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閑令:我用所有報答愛
文章來源: WQ_黃玫瑰2009-02-28 11:21:37
  01 這年頭還有勞燕分飛
  接到南方那家實習單位的通知書後,我給沈蘇打了個電話。窩在操場旁邊的那個又小又破的電話亭裏,打了一遍又一遍。
  線那頭始終是忙音,但我的心情多少好了點,我知道他不是故意不接我的電話,因為他不可能拒絕任何陌生號碼。
  我的手機,昨晚被我一怒之下丟到了床底下,諾基亞耐摔的優良品質,照說不會壞,但可惜,我睡上鋪。
  我最終也沒跟沈蘇聯係上。當晚,寢室四人一起去吃散夥飯,在我們宿舍樓後麵的小吃長廊裏常去的那家,叫了一桌子菜,我是個十指不粘陽春水的人,菜單看不懂,任由她們點去,隻在服務生離去前補充了一句:“來瓶二鍋頭。”
  那服務生是小店老板的外甥,剛來個把月,年紀挺小,看誰都一副怯怯懦懦、目光閃爍的模樣,聽到我說的話,居然立即回頭瞥了我一眼,我衝他勾唇一笑,突然發覺這小孩其實五官清秀。
  方文琳推了我一下,說:“發什麽神經?叫幾罐啤酒就算了,還來二鍋頭?想醉死啊!”
  這女人是寢室裏頭跟我最要好的一個,我們都是南方來的,雖然她老家跟我老家相隔甚遠,但總是一個省份的,說是老鄉也合理。
  我笑了笑,說:“難得嘛,過幾天就各飛東西了,今天你們不看我醉一場,往後可沒機會了啊。”
  唐寧寧和姚佳同時大笑,然後疊聲稱是。唐寧寧是本地人,父母是高幹,實習單位早給她安排好,隻等下周一人去報到。姚佳來自鄰市的一個小城鎮,家境不是很好,父親是一個私企的司機,母親早年失業在家,後來開了個小小的雜貨鋪,據說生意不好不壞,一天賺個飯菜錢還是有的。
  方文琳白了我一眼,說:”你別忘了,我是要跟你一起走的,撒酒瘋以後有的是機會。”
  我想起她前陣子跟我說要一起打天下的事,我沒有當真,但現在看來,她是認真的。不過我真喜歡她,巴不得我們畢業後還窩一塊,於是點點頭,轉頭望向姚佳,問:“姚佳,實習單位落實了沒?”
  姚佳明顯遲疑了一下,才說:“我可能會回家吧。”
  唐寧寧忙不迭叫起來:“回家?我們這種專業就是要留在大城市才有發展前途,你回窮鄉僻壤能做什麽?”
  我皺眉,雖然她說的是實話,但聽著卻不舒服,姚佳的成績並不好,在班上隻能算中下水平,大學四年沒有擔當過班幹部,更與學生會無緣,而最重要的是她在這裏沒有背景。
  姚佳低頭盯著手上的筷子,笑著說:“我也不是非要幹本專業的工作,回去後看看有什麽適合的活就先做做好了,權當積累經驗。”
  我忙說:“是啊,現在畢業就改行的人海了去了,我們就是一張白紙,不管幹什麽都是從零開始,既然這樣,不如多給自己一些選擇的機會,沒必要在一棵樹上吊死嘛。”說著,偷偷衝方文琳使了個眼色,她隨即會意,附和我說:“沒錯,想法正確,再說小地方也有小地方的好,房價合宜,空氣新鮮,還交通方便,11路就能走遍。”
  我被她逗樂,這女人安慰起人來比我有一套,但是我了解她,知道她說這話口是心非,從我認識她的第一天起,她就信誓旦旦地跟我說了她的理想,那就是當一個女強人。
  我當時嘴上取笑她說,這個理想未免過於空泛,但是心底多少是羨慕的,我的理想之一也是當女強人,隻是我還有一個更遠大的理想,那就是當家庭主婦。
  為心愛的男人洗手做羹肴,多麽幸福美妙!
  我每次溫習這個理想的可行性時,腦海裏總是不自覺晃過沈蘇那張臉,想象在一套光線明亮的大房子裏,我們起床後互道早安,然後我下廚房煎兩份愛心雞蛋,用熱牛奶衝咖啡,跑進浴室從身後摟住他的腰,小鳥依人地偎著他看他抹著白色泡泡的下巴,用撒嬌的口吻央求他讓我為他刮胡子。
  這個畫麵我回放無數次,甚至清楚地記住了每個動作配上什麽對白。許多年以後,我不得不佩服自己當年的勇氣,在那樣茫茫然一切未卜的情況下,我還能保持高漲的盲目樂觀,簡直宇宙無敵。
  二鍋頭拿過來,沒人捧場,隻有姚佳象征性地跟我幹了一杯,說了些預祝前程似錦的美言。方文琳酒量不差,但她的皮膚很容易酒精過敏,畢業在即,為了不有損她的光輝形象,當晚她很不給麵子地拒絕我的好意,堅持滴酒不沾。唐寧寧徑自去隔壁賣珍珠奶茶的地方要了一杯現榨果汁,據說美容。其實我也知道,隻是貴,隨便一小杯都要十二塊錢,我寧願喝啤酒,還降火氣呢!
  我用喝啤酒的架勢喝二鍋頭,看得周圍的人心驚膽跳。方文琳幾次想攔我,都被我毫無客氣地瞪回去。如果是沈蘇在,他一定會視若無睹百煉成鋼地把酒杯搶過去,然後說一句:“璽璽,別胡鬧。”
  我立時沒轍,他就是可以這樣理直氣壯地把我所有令他不滿的行為稱為胡鬧,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男生都這麽神經大條,抑或是因為貪圖省事?
  我不知道,但我就是總在他略帶無奈的表情和語氣下繳白旗,他說我胡鬧,我就是胡鬧,連一聲辯解都不會說。
  把小半杯二鍋頭猛地灌進嘴裏,咽下,我笑著湊到方文琳的耳邊,說:“跟你講個可樂的事,沈蘇在他朋友麵前誇我性子好,從不跟人發脾氣。”
  方文琳嗤了一聲,說:“不知道你看上他什麽,交往都這麽長時間了,連自己女朋友什麽性格都不清不楚,我奉勸你趁早把他開了。”
  我笑嘻嘻地說:“他哪裏不好?英俊瀟灑學業優秀,還是個萬人迷。”
  “這種男人最要不得,從小到大活在身邊女性的仰慕裏,毛病肯定一堆,你信不信?”
  我自然是信的,沈蘇最大的毛病就是自我感覺太好,雖然他確實有這本錢,但我不能睜眼說瞎話地偏袒他,於是我實事求是地點頭,表示同意她的看法。
  方文琳把眼睛一瞪,不屑地說:“可你就是喜歡他是不是?跟你說了也是白說,戀愛中的女人都把腦子鎖進保險箱。”
  我委屈地嘟嘴,今天班主任還特意把我叫到辦公室,恭喜我開學初參加的那次設計大賽拿了院裏一等獎,我的腦子向來好用得很,哪有鎖進保險箱?
  一頓飯吃得滿桌狼籍,我們還賴著不肯走。唐寧寧去要來一包牙簽,興致勃勃地說要給我們算命。
  第一個是姚佳,她掰斷幾根牙簽擺在桌麵上,認真研究了一番,說:“從卦上看,你沒什麽事業運,愛情運很平坦,幾乎沒有波折……將來會養兩個小孩。”
  我一樂,趕忙問:“我呢我呢?算算。”
  “好,等等啊。”唐寧寧取了幾根新牙簽,再掰斷,再布局,接著細細琢磨了一會兒,突然“呀”了一聲,搖頭叫道:“不說了不說了,你要打我的。”
  我舉手保證:“絕不!打你是小狗。”
  唐寧寧抿嘴笑,還是搖頭。
  我在一旁苦苦哀求,也許是酒精的緣故,越求越來勁了。
  方文琳捅了我一下,說:“得,我也會算命,我來告訴你,你啊,就是當家庭主婦的命,實習三個月後準備嫁人吧。”
  我笑得無法自抑,最後竟趴在桌上哭起來。唐寧寧和姚佳嚇壞了,不約而同望給方文琳求救。方文琳一邊輕拍我的背,一邊扭頭跟周圍投來異樣眼光的同學解釋說:“沒事沒事,我們在吃散夥飯呢,她喝高了。”
  我真的是喝高了,往常寧把自己憋死也不要在人前掉淚的,那晚真是哭得驚天動地,方文琳逃似的半抱著我離開小店,她這人好麵子之極,我像隻樹熊賴著她,她隻好趕緊把丟人的我拖走,有多遠就拖多遠。
  唐寧寧和姚佳先回寢室了,她們並不清楚我跟沈蘇的那點破事。
  方文琳把我帶到平時上課的大教室去,這時候那裏空無一人。我們肩並肩坐在第一排的位置上,等我不抽噎了,她毫不留情地說:“既然這麽舍不得,你幹脆留下得了。”
  我搖頭,低聲說:“不行啊。”
  “我聽說我們這屆有留校的名額,你不妨爭取。”方文琳想了想,刻意強調,“如果你真的想留在這個城市的話。”
  我忍不住又想哭,我就是不能留下呀,我為什麽要留下?為了沈蘇,我怕我終有一天要後悔。
  感情,最害怕的就是後悔,想到將來的某一天,我會抱怨當初不該為沈蘇留下,我就情不自禁地發抖,我不確定會不會有那一天,但我實在害怕。
  我寧願把所有可能扼殺在搖籃裏,也不願心存僥幸。
  方文琳歎了口氣,說:“你這人真怪,明明在乎他在乎得要死,卻又可以這樣堅守自己的原則,要換了是我……”她沒說下去,隻是又重重地歎了一口氣。
  她還真說對了,我是在乎沈蘇在乎得要死,可是我不能為他留下。
  三天後,在機場,換了登機牌後,我還不死心。
  拿方文琳的手機給沈蘇打電話,一邊撥號,一邊在心裏說:“這是最後一次,再打不通就說明我們沒緣分。”可是在等待的那短短幾秒鍾裏,我的心又不住地呐喊,接吧,快接起來,求你!
  也許他真的聽到了我的心聲,當那個富有磁性的熟悉聲音在我耳邊響起時,我激動得想尖叫,握手機的手在微微顫抖。
  可是我居然用異常冷靜的聲調對他說:“我在機場,半個小時後的飛機,回B市。”
  他靜默了良久,久到我幾乎不能承受,正欲再開口,他卻突然把手機掛了。
  我愕然,隨即憤怒占據了心頭。
  方文琳拎著一個小包過來,說:“準備上機了。”
  我深吸一口氣,拔掉手機的電板,還給她。
  她古怪地看了我一眼,麵上盡是不以為然。我也懶得多說,從挎包裏掏出MP4來聽,是一首我記不住名字的歌,這裏麵的音樂是他幫我下的,每次更新完歌曲,他就跟我說,我換了你應該會喜歡的歌。
  我應該會喜歡,他從來不敢肯定我到底會不會喜歡,習慣用“應該,可能,也許……”這樣的字眼來表達。
  我每次都配合地回答他,“嗯,我喜歡的。”其實我一點都不喜歡。
  就像現在播放的這首歌,老實說,若是在平時,我對它不會有半點印象,但偏偏是今天聽到。
  此情此景,我無法不動容。
  那歌在唱:“每個人都是這樣享受過提心吊膽,才拒絕做愛情待罪的羔羊……”
  我的眼前頓時模糊起來,一股熱流像要破堤而出。努力睜大眼睛,騰出手來抓了抓淩亂的短發,一旅客行色匆匆自我身側走過,他手上的行李箱狠狠地撞了我一下,我的眼淚嘩地湧了出來。我聽見他倉惶地向我道歉,他是顯而易見的華裔,帶了點西方的血統,普通話標準,略顯生硬。
  明明淚眼朦朧,我卻若無其事地衝他微笑,寬容地說:“沒關係。”
  走了幾步,想起同伴,忙回頭尋找,她就站在我後麵,不離不棄地跟著我,我一時無言,沒話找話地說了句:“走了。”
  “嗯,走了。”她搭上我的肩,不動聲色地給我一個擁抱。
  我的心頓時暖起來。沒什麽大不了的,如果注定不能走到最後,那就在最美的時刻分開。
  飛機衝上雲霄那一霎那,我從座位旁的小窗口俯瞰那片大地,意外地萌生了一絲眷戀。但我還不至於矯情地說什麽別了之類的話,實習結束後我必須回校一趟。我隻是有些惆悵,就這樣……結束了麽?
  沈蘇用掛機送我離開,連一句挽留的話都吝嗇給我。
  B市的冬天不太冷。出了機場大門,我們立即打的進市區,方文琳不是這裏人,對這人生地不熟,隻能暫時跟著我。嚴格說來,我也不是,我隻是比別人幸運,在這裏擁有一套公寓。
  說起這公寓的由來,我要感謝一個人,她就是我姐姐——何琥珀,我叫何碧璽。據說我爸起初是給我姐想了“景樂”這個名字,但我媽不喜歡,他們那時就打定了要第二個孩子的主意,我爸靈機一動,指著我媽的收藏匣子說,你不就喜歡這些石頭麽?孩子們的名字有現成的了!於是,有了何琥珀。從我懂事那天起,我就不止一次覺得我爸偏心,何琥珀多好聽啊,這麽好聽的名字卻不屬於我,我叫碧璽,一個看著老氣橫秋,又帶著濃鬱的舊上海姨太太風情的名字。一想到這個名字將伴隨我一生,我就極度鬱悶,等到我終於下定決心要改名字的時候,我爸媽走了,結果理所當然沒改成。
  何琥珀不但名字比我好聽,長得也比我漂亮,比我懂事乖巧,比我……走運。她十八歲那年,遇上了真命天子,高考都沒參加,那男人直接給她辦了護照,兩人雙宿雙飛出國留學去了。四年後,她從維也納給我發了一封電子郵件,告訴我她要結婚了。那封郵件其實也不是專門發給我的,而是發給她未來大伯,不過順便轉發給我,因為郵件內容與我有關,她要把她的其中一份聘禮轉送給我。
  可是,那份聘禮是一套地中海風格的公寓!
  我簡直受寵若驚,完全沒有想到從小跟自己搶玩具爭寵愛的姐姐居然會這麽大方。幾乎沒經過什麽激烈的思想鬥爭,我就說服自己心安理得收下,我想這些物質饋贈於現在的她而言不過是九牛一毛,不要白不要。但是接手後又有點後悔,這畢竟是那個男人買的,從此我沒有任何正當的理由拒絕他到我家來,而這裏也因此到處浸染著他的品位,還有氣息。
  方文琳放下行李,審視我的小公寓,目光流露出極大的羨慕,說:“天哪!你居然有這樣的房子!原來你是富婆。”
  我大笑,“我的確是,你發現沒?我都快兩年沒回來,可是這裏卻一塵不染,看來我的鍾點工很盡責。”
  方文琳瞠目:“你還雇了鍾點工定期過來收拾?我一直以為你跟我一樣是貧農,我真是錯得離譜。”
  我不置一詞,脫掉厚實的外套,徑自去臥房換了件樣式簡潔的羊毛衫穿上,是淺藍色。
  出來,把一副鑰匙交到方文琳手裏,叮囑她:“樓下有好幾家餐館,今天晚餐你自己解決,明天我帶你到處逛逛。”
  “你去哪?晚上不回來?”她盯著我的衣服有些困惑,因為我說過我不喜歡藍色。
  我含糊地應了一聲,走到玄關處又想起一個事,於是跑回臥室,在床頭櫃的抽屜裏翻出一個胸針,隨手別上。
  我要去見一個男人,就是他間接送了這套公寓給我,那是他付給我姐姐的聘禮。我打的去他工作的地方,市最有名的私家醫院。
  下車,沒有直接進去。我對醫院有莫名的恐懼,消毒水的味道令我反胃。給他打手機,簡單地說:”我到了,你出來一下。”
  等了很久他才慢悠悠地出來,我早已習慣他的高姿態,瞥了腕上的手表一眼,發覺這次等待的時間真的不能算久。
  我抬頭,目不轉睛地看他。跟上一次見到的沒什麽變化,穿著白大褂,臉上看不出半點表情,平靜得幾近冷酷。是的,冷酷,這詞太貼切了!
  他問:“回來前怎麽不說一聲?我可以去機場接你。”
  我敷衍地笑:“機場打的很方便,你這麽忙……”
  他深望了我一眼,仿佛要把我看穿一般。我似乎聽到他輕微的冷哼,這人喜怒不形於色,但我可以輕易感覺他的磁場。
  這人就是周諾言,他的弟弟是我的姐夫,我一開始不知道怎麽稱呼他,我姐姐叫他大伯,我聽著就想笑,他二十九歲,外表風流瀟灑,用好看這樣的字眼來形容絲毫不為過。七年前,他讓我叫他名字,我欣然接受。
  “何碧璽,你是一個人回來?”陽光下,他微微眯起眼睛打量我。
  “不,”我忽然起了惡作劇的心,“還有我朋友,她隨我回來。”
  周諾言冰山似的臉終於有了變化,眉宇間籠上一層陰霾,“你們住哪?他?”
  我奇怪地看他,說:“當然是住我的房子,這還用說!”
  “何碧璽!你居然讓他住進我送你的房子!”
  我淡淡一哂,提醒他:“那房子聽說是我姐姐應得的聘禮。”
  “沒有我,你以為周守信拿得出房子?”周守信是他弟弟,也就是我姐夫,可我從來沒見過他給過好臉色,每次都是這樣連名帶姓地叫。
  我不甘示弱,提聲說:“你是他哥哥,長兄如父,替他籌備聘禮天經地義。”
  “天經地義?”他怒極而笑,“那我養了你七年,供你好吃好穿也是天經地義?”
  我的臉馬上漲紅,像被人用力掄了一巴掌。咬唇調整呼吸,才有力氣說:“這是我欠你的,我一定會還。”
  他神色鄙夷,對我的說辭不屑一顧。隔了片刻,又問:“他是個什麽樣的人?大學同學?”
  我從他話裏嗅出點不尋常,終於有機會扳回一點臉麵,假裝小心翼翼地問:“很不錯,你要不要見見她?”
  他狠狠瞪了我一眼,冷聲說:“當然要見!別忘了我是你的監護人。”
  我不由露出冷笑:“你不如說債權人,這詞準確多了。”
  “抱歉,我不是中文係出身。”他的臉色已經壞到極點,轉身就走,撂下一句,“等我電話。”
  “好。”我溫吞吞地應他,望著他挺得僵直的背影,心中刮起一陣報複的快意旋風。
  我原以為他會要我陪他吃飯喝咖啡,想不到這麽快就能脫身。看看天色還早,於是打電話給方文琳,讓她等我回去再一起出門吃飯。十五分鍾後,我在出租車上接到周諾言的電話。
  我苦著臉問他什麽事,聲音盡量保持平靜,不由慶幸我的手機沒有高級到可以視頻。
  “你還記得我們的約定吧?”
  “自然記得。”廢話!我能忘記麽?我怎麽可能忘記!司機從鏡子裏看到我目露凶光的模樣,神情竟畏縮了一下。我不予理會,繼續作惡毒狀,周諾言說的是我上大學前,跟他白紙黑字簽下的協議保證書,內容十分荒唐,但我沒有選擇的餘地。
  “很好,但願你朋友不至於讓我太失望。”
  “我想不會。”我知道他誤會,但我就是要他誤會,要他抓狂。而他也如我所願中計,不然他不會這麽急切地提當年那個約定。
  他沉默了一會兒,忽然扯了個不相關的話題,“你今天穿了我送你的衣服,還有胸針。”
  “是。”我沒有半點別扭,本來就是做給他看的,他不拿出來說,我不會覺得失落,他說了,我也不會難為情。
  從十六歲開始,我就在有意無意地取悅這個人,雖然我惹毛他的次數遠比討好的時候要多得多,但這兩樣矛盾的動機都像溶進了我的血液裏,讓我和他多年來在爭吵中得以共處。
    
  02 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隨後幾天,我跟方文琳天天出門,大多時間是在玩。到了第四天,通知她去麵試的電話漸漸多起來,於是我也消停下來,一整天窩在巢裏,看書看碟睡大覺,這種對旁人而言十分無聊的消遣,我卻過得不亦樂乎。手機二十四小時開機,雖然有固定電話,但是以周諾言的一貫作風,那電話根本虛設。我最主要的目的並不是等他,而是等沈蘇,我希望他能來個電話,起碼問候一句,但是沒有,實在失望透頂。
  我開始懷疑過往兩年來的感情,還有沈蘇,我是不是真的了解他?抑或,這個人,隻是我的一個救贖。
  救贖!
  這是我最近吃喝玩樂的日子裏,唯一用大腦思考的一個問題。不過我隻是停留在是或不是的層麵上,潛意識拒絕去深究,生命尚有不能承受之輕,可我害怕得出的結論會重到不能承受。
  每當我忍不住又胡思亂想的時候,我就趕緊去影碟機下的抽屜裏翻找,那裏有一堆碟片,是周諾言買的,好多我都沒看過。這男人購物有個好習慣,他看什麽順眼就會毫不猶豫地買下,我十分欣賞他這個“好”毛病,因為他的大方豪爽,我受惠良多。
  這天,我睡到中午才起來,去浴室泡了個香薰澡,用浴巾抹幹皮膚上的水漬後,隨手抽了一套幹淨的床單裹在身上,跑到客廳窩在大沙發上開始每天第一碟。
  是部有趣的片子,叫《愛情呼叫轉移》。後來我上網查了一下,發現這是新片,也就是說我不住這的時候,周諾言經常光臨我的小屋。
  看到一半,方文琳回來。我問她麵試的結果,她顯然有些倦,但精神亢奮,因為她之前最看好的那家廣告公司已經決定錄用她。我聽說過那公司,規模不大,但是名聲在外,近年來全國幾次矚目的策劃都出自它家手筆。
  方文琳開心死了,摟著我不停地說。她一向自律,我很少見她情緒失控,以前還擔心她神經繃緊了要斷,總是恬不知恥地拿自己做榜樣勸她看開點,但幾乎沒有成效,她是典型不撞南牆不回頭的人,就拿這次找實習的事來說,有意招她的單位多得數不清,可她全部回絕了,一門心思就想著她看上的那家。現在,她終於如願以償,我真替她高興。隨後她問我什麽時候去單位報到,我說過完年,她點頭剛說了聲我也是,我的手機鈴聲就開始大作。
  我臉色微變,撲到桌麵上抓過手機來看,上麵顯示的是周諾言的號碼,這個瘟神,他終於想到我了。我歎了口氣,還沒接聽就已經忙不迭哀悼這些日子來的美好時光即將離我遠去。
  我接了,他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好聽,但是也一如既往的冰冷。我留神再留神,總算從他波瀾不驚的聲線裏聽出一點端倪——他似乎心情不壞,真是好兆頭!
  “碧璽,叫上你朋友,一起吃飯。”看來我的猜測是對的,他隻有在不生氣的情況下才會叫我碧璽,而不是何碧璽。
  “好。”我很幹脆地答應他,謊言總是要被揭穿的,耍了他幾天也夠了。我一邊聽他說話,一邊用手勢暗示方文琳準備出門吃飯。等他報了個地方,我果斷地搶在他前頭掛機。
  方文琳好奇地問:“誰這麽好請我們吃飯?”
  “周諾言,”我對上她投來疑惑的目光,頓覺頭痛,大學四年,我對這個名字絕口不提,對與他相關的一切更是緘默,如今忽然把他從地下室放到陽光裏,我一時不知該如何解釋我跟他的關係。
  猶豫了許久,避重就輕地說:“我姐夫的大哥,一個有錢的外科醫生。”
  “他為什麽要請我吃飯?我不認識他。”
  “去了不就認識了,他精神空虛,對跟陌生人見麵充滿狂熱。”
  “我對老男人不感興趣。”
  “哈!”我失笑,“我保證你見到他之後絕不會有這樣的想法。”
  “真的?”方文琳有了點興致,但仍是持懷疑態度,她是個嚴謹的人,除非自己親眼所見,不然她頂多給我百分之五十的信任度。
  ”比真金還真。”我跑去換衣服,把她就周諾言展開的一連串問題拋在腦後。反正她見到他就會知道了,我除了承認他一表人才外,再不願費心美言,礙於他撫養了我七年的份上,我不想在外人麵前抨擊他。
  地點是一家高級西餐廳。
  周諾言見到方文琳,沒有我預想中的失神和遭受戲弄的憤怒,反而帶著淡淡的愉悅。他麵容和藹,微笑著與她握手,點菜布菜照顧得無微不至。
  我從方文琳的眼中看出驚喜,那樣成熟沉靜的人居然也有受寵若驚不知所措的時候。掉頭冷冷地打量周諾言,今天他穿了一套寶藍色休閑西服,麵料質地剪裁做工無不精良,裏麵配一件月白色的襯衫,上麵的紐扣形狀是金色的鏤空圓球。我覺得眼熟,很快就想起前兩天在時尚雜誌上看到過。我撇了撇嘴,現在的醫生真是時髦闊氣,一件襯衫足抵我在校兩個月的生活費。
  也許我的目光過於放肆,周諾言掃了我一眼,目光落在我麵前幾乎未動的牛排上,“怎麽?不合口味?”
  “不不,很好。”倉促地低頭,端起盛著紅酒的高腳杯,一個不小心,紅酒濺了點在衣服上,我連忙扯掉餐巾站起來。
  “我去洗手間,失陪一下。”
  我在洗手間磨蹭良久,慢吞吞地整理衣物,慢吞吞地對著鏡子端詳自己的麵孔,一女人從我身邊經過,我嗅到一股煙味,脫口而出:“給我一根煙行麽?”我猜她不會拒絕,果然她點點頭,從包裏掏出煙盒,抽了一根遞給我。
  “有火麽?”她一邊問一邊摸出打火機,為我點燃。
  “謝謝。”
  她推門出去,我幹脆坐到洗臉台上,搭拉著兩條長腿,悠哉地吐著煙圈。大學四年,我學會了抽煙,但是我沒有煙癮,抽不抽隻看心情。忽然又想起沈蘇,他簡直是二十一世紀新好男人的典範,不抽煙不喝酒不打網遊不泡吧不跟我以外的女生單獨逛街吃飯,他總是這樣優質得讓我自慚形穢。
  如果,當初他知道那份合約的存在,我敢肯定他一定不會開始和我交往,哪怕再喜歡,他也會放棄。方文琳從來都不看好我們這場戀愛,曾跟我說過以下一番話:“何碧璽,沈蘇那樣的男孩子家境優越,自視極高,是被父母姐姐當作無價寶捧在手心上寵出來的,這樣的人最好就是找一個百分之一百完美的女生來匹配,可是何碧璽,你是麽?”
  我不是,我當時很遺憾地說,我不是。盡管有自知自明,仍如飛蛾撲火,勇者無懼。
  這時,洗手間的門被拉開,一戴眼鏡的女士走進來,看我的眼神如看不良少女。我趕緊跳下去,順手把煙頭熄滅,丟進旁邊的廢紙簍裏。
  她打開水龍頭洗手,說:“小姑娘,年紀輕輕抽煙可不好。”
  我還來不及回答,又有一人進來,是個高高瘦瘦的少女,打扮雖然前衛而成熟,但我敢肯定她的年紀一定沒我大。她在我和那位女士之間掃了掃,然後定格在我身上,肆無忌憚地大叫:“何碧璽,你舅舅說如果你再不出去,就不用出去了。”
  我大窘,故作鎮定地走出去,把門狠狠一摔,瞪著站在門口的紳士,凶巴巴地說:“從哪個土坑裏冒出來的舅舅?我怎麽不知道。”
  始作俑者衝我淡定微笑,一時間我心生恍惚,仿佛回到不堪回首的無知的少女時代。那時……我慌張地搖頭,打消回憶的念頭,我不可以去想,我是發過重誓不再跟十六歲糾纏不清的。
  “怎麽舍得出來了?我以為你要在裏麵躲一輩子。”
  “我舅舅在等我,我怎麽敢不出來?”我暗暗可惜,這麽好看的男人偏生不是啞巴,如果他不會說話,我保不準自己不會再次愛上他。
  他居然又笑,瞬間卻把臉板下來。我眨了眨眼睛,猶如目睹了一場最快速度的變臉。
  “何碧璽,你居然敢耍我?你知不知道後果很嚴重?”
  “你怎麽知道的?”我肯定他不是今天見到方文琳才醒悟,他的耐性沒有好到那個程度。我原以為可以欣賞他的氣急敗壞,不巧卻看到他麵對我最要好的同學彬彬有禮的美好一麵,盡管我知道他在偽裝,但我仍覺得冤,先入為主是一種可怕的定向思維,從此他在方文琳的心目中就定格成風度翩翩俊朗不凡溫文有禮的紳士了,她又怎麽能想象周諾言在我麵前總是一副惡魔的嘴臉。
  “這還不簡單?”他輕蔑地瞥了我一眼,“有錢沒有辦不到的事,這個世上有一種職業叫包打聽。”
  我頓生悲哀,他的錢就是他最有利的武器,我沒有錢,注定要像現在這樣被他打擊。歎了口氣,從他身邊經過,低聲說:”回去吧,把我朋友一個人晾在那不好。”
  他突然出手,用力地握住我的手腕,我隻好回頭。
  “何碧璽,現在,該是你履行我們協議的時候了。”
  “隨你。”
  我摔開他的手,快步走回西餐大廳。這個男人是不可理喻的,七年前是這樣,七年後也不會有什麽改變,我能做的就是在順從的前提下,盡可能地保護自己,我還年輕,不想再死一次。
  從西餐廳回來,方文琳顯然已經被周諾言收服,一個勁地說他好話。我頭疼欲裂,又不好叫她閉嘴,畢竟不讓一個人傾吐是很不道德的,於是動用了全身的力量克製住說他壞話的衝動。
  “碧璽,周諾言有女朋友了麽?”她緊張又期待地望著我,我有點無語。
  “有。”艱難地吐出一字,我以為會看到她失望的神情,結果卻沒有。
  方文琳點了點頭,若有所思地說:“那樣優秀的人,沒有女朋友就奇怪了。”
  我瞠目結舌,不過吃了一頓飯,她就知道他“優秀”的程度了?這一點都不像她的作風,唯一的解釋就是有些男人不能碰。
  他是毒藥。
  烈性勝於砒霜。
  當晚,我自覺地調好鬧鍾,把為數不多的幾件衣服收拾進皮箱裏。方文琳的實習有了著落,也準備回家過年。我答應明天送她上車,反正時間充裕。
  第二天一早,我跟方文琳拎著大包小包出門,她的行李不多,隻是臨時買了許多特產要帶回去。我們說說笑笑,全然沒有留意到那輛奧迪不知何時已經悄無聲息地停在樓下。
  直到聽見身後傳來的周諾言的聲音,我才回過神來,扭頭看了看他,麵無表情地說:“早。”
  他跟我說早,卻朝方文琳微笑。
  方文琳精神振奮,連連問他怎麽知道自己今天要走。
  周諾言的眼睛裏透出一絲尷尬,隨即就鎮定自若地說:“昨天聽碧璽說的,方小姐怎麽不多留幾日?”
  “快過年了,家裏人天天催著我要早點回去。”頓了一頓,又補充說,“反正過完年我要過來上班。”
  “好的,那到時我們再聚了,預祝你春節快樂!”
  “謝謝,也祝你過個好年。”
  我冷著臉看他們寒暄,忽然覺得自己多餘。恨不得一把扯掉周諾言偽善的麵具,這個人兩次麵對方文琳敞開的笑臉比以前對著我兩個月露出的好臉還要多,分明是故意做給我看,我無所謂,可是文琳卻蒙在鼓裏,她還以為他是謙謙君子,溫潤如玉呢!
  “碧璽,你的行李呢?”周諾言笑著望向我,“怎麽不一塊帶下來?”
  我一怔,馬上憤怒地瞪他。這個人到底想幹什麽?昨晚都答應他了,他為什麽還要這樣?
  果然,方文琳不明所以地問:“碧璽要去哪裏?”
  周諾言一笑:“去我那住。”
  方文琳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有點困難地把到嘴邊的一句為什麽咽了下去。我的臉已經微紅,心中慶幸她沒有追問下去。
  但是周諾言卻不肯放過我,繼續施展著他完美的微笑,對方文琳說:“你是碧璽的好友,一定很了解她的脾氣,她既貪玩又任性,你說我怎麽能放心她一個人住?”語氣抵死曖昧,白癡都聽得出來。
  我不由自主打了個寒顫,詭異的是我全身冰冷,麵頰卻火熱一片。
  方文琳終究沒有忍住,遲疑地問:“周先生,你跟碧璽的關係……”
  “她是我女朋友。”周諾言親昵地將手搭在我的肩上。
  方文琳睜大眼睛,像看異形一樣地看我。
  天曉得我當場就想放聲大哭,可是嘴巴剛一咧居然笑了出來,在她的注目之下重重地點頭,“對,他是我的……男朋友。”
  方文琳被我嚇跑了。
  這真是一點都不誇張。她上車前,連看都不看我一眼,隻是飛快地接過她的東西,然後再飛快地跑到車廂裏去,仿佛我是場瘟疫。
  我傻乎乎地站了片刻,覺得十分無趣,轉身大步流星走出車站,鑽進後車座,再狠狠地把車門摔上。周諾言坐到駕駛位上,我扭頭對著窗外,一聲不吭。
  “做我女朋友,就那麽讓你難堪麽?”
  我一聽這話,簡直想跳起來揍他,“難道你以為這是很風光的事?你根本就是存心要我在我朋友麵前出醜!我到底哪裏得罪你了?你就這麽痛恨我?”
  周諾言陰沉著臉,過了良久,冷冷地說:“我不覺得剛才的做法是令你出醜,如果你一早告訴你朋友我們的關係,現在就什麽事都沒有,歸根結底是你自作自受。”
  我真的跳起來了,撲到他身上,“你這是人話麽?什麽叫我自作自受?我怎麽一早告訴她你是我男朋友?要我把當年跟你簽的那份協議給她看?對不起,你太高估我了,我的臉皮沒有你那麽厚。”
  周諾言氣得把我推回去,他現在不用偽裝紳士了,眼神開始變得惡毒。
  “那份協議怎麽了?就那麽見不得人麽?你簽都簽了,現在再來裝高貴是不是晚了點?”
  我憤懣地趴倒在軟位上,不期然掉下幾滴眼淚。突然發現,我跟這個男人說話如出一轍,總是一堆反問,卻從來不反思。其實他說得對,我現在裝什麽高貴?我哪有那個資格,我不過是個連選擇自己愛人的權利都沒有的可憐蟲罷了。
  “以後這就是你的臥房。”
  周諾言幹脆利落地把我的大皮箱丟進一間房裏,然後脫去外套,潛進自己的房間,不再搭理我。很快,我聽到他房裏傳出花灑的水聲。他還是沒有改掉回家第一件事一定要洗澡的毛病。
  我打開壁燈,坐在地上將皮箱裏的東西收拾進櫃子裏。這個房間我一點都不陌生,上大學前我在這裏住過一段時間,這裏的擺設幾乎沒變。可是,我又要期待會有什麽變化呢?繞了七年,我和他的關係回到原點,不同的是七年前我死纏爛打要做他女朋友,七年後這個男人不折手段要我做他女朋友。
  這個世界多荒謬!
