你!就是明明白白地告訴你,從此,你的生活和這個叫涼生的男人永無關係!然後,他看看腕上的手表,說,等涼生的飛機起飛了,我就放你出來!還有小綿瓜的事情,你不需要擔心,我會處理還這對兄妹的!
  他說,還有一個小時,等涼生的飛機起飛了,我就放你出來!
  那一刻,似乎全世界時鍾的滴答聲都響在我的耳邊,令我的耳蝸疼痛欲裂!時鍾,永遠理解不了世界上,離人的腸斷;所以,它們跑的依舊那麽歡暢。
  是的,歡暢。
  我一遍一遍地拍打著門,焦躁而無助地哀求著程天佑,我說,求求你,讓我見見涼生吧。求求你求求你了。
  而這個男子卻不再有往昔的溫柔,他看著我,眼神清冷,如冰如鐵,嘴角緊緊抿起,那麽倔強,那麽堅硬。
  當時的他,該有一顆多麽堅硬的心髒啊。
  原本的哀求變成了低泣。
  低泣漸漸變成了絕望。
  最終,我的眼淚幹涸,幹涸在我的眼角,變成了微笑的模樣。
  我對著玻璃窗前的天佑傻傻地笑,眼眉如花,我說,好的,我不去看涼生了,我不去看了。我答應你還不成?
  說完,我就悄聲無息地將鎖反鎖。
  天佑遲疑地看著我的轉變。他喊,薑生,你想幹什麽?
  我沒有看他,徑直走到病床前的桌子邊上,拿起水果刀,淩厲的刀鋒,就像是天佑的冷酷,割斷了我和涼生所有的奢望。
  刀鋒冰涼。
  脈搏之上,血液溫熱。
  輕輕一劃。
  豔紅的鮮血在我的手腕上,開出了紅色的花朵,一滴,一滴,落在地上,落在天佑幾乎瘋狂的瞳孔裏。他瘋狂地撞門,他說,薑生,我求求你,不要啊!不要啊!
  疼痛在我的眉心,我還是很努力地對著天佑笑,是的,你不就期望我幸福嗎?不久期望我開心嗎?那麽,在割腕的巨疼之下,我也開心給你看,我也幸福給你看!
  一刀。
  深深地落下。
  另一刀。
  再深深地落下……
  門被撞開那一瞬間,很多人湧進了病房,醫生,護士,陸文雋,還有程天佑。我幾近渙散的瞳孔,看著這個酷似涼生的冷漠男子,嘴巴微微開合,隻有唇形,卻無聲息。
  我喃喃,一個妹妹……想要……見……自己的哥哥……真的……這麽難嗎……
  ……

  如果無法語言,就讓我用眼淚來告訴你,我的心事,我的話語
  當我再次轉醒的時候,已經昏迷了三天三夜。
  病房中,蘇打水濃烈的味道,讓人傷心,那麽多的累累傷痕,讓我幾乎成了一個碎裂的娃娃。
  這時,一雙溫暖的手,牢牢地將我的手圈在他的掌心,那是一種來自童年,遙遠已久的溫暖。
  我渙散的瞳孔開始聚焦。
  聚焦。
  聚焦在眼前這雙手的主人臉上。然後,整個人開始顫抖,話未出口,淚已蜿蜒。
  涼生柔長的手,輕輕抬起,給我抹去眼淚,他的眼睛裏閃起了大片的霧靄,彌散著濃濃的心疼,他輕輕地說,薑生,不哭,哥哥在這裏了,哥哥,再也不會離開了。
  我幹裂的嘴唇抖動著,可是,依舊不說話。
  或者,我要說的話,太多太多,它們瘋狂地湧出,堵塞了我的喉嚨,讓我難以出聲。
  涼生的手反複地給我拭去眼淚,而我的眼淚,也反反複複地流啊,流啊。
  如果無法語言,就讓我用眼淚來告訴你,我的心事,我的話語;告訴你,我對你的思念,輾轉過的四年多,輾轉過著一千七百多個日日夜夜。
  涼生一直看著我,蒼白的臉色,呈現出一種病態的陰鬱。我一直一直沉默著流淚,他就一直一直的握著我的手,掌心的溫暖散落在我冰冷的指尖。
  突然,我發現,這個病房有些空曠,這是,我才發現,原來,程天佑不在我的身邊。
  而且,我還發現,涼生身上,穿著和我一樣的,藍白格子的病人衣服,我吃驚地看著他,我說,涼生,你怎麽了?
  涼生剛要開口,陸文雋走了進來,他看著我們,嘴角彎起關切之色,他說,薑生,你終於醒了,涼生擔心了好久。
  說完,他又看看涼生,說,你該去好好休息一下了。等你們兄妹都康複了,有更多的時間的,而且,涼生,你的女朋友未央在病房外等你呢。
  女朋友。未央。
  我的眼睛輕微地抖動了一下,嘴角酸澀。
  涼生看了看我,說,薑生,哥哥沒大病的,你放心,我隻是在這裏留院觀察一下。沒事的。
  說完,他深深看了陸文雋一眼,別有深意的模樣。
  陸文雋說,你放心好了,回去好好休息,我有分寸的。
  涼生聽到這樣的話,才安心地離開了我的病房。
  涼生走後,陸文雋看著我,說,薑生,我不知道該怎麽跟你說這件事情,其實,我確實是知道,你哥哥已經回到了這個城市,而且,我承認,是我將你回來的消息告訴他的,因為他一直是我的病人,我一直了解他的心理……他很牽掛你。而且,你也知道,他是我父親的得力助手,雖然我和父親多年失和,但是,我還是不願意他的得力助手就這樣常年地牽掛著自己的妹妹卻不能看到。後來,你也成了我的病人……當時,考慮到對程天佑的承諾,對涼生的承諾,所以,我才一直沒有告訴你,兩省在這個城市裏。
  我看著他,不說話。其實,我能理解的,更不想去責備誰,也沒有力氣去責備誰。
  他坐到我的床邊,說,薑生,後來,我做你的醫生……很多事情是難以自禁的,比如對你的心疼,比如漸漸了解了你,最終,我忍不住用試探的口氣暗示了你,涼生沒有走失而且沒有失憶……如果,我所隱藏過的事情,讓你擔當了這麽長時間的難過,我確實是無心的……
  我點點頭,問他,涼生生病了?
  陸文雋的眼睛裏閃過一絲遲疑,然後,笑了笑,說,可能是太勞累了。而且,那天被天佑逼去機場,不能陪伴到你醒來,讓他太過傷神。不過,薑生,你也不要恨程天佑,你將自己弄傷之後,他是飛車去機場將涼生追回來的,而且路上,還出了一點小車禍,擦傷了臉。
  那他傷得很重嗎?話一出口,我都被自己對他的緊張給嚇壞了。
  陸文雋笑笑,說,他沒事的,而且,他讓我轉告你,你醒來的時候,也不要擔心小綿瓜和王浩,他已經將小綿瓜給轉到專業的眼科醫院了。
  我低頭,想起王浩和小綿瓜,眼底隱隱淚光。我說,陸文雋,我真該殺了我自己,以後小綿瓜怎麽辦啊?她那麽小,那麽甜美,就因我的自以為是給毀掉了……
  陸文雋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他說,薑生,你就安心養病吧!別想多了,程天佑會給你安排一切的。
  他說“安排”兩字的時候,不知道是諷刺天佑的獨斷,還是陳述天佑的周到。
  說完,他就吩咐了自己的助理,讓她給我送來食物,自己則出門接電話,隔著門,我隻隱隱約約聽到他說,柯小柔,你這個瘋子,你到底有完沒完!
  他接完電話回來之後,就折回病房,坐在一邊,安靜地看我吃飯,他說,薑生,是不是涼生回來之後,你就安心多了?
  我遲疑了一下,默默地點點頭。
  這種幸福的回味還沒多久,我的臉上就挨了熱辣辣的一記耳光,在我毫無準備的情況下!
  陸文雋慌忙地扯開那個女孩,我才發現,那個女子,居然是未央。
  她指著我的鼻子,恨恨地說,這麽多年了!薑生!整整七年!接近八年!你難道要一輩子將涼生這麽霸占嗎?好,現在他不同我一起去法國了!不同我如期舉行承諾的婚禮!他留下了,陪著你!你是不是就開心了?我和寧信,姐姐輸給了你一個天佑,妹妹輸給了你一個涼生!這一耳光,我不為自己我為我姐姐,我為你這個混蛋不珍惜天佑!你不珍惜,你為什麽要纏住他不放,你知不知道,他是我姐姐的全部啊?
  陸文雋說,你有完沒完,她是病人!
  未央冷冷看著陸文雋,怎麽,你想從天佑和涼生鷸蚌相爭之中,在這個混蛋的左右為難之後,坐收美人嗎?
  說完,她恨恨地回頭,說,薑生!我恨我自己!當時沒能撞死你!
  她說完這話的時候,我才知道,原來,那一次,將我撞傷的人,居然是未央,居然是她!
  我震驚地看著她,我震驚於她對我的恨,我震驚這種恨居然讓她都有毀滅了我的心。
  她指著我說,你別用這種眼光看著我!你愛過嗎?我從十六歲認識涼生,到現在,已經七年,你等過一個人,七年嗎?永遠等待,永遠不能修成正果!終於,要修成正果了,卻被你給毀滅了!
  你等過一個人,七年嗎?
  永遠等待!
  永遠不能修成正果!
  未央的話,如同密密麻麻的針,刺入我的肺腑。她的話,讓我想起了天佑,想起了他永遠不曾言語過的等待。
  等待著我長大。
  等待著我忘記。
  等待著我說,我願意。
  我也想起了涼生,想起了他多年的辛苦,因為我的固執,因為我的自以為是,因為我不應該的愛。
  最終,那些往日充滿向往的少年,變得抑鬱而悲傷。
  如今,他應該去幸福的,而不是埋葬在我無邊無際的悲傷之中,成為我那份永遠無法企及的幸福的陪葬品。
  他應該和未央快樂的在一起。
  做一個明媚的男子。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跟著我,再次陷入這種糾結之中。
  ……
  就在這一刻,我的心顫抖了一下,而未央從陸文雋的牽製中掙脫了出來,她說,薑生,你活該是RH陰性血!但是,你不該害得程天佑和涼生跟著你受苦!你要自殺,你要割腕,你死好了!你為什麽還要讓這麽多人,都因為你而一輩子不幸福!
  在未央激動而激烈的話語中,我才知道,我割腕自殘昏迷之後,血流滿地。搶救的時刻,因為失血過多,急需輸血;可是,偏偏,我竟然是RH陰性血,血庫之中沒有儲備此類稀少的血液。而當時的涼生剛剛被天佑從機場帶到醫院,聽到這個噩耗,他不顧自己的身體有恙,也不顧當時未央的苦苦勸說和感受,要求醫生驗他的血,如果血型相符的話,就抽他的血延續我的性命……但是,遺憾的是,涼生的血樣抽出來之後,才發現,和我的血型不符。
  未央狠狠地看著我,說,薑生,涼生他明明身體不好!他明明很嚴重的!他卻可以不顧我的擔心,我的感受,去這樣做……既然,你們兩個可以為了彼此連命都不要,那麽你們就一起吧!你們愛亂倫就亂倫吧!不要將我們卷入其中,跟著你們痛苦!
  哦,一記耳光,如刀言語。
  終於,我懂得了,程天佑最初不肯讓我同涼生相間的決絕,並不是殘酷絕情。
  他是對的。
  隻是我,太固執了。
  太固執地騙自己,我對涼生的喜歡,是妹妹對哥哥的;而正是這種自欺欺人的固執,讓我們所有的人,都不得幸福。
  不得幸福。
  包括涼生。
  可是,涼生,你知道嗎?
  我是多麽希望你能幸福,多麽多麽的希望啊。
  所以,我仰著臉,看著未央,長久的失神。最終,我艱難而認真地說,你誤會了,我很快就要……嫁給天佑了。等婚禮上,涼生把我交給天佑之後,他會和你去法國結婚的。他是愛你的,你們會幸福的。
  我喃喃地說,未央,你們會幸福的。涼生會幸福的,你也會幸福的……我們……我們所有人,都會幸福的。
  未央遲疑地看著我,水霧一樣的眼睛,迷離而恍惚,不敢相信我所說的話。
  我蒼白著唇色,說,我沒有騙你。我已經長大了,不是當年那個喜歡死鑽牛角尖的小女孩了。隻是,耽誤了你和涼生的婚期,我很抱歉……不過,我出院之後,就會和天佑結婚的,你不要和我哥哥慪氣了,他也隻是被我的自殘給嚇壞了……所以,才會沒有兌現對你的諾言。不過,他會很快補償你的……
  未央看了看我,沉默。
  未央走後,整個病房成了墳墓。
  墳墓裏有個女子,她叫薑生。她要將自己所有的癡想和奢望埋葬掉,才能讓自己和周圍的人幸福。
  如果可以,可不可以不幸福?
  如果可以,可不可以一輩子將你埋在心上?
  我像個無助的孩子,抱著陸文雋嚎啕大哭。
  陸文雋歎氣,滿眼溫柔的心疼,他說,薑生,你要嫁給程天佑,是不是並不是因為多愛他,而是,你再也看不下涼生不幸福了?
  我沒有回答,我隻是流著眼淚,喃喃,我一定要讓涼生幸福的,我一定要讓涼生幸福的!
  這個時候,我根本沒有注意,病房的門,微微開著。門外,一個男子,手裏端著親自做好的粥,愣在原地,聽著我的宣判。
  薑生,你要嫁給程天佑,是不是並不是因為多愛他,而是,你再也看不下涼生不幸福了?
  我一定要讓涼生幸福的,我一定要讓涼生幸福的!
  哦。
  宣判。
  她要嫁給我,是為了讓那個叫涼生的男子幸福。
  原來,嫁給我,是為了讓另一個男子,安心地,幸福。
  他重重地閉上眼睛,嘴角痛苦地抿著,雕塑一般,站在醫院長長地走廊上。孤單的身影,寂寞的容顏。
  那個小女孩,真的好傻。
  她隻知道,涼生為了她,不顧身體有恙,急於為她鮮血挽救她的性命;她又知道不知道,還有個叫程天佑的男子,為了給她在有限的時間內,求得罕見的血液,奔走過各大醫院、血站……最後,終於,得來了這來之不易的血……
  在沒有找到合適的血液的時候,這個叫做程天佑的傻瓜男人甚至還想過,如果,如果薑生……薑生因此而搶救無效,不治身亡的話,他該怎麽辦?
  他該怎麽辦呢?
  他已經愛她愛到沒有辦法,哪怕她辜負他的好,漠視他的感受。他卻找不到一個可以說服自己放棄愛她的理由。
  他對她的愛,不比涼生少,不比涼生的薄。
  可是,他該怎麽辦呢?
  她卻如此不肯去好好看一眼,他是如此地愛她,愛到不知道怎麽辦!
  就在他為了給她籌備血液,精神恍惚地想事情分神的時候,出了車禍,隻是,車禍很小,所以,他隻擦傷了臉。
  當時的他,甚至想,如果可以找到適合她的血,自己就是死於這場車禍又如何呢?
  薑生,這麽多年,這麽多年,你如何不肯看看,一個叫天佑的男子,他愛著你時的濃烈而無望。
  哦。
  我不會讓你知道,我臉上的傷,是為你追找血液時而傷的;我隻會讓別人告訴你,它是在去機場追涼生時而傷的,這是我要付出的代價,這是我的罪有應得。
  我怕告訴了你真實的原因,你又會難過和不安。
  薑生,你這個女孩,總喜歡內疚、難過、不安。
  可我,卻是這樣的不舍得。
  如果,你這麽做,是為了那個叫涼生的男子!那麽,我告訴你,我看不上你這份身體的施舍!
  那天,天佑走進病房,將熬好的粥放到我的麵前時,正在陸文雋肩上哭泣的我,愣了。
  他沒有像往日那樣為此而怒不可遏,隻是淡淡,聲音微微的疲憊,說,你醒來了,我就放心了。
  陸文雋一見他來了,就從我身邊站起來,對他說,薑生恢複得很好,隻要加營養,身上的傷口沒有太多的問題的。
  程天佑說,哦。
  我突然抓住程天佑的手,下了很大的決心一樣,說,天佑,我要回家,我要回小魚山。
  程天佑吃驚地看著我,說,你的身體……
  我緊緊地看著他,我說,我的身體沒有問題了!陸醫生不是說了嗎?我的身體沒有問題的!我要回家!我不要在這裏!
  陸文雋皺著眉頭,說,雖然你的身體沒有問題了,但是還是得注意一些的好!
  程天佑默默地看著我,輕輕摩挲著我的頭發,說,薑生,聽話,要不,明天,你身體狀況穩定一下,咱們再回家?
  可是,可是,我卻依舊抱著他哭泣,我不說原因,不聽勸阻,隻是說,我要回家,我要回小魚山。
  陸文雋最終歎氣,對天佑說,你帶她回家吧。如果她再這麽哭下去,我覺得醫院也無法保證她的健康。
  天佑看著我,眼神最終黯淡了下去。
  聰明如他,似乎隱約之間,已有所感覺。
  回到小魚山,天佑一直很沉默,臉頰上是三天前小小車禍留下的小小擦傷,讓他看上去更加冷漠更加淡然。
  他扶我上床,看著我蒼白的臉色,眼底又蕩起心疼的歉疚,問我,薑生,你想吃什麽?我去試著做。
  他一直在試圖給我最大的溫柔最大的暖,他總是圖親自來為我做一些瑣碎的事情,比如他極其不擅長的做飯。我看著他,眼睛微微垂下,心裏翻滾著痛苦的絕望,手腳微微的冰涼,最終,仿佛下了很大的決心一樣,我從床上走下,走到他身邊,他直直地看著我,漂亮的眼睛中閃過一絲疑惑,他說,薑生,你……
  他的話沒有說完,我已經輕輕踮起腳尖,細長的胳膊挽住他的頸項,吻住了他的唇,溫柔的舌尖,將他的話堵在了唇邊……他的身體瞬間僵直,一切不在他的預料,他瞪大眼睛,不可思議地看著我。
  我讀過很多的書,書裏都告訴我們,初吻是多麽美好,可是,我卻隻感覺到苦澀,感覺到無限的絕望,我滿心滿眼滿腦子都是很多年前的清水河邊,當我將未央救上河岸,少年時的涼生,為了給她做人工呼吸,也曾如此吻過她的唇。當時的他,可曾如我一樣,想起了對方?
  我們的唇給了誰?
  而我們的心,又給了誰?
  想到這裏,我的眼淚蜿蜒而下,鹹鹹的,澀澀的。
  程天佑的手輕輕捧起我的臉,代替了我的主導地位,輕輕地吻掉我眼底的淚,他什麽也不說,眼底是沉沉的心碎和心痛。
  我的心疼無以加複,冰涼的手拉過他的溫暖的手,在惶惑中,顫動中,將他的手放在我的胸口……我語無倫次,滿臉通紅地,細細碎碎地含淚囈語著,天佑,天佑,你明天就娶我吧,我把自己給你,我把我自己全部給你!你娶我吧……
  程天佑整個人一震,在我掌心的手,瞬間由溫暖變得冰冷,他用力地收回了自己的手,眼睛裏是冰冷沉默的光,一把將我推開。
  在明亮的燈光之下,在他痛苦如死的冰冷目光之下,我突然感覺自己像被剝光了衣服的小醜一樣。
  他說,薑生!你是想向我證明什麽?還是向別人證明什麽?你要嫁給我,是為了讓涼生放心地離開?讓他安心地幸福?可是,你有沒有想過,你,將我至於何地!!!如果,你這麽做,是為了那個叫涼生的男子!那麽,我告訴你,我看不上你這份身體的施舍!!!你不要侮辱我,也不要讓我看輕了你!!!
  說完,他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這棟房子!
  那天夜裏,他是一個絕望的男子,而我是一個無助的女子。
  他離開之後,我整個人都恍惚了,我恍惚地流淚,恍惚地哭泣。心的傷痕,身體上的傷痕,疊疊加加,讓我無從呼吸,無從求救!
  我不記得,他走後,我具體做了什麽。
  我隻記得,我去了酒吧……找到了八寶……聽她抱怨柯小柔最近變本加厲地折騰陸文雋……聽她讚美我這個“病人裝”造型不錯……
  然後,我喝了很多很多的酒……酒精潛伏在我的傷口上……微笑著……企圖拉開出鮮豔的花朵……與傷口爭豔……
  後來,我就醉了。
  身體的傷口疼痛不止,心更疼痛不止……
  再後來,八寶不知給誰打了電話,然後一切便不再清醒……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的家……隻記得那天晚上……燈光慘敗,似乎有人在我耳際低低地輕吻……低語……
  然後,我的身體,就碎裂成巨大的傷口,淒厲明豔,盛開在床上……
  他忍住了巨大的憤怒,說,對不起,薑生
  清晨的陽光晃到我的臉上時,我睜開了眼,卻見程天佑正在我的身邊,他的眼裏藏著細碎的痛楚。
  見我醒來,他淡淡一笑,有些艱難地說,薑生……昨晚……
  昨晚?我遲疑地看著他。
  他小聲地說,嗯,昨晚……然後他說,薑生,對不起,昨晚,我是情不自禁了,但是,我會負責的。而且,我希望你,能嫁給我。
  啊?我吃驚地看著他,突然之間,身體的莫名的疼痛,讓我似乎意識到了什麽,我慌忙地低頭,卻見一床薄薄的被子下,是光光的肩膀。
  我艱難地張了張嘴巴,說,你的意思是……昨晚……我和你……在一起……
  程天佑見我說的艱難,嘴角彎出一絲細小的弧,笑笑,是的,對不起,我麵對自己喜歡了那麽久的女孩,確實是情難自禁了。你喝醉了,我將你帶回家……然後……事情就發生了……
  哦。我的心重重落到地上,不再言語。
  他心疼地看著我,手輕輕撥開我的發,說,薑生,我知道你會恨我,會覺得我卑鄙……
  我搖搖頭,突然,很冷靜地說,本來就是我自己願意的……然後,我說,天佑,就像你說的,我們結婚吧。
  天佑微微一愣,雖然,這個話本來是他說的,但是,從我嘴裏出來,仍然讓他感覺到了那個叫做涼生的男子的影子,所以,他的眼底閃過一絲濃濃的暗影,是痛苦,是心傷。
  他說,你先歇著,我去給你做早餐。
  我搖搖頭,說,我沒累著啊。說完這句很有深度的話,我自己也愣了,臉變得通紅。
  程天佑笑笑,離開。
  我在床上發了一會兒呆,然後穿上衣服,然後看著零亂不堪的床單,我突然明白,那段純美的年華,從此消逝,不再回還。
  冬菇在床邊,一臉幽怨地看著我。
  我踹了它一腳,故作不在乎的表情,說,去你奶奶的,失身的是老娘!你在這裏一副失身的表情幹嗎?