  周諾言衝完澡,換上一套淺藍色的家居服,神清氣爽出現在大廳。看到我像一灘爛泥軟在沙發上,不由皺眉,命令我:“去洗澡。”
  我閉著眼睛,繼續裝死。
  “何碧璽去洗澡,聽見沒有?”他提高聲音,又沉了下去,“然後我們談一談。”
  我睜眼,把姿勢坐正了些,“談什麽?”
  “先去洗澡,我對著你這隻髒兮兮的貓沒心情好好說話。”
  我白了他一眼,衝進浴室。十五分鍾後,我裹著浴巾出來,周諾言站在門口,把手裏的東西劈頭蓋臉朝我拋過來。
  我眼前一黑,急忙伸手扯下來看,是一套淺藍色的家居服,跟他身上那款有點像,哦不,是很像,幾乎一模一樣。
  我丟到地上:“我不要,我自己有睡衣。”
  他冷眼看我:“你最好穿上,別第一天進門就惹怒我。”
  我哭笑不得,第一天進門?這話也太逗了吧。我又累又餓,實在沒有力氣繼續惹怒他,想想好漢不吃眼前虧,於是把衣服撿起來穿。
  大廳的餐桌上,擺放著兩碗西紅柿牛腩麵條,熱氣騰騰。我一點沒客氣,直接坐到桌邊吃起來。周諾言坐在我對麵盯著我,自己卻不動筷。“幹嘛?”我抬頭,“你怎麽不吃?”
  他看了我半天,說:“你用了我的碗筷。”
  我訕訕地還回去,把另一份換過來,嘴裏嘀咕:“這麽執著幹什麽,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在這碗裏下藥了呢!”
  “你可以選擇不吃。”
  “我為什麽要選擇不吃?”
  “你不是怕我下藥麽?”
  “你下藥了麽?”
  “你說呢?”
  “我怎麽知道你到底下沒下藥?”
  “你害怕就不要吃。”
  “我為什麽不要吃?”
  ……
  最後,周諾言忍無可忍地把筷子往桌麵上重重一擱,吼道:“閉嘴,愛吃不吃。”
  “幹嘛不吃!”我早吃了大半,端起碗跑到沙發上,拿遙控器打開電視機。我平時很少看直播的節目,隨便調到一個叫同一首歌的晚會停下來,裝出津津有味的姿態在看。
  周諾言過來,“啪”地一聲把電視關掉。
  我抗議:“有沒有搞錯?你這人怎麽這樣?沒看到我正在看啊?”
  周諾言雙手插在褲子上的口袋裏,居高臨下地看我,“我們談一談。”
  “好,你說。”我隻好站起來,努力與他平視。
  “當我女朋友,必須遵守三個規定。”
  “等一下!”我打斷他,這人的自我感覺也太好了點吧,“我們當初的協議,隻是說如果我大學畢業後仍沒有男友,便要回到你身邊。除此,並沒有什麽三個規定,所以我有權拒絕。”
  “駁回,這三個規定是附件。”
  “你分明是強權!”
  “我是,那又怎樣?”
  我一時噎住,心中痛罵怎麽會有這麽厚顏無恥的人!
  他見我不說話了,徑自說下去:“第一,不準晚歸,最遲十一點。第二,不準告訴別人你單身。第三,除了工作時間,對我,你必須隨叫隨到。”
  我駭然地瞪著他,許久才緩過來,“第一,我已經是成年人,有享受夜生活的自由。第二,你現在雖然是我名義上的男朋友,但公不公開由我決定。第三,我不是你的保姆,不是你的下屬,更不是你的奴隸,隨叫隨到會讓我看不起自己。”
  他皺眉,但表情並不意外,他不是不了解我,我的回應在他意料之中。不耐煩地歎了口氣,坐到沙發上,我注意到他的手按在自己的胃部。
  “這三條勢在必行,我隻是知會你,而不是征詢你的意見。”
  我不以為然地輕笑:“我也告訴你,辦不到。”
  他咬牙,一字一頓地警告我:“你最好辦到,不然我會用我的方式幫你辦到。”
  我跑回自己的房間,一腳把門踢上。
  
  03 她居然說要回來
  過兩天就是農曆春節,到處是熙熙攘攘的人群。我不用忙籌備年貨的事,每天窩在周諾言的家裏看看碟,上上網,聽聽音樂,有時也上超市逛逛,我不是全沒良心的人,偶爾會想到買點什麽東西回去,但是隻要一看到收銀台前排的長龍,立時便打消購物計劃。
  周諾言這陣子似乎很忙,天天都加班到很晚才回來。他工作的那家私人醫院,是以前一位瑞士富商出重金投資的,醫療設備好,收費自然高,因此麵向的就不可能是普通老百姓。我小時候天真地以為醫生就是救死扶傷的天使,遇到周諾言後覺得醫生是最賺錢的惡魔。
  其實,我隻認識這麽一個醫生,但他嚴重地誤導了我的世界觀,可見這人的破壞力有多強!
  悠哉地逛到生活用品區,包裏的手機很準時地響了,我慢吞吞接起來。
  “在哪?”
  “超市。”
  “正好,洗發水沒了,買回來。”
  “哦。”
  這是每天中午的慣例詢問,第一句一定是“在哪?”我通常會實話實說,煩起來頂多就答非所問,再也不敢像上次那樣了,其實也不過是一個禮拜前的事,那天我正坐在星巴克咖啡館臨窗的座位上欣賞雨景,聽到他凶巴巴的聲音覺得大煞風景,於是胡謅了郊外一個廢棄已久的公園地址給他,他問我在那幹嘛,我回答攝影。我想這樣漏洞百出的謊言,他不會相信,可是至少他會接收到我極度不滿的訊號。但好笑的是,他居然信了,當天請了一下午的假,花了兩個半小時駕車過去找我。
  返程途中不巧又遇上特大暴雨,等他到家已經是第二天早上快八點。我還在睡覺,這男人氣急敗壞地把門撞開,撲到床上兩手箍住我的脖子,差點把我掐死。
  現在回想都有點後怕,別看周諾言平時從容冷靜,一副泰山崩於前也鎮定自若的樣子,他一旦發起瘋來可是能把人活活嚇死的。難道這就是不在沉默中變態,就在沉默中爆發?
  我自知理虧,雖然是我捉弄了他,但這實在是對他智慧過於高估的結果。但凡一個稍微正常點的人,怎會相信我在暴風雨夜跑去荒山野嶺,就為了拍幾張風景照?
  就好像愚人節跟你開玩笑,再過分的玩笑都無傷大雅,因為你一定知道那是個玩笑。而我不過撒了個以為他一定不會相信的謊,結果幾乎送掉一條小命。
  我站在擺放洗發水的櫃台前憤憤然,一個導購小姐湊過來,喋喋不休地推銷某某牌產品,那是一款聞所未聞的洗發水,我才不要聽,隨手抓了一瓶自己以前用過的丟進購物車,趕緊離開。
  回家,自己掏鑰匙開了門。
  剛走到玄關口,周諾言的聲音就飄過來:“我打你手機怎麽不接?”
  我從包裏抓出手機來看,無辜地說:“剛才在車上,沒聽見。”
  周諾言不再追究,我換上棉拖走進去,把那瓶洗發水放在桌子上。周諾言正低頭看報,用眼角瞄了一眼,說:“不是我常用的牌子。”
  我皺眉:“你又沒說要哪個牌子。”
  “你的眼睛用來做什麽的?別忘了你現在的身份。”
  “哈!我記得我的身份並不是你的女仆。”
  我擺出陣勢預備跟他大吵一場,如果他還有什麽狗屁不通的話丟過來,我就不再跟他客氣。可是,他低頭咳嗽了幾聲,頓時我的氣焰低了下去。自從那天他外出尋我歸來後就染上了風寒,先是發燒,引發了氣管方麵的毛病。
  “你怎麽樣?感冒還沒好?”我其實是明知故問,他這幾天的身體狀態很不好,偏偏醫院的工作又多,不能請假。
  “你不就想看我倒黴麽?如你所願。”他剛緩過來,說話有氣無力。
  我懶得跟他辯,這個男人的不可理喻我是十分清楚的。看在他是病人的份上,我忍了。
  把洗發水拿進浴室,順便看了看他所謂的常用的牌子,不由翻了個白眼。這個空瓶子上寫滿了密密麻麻的法文,我仔仔細細反複瞧了三遍,沒有找到任何中文的痕跡,這種東西不可能在中國的任何一家商場直接銷售,何況超市。
  於是,抓著瓶子衝出去對那個男人說:“很抱歉,我有眼睛,但我是個法盲,又很窮,既看不懂法文,更不認識這種高級貨。”
  這下輪到周諾言理虧,無聲地盯著我,隔了片刻,突然意識到一件事:“你很窮?何碧璽,我每個月給你的零花差不多是一個中層白領拿的薪水,可是你看起來似乎真的很拮據,我的錢都到哪去了?”
  我悔得腸子都青了,直想咬斷自己的舌頭,我怎麽會愚蠢到跟他扯這個話題?倉惶地搖頭,在他反應過來前,一溜煙跑回自己的臥室,再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門關上,反鎖。
  我好些年沒有正兒八經地過春節,爸媽過世,姐姐遠嫁,從此我對許多節日喪失興致。
  但是今年有點特殊,不單因為周諾言。
  除夕前三天,何琥珀打了個越洋電話給我,說她要回中國過年。
  “碧璽,你想要什麽禮物,我給你帶。”她在電話裏軟軟地問我,把我嚇了好大一跳,印象中的何琥珀怎麽會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
  “想不出來,你真的決定回來?周……姐夫也跟你一起麽?”
  “他當然一起了,碧璽,你現在跟大伯住一塊?”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我含糊地“嗯”了一聲,預備糊弄過去,何琥珀卻敏感地捕捉到我的窘迫,追問我:“你們在拍拖?”
  “沒有!”我趕緊澄清,“不是你想的那回事,我跟他,跟他……他是我監護人,托你的福。”
  何琥珀苦笑了一下,說:“碧璽,你在怪我?當年我也是自身難保,我跟守信出國的事都是大伯一手包辦,難道你要我跟他說還要帶上你?我怎麽說得出口?”
  “你想多了,我不是這個意思。”
  “把你托付給他監護,我至今不覺得有哪裏不對,你上的是名牌大學,學的是最費錢的專業,如果當年不是我求他照顧你,我真不敢想象你現在會是怎樣的光景?可能你連大學都上不起。”
  我沒有辦法反駁,她說的是事實。我低下頭,目光在自己裸露的皮膚上遊移,開始想象沒有周諾言的何碧璽二十三歲會是什麽模樣,真的是,沒有周諾言,最起碼何碧璽今天不可能有機會坐在明亮溫暖的大房子裏,悠哉地看碟上網聽音樂。沒有周諾言,何碧璽更可能是一個肮髒邋遢的流浪女子,沿途賣藝混混日子。
  也許是我沉默了太久,何琥珀在線的那頭開始抱怨:“你總是這樣,不高興就不說話,碧璽,周諾言不是什麽大善人,你以為他是什麽人都收留的麽?”
  我不知道怎麽在這個話題上與她繼續,隻好說:“你幾號回來?回來再說吧。”
  “大年初二,我要陪婆婆住兩天,她中國觀念重。”
  “知道了。”
  “那春節見。”
  掛掉電話,我坐在地板上發呆,屋裏開著暖氣,但我還是覺得冷,隻好跑去把暖氣調到最大。
  何琥珀要回來了,算算我有七年沒見過她了,自從她跟周守信雙飛出國後,她就不曾回來,我以為她會像隻小鳥一樣飛走就不再飛回來。七年裏跟她斷斷續續通過三次電話,兩封E-mail,除此,再無任何聯係。
  現在,她居然說要回來了。
  周諾言一踏進門,眉頭簡直要栓到一塊去,二話不說先把暖氣關小,然後衝我吼道:“你怎麽回事?想在這裏洗桑拿浴?”
  我假裝沒聽見,回頭麵無表情地說:“何琥珀跟你弟弟春節會回來。”
  他愣了一下,反問我:“回來幹什麽?”
  “我怎麽知道?”我的嘴角勾起一抹嘲意,“我以為她會跟你說呢,她不是什麽事都向你匯報的麽?”
  “你什麽意思?”他不悅地望著我,“你在暗示什麽?”
  “沒有,你多慮了。”
  “你明明有,何碧璽,我不喜歡你這樣,你對我有什麽不滿可以直接說出來。”
  “你不喜歡?”我冷笑,站起來,“我從來不敢奢望你會喜歡,我隻能對你因我而起的不喜歡說聲抱歉,但我無能為力。我對你的不滿鋪天蓋地,根本不知從何說起。”
  他陰沉著臉,點了點頭,把手裏的鑰匙重重往酸枝木的桌麵上一扔,坐到沙發上,“很好,我們今天就一樁一樁說,有多少不滿,統統說出來,反正有的是時間,今天說不完,明天還可以繼續。”
  我瞪他,一屁股坐在他對麵,說就說,難道我還怕他不成!
  “我問你,你當初為什麽答應何琥珀跟你弟弟的婚事?你明知道她喜歡的人是你!”
  “因為周守信喜歡何琥珀,”他表情自若,沒有半點不自然,“何琥珀自己也願意嫁給他,兩廂情願,我成人之美有什麽問題?”
  “這不是我們討論的重點!你根本是在避重就輕。”我氣得大叫,“你弟弟喜歡她,可你知道她在喜歡你,以你的為人,你會答應他們的婚事才怪!”
  他與我對視良久,忽而一笑,“我的為人?好像你很了解我似的。”
  我不理會他緩和下來的神情,兀自說下去,“你起初不答應,直到後來何琥珀答應你的條件,把我賣給你,所以你才同意了他們的婚事,我說的對不對?”
  他臉色微微一變,說:“你認為我們之間是買賣關係?”
  “難道不是?”
  他直直地盯著我,像要把我生吞活剝了去似的,然後用他修長的手指指向客廳的大門,惡狠狠地說:“何碧璽,你給我滾出去!”
  我一怔,隨即聽懂了他的話,毫不猶豫地起身,打開門衝出去。做一個人的掛名情人就是這麽可悲的事,當他叫你滾蛋的時候,你實在沒有理由繼續賴下去,除非你臉皮夠厚。我在周諾言麵前早已沒有尊嚴可言,但還是想向他證明自己保留了點骨氣。
  遊蕩到深夜,狼狽得像條狗,不但冷,而且餓。
  其實摔門出來後已經後悔了,不是後悔聽他的話自己滾,而是後悔一時貪帥,居然忘了考慮身無分文這個殘酷的問題。
  我那套地中海公寓的鑰匙、我的大挎包、我的皮夾子全都扔在那個男人的大房子裏了,這些都不重要,最最要命的是我連手機都沒帶出來,真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鬱悶得想一頭撞死。
  徒步走了好幾個小時的路,因為是郊區,不繁華,我像個遊魂飄蕩在越來越沉寂的夜幕裏,一顆心完全是懸在半空的,雖然又憤怒又悲哀,但是我的腦子還是清醒的,再這樣走下去,我的下場就是暈倒在這條還算幹淨的柏油路上,等待明天哪個好心人晨練發現我,運氣糟一點的話,可能會被酒後駕駛的司機軋死,又或者倒黴到底,被傳說中的變態色魔裝進大大的藍白塑料膠袋裏扛走。不過我想我還不至於那麽慘吧,老天沒道理恨我,就算我上輩子殺人放火,壞事做盡,好歹這輩子是勤奮向上誠懇待人的。忽然又想,我要是死了,周諾言會不會後悔?會不會為我掉一滴眼淚?我不敢奢望他會因此痛不欲生,那未免過於自戀,我何碧璽何德何能。人還是要有點自知之明的不是麽?
  可是,我隻要想到他可能會有的那麽一點點悔意,心中居然就萌生一種豁出去的快感,猶如大仇得報再世為人。
  老天真的不是很恨我,它讓我在即將體力不支時看到了一幢漂亮的小別墅。
  位於公路的一側,房屋的外圍用粗細適宜的柵欄圈出一個小而精致的草坪,這在寸土寸金的城市裏,簡直是件相當奢侈的事。
  我看見裏麵有燈光透出來,於是上前按門鈴,心中祈禱最好是位同情心泛濫的大嬸來開門,看在我這麽落魄的份上收留我一晚。
  門很快開了,一位三十出頭的男士出現在我麵前,疑惑地望著我:“你找誰?”
  我有求於人,忙說:“對不起,這麽晚打擾了,是這樣的,我家就住在這裏附近,今天回來晚了,到了家門口才發現鑰匙丟了,送我回來的朋友又開車走了,我……”
  “你的意思是想在我這借宿?”他毫不客氣地打斷我的喋喋不休,然後饒有興趣地用帶著好奇和探究的目光打量我。
  我遲疑了一下:“……是,請問方便麽?”
  那男人笑了笑,大方地說:“沒問題,美女大駕光臨,我的榮幸。”
  我本來就有些忐忑,聽他這麽一說,一股寒氣從心底冒了上來,兩腳重得跟灌了鉛似的,我開始反省剛才摔門而出的行為是否真的有必要,我都已經忍了七年,為什麽到了今晚來破功?過完年我就有工作了,有了工作我就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擺脫周諾言了,這是我從上大學一年級起就眼巴巴盼望的一天,如果我今晚遭逢不幸,那之前所做的努力不就白費了?
  我不敢再想下去,跟前的那個男人已經朝我伸出了手。那張平庸的臉忽然放大,在我看來變得有些猙獰,驚恐地退後幾步,大聲說:“不,我不進去了,我……我想起來了,我帶了備份的鑰匙。”
  也許是我的模樣真的很好笑,那男人肆無忌憚地笑出聲來,一把握住我的手腕,將我用力拖進屋內,“進來再說,外麵風大,這裏回你住的地方應該不近吧?”
  我不由尖叫起來:“你幹什麽?放開我!放開!”
  “怕什麽?我又不會吃了你。”他一邊笑,一邊把我拖到一樓客廳。倉促間,我環視了四周一眼,居然空蕩蕩的,再無第三者在場。
  這下,我更慌了。
  摔開他的手,躥到沙發旁邊,我警告他:“離我遠點!”
  那男人除了大笑就沒其他反應,“拜托,這是我家。”
  “那就讓我出去。”
  “你這麽年輕漂亮,一個人走夜路太危險了。”
  我冷哼一聲,暗道再沒有比麵對你更危險的了,誰知道你心裏打什麽主意!我眼疾手快抄起桌上一把水果刀,對著他:“我要出去,別攔我。”
  男人嚇了一跳,舉起雙手,說:“你別亂來,我對你沒惡意。”
  有沒有我都不想再待下去了,我已經決定在暈倒前回周諾言那跟他道歉懺悔。反正類似這樣的低頭認錯也不是頭一回了。當年我收到大學錄取通知書時,花了一天的時間思考,然後在那份協議上龍飛鳳舞地簽了自己的大名,順理成章接受周諾言給予的學費與生活費。周諾言給我的評價是“一個識時務的人”。
  他真是看透我了,在我看透自己之前。我越來越認同這個評價,識時務。
  我不把它當貶義詞看待,何必呢。
  僵持了片刻,那男人苦笑了一下。
  “好吧,你想走就走,我不攔你。不過小姐,你要考慮清楚,你家離這裏尚遠,離市區則更遠,無論你往哪個方向走,你都不可能搭上順風車,就是有,”他停頓了一下,故意擺出一副不懷好意的姿態從下到上打量我,“你也不要坐進去,因為……太危險。”
  我咬牙,瞥了茶幾一眼。
  他立刻會意,問我:“要不要打個電話?不收你錢。”
  我被他這一句話逗樂,戒備心一下子去了不少,把水果刀放下,但手仍握在刀柄上,對他說:“我不走了,借你沙發睡一覺,如果要租金的話明天付你雙倍。”
  他挑眉:“明天就有錢了?”
  我黯然,點頭:“對。”
  “好吧,借給你,我不跟美女計較錢。”他轉身朝樓梯口走去,這套房子是複合式結構,上麵還有一層,“我想我還是不要出現在你的視線範圍比較好。”
  我把懸著的心放下大半,感激地說:“謝謝,我叫何碧璽。”
  他回頭衝我一笑:“我叫郭奕。”他長得並不帥,但此刻我覺得他迷人得無以倫比。
  蜷縮著身體,窩在鬆軟的沙發上。
  座機就放在觸手可及的地方。我猶豫著,到底還是伸出手把話筒拿了起來,撥完號,我聽到傳來悠長的“嘟嘟”聲,一顆心就慌得怦怦直跳,趕緊把線掐掉。
  泄氣地抓起外套蒙在頭上,然後一遍又一遍地說服自己:他肯定睡了,都這麽晚了,明天再打給他。可是,一想到他現在在睡覺,我就沒由來地一陣憋氣,把我折騰成這樣,他還睡得著,說不定睡得正香。
  越想越來氣,把衣服扯掉,撲到電話旁正要拿起來,突然聽到鈴聲大作。我愣了一下,心想怎麽還有比我不識相的人啊,這都什麽時候了!
  由著它響了幾聲,不見樓上的男人有半點動靜,基於禮貌,我不想接,這鈴聲在幽靜的夜裏顯得十分尖銳刺耳,我等了幾秒鍾,鈴聲依然不斷,我隻好接起來。
  “郭奕,你打電話給我?”
  我嚇得差點把話筒扔掉,居然是周諾言的聲音!他不是在睡覺麽?他怎麽會知道我在這裏?等等!他剛才說什麽來著?我握著話筒極力回想他的開場白,他說……郭奕!他認識這屋子的主人!我忍不住翻了個白眼,低低咒罵了一句。
  “何碧璽!”周諾言忽然大叫,聽得出聲音出離憤怒,“你怎麽會在那裏!”
  我手不由地一抖,但聽清楚了他的話,他問我怎麽會在這裏,我勾了勾唇角,把話筒貼在耳朵上,“我怎麽不可以在這裏?周先生,我要睡了,請你不要選擇這種時間打過來,實在擾人清夢。”
  周諾言陰沉地說:“五分鍾前是誰打騷擾電話給我?”
  我怎麽把這碼事給忘了呢,是我先打給他的,真是自作孽不可活。故作輕鬆地說:“真不好意思,我想我打錯號碼了。”
  電話那頭沒有回應,隻傳來一陣粗重的喘息聲。我有些不安,試探地問:“你……沒事吧?”
  “何碧璽,你真是令人失望。”他一字一頓地說。
  我怔住,呐呐地說不出話來。聽到線那頭有一個女人的聲音輕飄飄地傳過來:“包紮好了,回去之後要注意不要沾到水……”說到一半半戛然而止,周諾言把手機掛了。
  我繼續發愣,過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慢慢把話筒放回座機上。
  蜷在沙發上輾轉反側,沒有半點睡意,反而越來越清醒,腦子裏一直回蕩著周諾言掛機前說的最後一句話,以及那個女聲。也不知過了多久,我被一陣急促的鈴聲驚醒,猛地坐起來就去抓電話,喂了兩聲意識到這次是門鈴在響。
  我的心一動,急忙跑去開門,連鞋子都來不及穿。
  門外,周諾言一臉沉鬱地站在石階上。
  我貪婪地望著他,竟不自覺地舒了口氣。
  他不拿正眼看我,兀自從我麵前走進屋裏。我想起之前發生的事,臉也沉了下來,一聲不吭地把門關上。
  郭奕慢騰騰走下樓,睡眼朦朧,無奈地說:“你們到底怎麽回事啊?感情紛爭回家鬧去!周諾言,你一下子電話,一下子殺上門,你還讓不讓人活了?現在幾點了?你不睡覺我還要睡呢,我睡眠不足會有黑眼圈的,明天上班跟你沒完!”
  說了一堆,可是周諾言隻掃了他一眼,他的氣焰馬上消了不少,口氣也軟了下來,說:“好好好,你們接著鬧,我上樓拿棉被把自己耳朵堵死。”
  看他轉身,我叫住他,問:“你早就知道我是誰了?”
  他笑嘻嘻地看著我:“你是何碧璽,周諾言的“妹妹”嘛,我見過你的照片。”
  “那你還耍我?”他故意不說認識我,分明是在尋我開心。奇怪的是,我並不生氣,反倒覺得這人挺有趣。
  周諾言命令我:“把鞋子穿上。”
  我依言照做,他一把抓住我的手,將我拽出門,丟上車。我腳步跟不上他,鞋子掉脫在車子外頭,他理都不理。
  “等一下,我的鞋。”我要開車門出去撿,他動作比我迅速,在我之前將車門落鎖。我氣極,身體重重靠在座位上,也不想說話了。
  這條公路,我走過來用了幾個小時,現在回去隻花了三十分鍾,在我的記憶裏,周諾言從沒有開過這麽快的車,雖然是深夜,但有一整排路燈,道上空無一人。
  到了停車場,我坐著不動,他都落了鎖,我還動什麽動。周諾言泊好車,解開安全帶,下來打開我左側的車門,伸出雙臂抱我下車。這中間他沒有跟我說過一句話,我看不清他的臉,索性閉上眼睛,由他擺布。
  徐徐上升的電梯裏,借著昏暗的燈光,我看到自己以一種極度曖昧的姿勢窩在周諾言的懷裏,但是這個男人卻冷酷得像我殺了他全家。明明是他趕我走的,怎麽現在反倒變成我對不起他了?訕訕地收回目光,嘴唇不經意蹭到他身上,本來沒什麽,可偏偏他的外套不知哪去了,隻穿著一件長袖襯衫,這種所謂的肌膚之親,放到古代恐怕我們都要進豬籠了。我意識到自己應該有所表示,起碼要扭幾下作出掙紮的樣子,又或者動動嘴皮子鬧鬧情緒,讓他知道其實我很生氣,但是我實在太累了,除了調動不起所謂羞憤的那根神經,還因為我的火氣早消了,在看到他煞氣十足站在郭奕大門口的時候。
  上下眼皮不受控製地想合在一塊,我勉強讓自己保持住那僅剩的一點點清醒。他抱著我,不知用何種姿勢騰出手來開的門,我完全沒有印象,隻是迷迷糊糊地考慮著一些不著邊際的問題,借以抵禦排山倒海襲來的睡意。等到他把我丟到沙發上,我才回了一下神。順手摟住一個抱枕,把下巴擱在上麵,用含糊不清的聲音嘀咕了一句:“明天再找我算帳,先讓我睡覺。”等了幾秒鍾,沒見他有異議,我心一寬,身體軟軟地歪倒下去,很快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04 新年裏的一地雞毛
  醒來,天已經亮了。
  我揉眼,發現居然睡在自己的床上,身上蓋著柔軟的羽絨被。瞄了一眼擺放在床頭櫃上的時鍾,已經中午十一點!
  我抓了抓雜草一般的亂發,掀開被子下床,地上沒有拖鞋,我愣了愣,想起昨晚上的事,不由覺得好笑。
  屋裏隻有我一人,周諾言這時候應該在醫院,他是個工作狂,對那一堆明晃晃的手術器械有著高度的熱忱,有時候我很好奇一個對病人沒有愛的醫生怎麽會這樣熱愛自己的工作,但始終沒有想通過,他並不給我這個機會。
  工作中的周諾言就好像是個謎,讓我倍覺困惑。
  打開冰箱,從紙盒裏倒了杯牛奶,再丟幾片麵包進烤箱,摸出遙控器打開電視機,我對電視節目並沒有興趣,隻是習慣獨處時有一點聲音相伴。正好在播報新聞,一記者采訪機場的相關負責人談今年春節客流量的問題。我馬上聯想到昨晚爭執的源頭——何琥珀,再過幾天我就能看到她了,這真不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
  隨便泡了杯麵,我跑到書房去找書看。周諾言的大書櫃藏書豐富,涉獵甚廣。除了他的專業書我不碰之外,其餘的哪怕是字典,我也能捧在手上看個津津有味。這大概是從娘胎裏就養成的毛病。當年我媽懷上我之後還一門心思地考研,連坐月子時都是書不離手。我的智商沒有比別人高,但對讀書卻有著一股偏執的熱愛,生平第一次所謂的“離家出走”還跟這有關。六歲那年,住我家隔壁的大我兩歲的那位姐姐上小學了,我每天看她背著書包去學校的背影無比羨慕,於是趁著某天爸媽不注意,也背起那個小小的紅色書包,悄悄跟在她後頭溜進了她們學校。教室自然是不能進去的,我一個人在空曠的校園裏溜達,聽著教室裏傳出來的朗朗書聲,已覺十分滿足。小孩子通常沒什麽時間觀念,更不會去想這麽偷偷跑出來會把大人急壞。後來聽我爸媽說,他們是在校園裏一棵木蘭花樹下找到我的,當時我趴在下麵的小石桌上睡得正香。
  這其實跟離家出走是兩個概念,我跟周諾言說過這件兒時趣事,周諾言說我原來打小就是讓人不省心的孩子。我有些鬱悶,我的本意其實是想告訴他,我是從小就多麽熱愛讀書啊!可結果……真是雞同鴨講。
  《石康文集》翻到最後一頁,門外終於傳來聲響。我抬頭瞥了一眼牆上的掛鍾,下午四點不到。怪了,這個時間他回來做什麽?
  我捧著書,眼睛一動不動地盯在書頁某一點上。我聽見周諾言的開門聲,聽到他換鞋的聲音,聽到他一步步走近,但還有另一個陌生的聲音,聽見她在問周諾言:“我穿這拖鞋可以麽?”
  “你隨意。”周諾言的回答。
  我急匆匆投去目光,是一個年輕的女人,長得十分清秀,氣質古典,皮膚白皙,尤其一雙眉目猶如白描般動人。
  我放下小說,站起來,慢吞吞地說:“那是我的拖鞋。”
  周諾言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沒理會。
  那女人尷尬地站在原地,左腳已經套進了我的棉拖裏。
  我從下到上地打量她,然後笑了笑說:“你穿吧,我是何碧璽,你好。”
  女人一怔,隨即忙不迭地說:“你好你好,我叫何碧希。碧綠的碧,希望的希。”
  這下輪到我目瞪口呆了,周諾言帶了一個名字和我諧音的女人回來。
  扯了扯嘴角,我說:“真巧……”
  何碧希卻笑得頗有深意,也說:“嗯,真巧。”
  這話是同我在說,但她的視線卻直接忽略我,落在周諾言的身上。他正在脫外套,袖身脫了一半,動作有些遲鈍。
  “諾言你小心點,需要幫忙麽?”
  “不用,謝謝。”
  我茫然地聽著她和他的對話,臉上有一絲狼狽。這兩人在我麵前,說著我聽得懂的中國話,但我完全陷在雲裏霧裏。小心什麽?幫忙什麽?他又在不用什麽!
  這時候,周諾言的手機響了,他看了看號碼,皺著眉頭去書房接聽。
  客廳就剩我跟那個何碧希杵著。我想了想,說:“你是周諾言的同事?”
  何碧希搖搖頭,“我跟他萍水相逢。”然後她說了和他認識的過程,我聽出一頭冷汗。事情是這樣的,北京時間淩晨一點左右,這位何碧希小姐與男友在從郊外朋友處喝完喜酒,驅車回市區,在路上他們因一點事吵翻,然後她負氣下車,她男友揚長而去。她說這段的時候,我簡直感同身受,但是她接下來的遭遇與我可是大相徑庭,她男友去而複返,揪著她的衣領撒酒瘋,還差點把她推下公路邊一個斜斜的長坡,正好周諾言路過,及時把她救了下來。
  這不過是情侶間的戰爭,我是見怪不怪,冷汗的重點不在這裏。可能何碧希見我表情漠然了點,眨了眨眼跟我說:“我男朋友發起瘋來就六親不認,連累諾言受傷,我真是很過意不去。”
  就這樣,我的汗一下子冒出來了。
  “周諾言受傷了?傷在哪?嚴不嚴重?”我抓著她的胳膊,一臉焦急。
  何碧希微微掙脫開來,說:“怎麽你不知道啊?他手腕上還纏著繃帶呢,你沒看見麽?我剛才就是讓他小心……”
  我的腦子有些混亂,他手受傷了,是在找到我之前受的傷,那他居然還抱我上樓!我沮喪地坐倒在沙發上,眼睛不由自主望向書房。
  何碧希安靜地看著我,隔了一會兒,問:“你……是他女朋友?”
  我默默地點了點頭,吸了口氣,說:“失陪一下。”起身朝書房的方向走去。
  周諾言剛剛掛線,手機還握在手上。看到我推門進去,臉上有些不高興,說:“我沒有教過你進來之前要先敲門麽?”
  我沒吱聲,白色的棉襪踩在厚實的羊絨地毯上發不出一點聲響,走到他的書桌前,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纏著白紗布的手腕。周諾言順著我的視線,把目光停留在自己的傷口上。
  “為什麽不告訴我?”
  “你有眼睛。”
  他淡淡地說,聽不出任何情緒,但我知道他在生氣,從他站在郭奕的門口那一刻起,其實我有很多機會可以發現他手上的傷,但我沒有。
  “你也有嘴巴,不是麽?”我雙手撐在他的桌麵上,居高臨下與他對視,“為什麽你不能直接告訴我你的手受了傷?我跟你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可我卻要從第三者的口中得知你受了傷,你能想象剛才我在那位何碧希麵前有多愚蠢麽?”
  他凝視我,慢悠悠地說:“那是你的事。”
  我深呼吸,學著他的語氣問他:“那麽,你沒有話要跟我說?”
  書房的窗簾沒有拉開,屋裏光線昏暗。周諾言隨手打開台燈,橘黃色的燈光打在他身上,令他的線條柔和許多。似乎猶豫了一下,然後他說:“三件事,何碧希會在這裏住幾天,周守信回國日期會提前一天,我明天開始休假。”
  “沒了?”
  “沒了,你可以出去。”
  我轉身就走,不做片刻停留。那三件事,沒有一件是值得我關心的。這裏是他的家,他才是真正的主人,就算他想把這裏變成收容所我也無權反對。我又算什麽?說好聽點是他的情人,說難聽點嘛……寵物?我真不知道。
  何琥珀的即將到來讓我如臨大敵,但是何碧希的出現多少衝淡了這個氣氛。據她所說,她是六年前考到這座城市的某所衛校學習,畢業後在本城一家診所裏找了份工,日常主要從事護士和會計的工作。說起來,跟周諾言還是同行,但她似乎更像白衣天使。
  “碧希,你不打算回家過年麽?”