  當我拎起手機,卻看到上麵有一大串程天佑打來的號碼,我心想,他明明在我身邊的,幹嗎還在淩晨打我電話啊?他難道是昨晚興奮過度?
  這個時候,門鈴突然響起,我下樓開門,卻見陸文雋站在門口,他看見我,先是遲疑,然後說,薑生,昨天你出院了,我不放心你的傷勢,所以過來看看。而且,涼生他的病情……說到這裏,他遲疑了一下。
  我焦慮地問,涼生怎麽了?
  他說,具體病況還沒出來,但是,我的預感和經驗告訴我,涼生的情況不好,非常不好!雖然,他不想我告訴你,但是,我必須讓你先有個心理準備。
  陸文雋!
  這時,程天佑從樓上走下,他的語氣冷硬異常,打斷了陸文雋的話。
  他看著站在我身邊的陸文雋,眼睛裏閃過狠狠的光芒,但是卻又生生壓抑住了這種仿佛要將對方撕裂掉的眼神,他說,我告訴你,不許出現在這個房子裏!不許出現在我的麵前!否則,別怪我不客氣!
  陸文雋看著程天佑,眼目中閃過一絲得意的神情,轉瞬即逝。他說,你不是不開心我告訴薑生,涼生的事情吧?你就是再不希望他出現在薑生麵前,但是他們畢竟是兄妹!你不要這麽冷酷好不好?
  程天佑的拳頭緊緊地握著,眼睛裏是我所不可理解的仇恨。我輕輕拉住他,埋怨道,陸文雋來這裏,是為了看我的病情和告訴我涼生的病況,你不要這樣專製好不好?你要娶我,你也不要管製我如此之多好不好?而且……我停頓了一下,最終鼓起勇氣,我說,而且,我討厭你無理的樣子!
  程天佑精美的臉上,劃過了一種疼痛欲裂的表情,他看了看不顧一切責備於他的我,又看了看對麵表情冷漠清閑的陸文雋,低頭,仿佛靜了了那般沉痛的思慮,最終,他忍住了巨大的憤怒,說,對不起,薑生。
  不知道為什麽,那一刻,他的聲音裏,我居然聽出有種生不如死的苦楚和濃烈的絕望。
  那一個清晨。
  那一個叫程天佑的男子。
  在一個叫薑生的女子不悅的埋怨下。
  在一個叫陸文雋的男子麵前。
  說。
  對不起,薑生。

  天佑說,薑生,我們結婚吧
  很小很小的時候,我曾認為,涼生是上帝送給我最珍貴的禮物,那麽長時間裏,我認為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孩。
  但是,我根本沒有想到,如果有一天,上帝,會突然告訴我,薑生,我要收回這件禮物!
  上帝對我如此說的時候,正好是我和涼生相認了不到兩個月的時候——這個消息,是陸文雋告訴我的,他說的異常艱難,薑生,涼生的結果出來了,但是,他不允許我告訴你!
  我呆呆地看著陸文雋,手裏端的是剛為涼生煲的雞湯。
  此時的我,已經出院快亮個月了,而涼生,卻依舊留在醫院裏做“所謂的觀察”。這本來已經讓我隱隱地不安。
  今天,陸文雋卻將這個殘酷的事實告訴了我,他說,薑生,涼生他是髓性血癌,我們在做保守治療,但是,恐怕……
  那一刻,我什麽也沒說,沒有哭,也沒有笑,我隻是呆呆地說,哦,我知道了。
  我知道了。
  我茫然地看著自己手中抱著的雞湯,又透過門上的玻璃窗,看了看病房之中的涼生,他躺在床上,唇色蒼白如雪,眉眼安靜如水。
  未央趴在他的身邊,可能是心力交瘁了。我跟她說過,我和天佑很快就要舉行婚禮了。她還對著我笑過,似乎我的話,讓她看到了自己幸福的未來。
  突然我發現,自己站在這裏,像一個多餘的傻瓜。
  我轉身離開,沒有說話。
  他的身邊有她,這種畫麵,如果我倉皇出現其中的話,將會是多麽大的敗筆啊。
  我的一生,我的存在,對於涼生來說,是多麽大的敗筆啊!
  以前是,現在是,將來也會是!
  可是,我的涼生,你的將來,還有多遠?
  還有多遠?
  其實,自從那天,我執意要程天佑從醫院帶我回小魚山之後,就沒有再單獨和涼生相處過。
  因為,我知道,很多雙充滿猜忌的眼睛一直在盯著我和他。
  我答應過她,答應過他們,我要大家都幸福的。我再也不固執,再也不孩子氣。
  很多次,那麽多人的眼前,看著涼生,看著他蒼白臉色,看著他落落的笑容,失了神。
  而每一次,從這種失神中回過神,看著別人探尋的眼神,我都會側臉,笑笑,然後,迅速地離開。
  有沒有人知道,我會躲起來大哭呢?
  有沒有人知道,我真的很痛苦很無望呢?
  有沒有人知道,我是這樣地努力說服自己要堅強;堅強地成熟,長大;然後堅強地遺忘,遺忘錯誤了這麽多年的思量。
  可是。
  不思量,自難忘。
  陸文雋說,薑生,你沒事吧?我搖搖頭,不說話。隻是自顧自地向前走,至於該走到哪裏,我不清楚。
  我隻記得,陸文雋說,薑生,能救涼生唯一的方式,就是移植骨髓,否則的話,他最多還有兩個月的時間了……不過,薑生,你放心,我們會努力為他找到合適的骨髓配型的……
  我說,你走開,我要一個人,走走。
  那一天,不自覺中,我已經走到了小綿瓜所在的那家眼科醫院,小小的她,這麽長時間裏,一直都被天佑安置在醫院裏,接受治療。天佑的用心我知道,他是想盡最大的能力,讓小綿瓜康複。他不希望我背負起那麽多的絕望和包袱。
  可是,我仍然是想起了,當初小綿瓜的臉被劃傷時,鮮血淋漓的模樣,突然之間,我幹嘔不已,一種眩暈的感覺襲來。幸福倉促得,讓我看不到未來的模樣,在昏厥的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魏家坪上,那段消逝了的童年。
  魏家坪上那些小小的小小的孩子。
  玩鬧。
  追趕。
  歡笑。
  後來,他們長大了。
  散落天涯。
  我醒來的時候,已經躺在家中溫暖的床上了。程天佑孤單地靠在窗前,麵容之間,是濃重的落寞。
  我掙紮著起來時,他回過了神,連忙上前,他說,薑生,以後,你不要亂動!說這話的時候,他的眼裏有種說不出的落寞之情。
  我嘟嘟嘴,說,我又不是小孩。你不要那麽緊張吧?
  天佑笑,說,可是,你是要做媽媽的人了,所以你要小心。
  你說什麽?!程天佑的話,幾乎讓我從床上蹦起來。
  程天佑緊張地將我拉住,他笑笑,說,薑生,不要亂蹦亂跳,你就是跳到床上去,你也是要當媽媽的人了。改變不了的。
  我幾乎是倒在床上的。
  原來,命運,做出種種安排的時候,是從來不同我商量的。
  不如,四歲那年,它將涼生送入了我的生活;比如二十一歲這一年,它將小小的孩子,送入我的腹中。
  在我恍惚而茫然的那一刻,程天佑說,薑生,嫁給我吧。
  我看著他,沒有說話。
  隔了數日。
  猶豫了很久之後,我才告訴金陵,我……要嫁給天佑了,因為,我有了他的孩子。
  當時金陵和八寶正在醫院照顧小綿瓜。
  八寶一聽,慌忙地轉頭,說,天啊!你這是未婚先孕!我靠,以後,你就是我的偶像了!
  金陵看著我,極其震驚,但是,瞬間,她的臉色有所緩和,說,嗯,天佑的寶寶,將來一定會是美男子!祝福你,薑生。說完,她緊緊地擁抱了我一下。
  在她的擁抱裏,我突然想起了小九,此時,她就在我們的城市裏,我們卻無力尋找到她的行蹤。蘇曼也出國了,因為性交易醜聞的曝光,她出國散心去了。所以,我們找不到她,問不出任何有關小九的消息。
  隻能安靜地等待著,小九的突然出現;或者是蘇曼回國。
  曾經,我也像金陵這樣,擁抱過小九,祝福她和北小武;可是他們依舊沒有一個可以幸福的未來。
  這個世界上,有很多的小孩,是不被上帝疼愛,也不被耶穌庇護的。
  比如小九,比如北小武,比如薑生,比如涼生。
  涼生的病起伏不定,日漸惡化。很多次,每當未央離去的時候,我就偷偷地守在他的床邊。
  看他因為病疼而皺眉,而昏迷。
  然後,我就在旁邊默默地落淚,哭泣。
  原來,幸福這個名詞,是給我們觀瞻,而不是給我們感受的。
  涼生,你知道嗎?
  我本來已經決定嫁給天佑了,已經決定要讓你好好的和未央在一起,讓你幸福安寧一輩子了的。
  所以,涼生,你一定,一定要好起來。因為有個叫薑生的女子,那麽迫切地需要,需要看到你幸福。
  隻有,你是幸福的;她的那些本來的決定,才是有意義的。
  所以,涼生,你一定要醒來。

  如果這個世界沒有了你,我幸福給誰看
  涼生安靜地躺在病床上,膚色近似透明的蒼白。
  我在他的病床前,靜靜地發呆,靜靜地看著他因為病痛而輕輕皺起的眉心,還有他微卷的漂亮睫毛。這讓我想起很小的時候,小小的我總是喜歡爬在床沿上,看涼生睡覺時的樣子。當時的我們好小,永遠不知道,關於我們的命運,會有此時的航程。
  涼生,你一定要好起來。你知道不知道,很快,就會有一個小生命,喊你舅舅了。
  涼生哥哥。
  涼生舅舅。
  命運的輪盤,永遠將我和你,置於親情的彼岸。
  親情是多麽玄妙的雙曲線,隻能無限的靠近,卻永遠不會交集。
  涼生,如果你好起來了的話,我答應你,一定會做個開開心心的新娘,站在天佑的身邊,永遠不再讓你揪心,不再讓你為難。
  我忘記告訴你,有一天,我對天佑說傻話了。我說,我希望我能生個小薑生。等涼生和未央將來結婚了,也生一個小涼生。那麽,將來等他們長大了,就可以幸福的在一起了。當時,我想到這裏,那麽地開心。
  可是,天佑卻刮了刮我的鼻子說我傻!這時,我才驚醒,原來,即便是我們的後代,也會被命運的輪盤,再次置於了親情的彼岸。
  毫無選擇!沒有道理!
  涼生,我真的好傻!
  我心裏最卑微的願望,卻在此生無人可以為我實現。想到這裏,我的眼淚掉落了下來。
  醫生說過,你現在是不可以隨便哭的。這時,程天佑的聲音淡淡傳來,透著責備的心疼和無奈。
  我仰起臉無助地看著他。他歎了口氣,掏出手帕,輕輕地給我擦去淚水。說,別難過了,薑生。涼生會好起來的。診斷結果還沒出來,或者隻是小病的。說不定,不久,他就會好起來,還會參加我們的婚禮,然後,親手將你交給我。
  天佑說這話的時候,很委婉地再次提及“婚禮”兩個字,他的意思,我明白。他是在用強壓的難過來提醒我:薑生,你很快就是我的妻子了。請你為我作為一個男人的尊嚴保留幾分你的傷心。至少,不要讓我看到,你為他掉落的眼淚和過分的悲傷,會讓我心如刀割、無地自容的。
  我看了看還在昏迷中的涼生,很艱難地對天佑說,你可不可以……先離開一會兒,我想單獨和涼生說說話,我想單獨陪陪他!
  可是,薑生,你也需要休息的……天佑忍了忍眼中悲傷的神情,小心翼翼地提醒我。其實,我知道,他跟多的是擔心,上一次的相片風波,已經造成了極具的殺傷力,他不想再讓我和涼生有任何事情給曝光!
  我不知道為什麽情緒突然激動起來,仿佛控訴一般,說,請你離開!請你離開!程天佑程先生!我求求你!以前,每一次,我和自己哥哥的見麵,都必將在你這裏引起一場暴風驟雨!但是現在,在他昏迷不醒的時候,我求求你!讓我陪他一會兒吧!我把我這一輩子都給你了!隻想要陪他一會兒難道都不可以嗎?我求求你,對我仁慈一把吧。說到這裏,我就大哭了起來,我說,你知道不知道,我已經有多久沒有同他像曾經一樣在一起了?他是我的哥哥,我是他的妹妹,我們不是你的囚徒!
  程天佑深深吸了一口氣,喉結急遽抖動了幾下,什麽話也沒說,轉身,推門離開了。
  門,沒有合上,就像一道明媚的傷口,橫在了我和天佑之間,或者會愈合,或者,會崩裂。
  當時的我,隻顧著怨憤,隻顧著為病床上的涼生揪心,並沒有細細體會,自己那一句——我把我這一輩子都給你了!隻要陪他一會兒都不可以嗎?這一句話,對程天佑的傷害會有多麽大。
  夜,那麽安靜。
  就像涼生沉睡中的容顏。
  我看著他,腦海裏,一直都是陸文雋曾經說過的話。
  他說,薑生,能救涼生唯一的方式,就是移植骨髓,否則的話,他最多還有兩個月的時間了……
  他還說,涼生的血型是RH陰性B型血,是比你的更罕見的熊貓血,所以,骨髓配型難度很大很大,全世界隻有十萬分之一的人擁有相類似的配型……
  他說,作為他的妹妹,你或許是唯一可能與他骨髓配型成功的人……
  可是,我該如何以自己最卑微的姿態,來保護天佑的孩子?
  想到這裏,左右為難的痛苦之中,我的眼淚又流了下來。
  涼生看著我,蒼白著幹裂的嘴唇說,傻瓜薑生,不要哭了。可能是小咪在天堂想我了,爸爸媽媽也想我了,需要我去陪陪他們了。這麽多年來,或許,他們在天堂太寂寞了。
  我搖頭,鼻涕眼淚一起流,就像一個不甘心的孩子一樣,不管不顧自己的形象。我說,那我呢?你如果不在了,如果我寂寞了,誰來管我?如果我不開心了,誰來陪我?
  涼生艱難地舉起手,輕輕顫抖著,伸向我的臉,將我的淚水輕輕擦幹,說,薑生,怎麽還像個小孩子啊,說這樣的傻話,都要……都要做媽媽的人了……說到這句話的時候,他語調辛澀,眼睛裏慢慢溢滿了淚水,又慢慢地強忍了回去。
  我輕輕握著他冰涼的指尖,試圖給他最大的溫暖。
  他說,薑生,你相信涼生,你不會寂寞的。因為,你有天佑,在不久的將來,你還會有一個小天佑……將來……將來你會很幸福的……說到這裏,他強忍了許久的眼淚,終於崩落了,他痛苦地喘息著,字字艱難,薑生啊,我好像又看到你小時候的樣子了……你和小咪……還有小武……也不知道他若知道了小九的事情會怎樣……
  說到這裏,涼生歎息了一下,為小九,也為自己的好兄弟北小武。他說,薑生……你就這樣,這樣長大了……我再也不能背著你走路,再也不能牽著你的手奔跑,再也不能兩個人一起擠在一個小被窩裏聽你嘰嘰喳喳地說話……你就這麽長大了……然後……然後……我們就這麽老去了……嗯,薑生……不要為涼生難過了……好不好?涼生有你這麽一個妹妹,涼生這一輩子已經很開心了……說到這裏的時候,他身體的溫度漸漸升高,又漸漸地近似夢囈一樣,他說,薑生,你還記得高中的時候,看《泰坦尼克號》嗎?你當時還指著露絲問我,男孩子是不是都喜歡這樣的女子?我就借口喝水跑開了……
  我用力地點頭,我說,我記得,涼生,我什麽都記著!
  涼生就在昏迷中微笑,說,那薑生,你一定要好好地替涼生活著,替涼生記更多的事情……相信哥哥,你會像《泰坦尼克號》的露絲一樣,就像傑克說的那樣,你會很幸福地生活著,生很多很多小薑生……小天佑……程……程天佑會好好地好好地陪著你……你們會頤養天年的……
  我哭著說,涼生,涼生,我不要聽這些,我隻要你好好地活著,我不要程天佑!我不要幸福!我也不要小天佑!我隻要你!我隻要你好好的活著!如果這個世界上沒有你的話,那麽我幸福給誰看?
  涼生痛苦地皺了皺眉頭,說,傻丫頭啊……說完,就陷入了長長的、長長的昏迷……
  在他身邊的我,隻顧著傷心欲絕卻沒有留意,身後的門邊,更有一個叫程天佑的男人,正依靠在牆上,痛苦的大口大口地喘氣……
  ——我不要程天佑!我不要幸福!我不要小天佑!我隻要你!我隻要你好好地活著!
  ——如果這個世界上沒有你的話!那麽我幸福給誰看!
  當時的我,如何知道,這些話,猶如荼毒的劍鋒,盛氣淩人地穿過他的胸膛,割破了他的心髒。
  他的唇角泛開一絲濃濃的苦笑,我曾經說過的那些瘋狂的話,在他的耳邊瘋狂地纏繞著……讓他的心底升騰著無數個痛苦的回聲——
  ——哦。原來,這個世界上沒有了他,她的幸福都沒有人觀瞻?
  ——哦。原來,她這所有的笑容和所有的幸福,都是為了他,所做的一場表演。
  笑容漸漸在他的唇角冷去,他冷靜的眼眸中,隱約有淚光。他仰起臉,深深地呼吸。
  深深地呼吸。
  他對著我的小腹喃喃,小薑生啊,替爸爸哄哄大薑生媽媽,讓她別生我的氣了
  未央來到之後,我才從涼生的病房裏麵走出來。
  她看了看我,眼睛微微斜著,說,他在外麵等你呢。
  我出門,隻見,天佑站在回廊盡頭的窗前,背影中有著梳理不清的孤單和落寞。我在遠處看著,看著他孤單的影子。
  在那一刻,我的心是那樣的酸。
  我喊了他一聲,天佑……
  他默默回頭。風撩起他的衣角,他的發絲,讓他看起來,隨時可能會飄離這個地方一樣。
  他緩緩地走上前,拉過我冰涼的手,暖入掌中。眉頭微微地皺著,有些心疼的表情,他溫柔地埋怨,說,已經是有寶寶的人了,不要總是不聽話。以後,不要流眼淚了,對身體不好。我很擔心的。
  我看著他溫柔的眉眼,心情潮濕得一塌糊塗。
  下樓的時候,卻看見柯小柔在門衛那裏撒潑,他衝著那些組當他的門衛尖叫,說,你們不放開我!我就把這裏給炸了!我要見陸文雋!你們讓我見他!
  程天佑眉頭皺了皺,看了看我,說,咱們從電梯口走吧。我怕他會影響到你和寶寶。
  我看了看柯小柔,也不願意他看到自己眼睛腫腫的樣子。所以,就跟著程天佑從電梯口走了。
  我說,其實,陸文雋這些日子不在這個城市,他出差在外了。柯小柔肯定找不到他的,並不是那些保安不讓他見陸文雋。
  程天佑的眉頭一緊,說,我不想聽到這個人的名字!
  我很不滿地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他為什麽這麽莫名其妙的對陸文雋有意見。所以,我就聲音很硬地回了他一句,你不想聽?我本來就不說給你聽!
  程天佑的臉色突然暗淡了下來,他回頭看著我,眼神灼灼,他說,薑生,你很愛為他辯護?
  我說,不必辯護,他本來就是一個不錯的人!不像某些人,總是莫名其妙的發脾氣!莫名其妙的找事!
  你……程天佑的臉色很難看,他說,薑生,你真不可理喻!我不跟你爭論他的事情。但是,我希望你為我保重一下……我們的……孩子!我知道,涼生病成這樣,你不好過!但是,我比你更不好過,到現在,我都不敢將這個消息告訴爺爺。我擔心,他老人家經受不起這樣的打擊!
  我的臉色也沉了下來,一把甩開他的手,多日來的委屈集中到了一起,加上因為涼生的病而產生的左右為難,讓我將所有的不快都發泄到了天佑身上,我說,你更不好過?你根本就是想他死去!他現在這樣子了,你開心才是!現在,我完全是你的了!再也不會有人打攪到你了!程天佑!你太自私了!
  你……程天佑的臉色蒼白,我的話讓他痛苦不堪,他一把拉住我的胳膊,難過地看著我,說,我怎樣做就是不自私?是不是要我說,薑生,你將我的孩子打掉吧,去救你的哥哥,去救涼生!我這就是寬宏大度了?你這樣對你的孩子,你簡直就是沒有人性!
  我因為涼生病重而起的悲傷和絕望,徹底被程天佑的話給點燃了,我冷笑著,口不擇言,我說,是的,我就是沒有人性!我就是要打掉你的孩子!我根本就不稀罕!我根本就恨你!恨你該死的情不自禁!恨你的一時之快讓我不能去救我的哥哥!
  你給我滾!程天佑終於暴怒,他舉起的手,卻停在了半空中,沒有落到我的臉上。
  我冷笑地看著他,說,你想打我?