  “我之前跟家裏人說好的,今年去他老家那跟他父母過年,誰知道……”她聳了聳肩,作了個無奈的表情,“這麽回去,我爸媽肯定會胡思亂想。”
  我對她的遭遇深表同情,問:“那你打算怎麽辦?我的意思是說你可以在這裏待到過完年,但你跟你男友之間的戰爭總要解決。”
  何碧希沉默了一會兒,說:“我要跟他分手,很快。”
  我點頭閉嘴,不發表個人看法。我並不知道他們爭執的源頭,何碧希不主動說,我也不要問,我是個很尊重別人隱私的人,因為我自己沒有條件講究這個,所以我越發看重。周諾言也是個注重隱私的人,我很奇怪,他怎麽會把一麵之緣的何碧希帶回家來,並允許她在這裏渡過新年裏的七天長假。
  “因為我幫他包紮傷口。”何碧希這樣解釋。我覺得有點好笑,他為她而受傷,而她身為護士,給他包紮傷口難道不是理所應當的麽?但我不去打擊她。
  除夕夜,周諾言帶我和何碧希出去吃飯,三個毫無血緣關係、甚至談不上親密的人聚在一起,吃所謂的團圓飯,這個世界真是奇妙。當晚周諾言的心情不錯,臉上一掃幾日前的陰霾。我忽然想到,隻要有第三者在場他的脾氣就不會太壞。
  我往周諾言的杯裏倒葡萄酒,何碧希阻止我,說:“他手上有傷,不能喝酒。”
  我手一頓,嘴裏嘀咕:“喝一點沒關係吧,今天除夕耶。”
  “沒關係,倒上。”周諾言看了看對麵的何碧希,“你也喝一點,我們除舊迎新。”
  何碧希笑了笑:“好。”
  我們三人碰杯,互道祝福。我看著周諾言掛在嘴角的那縷笑,頓覺生活美好。原來不知不覺中他的情緒已成為我的晴雨表,我無法對著他的陰沉獨自歡愉,無休止的爭吵令人厭倦,如非必要或失控,我寧願保持沉默。
  但似乎很難,我經常失控。
  淩晨的鍾聲敲響時,我窩在自己的房裏上網,開著MSN,但是上麵很冷清,沒有一個令我有交談欲望的朋友在線。麻木地點開一個個網頁,再一個個關掉,我很無聊,卻不想睡覺。
  窗外的天空亮如白晝,一朵朵絢爛的煙花在夜色中不斷地綻放盛開。起身離開電腦桌,推門走到小陽台上,手一撐跳上高高的圍欄,冷風吹亂我的頭發,絲絲寒意鑽入我的羊絨圍脖裏。
  我曾經很喜歡看煙火,現在也不是不喜歡,隻是一想到放完煙火那瞬間靜寂下來的夜幕,我就對它不再有期待,因為抗拒曲終人散的那種感覺。
  坐了一會兒,聽到敲門聲,一下,再一下。
  我過去開門,周諾言穿著深藍色的家居服站在門口,皺眉看著我:“怎麽還不睡?在陽台吹風?”他的房間在我隔壁,通過窗口可以看見我這邊的陽台。
  “睡不著,你不也沒睡?”我懶懶地回答。
  他想了想,說:“不知道今年的煙花好不好看,據說去年的很糟。”
  我聽出他的言下之意,不由笑起來:“要不要一起看?”
  何琥珀乘坐的國際航班是中午十二點十分抵達梧城機場。
  吃過飯,何碧希很自覺地消失在我們的視線裏,周諾言抬腕看了看時間,回房換上一件棉麻材質的厚外套。
  我抱著靠枕,端坐在沙發上巋然不動。
  周諾言出聲提醒我:“差不多時候了,我們該出發。”
  “我沒打算去。”我說。
  “國際航班一般都不太準點,”周諾言像是沒聽見我說的,“我順便去郭奕那拿一個文件,你可以在車上等我。”
  我不得不大聲重複一遍:“我沒打算去!”
  周諾言這才正眼打量我,說:“為什麽?”這真是明知故問。
  “不為什麽,就算你不去接,我相信他們也不會走丟,機場打的過來很方便。”
  “對,是很方便。”周諾言不緊不慢關掉電視,“但我們走一趟也合情合理,何碧璽,請維持你的風度,不要讓你多年不見的姐姐覺得你沒氣量。”
  這個男人總知道我的軟肋在哪。歎口氣,把靠枕扔一邊,以最快的速度換上最光鮮漂亮的衣服,齊整地出門。
  電梯裏,周諾言盯著我的臉,忽然說:“你不適合這種唇彩。”
  “我喜歡。”我故意這麽說,其實他說得對,我確實不適合,常用的那管唇膏不知道被我扔哪去了,一時沒找著,於是隨手抓了這支唇彩來用,那是當初唐寧寧送的,她總共買了四支,寢室人手一支,我分到了粉紅色。用過不止一次,但從來沒有人跟我說不適合,而我也是在比較過後才發覺自己真的不適合。可是周諾言卻能一眼看出來,我忍不住用眼角的餘光偷偷瞥他。
  在郭奕那逗留了五六分鍾,我沒進去,就在外麵等。臨走前,郭奕還特意追出來,跟我說了一句新年快樂。我笑著回應他,那晚他的風趣幽默給我留下了印象。
  因為是大年初一,機場很冷清,除了工作人員外,我幾乎沒看到多少等待搭機的乘客。航班還沒抵達,我找了個不起眼的空位坐下,從包裏摸出手機來玩俄羅斯方塊,這種簡單而單調的遊戲反而能令人精神集中。周諾言去附近的星巴克買了兩杯咖啡回來,遞給我一杯。
  “謝謝。”我接過來,看也不看就送到嘴邊喝了一口,然後扭頭看他,“你那杯是什麽?”
  “黑咖啡。”
  “我們換一下好麽?”
  他覺得很奇怪:“你不是最喜歡焦糖咖啡麽?”
  “嗯,曾經。”我微微垂下眉眼,“現在不喜歡了。”
  周諾言沉默地將黑咖啡交到我手上,換走原本屬於我的焦糖瑪琪朵,慢慢飲下。
  “黑咖啡很苦,我以為你不會喜歡。”他的手指輕輕撫摩著杯身,“原來不是。”
  “我記得,我跟你說過喜歡焦糖咖啡,在七年前。”我退出遊戲,把手機放回包裏,“十六歲的花季已離我遙遠。”
  “你在暗示物是人非?”說完他緩緩一笑,薄唇兩頭微向上勾起,仿佛帶了點嘲意。
  何琥珀給了我一個極大的……驚喜,當然驚大於喜。
  她推著行李車從通道口快步走來,在看到我的那一刹那,居然毫不猶豫地丟開車子,飛奔到我麵前摟住我的脖子,那親昵的模樣簡直讓我手足無措。
  “新年快樂!”
  “你也新年快樂。”我倒退一步,有些生硬地與她拉開一點距離。眼前的何琥珀明豔照人,記憶中的她是宇宙超級無敵美少女,但言行舉止流露出的那一點早熟不免有損她的氣質,如今再看她,卻是周身散發著一股少婦典雅的韻味,笑起來五官透著少女特有的小淘氣。看來,她的婚姻十分幸福,隻有被男人如珠如寶嗬護寵愛的女人才會有這樣的神態。
  盡管我精心打扮了一番,但在這樣的何琥珀麵前仍是深深地自慚形穢。
  被我推開,何琥珀並不覺得尷尬,反而饒有興趣地上上下下打量我。周諾言跟周守信走過來,周守信說:“碧璽,你變了好多!”
  “是麽?但願是朝好的一麵在變。”我回視他,他跟周諾言並不相像,既沒有他哥哥修長挺拔的身姿,也沒有他哥哥的豐神俊朗,不過有一點他比周諾言強,那就是氣場。周諾言總無形中令人沒由來地緊張,而周守信個性溫和隨意,雖免不了少了點男子漢的氣概,但弱者有弱者的優點和自覺。我想他起碼不會對何琥珀頤指氣使,更不會對她說“滾出去”。
  何琥珀把我的話接過去,說:“當然,七年前你還是個黃毛丫頭,現在變成大美人了。大伯,我說的對吧?”
  周諾言淡淡掃了她一眼,自然而然地說:“你妹妹本來就很漂亮。”
  “大伯說的是。”何琥珀笑得頗有深意。
  “有什麽話回去再說,”周諾言拎起行李車上的一個大皮箱,“停車場就在附近,我們走過去。”
  我感激地望向他,待與他目光相接趕緊掉頭轉開。
  介紹何碧希給他們認識的時候,何琥珀像發現新大陸一樣地驚訝:“你跟我妹妹同名啊,真是太有緣了,你知道麽,碧璽小時候經常抱怨自己的名字不好。”
  何碧希笑著看我:“你們姐妹倆長得真像。”
  何琥珀親昵地攬住我的肩,“當然了,我們是親姐妹!”
  我不作聲。在外人麵前,她對我總是表現出超乎尋常的熱情與愛護,可我永遠記得她在人後那張瞬間冰冷的臉。小時候不怎麽好麵子,她不睬我,我還想方設法去討好她,碰上她心情好還會跟我說說笑笑,心情要是差了幹脆衝我吼:“何碧璽,你煩不煩!給我閉嘴。”
  我現在可沒有把熱臉拿去貼人家冷屁股的癖好,但何琥珀好像有。我知道我表情不善,至少何碧希都看出來了,何琥珀卻還手拉著我的手,跟我一個勁地說他們在國外的生活。
  我一點興趣也沒有,不過我按捺住所有的蠢蠢欲動,耐心地聽著,還把何碧希搭進來,好幾次她想起身幹別的事去,都被我及時製止。我盼著那些所謂的趣聞早些完結,但我錯了,七年的異國生活見聞非常冗長,如果何琥珀願意,我相信她可以說上三天三夜也不致枯竭。
  三個女人就這麽坐了一下午,到傍晚,書房的門開了,周諾言和周守信先後走出來,周諾言的神情如往常嚴肅淡漠,奇怪的是周守信一掃下機時的輕鬆活躍,臉色變得有些沉鬱。
  客廳一下子被低氣壓籠罩。我看了看時間,問周諾言:“晚飯怎麽解決?”
  “出去吃吧,給他們接風洗塵。”周諾言征詢何琥珀,“吃中餐可以麽?”
  何琥珀點頭:“隨意就好,不是外人。”
  “碧希一塊兒去吧。”我看出何碧希的遲疑,忙背對著何琥珀衝她使了個眼色。
  何碧希會意,答應下來。
  一頓飯吃得索然無味,主角們都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但點的菜實在好,不愧是這家高級餐館的招牌菜,我跟何碧希埋頭大吃,不打算充當緩解氣氛的調劑品。
  中途我離座去洗手間,站在門口拿著手機玩了一會兒遊戲。何碧希把頭湊過來看了看:“俄羅斯方塊?我也喜歡。”
  “我們是同道中人。”我笑著抬頭看她,“不好意思,今晚。”
  “今晚我沾光吃了一頓豐盛的大餐,你不需要內疚。”
  “你現在站在這裏,我以為你跟我一樣不耐煩。”
  “不,不是。”她瞥了一眼包廂的方向,“他們在討論家務事,我不方便在場。不過你似乎應該回去。”
  “不必,”我看見她眼中流露出困惑,解釋說,“他們的家務事,我也不便在場。”
  “可你是諾言的女朋友。”
  “隻是女朋友。”
  她看著我,欲言又止。
  “你想說什麽?”
  “你與諾言真是我見過的最奇怪的一對情侶。”
  “奇怪,的確是。”我拿手機給周諾言打電話,告訴他我們打算出去溜達,家宴結束前一刻再通知我。
  這裏是市中心,大小商場雲集,為了打發時間,於是一間間進去逛。何碧希說要送份禮物給我跟周諾言,謝謝我們這段日子收留她。
  我急忙糾正她:“是周諾言收留了你,與我無關,我沒有決定權。”
  “碧璽,介意我問一個很私人的問題麽?”坐在冰室歇息的時候,她突然問我。
  我搖搖頭,示意她盡管問。
  “那天晚上你們是不是也吵架了?”
  我一怔,隨即反應過來,“嗯,他把我趕出門。”
  何碧希無奈地笑了一下,看我的眼神像看見一個任性的小孩。我意識到哪裏不對勁,她不該這麽看我,她一定是誤解了什麽。
  “我們因為何琥珀回國的事起了爭執,可能我說的話是不怎麽中聽,但他一怒之下就把我趕出門,碧希你看,我在那套公寓裏是沒有自主權的。”
  “他趕你出門,然後發了瘋似的到處找你。”
  “你怎麽知道?”
  “如果不是那樣,他怎會在深更半夜出現,陰差陽錯地救了我。”
  “也許他跟我吵了架,心情不好,所以開車出去兜兜風。”我自知理虧,低頭用力戳著刨冰。
  何碧希再一次無奈地笑,我真是受不了一個對很多事都不清楚的人用這樣的目光看我,仿佛所有一切的一切都是我在無理取鬧。我忽然想起來,周諾言在她心中的地位必定是超然的,他將她從瘋狂的男友手中救下,他帶她回自己的家,他允許她叫他的名字而不是按慣例稱呼‘周先生’,他於她就是個英雄,一個迷人的男性英雄。我現在在幹什麽?企圖破壞一位英雄在他女粉絲心目中的形象,那無疑是自取其辱。
  沮喪地歎口氣,我說:“好吧,都是我的錯,害他大半夜為我奔波。”
  何碧希握住我的手,說:“碧璽,不要口是心非。我不了解你們之間存在的問題,但我的眼睛告訴我,他真的很在乎你。”
  “就在你認識我們的這幾天裏?你的眼睛告訴你了?”
  “不,在遇見諾言的第一天,在那個深夜,我就知道了。”她說的話忽然高深莫測起來,我故作無所謂的聳了聳肩,她衝我頑皮地勾了勾唇角,“不想知道原因麽?碧璽你會後悔的。”
  “好吧,那請你告訴我,please。”
  何碧希吸了一口橙汁,“那晚,我男友與我在馬路邊上糾纏不休,他甚至箍住了我的脖子,讓我透不過氣來。諾言衝上來對著他就是一拳,當時燈光很暗,我們誰都看不清對方,我委頓在地上,連出聲的力氣都沒有。他把我男友打跑之後,將我攬在懷裏,焦急地喚我的名字……哦不,是你的名字,我當時心裏很納悶他怎麽會知道我叫碧希,直到見了你,我恍然大悟。”
  我沉默地低頭吃刨冰,過了片刻,“謝謝你告訴我這些,不然我真的會後悔。”
    
  05 到底是誰愛著誰
  在冰室坐了好久,十點多了周諾言都沒有給我打電話,我隻好打給他。響了兩聲,他接起來,說:“碧璽,你們在哪?”
  “清涼冰室,中山路肯德基對麵。”
  “別亂跑,半個小時後去接你們。”
  “好。”
  閑著無聊,我又點了一杯“除夕夜”,正打算問何碧希要不要,她的手機響了,看她的神色,大概是那個瘋狂的男友打來的,她皺著眉頭跑出去接聽。我嘬著“除夕夜”,琢磨這種果汁調配的方法,似乎不太難。
  表上時針指向十一點的時候,周諾言出現在冰室,就他一個人來。我事先幫他叫了一杯“新春祝福”,“除夕夜”添加了一枚雞蛋,我猜他不會喜歡。
  我沒問何琥珀的事,他也不主動說。到了樓下,他打開車門,把鑰匙遞給何碧希,“你先上去,我跟碧璽談點事。”
  “好的,你們慢聊。”何碧希接過來,衝我們微微一笑,轉身朝電梯口走去。
  “什麽事?何琥珀他們呢?”我嫌車內憋悶,側身將車窗搖低一些。
  “他們住賓館。”周諾言從煙盒裏抽出一根煙來,忽然想到什麽,又放回去。我看出他情緒有些煩躁,忙說:“沒關係,你抽好了。”
  他沒說什麽,但還是把煙盒丟進一旁的小抽屜裏。
  “你把周守信怎麽了?他好像老大不高興的樣子。”
  周諾言淡淡地說:“他跟我要一大筆錢,我沒打算給。”
  我皺眉,這個周守信怎麽回事,都有老婆的人了還好意思跟大哥開口要錢?點了點頭,表示讚同,又問:“他們遇上什麽麻煩了麽?急需用錢。”
  “周守信失業了,美國的IT行業越來越不景氣,公司大量裁員,他撞槍口上了。”
  “哦——”我拖長聲音應了一句,對失業之說並不以為然,這年頭失業的人海了去了,有什麽可稀奇的!沒了工作重新找過一份就是了,他不抓緊時間在美國找工作,卻大費周章地以探親為名回國跟他大哥要錢!也許我跟周諾言一樣沒多少同情心,並不覺得拒絕他的要求有什麽不對。但是我想到另一個問題,“那何琥珀呢?她也失業啦?”
  周諾言看了我一眼,說:“何琥珀沒有參加過工作,自她畢業。”
  我馬上聯想到她今天那身範思哲套裙、LV最新款的皮包和香奈兒香水,自言自語地輕聲說:“難怪錢不夠用了。”
  周諾言沉默地望著窗外,過了一會兒,說:“過些日子我要去趟墨爾本,你陪我一起去。”
  周諾言的母親在墨爾本,我猜他是去見她,但我沒想過他會邀我去,愣了一下,醒悟過來,“去幾天?不行,過幾天我就要去實習了。”
  周諾言顯然有些失望,我以為他會說“何碧璽,你不去也得去,我會用我的方式讓你答應”,但是沒有,他居然默許了。
  他這樣寬容大量,我反而有點過意不去,解釋說:“這實習工作難得,去墨爾本以後有的是機會,要不,早點去,初十前回來?”
  周諾言考慮我的建議,說:“初七過去吧,待兩天,我讓人給你辦護照,如何?”
  “行。”我爽快地答應下來,“需要我準備什麽?給你媽媽買一份禮物?”
  周諾言唇角勾笑:“你去就是最好的禮物。”
  這真是我回B市後聽到的最動聽的話,臉一紅,趕緊偏過頭去。
  匆匆洗漱後把自己丟上床,心裏卻還記掛著去墨爾本的事。我不知道周諾言突如其來的這個決定目的何在,他與他母親的關係並不是很好,一整年也沒見他問候幾次,何況是飛過去看她。但是,我現在關心的是,他帶我去見他母親,是不是意味著我們的關係從此定下來了?真的……就這樣了?心裏說不出什麽滋味,先前在車廂裏湧現的那一點點甜蜜已經褪去,我不喜歡在很多事都不確定的情況下完成一些象征性的舉動。於是,我忍不住又去想我到底還願不願意去愛這個男人,不是以前,也不是以後,而是現在。意識模糊前,我聽到自己的潛意識替我作出了回答——
  I don't know.
  睡得正香,被一陣鈴聲吵醒。明亮的光線從窗簾透進來,我閉著眼睛伸手在枕頭下摸索出手機,然後按下接聽。
  “碧璽,是姐姐,還在睡麽?你這隻小懶貓。”何琥珀甜得膩死人的聲音傳來。
  我一下子清醒過來,說:“哦,有事?”
  “嗯,下午有空麽?想跟你聚一聚。”她頓了一頓,不給我足夠的時間答複,又追加了一句,“昨天有外人在場,很多話我不方便說,關於周諾言的。”
  我心念一動,說:“好,你給時間地點吧。”
  “早上十點半,綠洲賓館對麵的上島咖啡屋,不見不散。”
  “不見不散。”
  時間還沒到,我穿戴整齊,窩在客廳陪何碧希看電視劇。過了約莫半個小時,我覺得少了點什麽,伸脖子四下探了探。
  何碧希瞥了我一眼,好笑地問:“找什麽寶貝?”
  “去去,”我作勢踢了她一腳,“他呢?哪去了?”
  “他?誰?”她故意尋我開心。僅一個晚上,我跟何碧希的友情就從泛泛之交上升到無話不談的地步,人與人的緣分真是妙不可言。
  等她笑話夠了,說:“大清早的就從外頭回來,我都懷疑他幾點出的門,現在在書房,有一個多小時了吧。”
  我問:“你幾點起床的?”
  她抬頭看了看時鍾,“八點不到吧。”
  我過去敲門,我知道門沒鎖,這是他的一貫風格,不過也是,誰在自己家裏有隨手鎖門的習慣?得到他的允許,我推門進去,看見他坐在黑色的大班椅上,閉著眼睛假寐,身體向後傾靠。
  我忽然失了語言,怔怔地站在他書桌前。
  他緩緩睜開眼睛,幽深的黑眸仿佛瞬間望進我的靈魂裏。有兩三分鍾,我們誰都不說話,就這麽一言不發地對視著,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麽,而我則在回憶十六歲的自己。也是這麽站著,看著他伏案工作,然後我忽然有了表白的衝動,說:“周諾言,我愛上你了。”周諾言抬起頭,神情莫名複雜,唯獨沒有歡喜。
  “我不會愛你。”
  這是他當年給的回答,我把這句話,連同他語調裏的那份不屑一並深刻在心裏。即使後來他逼我簽那份協議,也不曾動搖他賦予我的信念——他不會愛我。
  “怎麽了?碧璽。”周諾言率先打破沉默。
  漂浮的思緒沉澱下來,我挑了挑唇角,“想問你過會兒出不出去?何琥珀約我喝咖啡,不介意的話讓我搭順風車。”
  他皺了下眉,可能意識到我言語中的古怪,當蠻橫與對峙變成常態,客套隻會讓彼此感覺尷尬。但我不尷尬,回憶麻痹了我的神經。
  “到點叫我,我送你過去。”察覺到我仍然不肯離去的目光,又說,“正好我要出去辦點事,順路。”
  我心中冷笑,他都沒問我在哪喝咖啡,這順哪門子的路?不想揭穿他,點點頭,回到客廳繼續看那冗長的電視劇去。
  出門的時候,我顯得有些落落寡歡,不怎麽開口。周諾言有所覺察,不但不追問原因,反而比我還安靜。一路上,我們除了必要的交談外,他專心開車,我專心看風景。
  但專心是裝出來的,我其實心不在焉。
  臨出門前手機鈴聲大作,我今天背的是大包,手機掉在包的最底層,等我費了點力氣搜出來,鈴聲已經響過四五遍,隻看了一眼來電顯示,一顆心立馬加速跳了三分鍾,又等了一會兒,不見對方打過來,於是我回撥,但是——
  您所撥打的用戶已關機!
  我頓時泄氣,沈蘇這個混蛋!他根本就是在耍我!
  直到坐上周諾言的車,我滿腦子都在想這件事。沈蘇!他終於想到給我打電話了,可是隨後的關機讓我很不爽,這算什麽?後悔了?怕我打過去糾纏他,所以趕緊關機?我憋了一肚子氣,連車子已經在咖啡館門口停下都不知道。
  “碧璽。”周諾言輕拍我的肩膀,示意我目的地到了。
  我趕緊下車,走了幾步,回頭又說:“我自己打車回去就行了,你忙你的去吧。”
  周諾言點了點頭,在我的注視下開車走了。
  我歎了口氣,握在手裏的手機又響了,我心中一喜,飛快舉起來看,笑容卻僵在臉上——是何琥珀。
  我邊接聽邊快步往內趕:“嗯,我到門口了,現在就進去。”
  何琥珀今天打扮得比昨天還明豔,看來完全沒有失業人士的自覺。換作是我,隻要一想到自己的丈夫還要厚著一張臉皮跟人開口要錢,我是寧願躲在家裏裹床單也不要出門見人的。
  不過,我跟何琥珀的思想從來不曾落在同一點上,所以行為有這樣大的差別也不足為奇。
  何琥珀殷勤地喚來侍者,自作主張替我點了一杯Cappuccino。
  我端起來,喝了一口。不經意地打量她低領胸口上用一根細細的白金鏈子懸著的寶石,幽幽地泛著藍光,將她一身雪膚映襯得尤為誘人。
  “碧璽,你跟大伯住在一起,習慣麽?”她笑眯眯地看著我,一臉的期待。
  我放下杯子,說:“跟你商量個事,你在我麵前能不能收起你這張嘴臉,反正又沒有外人,還有,不要叫他大伯,聽著怪別扭的。”
  何琥珀的臉色微微一變,強笑:“你就這麽討厭我?”
  “你誤會了,”我不緊不慢地說,“你是我姐姐,這輩子都改變不了,我承認我對你沒有好感,但也不至於討厭,你對我想必也是,至少七年前就這樣了,這點彼此心知肚明,就不要再裝了吧。”
  何琥珀盯著我,笑臉慢慢收斂了去。“那好,既然你這麽直接,那我也開門見山地說。碧璽,我需要你幫一個忙。”
  “幫忙?”我挑眉,表示不解,“何德何能。”
  何琥珀輕笑了一下,說:“你不必自謙,這個忙,除了你,沒人能幫我。”
  我轉念一想:“和周諾言有關?”
  “沒錯。”何琥珀從她精致的包裏取出一份裝訂好了的複印本,遞給我。
  我接過來翻了翻,好像是一個劇本,但隻有其中幾場,並不全。
  “什麽意思?”我抬頭,指著這莫名其妙的東西。
  “聽過張致遠麽?國內演藝圈裏有名的製片人,這是他最近正在籌拍的一部劇。”
  “沒聽過,你想要做什麽直說吧。”
  “我想出演劇裏的一個角色,但據我所知,競爭激烈。”
  “所以?”
  “不瞞你說,我在美國也嚐試過這行,在一些生活劇裏客串東方人的角色,但你不知道,中國人想在好萊塢混出名堂有多麽難!我曾經跟張致遠電話取得過聯係,他網上傳了一部分劇本給我,在見了我的照片後讓我回國試鏡。”
  我漫不經心地聽著,然後說:“不錯,預祝你成功。”
  何琥珀笑起來,“碧璽,你不會真相信單純靠一兩次的試鏡就能入選吧?我要的角色,很多國內已嶄露頭角的小演員可是打破了腦袋在爭。”
  “可以想象,”我把劇本丟回去給她,“何琥珀,我最後說一遍,請簡單明了地告訴我你的目的,不要讓我猜了。或者你自己跟周諾言說去。”
  “好好好,妹妹你有點耐性好不好?”也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她突然這樣自然流暢地叫我妹妹,我居然萌生出一種受寵若驚的感覺來。
  “是這樣的,我打聽到,去年年底張致遠的母親在仁愛醫院動過一次大型外科手術,並且手術非常成功,是主治醫生動的刀。”
  “是諾言。”我一點都不覺得奇怪,在她一開始提醫院時就把這事的來龍去脈想明白了。
  何琥珀固執地要把自己預備好的台詞說完:“張致遠對諾言的醫術醫德評價都極高,對他這個人想來也是十分看重,如果諾言肯在他麵前幫我美言幾句,我想我的入選率會高出許多。碧璽你覺得怎樣?”
  我笑了笑,拎起自己的包包站起來,“想法很好,但是你找錯了人。”
  何琥珀跟著站起來,抓住我的胳膊,“大家姐妹一場,這對你來說隻是舉手之勞,這樣都不肯幫姐姐麽?”
  “我不是不幫你,而是真的無能為力。”
  “你跟周諾言是什麽關係?別以為我不知道!我就不信你說的話在他那起不了作用,除非你在他心裏一點地位都沒有。”
  我怒極反笑:“你這用的是挑撥離間還是激將法?你當了洋鬼子這麽多年,還懂得用孫子兵法,何琥珀,我真是要對你刮目相看。”
  她口氣軟下來,帶了哀求的口吻說:“碧璽,就算姐姐求你,好不好?這麽些年,我從沒對任何工作感興趣過,唯獨這一次,我真想試試。守信在美國失業了,他也打算回國發展,想跟周諾言要回一半遺產,昨晚又談崩了,我們很快就山窮水盡了。你真忍心看我落魄街頭啊?”
  我一怔,問:“周守信想要回一半遺產?什麽意思?”
  何琥珀顯然不願在這事上浪費時間,不耐煩地說:“他們兄弟倆的糊塗賬唄,我也不太清楚。碧璽,你答不答應?”
  “如果你現在告訴我關於遺產的事,那件事還有的商量,否則沒門。”
  “你!”她被我氣得沒辦法,憤憤然坐倒在軟沙發上。
  我唇角一勾,款款坐下,“說吧。”
  “周守信很小的時候,他父母就離婚了,他被判給了他媽,也就是我婆婆。後來,他爸爸過世,留下一筆十分可觀的遺產,宣讀遺囑的時候,居然沒有人通知守信,而那筆遺產也全數歸給了周諾言一人。”
  我皺眉:“怎麽會這樣?”
  何琥珀搖頭:“我也想不通,不止一次旁敲側擊向我婆婆追問真相,她都閉口不談。但實際上,守信他有繼承權,周諾言這種做法是光明正大地獨吐。”
  “不,周諾言不是那種人,中間一定有誤會。”
  “誤會?”何琥珀嘲諷一笑,“那你給我列舉幾個誤會的可能性出來?任何可能都不能導致周守信一分錢都得不到的事實,唯一說法就是周諾言串通律師,篡改遺囑,霸占了原屬於守信的那一份遺產。”
  “不可能。”我斬釘截鐵地下定論,再次站起來。
  何琥珀急忙提醒我:“別忘了跟周諾言說那事,要快,過完年他們就要開工了。”
  我隻顧想遺產的事,沒理會她說的。何琥珀不放心,追上來說:“碧璽,我這次成敗榮辱就看你的了,別讓我失望。”
  我像看陌生人一樣地看她,不明白自己怎麽會有這樣的同胞姐姐。她是那麽理直氣壯,那麽理所當然。
  “何琥珀?”我想我一定是露出了惡毒的笑,她純潔如天使的臉上閃過一絲驚恐,但我隻當視而不見,有些話還是要說。
  “琥珀。”我再一次喚她的名字,去掉我們共有的姓氏。
  “什麽?”她已經恢複原始狀,超級情商不是徒有虛名。
  “你憑什麽認為我會幫你?我該幫你麽?你忘了你當年是怎麽見利忘義出賣我的?如果你忘了,我可沒忘!你又憑什麽認為周諾言會聽我的話?你剛才說什麽?除非我在他心裏一點地位都沒有是吧?我今天就不妨告訴你,沒錯,我和他的關係充其量就是熟悉的陌生人。”
  “熟悉的陌生人?”她狐疑地盯著我,臉上卻似笑非笑透著古怪,“就是說你對他一點感情都沒有?”
  “沒錯!”
  身後傳來一聲脆響,一個侍者手上的托盤被打翻在地。在場的客人被這小意外驚動,紛紛扭頭望去。我也不由向後掃了一眼,立時呆若木雞。
  是……周諾言。
  何琥珀得意地湊近我,眉目含笑,刻意壓低了嗓子說:“這可是你自己說出來的,如果你對他真的一點感情都沒有,我想你也不會在意他聽到,對吧?”
  我回頭狠狠瞪她,“他在我後麵站了多久?”
  何琥珀微笑:“不久,剛剛好聽到‘熟悉的陌生人’。”
  周諾言接過侍者遞來的毛巾,隨便擦拭了一下,便大步走出咖啡館。我沒心情跟何琥珀逞口舌之快了,追著他的腳步跟出去。可他越走越快,我幾乎要小跑才能與他保持在十米內的範圍裏。
  “諾言,周諾言,你等等,聽我解釋。”我顧不得旁人詫異的目光叫起來。其實要怎麽解釋,我還真不知道。
  走下台階,迎麵撞上來一個男人,渾身散發出一股難聞的酒氣,我掩鼻側身躲開,視線仍追著周諾言的身影。那醉漢卻一把抓住我的手,邊打嗝邊說:“走,我們開房……去。”
  “滾開!”我用力摔開他的手,他被我推得倒退了幾步,隨即又撲過來。我看到他被酒氣熏得通紅的雙眼,心裏打起了突,卻把手上的力氣收起來,高聲地叫起來:“周諾言,周諾言,救命!”
  我意識到自己在幹‘狼來了’的蠢事,但我安慰自己:沒關係,事不過三,這才第一次。那該死的酒鬼見我乖乖就範,兩隻手愈發放肆,甚至想伸進我的領口裏,我心中叫苦不迭,幸好周諾言的拳頭及時揮了過來。酒鬼一下子懵了,本來就發昏的腦子更加暈頭轉向,一下子軟倒在大理石階上。我望著他鮮血長流的鼻子有些擔心,心想該不會打出毛病來吧。正想俯下身去看,手被周諾言用力拖走。
  “等等,看看他傷得怎麽樣?別打傻了。”
  “不勞你操心,我出手輕重自有分寸。”他頭也不回,不鹹不淡地丟下一句。
  我忽然想起眼前這個人的職業,想起何琥珀的囑托,暗暗歎了口氣。那個所謂的姐姐口口聲聲將她的滿腔熱情和理想都交到我手裏,可她還敢這麽耍我,可見她有多恨我。
  周諾言一直板著臉,不太搭理我。吃晚飯的時候,何碧希趁他去廚房,悄聲問我:“又吵架了?大過年也真是……”
  我夾了一隻雞腿放進她碗裏,“別理他,過會兒就好。”
  何碧希仍是憂心忡忡地看著我,“碧璽,不是我說你,像諾言那麽好的男人,遇到了就要牢牢抓住,你們這樣三天兩頭鬧別扭,別把感情給折騰沒了。”
  我正要說話,周諾言出來,手裏端著一個白瓷杯,走進自己的書房。我抬頭看了他一眼,發現他臉色比下午還糟。
  何碧希捅了我一下,小聲說:“他還沒吃飯呢,你去請?”
  “他在氣頭上呢,我去正好成箭靶。”
  她無奈地搖搖頭,吃了幾口飯,又說:“對了,我打算後天回家。”
  我奇怪地看著她,“你不是怕家裏人知道麽?怎麽現在又要回去了?”
  她歎了口氣,說:“我想過了,我跟他斷了之後,家裏遲早會知道,與其將來七彎八拐地傳到他們耳朵裏,不如我現在就坦白。”
  “也是,家裏人總是會向著你的,不用擔心。”
  “還有,我回去就不過來了。”她衝我笑了笑,“今天,我給我老板打了個電話,跟他正式提出辭職,他同意了。”
  “你要在家那邊找工作?”
  “嗯,我也不小了,在外頭混了這麽些年也累了,不如回父母身邊盡孝。”
  聽她這麽說,我心裏也頗覺惆悵。吃過飯,無所事事地坐在客廳裏消磨時光。何碧希拿出禮物送我,是一條很漂亮的毛衣鏈。然後又遞給我一個小小的長方形的盒子,說:“諾言的那份,幫我轉交給他。”
  我不幹,說:“你還沒走呢,自己給。”
  “你!”她瞪我的眼神簡直恨鐵不成鋼,“我這禮物難道他還希罕啦?是不是我親手給他的有什麽關係?不過一份心意,臨走前就讓我當一次和事佬吧。”
  我接過來,不忘問一句:“裏麵是什麽?”
  “讓諾言打開給你看。”她故意賣關子,笑著把我推到房門口,還順便敲了兩下門。
  “進來。”隔了片刻,周諾言的聲音才傳出來。
  我推門進去,徑直走到他跟前,把盒子放在他書桌上,“碧希送你的禮物,她過兩天就回家去了。”
  電腦開著,他對著顯示器說:“知道了,替我謝謝她的禮物。”
  我皺眉,瞥見他水杯旁放著的一個小藥瓶,“你有胃病?”
  他不置一詞,麵無表情地說:“沒別的事就出去吧。”
  我注意到他的手一直捂著胃,又問:“你晚上都沒吃飯怎麽可以吃藥?”
  “我沒吃藥,你出去吧。”他顯得有些倦。
  我不依不饒地說:“那你胃痛,不吃藥怎麽行?”
  “我沒胃痛,你出去好不好?”這人就是死鴨子硬嘴巴,他若真沒病沒痛,又怎會用這種語氣跟我說話,煩起來恐怕早就衝我大吼了。
  我不理他,就是站著不走。他實在沒精力管我,也不再跟我說話,眼睛還是盯著顯示器的某一點,眉頭卻微微地皺了起來。
  我有些不忍,跑出去給他重新倒了杯熱水進來,“別死撐了,去床上躺一會兒吧。”
  他終於回頭看我,眼底帶著來不及掩飾的隱痛。
  我與他對視良久,到底還是敗下陣來,輕聲說:“下午,我是故意說給何琥珀聽的,其實……不是本意。”
    
  06 原來不過是替身
  那次赴約,讓我損失慘重。著了何琥珀的道不說,還在周諾言跟前大丟麵子,這還不夠,第二天早上找手機看時間時,才突然意識到我的包不見了。
  回上島咖啡館去找,侍者說與我同行的那位小姐帶走了。打電話給何琥珀,她回答得夠幹脆,說沒瞧見。我氣得摔座機,搞不懂這人的心態,明明有求於我,還這麽拽。
  何碧希走了之後,我感覺整個屋子安靜了許多,好像回到春節前。但每次與周諾言的目光不經意碰上,我心裏清楚跟他之間,有什麽地方不一樣了。
  我的堡壘在一塊塊崩塌,防線一寸寸斷裂。
  我始終沒跟周諾言提何琥珀的事,除了確實不想幫她這個忙,還因為不想再欠他一個人情。我欠的已經夠多,這輩子都不知道能不能還清,我為什麽要為了一個壓根不喜歡的人去求他。抱著這個心思,直到何琥珀再次找上門。
  “碧璽,開門見山的說吧,你到底要怎樣才肯幫我?”
  我正準備帶去墨爾本的東西,漫不經心地說:“托你的福,周諾言也把我當熟悉的陌生人了,我就是說了也白說。”
  “你不試試怎麽知道?”何琥珀急了,騰地在我身邊坐下,沙發重重往下陷,“我那天不攔著你,就是想看看他的反應,如果他不在乎你,他生什麽氣啊,是不是?”
  我回頭看她,嘴角噙著一縷笑,“你說得很對,何琥珀,我不明白,你不是一向跟周諾言走得很近麽?我記得你還追求過他,照說這種說幾句好話的小事,你自己跟他說不就行了,你明知我不想幫你,為什麽還偏要來碰我的磚頭?”
  何琥珀的眼神明顯閃爍了一下,說:“那些都是陳年舊事了,現在還拿出來提做什麽!我充其量不過是他不怎麽合得來的弟弟老婆,你可是他名正言順的女朋友!”
  我忍不住笑起來:“這樣吧,我給你一次機會,隻要你的回答讓我滿意,你的事包在我身上。”
  何琥珀兩隻眼睛頓時一亮,迫不及待地催我:“你說!”
  我見她一口應承下來,心中冷笑,把手裏的東西擱放一邊,“當年,你是怎麽把我賣給周諾言的?告訴我你們交易的條件,還有來龍去脈。”
  何琥珀臉色一變,說:“你問這個幹什麽?都過去的事了,再說幹嘛非要講那麽難聽,什麽叫把你賣給他?你跟他在一起吃好穿好住好,哪裏值得你記恨到現在?”
  “我隻想知道真相,”我想我記恨我在意的事物永遠也無法跟何琥珀產生共鳴,幹脆放棄解釋,“你可以不說,我遲早會從周諾言那裏得到答案,但你別再指望我會幫你做任何事。”
  她沉默不語,似乎在衡量利弊。我不著急,拉開旅行包的拉鏈,繼續整理。周諾言早上就出門了,中午前打電話回來,說他有應酬,晚上也不必等他吃飯。我有點納悶,他居然也會有應酬,真是奇聞一件。
  “好,我告訴你,但有個條件。”
  我輕笑:“你有求於我,我為什麽還要受製你的條件?”
  “你聽我說完,這個條件你非答應不可,否則我不能告訴你。”
  “你說。”我冷眼看她。
  “當年我答應周諾言,絕不跟你說這事,現在我違背承諾,你知道後放心裏就好,不要妄想找他證實什麽,維持現狀對誰都好。”
  我想了想,說:“這點你放心,就算我跟他翻臉,也不會牽扯上你,我向你保證。”
  何琥珀重重歎了口氣,臉上漸漸流露出回憶的神色,“爸媽出車禍那天,我匆匆趕去醫院,遇到了當年還是住院醫生的周諾言,當時我哭得一塌糊塗,他特意過來安慰我,還問了我家裏的一些情況。爸媽說走就走了,我除了難過,不能不考慮接下來的日子要怎麽過。我感覺周諾言對我有意接近,以為他喜歡我,所以……”
  “所以你就投懷送抱了。”
  何琥珀點點頭,“我本來對他就有好感,當時我在學校又不是沒男朋友,男歡女愛的事有什麽見不得人?我見他遲遲不表白,就主動出擊。”
  我挑了挑眉,沒有說話。
  她自嘲一笑,說:“碧璽,你不知道,周諾言拒絕人的方式直接得叫人無地自容,想我也不是隨隨便便的人,可他一句話扔下來,我真是顏麵盡失。”
  我微微打了個寒顫,心裏說怎會不知道,當年我豈止顏麵盡失,嘴上若無其事地問:“然後呢?你被他拒絕,怎麽又跟周守信搭上了?”
  “周守信其實很早就認識,他從我上高中就開始追求我,後來我知道他是周諾言的弟弟,對他便不如最初那般排斥。被周諾言拒絕,我一口氣順不下,於是正式和他交往。”
  “據我所知,周諾言一開始是反對你們在一起的。”
  “他反對也沒用,周守信當年就愛我入骨,遭他哥哥阻攔,幹脆用割脈自殺來抗議,哈哈,這事我也是跟他結婚後從我婆婆那得知。”
  我聽她說得輕鬆,不由替周守信惋惜。如果他僅僅是為了讓自己哥哥妥協才下的苦肉計,那我不同情他,但如果,他真的可以為愛犧牲到這份上,那我可憐他。
  “所以,周諾言同意了?”
  “當然不,”何琥珀白了我一眼,“你跟他相處這麽久,什麽時候見過他把周守信放在心上,他……”
  “對不起,”我打斷她的話,“你這話我不能苟同,也許周諾言為人冷漠自私不可一世,但他對周守信絕不是你說的那樣。”
  “碧璽,”何琥珀笑得像花兒一樣燦爛,“你是在為他辯解麽?你就是喜歡上他了,別口是心非,我看這個不會錯。”
  “是,你目光如炬,”我懶得跟她在無謂的話題上多繞圈子,“請繼續說下去。”
  她臉上擺出一副了然的模樣,忽然變得言簡意賅起來,“不久他找上我,問了一些你的事,然後就提出要撫養你。”
  我皺眉:“為什麽?我記得當時我就見過他幾麵。”
  “幾麵已經夠了,他對你一見鍾情。”何琥珀攤手,“這是我的理解,你不知道我聽完後有多恨他,我明明比你漂亮討巧,可他偏偏看上你。”
  我目不轉睛地盯著她,“怎麽我覺得你最重要的話還沒說,別賣關子了。”
  她麵露愉悅,連翹起二郎腿的動作都顯得優雅高貴。我的心被一股陰霾慢慢籠罩,不太好的預感在腦中揮之不去。
  “我費盡心思追問原因,他終於說了實話。”
  “什麽?”我的臉瞬間白了下去。何琥珀抓住我的心理,故作為難地要說不說,可她卻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向上勾起來。
  她湊近我的身畔,每次她要奚落我,總會擺出這樣的姿態,“原因隻有一個。”
  我不由向後縮了縮,竟湧出一股想要製止她說下去的衝動。到底沒這麽做,並非理智戰勝情感,而是何琥珀已經收不住嘴。
  “因為,你長得很像他的初戀情人。”
  我的眼睛募地瞪大,何琥珀驟然發出一陣尖銳的笑,激得我頭皮發麻。
  “碧璽,你要想開點,其實我真的羨慕你——這張臉,”她拉長了聲音,綻放著惡毒的笑臉,“長得再漂亮有什麽用,人家看上的不過是一張故人的臉皮而已。”
  我臉色泛青,喃喃自語:“真的像麽?”
  “有幾分相似吧,以前無意中在他的皮夾子上看到過照片。”如果她用囂張放肆的目光打量我,我想我不會這樣在意,但是何琥珀的眼中卻帶著憐憫,哪怕隻有一絲,也足以令我抓狂。
  這是又一個清楚如何打擊我的人,她用我最無法接受的方式嘲笑我不過是一個替身。
  一個完全沒有自覺的替身。
  何琥珀走了之後,我在沙發上坐了良久,直到完全置身在一片黑暗中才起身去把燈打開。
  茫茫然走到周諾言的書房門口,待回過神來已經坐在他的大班椅上。拉開他書桌右側第二個抽屜,周諾言現在用的皮夾子是我前幾天送的,當時我親眼看他把銀行卡跟鈔票放進去,舊的那個皮夾則被他丟進了這裏。
  我將手慢慢伸向它,在碰觸的那一霎那,不再猶豫。我不過是要一個真相,如果這個皮夾子裏空無一物,那我就努力忘掉何琥珀說過的話,當什麽事都沒發生過。可是,如果這裏麵真的躺著一張和我容貌相似的女人照片,那我該怎麽辦?
  看到蔣恩婕的學生照時,我一顆心從懸在半空垂直下落,跌入穀底。
  她叫蔣恩婕,方寸大小的照片後麵,有周諾言的黑色鋼筆字,甚至注明了攝於某年某月某日。我從那寥寥幾字上,依稀看到收藏者的用心良苦。
  小心翼翼地放在桌麵上,我旋開台燈,讓光線更明亮些。我仔細端詳再端詳,也找不出與她所謂的相似之處,也許是我潛在的自卑心作祟,但更可能是我不願麵對現實。
  伏在桌案上,極力回想與周諾言的第一次見麵,但很可惜,我的間歇失憶症不允許我對那麽久遠的過去留有記憶。我唯一有印象的就是當何琥珀讓我跟他走時的錯愕與困惑。
  不知過了多久,周諾言回來,見客廳的燈亮著還喚了兩聲我的名字,我沒有回應,隻是沉默地坐著,等他進來。
  其實很想當作什麽都不知道,但實在做不到。
  “你在幹什麽?”周諾言脫去外套,在門口停下腳步,“很晚了,還不去睡麽?”
  “在等你。”我緩緩抬頭,望向他。
  “有事?”他投來詢問的目光,快步走進來,在瞥見那張相片後臉色變得沉鬱複雜。
  “你翻我的東西?”他居然先發製人。
  我無畏地麵對他陰沉不定的目光,“你欠我一個解釋。”
  “沒有必要。”他幹脆利落地回絕我,從桌上拾起相片,放進那個舊皮夾子裏,他的動作和神態透著前所未有的溫柔。
  這樣的溫柔,幾乎灼傷我的眼睛。
  壓住心頭翻湧的酸意,我故作輕鬆地說:“既然這麽喜歡她,怎麽不去找她。”
  “與你無關。”
  我好不容易壓製的怒火騰地就被點燃了,猛地跳起來,說:“與我無關?哈,這話你也好意思說出口,你倒給我說說看,哪裏無關了!七年前,你拿何琥珀的幸福換走我的自由,我說我喜歡你,你二話沒說就拒絕了我,好不容易我自己想開了,惹不起我還躲不起了?你又逼我簽什麽同居協議,我不知道你到底想怎樣,就算我跟你的關係名不副實,但請你也尊重一下我的感受,我已不是當年那個任你擺布的笨蛋!你把我當成什麽人?你這樣算什麽?徹頭徹尾好像是我一個人在表錯情,也好,今天痛痛快快給我一個說法,我何碧璽就算再不濟,也不至於淪落到要撿別人不要的東西。”
  “夠了!”周諾言吼住我,將手裏的東西放回抽屜,“我們都在氣頭上,我不想跟你多說什麽,有什麽話明天再談。”
  我確實被氣昏了頭腦,該說的不該說的統統說了出來。如果是往常,我會覺察到周諾言此刻是強壓著惱怒在跟我說話,但現在,我卻覺得他是心虛,有意回避。
  “周諾言,你給我一顆死心丸吃吧,再這麽下去我指不定會幹出什麽事來。”
  他抬頭凝視我,周身彌漫著一股悲哀,濃烈得掩蓋住了先前的憤怒。我忽然全身發冷,猶墜冰窟。勉強勾了勾唇角,說:“放了我吧,既然不能愛我,請你放了我。”
  轉身逃似的跑向客廳,淚水洶湧而出,視線一片模糊,就在我抓住防盜門的把手,即將推門出去的時候,身後那個人追上來,一把摟住了我的腰。
  “放開我,讓我走!”我極力掙紮,眼淚一時亂飛,我想我現在的模樣一定又糗又醜,也許他會後悔怎麽會找這樣的人來當自己心中女神的替身。
  “何碧璽,你冷靜點!”他的呼吸也粗重起來,將我推倒在沙發上,隨即按住我的雙肩。
  我失控起來就是個瘋子,混亂中朝他肚子上重重踢了一腳。他悶哼一聲,捂住腹部伏倒在我身邊。他的臉刷地變得慘白,我嚇了一大跳,這才清醒過來,趕緊去扶他,“你怎麽樣?”
  他疼得張不開口,我抓起話筒叫救護車,正顫巍巍地撥號,他的手伸過來,覆在我的手背上,冷津津的。我忙問:“你怎麽樣?要不要緊?”
  他搖搖頭,一臉疲憊,“別打了,過會兒就好。”
  我擱下電話,扶他仰躺在沙發上。
  周圍一片狼籍,靠墊在剛才的混戰中扔了一地。我隨手撿起一個,墊在他的頭下麵。他反手抓住我的手腕,說:“我是欠你一個解釋,剛才氣你翻那些東西,所以不想說。”
  “你真的沒事麽?”我見他說話還有氣無力,不由擔心,“我還是送你去醫院檢查一下吧。”
  他虛弱一笑,說:“我就是醫生,你怎麽總不相信我?”
  我的心咯噔了一下,不確定他這話是不是另有所指。
  誰也沒再開口,不約而同陷入沉寂。然後,我趴在他身旁睡著了,醒來已經天明。在屋裏溜達了一圈,沒見到他的身影,想起昨晚鬧的那一出,心中不免忐忑。
  我給他打電話,等了許久都沒人接聽。一個人坐著幹等隻會胡思亂想,我跑去打開電腦,剛上OICQ,方文琳的對話框就突地跳出來。
  “碧璽,你手機怎麽回事?打了幾百次,永遠是關機狀態!”
  “何碧璽,上線了就找我。”
  “沈蘇去找你了,你知不知道?”
  “沈蘇找不到你,電話又打不通,你到底死哪去了!”
  “碧璽,……”
  那一條條留言觸目驚心,看得我眼皮直跳。馬上給方文琳打過去,她聽到我的聲音,正要一頓臭罵,我及時製止她:“你以後再罵,先告訴我沈蘇在哪?”
  方文琳被我噎了一下,隨即報給我一家賓館的名字。
  我丟掉話筒,抓了件外套就衝出門去。今天是初六,新春的喜慶還未褪去,到處是一片祥和的景觀。十萬火急趕到悅豐賓館,剛下車,扭頭就看到門口台階上站著的人,他正衝我微笑。想必方文琳已經跟他通過氣。
  說不上是什麽心情,我看著他走過來,百感交集,竟邁不開腳步。
  沈蘇穿著那件以前我幫他挑的黑色絨皮外套,裏麵是淺色低領毛衣,露出修長的脖頸。凝視我片刻,把我用力攬進懷裏,“璽璽,我來了,這些日子你過得好不好?”
  我鼻子一酸,用力眨了眨眼睛,生怕又掉淚,心中亂成一團麻。
  “璽璽,”他放開我,清澈的目光望著我,“我不想跟你分手。”
  我咬唇不語,隔了好一會兒,問:“為什麽到現在才來?我回來前給你打過無數次電話,為什麽不接?”當時走得還算瀟灑,可現在提起來仍覺委屈。
  沈蘇的眼中滿是無奈,“對不起,璽璽,那時候我正跟我媽攤牌,我知道你畢業後不會為我留下,那時我已準備跟你走,但我媽的反應比我想象中的還要強烈,不但沒收了我的手機,還禁止我出門,也不允許我跟學校的人聯係。”
  我瞪他:“所以你就乖乖就範,讓我這個傻瓜等你到離校最後一天,不,等到上機前一刻。”
  “對不起對不起,害你等了這麽久,我來晚了,對不起。”他一臉歉然,忙不迭地說著那三個字,這點他比周諾言好,盡管方文琳總跟我說沈蘇是個被寵壞的小孩,但至少,他懂得寵我。
  我看著他,帶著點賭氣,說:“對,你來晚了。”
  他沒有因我的話而浮想連篇。如果我的心倒向了周諾言,那麽對沈蘇而言,就是一種背叛。但沈蘇不會輕易去懷疑我的忠誠,或者說他根本沒那份自覺,就好像我從來不會去想周諾言要走我的撫養權僅僅是因為我長得像他的初戀情人。
  我、沈蘇,還有周諾言,我們都有自己驕傲的一麵,有時候過份信任自己是釀造最後悲傷的根源。比如,相信自己可以改變一個人,再比如,相信自己可以新歡代替舊愛。
  這些想法都是錯的。周諾言對待那張相片的態度,讓我清楚地意識到自己永遠都取代不了那個蔣恩婕在他心目中的地位。而沈蘇……他的到來很可能隻是一時衝動,我憑什麽相信自己有足夠的魅力令他一輩子不後悔。
  “沈蘇,你打算在這裏玩幾天?”我不理會他訝異的神色,自作主張地說,“現在大家都還在家裏過節,過了初八就陸續返工了,到時票源又要緊張,不如你早作個打算,大概哪一天要回去,我們先去把機票訂下來。”
  沈蘇對我話裏潛藏的用意一概忽略,隻是耐心地同我解釋:“璽璽,我這次過來,短期內是不會回去的,我已經跟我媽說好了,她給我時間,我證明給她看。你放心好了,過兩天,我就去找工作,我對我們的未來很有信心。”
  又是信心!沈蘇這樣的高材生,擱哪都是搶手貨,我從不懷疑他的能力到了南方就會失靈。隻是,他越發堅定不移,我就越發搖擺恐懼。
  歎了口氣,問:“你真的想清楚了?你跟你媽媽是怎麽說的?如果你抱著將來要我跟你回去的心,我勸你現在就離開,以後的事誰都說不準,也許我會跟你走,也許我永遠都不會跟你走,如果你沒有這個心理準備,以後怕是要失望後悔。”
  沈蘇微微一笑,俊美的麵龐還帶著幾分孩子氣,陽光下舉手投足的風采令人眩目,“璽璽,我是心甘情願地來,就算將來我真的要獨自回去,我也會心甘情願地離開,你不必有任何負擔。”
  我還是不放心,追問了一句:“那你媽媽那邊……”
  “我會慢慢說服她,”他說得十分坦然,“璽璽,相信我。”
  我一呆,想起昨晚周諾言那低低的苦笑,他說:你怎麽總不相信我。
  沈蘇那雙像黑寶石一樣漂亮的眼瞳,尋不到一絲陰霾。我想起與他交往三年來他種種的好,想起那張周諾言藏了七年的相片,如陷在一個時虛時實的夢魘之中,過了許久,聽見自己的聲音低低地說:“好,我信你。”
  這不是我多年來夢寐以求的救贖和解脫麽?我還猶豫什麽。
  沈蘇開心地摸了摸我的背,說:“璽璽,你不住家裏麽?”
  我慌了一下,說:“住啊,怎麽?”隨即想到是怎麽一回事了。他是初二早上的飛機,當時估計是在機場給我打了電話,我沒接著,等我打過去,他已經進倉關機。然後我跟何琥珀喝咖啡跟周諾言鬧別扭,把包給弄丟了,他到這裏後,打我手機還是找不到人,於是就按我留給學校的通訊錄上的住址跑去找我。
  “你這些天都住賓館啊?”我有點心疼,這家賓館是出了名的價高服務差,欺的就是像沈蘇這樣的外地人,“怎麽不去青年旅社?在這裏住一晚頂那裏住三天了。”
  “我前幾天去你家樓下等你,這邊過去方便些。”
  “文琳沒有告訴你我……”我一時失言,說了一半便戛然而止。
  “告訴我什麽?”
  我隻好說:“我住在我姐夫的大哥那裏,過幾天就搬回去了。”
  “哦。”他沒說什麽,甚至沒想要問我為什麽去住周諾言的家。
  我有些內疚,想了想,說:“這樣吧,你先住我家裏,現在就退房吧。”
  沈蘇沒有異議,我估計這樣的賓館他住著也累,他對生活諸多講究,平時換個枕頭都睡不好,何況是換張床。
  我知道讓沈蘇去住周諾言的房子不合時宜,但我想不出更好的方法。沈蘇的到來打亂了某些原定計劃,也給了我很大安慰。當你在一個男人麵前連連受挫,轉身看到有一個人這樣義無反顧地追尋你在意你,無論如何,心總是安定的。
    
  07 成全你的碧海藍天
  輪到我跟周諾言攤牌,盡管有點難,但怎麽都比不過沈蘇為我做的一切。幫他整理衣物的時候,發現他的行李隻是一個淺藍色的牛仔背包,裏麵的東西屈指可數。如果換了他人,我不會奇怪,但沈蘇,以我對他的了解,他是那種哪怕短途旅行都要在衣食住行上講究品質的人,我覺得他這次過來並非他所說那樣簡單,倒更像是離家出走,或者惹怒了他那位鐵腕媽,被掃地出門。
  但這些都不重要,我自己的麻煩事尚且一堆。把沈蘇安頓好,我回去。剛掏出鑰匙,門自動開了,抬頭,看見周諾言站在跟前,一手握著把柄,一手插在褲袋裏。他精神似乎還好,沒有昨晚的疲態。
  對視了片刻,我移開目光,說:“有空麽?有件事想跟你說。”
  他點了點頭,說:“我也有事跟你說,關於恩婕,就是……”
  “我知道,”我不耐煩地打斷他,“你的初戀情人,蔣恩婕。”
  坐在我們吃飯的圓桌旁,我麵無表情地盯著桌上的玻璃杯,“讓我先說吧,我的比較簡單。”
  他沒有異議,隻淡淡地說了聲好。
  我從外套的口袋裏掏出那份協議書,攤平了放在他眼皮底下,“這是當年我跟你簽訂的,時間截至我大學畢業,而我現在還在實習期,也就是說這協議現在還沒失效,對吧?”
  他不明所以,皺眉等我說下去。
  我將那個玻璃杯握在手裏,慢慢地說:“我在大學,交過一個男朋友,他叫沈蘇。”
  “沈蘇。”他低聲重複了一遍,過了好一會兒,把麵上的訝異一點點壓下去,“你們交往多久了?之前怎麽不說?”
  我隻好說:“之前沒必要。”
  “他現在在哪?”
  “在你送的那套公寓裏,不過你放心,我明天就去找房子,我們很快就會搬出去。”
  “何碧璽,你這算什麽?”
  我抬頭看他,昨夜的一腔怒火已經提不上來,也許我之所以會那麽憤怒隻是覺得自己可悲,但今天不一樣了,我有沈蘇,那個男人千裏迢迢開開心心地跑來找我,尋了我多日見麵時連句簡單的抱怨都沒有,我知足了。
  “我們散了吧,我不是沒有你就活不下去,你心裏的那個人也不是我,那我們還有什麽必要繼續下去?”
  “你愛他?”沉默了很久,他突然這麽問我。
  我一時發怔,不過兩三秒,肯定地說:“對,我愛他。”
  他的臉上露出不屑,“你為什麽要猶豫?愛或不愛難道不是你確定已久的事麽?”
  我沒有辯駁,甚至連這個想法都沒有。
  “你們在一起多長時間了?”他沉著臉,繼續盤問。
  “三年。”我老老實實地回答,這一刻,我覺得我們的關係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他隻是我的監護人,我在心裏跟自己說。
  “三年。”他忽而一笑,“你就這麽急於擺脫我麽?你上大學四年,跟那個叫沈蘇的人談了三年的戀愛,每年兩次長假,無論你回不回來,無論是我麵前還是在電話裏,你對這個人從來絕口不提,想來我在你那的待遇也沒好到哪去,沈蘇也不知道我的存在,是不是?這叫你愛他?這就是你愛的方式?”
  他越說越激昂,我止不住一陣冷笑,“沒錯,我是對你隱瞞了他,對他隱瞞了你,你覺得不公平?可是周諾言,你又比我好到哪去?我跟了你七年,七年都不知道你心裏還藏著一個叫蔣恩婕的女人。我何碧璽就算對不起人,有權利責問我的也隻是沈蘇。你憑什麽?你不過是把我當作她的替身,你要一個替身對你忠誠麽?這未免太強人所難。”
  “何碧璽,你……”他頓了一頓,好像想說什麽又有所猶豫。
  我的心不可抑製地微顫,仿佛即將聽到難以承受的言語。所幸他點到即止,沒有再說下去。我不由鬆了口氣,抬頭卻瞥見他一張臉血色全無,驚詫之餘失口叫道:“你沒事吧?身體不舒服?”想到昨晚他伏在沙發上輾轉的情景,一顆心便扭了起來。
  “沒事。”他低頭凝視那份協議,轉眼將它撕成兩半,說:“何碧璽,我成全你,從這刻起,你自由了。”波瀾不驚的聲音透不出任何情緒,隻是比往常無力。
  我望著那白紙黑字,心中全無期盼已久的愉悅,刹那間難受、失落、黯然接踵而來。
  他又像自言自語般地說:“從今往後,你不需要對任何人忠誠,隻要對你自己。”
  我愣住,隨即失笑:“你說得對,要對自己的心忠誠,那你呢?”
  “你走吧。”他扶著桌沿站起來,作出送客的姿態。
  我抬起下巴,盯著他:“你還沒說跟那個女人的事。”
  “沒有必要了。”他的臉變得淡漠,甚至不願多看我一眼。
  我拉住他的衣擺,說:“別的我也不要知道了,可是,你能不能告訴我,當年你把我留在身邊,真的……隻當我是她的替身?”
  “如果我說不是,你會留下來麽?”他單薄的唇角浮現一抹顯而易見的嘲意,“我說過給你解釋,可你已經等不及作出了選擇。碧璽,你還想要我給你什麽答案,是或不是?”
  我深深吸了口氣,說:“我要真相。”
  他點了點頭,輕聲說:“好,我告訴你真相——沒錯,你是一個替身,滿意了麽?”
  我頓時泄氣,隻覺心中無限淒涼,“那謝謝你成全,現在我就是跟別的男人私奔也不覺得是我對不起你在先,周諾言,我最後問你一個問題。”
  “你說。”
  “為什麽不去找她?既然還愛著她。”等了很久,幾乎超出我的耐性。
  他的眼睛幽深得望不到底,彌漫在眼眶的不是悲傷而是一股沁人心肺的寒意,輕飄飄地說:“恩婕,八年前過世了。”
  “怎麽死的?”我驚愕不已,忍不住追問。
  “意外墜樓。”說這話時,他神態麻木,我看不出他是什麽心情。
  “對不起。”我不知道該說什麽好,這個答案實在太出乎意料。如果一早知道,我也許會裝作什麽都不知道,對何琥珀的話一笑置之。畢竟,跟一個死人有什麽好爭的呢?
  但如果這樣,我就聽不到從周諾言嘴裏說出“替身”兩個字,何琥珀說一百句都沒有他說這一句來得傷人。
  “沒關係,都過去的事了。”他淡淡地回應,隻是一瞬間,我覺得他的臉越發慘白了。
  回房收拾東西,我準備今天就搬回去。周諾言去書房接了一個電話,我就沒見他再出來。一邊整理,一邊替他擔心,我想我真是這世界上最有同情心的替身兼最佳前女友,如果我這也算女友的話。沈蘇趕走了我大半的火氣,而蔣恩婕已不在人世的事實則讓我連一丁點脾氣也沒了,就是有也找不到那個出氣孔。
  臨走時,我見他房門虛掩,於是過去敲了敲門,但沒打算進去。掂量著手裏那個包裝精美的紙盒說:“我準備了一份見麵禮要送給你媽媽,現在恐怕用不上了,你幫我轉交給她吧,我跟她通過幾次電話,她對我挺好的。”等了一會兒,見他不說話,我把東西放沙發上就走了。
  我無意中揭開了他的傷口,我想這個時候還是不要打擾他的好。
  第二天,沈蘇拖著我去國美買了一個手機,還把原來丟掉的卡號補辦了回來,他對這些事倒是比我細心。我在很多事上都抱著可有可無的心態,所以即使沒手機也無所謂。
  沈蘇說:“璽璽,你沒手機,我找你不方便。”
  我覺得好笑,我們一天起碼有十五個小時是形影不離的,手機的意義實在不大。但沈蘇很認真,計較著,說:“現在作用是不大,可你就要去實習了,我會想你的。”
  他說諸如此類的話是那樣真實自然,讓你聽著不覺半點別扭。我們靠在一起看碟聽音樂、打牌玩跳棋,手拉手去樓下的超市買一日三餐,有時也下廚,我炒菜做飯,他洗盤刷碗,配合默契合作無間。偶爾會去想周諾言現在在幹什麽,但很快沈蘇會跑過來打亂我的思緒,然後跟他打打鬧鬧,直到不可開交。
  這種泡在蜜水裏的日子,陪我度過了實習的第一周。因為是周末,我跟沈蘇興頭都很高,他去接我下班,我們一起吃晚飯,然後去看了場電影才回來。
  在三岔路口等紅綠燈時,遠遠地聽見有人在喊我的名字,我四下張望。沈蘇碰了我一下,指著泊在一家韓國料理館門口的小車,說:“在那。”
  我定睛一看,是郭奕。
  我們走過去,沈蘇很自然地牽著我的手。郭奕的目光在他身上逗留了幾秒,笑著衝我說:“幾天不見,又漂亮了啊。”
  我知道他喜歡打趣,說:“給你介紹,沈蘇,郭奕。”隨意比劃了一下。
  兩個人居然煞有介事地握手,隆重得像商業會晤,我在一旁忍俊不禁。
  “碧璽,有空麽?進去聊兩句。”郭奕皺著眉,一臉無奈苦笑,“還不就是我家那口子的事,你們女人的心思我總搞不拎清,今天遇到你,算你倒黴,給我當一回軍師吧。”
  沈蘇理解地笑了笑,很自覺地說:“你們聊,我正好想去趟書店。”
  我扯了扯沈蘇的衣服,“別太晚回去,幫我買昨天跟你提過的那本書。”
  沈蘇點了點頭。我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視線盡頭,聽見郭奕說:“這麽舍不得啊?看來果然小別勝新婚。”
  我白了他一眼,說:“周諾言什麽時候成你家那口子啦?小心我告訴他去!”
  郭奕噗哧笑出聲來,連連討饒,說:“姑奶奶,你千萬別跟他說,他正傷著呢,有力氣教訓我也就算了,我就怕他憋在心裏內傷。”
  我心咯噔了一下,問:“他怎麽啦?”
  郭奕故意賣關子,拉住我的胳膊往料理館裏頭走,“我還餓著肚子呢,今天連著做了兩個手術,差點累趴,先陪我吃飯,慢慢說。”
  我拗不過他,隻好進去。
  韓國菜沒別的好,就是小菜多,盛在一個個別致的小碟子裏,紅紅綠綠的,讓人看了食欲大開。郭奕自己要了份拌飯,給我叫了一個什錦湯。我也不客氣,正好當夜宵吃。
  燈光下,郭奕特意細細打量我,說:“你跟你姐姐長得還真像。”
  我一瞪眼,他又像安慰我似的說:“不過你姐沒你好看,她那氣質忒俗!”
  我樂了,說:“你這是什麽眼光,人家都說我是她的小跟班,小跟班什麽意思懂麽?你看看有哪個丫鬟漂亮過小姐的。”
  他認真地想了想,說:“有!”
  我一愣,“誰?”
  “紅娘啊,”他嬉皮笑臉的樣子不但不討厭,還有點可愛,小而細長的單眼皮透出淘氣的光芒,“我瞧她就比崔鶯鶯順眼,聰明靈巧,還善解人意。”
  我失笑,提醒他:“老大,這跟漂亮是一回事麽?”
  “麵由心生嘛,不是沒科學根據的。”
  “行了行了,大醫生,我說不過你,你也別兜圈子了,有什麽指示快說吧,是關於周諾言還是關於何琥珀?”我猜不是他就是她,而且準沒好事。
  郭奕挑眉,慢吞吞地說:“算我這個外人多嘴,你別介意。你姐也太過分了,有把人逼成這樣的麽?”
  “啊!”我這才猛地想起當初答應何琥珀的事,急急忙忙從包裏拿出手機來要打。郭奕伸手一擋,我不解地抬頭看他。
  “別打了,他不會接的。”看了看手腕上的表,嘴裏還小聲地嘀咕了一句什麽,我沒聽清,問他,他卻不肯說了。
  我最受不了人家在我麵前這麽賣關子,把銀筷子往桌麵上重重一擱,“郭奕,有什麽話你直說,何琥珀是不是去醫院鬧了?周諾言沒把她怎麽樣吧?”
  郭奕的嘴角溜出一縷玩味的笑意,“什麽意思?你擔心諾言把你姐吃了啊?”
  我撇了撇嘴,懶得跟他多說。說實話我不擔心,這兩個人是半斤對八兩,誰也占不了誰的便宜!我隻是為自己失言感到一點點的抱歉,畢竟應承了何琥珀的,再不想幫她也得做一次。
  “都九點多了,周諾言應該回家了吧?”我就隨口問問,沒指望他回答。
  “他還在醫院。”他很肯定地說。
  我有點不高興:“現在還在醫院?都什麽時候了,真當自己是鐵人啊!你們醫院怎麽搞的?醫生人手不夠是不是?”
  郭奕笑了一下,說:“他當我們院排名榜首的拚命三郎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不然現在也不會住進醫院裏去……”
  我心一緊,死死地盯著郭奕,“他住院了?怎麽回事?”
  郭奕用略帶不滿的目光橫了我一眼,說:“小姐,你曾跟他住在同一個屋簷下都不清楚他身體有什麽毛病麽?他的胃一直不好,經常犯病,好幾次給病人動完手術他回科室直到下班都站不起來。年前檢查出是胃潰瘍,正好那時他手也受了傷,不能上手術台,於是我們主任就下命令強製他提前休假了。他每天都要吃藥的,你怎麽會一點都不知道?”
  我羞愧地低下頭,問:“那他現在怎麽樣了?胃潰瘍很嚴重麽?”其實這根本是多此一問,若是不嚴重,有誰會樂意好端端地去住院呢。
  “本來不算太嚴重,隻要堅持服藥、平時注意點就出不了大事,”說到這裏,郭奕神色懊惱,“也不知道他怎麽搞的,突然就胃出血了,那天還好我去得及時……”
  我鬼使神差地插嘴:“哪一天?”