  我確實傷心。
  我根本沒有想到,程天佑,居然會做出這樣的動作。當時的我,根本就不知道,我的話,是多麽深地刺激了他。
  我說,我就是要打掉你的孩子!這句話,讓他尊嚴全無。
  程天佑一直沉默著,沉默著,最終,在我倔強地瞪著他,眼淚留下的時候,他緊緊地擁抱住了我,緊緊地,緊緊地。
  他說,薑生,對不起。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
  那一天,我們兩個,就像刺蝟一樣,為了不知緣由的事情,展開了這場令彼此傷心的爭吵。
  最終,以他妥協的姿態結束。
  晚上,回到小魚山,我的情緒一直懨懨。
  程天佑在廚房裏做快樂的小廚娘,這段日子,一直是他在照顧我的生活。
  他說,薑生,你知道嗎?為一個人做飯的感覺,確實很幸福。
  我看著他快樂的樣子,心情突然難過極了。此時的他,肯定不知道,我做了一個怎樣的決定。
  這些個夜裏,吃過飯後,天佑都會看著我安睡,然後再離開,回到他的房子裏。
  此時,他輕輕給我蓋好薄被,看著我緊緊皺著的眉宇,轉臉對著我的小腹,像個孩子一樣自言自語,說,小薑生,一定要乖乖地聽話,記得跟你媽媽大薑生說說,不要生小薑生的爸爸的氣了。他不是故意的跟小薑生的媽媽吵架的。
  說完,他輕輕關上了燈,在我額前輕輕親吻了一下,才離去。
  那一刻,幸虧燈已關掉,暗夜裏,誰也看不到我滿臉的淚水。
  我為自己剛剛做的決定而痛苦,而沉痛。
  我對著天佑離開時的背影,喃喃,對不起,天佑。
  對不起,天佑。
  但是,請你一定不要恨我。
  請你,不要恨我。
  我不是不愛它,隻是,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那個叫涼生的男子,那個在我的生命裏走了十多年的男子,就這樣離我而去!
  所以,對不起啊,天佑。
  小小小小的它,生生化成一團支離破碎的血肉,對著我鮮豔而明媚地笑
  很多年後,我已經不記得那一天是什麽日子。
  隻記得太陽特別的暖。
  暖暖的陽光透過冰冷的玻璃照進白色的手術室,空氣中,散發著冰冷如刀的氣息。
  手術台上的我,似乎看到了很多年前,那個陽光很好的午後,六歲的涼生,帶著一身霞光來到了魏家坪。
  從此,四歲的我,六歲的他,開始一生相關。
  然後,我就在麻藥之下,重重地昏迷了過去。
  昏迷過去的那一刻,我仿佛感覺到有一隻圓鼓鼓的小手在輕輕地拉我的褲腳,一個小小的小小的孩子跪著爬到我腳邊,幾乎低入了塵土裏,它用最微弱的聲音對我說話,它喊我媽媽。噢,是的,媽媽。
  它的眼睛像天空一樣明淨蔚藍,尚未沾染過這塵世的灰,它們緊緊盯著我,直視著我,就像兩把利刃一樣,刺入了我的心肺。
  它說,媽媽,媽媽,你怎麽不要我了?
  它說,媽媽,我還好小,我會害怕!你不要就這麽將我丟了,好不好?
  它說,媽媽,求求你!多留我六個月,一百八十天,讓我很健康地來到你身邊,我會給你世界上最大的幸福,最美的笑容的。
  它說,媽媽,我保證長大了做最乖的寶寶,不搞破壞,不亂哭。我長大了,會犯很可愛的錯誤,逗你開心的。
  它說,媽媽,這個世界好冷啊,我不能離開你的,我會死掉的,會被衝下馬桶,會被丟下臭水溝,會有無數的髒東西來咬我的,媽媽,我真的害怕。害怕黑暗,害怕冰冷。
  它說,媽媽,原來,你真的不愛我了……你那麽愛涼生舅舅,所以,你要他,不要我了……
  最終,它漸漸消失在地麵上……它說:媽媽,我恨你!
  待我從病床上幽幽醒來的時候,隻覺得眼前是一片的漆黑。
  唯一一個響在我的耳邊的聲音是,那個小小的孩子,它對我說:媽媽,我恨你!
  我恨你!
  我恨你!
  這三個字,連同它玻璃一樣明淨的眼神,形成了一個緊緊的魔咒,緊緊地籠住了我的呼吸。
  我帶著支離破碎的身體和這徹骨的疼痛,倉皇地逃離了這充滿血腥和殺戮的地方。
  我不敢看這個房間的任何一個角落。
  我怕看見,那個小小小小的它,生生化成一團支離破碎的血肉,對著我鮮豔而明媚的笑。然後,刺傷我的眼睛,落入我的心中,成為我終生不忘,念念心傷。
  我從醫院回家的時候,夜已闌珊,昏暗的燈光,就像我的心事一樣,閃爍卻不敢太過光亮。我總是感覺,耳邊有小孩子的咯咯的笑聲,但是,仔細傾聽的時候,卻是小孩痛苦淋漓的哭聲。
  有憤怒!有委屈!有怨恨!更多的是不解和無助。
  一團小小血肉的委屈和無助。
  頃刻間,我突然眩暈得厲害,幾乎昏厥在大街上。那些飄渺的小孩子的咯咯的笑聲和娃娃的哭聲,仿佛在我耳邊生了根,任憑我怎樣逃脫,怎樣奔跑,它們都揮之不去!它們就像追命的索一樣,緊緊扼住了我的咽喉。
  我仿佛看見了,那冰冷的手術室。
  那堆鮮豔猙獰的血肉,它們嘲弄地看著我,看著不負責任的我!
  它們再也回不到我的體內,再也變不成一個溫暖的孩子,呱呱落地,搖搖晃晃的長大,晃著小手,撒著腳丫衝我跑過來。
  哦,不,它們會變回來的。它原諒我了,它對著我笑了,那笑容就像這川流在公路上的車燈一樣迷離溫暖。它在對著我招手呢……我直直地奔向了車水馬龍的公路。
  眼前,一片天光。
  尖銳的刹車聲。
  隨後而來的是眾多司機的咒罵聲。
  這時,我才知道,自己恍惚了。恍惚著向著那些微微帶著溫度的燈光走去了。
  薑生,你怎麽會在這裏?陸文雋從車子裏下來,看著失魂落魄、神情憔悴的我,焦躁地問。
  哦?這是誰的聲音?
  我怎麽辨別不出來了?我的腦袋裏隻有醫院裏醫生的話。
  ……他很嚴肅地對我說,薑小姐,你可要考慮好了。作為RH陰性血的你,如果失去這個孩子的話,以後就可能再也不會做媽媽了。
  ……RH陰性血流掉孩子的話,以後將會發生溶血性不孕的。所以,我希望你留下這個孩子。這是上天賜給你們這種血型的人獨一無二的孩子。
  ……我希望你能慎重考慮,慎重慎重再慎重地考慮。而且,如果你沒有合適的原因的話,我不想讓這裏葬送了你一生的幸福。
  ……你問過你的先生嗎?你征求過他的意見嗎?你如果擅自來做這個主的話,我想,這會給你身邊的人造成極大的傷害的……
  最後我是如何說服了醫生的呢?
  ……我說,我最親愛的哥哥,他患上了髓性血癌了,他是RH陰性B型血,是罕見的熊貓血,十萬分之一的人,采用有這樣的血型,而我是他唯一的親人,最有可能擁有他可以配型的骨髓……我愛這個孩子……可是,我不能看著我的哥哥眼睜睜地從我身邊消失……
  就這樣,一切都成了萬劫不複。
  陸文雋被我空洞的眼神嚇壞了,他皺著眉頭,將我抱上車,車輕輕地開動起來,他說,薑生,這些天我出差在外,不在你身邊,到底發生什麽事情了?
  我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自己,才知道,自己已經在車上了。
  我衝他傻傻地笑了笑,眼前,麵對著我的心理醫生,麵對著我最信任的男子,我還有什麽不能傾訴?已經背負了太多的壓抑,我痛苦的幾乎崩潰。
  我緊緊地看著他,喃喃地說,我的孩子沒有了,我將它殺死了。
  車重重地刹住,人重重地前傾。
  陸文雋回頭,說,你說什麽!薑生!你再說一遍!
  我的眼淚瘋狂地奔流了出來,我幾乎發瘋一樣地嘶吼,像一頭受傷了的小獸。我說,是的!是的!我殺死了我肚子裏的孩子!可是,你告訴我,我該怎麽辦?否則的話,我無法救我哥哥的。說到這裏,我嚎啕大哭,我說,你知道的,我不能失去他的!不能失去他的!
  陸文雋艱難地轉頭,問我,說,薑生,你是說……你……懷孕了……
  我說,是的,我很無恥,我懷孕了。
  陸文雋的臉色變得異常蒼白,車窗外的霓虹燈安靜地閃爍著,閃爍著,還有他眼中明明滅滅的如同淚光一樣的液體。
  他輕輕地將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試圖平息我激動的情緒。
  但是,很顯然,他的情緒也驟然地激動了起來,他說,我真該死!我真該死!我怎麽會告訴你這個消息!我怎麽會告訴你涼生的病情!我該死!
  我傻傻地看著陸文雋莫名其妙的反應,心想,你該死什麽?又不是你懷孕了,你殺掉了孩子。你跟著崩潰什麽?莫名其妙嘛。
  那一天,陸文雋的車一直停在路邊,很久很久。他那如春風一樣的眼神,變得茫然失神起來。
  我不知是如何從他的車上下來的,也不知是如何晃蕩回家的。總是感覺,眼前有一個小孩子,在對著我咯咯地笑;一會兒又撕心裂肺地哭。
  我仿佛還看到了程天佑,他低著頭,正在很專心地釘一張嬰兒床,然後,他輕輕地哼著自己粗製濫造的歌——小薑生,在竹籃裏睡著了。在竹籃裏睡著了的小薑生,不要哭,不要鬧,不要吵醒了大薑生……
  天佑。
  小薑生再也不會哭。
  再也不會鬧。
  再也不會吵醒了大薑生。
  哦,我知道了,準是肚子裏的小寶寶不聽話了。讓你受苦了,薑生
  我蒼白著臉色回到小魚山,開門的時候,冬菇正好叼著一條魚跳出來,在我麵前炫耀。
  我苦笑,難道神奇的冬菇會開冰箱了嗎?
  這時,我才嗅到,屋子裏飄著一股濃濃的肉香。但是這種感就,卻讓我眩暈,讓我莫名其妙地幹嘔。
  程天佑聽到開門的聲音,便匆匆探頭,略略心疼地埋怨我,薑生,你去哪裏了?
  這麽晚才回來?我給你打了好久的電話,你都不接。又不是小孩子了,都要當媽媽的人了,還這麽貪玩!
  天佑說,都要當媽媽的人了,還這麽貪玩。
  他說這話的時候,他眼底藏著無限的溫柔和寵溺。但是正是這種眼神,卻讓我感覺,自己無從逃脫,無從躲藏!排山倒海一樣的痛苦糾結在我的胃裏。我臉色變的蒼白,整個人都飄忽了起來。
  天佑匆匆下樓,慌忙地扶著我,說,薑生,薑生,你沒事吧?不要嚇唬我啊。
  半天,我才仿佛清醒過來。我喃喃地說,你,怎麽會在這裏?