  郭奕愣了一下,側頭想了想,說:“初六。”
  我哀號一聲,抱頭趴在餐桌上,把臉埋起來。郭奕不明所以,伸手推了推我的腦袋,“怎麽了?是初六那天啊,我記得很清楚,我正巧給他打電話,聽他聲音不對勁就不住追問,他被我逼得沒辦法才說自己吐血了……碧璽你不知道,他說吐血的時候平靜得像沒事人似的,我起初還以為他在跟我開玩笑,可一想又不對,他這人很少說笑。”
  “郭奕,你說胃出血都是怎麽引起的?”我露出兩隻眼睛,忐忑不安地看著他。
  郭奕對我的發問感到疑惑,但還是以一副學者的口氣說:“不好說,有很多原因。”
  “比如……吵架呢?”
  “這是典型的心身疾病,心理方麵的影響是挺大的,不過外力的因素更有可能。”
  我打了個激靈,坐直了身體,急切地說:“把他的病房號給我。”
  郭奕擺出一副意料之中的得意笑臉,報了個地址給我,又補充說了一句:“碧璽,你勸勸你姐姐啊,要鬧等諾言出院再鬧,人都這樣了他們一點都不體諒,還變本加厲地來,好歹也是親戚一場,真要看諾言出什麽事才滿意麽?”
  “我知道了,”我抓著手機,湯也不喝了,匆匆起身,“先走了。”
  郭奕在我身後叫:“現在去醫院?要查房的,你進不去。”
  我頓了頓腳步,頭也不回,“那我明天去。”
  回家,抱著沈蘇買的書看到三更半夜,沈蘇將洗好的水果端到跟前來,我都不想理他。他看出我心情不好,故意過來跟我東拉西扯,然後說:“璽璽,明天我們去看房子好不好?”
  “你找到啦?”我跟他說這公寓離實習單位太遠了,上下班不是很方便,他當下就說搬,正合我意。實習後,找房子的艱巨任務就落在沈蘇肩上,好在有中介。
  沈蘇點點頭,說:“今天我去看了四個地方的,其中一個還不錯,離你公司也近,十來分鍾的腳程就能到。”
  我想了想,挑了顆大葡萄丟進嘴裏,“你決定吧,喜歡就租下,明天我有事。”
  “要忙一整天?加班麽?”
  “對,加班,新人嘛。”不知道出於什麽心態,我扯了這個完全沒必要的謊。也許潛意識裏,我還是很排斥在沈蘇麵前提周諾言這個名字。
  第二天,我起了個大早,搭一個半小時的計程車去輪渡那家遠近馳名的一品粥,買了瘦肉粥和海鮮粥各一份,看看時間差不多了,攔了車就往醫院趕。
  我都記不清有多少年沒進過醫院的大門了,對裏麵的樓道完全摸不著北。像個傻瓜溜達了半個多小時,總算大致搞清了住院部B座303號的位置。
  走在那條充滿消毒水和藥味的長廊上,我忽然不耐煩起來,跨過左側有點高度的石階,從綠化帶中間的鵝卵石小徑穿過去,直線距離顯然要近許多,隻不過沒有大道好走。我不管這些,隻要快點到就好了。可能走急了,到了樓梯口發現其中一份粥灑了大半在袋子裏。我生怕這賣相會影響某人食欲,從包裏掏出紙巾,打算稍稍清理一下。就在這時,拐角處傳來一個熟悉異常的聲音,嚇得我手一抖,直接拿出灑了的那份丟進旁邊的垃圾桶裏。
  “諾言,你等等,我還沒說完。”這是一個陌生的女聲,蠻好聽的。
  “你比郭奕還囉嗦,我自己就是主治醫生,我知道了。”周諾言的語氣有些無奈,沒有往常慣有的冷漠與低沉。
  我趁他們聲到人未到,一腳踩進草坪裏,抱著那袋麵目全非的食物躲在一棵高大的鳳凰樹後麵,意識到自己這一舉動後又有些茫然——我這是在幹什麽?
  轉眼周諾言出現在視線裏,沒有我想象中的虛弱,除了臉色不是很好,外套裏麵穿的是住院的衣服,其餘我倒是看不出有什麽不妥。
  “諾言,你聽我說完嘛。”說這話的是一個穿著白大褂的女人,從周諾言身後匆匆趕上來,在我看清她容貌前就轉過身體,背對著我。
  周諾言與她麵對麵站著,表情柔和。那女人說話的同時越靠越近,幾乎要貼在他身上。
  我看在眼裏不由光火,什麽嘛,就算是同事平時感情好,可也不用這麽親密吧,又不是男女朋友的關係,這光天化日的。正暗自嘀咕,有人在我背後不輕不重拍了一下,我渾身一震,差點沒叫出聲來。
  回頭,看到一個也穿著白大褂的大媽,不過此白大褂非彼白大褂。那大媽見我還杵在原地,馬上不樂意了,說:“小姑娘,這草坪可是國外引進的,踩一次罰一百。”
  我忙比了個噤聲的手勢,手忙腳亂地往包裏掏皮夾子。
  這大媽可能覺得我好欺負,又說:“你這不是一百塊錢能解決的事,我遠遠地就瞅見你啦,在這裏站很久了,這款得加倍罰。”
  我本來抱著息事寧人的心理,一張百元鈔票已經掏了出來,可這樣被人明目張膽當白癡對待的感覺可真不太好。手頓了一頓,幹脆把錢收起來。
  “要罰款是吧?行,叫你上麵的領導來跟我說,該罰多少我給他。”我盡量把聲音壓低,生怕驚動不遠處的人。但,不驚動是不可能的。
  “何碧璽,你在幹什麽?”
  這透著一絲訝異的聲音,在我聽來像極了奪命的琴音,我狠狠剮了那歐巴桑一眼,慢慢轉過身去。對上周諾言投來的目光,我遲疑了一下,說:“我來探視一個朋友。”
  “朋友?”他的眼中似乎掠過一抹淡淡的失望,視線下移,落在我的手上,“那是什麽?”
  我見他皺眉,隻好說:“我朋友托我帶的粥,可惜路上灑了。”
  他看了看我,說:“是麽?”
  我受不了他的質疑,毫不示弱地瞪回去,“本來就是!”
  他勾了勾唇角,望向我身後的人,說:“什麽事?”
  我覺得他是明知故問,但還是配合他,說:“你們醫院好大派頭,一個草坪還要從國外運過來,這位看樣子應該隻是保潔員而不是園丁的大媽說要罰我一百塊錢,哦不對,您剛剛說多少來著?”我側過頭,笑著詢問。
  “啊,原來你是周醫生的朋友啊,哎,誤會,是誤會。”那人徹底沒了先前逮我的神氣,衝我點頭哈腰不說,眼角的餘光還一個勁地偷偷打量著周諾言的神色。
  周諾言輕輕咳嗽了一聲,說:“碧璽,你過來這邊站,別再踩了。”
  我臉一紅,快步走到他身邊,低聲問:“真有這規定?”
  周諾言麵無表情地看我,一點也沒回答的意思。倒是剛才跟他說話的女醫生開口了:“哪有這種罰款規定,這些保潔工真是越來越過份。”
  我感激地轉過頭,在看見她的瞬間,笑容頓時僵在了臉上,“蔣……恩婕?”
  “我是蔣恩愛,你認識我姐姐?”她說著把手遞過來。
  我飛快地掃了周諾言一眼,與她握手,“之前見過照片,你們長得很像,我叫何碧璽。”我以為我跟何琥珀已經夠有姐妹相了,跟人家一比還是不算什麽。
  周諾言忽然說:“陪我走走。”
  我還不及回答,就聽見蔣恩愛極力製止:“不行,你得回病房休息。”
  我一時訕訕,假惺惺地附和:“是啊,你身體還沒康複,要多注意休息。”
  周諾言不吃我這一套,伸手拉住我的手就往外走。
  蔣恩愛在後頭很沒形象地叫。我小聲地問他:“你就不要跟她解釋一下麽?”
  周諾言沒理我,走出幾十來米外,回頭不輕不重地說:“郭奕今天有個大手術要做,不要錯過這次學習的機會,不用等我。”我這才注意到原來她是個實習醫生。
  “哎,諾言,你今天還沒吃藥……”她還在叫。
  這真是我所見過的最拽的病人跟說話最沒分量的醫生。
  把她的話摔在身後,他健步如飛的氣勢哪有半點生病的樣子?如果不是他拖著我走,我肯定又跟不上他。匆匆扭頭去看,不巧與蔣恩愛緊隨的目光撞在一塊,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小人之心在作祟,總覺得她的眼神有些不對。
  “你看夠了沒有?”
  我回過神來,見他一副冰冷不耐煩的樣子,“你這樣出來不要緊麽?還是回病房去吧。”
  周諾言直直地看我,“你來探望誰?”
  “呃,朋友,”我低頭看了看身處的草地,借以掩飾心虛,“周諾言,你確定我們坐在這裏不會被罰款?你不知道剛才那個歐巴桑有多搞笑,不要那麽貪心的話,也許一百塊錢都到手啦。”
  “什麽朋友?”他不依不饒地追問,“什麽病?住在B座哪一層?”
  我想了想,鎮定地說:“一個大學同學,腸胃炎,二樓。”
  “二樓?”他重複了一遍,臉上露出嘲諷的笑。
  “也許四樓,我記錯了。”
  “我怎麽記得在三樓,恩愛最近在照看一位患腸胃炎的病人,今天還跟我說過來看我很方便,隻隔一條通道。”
  我“哦”了一聲,若無其事地說:“那就是在三樓,我一會兒去看他。”
  “何碧璽!”他陡然將聲音提高,似乎對我的態度很不滿意。
  我歎了口氣,幹脆把手裏的袋子塞給他,“你都猜到了,何必要揭穿我,很好玩麽?”
  “你既然來看我,為什麽不肯承認?”
  我一時語塞,呐呐地說:“我也不知道。”
  “那你來做什麽?”他語氣硬梆梆,修長的手伸進袋子裏,將那份紙盒盛著的粥小心翼翼地取出來。粥早已冷卻。
    
  08 遺產風波
  我怔怔地看著他,過了好一會兒,低聲說:“好了,我承認,我在擔心你,你身體好些了沒?”
  他卻不答,隻是皺眉看我半晌。
  我低低一歎,說:“何琥珀的事,對不起,是我給你惹麻煩了,我來解決。”
  “不用了,與你無關。”他見我怔住,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她已經通過試鏡,以後的表現就看她自己的了。”
  “郭奕說她天天來醫院鬧,她鬧什麽?不是為了這個事麽?”與他對望了一眼,突然頓悟,“啊,是為了遺產的事。”
  “何琥珀跟你說了?”
  “也難怪他們要鬧,都是一個爹娘生的……難道他不是你爸爸的兒子?”我不過隨口說說,但越想越覺得可疑,說不準裏頭真的有大文章。
  周諾言的臉色變了變,嗬責我:“別胡說八道,還嫌不夠亂啊。”
  我不以為然地撇了撇嘴,換了個話題,“蔣恩愛……你們一直有聯係?”
  周諾言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她今年實習,不久前從L城回來。”
  “哦——”我拖長語調應了一聲,心中湧出一股莫名的失落感,直覺好像在提醒我一件什麽重要的事,偏偏腦子有點亂,理不出個頭緒來。
  “她們長得真像。”我沒話找話,生怕他不理我。這些年,我一直很排斥與他單獨相處,因為我們的相處方式無非兩種:針鋒相對,抑或視若無睹。
  無論哪一種,老實說,不是不難受。
  “嗯。”他給了我一點回應,臉上流露出淡淡的悵然,“她比恩婕小五歲,學的是一樣的專業。”
  “她是你的學妹?”我想起他之前說的L城那所著名的醫科大學,不由脫口而出。
  周諾言點了點頭。
  我垂下眼睛,把已到嘴邊的話咽下去。靜坐了片刻,站起來整理了一下衣物,“我走了,還有事呢!你好好養病。”
  不再看他,徑自朝醫院門口的方向走去。
  “碧璽——”他忽然叫了我一聲。
  我頓住腳步,頭也不回,“幹嘛?”
  “謝謝你的粥。”
  我氣呼呼地回頭瞪他,“不客氣!”
  “一品鮮的海鮮粥,”他抬頭,挑了下唇角,“濃香刺鼻的胡椒粉據說還是獨家密製。”
  我臉一紅,隻好說:“對不起,我忘了交待店員不要放胡椒粉。”真是糗,其實根本不是忘記,我再粗心大意,也記得他是因為什麽病住院的。隻是……實在沒好意思說那份粥其實是給自己準備的,他的那份早進了垃圾桶。
  走遠了幾步,依稀聽見身後之人極輕的一聲歎息。我不確定是不是自己的幻覺,但我的心一時間漣漪不斷,最終還是忍住,沒有轉過身去。
  南方的春天,到處充溢著潮濕的味道。
  提早了十分鍾到公司,我把沈蘇為我準備的早餐往桌上一放,從抽屜裏取出高跟鞋,把腳下那雙絨皮平底鞋換下來。
  實習了兩個多月,漸漸融入這裏的環境。我每天的工作並不複雜,還處於新人階段,不必奢望有太好的運氣,每日勤勤懇懇把該做的做好就不會錯。
  幾分鍾後,同事林燦然絕不低於六公分的高跟鞋的聲音響徹外麵那條走廊,我啃著麵包苦笑,真服了這女人了,無論上班下班都跟踩高蹺似的,上周末她居然還穿這樣的鞋去登山,同往的男同事一個個暗地裏吐舌頭,我幾乎憋出內傷。
  林燦然抱著高高一摞銅版時尚雜誌,進門就衝我叫:“碧璽,你看我帶什麽來了?”
  我起身,幫她把雜誌擺放到設計師的桌麵上,細細瀏覽了一遍封麵,“你把RAY指名要的月刊都搜刮來了?好厲害!”
  “那當然!我是誰!”林燦然洋洋得意的模樣特別迷人,笑意彎彎的眉眼,跟唱臥虎藏龍主題曲的那個歌手十分相像,我第一次見她,就在感歎。
  林燦然當時就把眉毛一揚,說:“碧璽你有沒有搞錯?我比李玟漂亮多了好不好!”
  我哈哈大笑。隻這一句,我就喜歡上她,這個大大咧咧、超級自戀的漂亮女人。
  幫她把整理好東西,我又回座位上繼續吃早餐。林燦然的辦公桌在我對麵,她一坐下,趕緊從包裏掏出安娜蘇的小鏡子來檢查妝容。我有些促狹地偷笑,故意打趣她:“聽說,卓延不喜歡穿高跟鞋的女生哦。”
  林燦然瞪大了眼睛看我:“真的?你怎麽不早說,我上次還特意穿高跟去爬山……”說了一半半,頓悟過來,“碧璽你耍我吧?哪聽來的小道消息?上次咱們部門聚餐的時候他不是說自己喜歡高高瘦瘦的女生麽?你不記得了?”
  我當然記得,又沒有失憶,不過半個月前的事,那天林燦然恬不知恥地一而再、再而三追問人家的擇偶標準,我至今還記得卓延臉上那微微尷尬的笑。
  “可是,個子高跟穿高跟鞋才高的——是兩碼事啊。”
  林燦然急得鼻尖都冒汗了,眼巴巴地瞅著我,“碧璽,你說的是真的麽?他真的不喜歡啊?可是他那麽高,要是不穿高跟鞋,我哪裏比得過KIKI她們。”
  KIKI是我們部門的試衣模特,每回試衣,林燦然遠遠望著站在卓延身邊笑顏如花的人,都會情不自禁露出一副咬牙切齒的饕餮表情。我暗暗好笑,說:“KIKI不就是高了點嘛,哪有你長得好看,你不要總是把人家當成假想敵啊。”
  “什麽假想敵?她明明就是!”林燦然躥到我身旁來,“那晚你又不是沒瞧見,她樂得跟什麽似的,好像那個高高瘦瘦的女生說的就是她。”
  “卓延不會喜歡她。”我滿懷信心地安慰她,“你要相信你青睞的男人的品味。”
  “那倒是,老娘怎麽也比她強百倍。”說罷,這女人拽拽地轉了個身,端起卓延桌上的咖啡杯,朝長廊盡頭的小廚房走去。
  我知道她又要幫他磨咖啡去了。同樣是給人家當助理來著,林燦然明顯比我投入多了,因為她的盡心盡力任勞任怨,有這樣的勞模相伴,我的工作相對就輕鬆了許多。
  都說戀愛中的女人特別可愛,放在尚處於追求階段的林燦然身上也適用。我笑著收回視線,隨手打開電腦,看到顯示屏上的時間,想起一個事,忙拿出手機打給沈蘇。
  “在單位麽?你幾點出門的?有任務就不要給我準備早餐嘛,浪費時間。”我忽然看見麵包的包裝紙上打印的是今天的日期。
  “沒事,我順路買回去的。”
  我有些吃驚,說:“你熬了一個通宵啊,那早上還不好好在家休息?”
  “不行啊,有任務要跟進,完成了明天才能休假……我早上趕回去換衣服的。璽璽,沒別的事先掛了,一個小時後給你回過去,我要去開會。”
  “等等,我就說一個事。”我忙叫住他,“原本不是說好晚上一起去看電影的麽?取消吧,我臨時有事,你正好也回家補眠。”
  “嗯,好。”
  收了線,我忍不住又調出周諾言的短信出來看。沈蘇上個月初找到了現在這份工作,在本城一家大型報社任職,跑新聞的同時還兼一個版麵的文字編輯。我跟他的上下班時間經常錯開,有時一連幾天也打不上一個照麵,隻能在電話裏聽聽對方的聲音。這個約會從幾天前就說好了的,他好不容易有一天假期,說要陪我看電影逛街,彌補近日的疏忽。
  他說得很認真,我卻感到愧疚,因為——似乎沒怎麽在意他的“疏忽”。
  歎了口氣,把手機收起來,打開電腦裏的圖紙,將心思轉到工作上。
  臨下班的時候,外麵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
  我站在試衣間門口,抱著一大堆衣服,直挺挺地活像個門神。都怪林燦然,每次輪到KIKI試衣,她就一反常態把所有的活丟給我,讓我獨自麵對裏麵那隻驕傲的天鵝。
  按照她試衣的速度,五分鍾才能換好一套,不是我說,這樣的模特早該掃地出門,剛才我看見卓延的臉色也不太好,可KIKI似乎沒有察覺,反而衝他笑得越發嫵媚。
  正開著小差,門突然開了,KIKI摔出一件開襟針織衫,二話不說又把門重重關上。我眼疾手快接住,敲了敲門,說:“KIKI,你動作快點,下班前你還有七八套要試。”
  “催什麽催!換衣服不要時間啊,你能幹就自己試去啊。”她慢條斯理地用鼻子發音。
  我勾了勾唇角,沒理會。我要能自己試衣,還用得著跟白癡似的站在這裏伺候你?回頭瞥見玻璃門外頭的卓延,心中不由一動。
  KIKI好不容易才死出來,趾高氣揚地瞪了我一眼。
  我視而不見,幫她整理了下身上的衣物,漫不經心地說:“其實我也不是催你,反正我晚上是要加班的,你想試到幾點都無所謂,隻是……”
  “隻是什麽?”KIKI以為我要說她什麽,忙擺出架勢想給我個下馬威。她正常班的薪水不高,但加班費可就不一樣了,是按小時算的,據說比我跟林燦然都要高出許多,所以她經常故意把那麽一丁點的活留到下班後才幹。
  “我們設計師急著走,你沒發現啊?”我故作神秘地說。
  KIKI果然中計,不明所以地問:“他急著要走?你怎麽知道?他為什麽急著走?”
  眾所周知,設計部的這位新晉設計師是個工作狂,別人加班他加班,別人不加班他也加班。我笑了笑,把一早挑選出來的配飾幫她戴上,“他身體不舒服嘛,你沒看出來麽?也難怪,你一直在忙嘛,可是中午吃過飯我看見他在吞藥片呢!”
  “他怎麽啦?什麽病?”KIKI緊張兮兮地。
  “那就不清楚啦,大概是感冒吧,這些天陰晴不定的,流感特別嚴重。”我在她眼皮底下抬起手腕,露出那隻表帶都已磨白的石英鍾,“看,還有二十分鍾。”
  “呀!”KIKI募地急起來,不住地催促我,“那趕快,抓緊時間,還有幾套?七套?八套?到底是七套還是八套?”不等我回答,她已經拽著裙子飛快地跑了出去。
  有了模特的乖乖配合,我這個助理好做多了,KIKI以前所未有的換衣速度極大加快了整個試衣流程。下班後,我花了十五分鍾,把卓延的修改意見輸進電腦裏,換回平底鞋,然後去洗手間洗了個臉,化了薄薄一層淡妝。
  等電梯的時候,看到卓延從板房裏出來,不由愣了一下。剛剛我看見KIKI纏著他問東問西,一轉眼兩人就不見了,還以為KIKI好本事真把人給哄走了呢。
  “碧璽,要回去了麽?”他微笑,同我打招呼。
  這個華裔設計師我還是很有好感的,他跟我們部門的設計總監來自同一個國度,畢業於同一所高等院校,但那位總監的眼睛長在腦門上,每天遲到早退是稀鬆平常的事,哪像眼前這位,模樣好看就不必說了,全身自然而然地透出一股藝術家特有的氣質,待人還彬彬有禮,一點也不傲慢自恃,難怪林燦然KIKI她們都垂青這個人。
  我點點頭,笑著說:“我已把今天的試衣意見整理出來,明早發E-mail給你過目。”
  電梯門開了,我跟他道別,匆匆走進去。他忽然笑了一下,說:“最近到處流感,要小心哦。”我知道他在暗諷我背地裏耍的把戲,於是心照不宣地應下:“你也是,多保重。”
  “好,那明天見了。”
  到了大門口,才發現外麵又開始下雨了。我打開挎包,剛取出折傘,就聽見一聲悠長的喇叭聲,從對麵過道傳來。抬頭,看見周諾言的車,忙抓著傘跑過去。
  “你怎麽來了?說好我自己過去的。”我上了車,拿紙巾擦掉身上的水漬。
  “反正順路。”他淡淡地說,然後開車,甚至沒有多看我一眼。
  自與他在醫院一別,兩個多月沒見麵,他似乎沒什麽變化。我有些失望,原本雀躍的心情漸漸冷了去。每次都是這樣,我撇了撇嘴,掉頭望向窗外。
  “工作還順利麽?”也許是氣氛過於壓抑,難得他主動開口。
  我馬上回頭看他,“嗯,還行。”
  言行泄露了本不該有的情緒,惹得周諾言略帶疑惑地側頭看我。他今天穿了一身款式簡潔保守的深藍色西服,裏麵白色襯衣的領口上還打著領帶,顯得格外莊嚴肅穆。我低頭瞥了一下自己身上的蘋果綠套頭毛衣、咖啡色燈芯絨長褲,不由犯愁。什麽嘛,既然要這麽鄭重其事,大可以在短信裏提醒我一句。
  “你媽什麽時候過來的?怎麽突然要見我?”我其實想說,我們已經不是男女朋友了,你媽還見我有什麽意義?可轉念一想,我們本來就算不上那關係,真要說出口,豈不是自取其辱?
  “前幾天,住在守信那。”
  我意識到什麽,盯著他,“你該不會今天也是第一次去見她吧?”
  “今天之前我值班。”
  他不多做解釋,我自然也不問,他跟他媽媽關係不好,這是早有耳聞的。前陣子何琥珀給我打過一次電話,除了炫耀她被娛樂圈某家媒體譽為最有前途的冉冉之星外,還告訴我她新居的地址,是本城繁華地段房價最高物業最貴的三室一廳。我覺得納悶,他們不是前陣子還哭窮來著,怎麽突然就成暴發戶了?難道何琥珀真的那麽吃香,拍幾集戲就賺大發?
  “你給他們錢了?”我想不出第二個可能,“遺產的事解決了?”
  “沒有。”車已駛入市區,車速緩了下來,在人潮中徐徐前進,他注視著前方,靜默的神態閃過一絲煩躁。過了片刻,又說,“我給了我媽一筆錢,她轉送給守信。”
  我驚訝地把眉挑起來,還有這種事?明明知道兩個兒子在為遺產的事鬧糾紛,她這一舉動也偏袒得太厲害了些吧,“那你怎麽說?”
  他好像愣了一下,“沒有,能說什麽。”
  我頓時會意,他是早就知道他媽媽會這麽做了的,所以他根本不覺訝異。我卻替他抱不平,皺眉說:“那還給她做什麽!你大方給出去,人家也不會感激你。”我想到何琥珀的嘴臉。
  “我知道,這是最後一次。”他將車泊進一個小型停車場,回頭定定地看我,那幽深的目光仿佛蘊藏著無形的灼熱,在瞬間就要望進我的靈魂裏。
  “怎麽?”麵對這樣魅惑的眼瞳,我很不爭氣地心慌意亂起來。
  “你相信我沒有私吞遺產,是不是?”
  原來是為了這個,我鬆了口氣,說:“我當然相信你沒有啦,雖然你這人又霸道又無情,但你是個很有原則的人。”最重要的是,我相信他給我的直覺,但這話我沒告訴他。
  見麵的地點是明珠大廈十二樓的安寧茶館。
  徐徐上升的電梯擠滿了人,我幾乎是貼在周諾言的身上,感受著他輕緩的呼吸。我心中有些忐忑,好幾次想回頭去看他,但終因空間有限而作罷。電梯途經七層的時候停了下來,他拖著我的手走出去。
  “不是去茶館見你媽麽?怎麽來這裏?”
  “還有時間,你去換身衣服。”
  我掃了周圍各大名牌專櫃一眼,說:“怎麽?嫌我穿得太寒磣了,配不上你?”
  “我不想被人說品味太差。”
  “你!”
  半個小時後,我穿戴一新跟他走進十二樓的大廳,第一眼見到那位郭嘉惠女士,最大的感想竟是慶幸自己換了衣服才過來。
  老實說,她一點都不像周諾言的媽,看起來不過四十來歲,容光明麗,穿著一襲香奈兒的套裙、黑色高跟鞋,保養得宜的脖頸係著一條薄薄的米黃色紗巾。腦後盤著一絲不亂的中國發髻,耳垂戴著一對小小的珍珠墜子,在茶館柔和的壁燈下煥發米白色的溫潤光澤。
  我幾乎看直了眼,傻傻地說不出話來。
  周諾言悄悄捏了一下我的手,我猛地清醒過來,笑得極盡所能的燦爛,然後甜甜地叫了聲:“阿姨——”
  “乖,你就是碧璽啊,模樣跟聲音一樣好。你跟琥珀兩個真是姐妹花。”她的目光親切中帶著不自覺的疏遠,望向周諾言時尤為明顯,“諾言,之前你不是說過完年會來墨爾本看媽媽麽?怎麽後來又取消了?”
  “工作比較忙,沒能成行。”
  “哦,是這樣啊——”郭嘉惠女士擺出一副原來如此的神情,“不過工作歸工作,也不要冷落了女朋友才好。”說罷衝我一笑。
  我正端起杯子,忙說:“其實我們不是……”
  “我知道了。”周諾言截斷我的話頭,把桌上的冰激淋蛋糕推到我麵前。我扭頭瞪他,他視若無睹地低頭喝茶。
  閑聊了一會兒,郭嘉惠女士像是終於按捺不住,說:“碧璽,我想跟諾言單獨談談,方便麽?”
  我一愣,臉微微燒起來。原來一時不慎,做了回不識相的人,耽誤了人家母子倆談心。慌忙起身,“好的,我去附近逛逛,剛才看中一雙鞋子。”
  周諾言一把按住我,“不必了,我們很快就走,您有什麽事,長話短說吧。”
  “諾言……”見他無動於衷,他媽媽轉而將美麗無助的眼眸望向我。
  我無語,一隻手還被周諾言緊緊地握著,我知道他這麽做一定有他的理由,猶豫再三,到底沒有摔開他的手。
  “如果您這次來,是為了幫守信要回遺產,請免開尊口。”周諾言的臉上終於露出不耐煩。
  “當然不是,”郭嘉惠女士急忙否定,“我怎麽會那麽做呢?我知道……那是你爸爸的意思,我沒有權利幹涉,隻是……”
  她又看我了,我懂她的意思,幹脆把臉撇向一邊假裝毫不關注。她歎了一口氣,說:“諾言,其它的媽媽也不說了,可是守信畢竟是你的弟弟,如果你都不幫他,還能指望誰幫他呢?遺產的事,我知道難為你了,可是你讓我怎麽跟他說……說出真相,那孩子心思單純,性子又直,我怕他會受不了啊。”
  我對她口中所謂的真相好奇得不行,簡直心癢難耐,可是礙於這兩人的顏麵,我又不好說什麽,忽然想起上次在醫院有口無心說的話,心裏不由打了個突,該不是真被我猜中了吧?腦海中浮現周守信那張青澀的、與周諾言沒有半分相似的臉。
  周諾言冷笑了一下,說:“您多慮了,守信是個成年人,是非曲直我想他有最基本的判斷能力,瞞得了一時,瞞不了一世,總不能讓他一輩子記恨我跟爸爸吧?”
  郭嘉惠的臉漸漸失了血色,變得有些蒼白。
  “之前,他曾說要與我對簿公堂,我是無所謂,反正那份遺囑寫得清清楚楚——守信不可以得到其中一分錢,”頓了一頓,聲音略緩和下來,“媽,陳年舊事,請你跟守信說清楚吧,如果真因這事鬧上法庭,到時對他的傷害不是更大麽?”
  郭嘉惠的身子一震,“不!不可以上法庭!諾言,你就不能再幫幫媽媽麽?”
  我忍不住回頭看他。
  “這些年,難道我做的還不夠麽?”周諾言垂下眼睫,低低地說,“爸爸在天之靈都會怪我。”
  刹那間,郭嘉惠猶如被雷擊中,愕然失語。
  我從未見過這樣的周諾言,不由自主將另一隻手也遞過去讓他握著。
  “對不起……”她喃喃地說。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我覺得她仿佛蒼老了許多,先前的風采被一種慘淡淒苦所掩蓋。
  “失陪了。”我感覺他的氣息一滯,然後就被他拉起來,快步走出了茶館。
  “諾言、諾言,你走慢一點,我快跟不上了——”我無視周圍人群投來異樣的目光,衝上去扯他的手臂。這人把我拖出門就把我甩在後麵,任我叫破喉嚨都不理。
  “你幹什麽嘛?你生你媽的氣,別撒我身上。”我瞥見他鐵青的臉,忙改口,“不早了,你送我回家吧。”
  繁華的大道,華燈初上。
  周諾言把車開到山頂上吹冷風,我從包裏翻出圍脖來套上,默默地陪著他。坐了好長時間,我側身靠在車座上,看著窗外滿天星星,忽然想喝啤酒。那晚除夕,我跟周諾言就坐在陽台高高的砌牆上,一邊看煙火一邊喝啤酒,好不愜意!
  “在想什麽?”
  我回頭看他,見他臉色已經好了許多,笑著說:“想喝酒。”
  他有點意外,眉毛一挑,下車去後車廂拎了一摞啤酒回來。我樂了,搶先打開一罐,咕嚕咕嚕喝了幾口,才說:“想不到你車裏還藏酒,真叫人大跌眼鏡。”
  他沒搭理我的話,打開啤酒罐,喝得比我還凶。我生怕落於人後,抓了三四罐抱在懷裏,他伸手跟我搶,我擺出無賴狀,隻要他手一伸過來,我就作勢咬他。本來隻是想嚇唬他,誰知他為了啤酒都豁出去了,我的門牙重重磕在他的手腕上,留下兩排整齊的牙印,還有點滴殷紅的血珠。
  他氣急敗壞地叫:“何碧璽,你屬小狗的麽?”
  我哈哈大笑,得意洋洋地開門出去,盤腿坐到一塊岩石上繼續當酒鬼。璀璨的五彩小燈泡從山下盤旋連到山頂,夜景美得令人心醉。他跟出來,把外套披在我身上。
  “心情好點了沒?”我衝他眨眼,晃了晃手裏的啤酒罐。
  “其實,我媽沒說要見你。”他想了想,說。
  “我知道,沒關係。”我用手背抹了一下嘴,笑了笑,“反正跟你媽不熟,當擋箭牌的滋味也不是很糟,你不用內疚啦,我又不吃虧,謝謝你送了這一身價格不菲的衣服給我。”
  他猛灌了幾口,又說:“我一直不知道怎麽跟她單獨相處。”
  “你媽媽也是這樣呢,剛才我瞧她跟你說話都小心翼翼的。”
  “以前會羨慕守信,覺得他們那樣相處才是母子。”好像想起什麽,他的嘴角浮出一縷自嘲,“我從來不是她期待的兒子。”
    
  09 因為不夠愛你
  吹了幾個小時的風,他開車送我到樓下。走到二樓,我忍不住朝那個方向望去,他竟還在,神態疲憊地靠在車座上,一隻手擱在窗外,修長的手指夾著一根點燃的煙。我的心忽然有點疼,手機握於掌心之中,心裏鬥爭得厲害,駐足良久,終於撥通他的號碼。
  “怎麽還不走?”
  他一怔,從車窗裏抬眼看了看,“沒什麽,坐一會兒就走了。”
  我咬唇,“要不要上來坐坐?”
  “不了。”他想也不想便回絕。
  “哦。那,你走吧,路上小心。”我正欲掛線,又聽見他叫我,“什麽?”
  他沉默了幾秒鍾,說:“碧璽,讓我見見沈蘇,你約個時間。”
  “為什麽?”我不明白。
  等了很久,我以為他不會回答了,卻聽見他說:“隻是見見,沒其它意思,如果你願意的話。”
  “可是,用什麽理由?”我不想拒絕他,但同樣不想傷害沈蘇,“怎麽忽然想見他?”
  他笑了笑,說:“別把我想得那麽複雜,實在為難就算了。”
  “這個周末吧,一起去體育館打網球,怎樣?”幾乎是脫口而出,說罷才想到這個建議真是荒謬得很,周諾言怎會有興趣陪我們消遣。
  “好。”
  “你說什麽?”我以為自己幻聽。
  “我說好,”他似乎一點也不在意我話裏的質疑,隻是說,“那周末見,具體時間你到時通知我。”
  把手機放回包裏,直到他的車開走,我才轉身上樓。
  沈蘇像是剛剛睡醒,穿著睡衣在廚房找東西吃。聽到我的關門聲,衝我喊:“璽璽,晚上吃了麽?我下麵條,你要不要?”
  “不用,我吃過了。”我本來想去浴室洗澡,走到半路聽見碗筷響成一片,有些不放心,於是折回去看他,“需要幫忙麽?你打個雞蛋下去。”
  “嗯,我知道。”他回頭,看我的目光透出驚喜,“什麽時候買的衣服?很漂亮。”
  他從來都不吝嗇讚美,我早已習慣。走過去趴在他的背上,心情有些低落。
  “怎麽了?”他騰出手來摸了摸我的腦袋,“誰惹我的璽璽不開心了?”
  “沈蘇,你媽媽一定很疼你。”
  沈蘇身體一僵,“怎麽突然說這個?”
  我搖搖頭,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他寵溺地刮了一下我的鼻子,“別胡思亂想。”
  去浴室泡了個熱水澡,臨睡前收到周諾言的短信,他說:見他,是為了要看看什麽樣的人可以擁有你。
  我一夜無眠,直到外麵的天漸漸泛白。
  沈蘇與周諾言見麵那一天,我如臨大敵。
  毫不誇張地說,這是我長這麽大有史以來最緊張的一次經曆。去的路上,我跟沈蘇坦白,沈蘇卻認為我在說笑。於是我放棄解釋,這是件吃力且不討好的事。
  周諾言準時赴約,反而是我們遲到了十來分鍾。一進體育館的大門,我匆匆掃了一眼就從人群中找到他,他的視線投過來,正好與我四目相對,我下意識想摔掉沈蘇的手,但沈蘇握得很緊,緊到我懷疑他知道了什麽。走近一些,陡然發現他身旁不遠處還站著一個紮馬尾的女人。
  蔣恩愛。
  那張與蔣恩婕酷似的麵容,即使在室內也那麽晃眼。我心裏說不出是什麽滋味,之前所有的顧忌在這一刻煙消雲散,我不再覺得愧疚,不再覺得抱歉。他不再是我的什麽人,我想我把很多事都想複雜了。
  “周諾言。”
  “沈蘇。”
  “蔣恩愛。”
  這三人的開場白讓我想不笑都難,傻乎乎地跟著補了一句,“何碧璽。”周諾言望向沈蘇時,有一瞬間神情變得凝重,好在沈蘇不是一個敏感的人。
  體育館不是聊天的好地方,寒暄了幾句幹脆直奔主題。我求之不得,因為攪在這幾位中間,我的大腦遲早一片漿糊。下場打了幾局,我借口出去買水,溜到附近一家小小的冰室坐下消磨時間。我清楚周諾言的為人,並不擔心他會在沈蘇麵前口無遮攔。事實上我又有什麽好擔心的?我甚至隱隱期盼周諾言會跟沈蘇說“何碧璽是我的女人”之類的話。
  但是,怎麽可能?我覺得自己有些可笑,跟老板要了一杯紅茶,然後去旁邊的書架上找了一本過期時尚雜誌來看。紅茶很快送上來,我埋頭道了聲謝。
  “就這麽臨陣脫逃,你不覺得丟人?”
  冷不丁聽到周諾言的聲音,我差點把嘴裏的茶噴出來,四下掃了掃,沒見到其他人,才放下心說:“你不也一樣臨陣脫逃?不然你怎麽會站在這裏?”
  他在我對麵坐下,冷著臉說:“那個沈蘇有什麽好?”
  我笑了笑,反問:“那他有什麽不好?”
  “你確定自己喜歡他?”
  我不假思索,“我確定。”
  他沉默,端起我的杯子就喝。
  “喂——”我不滿地衝他叫,這人,怎麽總喜歡跟我搶東西!
  “你知道當初我為什麽要在契約上寫明那個人必須跟你回來?”他問。
  關於這點,起初我並沒有放在心上,認為不過是他百般刁難的其中一個借口罷了,直到沈蘇離家出走來見我,我恍然大悟,“你希望用這個行為說明什麽。”
  他點點頭,正色地說:“一個男人,如果願意為你背棄一些相對重要的人與事,我或許可以相信他對你的真心。”
  “那現在還有什麽問題?”我莫名有些失落,勾了勾唇角,“沈蘇沒讓你失望吧。”
  他久久地看著我,卻不說一句話。
  “碧璽,離開他吧。”
  仿佛過了一世紀,我聽到他這麽說,表情不由僵化,不知該作何反應。過了好一會兒,腦子才慢慢恢複運作,“憑什麽?你?”
  “他不適合你。”他異常簡潔地說,隨後又補充了一句,“盡管他很好。”
  這不是第一個跟我說沈蘇不適合我的人,之前方文琳已說過不下三十遍,但是,無論是誰,哪怕是我爸媽在世,我想也不會有眼前這個人淡淡說一句來得有效。
  在他平靜得幾近冷酷的注視下,我硬生生壓下所有瀕臨失控的神經,慢慢地說:“是麽,那你認為什麽樣的男人才適合我?”我聽到了自己的顫音。
  “我不知道,”他依然盯著我,幹淨利落地說,“但是我知道如果兩個人的相愛不被父母所祝福,你們的未來隻能妥協,可是你——並非一個肯妥協的人。”
  我深深吸了口氣,“你好像知道什麽是我不知道的?”
  “碧璽,”他目光灼灼,“不要為了離開我而去做一些連你自己都說服不了的選擇,我知道的事,你統統看得到。”
  我怔怔地看著他,冷笑,“你好像把我看透了,沒錯,我上大學之後從不排斥任何一個想跟我交往的人,認識沈蘇之前,與不同的人約會是我每天的功課,那時候真的做夢都想從你的手心裏逃走,你知不知道那一紙契約讓我到現在都覺得抬不起頭來,無論是在你或是在沈蘇麵前。我確實不是一個肯妥協的人,可是我更不想委屈自己,否則七年前我就不會乖乖跟你回家,接受你給予的所有饋贈,我不是一個多麽有骨氣的人。”
  “碧璽——”他皺眉。
  “沈蘇的家裏人不同意我們在一起,是因為他們接受不了沈蘇為我背井離鄉,可這不正拜你所賜麽?如果我肯為他留下,也許……”
  “你肯麽?”他打斷我。
  “我不知道。”我很想說我肯,但話到喉嚨口又哽住,於是放棄。
  周諾言將那杯紅茶飲盡。
  ********************
  六月中旬,我實習期滿,與方文琳相約返校。臨走前,我給周諾言打了一個電話,是蔣恩愛替他接的,時間是晚上十點,我不知道那意味著什麽,來不及思考我就把線掐了,然後關機。
  翌日,跟方文琳搭同一班機啟程返校,沈蘇因為工作的緣故不能同行,那天大清早,他送我去機場,幫我換了登機牌,目送我進檢票口,在人群裏站了許久。
  隔著玻璃門,我衝他揮手,示意他離去。他隻是衝我笑,固執地站在原地,目光追逐著我的身影。方文琳回頭看了看,說:“碧璽,想不到沈蘇會這樣對你。”
  我歎了口氣,輕聲說:“我也沒想到,我一直以為是我在遷就他,現在回想起來他又何嚐不是。文琳,我是不是很自私?”
  方文琳卻答非所問,“前陣子周諾言找過我。”
  “他?他怎麽知道找你?”我有些困惑,很快反應過來,“原來你們都有聯絡。”
  “是,但不是你想的那樣,幾個月前,我因為天天熬夜寫策劃文案病倒了,在醫院裏正巧碰到他,跟他互換了電話號碼。”說到這裏,她不經意朝沈蘇所在的方向瞥了一眼。
  我想起那天他跟沈蘇見麵的情景,頓時了然,“你跟他說了沈蘇的事?”
  方文琳遲疑了一下,說:“對不起,照說你的私事我不該插嘴的,但,實在忍不住。”
  “這不怪你,他想知道的事,他總有辦法知道。”
  “你有沒有後悔離開他?”方文琳凝視我,“如果沒有沈蘇的追隨,你的心偏向誰?”
  “如果沈蘇不來找我,我會慢慢把他淡忘,然後找個人重新戀愛重新開始,無論那個人是不是周諾言。”我快步走進機艙,不願與她在這個假設性問題上糾纏。
  她追上來,衝站在艙口的空姐一笑,“你在逃避問題的關鍵。”
  “我沒有。”
  “那好,沈蘇跟周諾言,你選擇誰?撇開所有的前因後果,你隻要說一個名字。”
  “沈蘇。”我沒怎麽猶豫。
  方文琳露出意料之中的神情,“我就知道你會這麽說。”
  “那還問什麽!”我笑著係上安全帶,從包裏掏出眼罩,蜷在座位上沉沉睡去。
  晚上躺在學校公寓的床上,我想起要把手機打開。
  有一條短信,是周諾言,讓我給他回電話。我沒有回,給沈蘇報完平安後就悶頭大睡。接下來的一個月,除了必要時去跟導師見麵,其餘時間我把自己關在寢室裏,用那台破電腦寫論文、做畢業設計,每周跟沈蘇通一次電話。方文琳冷眼旁觀,說我是借這個機會在逃避現實。我沒有反駁,有些事既然想不通,不如暫且放一邊。
  我以為我有大把的時間可以慢慢想,所以接到沈蘇他媽媽的來電,頓覺周圍的一切轉眼間就要變得急不可待。
  那天我在導師的辦公室裏幫忙整理資料,她見我精神恍惚,主動安慰我:“別擔心,童校長作風是霸道了點,可你有什麽好讓她挑剔的?老套地說,你跟沈蘇還是門當戶對的。”
  我知她所指,隻是一笑置之。這話實在當真不得,沈蘇的媽媽童可舒是我們學校的前任校長,現在在當地教育局任副局長,仕途風頭強勁。而我爸媽當年在世時也不過是勤勤懇懇的大學教授,若論門戶之說,我想我還是高攀了。
  在寢室磨蹭到晚上六點,方文琳趴在床鋪上翻雜誌,時不時探頭催促,“你動作倒是利索點,第一次去見家長總不好遲到。”
  我苦著一張臉,慢吞吞地說:“文琳,我不想去。”
  “說什麽傻話?”方文琳猛地坐直身體,英姿颯颯地從上鋪跳下來,把我推到門口,“你要是想跟沈蘇在一起,就先過他媽媽這一關。”
  “他媽媽不會接受我。”不知道為什麽,我就是有這樣的預感。
  “沒試過怎麽知道?去去,想想沈蘇為你做的,你好歹也努力一下。”
  這話觸動了我,默默地點了點頭,指了指書桌上的包,“給我,謝謝。”
  方文琳遞給我,又囑咐了一句:“去買點燕窩什麽的當見麵禮,這是未來婆婆,你別太寒磣,說話也注意點,該巴結就巴結……對了,現金夠不夠?沒有我這裏先拿去。”
  我感動得差點掉眼淚,趴在她肩頭蹭了蹭,說:“文琳,你對我真好,要不咱倆湊合著過得了,要那些男人做什麽。”
  “去你的!”方文琳一隻光腳丫橫空踹過來。
  我大笑,一溜煙跑個沒影。
  燕窩我是買不起的,以前聽沈蘇提過他媽媽隻吃某某牌子的,那論兩的價格讓我光聽聽就咂舌,何況要我掏錢去買。在路上琢磨了一下,殺進附近的大超市裏,買了一籃子精品水果,還有一瓶解百納紅酒,然後打的過去。我想我大概是全中國最主動最獨立的女朋友了,可是我沒有立場指責沈蘇,他是為我流浪在外的。
  按了門鈴,女傭來開的門。自報姓名後,她側身讓我進去。
  沈蘇的爸媽坐在沙發上看報紙,他媽媽見到我點了下頭,將報紙擱在一邊,淡淡地說:“來了啊,過來坐。”
  我把東西交給女傭,依言坐在她的身旁。感覺到她的目光正肆無忌憚地打量我,從頭到腳,連發絲都不放過,直接得叫人難堪,脊背生寒。微微低下頭,餘光瞥見沈蘇的爸爸用胳膊肘輕碰了她一下。
  沈蘇的家很大,裝潢不華麗,但無形中透出一種厚實的書香底蘊。他爸爸大概六十歲出頭,頭發花白了一片,他媽媽比較年輕,而且保養得很好,因為板著一張臉,我看不出有一絲皺紋。寒暄了幾句,他媽媽直奔主題。
  “沈蘇說你畢業後不願留在本城,據我所知,你雙親已故去,一個姐姐在國外,家那邊沒有什麽直係親人了吧。”
  “是,沒有,幾個親戚平常也不太聯絡。”
  “那怎麽還想回去?難道那裏有什麽吸引你的地方?”
  我不可能跟她高談家鄉情結,更不可以跟她說因為周諾言,衡量了一下,隻得說:“我從小在那裏長大,感情深厚。”
  “我們沈蘇長這麽大還是第一次跑到那麽遠的地方去。”他媽媽的臉色本來就冷淡,聽完我說的話後簡直是陰冷下來,然後沉默。
  如果說來之前我心裏還忐忑不安,到了現在我已經很坦然了,他媽媽不喜歡我,這不是今天才知道的,忽然想起周諾言那晚的忠告,隻是他勸我離開沈蘇是因為了解我承受不了這樣的戀情,而不是擔心就此失去我。
  “碧璽,”他媽媽終於再開口,“當初沈蘇跟我們提說要去南方,我們並不同意,這孩子跟我好大一番鬧騰,我想他也跟你說了。他現在長大了,翅膀硬了,想飛多遠就飛多遠,全然沒有考慮做父母的感受。我們就他一個兒子,他爸爸年紀大了,身體不太好,總需要他在跟前照應著,我瞧你是個明白人,你的學業成績優異,年年拿獎學金,我想有些道理跟你還是說得通的是不是?”
  “對不起,阿姨,我知道這事因我而起,給你們添了不少麻煩,但這是沈蘇的選擇。”
  “那是因為他心思單純。”她回頭與沈蘇的爸爸對視了一眼,仿佛在傳遞某種信息。
  女傭送茶上來,他爸爸親自將一杯茶端到我麵前,“是這樣的,這段期間,我們一直沒有放棄做沈蘇的工作,聽他說話就知道,他其實也想家的,而且在那邊他工作很辛苦,經常熬夜加班,這些你知道的吧?”
  我點了點頭,“是,報社的工作不輕鬆。”
  他媽媽的表情忽然不耐煩起來,說:“碧璽,開門見山地說了吧,我們希望你能主動跟沈蘇分手,並且幫我們勸他回來。”
  我完全沒有料到他們會這樣直接,愣了一下,幹脆說:“我做不到。”
  “你怎麽會做不到?如果你真的喜歡沈蘇,就應該為他的前途著想,這裏有大把大把條件優厚的工作機會任他挑選,他堂堂一個名校新聞學的碩士,幹什麽不好,偏偏要窩在一個小報社糟蹋自己,你就沒有半點內疚麽?”
  我覺得沒法與他們再交談下去,想了想,說:“我會把你們的意思轉達給他,但我不會跟他分手,至於他願不願意回來,抱歉,那不是我能決定的。”
  第一次見麵不歡而散,回來的路上我沒有直接回寢室,在操場旁邊的石階上坐了良久,被蚊子叮了無數個包也似渾然不知,直到方文琳給我打手機,我才發現距十二點不到一刻鍾了,匆匆起身跑回去。
  趕在宿管員鎖門前回到寢室,方文琳看我臉色,很識趣地沒有多問,隻是體貼地下床給我煮了一碗麵條。
  見到沈蘇,是在一個禮拜後,拍畢業合影的前一天,我一點也不覺得奇怪。
  夕陽西下,落日的餘輝透過片片樹葉灑下來,在身上留下斑駁的光影。他安靜地看著我,一如往常那般,隻是眼裏帶著淡淡的倦意。我不由扯了扯唇角,可以想象夾在我跟他父母之間是一件多麽心力交瘁的事。從上周我去見他父母之後,我就沒再給他打過電話,生怕自己一開口就忙不迭地抱怨,更怕自己會一不小心把分手兩個字從嘴裏溜出去。
  不是沒想過,可是不甘心。
  “璽璽,我媽媽找過你了?”他明知故問。
  我也配合地點了下頭,“她希望我們分手。”
  “不是,你誤會了。”他臉上有些焦急,“我媽媽的意思隻是讓我回來工作,她並不反對我們交往。”
  “是麽?”我不知道那位童校長是怎麽跟兒子說的,但如果沈蘇仍一廂情願地這樣認為,我又怎好說他媽媽的不是,“那你怎麽想的?你已經辭職了?”
  他沒有立即回答我,長久的沉默過後,他低低地說:“是,我辭職了。”
  我盯著他,若無其事地“哦”了一聲,“你還是後悔了。”
  “璽璽,你聽我解釋,我從來沒有後悔過。”他頓了一頓,又說,“我剛剛從醫院過來。”
  我心一緊,“你怎麽了?”
  “不是我,是我爸爸,上周末他因為高血壓住進了醫院,我媽媽到前天晚上才打電話告訴我。”他一臉愧疚與自責,“在他們最需要我的時候,我竟然不在身邊。”
  我深吸了口氣,說:“沈蘇,我們分手吧。”
  “為什麽?”他吃驚地看著我,“就因為我辭職回來?璽璽,你這樣對我不公平。”
  “對,是不公平,可是我們還有其他選擇麽?與其讓你夾在中間兩難,不如我放棄。”
  “是不是我媽媽跟你說了什麽?”
  “那不重要,”我抓了抓被風吹亂的劉海,“其實我應該早點跟你說的,一直以來,我們都在相互遷就……現在分開,也不算太晚。”
  “什麽叫互相遷就?你一直在遷就我?”
  我忽然很想笑,“原來你以為隻是你在遷就我。”
  沈蘇啞然,英俊的麵龐難得露出一絲懊惱,“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不願與他起爭執,交往三年,我們幾乎從沒紅過臉,我希望把這美好的記憶保留到最後。低下頭,望著腳上的白色球鞋發呆。
  “璽璽,”他伸出手,輕輕撫摸我的頭發,“我們不要分手,好不好?”聲音充滿了懇求。
  我不忍心抬頭看他,那雙清澈的眼睛曾經那麽地打動我,在裏麵我找不到一絲煩惱,看到的隻有快樂與溫暖。慢慢地將頭靠在他的肩上,緊緊摟住他的腰,鼻尖嗅到的是若有若無的青檸檬香。
  “璽璽——”他輕喚,順勢抱住我,“別離開我,留下來,我們結婚。”
  我心微微一顫,過了一會兒,笑著推開他,“那我們現在就去見你媽媽,隻要她不反對,我們馬上去登記。”
  “真的?”沈蘇驚喜地拉過我的手,“璽璽你是認真的麽?你真的願意?”
  “我願意。”我溫順地笑,心中悲哀無限。
  這是我第二次見到沈蘇的媽媽,在醫院。
  沈蘇一直握著我的手,從學校一路過來就不曾鬆開,在他媽媽銳利的目光注視下,他依舊坦然固執地不放手,那一刻,我真的覺得自己是他的珍寶。從小到大,除了父母,還不曾有人給過我這種感覺。於是,平靜的心又漸漸泛起了漣漪,想起半個小時前那麽輕易地說出分手,頓覺無比歉疚。所以,盡管他媽媽看我的眼神帶著莫名的敵意,我仍選擇低下頭顱。我不知道這樣的低姿態能否讓童可舒感受到我的誠意,但無所謂,重要的是沈蘇,他明白。
  “小蘇,都什麽時候了,你怎麽還這麽任性?”他媽媽看都不看我,隻是劈頭蓋臉地訓斥沈蘇,“你爸爸現在還躺在裏麵,你就不能讓媽媽省點心?”
  “媽你誤會了,我今天就是帶碧璽過來看看爸爸。”頓了一頓,他才說,“還有一個事,想跟你們商量。”
  沈蘇的媽媽偏過頭,瞪著我:“沈蘇的爸爸剛睡下,隻要兒子孝順聽話,就不是什麽大病。你又不是醫生,拖你過來頂什麽用?”
  這個態度已經很明顯了,但我隻能厚著臉皮衝她一笑。
  “媽,醫生不是說爸爸過兩天就可以出院麽?我跟碧璽決定結婚,打算讓爸高興高興。”
  沈蘇的媽媽眉毛一挑,“結婚?你們?”然後冷冷地掃了我一眼。
  那一眼充滿了鄙夷和厭惡,我用了很大的力氣才克製住甩手走人的念頭,“阿姨,我知道您不喜歡沈蘇離開家鄉,那就我留下……”
  “很委屈麽?”她毫不留情地打斷我的話,冷笑起來,“真看不出,你年紀輕輕的就這麽識時務,也難怪我們沈蘇招架不了你。”
  我的笑臉一下子僵住,“阿姨,您這話什麽意思?”
  沈蘇也急了:“媽你在說什麽啊?我跟碧璽是真心相愛。”
  “你對人家真心,人家是不是也對你真心?你交女朋友,媽從來不幹涉,但你是我兒子,多少隻眼睛在旁邊盯著看著!長得漂亮有什麽用?生活檢點作風正派才是關鍵。”
  我的臉已經完全冷了下去,搶在沈蘇的前頭說:“您覺得我生活不檢點作風不正派?”
  “我不想評論你的私生活,隻請你離我兒子遠點。”
  “媽,碧璽到底哪裏讓你不滿意了?”沈蘇氣得臉都紅了。
  沈蘇的媽媽卻很冷靜,看了看我,說:“我不說是給你留顏麵,可你是鐵了心要跟我們糾纏下去?那好,今天不妨打開天窗說亮話,我問你,你跟那個周諾言是什麽關係?”
  聽到周諾言這個名字,一瞬間我全明白了,原來這就是所謂的不檢點不正派。沈蘇握我的手緊了一下,我回頭,對上他難以置信的目光。
  “周諾言……他不是你的朋友麽?”他遲疑地問。
  我的個子高,沈蘇的媽媽微微抬起下巴,“朋友?好個暗度陳倉的借口。”
  我正想說點什麽,手被沈蘇抓得生疼,“你相信你媽媽說的?”我低聲問他。
  他無助地看著我,然後搖頭,“我相信你說的,隻要你說不是。”
  我本不屑解釋,但沈蘇的神情讓我的心擰了一下,“不,不是她說的那樣。”
  他像是鬆了一口氣,堅定地說:“好,我信你。”
  我感動得想哭,可是沈蘇的言行徹底激怒了他媽媽,她說了一句讓我當場就喪失所有理智的話,她說:“何碧璽,我真是小瞧你了,你謊言連篇說起來眼睛都不眨一下,跟你那敗德的爸爸真是旗鼓相當。”
  我的血一下子衝到腦門上,伸手推了她一把。
    
  10 至少還有你
  蹲在草坪邊上,直到雙腳麻痹也不想站起來。剛才若不是沈蘇死命地拉著我,我保不準自己還會幹出什麽事來。童可舒被我那麽一推,踉蹌了幾下竟一屁股坐倒在地上,被一群殷情的實習醫生護士們擁進高級病房時,還不忘回頭羞辱我。
  她羞辱我不要緊,可她的矛頭卻是指向我爸爸,這是我無法容忍的。
  不知過了多久,我抓著旁邊的欄杆站起來,腳步虛浮,兩條腿麻得像踩在棉花上。抬頭,看見滿天星光。沈蘇從後麵追上來,側身攔在我前頭。
  他臉色不太好,我勉強牽動了下唇角,說:“你媽媽沒事吧?”
  “剛才陪她去拍片了,幸好沒什麽大礙。碧璽,你以後能不能不要這麽衝動?我媽年紀大了,經不起折騰。”他說話的時候不自然地偏著頭,我看得出他在回避我的目光。
  我不由冷笑,“她又跟你說了什麽?難聽的話還沒說夠是麽?是不是要我回去洗耳恭聽?”
  “璽璽你冷靜點,”他急不可待地出聲辯解,“我承認我媽媽的態度不好,她找人調查你和你的家庭背景,做法是偏頗了點,但她是我媽媽,她隻是想更多地了解自己兒子的女朋友,這點請你諒解。”
  “你以為她是想更多地了解我?你覺得她出於善意?你甚至認為她血口噴人是對的?”
  “璽璽,你能不能理智地看待這件事……”可能見我情緒激昂,沈蘇無奈地按住我的肩頭。
  “我不能!”我狠狠摔開他的手,“你剛才聾了麽?聽不到你媽媽說了什麽鬼話?她居然說我爸爸跟他的女學生……你、你混蛋!”我實在說不下去了,一想到童可舒的嘴臉和惡意抵毀,我就氣到胃抽筋,最可恨的是沈蘇,他明明在場聽得一清二楚,卻還可以這樣理直氣壯地跟我說什麽諒解什麽理智!我這輩子最大的錯誤就是跟他跑這裏來,妄想這個男人會為我不顧一切。
  “我知道那些話傷害了你,我媽媽的言辭也許過於尖銳,但她不是一個胡編亂造歪曲事實的人,她也曾經為人師表,不會平白無故地指摘你父親亂搞師生關係……”
  “你閉嘴!”我握緊了拳頭,渾身微微顫抖,“沈蘇,我們完了。”
  “你為什麽要把兩件事扯在一塊兒談呢?你爸爸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這跟我愛你沒有一點關係,不管我媽媽說你什麽,都改變不了我愛你的決心。”末了他又像說服自己似的補充了一句:“我根本不會去在意那些。”
  “可是我在意,在你心裏你已經背棄我站到了你媽媽那邊,你相信她所說的每一句話,”我目不轉睛地盯著他,一字一頓地說,“我絕不會跟一個這樣汙辱我爸爸人格的人在一起。”
  “璽璽——”他上前一步,試圖擋住我的去路。
  “讓開!”我的忍耐到達極限,奮力推開他,衝進茫茫的夜幕裏。
  終於還是走到了這一步,我知道我跟沈蘇是徹底完了。三年來小心翼翼嗬護的感情,原來是這樣不堪一擊,我把它想象得太美好,以為他是我的避風港,眼看船就快到岸了,一把莫須有的火燒過來,什麽都灰飛煙滅。
  鏡花水月注定是要一場空的。像個瘋子夜奔兩個小時,闖進徹夜不休的小賣部要了煙酒,抱膝蜷在宿舍公寓門口直到天明,一顆心抖到幾近痙攣。
  大清早,宿管員過來開門把我搖醒,笑著說:“昨晚玩瘋了吧,過幾天就各分東西了,這心情我理解,前麵幾屆的學生比你瘋狂的都有。快回去梳洗梳洗,你們班今天不是說要拍畢業合影的麽。”
  眯著眼,扶著牆壁爬上三樓,在自己寢室門前敲了半天,直到隔壁探出頭來說:“快別敲了,屋裏沒人,文琳唐寧寧她們昨晚去唱K了沒回來,到處找你呢,你怎麽手機也不帶。”
  “哦,在充電。”我把包裏的東西全倒出來,蹲在地上找鑰匙。然後開門,書桌上堆放了好幾本厚厚的留言簿,隨手翻了翻,有文琳的、唐寧寧的、姚佳的、陸逸風的、程海林的……我拿起熒光筆,一本一本地寫,遲來的眼淚此刻洶湧而出,很快模糊了視線,我看不清自己的字跡,可是我還繼續寫,我隻是想找點事幹,我必須找點事來幹。
  拍畢業合影的時候,我睜著一雙紅腫的眼睛去了,除了我們寢室的,沒有人問我怎麽哭了,在這個特殊的時刻,哭是被允許的。畢業就失戀,屢見不鮮。
  我給何琥珀打電話,她大概是在片場,語氣透著不耐煩,不住地催促我快說。我將手機握得發燙,低聲說:“你知道爸爸當年為什麽要停職半年?”
  電話那頭忽然沒了聲音,我咬唇等待,聽見她語氣生硬地說:“問這個做什麽?”
  “他們說,爸爸因為和一個女學生曖昧不清,發生感情糾葛,被學校強製性停職,後來那個女學生還為爸爸跳樓自殺了,是不是真的?”我呐呐地陳述著童可舒所謂的找專人調查求證出來的結果,心中一片茫然。
  “是不是真的?”何琥珀重複了一遍,發出兩聲尖銳的笑,“何碧璽,你腦殼壞掉了麽?”
  “你告訴我有沒有這回事?”我把下唇咬出血。
  “何碧璽,你居然敢這麽問!枉費爸爸生前那麽疼你,你居然也相信。”
  我猛打了個激靈,急得大叫:“不,我不信,我不信!”
  “很好,你要是敢信他們的鬼話,我現在就飛過去砍死你!何碧璽我告訴你,這話我當年聽了不下十遍,可是我跟媽媽都相信爸爸的為人。是我妹妹的話,就去撕爛那些人的嘴。”
  我破涕為笑:“好。”
  何琥珀沒料到我答應得這麽爽快,愣了一下,訕訕地說:“好什麽好,尋我開心啊?你也知道我隨便說說的,都過去這麽多年了,我就搞不懂怎麽還有人這麽無聊……對了,到底是誰跟你說的?”
  “就是無聊的人唄。”
  她好像嘀咕了一句什麽,我沒聽清楚,問:“什麽?”
  她不樂意了,凶巴巴地嚷:“什麽什麽!沒別的事趕緊掛,我要拍戲了,好好的心情都被你個丫頭片子破壞光了!”
  她突然冒出這麽一句京片子,倒把我怔住了,笑著說:“跟你配戲的是不是有北京帥哥啊?”
  “關你什麽事?哎,你還有完沒完?掛了!”說完就把線掐了。她現在沒事求我,也不用跟我扮客套玩虛的了,又恢複了以前那“看你就是不爽”的女王模樣,這樣的何琥珀反而是我比較能接受的。
  她說我把她的心情破壞光了,可我的心情卻好多了,把手機塞進褲袋裏,去體育館看大三的那幫男生打籃球,隨後收到何琥珀的一條短信。
  “周諾言有新女朋友了,你還不趕快滾回來搶。”
  我哭笑不得,一時玩心大作,給她回過去:“搶不過人家啊,美男到哪都吃香。”
  過了好久,我幾乎都快忘了這碼事,手機短信提示音又響。
  我打開來看,一個字——“切”。
  又旁觀了一會兒,我卷起褲腳下場,幹淨利落地投了幾個三分球,班主任的電話打過來:“碧璽,你趕快到我辦公室來,現在馬上立刻!”
  我笑嘻嘻地說:“好好,瞧什麽事把您給急地?”
  “你的學位證書讓人給扣了!”
  我腦子嗡地一聲,猶如警鍾長鳴。
  童可舒一個電話打到校長那裏,我的學位證書立馬被教務處凍結,理由是我蓄意傷人,據說經校長多方勸阻,童可舒打消了報警抓我的念頭,為了息事寧人,老班讓我去醫院賠禮道歉。
  “不,我不去。”我這麽跟老班說,把她急得差點掀桌子。
  “為什麽不去?怎麽可以不去?”
  “我沒有蓄意傷人。”
  “哎,我說你平時頂機靈的一個人,怎麽到了關鍵時候就犯糊塗?”老班其實一點也不老,今年三十二,晚婚,兒子剛滿一周歲。她跟我們四年處下來,彼此感情深厚。聽我這麽說,擺出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你是不是蓄意,難道我會不知道?可你惹誰不好,偏偏去惹童可舒!如今她說你什麽就是什麽,哪由得你說個不字啊。”
  “反正我不去,讓她報警抓我吧。”
  “你這孩子……”老班一時氣結,忽然想起什麽,兩眼放光仿佛看到曙光,“你去找沈蘇幫忙,他不是你男朋友嘛,對,讓他陪你去,此時不用更待何時!”
  我有些不忍心,但隻能照實說:“老師,今天之前是。”
  “什麽意思?分了?”老班滿臉的愕然,恨鐵不成鋼地敲著我的腦袋,“你啊你,你讓我說你什麽好,現在不是賭氣的時候,我們班就出你這麽一個拿全省獎學金的,表彰大會上我還指望你給我個機會吐氣揚眉呢!這學位證書無論如何你得盡快搞回來。”
  我賴在老班的沙發上不肯起來,她二話不說翻出一個精美的筆記本,這是她的情報庫,傳聞裏麵收錄了我們班所有人的詳細資料,大到家庭住址父母姓名,小到三圍血型星座,隻有想不到的,沒有裏麵找不到的。我看到她拿起電話,隨口問了句:“老師你幹嘛?”
  “找你監護人。”
  我慘叫一聲,衝過去把話筒奪過來,“好好,我去我去!老師您饒了我吧,我現在就去還不行麽?”
  老班滿意地摸了摸我的頭,眼神像極了在看她家的雪納瑞,“你乖啦,童可舒不就是想挫挫你的銳氣麽?碧璽你聽我的,好漢不吃眼前虧,這回咱先忍了。她有權有勢、有地位有威望,你一個畢業在即的學生跟她硬碰硬沒好果子吃。”
  真是至理名言,但道理歸道理,懂道理的人海了去了,可沒道理的事還不是一樣天天發生。去醫院前先回了趟宿舍,文琳聽見我的腳步聲,從屋裏奔出來,“怎麽樣?老班怎麽說?”
  回來的路上我接到她的電話,把這事跟她說了,結果她比我還著急。拉著她的手進去,我故作輕鬆地說:“沒事,就讓我去倒個歉,天塌不了。”
  方文琳神色複雜地望著我,“找沈蘇談過沒有?”
  “找他做什麽?”我換了件白色T恤,淡淡地說,“跟他沒關係。”
  “怎麽會沒關係?起碼有他陪著你,他媽媽會收斂點。”
  這我當然知道,但是童可舒的唇槍舌劍我又不是沒領教過,我又如何能讓沈蘇去看我怎樣被他媽媽罵得狗血淋頭體無完膚?文琳還在喋喋不休地勸我,我笑了笑,說:“你別管了,我自己能應付,不就低頭看腳打不還手罵不還口麽?我有心理準備。”說完頓了一頓,又補充了一句:“沈蘇在場隻會讓我更難堪。”
  “可是……”
  她還想說什麽,被我笑著岔開話題去,“對了,今晚有什麽節目沒有?等我回來,咱們出去狂歡,就當慶祝我畢業失戀兩不誤。”
  方文琳同情地拍了拍我的肩,說:“行,寢室等你,祝你好運!”
  我很慶幸她沒有提出要陪我去醫院,我想她還是了解我的,我是那種跟人打得頭破血流後寧願跳進沙坑裏躲起來,也不要別人來給我上藥的人,無論那個人是沈蘇還是她,我都接受不了。在醫院的門口徘徊良久,腦子裏晃過的居然是周諾言那張臉,如果這時候他在我身邊……想到這裏,突然打了個寒顫,我現在又糗又倒黴,要是他知道了估計會把我痛罵一頓,然後說何碧璽你這個笨蛋,我已經提醒過你離開沈蘇,早聽我的話就不會落到今天的下場。
  我在心裏對自己說,就算不為了學位證書,也為了老班的苦口婆心吧。無數個深呼吸之後,我站在那個高級病房門前,規規矩矩地敲了三下。
  很快有人來開門,是沈蘇。
  我後退了一步,立刻鎮定下來,說:“你好,我來向你母親道歉。”
  他一怔,麵上有些尷尬,“不要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璽璽,你是我的女朋友。”
  “我們分手了。”我心平氣和地提醒他。
  “我們沒有分手,誰同意跟你分手了?”他走出來,反手將門掩上,“璽璽別鬧了,我媽在氣頭上,給我點時間,我會說服她。”
  我看著眼前疲憊不堪的男人,心中被一種前所未有的陌生感慢慢填滿,我以為自己說得明白,原來還是不夠,冷眼看著他一步步靠近,我一步步後退,當背部終於貼在牆上,我伸出一隻手請他止步,“沈蘇,我最後說一次,無論你媽媽是否願意成全,我都不會再和你在一起了。我知道這些天因為我的事讓你很苦惱,也害得你跟你媽媽之間不愉快,我今天特意來向她道歉,如果可以的話,請讓我一個人進去。”
  沈蘇的目光露出濃濃的哀傷,我默默地低下頭去。
  “好吧,你進去吧。”無言地對峙良久,他低聲說,“我媽媽脾氣不好,你不要見怪,學位證書的事我聽說了,其實就算你不來,我也不會袖手旁觀。”
  我勾了勾唇角,說:“謝謝你,禍是我闖出來的,讓我自己解決吧。”
  進去,獨自麵對冰冷的人,滿腹底稿根本沒有用武之地。童可舒如女皇一般端坐在病床上,帶著輕蔑的冷笑,隻丟給我一句話:“想我原諒你?很簡單,讓我兒子對你徹底死心。”
  我麵無表情地看著她,省下若是說出口恐怕會先把自己惡心死的那句“對不起”,在她的注視下轉過身,手碰觸到門柄,我又改變了主意,縮回手,側過頭微微一笑。
  童可舒怒不可竭,質問我:“你笑什麽?”