  程天佑飛快地眨了一下眼睛,說,我?哦,我怕你擔心我被別的女劫匪給入世強暴了,所以,為了你不擔心,我就跑過來了。
  忽然,他看了我一眼說,薑生,你的臉色怎麽這麽壞啊?
  我搖了搖頭,說,沒,沒什麽。
  天佑的眉頭微微皺了一下,說,哦,我知道了,準是肚子裏的小寶寶不聽話了。讓你受苦了,薑生。
  說完,他就輕輕地將我擁進懷裏,緊緊抱著,不出聲息。但是,我卻能聽到他喉嚨裏急急的喘息,他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一樣,對我說,對不起,薑生,讓你受苦了。
  他孩子一樣的話語,讓我的眼淚無聲落下,滴在他的手臂上。
  他微微地一愣,,將我掰過來,說,薑生,你有事情?你一定是有事情的,告訴我,我替你分擔。
  我不作聲,隻是咬緊了牙齒狠狠地流淚。
  他溫柔地給我擦拭眼淚,說,你在擔心小九?涼生?小綿瓜?還是……北小武?
  我仰起蒼白的臉,看著他有些憔悴的俊美容顏,不知道該怎樣告訴他整件事情。
  天佑說,好了,大薑生同學,我最害怕你流眼淚了,這樣,咱們的寶寶肯定將來是個小哭瓜,那咱們倆不就沒有二人世界了嗎?不要哭了,否則我不跟你玩了,我跟小薑生玩了。說完,就笑著,盯著我的小腹,說,小薑生,大薑生哭了,你有沒有不舒服啊?
  啊,什麽?你不舒服?那爸爸來拍拍你啊。說完,就將手輕輕地放到我的小腹上,臉上笑容寧靜,說,小薑生,現在好些了沒有?
  在他的手落下的那一刻,我驚恐地尖叫出了聲音,仿佛有無數的繩索緊緊勒住了我的頸項,讓我無法喘息。我重重推開了他放在我小腹上的手,仿佛他觸碰到了我最不可觸碰的傷口,生生撕裂了我的身體!
  我大聲而激動地呼喊,我說,你閃開!閃開!
  程天佑一臉錯愕地看著我,說,薑生,你怎麽了?說完,將手溫柔地擱在我的額頭上,試試看,我是不是發燒。
  我一把將他的手打開,情緒異常激動,我說,你瞎眼了!你為什麽要對我這麽好!我打掉了你的孩子!你瞎了眼睛了嗎?你還對我這麽好!
  程天佑就像木頭一樣,愣在了原地。
  久久回不了神。
  然後,他沉默了很久之後,喃喃,說,薑生,你餓了。哦,我電磁爐上還煲著雞湯。
  說完,他就麵無表情跑到廚房,很小心地照看那鍋湯。
  我看著他的樣子,心痛到不可自抑了。我拉過他的胳膊,我說,天佑,你殺了我吧,我對不起你。
  他看著我,說,不要說話,我在給你燉湯呢。我聽別人說,女人懷寶寶的時候,要進補的,我不能餓著小薑生的。
  說完,他就對著我的小腹傻傻地笑,說,小薑生在媽媽的肚子裏要乖啊。爸爸一會兒就給你做好好吃的了。
  我看著他,看著他透明溫柔的笑,整個心都碎了。我說,天佑,天佑,求求你,別這個樣子。
  可是,他不管我,隻是拚命地盯著那鍋湯。
  等湯熬好了,他就將它們分盛在小碗裏,然後,也不看我。
  就去默默地在房間裏來回地走,不停地擦拭,所有可以擦拭的地方。他自言自語地說,不能有髒的地方,否則,對小孩子不好。
  擦拭完了房間,他又去收拾房間裏那些零散在房間裏的小水果叉子,不肯看我。
  說,放在外麵,會傷害到寶寶的。薑生,我們的小薑生寶寶那麽漂亮,一定不能被這些東西傷害到她。
  ……
  那一天,整個晚上,程天佑一直不肯看我,一直在自顧自地收拾著整個房間,一直在傻傻地自言自語著。
  任憑我如何,他都不肯去聽我說的話。
  最後,他走進了書房默默不語地釘那張幾乎要完成了的嬰兒床。他很小心地掄起錘子將釘子仔細地釘入木頭。
  一聲一聲,錘擊著我的心。
  他一邊仔細地錘釘著小嬰兒床,一邊哼起那首自編自造的歌謠——小薑生,在竹籃裏睡著了。在竹籃裏睡著了的小薑生。不要哭,不要鬧,不要吵醒了大薑生……
  他那麽認真,那麽深情地唱著,柔長的眼眸一直溫柔地盯著小床,仿佛裏麵那個甜美的嬰兒,正在對著他咯咯地笑。
  天佑——我的眼淚,再也止不住奔湧了下來。我說,我求求你,清醒一下吧,再也不會有小薑生哭,再也不會有小薑生鬧了。對不起對不起,天佑!對不起啊!
  我緊緊扯著這個麻木到無知無覺的男子,恨不得將自己撕碎。
  錘子,終於從他的手中滑落,重重地落到了地上,他的眼睛動了一下,似乎有微微的光,然後,他緩緩地抬起眼睛,看著我,有些茫然,他說,薑生,你有這麽恨我嗎?
  我一邊流淚一邊搖頭,我說,對不起,天佑,對不起,我也沒有辦法,我不能看到涼生有任何的閃失,否則,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己的!
  天佑輕輕地念,哦,涼生……涼生……為了你的涼生……你……殺了我的孩子?
  說到這裏,他痛苦而緩慢地閉上眼睛,兩行眼淚,從他的眼角,滾落了下來,落在地上。
  他,落淚了。
  我呆在了原地,身體的痛苦和心裏的痛楚糾結到一起,我伸手,試圖給他擦去眼淚,我從來沒有想到,這個男子,居然會流淚。
  他重重擋開了我伸去為他擦拭眼淚的手,睜開火焰一樣燃燒的眼睛,一拳頭狠狠垂下!那張小小的嬰兒床頓時散了架。然而,鮮血,也從他的手背上留了下來。
  那麽刺目。那麽分明。
  就像那團與我身體生生分離的血肉,在那一刻,我突然眩暈倒地……耳邊尖銳地響著小孩子的哭聲喊聲慘叫聲,還有陰森森的咯咯的笑聲……
  當我再次醒來的時候,已安然地躺在臥室的床上,隔日午後的陽光滿滿地撒在我的臉上。
  隻是,已尋不到那個叫做程天佑的男子。
  隻有桌子上,他遺落下的一串晶亮的鑰匙。
  這時,陸文雋的電話打了進來,他的聲音有些疲倦,但是依舊溫柔如春風,他說,薑生,你現在還好吧?
  我突然哭出了聲音,麵對著自己依賴的男子,我說,我不好,我非常不好!程天佑知道我打掉了他的孩子,已經恨死我了。
  陸文雋愣了一下,說,他的孩子?
  陸文雋這麽一問,我突然覺得,我簡直就是“未婚先孕”大軍之中,慘遭道德質疑的最典型人物代表。
  陸文雋的四個字,將我的傷心全部滅掉了,剩下的就是羞恥心。
  若不是因為心痛難止,我一定會問,奶奶的,不是他的,難道是你的?
  但是,悲傷,還是應該有悲傷的樣子,不是麽。
  陸文雋遲疑了一下說,薑生,你有沒有想過,你做了這麽大的犧牲,如果你和涼生的骨髓無法配型的話……
  他這麽一說,我更崩潰了,我大喊道,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陸文雋說,我也希望涼生會好,隻是,越是擔心就越害怕,所以,薑生,請你原諒我剛才的失言。

  涼生,你告訴我,我們兩個是上帝最心愛的玩具
  程天佑從小魚山離開後,我一直過得渾渾噩噩,生命突然裂開了一個巨大的傷口招搖在我的身體上。
  我每次去看涼生,都會看到未央。
  還有一次,我看到了寧信,她就在未央的身邊,黑色的長發散在身後,一臉平淡的神情,似乎這個世界的任何事情都已與她無關。
  當然,我隻是遠遠地看。
  遠遠地看。
  柯小柔還是經常到醫院裏跟陸文雋鬧,我不知道他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麽,會是這麽大的間隙和仇恨。
  全世界的人都在癲狂而忙碌著,隻有涼生,是這樣安靜地躺在床上,安靜的躺著。
  全世界上,還有另外一個安靜的地方,就是我的心髒。經曆了那麽多故作平淡對待的疼痛,心終於成了一片死寂的水。
  然後,不久之後,這片死寂的水,便波浪滔天了!
  醫生的診斷如同晴天霹靂一樣,炸得我回不過神來——你們根本就沒有任何血緣關係!
  你們根本就沒有任何血緣關係!
  你們根本就沒有任何血緣關係!
  你們根本就沒有任何血緣關係!
  驗髓報告出來的時候,整個世界天旋地轉!那個醫生的語氣近乎冰冷,很顯然,他不滿意我的胡攪蠻纏——他不明白我怎麽可以“自稱”是患者的妹妹,來提供所謂的骨髓配型。
  就在我拿到診斷報告的那一刻,所有人的眼睛緊緊地盯住了我。
  未央突然捂住了臉,哭泣了起來。寧信在她身邊,安靜地陪著她,看她落淚,輕輕地撫慰。
  就在那一刻,我的整個世界突然失控了。我拉住陸文雋,喃喃道,肯定是錯了,他是我的哥哥,我們是同一個父親。一定是錯了!我們是兄妹的!
  未央突然站了起來,走到我的眼前,幾乎是聲嘶力竭,薑生,你不要在這裏裝樣子了!這不就是你想要的嗎?這不是你多少年來做夢都想要的結果嗎?!你們現在不用望斷秋水,不用顧及別人說你們亂倫!你們現在怎樣都可以了!你多得意啊!
  我被未央的怒吼給刺傷了,如果讓我用天佑的孩子和涼生的性命來賭這個願望,她太看輕了我這個人。所以,這是第一次,我衝著未央吼,我說,你是不是以為所有人都像你一樣!為了占有一個人,可以這樣不惜代價!是的,你說得對,年少的時候,我曾不止一次如此幻想過,他不是我的親生哥哥!他是撿來的!他是天上掉下來的!他甚至可以是鴨蛋裏麵鑽出來的,哪怕他是何滿厚的兒子!我都幻想過!可是,現在,對我來說,最重要的不是你認為的實現了我年少時的夢想,而是,如果我都同他沒有血緣關係不能配型,那麽,誰來救他?
  誰來救他?
  誰來救他啊?
  說到這裏,我絕望地蹲在了地上,抱膝哭泣。
  眼前的所有人,他們都無法理解,在我的心髒上,碎裂了一個多大的傷疤,碎裂到我都已不知道疼痛。
  我拚盡了力氣,舍棄了天佑的孩子,卻換來了這樣的結局?
  原來,生活之中,上帝的翻手就是雲,我和你在被置於親情的彼岸,永難渡到彼此的岸;上帝覆手就是雨,突然在我們飽嚐了人間傷痛之後,用鐵一樣的烙痕,告訴我們,我們身上流著的,是不同的血!
  涼生,你告訴我,我們兩個是上帝最心愛的玩具?