  我走過去,居高臨下地看著她,“你剛才在偷聽我們說話?”她一定是聽到了沈蘇說的話,所以把氣撒到我身上。
  “你出去!我不想看見你。”
  “你讓人扣了我的學位證書,不就是等著我來求你麽?老實說,我根本不在乎,你愛扣多久就扣多久吧,萬一哪天心血來潮想報警也由你,殺人還要目擊證人呢,你說我蓄意傷人有證據麽?對了,我差點忘了,你兒子當時在場的,隻是——”我故意停下來,眯著眼睛望向窗外,“你說沈蘇會幫你麽?他現在是乖乖地守著你,可他心裏記掛的卻是我,你盡管耍手段吧,我不在乎,讓你兒子看看他尊敬的母親是一個多麽懂得運用職權假公濟私的人。還有,你找人調查我,惡意中傷我的父親,費盡心思破壞我在你兒子心中的形象,以為這樣就可以讓他主動離開我?可你兒子似乎仍執迷不悟啊,真是抱歉,要讓您失望了。”
  “你……你、你給我滾出去!”她抓起枕邊一本厚厚的書,用力地擲向我,歇斯底裏地叫起來,“何碧璽你這個狠毒的女人,沈蘇怎麽會看上你?”
  沈蘇聞聲衝進來,正好聽到這句話,臉瞬間白了一下。我伸手按住被砸得生疼的肩頭,笑著麵向他,“沒錯,我既狠毒又陰險,怎麽會有人看上我?”
  手機不停地震動。
  我記不得已經按掉了幾個來電。周圍人來人往,機場大廳的玻璃門開開關關,外麵烈日炎炎,我坐在冷氣口,低頭吃冰激淋。被填充物塞得鼓鼓的橘色登山包直立在腳邊,裏麵有我全部家當,唯獨少了一本學位證書。
  牆壁上的電子鍾顯示下午兩點半,這個時候,文琳她們應該穿上學士服開始拍照了吧,早上那個表彰會,我的缺席大概會讓老班很窩火,真要命,以後見到她,我又多一條罪狀。
  一個人坐著無聊,從包裏翻出機票來看,我是來早了,趁寢室的人還在睡,我就背著行囊跑出來。可是我在這裏坐了很久了啊,往常走得飛快的時間這時於我卻是度日如年。
  手機的提示音響了幾次,我也不想看,反正看不看都一樣。那天我在醫院逞口舌之快,老班知道後差點被我氣死,連夜跑到宿舍裏來把我狠狠批了一通,文琳也在一旁附和著數落我。我知道我這人任性又衝動,但若給我次機會重新來過,我還是會照做不誤。這份心思雖沒說出口,但這個態度已明顯放臉上了,老班不住歎氣,投給我的眼神裏寫滿了“朽木”二字。
  我現在回想一下,除了覺得有些對不住老班之外,就是遺憾跟沈蘇的那個句號畫得太糟糕,至於學位證書,我自然是糾結的,可是要我向童可舒低頭,那隻會令我更加糾結。
  抬頭看到換登機牌處人漸少了,我趕緊拎起背包走過去。把機票遞給工作人員,說:“請給我一個靠窗的位置好麽?”
  “好的,您稍等片刻。”
  不一會兒,她將我的登機牌放到案上。我道了聲謝,正要伸手去拿,忽然一隻手從我身側越過,搶在我前頭把牌拿了去。我嚇了一跳,回頭看見那個人,不由愣住。
  “怎麽是你?你怎麽會在這裏?”我莫名地有些做賊心虛,四下瞅了瞅,結結巴巴地說,“周諾言,你不會是要告訴我……你來是因為我吧?”
  眼前的周諾言似乎與往常有點不同。我忐忑之餘不忘打量他——藏青色的POLO衫配一條淺灰色的休閑褲,整個人說不出的幹淨清爽。見慣了他穿西裝打領帶的模樣,突然間看到他有別於家居服的另一麵,頓時有種奇異的陌生感。
  正看得入神,周諾言遞了包麵巾紙過來。
  我大窘,臉微微紅起來,低聲嘀咕:“幹嘛啊,我沒流口水。”
  他挫敗地瞪著我,從裏麵掏出一張紙巾,握住我的胳膊肘細心擦拭,我這才留意到那個部位不知何時沾上了一點巧克力冰激淋。
  周圍的乘客投來詫異的目光,我忙說,“我自己擦。”
  “好了。”他淡淡地說,將髒的紙巾揉成一團,丟進旁邊的垃圾桶,“跟我走。”
  我緊張兮兮地叫起來:“去哪?”
  “去拿你的學位證書。”
  “我不去!”我猛地刹住腳步,巴巴地望著他,“我死都不要去,你別逼我。”
  他不說話,眼睛不自覺地眯了眯。
  我嗅到了危險的氣息,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說:“把登機牌還我。”
  他毫無留情地拍掉我的手,力道之大,一點也不手軟。我低頭看著自己通紅的掌心,多日來積蓄的委屈憤怒一齊迸發,不顧一切地衝他大吼:“周諾言你到底什麽意思?我說不要就不要,你管得著麽?你是我的什麽人?我憑什麽要受製於你?你……”然後我還說了很多,大都前言不搭後語,嗓門還奇大,機場一些工作人員蠢蠢欲動就要過來勸架。我發泄完了,閉上嘴巴,用惡毒的目光盯著他。
  他並不動容,不緊不慢地說:“我是你的監護人,無償供你上大學四年,難道沒有資格要你的學位證書?”
  這男人每次都拿這個來打壓我,更可氣的是每次都奏效,那是我的死穴,此時真恨不得哭給他看,讓他知道他這個要求有多強人所難,可惜我哭不出來。
  “不是我不想去,童可舒故意刁難我,去了也是枉然。”
  “她怎麽刁難你?”
  我咬牙,索性豁出去,“她要我離開沈蘇,還抵毀我爸爸的清譽,說他跟女學生有染,你叫我怎麽忍得下這口氣,你教我。”
  周諾言的臉色似乎白了些,說:“她還說了你爸爸什麽?那個女學生……”
  “我才不信她的鬼話!”我氣急敗壞地打斷他,“我爸爸是一位很稱職的大學老師,深受學生愛戴,在我的記憶裏,以前每年教師節我們家就非常熱鬧,登門拜訪的、打電話過來問候的學生不計其數。現在他已經過世了,我想不到還有人這樣無恥別有用心地拿這種事來作文章。”
  周諾言沉默地看著我,隔了半晌才說:“好了,過去的就讓它過去。”聲音低得像是在自言自語。我一怔,不明所以地與他對視。
  他又說:“碧璽,如果你就這麽走了,那跟逃跑有什麽區別?你受了委屈,起碼要把屬於自己的東西討回來。”
  我頹然搖頭:“沒用的,我開罪了她,她不會輕易放過我。要我低聲下氣地去求她,我絕對辦不到。”
  “誰要你低聲下氣求她?”他挑眉,握住我的手,大步朝出口處走去。
    
  11 好聚和好散
  我以為他會直接拉我去醫院,誰知是去吃飯。
  周諾言的飯量不大,吃東西也不怎麽挑食,隻是有潔癖。在車上他征詢我的意見,我隨口說了一家,結果進去不到三分鍾他就把我拖出來。
  “何碧璽,你經常在這樣的大排檔吃飯麽?”他臉色不太好。
  “也不經常,我在食堂吃的多。”我知道他被裏麵那堆得到處都是的油膩碗碟倒足了胃口,“那你想吃什麽?就我們兩個人總不至於去大酒店吃吧。”
  “難道就沒有衛生整潔點的小吃店麽?”
  這可把我難住了,再衛生再整潔也比不過自己家裏,我想很難有飲食店符合他的標準。正皺著眉頭想,聽見他沒好生氣地說:“想到沒有?我快餓死了。”
  抬眼看到他捂著胃,我的心緊了一下,“你怎麽了?又胃疼?”
  他居然點了點頭,這下我更緊張了。忽然靈機一動,笑眯眯地招手攔了輛車,“走吧,我想到一個好去處,保證衛生整潔幹淨。”
  從超市出來,我拖著周諾言的手繞過那個人工湖,指著前麵不遠處那片小區給他打氣,“就到了,隻要三四分鍾的腳程。”
  他替我拎著幾個塑料袋,忍無可忍地說:“你剛才也這麽說。”
  我嗬嗬笑起來:“這次是真的,你瞧,那不就是!對了,你怎麽會過來的?誰向你告的密?方文琳還是老班?”我猜不會是老班,當初她跟我要監護人的名字,我沒辦法隻好把周諾言的名字報上去,老班問我實際關係,我瞎掰說他是我叔叔,老班沒有求證精神,一下子便信以為真。
  “方文琳。”他如實說。
  “那女人被你收買了。”我一邊走一邊抗議,“以後我得離她遠點,說不準哪天又被人賣了。”
  周諾言的臉色微微一變。我意識到失言,忙岔開話題說:“啊,到了。”
  我算準了時間,老班現在該在學校裏忙活,她的大房子裏隻有一個小保姆、一個嬰孩,還有一隻雪納瑞。我敲門進去,跟小保姆嘀咕了幾句,她笑著偷偷打量了周諾言幾眼,小臉立時變得紅撲撲的。我打發她去嬰兒房,回頭瞅見周諾言正半蹲著跟那隻狗交流感情,也不打擾他們,飛快地溜進廚房幹活。老班是有錢人,老公是飛國際航班的副機長,長年不在家,所以時不時把我跟文琳叫到她家裏來聚餐,美其名曰給新房添點人氣。
  老班的廚藝馬虎得緊,小保姆是專門幫她帶孩子的,炒菜做飯也不濟事,於是每回都是我跟文琳伺候她,她家的廚房簡直是我們的天下。駕輕就熟地淘了把米,放進電飯鍋後跟著洗菜,客廳偶爾傳來一兩聲低低的犬吠。
  “需要幫忙麽?”周諾言甩了那狗,湊過來問我,他顯然沒有君子遠庖廚的思想陋習。
  我露出欣賞的目光望著他,順手從水池裏撈出一個土豆,“大醫生,讓我見識見識你的刀功吧。”
  他洗手接過土豆,表情有些哭笑不得。
  不多時,兩菜一湯大功告成。將鮮蓮子玉米蛋花羹端上桌,我笑眯眯地招呼他,“坐下,嚐嚐看好不好吃。”
  他品嚐過後,意外之餘不忘質問我:“你以前在我麵前四體不勤五穀不分是裝出來的?”
  我白了他一眼,理直氣壯地說:“我不做,不代表我不會。”
  他無語,挾了一筷子的菜放進嘴裏。
  解決了溫飽問題,我收拾好廚房趕緊走人,被老班撞上可不是鬧著玩的,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路上我問周諾言是不是去醫院,他看了看我,說:“去酒店吧,醫院哪來的證書。”然後跟司機報了一個酒店的名字。
  我被他弄糊塗了,等回過神來已經連人帶包站在海景大酒店的門口。這是本城一家頗有名氣的酒店,看大堂金碧輝煌的裝修就知道這裏的消費肯定低不了。
  周諾言叮囑了我幾句,兀自去櫃台幫我開房間。我鬱悶地坐在大廳的沙發上等他,心裏琢磨著這人葫蘆裏究竟賣什麽藥。餐飲部那邊熱鬧異常,好像在開喜宴,時不時有賓客喧嘩歡快的起哄聲響起。我的注意力被吸引,當主持司儀的聲音通過麥克風傳過來,我募地就想起沈蘇說過要跟我結婚,言猶在耳,卻已是昨夜星辰昨夜風。
  無謂地笑了笑,從口袋裏掏出手機把玩。
  周諾言拿著鑰匙走過來,坐到我身旁,“在想什麽?”
  我搖了搖頭,提議:“那邊有人結婚,我們去瞧瞧熱鬧好不好?”
  他皺眉,說:“結婚有什麽好看的,兩個人就跟牽線木偶似的。”
  我沒赴過喜宴,仍是好奇得很。
  他忽然問我:“今後有什麽打算?”
  我一怔,心想他指的是哪一方麵啊,嘴上避重就輕地回應:“去上班啊,麵朝大海,春暖花開,努力做個正常人。”
  他好像在猶豫什麽,欲言又止。
  坐了一會兒,那邊的動靜小了下去,我有點困了,從他手裏拿過鑰匙,看了看上麵貼的門牌號,“回房吧,有什麽話明天再說。”說著站起來。
  他匆匆起身,將我攔在跟前,壓低了聲音問:“離開沈蘇,你會難過麽?”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他,不明白他為什麽這麽問。正困惑不已,突然他捏住我的下巴,低頭狠狠地吻我,溫軟的唇貼在一起,然後唇齒相抵,帶著令人眩暈的霸道,我驚得睜大眼睛,頭腦瞬間一片空白。這時正是酒店客流量的高峰期,周圍人來人往,紛紛投來驚訝尋味的目光。這個男人是不是瘋了!我的腦子一點點恢複運轉,隱約覺得有什麽不對勁,正準備推開他,他卻主動放開我,沉默地不作一句解釋,隻是墨黑的眼瞳閃過一絲複雜的神色,轉瞬即逝。
  “你……”我訕訕地不知說什麽好,抬頭察覺到他的目光越過了我,停留在我的身後。背脊傳來一陣寒意,我慢慢回過頭,意料之中看見沈蘇那張驚疑不定迅速轉為憤怒的臉。
  沈蘇鐵青著臉過來拉我,周諾言攔了一下。
  沈蘇怒氣衝衝地推開他,“這是我跟碧璽之間的事,與你無關。”
  周諾言後退一步,笑著收回手,“你抓著我女朋友不放,怎麽會與我無關。”
  沈蘇的手微微顫了兩下,掌心像是瞬間滲出汗來一般。我有些不忍,在一旁勸說:“沈蘇,你別這樣,有話好好說。”
  他憤怒地回過頭,瞪著我:“好好說?現在還能說什麽?碧璽,你對得起我!”
  我看著他,遲疑了片刻,終是將已到嘴邊的話咽下。這個男人我是了解的,他溫柔而平和,有著難得的好脾氣,三年來不曾對我說過一句重話。可是今天,他卻在大庭廣眾下衝我吼,我知道是我夥同周諾言把他逼到這個地步,但童可舒是催化劑。
  “是我對不起你,可是我們已經分手。”
  “那之前呢?”他攥緊我的手腕,力氣之大像是要將它捏碎,“你跟他是什麽關係?你告訴我——”
  如果他能冷靜下來聽我解釋,我願意將過往說給他知曉,但此時的沈蘇讓我無力,覺得說什麽都是枉然。掙紮了一下,沒能掙脫開他的挾製,隻好說:“你都看到了,我沒什麽好說,一切如你所見。”
  他麵色慘淡,眼眶微紅,如同失去玩具的小孩一般無助,“原來我媽媽並沒有冤枉你,你一直被他包養,甚至跟我在一起的那三年裏,你跟他都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你一心一意要回去,也是為了這個人,難怪當初我怎麽問你都不肯說。你上次帶我去見他,又居心何在?我從來沒有懷疑過你,你卻把我當傻子一樣在耍,何碧璽,我真是瞎了眼才會愛上你!”他惡狠狠地說著,目光仿佛要將我戳穿。
  我無言以對。連包養都說出口,可想而知童可舒在背後說了什麽。他已經給我判了死刑,我更不用費什麽口舌了,說再多也不過是徒勞的狡辯。募地一陣心灰意冷,原以為可以好聚好散,誰知竟是這樣收場。
  “她現在是我的女朋友,在跟你分手之後。還有,不是你所謂的包養。”周諾言冷冷的聲音在我耳畔響起,“你,向她道歉。”
  一眨眼,沈蘇的拳頭從我麵前晃了過去。
  周諾言反應極快,這一記拳頭自然沒能落在他身上。我擔心沈蘇會受傷,撲上去將兩人隔開,沈蘇麵紅耳赤,幾乎失去理智,我用身體擋著他,低聲吼道:“你冷靜點,有些事不是你想象的那樣,我們心平氣和地坐下來談,好不好?”
  圍觀的人漸漸多起來,明目張膽地衝我們三人指指點點。我不明白這些人為什麽會喜歡看別人吵架大動幹戈,每天上演的八點檔還不夠他們看麽?我今晚丟臉是徹底丟到家了,先是周諾言莫名其妙的一頓激吻,緊接著又是沈蘇劈頭蓋臉的一番質問,現在還發展到以暴製暴,這麽娛樂大眾的場麵居然會發生在我身上,以前可是壓根都沒想過。
  “都住手!”一聲刻意壓低的怒喝自人群外傳來,不用回頭看我都知道是誰。保安部長與幾位客服匆匆趕過來,很快將人群三三兩兩驅散。
  童可舒走到我身邊,先是瞪了沈蘇一眼,然後轉向周諾言,“周先生是麽?我是沈蘇的媽媽。”
  “幸會。”周諾言勾了勾唇角,說。
  “周先生遠道而來,想必是為了何小姐的事?”童可舒一邊說著,一邊用沉鬱的目光打量周諾言,“方便的話,我想跟周先生私下談談。”
  “正有此意,沈太太,聽聞今晚是吳校長大喜的日子,想必高朋滿座,待會兒要請沈太太幫忙引薦一下。”
  我這才想起前幾天唐寧寧她們在議論有關吳校長未來兒媳婦的八卦,當時我自己正煩得焦頭爛額,也沒留意日期,原來就是今天!不經意瞥了童可舒一眼,發覺她本陰沉的臉在周諾言說完話後變得有些青白。
  沈蘇一動不動地站著,我隻好跟著杵在原地,周諾言望向我,笑著說:“碧璽,你先回房休息吧,稍後我去找你。”
  他這個笑容擺明是做給童可舒看的,我低低應了一聲。
  童可舒立即下巴一揚,對沈蘇說:“回大堂去,你爸爸在等你一起過去敬酒。”
  沈蘇轉身就走,不再多看我一眼。我直覺想拉住他,跟他解釋幾句,童可舒銳利的眼神比小李飛刀還精準地投射過來,我隻能作罷。
  如果注定分手,是不是這樣會更容易讓彼此遺忘?那就這樣吧。
  酒店的服務生幫我把周諾言的行李一齊拿進我的房間。等他出去,我坐在兩個大包中間發了好一會兒呆,腦子有些迷茫,不知道該幹什麽好。
  打開電視機,把包裏的東西傾倒出來,整理了一遍又一遍。然後給文琳回了個電話,把剛才的事跟她說了,她沉默了幾秒鍾,說:“我早說過沈蘇不適合你,現在斷幹淨也好,你管他怎麽看你,隻要今後你們不再有瓜葛。”
  我苦笑:“文琳,周諾言給了你什麽好處?”
  “死丫頭!”方文琳在線的那一頭咬牙切齒,“你還好意思說,我問你,你是不是早就想好臨陣脫逃了?你不跟唐寧寧她們說也就算了,可你居然連我都瞞!你太過分了吧。”
  “你別生氣,我真是迫不得已,你要是事先知道,肯定不會放我走。”
  “沒錯,我要是攔不住你,我就告訴老班,讓她來攔你。”方文琳歎了口氣,聲音緩和下來,“其實你這又何苦,反正已經決定了要分手,你大可以跟童可舒說清楚,沈蘇執迷不悟那是他的事,管不了兒子就來折騰你,說出去也不怕別人笑話!”
  “文琳,我是不是太自私了?”想到之前沈蘇盛怒下失態,我心裏就很難受。
  “愛情的世界,誤傷在所難免,你不用內疚。何況,沈蘇說服不了他媽媽,難道要你一直受氣下去?碧璽,我自始自終都站在你這邊,我從不認為沈蘇是好人選,即使他為你離家出走,感動是一回事,事實是另一回事,你趁早回頭是對的。”
  “為什麽這麽肯定?”
  她笑了笑,說:“可能真是旁觀者清,以前看你們在一起,總覺得你把自己壓抑得很辛苦,沈蘇眼中的你並非真正的你,我認識的何碧璽小毛病不少,既任性又衝動、發起脾氣就蠻橫不講道理,我想沈蘇不會這麽認為吧,你在他心目中恐怕完美得很!”
  這話在遭遇先前種種後,隻剩下諷刺的意味,我默默地聽著,沒有接話的欲望。她說的是對的,隻是我從來沒有正視過這點,我理所當然地將互相遷就看成兩個人在一起廝守的不二法門。我跟周諾言就是誰也不願遷就誰,以致見麵就吵,沒吵起來最後也會鬧到不歡而散。
  方文琳像能讀懂我的心思,說:“互相遷就忍讓是沒錯,隻是長期如此,你不覺得累麽?”
  我正要說話,卻聽見另外一個鈴聲在身畔響起。愣了一下,打開周諾言的旅行包,取出手機來看,顯示屏上顯示蔣恩愛的名字。
  遲疑了大約二三十秒,我終於忍不住按下接聽,還未吱聲,蔣恩愛那十萬火急的聲音就撞進了耳裏:“周諾言,你到底怎麽回事?打你那麽多次電話你都不接,給你發十條短信你就給我回了一條!你現在在哪?郭奕說你早上做完手術暈倒了,你不在家好好休息你還到處跑,你不要命了麽?”
  她又嘰裏呱啦說了一通,我半句都沒聽進去了,思維固執地停留在某一點上不肯再動,等她發泄完了,我才呐呐地問:“諾言的身體很不好麽?他病了?”
  “……”蔣恩愛顯然懵了一下,不確定地說,“何碧璽?”
  “是我,諾言跟我在一起。你剛說他做完手術暈倒了,怎麽會這樣?”
  “何小姐,這是諾言的手機,請讓我與他通話。”
  “他不在我身邊,”我似乎可以看到她慍怒的樣子,“你還沒回答我。”
  她二話不說把線掐掉。
  我愕然,拿起自己的手機,發現文琳還在等我,於是匆匆地說:“我們回頭再聊,我現在有事。”
  “出什麽事了?”
  我本來已經要掛線,忽然心念一動,又問:“你什麽時候告訴他我的事?他當時怎麽說?”
  “就是今天早上啊,起床後到處找你不著,打你手機你又不接,我實在沒辦法了,隻好打給他,可是打了幾次,他也沒接,過了一個多小時他給我回過來。”
  “他怎麽說?”
  “啊?沒啊,我跟他大概說了下你和童可舒幾次交鋒的戰績,然後就說你卷著鋪蓋失蹤了。”
  我這時候沒心情跟她開玩笑,急著追問:“那再然後呢?他怎麽回你?”
  “他說他過來。”方文琳用羨慕的口吻說,“碧璽,從B市飛過來,少說也要三個半小時吧,這樣不顧一切地為你來回奔波,你難道就沒什麽想法?”
  我當下唯一的想法就是馬上見到他。跑進宴會大廳,把每一桌的人都瀏覽個遍,就是沒看到周諾言的身影。我的心猛跳,像是即將有什麽不好的事要發生一般。有人從身後拍了拍我的肩頭,我欣喜地回過頭去,卻不是諾言。
  “老班。”我木著一張臉喚她,此刻我一心記掛著周諾言,看誰都不過爾爾。
  老班皺著眉頭盯著我,說:“在找剛才那個人?”
  我眼前一亮,抓住她的胳膊,“對對,他人呢?在哪?”
  “走了,”老班極愛護自己一雙手,趕緊掙脫開我的魔爪,“他真是你監護人啊?想不到那麽年輕,要不是知道你跟沈蘇是一對,我還以為他是你男朋友呢。”
  “他……他去哪了?”
  “還不是為了你的學位證書,那人口才真是了得,你沒瞧見,教務處那些頭頭都被他輕描淡寫幾句話說得臉一陣青一陣白的,校長聽得汗都飆出來了。誰不知道教務處敢隨便扣你證書是他老頭子授意的啊。”
  “那童可舒呢?”
  “她?沒看見,她一家子好像很早就退席了吧。”
  我心中沒有絲毫喜悅,除了擔心還是擔心,“周諾言是不是去學校了?”
  “應該是吧,教務處的人跟他一同離開的。”
  老班見我魂不守舍,說了一會兒話就放我走。坐在大堂的公共沙發上,對著門口川流不息的車輛,我想了一些事。
    
  12 我想更懂你
  “碧璽——”
  似睡似醒中,有人輕輕捏了捏我的臉頰,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在看清眼前人後,頓時清醒過來,竟欣喜地難以自控。
  周諾言的臉色不太好,眉宇間透著濃濃的倦意。坐到我身旁來,遞給我一個大大的牛皮信封,說:“你拿了省獎學金,恭喜。”
  我將信封握在手裏,猶豫著要說些什麽好,卻聽見他喚我,匆促地應了一聲:“啊?”
  他抬腕看了看手表,示意我:“很晚了,怎麽不回房睡?”
  我咬唇看著他:“……等你。”
  他像是想起什麽,忙向我解釋:“傍晚那麽做是迫不得已,你別介意。”
  我愣了一下,方才領會到他的意思,賭氣問:“什麽叫迫不得已?我怎麽能不介意?”
  他看了看我,語氣淡淡:“拖泥帶水根本沒意義,除非你不想離開他。”
  我費了很大力氣才忍住,盡量平靜地說:“也就是說你那麽做不過是為了讓沈蘇對我徹底死心,然後好去跟童可舒談判,沒有一點特別的意思?”
  “你指什麽?”他居然反問我。
  我垂下眉眼,不願麵對他探究的目光,“沒什麽,隨便問問。”雖然麵上裝作好不在意,可沮喪失望的情愫齊齊湧上了心頭。
  他又說:“之所以沒事先跟你通氣,是因為不想聽到你反對。”
  我忍不住勾起唇角,這個男人倒是很了解我,一早就猜到我會反對。他坦然自若的樣子讓我覺得自己幾個小時前的麵紅心跳完全沒必要,一開始他就是做戲給沈蘇看的,演技堪比奧斯卡得主,而我就是配戲的傻子,一廂情願地投入情緒。想到這裏,不加掩飾地冷笑了一聲。
  周諾言皺了下眉頭,疲倦地說:“好了,先回去睡吧,如果明天還不能釋懷,你隨時找我吵,我都奉陪。”
  我站起來,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走到樓道口,沒聽見後麵有動靜,偷偷回過頭去看他,隻見他整個人陷在鬆軟的沙發裏,頭向後仰靠著,眼睛微闔,似在閉目養神。我心一軟,輕手輕腳走回去,站在他麵前靜靜地端詳他。此刻的周諾言沒了往日囂張霸道那股子勁,臉上不見血色,隱隱地透出一股青白,襯托出睫毛下方原本淡淡的陰影愈發明顯。
  站了片刻,他有所覺察,睜開眼睛看我,幽深墨黑的眼瞳在一霎那像要望進我的靈魂。“怎麽還不去睡?”他頓了一頓,有些氣短,“還為了沈蘇的事?”
  “你怎麽不回自己房間?”他的手一直按在胃部,我知道這個男人在死撐。其實我早該想到,他跟我針鋒相對鮮少自動鳴鼓收兵的。
  他瞪著我,不說話。
  我動手拉他,他無奈地順著我站起來,說:“你到底想怎麽樣?”
  “我還想問你想怎麽樣呢!”
  他默默地看著我,然後輕聲說:“碧璽,我累了。”
  我一怔,呐呐地說:“那你回去睡覺吧。”
  他站在原地,定定地望著我,深沉的目光隱隱燃燒著一團幟熱。我的心跳快得就要喘不過氣,隻能倉惶轉身,逃似的離開他的視線範圍。
  在床上翻來覆去,怎麽也睡不著。打開電視機,某頻道在重播一個係列紀錄片,我被其中一幕吸引,一時間心潮湧動,難以平伏。想到剛剛在周諾言那沒有說出口的話,更是憋悶得慌,幹脆拿起房裏的電話,用內線撥過去。
  等了好一會兒,他卻不來接聽。我厭厭地掛機,歪著腦袋開始胡思亂想,我敢肯定他現在一定還沒睡著,也許正在跟蔣恩愛通話。可我不甘心,好不容易鼓足了勁要跟人家表白,怎麽可以出師未捷身先死?拿起話機再撥過去,一次又一次,堅持不懈。
  打到第六次,剛響了一聲,他就接起來。
  “周諾言你閉嘴,聽我說。”我聽到他的呼吸聲,不給他任何開口的機會,兀自說下去,“今天我本來應該搭下午三點半的飛機離開這裏,如果那班飛機失事,可能我們從此就天人永隔了。雖然這樣的假設有些可笑,但沒有人知道下一刻會發生什麽,誰也不知道。”
  周諾言了然:“你看到那個近十年來飛機失事的紀錄片了?我也看了。”
  “對,看了,所以有些感觸。”
  “我也是。”他低低地說。
  我忽然覺得委屈,那麽煽情的東西他看了,可他卻無動於衷,甚至他在跟另一個女人通電話。“你有沒有話要跟我說?”
  他沉默了一下,說:“拆散你跟沈蘇,我早有預謀,隻是方法有很多,我選了最惡劣的一種。”
  “還有麽?”
  “我希望你回到我身邊。”
  我的眼淚嘩地湧出來,“你從沒有說過喜歡我。”
  等了很久,我幾乎要絕望了,才聽到他慢慢地說:“碧璽,我不是喜歡你,我是想愛你。”
  我的眼淚流得更歡,誰知那個男人又接著說:“可是我至今不確定,如果我愛你,會不會到頭來反而害了你。”
  我不能理解這話的涵義,但是我已經很滿足,甚至不願去追究他的深意。“你試過愛我麽?從什麽時候開始?”
  “不記得了,也許是四年前,也許更早。”他的聲音有些無力,像是伏著身體在說,“但我並沒有去嚐試。”
  我抱膝坐在床中央,那個牛皮信封安靜地躺在身畔,我伸手覆在上麵,仿佛這樣就可以從中獲取某種力量,“那,你要不要試試?”
  我知道我說得很小聲,但也很清晰。等待的過程異常艱難,即便隻是短短幾分鍾,在我看來也變得十分漫長。
  “好,可是你能不能先過來一下?”
  我困惑地問:“為什麽?”
  “我的藥掉進床底下去了,你幫我找一下。”
  我破涕為笑,從床上一股腦溜下了床。
  ****************
  因為周諾言胃病複發,在我的堅持下,我們在酒店多逗留了兩天。期間,我試圖找沈蘇解釋,但他的手機一直處於關機狀態。我沒有勇氣打他家裏的電話,猶猶豫豫就到了登機那天。
  周諾言像是看穿我的心思,站在檢票口,他故意問我,“你不需要跟哪個特別的人進行道別?”
  我無辜地看著他,明知故問:“跟文琳麽?反正她也回梧城,到時約她出來玩就是了。”
  他勾了勾唇角,沒說什麽,隻是故作深沉地把目光拋向遠方。我撇了撇嘴,看前麵的隊伍還有老長,於是說:“我去買蛋糕,你要不要?”
  他皺眉瞅了我一眼,語氣充滿了質疑,“我記得我們吃過早餐才去退房的。”
  “我又不是肚子餓,這邊的咖啡屋賣的甜點很好吃,而且隻此一家,別無分號,回梧城之後就吃不到了。”
  “那我去買,你排隊。”
  “不要啦,我去買,”我拉住他的手,“這個機場你又不熟,我順便去洗個手,你真的不要哦?”
  他搖了搖頭,等我走了幾步,他又喊住我,“那你幫我也帶一份吧,跟你的一樣。”
  “啊?哦,好。”他不吃甜品我是知道的,剛才不過隨口問問,沒想到他會改變主意。要了一份提拉米蘇,還有一份紅酒口味的,正在琢磨還要買點什麽,手機響了。我猜大概是周諾言等得不耐煩了,從背包裏取出來匆忙按下接聽鍵。
  誰知,是郭嘉惠,諾言的媽媽。
  我一邊聽,一邊心裏想著說準沒好事,果然不出所料。越聽頭越大,憋了好久,終於按捺不住插嘴問了句:“那,阿姨您的意思,是讓我阻止諾言回梧城?”
  她也許察覺出我話裏語氣不善,忙說:“就十天半個月,我知道這樣對諾言不公平,但我現在需要時間,有些話我真的難以啟齒……”
  “……”她在線那頭簡直潸然淚下,我於心不忍,隻得說:“好,我懂了。”
  “碧璽,實在不好意思,我知道諾言不會聽我的話,所以我隻有來拜托你,恩愛跟我抱怨你總是給諾言添麻煩,可是我覺得你是個明白事理的好女孩,你能體諒阿姨的哦?”
  我已經繳械投降,巴不得快點結束這個通話,“最多半個月,我攔不了他太長時間,再說他要回醫院上班的。”
  “不會超過半個月的,你相信我。”她急不可待地向我保證,“可是碧璽,你能不能也給我一個保證?我知道這樣很為難你,但是我……”
  “我保證,半個月,再見。”隨即掛了線,拒絕再聽她的聲音。從小到大,我就不怎麽待見長輩對著我淚眼婆娑地絮叨,尤其是像剛才那樣,她還有求於我。我想,要拉下臉麵去哀求一個小輩是需要多麽大的勇氣,設身處地地想想我都替她難堪。文琳總說我沒良心,但我覺得我的良心還是好的,看到路邊的乞丐我一定二話不說掏錢出來,而文琳則會先在一旁端詳好半天,待確定那是個貨真價實的乞丐後再行布施。其實我也知道十個乞丐八個假,但那又有什麽關係,我給他錢不過圖個自己舒坦罷了。
  “小姐,這兩份蛋糕你還要不要?”侍者看我握著手機還在發呆,出聲提醒我。
  “要,當然要。”我掃了一眼冷櫃,忽然有些心煩氣躁,“再來一份葡萄跟芒果的。”
  周諾言退出檢票的隊伍,在一旁等我,看我慢吞吞走回去,接過甜品,有點不高興地說:“怎麽去那麽久?差點想打你手機。”
  我隨口瞎掰:“那家店客人多,等了一會兒。”
  他低頭打量手上的東西,嘴裏嘀咕:“有那麽好吃麽?值得你這樣惦記……”
  我想到好不容易才跟他協調好的關係,現在又要為一些不相幹的事翻臉,心中鬱悶之至。他注意到氣場不對,抬頭注視著我,“怎麽了?有話跟我說?”
  他的直覺太過敏銳,我不由自主地心虛,支吾了一下,說:“我們把機票退了,先不回梧城了,好不好?”
  “為什麽?”他十分詫異,臉上露出探究的神態,“給我一個理由。”
  “我不想回去。”
  “你撒謊。”他微微眯起眼睛,“你說實話,我可以考慮。”
  我跟他大眼對小眼,杵了足足兩分鍾,終於敗下陣來,“是你媽媽的意思,何琥珀猜到周守信跟你可能不是親兄弟,周守信跑去質問你媽媽,你媽情急之下把他訓斥了一頓,周守信揚言要跟你做DNA鑒定,然後告你獨吞遺產,你媽希望你給她一點時間處理這件事,大概就是這樣。”
  “給她一點時間?”他的聲音不自覺大了起來,“她要我當縮頭烏龜又躲又避,你還在跟她一個鼻孔出氣,你有沒有腦子啊?”