  所以,他總不忘將我們放下,拿起,拿起,放下,放下,再拿起……然後,我們的命運,就這樣難以自製地反反複複,複複反反,反反複複……
可是,你究竟是我的誰?
  當未央從發呆之中,清醒過來之後,她指著我說,薑生,既然,你和涼生沒有任何血緣關係,那麽以後,請不要再來打擾他!否則,我絕不客氣!
  我頓時愣在了原地。
  人,漸漸地散去,隻有陸文雋陪在我的身邊。人在孤單難過的時候,最容易想起自己最依賴的人,所以告別了陸文雋後,我裹了裹衣服,在有些微涼的風中,撥通了程天佑的電話。
  我想,此刻,如果他的聲音從話筒裏傳來的話,我一定會淚如雨下。
  可是,電話裏的聲音卻是那樣靜寂地傳來:對不起,您所撥的電話不在服務區,請稍後再撥。
  對不起,您所撥的電話不在服務區,請稍後再撥。
  突然,我有了一種很不好的預感,難道,從此,這個男子,就不在我的服務區了嗎?
  我揣著他留下的那串晶亮的鑰匙,奔向他在市區的住處。卻總感覺身後一直有人在追隨,一聲尖叫後,那個追隨著我的步子的影子,也突然消失了,仿佛被人綁架走了一樣。
  但是,此刻的我,卻無心關心。
  熟悉的城市,熟悉的街道。
  卻再找不到一條道路,可以通向你的心房。門鈴按下之後,卻久久沒有人開門,我隻好顫抖著雙手,將門打開。
  安靜的屋子。
  就像這個男子,當初離開時,靜默的眼睛。
 
  三十而立,背城而去 
  桌子邊,一張潔白如雪的紙片,如一樁沉痛的往事,壓在另一串晶亮的鑰匙底下。
  字很漂亮,漂亮的如同他深邃清澈的眼睛,當那些漂亮的字全部布滿我的眼底時,我還是忍不住哭出了聲音。
  薑生:
  當我離開這裏的時候,便知道,此刻,你對再次尋到這裏,來找我,來尋找你在這個城市裏為數不多的溫暖。
  對不起。
  我最終還是辜負了你。
  我一直很遺憾,不能參與你十六歲之前的那些歲月,就像涼生一樣,站在你身邊,保護你,疼愛你。
  也一直很遺憾,有那麽四年時間,我任由固執的你,將彼此交給了思念。
  所以,後來的日子,我是如此渴望的補償你,補償我們的愛情——或者,這不是愛情,隻是我一向情願的擁有。
  你知道,為什麽我總是那麽積極地給你做每一次飯?
  其實,在每次給你做飯之前,我已經在家中演練了很多遍,但做給你的時候,仍是手忙腳亂。這麽不厭其煩地給你做飯,就是想,有那麽一天,我所做的一起,能代替那碗你遲遲不肯忘記的水煮麵。
  現在,知道了,也不會去奢望了。有些記憶,注定無法抹去;就好比有些人,注定無法替代一樣。
  偷偷跟你說一句,其實,我最討厭做飯。
  但是,因為你,甘之如飴。
  這個世界上,總有那麽一個人,可以令你為其甘之如飴地受苦遭罪,就好比,你為了涼生;甚至,你都可以殺掉……我們的孩子。
  薑生。
  就在幾天前,我在為它釘嬰兒床的時候,還想,我是如此幸運,在二十九歲的時候,可以娶到你,可以成為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男子。
  而今,收拾起包裹,離開的時候,滿城的霧氣中,我才清楚,此時的自己,三十而立,背城而去!
  因為我再也不會回來了,所以,就將這處房子留給你,收好留給你的這兩串鑰匙,我已經讓天恩去給你過戶了,他過戶之後,會將自己手裏的這個房子的第三套鑰匙給你的。
  小魚山的房子,再好,也是爺爺當年的贈與;而這棟房子,是我用親手賺來的第一桶金買的。
  所以,即使,這輩子,我們無法再在一起,我也要將它留給你。讓它在我無法再參與你生活的日日夜夜,為你擋風遮雨。
  因為,這輩子,你都會是我最愛的女人,哪怕你殺了我的孩子,踐踏了我作為男人最後的這點尊嚴,你終歸是我程天佑這輩子最愛的女子。
  對不起。
  心真的為此痛死了。
  所以,不能再陪你了。
  程天佑 字
  我呆呆地坐在床上,心冷如灰。
  他說,他這輩子都不會回來了……一輩子多長?有沒有長到我可以忘記你呢?
  這個時候,本來鎖住的門,卻陡然開了。
  程天恩微微一笑,被助理和幫手推了進來。他看著我,眼神裏散發出一種陽光一樣的氣息,他說,怎樣,薑生?到最終,他還是相信我的!還是在臨走的時候,把你拜托給我的!所以,你和程天佑都輸了!我贏了!
  我不看他,隻是哭。
  此時此刻,就算在我痛恨的男子麵前,我也無法掩飾自己的心碎。
  程天恩看著我,說,哎呀,薑生,這可不像以前的你,以前的你是多麽凶悍的一小妞啊!所以,我喜歡和你鬥!現在好了,你都成了這般破碎的樣子,我連繼續遊戲的樂趣都沒了!要不,我幹脆讓你更加心碎,心碎如死算了!
  我卻突然跪在了天恩的麵前,我說,我求求你,告訴我天佑他去了哪裏了?我求求你!
  程天恩的臉色微微一凜,他說,薑生,你這是幹什麽?哎呀,你是不是真的要崩潰了?你崩潰吧,最好從這個樓上跳下去!雖然,你這一次讓我哥哥痛苦到死,讓我太滿意了,都出乎我的意料,這遊戲激動人心激動的!但是,還不夠,你若真能崩潰到跳樓自殺,我哥哥知道了之後,絕對會生不如死的!哎,我真是太愛我自己了。要不,薑生,你來配合一下?
  我的心已經死了,在這麽多措手不及的突變的情況之下,已經死了,又怎麽會在乎真的死去了。我抬頭看著程天恩,淚流滿麵,我喃喃,你殺了我吧!反正我殺了天佑的孩子!
  殺了天佑的孩子?程天恩冷笑。
  他說,薑生,你是不是太抬舉你自己了?我哥哥根本從頭到尾就沒有碰你!你怎麽可能有他的孩子!你配嗎?雖然,我一直暗恨我哥哥,但是,我還是不允許有女人像你這樣無恥地對他!你剛才跪下來求我,告訴你他的去處,是不是因為今天在醫院裏知道了涼生和你沒有血緣關係,而被未央強製不得與涼生來往啊?你知道自己這輩子不在親情的掩護下,和涼生無望了,所以,就來投靠我哥哥啊?我告訴你,我生平最討厭的就是像你這種沒有主心骨的女人!
  我吃驚地看著程天恩,看著他鄙夷的眼神,他說的話,仿佛驚雷一樣,炸得我耳暈目眩。
  他說,我哥哥根本從頭到尾就沒有碰過你!你怎麽可能有他的孩子!
  他說,我哥哥根本從頭到尾就沒有碰過你!你怎麽可能有他的孩子!
  他說,我哥哥根本從頭到尾就沒有碰過你!你怎麽可能有他的孩子!
  怎麽了?程天恩看著惶恐不已淚水滿麵的我,推動輪椅上前,伸出手指捏著我的下巴,神色鄙夷,他說,怎麽了?你自己不清楚?你自己不清楚,你那天居然敢去酒吧喝那麽多酒!然後,被人抱回家,然後,就糾纏不清……我都替你臉紅!
  你胡說!我羞憤地看著程天恩,麵對他犀利的話語,我覺得自己痛苦無比。
  程天恩冷笑,他說,薑生,我來給你講個別致一些的故事吧!說著,他哈哈的笑,看了看身邊的助理和幫手們,邪美的臉龐精致無雙。
  於是,在他的話語之中,我的世界天崩地裂了!
  原來那一天!
  原來那一天,當我割腕自殘,從昏迷中清醒後,為了能讓涼生放心地幸福,就糾纏著程天佑回到了小魚山,但是最終自己卻被程天佑給拒絕了。他說,我不該為了讓一個男人幸福,而同他如此來證明什麽,這樣,他會看不起我的!
  他憤然離開之後,茫然的我,就去到了酒吧,酩酊大醉之後,八寶喊來一個朋友將我送回了家!
  而正是因為這個男子,我的命運種下了苦果。
  當那個男子將我送回家之後,彼時,程天佑正在和程天恩一起喝啤酒,然後難得聚到一起的倆兄弟就在聊天。
  當程天佑回頭看監視器的時候,發現,已經醉到不省人事的我,正被一個男子攬上了床……
  當時的他,不顧在天恩麵前,瘋狂地撥打我的手機,我的電話,試圖吵醒我,讓我有知覺。
  但是任憑他是怎樣呼叫,我都無法醒來。監視器下的他,眼睜睜地看著一切發生,卻無能為力!他悲憤萬分,將手機甩在了地上,衝出了門去。
  隻能開車,去小魚山,去拯救這場幾乎已經無法拯救的災難。
  然而,老天總是喜歡欺負那些痛苦糾結中的男子。原本二十分鍾的車程,最終在路上出了問題,引擎熄火了。而他又將手機摔了,沒有帶出門。
  痛苦到極點的程天佑,隻能一步一步地像小魚山跑去,因為是高速路,沒有的士可乘。
  我不知道,當時的他,滿腦子出現了監視器上出現的畫麵時,多麽心碎。可仍是一步一步地跑向那點微茫的希望……
  最終,當他到達之後,隻看到自己心愛的女子,如同花朵一樣綻放在午夜的床上,衣服零落在地……
  他發瘋一樣衝過去,心懷著無限的痛楚和心疼,小心地擦拭著另一個男子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跡,然後,將所有的床單被褥給她換去。
  當時的她,卻依舊在睡夢中,光著胳膊緊緊攬住他的脖子,喃喃地囈語,天佑,你不要看不起我,我是喜歡你的。隻是,天佑……天佑……我不會說謊,我不會騙你……我仍然忘不了他……我在努力的……努力的忘了……天佑……我喜歡你的。
  他的心在她的囈語之中,更加淒苦,他給她蓋好被子,然後緊緊地抱住她,狠狠地抓自己的頭發,他說,對不起,對不起,薑生,我該死,我不該離開!我不離開,誰也不能傷害到你!我混蛋!我該死!
  ……
  故事講到這裏,薑生,你明白了吧?程天恩看著我,看著已經跌入了故事的地獄中的我,有些得意地笑。
  他說,薑生,你想不想知道,那個占有了你的男子是誰啊?
  我就像一具毫無生氣的空殼一樣,麻木地看著他,不敢相信這一切居然是這樣。最終,我拚命地搖頭,說,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你騙我!你說謊!我是天佑的,孩子也是天佑的!
  程天恩冷笑,說,我哥哥也想啊,可惜,他沒有陸文雋這麽好的命!
  陸文雋!
  陸文雋!
  這個名字猶如炸雷一樣,炸得我回不了神!我看著程天恩,看著他天使眼睛裏的那些許不屑和薄涼,心如刀割
  我突然想起來,那一天,當陸文雋到來的時候,程天佑那莫名的憤怒,當時的我還為此衝他發火!在陸文雋麵前,我埋怨他!最終,他不得不說,對不起,薑生。
  當時的他,一定想殺掉陸文雋,但是他最終忍住了,沒有向陸文雋揮起拳頭,因為他知道,一旦起了爭執,事情必然會被抖開,我必然會被真相深深地傷害!
  所以,萬般忍耐之後,他在這個不久之前侮辱了自己心愛女子的男人麵前,低下了頭!
  想到這裏,想起程天佑當時的樣子,我突然有種,想要殺了自己的衝動!原來,這麽多年,我不僅辜負了你這麽多,而且,辜負了你那麽深!
  可是,我卻真的無論如何也不願意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所以,我發瘋一樣想逃離這個給我帶來了真相的魔鬼男子麵前,卻被他一把拉住了。他說,怎麽,薑生,你還不肯相信?
  我瘋狂地捶打他,我說,你騙人!你騙人!你是瘋子!
  程天恩看了看他身後的助手,笑笑,伸手,將一遝相片扔在了我麵前。他說,你仔細看看,相片!這個是我從監控器上拷成了碟片,又由碟片抓圖成了相片……我尊敬的薑生小姐,你現在,還敢說我是騙子,我是瘋子嗎?
  我顫抖著撿起那疊相片,最終,我整個人都已經崩潰了,我發瘋一樣地扯住腦袋,痛苦地跌在地上,狠命地喘息。
  很久,很久,我看了看天恩,眼紅如血,麵無表情,喃喃,涼生不知道會不會有救,天佑已經離開了我,我還要在這裏嗎?
  我喃喃著,如同夢囈,麵容淒苦薄愁。
  程天恩笑了笑,漂亮的眼睛中閃過一絲冷酷的光芒。他說,哦?你這麽快就想死啦?我又改變主意了,不想看你死。你這麽好看的女子,我還真舍不得!而且,隻要你在,我就可以從程天佑身上得到更多精彩!
  我茫然,喃喃,天佑已經離開了,涼生的病也進入末期了,我該怎麽辦呢?
  是的,我該怎麽辦呢?
  我想起,天佑說“薑生,你要做媽媽了”時候的樣子,那個時候,他的眼裏拚命閃爍喜悅的光芒,但是眼底卻是深深的痛苦。
  這麽久,他幾乎是用盡了自己的心血來嗬護我,保護我的感受,唯恐我為此而遭受傷害。
  為了讓我開心,不會有心理陰影,他人下了別人的孩子;而我卻絲毫沒有感知他的苦,竟然絲毫沒有告訴他,就擅自將孩子打掉。
  最終的最終的最終,我辜負他辜負德是這樣的徹底!
  程天恩說,薑生,你在絕望嗎?不過一個程天佑而已,你有什麽好絕望的!涼生還好好的呢!
  他神秘地說。說完,他示意自己的助手,那些人一把將在外麵的柯小柔給撈了進來。
  柯小柔就咬著衣服狠命地哭,說,陸文雋你這個死人,你背著我跟別的女人連孩子都有了!
  程天恩看著我吃驚的表情,說,怎麽,薑生?你大概不知道,你往這裏走的時候,這個人可是一直跟蹤著你的!被我們給抓了起來,才從他嘴巴裏知道了一個驚死人的秘密!
  柯小柔一直哭,說,薑生,你別瞪我,我又不是出賣誰!陸文雋就是利用完了我,把我給拋棄了!如果不是知道,他都和你有了孩子了,我也不會這麽狠心地將他的事情給抖出來!誰讓他這麽狠心對我呢!
  程天恩笑了笑,說,柯小柔,你有話可要快說!給這個女人一點希望!否則,她要是跳樓了……我也把你扔下去!
  柯小柔尖叫了一聲,捂著耳朵,一副怕怕的樣子。他閉著眼睛喊,涼生,根本沒有什麽急性髓性血癌!這不過是陸文雋給他吃了慢性藥,導致昏迷而已!
  啊?你說什麽?我吃驚地看著柯小柔。
  柯小柔說,陸文雋是醫院院長,當然,想說涼生生什麽病就生什麽病了!那都是他給涼生下的慢性藥!
  不可能的!他為什麽要這麽傷害涼生?你騙人!我看著柯小柔,但卻還是期盼,這是真的,至少這樣,涼生就不必命在旦夕了。
  柯小柔冷笑,說,這一切,別人不知道,我還能不知道?如果不是陸文雋辜負了我,我才不會跟你們說這些呢!
  程天恩很有興趣地看著柯小柔,看著他賣關子的樣子,轉臉問我,薑生,柯小柔都告訴我了,關於涼生和陸文雋之間的巨大秘密!
  我看著程天恩,看著他黝黑色瞳孔之中微微冰藍的光芒。他笑笑,說,這個陸文雋啊,比起我來還不簡單了呢!柯小柔這個笨蛋說不明白!我來跟你說!
  說到這裏,他的唇角微微彎起,笑,陸文雋之所以說涼生得這種“病”,就是為了讓你們兩個骨髓配型……然後讓你們兩人發現彼此沒有任何的血緣關係!然後,你和涼生,肯定會彼此情生意動,而這種情生意動,就會讓涼生淪為世俗的話柄。那麽一向器中他的周慕也就會因為這個“亂倫”醜聞,而放棄對涼生的培養……當然了,你們兩個本來就沒有血緣關係!根本談不上亂倫,隻可惜,你們做了十多年的兄妹了,人言可畏!輿論作用!
  我吃驚地看著程天恩,說,你怎麽知道?陸文雋為什麽這麽恨涼生?
  柯小柔就尖叫,因為陸文雋才是和涼生有著親密血緣關係的!
  當年周慕追求過程天有的小姑姑,也就是涼生的母親。但是,天佑的小姑姑,根本不會理睬這種花花公子!所以,周慕就將她強奸了……而她不幸懷孕了!後來,懷著兩個月的身孕嫁給了自己喜歡的男子,薑涼之。
  當然,這件事情,隻有周家,以及程家老太爺知道。後來的這個小孩,就是涼生!說到這裏,柯小柔看了看我。
  他繼續尖著嗓子說,至於陸文雋為什麽會恨涼生,一方麵是,涼生的回來,會和他搶奪周慕的財產;另一方麵,周慕雖然風流,但是,深愛涼生的母親,所以,辜負了自己的原配妻子,讓她抑鬱而終!
  所以,為了母親的恨為了家產,陸文雋,不得不對涼生這樣,可惜的是,涼生根本就不知道!當然了,周慕也不知道!就是因為周慕出國避難,陸文雋才敢這麽做!
  我吃驚地看著柯小柔,想著那層層疊疊的過往。原來,我和涼生,果真是上帝的玩具!
  程天恩走了上前,他笑著,黝黑的眼睛裏一片淩厲的光波,他說,薑生,精彩的還在後麵,我有預感!我真的很佩服陸文雋啊……如果不是他得罪了柯小柔這個“三八”,誰會知道這一切呢?我都不會知道!
  說完,他緊緊捏住了我的下巴,說,薑生,你知道,下一步將會怎樣嗎?然後他就冷笑,說,就讓我和陸文雋一起,將你、涼生、還有我那可敬的天佑哥哥糾結到一起吧!
  他冷笑,未來,有你們掙紮的!
  他說完這句話的時候,天,深深地黑了下來。
  黑了下來。
 
  尾聲
  很小的時候,我聽過一句很美麗的話。
  他們說:蝴蝶飛不過滄海。
  到現在,我才明白,其實,不是蝴蝶飛不過滄海;隻是,當蝴蝶千辛萬苦的飛過了滄海,才知道,滄海的這邊,從來就沒有過等待!
  我,就好比這隻千辛萬苦的蝴蝶。
  而薑生你,就是這片從來不曾等待過蝴蝶的海。

  ☆程天佑☆ 一個人的旅程
  天,就這樣深深地黑了下來。
  此時此刻,窗外的霧很大,就像我此時的心情,突然迷茫失控。
  火車上,那些端坐著的旅人,每個人的身後都刻滿了故事,就像此時的我,臉上一定刻滿了風塵仆仆的掛念。
  我的對坐,是一個七八歲的小姑娘,幹淨的笑著,在媽媽的懷裏,衝著我皺眉頭,擠眼睛。
  薑生,這時間,我又想起了你,想象著你七八歲時的模樣,是不是小泥巴沾滿了腳?是不是滿臉的灰,像隻土撥鼠?
  真的很遺憾,你那些趣味多多的孩提和童年時光,我不曾參與。突然,那麽羨慕涼生,他一定記得,你每一個年齡的樣子。
  而我,不行。
  這是一件多麽值得我為你開心的事情啊,當寧信的短信來到的時刻——涼生他……居然和你沒有血緣關係。
  這樣的結果,或許,連你也不曾想到。但是,卻可能是我力所能及想到的最好的結果,關於你,我,和他。
  還記得,曾經,我給你講過的那個故事嗎?
  很久很久之前,有一隻小豬迷路了,它坐在路邊哭。
  對不起,我想,我無法把它帶回家,給它蓋個大房子,為它遮擋風雨;對不起,我想,我無法每天都給它煮好吃的,把它養的白白胖胖的;對不起,從此以後,我想,我無法保護它一輩子,讓它永遠開開心心的,沒有憂愁,再不哭泣。
  對不起,我無法永遠陪著它,無法牽著它的小豬蹄,對不起,我最總將它自己丟在了十字路口。
  我已經為它也變成一隻大豬……但卻無法永遠同它在一起。
  如果有屠夫對它舉起刀,此時的我,也無法擋在它麵前……對不起,親愛的小豬,我再也不能一輩子保護你……
  現在,車廂裏,響起一首歌,讓我的喉嚨有些刺痛。我無意識的跟著喃喃而語,對麵的小女孩,很小,很小。她一直看著我,將腦袋埋在媽媽的懷裏,看著我像傻瓜一樣獨語——
  想為你做件事,讓你更快樂的事。
  好在你的心中,埋下我的名字。
  求時間趁著你,不注意的時候。
  悄悄地把這種子釀成果實。
  我想他的確是,更適合你的男子。
  你太不夠溫柔成熟優雅懂事。
  如果我退回到好朋友的位置。
  你也就不再需要為難成這樣子。
  很愛很愛你,所以願意舍得讓你,往更多幸福的方向飛去。
  很愛很愛你,隻有讓你,擁有愛情,我才安心。
  看著他走向你,那幅畫麵多美麗。
  如果我會哭泣,也是因為歡喜。
  地球上,兩個人,能相遇不容易。
  做不成你的情人,我仍感激。
  很愛很愛你,所以願意,不牽絆你,飛向幸福的地方去。
  很愛很愛你,隻有讓你,擁有愛情,我才安心。
  當我喃喃結束時,小姑娘突然問我,叔叔,你剛才在念道什麽啊?為什麽你流眼淚了?
  哦,叔叔在念一首歌,眼睛裏落進沙子了,所以,有眼淚。
  那,叔叔,這首歌叫什麽呢?
  我看著眼前這個漂亮的小姑娘,眼神清澈,就像曾經的你,輕輕告訴她,也仿佛告訴自己:它叫做《很愛很愛你》。
  呃。
  該死!
  很愛,很愛,你。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