  “周諾言,你冷靜一點,我之所以幫她,是因為我覺得你媽媽的做法是可以理解的,我知道你不屑躲避,但不是每個人都像你這麽鐵腕,你媽媽夾在你們兄弟中間,搞不好就兩邊不是人,你就當同情她,再寬限她幾天吧。”
  他麵帶慍怒,衝我吼:“你以為寬限幾天有用麽?不說她跟我爸爸離婚已有十幾年,從守信大學畢業算起,也有好幾個年頭了,這麽多年說不出口,難道短短幾天就行?你別那麽天真了。”
  “我跟你說實話吧,我也不相信你媽,但她既然開口了,我們姑且信她一次又何妨?不過是要你離開十天半個月嘛,這對你有什麽損壞?”
  他靜默,麵無表情地瞪著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我的第六感告訴我他生我的氣更甚於生他媽的氣。我不怕他生氣,但他前兩天身體還很不好,我怕他又犯病,趕緊放軟了聲音說:“算了,就當給你媽一個麵子,你也說都這麽多年了,那再等半個月又有什麽緊要?如果到時事態還是老樣子,那你想怎麽做我都不攔你。”
  他還是不說話。我試著摟住他的胳膊,他沒摔開我,我得寸進尺地湊過去,學著唐寧寧對付她男朋友的那招,“好嘛好嘛,你說話啊,你不說話我就當你答應了啊。”
  他像看怪物一樣地看著我,陰沉的臉有所鬆動。
  我知道學得過火了,雞皮疙瘩自己先掉了一地。咳了兩聲,恢複正常語調,“那到底是你媽跟你弟弟,解決的辦法很多,你別動不動就選擇最惡劣的一種。”
  他歎了口氣,把頭撇向另一邊,“我隻請了三天假。”
  他終於鬆口了,我笑著指了指他的口袋,“打電話回去再多請幾天。”
  “小姐,你以為我每天都很閑麽?為了你這麽一點事,已經有一份檢討報告等著我回去寫,你倒好,問都不問一句,就自作主張應承下來。”
  “什麽嘛,又扯到我身上來。”我一屁股坐在長凳上,打開那個提拉米蘇,悶悶不樂地吃起來。這人蠻不講理的時候也會說出一通道理來,何況現在道理在他那邊,我百口莫辯。
  大廳的廣播開始催促乘客抓緊時間登機,周諾言提起行李,我跳起來擋在他身前。他無奈地說:“我沒有理由請那麽多天假,醫院的工作還等著我回去做,大不了我答應你,盡量避開守信,不跟他正麵衝突,這樣總可以了吧?”
  “那也不行,”見他不悅地抿唇,我忙補充了一句,“不是不信你,而是周守信跟你不是一個層次的人,誰知道你們碰麵後又會發生什麽事。”
  “何碧璽——”
  “你聽我說,你以前教過我的,做人要有信用,我都答應你媽媽了,你不要讓我當小人了。”
  “我教過你?我怎麽不記得?”
  我嘿嘿笑了笑,伸手進他口袋掏出手機,“這樣吧,我幫你跟你們主任請假,如果他批的話,你不準再找借口了。”
  他把手機搶回去,說:“別胡鬧了。”
  我又一把搶過來,不服氣地說:“我是認真的!你幫我拿回了證書,這次我幫你搞定,兩不拖欠。”
  他摸了摸我的頭,好笑地說:“這也叫兩不拖欠?”
  “那當然,”我調出他手機裏的電話簿,一個個按下去,“我跟郭奕說好了,讓他幫你請假。”
  “郭奕巴不得我今天就回去上班,他會答應才怪。”
  我撇了撇嘴,跑遠了些才撥號。周諾言站在原地,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我用眼睛的餘光掃了下他身側幾步遠的人群,忽然有了主意。
  “你說真的?”
  通話時間五分二十三秒,郭奕第四次問我這個問題,語氣充滿質疑。
  “當然是真的,這種事我哪裏敢胡說。”背對著周諾言,我的心裏湧上一股惡作劇般的快感。郭奕仍是將信將疑,這個請假的理由無疑是叫人大跌眼鏡。
  掛了機,我把手機塞進周諾言的口袋裏,“搞定了,他說沒問題。”
  “怎麽可能?”他不信,掏出手機要回撥。
  我急忙製止他,“難道我還會騙你啊?他都答應了,你別給他反悔的機會!”
  周諾言盯著我,說:“何碧璽,我覺得你有點古怪。”
  “哪有?”我抿唇偏過頭去。
  他不依不饒:“拿出你的化妝鏡,看看自己笑得有多詭異。”
  我白了他一眼:“我包裏從來不放這東西。”
  他諷刺我:“你是不是女生?”
  我挺胸叉腰:“我不是,難道你是?”
  周圍的人群一片喧嘩,我好奇心大作,拉著周諾言湊過去看熱鬧。
  那是一個即將出發的蜜月旅行團,一對對新婚夫婦臉上自然而然散發出的甜蜜,令這個旅行團顯得十分與眾不同,導遊手裏的小旗子還別出心裁地以黑色為背景,正中畫了兩顆醒目的紅心,張揚得很。其中一對年輕夫妻正同導遊爭執,我在旁聽了一會兒,了解了大概。這對夫妻家裏臨時有急事要趕回去處理,蜜月之旅眼看就要泡湯,於是跟導遊在交涉退費的事。導遊是個三十歲左右的女人,舉手投足幹淨利落,而且還很酷,不管那對夫婦說什麽,她都是簡短的回一句“抱歉,不行。”
  我以前曾跟文琳去旅行社打工,對這個行業略有所知。其實導遊確實是愛莫能助,團費並不經她手。機場的工作人員過來催了,那對夫婦仍纏著導遊不放,大有不達目的誓不罷休之勢。團裏其他人七嘴八舌議論開,一時間,人聲鼎沸。
  我想反正我們無處可去,於是捅了下周諾言,小聲征求他的意見:“要不要去?”
  大概是被我眼中的躍躍欲試所感染,他猶豫片刻,過去跟導遊交頭接耳。
  我乖乖在一旁等著,有他出馬,還有什麽事辦不到。
  結果,我們頂替那對夫婦參加蜜月之旅,所有人皆大歡喜。上機後,周諾言掏出手機回短信,導遊過來給了我一麵小旗子,又遞來一張表格,我接過來,掃了幾眼,把自己的資料填上。
  “周太太,把你先生的資料一起填上吧。”
  我愣了幾秒鍾,感覺身側的周諾言似乎也回頭看我,臉不自覺地紅了。導遊不住地催促,我匆匆填完姓名、性別,然後是出生年月,在幾月幾日那裏卡了殼,隻好拿胳膊肘碰了他一下。
  “十二月二十四。”他說,我趕緊填上。
  導遊露出奇怪的表情看著我們。我麵子有點掛不住,想繼續往下填,可實在有心無力,除了身高那一欄我可以目測估摸出來,其它的,像體重血型出生地宗教信仰,我都不是很確定,更不要說那些“最喜歡的休閑方式、最喜歡的食物、最喜歡的國家、最喜歡的書籍……”
  周諾言伸手接過去,一分鍾不到便填好還給導遊,“謝謝。”
  “是我要謝謝你們,我叫葉敏,你們可以叫我的名字,也可以叫我葉導,旅途愉快。”她把資料收進文件夾裏,笑了笑,“介意我多嘴問一句麽?你們真的是夫妻?”
  “我們不像麽?”我反問。
  葉敏沒說什麽,笑得越發意味深長。我有點窘,有點惱,仿佛被窺破了什麽似的。
  “今天是我們新婚第三天。”周諾言關掉手機,輕攬住我的肩頭。
  等葉敏回自己座位,我開始回味他剛才那話的意思,“哎,你——”
  不等我說完,周諾言晃了晃手裏的諾基亞,“郭奕發短信祝我們百年好合,老婆。”
  我頓時泄了氣,還以為他知道後會暴跳如雷呢,誰知居然是這樣輕描淡寫。他尋味的目光投過來,我立時恨不得在機艙裏刨個坑,把自己埋進去。
  “是你說請不了事假的嘛,那婚假總可以了吧。”我呐呐地解釋,其實心虛得很,也許真是鬼迷了心竅,我在撥號的那一霎那看到了葉敏心心相印的旗子,像中了蠱惑似的,然後就不管不顧地拿結婚當請假的理由,估計把郭奕嚇得不輕。
  “那你怎麽跟他說的?”我有點緊張,心想完了,他要是矢口否認,那我的顏麵就蕩然無存了,郭奕一定會在背後笑話我。
  周諾言像看穿我的心思,慢條斯理地說:“我答應他,給他帶禮物回去。”
  我一愣,回過神來,“你告訴他我們去度蜜月?”
  他沉默了一下,側過臉,“你把我的婚假用掉了,以後我結婚怎麽辦?”
  “你結婚?那得等到猴年馬月的事啊,再說,勞動法又沒規定人一輩子隻準享受一次婚假,現在離婚的比率這麽高,二婚也正常。”
  他冷笑:“你倒想得很周到,真謝你了。”
  “不客氣。”見他閉上眼睛,擺出一副拒人於千裏的架勢,我隻好訕訕地收聲,靠在座位上,不一會兒,便昏昏欲睡。
  坐在我們後麵的那對夫妻不停地聊天,絮絮叨叨說的全是私房話,可音調一點也不小,至少是清清楚楚飄進我耳朵裏的,我想到文琳常批評唐寧寧的一句話——“肉麻當有趣”。盡管努力無視,卻是徒勞,那小兩口似乎有說不盡的情話,從最初的你來我往,到後來幹脆不說話了,直接動手,互相撓癢。女人的輕笑聲十分嫵媚,環顧了下四周,再看看自己跟身邊的人,心想無怪乎別人要來問。這時,葉敏回頭,目光不偏不倚正好落在我身上,我莫名其妙地一陣激動,身體朝周諾言斜靠過去。
  她笑了笑,又扭過頭去。
  “你幹什麽?”周諾言低沉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我也知道自己剛才的舉動很幼稚,趕忙坐直身體,他忽然出手按住我,“別動。”
  “啊?”我略仰著頭,對上他幽深的黑瞳,募地一陣眩暈。餘光瞥見桌案上的那杯水好像微微泛起了漣漪,難道是飛機遇上了氣流,所以晃得厲害?
  周諾言凝視我,輕聲說:“我們結婚吧。”
  我怔怔地看著他,這人在說什麽,是他搭錯神經還是我耳朵幻聽?
    
  13 人間微醉
  下榻的酒店位於郊區,我們抵達時已是傍晚。夕陽斜照在外麵的小陽台上,我放下行李,跑出去憑欄眺望。樓下的園子中央有一條人工湖,湖岸邊飼養了幾隻孔雀。
  周諾言跟出來,靜默地站在我身邊。
  望著湖心的船隻,想起剛才機上那一幕隻覺驚悚,竟沒多大喜悅,我現在才知道過於突如其來的東西,哪怕真的曾經無比期待也會有所不同。好像天上砸一個金蛋在腦門上,頭已經先暈了,興奮的神經恐怕暫時調不動,我現在就有這種感覺。
  “為什麽突然想跟我結婚?你不覺得太輕率了麽?”
  “是突然,但並非輕率。”
  “我記得當年你說過,你一定不會愛上我。”
  他不覺尷尬,隻是淡淡一笑,“是,我錯了,感情從來不可預見。”
  “這麽說,你是承認你愛上我了,所以要跟我結婚?”
  他看著我,緩緩點了點頭。
  我回視他的眼眸,正色地說:“很好,但我拒絕。”
  “為什麽?”輪到他問。
  我俯在憑欄上,想了想,說:“不可否認你很吸引我,從你帶我回家那天起,我就不知不覺想靠近你,可是這種吸引也很危險,我看不透你,永遠隻有被你看透的份。”
  他沉默,我繼續說下去,“就好像先前我幫你填那份表格,原來我一點都不了解你,周諾言,我連你的生日都記不住,你確定要跟我結婚?”
  不提還好,聽完這句,他原本略帶惘然的臉上露出嘲諷之色,盯著我:“結婚之後你自然會記住,我從來不拿感情開玩笑,你不必急著拒絕,蜜月結束後再答複我。”
  “哦。”我應了一句,看他仍板著臉,心想這哪裏是求婚,分明是逼婚嘛!看了一會兒風景,低氣壓高懸,我忍不住抱怨:“周諾言,我幾天前剛剛失戀耶,你能不能不要擺臉色給我看?”
  他輕輕哼了一聲,好像聽到很可笑的事,我覺得他隻差沒把“你活該”三個字說出口了。憤憤瞪了他一眼,轉身跑回房裏。
  吃過晚飯,我們在園子裏逛了半個多小時,不管走到哪,黑壓壓的蚊子總在頭頂盤旋,我熱得渾身是汗,他卻像個沒事人似的,站在湖心亭裏不知道在看什麽。我撇下他,自行回房洗了個澡,然後趴在床上看電視。
  正看得百無聊賴嗬欠連天的時候,周諾言回來,丟給我一袋提子,然後閃去浴室。我邊吃邊琢磨著,因為是蜜月之旅,旅行團理所當然地給所有人安排了雙人臥房,我們雖然是冒牌的,但也不好去要求分房睡。想了一下,打開櫃子將裏麵的被套取出來,平整地鋪在地板上,坐在上麵繼續吃提子。
  他的手機響了,我拿在手上看見蔣恩愛的名字在顯示屏上不停閃動,假惺惺跑去敲浴室的門,將手機遞進去給他。他很快出來,頭發還滴著水,蔣恩愛似乎在質問什麽,聲音尖銳,我聽不清內容,但從周諾言簡短的回答裏也能猜出大概。
  像個木頭人杵了片刻,我把垃圾拿出去丟,順便跟櫃台的輪班要來電吹風。周諾言看見我手裏的東西,眼中流露出一絲訝異。
  “都幾點了,頭發濕漉漉的怎麽睡覺?”我故意說得很大聲,奪過那條幹毛巾,開始幫他吹頭發。電吹風噪音大動,清新怡人的檸檬香撲鼻而來,我心中有些得意,忙得不亦樂乎。
  他又說了幾句,便匆匆掛線。把手機丟到一邊,他忽然側身握住我的手腕,將我拖到他身前來。我猝不及防,一張臉“啪”地撞在他胸前。
  他低頭看我,饒有興致地捏了捏我的鼻子。
  我緊張地問:“鼻子碰平啦?”
  “有點。”他隨口胡謅,接著又一本正經地說,“你在吃醋。”
  我嘴角抽搐了兩下,完了,一不小心成妒婦了。
  這男人像是聽得懂腹語,說:“你真像個妒婦。”
  我瞪眼,在我張牙舞爪前,他又補充了一句:“不過挺可愛的,比以前。”
  我跟他鬧起來,形象全無地滾作一團,從床上掉到地上去。
  他怕我受傷,用自己的胳膊肘替我擋了一下,然後把我抱在懷裏。
  我勾了勾唇角,說:“你為什麽不喜歡蔣恩愛?”
  “我為什麽要喜歡她?”
  “她那麽漂亮,又是醫生,你們應該有共同語言。”其實這不是我的真心話,蔣恩愛是很漂亮沒錯,可是我不見得就比她差,就算我比她差,何琥珀總不會差,論外貌,何琥珀遠在我們之上,可周諾言還不是一樣不買賬,我認識他這麽久,也不曾見何琥珀在他麵前討過巧。
  “你在暗示什麽?”他低頭凝視我,“我不喜歡你拐彎抹角。”
  我想了想,說:“為什麽替身不是她?”
  他臉色微微一變,鬆開手,“她不是蔣恩婕。”
  “我也不是,憑什麽要我當她替身?”見他起身要走,我撲上去摟住他的脖子,“你收養我,並不是因為把我當作替身,對不對?”
  他怕我摔下去,隻得伸手攬住我的腰,“這個很重要麽?不管當初我是什麽理由收養你,我現在對你是認真的。”
  老天,這話未免太動聽了吧!我差點就笑出聲來,費了好大的勁才忍住。事實上我早已從替身的糾結中跳脫出來,因為我知道,他若是隻要一個替身,那蔣恩愛無疑才是最好的人選。而我,反思再三,也沒發覺自己跟蔣恩婕有什麽相似之處。
  “那,你什麽時候愛上我的?”我笑眯眯地看著他,“不許說不知道!”
  他歎了口氣,說:“老實說我真的不知道,不然怎會把你一次次氣跑?”
  我忽然有些動容,情不自禁把頭貼在他的胸膛上。他撫摸我的發絲,低沉的聲音很好聽:“我們不停地錯過,卻沒有一次真正開始,我不想再這樣下去。”說完,他把我按倒在床上。
  我警惕地仰起下巴對著他,“你想怎樣?”
  他低頭吻我,帶著不容抗拒的氣息,霸道又溫柔,“別想歪,在你答應嫁給我之前,我不會越軌。很晚了,睡吧。”
  這個蜜月之旅並沒有讓我樂不思蜀。我後來跟導遊聊天,自她口中得知,這個旅行團策劃的蜜月之旅,為遊客提供了好幾條路線,有遠赴外國尋求異域風情的,也有往國內大城市感受都會繁華,唯獨我們參加的這條線,所到之處均是小城啊古鎮之類的寧靜之地,幾個大點的城市不過是路過,逗留一個晚上或半天歇歇腳。
  我跟周諾言都不是遊山玩水的能手,跟著導遊在古鎮逛了一圈後,便不約而同要求自由活動。我看看他,他看看我,彼此的眼中帶著心領神會的笑。得到葉敏的準許後,我們迫不及待回到先前路過的茶館,找了個陰涼的角落坐下,然後點了一壺茉莉香片。
  我抬頭看了看頂上遮蔭的葡萄藤架,悄悄給他投了一個眼神。
  他馬上露出不屑的目光,壓低了聲音批評我:“滿大街那麽多賣葡萄的你不買,非要幹偷偷摸摸的事才高興。”
  我不以為然,“你不覺得這裏的葡萄看起來最好吃?”
  “不覺得。”
  我瞪了他一眼,站起來伸手去摘,可惜藤架太高,我夠不著。又怕店主罵,不敢明目張膽地站凳子上,隻得訕訕坐回去。
  茉莉香片很快送上來,茶香怡人。周諾言靠在藤椅上,臉上露出沉思的神態。我順著他的視線望去,門外的巷口有一對白發蒼蒼的老人,他們手挽手,在夕陽下慢慢行走。步伐很小,但因為相互扶持,所以跨出的每一步都很穩健。我的心被輕輕觸動,隻覺夕陽無限好,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就算近黃昏也沒什麽遺憾的。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他收回目光,淡淡地說,“可是如果有相濡以沫的機會,還是不應該放棄。”
  “有感而發?”
  他抬眸與我對視,笑了一笑,“也是最近才領悟到的。”
  “我同意你的看法,雖然相忘於江湖更加灑脫,但卻不如相濡以沫來得幸福。”
  他看我的眸光透出一絲欣喜,唇角微微上揚。我喜歡他明亮的眼睛和溫潤的笑容,腦海裏電光一閃,忽然回憶起當年初次見到他的情景。落霞滿天,他也如此刻這般坐在我的對麵,不緊不慢地跟我說話。
  七年前的那個傍晚,也許就是那一霎那,我的心已經沉淪。
  “怎麽不說話?”他放下茶壺,奇怪我少有的沉默。
  在茶館坐了幾個小時,換上第三壺茉莉香片。外麵暮色籠罩,可我們開始流連忘返。我伸了個懶腰,說:“在想一些往事,說來很有意思,花了好幾年都不能釋懷的事,現在居然一下子就想通了。”
  “比如?”他露出詢問的表情。
  “上大學的那四年,我一直在埋怨你。”我毫不猶豫地說出口,我想我跟這個男人,缺少的從來不是感情,而是溝通。
  “我知道。”他回應得十分自然,“所以你每年寒暑假都不願意回來,因為回來一定要麵對我。”
  我低下頭,默默喝了一口茶。
  夜空繁星點點,古鎮的小橋流水顯得格外靜謐,我們並肩走回旅館,一路上都不怎麽說話。他忽然握住我的手,將一樣物事放在我掌心上。
  是一小串葡萄,顆粒飽滿。
  “什麽時候摘的?我怎麽不知道?”我驚喜地看著他,笑著說,“萬一被那個老板發現,周大醫生的一世英名豈不毀於一旦?”
  “我跟老板買的。”我正陶醉著,他卻來句這麽煞風景的。
  “什麽!”我凶巴巴地瞪他,“多少錢買的?我的天,你居然在茶館買葡萄!那種地方一看就知道消費不低,三壺茉莉香片都去了一百多,分明是專門在賺遊客的錢,你也說滿大街都有葡萄賣了,那你幹嘛還要跟他買?你這麽大方,老板不坐地起價才怪!”
  我劈裏啪啦說了一通,他慢條斯理地應了我一句:“你知道還要?”
  我徹底無語,挫敗地說:“好好,反正你錢多。”
  他笑起來,捏了一下我的臉頰,“傻瓜,買的話怎麽可能就拿這麽幾顆。”
  我意識到自己被耍了,大叫:“周諾言!”
  巷子深處傳來幾聲犬吠,好像在應聲一般,我忍不住哈哈大笑。
  回到旅館,我第一件事就是把葡萄洗幹淨,放進幹淨的玻璃杯裏,然後盛滿清水。周諾言等在浴室門口,看了看葡萄,沒發表什麽意見,拿了幹淨的衣服進去洗澡。
  我撇了撇嘴,男人有潔癖就是麻煩。把杯子擺在桌子上,屋裏的小桔燈正好對著它,我欣賞了一會兒,思忖著找點什麽事來幹。這間旅館大概是要刻意塑造古代客棧的氛圍,很多現代設備都沒有,連電視機都不見蹤影,但是卻有CD機,真是搞不明白老板怎麽想的。我從一堆CD裏隨手抽了張出來播放,動聽的音樂隨即響起。
  這是一首老歌,我記得是電影《青蛇》的主題曲,當年初聽便覺驚豔,此時重溫依然醉心不已。
  “半冷半暖秋天雲貼在你身邊,
  靜靜看著流光飛舞,
  那風中一片片紅葉惹得身中一片綿綿。
  半醉半醒之間在人笑眼千千,
  就讓我像雲中飄雪,
  用冰清輕輕吻人麵帶出一波一浪的纏綿。
  留人間多少愛迎浮生千重變,
  跟有情人做快樂事別問是劫是緣。
  像柳也似春風伴著你過春天,
  就讓你埋首煙波裏。
  放出心中一切狂熱抱一身春雨綿綿……”
  曲終,我還在低聲唱,浴室的嘩嘩水聲像極了背景樂,“……跟有情人做快樂事,別問是劫是緣……”
  在床上翻來覆去到半夜,仍是睡意全無。於是悄悄下床,爬到周諾言的身旁。他分明是醒著的,卻不睜眼看我,隻是背對著我說:“怎麽還不睡?”
  我躺下,盯著他的脊梁骨,“睡不著,我們說說話。”
  他坐起來,旋開台燈,看了看小鬧鍾,“現在是肝排毒的最佳時間段,應該熟睡。”
  “周醫生,你帶安眠藥了麽?賜我幾粒吧。”
  他掃了我一眼,闔上雙眸不語。
  我往他身邊湊近了些,扯了扯他身上的薄毯,“給我點,冷!”
  他大方地將整條毯子讓給我,身子往外挪。
  我裝作沒瞧見,隔了片刻,厚著臉皮跟著也挪了幾寸。
  他皺了皺眉,低聲說:“何碧璽,你想怎樣?”
  我無辜地問:“什麽想怎樣?”
  他沉默,再沉默。我把臉湊到他眼皮底下,“說話唔……”
  他的唇貼過來,封住了我的口。我的心開始做加速運動,臉頰滾燙,好像燒起來一樣,兩隻手緊張得不知道放哪裏才好。真要命,我是在害羞麽?可是……可是這種反應怎麽可能出現在我身上?文琳總說我臉皮厚,有次我們寢室開臥談會,自爆初吻經曆,輪到我說,她們一個個都笑得半死,因為我曾經因為好奇而把眼睛瞪得渾圓,以致於嚇跑了那個原本想吻我的男生,從此我成了全寢室公認的“kiss”殺手。
  大概是被我的手足無措給逗樂了,周諾言停下來,好笑地看著我,“把眼睛閉上,摟著我。”
  我依言照做。他低頭吻我,一舉一動都透著前所未有的溫柔。我被動地承受著,漸漸投入其中。
  “周諾言、周諾言……”趁著分開的間隙,我忽然升騰出一股勇氣,“我們……做吧?”
  他的手微微一僵,凝視我,“你確定?”
  我摟住他的脖子,舔了舔嘴唇,笑嘻嘻地說:“嗯,你要娶我的哦。”
  他似乎有些意外,停頓了好幾秒,又問:“你說真的?”
  “你再多問一遍,我就重新考慮。”
  他的神色很複雜,帶著我看不透的情緒,之後緊緊地抱住了我。我以為他很快會鬆開,誰知等了好久,他都維持著這個動作。我有點喘不過氣,跟他商量:“呃,你先放開我好不好?”
  他意識到自己失態,鬆開手,“我們回去就登記。”
  “嗯。”
  “回去就舉行婚禮。”
  “嗯。”
  “回去就……”
  “等等!”我想起一個事,心裏忙不迭地叫起苦來,“那你還能不能請一次婚假?”
  他愣了一下,問:“做什麽?”
  “度蜜月啊,難道這次真的算我們的蜜月麽?我想去維也納……”
  他笑起來,揉亂我的頭發,“我找個時間陪你去。”
  我撲到他身上親他,因為是深夜,怕驚動隔壁的人,我們拚命壓低了聲音,憋得實在難受,偶爾會爆發出來,隨即被對方伸手捂住。
  這一夜,我在他幽深漂亮的黑瞳裏看到了一個瘋子,笑得異常甜蜜。
  生活的一半是倒黴,另一半是怎麽解決倒黴。我被幸福衝昏了頭腦,可是倒黴不會體恤我自十六歲以來最奇異的心情,它仍如期而至。又是何琥珀,我覺得自己簡直跟她犯衝,這女人一個電話如一桶冰水,澆在我興奮的神經上。
  “何碧璽,你馬上給我滾回來,憑什麽你們在外麵逍遙快活,我就要在這裏守著她們娘倆活受罪?”每次到了罵人的時刻,她的嗓門就便越發尖銳高亢。果然不出我所料,接下來十分鍾,我把手機交給周諾言,讓他也領略下何琥珀罵人不帶髒話的本事。
  我拿起一早準備好的麵膜紙,敷到自己臉上。靠在他懷裏,仰著頭,興致盎然地欣賞他皺眉的表情,但那表情一點點凝重,我嗅到了不妙的味道。
  “收拾一下,去機場。”他掛了線,把手機還給我。
  “怎麽?”我拉住他,察覺出他的不快,“又是周守信的事?”
  “琥珀要跟守信離婚,我媽又扭傷了腿。”
  我頓時有種啼笑皆非的感覺,這頭我跟周諾言要結婚,她老人家就鬧起離婚來了,果真是事事走在我前頭啊,我心裏這麽想著,一不留神就說出了口。
  周諾言咬牙切齒地衝我吼:“何碧璽,我們還沒登記呢,你就想著離婚了——”
  我自知理虧,趕緊替他收拾行李討好他,這男人可是我的長期飯票啊,俗話說得好,寧得罪小人,不得罪自己的五髒廟……
  跟葉敏辭行,然後打的去車站,輾轉到最近的一個機場,是晚上七點半的班機,到達梧城大約九點左右,飛機不晚點的話。
  周諾言拿了我的身份證一起去辦登機手續,我此時饑腸轆轆,在機場裏四下逛了逛,就近找到一家商店,進去買了麵包和礦泉水。付錢的時候,想起他不能喝冷飲,又要了一杯熱橙汁。
  把吃的交到他手裏,見他沒有動手的意思,又拿回來,替他撕開包裝紙,遞到他嘴邊。
  他隻好接過去,象征性地吃了兩口。
  “何琥珀他們為什麽要離婚?”我一邊啃著麵包,一邊問,“跟周守信能不能得到遺產又有什麽關係?”
  “這是意料中的事。”他用漫不經心的口氣在說,像是完全不把這當一回事,但我知道其實不是,他為周守信所做的一切我都看在眼裏。
  我有些詫異:“怎麽說?”
  “有些人注定隻能同甘,無法共苦。”他平靜地說,“當初守信跟我說要和琥珀結婚,我不同意,他一氣之下割脈,試圖逼我妥協。”
  這事我已從何琥珀那得知,所以並不吃驚,“真的是因為他割脈,你才答應他們麽?”
  他看著我,搖了搖頭,“要讓他對琥珀死心並不難,隻是我一念之差……”
  “你被他為愛犧牲的決心感化了?”
  他沉默,過了良久,說:“我曾經做錯了一件事,讓我後悔至今,也因為這件事,我對感情和死亡重新定義。守信的行為我很震驚,我想如果他為了琥珀連命都可以不要,那我很應該相信他的感情,給他們一次機會。”
  “所以你選擇了成全他們,讓他們一起出國留學,後來又替他們籌備婚禮。”
  “現在看來,這是個愚蠢的做法。”
  “別這麽想,”我握住他的手,安慰他,“感情是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你隻是做了一個兄長應該做的事,人是他自己選的,後果也由他自己承擔。”
  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臉上,卻深沉而悠遠,仿佛陷入某種回憶。
    
  14 好事多磨
  晚上九點十分,我們抵達梧城機場。
  叫了車,他送我到樓下,自己卻不下車,隻是說:“碧璽你先上去,我晚點回來。”
  我知道他要去見他媽媽,何琥珀必然也在,遲疑了一下,說:“我跟你去吧。”
  “你不是不樂意見到琥珀麽?”他有點意外,“不要勉強,我自己可以應付。”
  我笑著摟住他的臂膀,“誰說我是去見她,你媽扭傷了腿,我去看看她。”
  他跟著一笑,吩咐司機:“淑華園2幢。”
  大概是周諾言提前通知了何琥珀他要過來,這女人打扮得明豔照人,在屋裏等我們。
  “媽呢?”周諾言第一句話就問這個。
  “睡下了,”何琥珀指了指餐廳旁那扇緊閉的門,“這幾天都要陪她去醫院打點滴,要不是在等你來,我也睡了,在片場拍戲已經夠累的了,回來還要伺候她。”
  我忍不住插嘴:“周守信呢?他不在?”
  “他?”何琥珀冷笑,臉上流露出輕蔑的神態,“晚晚喝得像灘爛泥,我還敢指望他?”
  周諾言皺眉,在沙發上坐下,“打電話給他,讓他回來。”
  “不必了,你們兄弟有什麽話改天說吧。今天你來,我就隻跟你說,這個爛攤子你來接手,明天我就搬走,這幾天,我會跟守信去律師樓辦理離婚手續,你不要阻止。”
  周諾言勾了勾唇角,淡淡地說:“我為什麽要阻止?你們是分是合,我都不管。”
  “那再好不過。”
  周諾言抬腕看了看時間,問她:“我媽怎麽會扭傷腳?醫生怎麽說?”
  “問你弟弟去吧。”
  她還真不給周諾言麵子,我跑去廚房給他們倒水,順便參觀何琥珀的新房子,這是我第一次來,看什麽都覺得新鮮。不得不承認,何琥珀實在是深諳享樂之道的女人,那個華麗得叫人無語的浴室,我想尋常人裝修一套房子的錢都未必趕得上她這個浴室的開銷。
  溜達回來,看到他們劍拔弩張的架勢,心想又怎麽了,剛才不是還說得好好的?坐到周諾言身邊去,他自然而然地將我的手握在掌心裏。
  “你們——”何琥珀的目光敏銳地掃過來。
  “我跟碧璽要結婚了。”
  何琥珀把眼睛瞪得像銅鈴那麽大,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慢慢緩過來,若有所思地望了我一眼。我知道她想說什麽,滿不在乎地衝她一笑。
  電話響了,何琥珀去接,說了不到兩句話就掛了,轉身進房拎了手提包出來,我忍不住瞄了下牆上的時鍾,都快十二點了,她這個時候出去?
  何琥珀走了幾步,忽然想起什麽,又折回去拿了一張病曆卡放桌上,“你明天帶媽去吧,醫生說還有炎症,要繼續打點滴。我要拍戲,不過去了。”說完,似乎想起什麽,又不甘心地補了一句,“反正她就快有一個新兒媳婦了,我去不去也無所謂。”
  “有道理,”我接口,把病曆卡拿在手裏,“明天我去。”
  周諾言默許,何琥珀忿忿瞪我,然後重重摔門而去。
  客廳一下子變得安靜,我跟周諾言麵麵相覷。他拍了拍我的肩頭,拿走病曆卡,說:“明天還是我去吧,你回去休息。”
  我急了,一把搶過來,“都說好了的,我可不想讓琥珀看笑話。”
  他拿我沒轍,揉了揉太陽穴,妥協:“那好吧,明天一起去,我今晚想留在這,要不先送你回去吧?明天九點鍾你自己過來。”
  “幹嘛這麽麻煩,都幾點了,我回去也是睡覺,在這裏不能睡啊?何必跑來跑去!”不等他答應,我先抓了一個抱枕爬到他懷裏。
  他隻好摟住我,低著頭在我耳邊竊竊私語:“我是怕你不習慣,我想等守信回來,跟他談一談。”
  “談遺產的事?”
  他點了點頭,眉尖微微蹙起。我抬手撫平它,欲言又止。
  他把我的小動作看在眼裏,說:“你想問我會不會分一半遺產給守信?”
  “嗯,如果你願意說的話……”這分明口是心非,我知道我一定露出迫不及待的神情,像我這麽不懂裝深沉的人,一被切中心理就原形畢露,尤其是在這個男人麵前。
  “我們就快是夫妻了,有些事不該瞞你。何況你遲早會知道,與其讓你道聽途說,不如我親口告訴你。”說到這裏,他頓了一頓,“守信不是我父親的親生兒子。”
  這事我早已猜到,上次在機場與他媽媽通電話,雖然她沒有明說,我也知趣不問,但同為女人,第六感不致太差。
  “我父親直至離世前一刻都為此事耿耿於懷,老實說,我對她不能說不怨。”
  “可是這些年,你一直在資助周守信,可見你對你媽媽還是很有感情的。”
  “她畢竟是我媽媽,難道真的撒手不管麽?”
  我心疼地看著他,這個男人夾在對父親的愧疚和對母親弟弟的不忍中間,他的心是站在父親那一邊,但又不能棄母親和弟弟於不顧。他注定得不到父親的諒解,母親一味偏向弟弟,而這個所謂的弟弟又不爭氣,想想我都替他抱屈。
  “你爸媽之間的恩怨,那是上一輩的事,你照顧他們是情理之中,不要覺得對不起你爸。”我平時還算伶牙俐齒,可一旦需要安慰人就詞窮。實際上,若換作我在他的處境上,我想我自己也會深陷其中,左右兩難。堂而皇之的大道理,有誰不知道?但不見得人人都看得透。
  等了一夜,周守信都沒回來。我依偎著他,到了後半夜就睡過去,早上醒來發現自己舒舒服服地平躺在書房的高級牛皮沙發上,身上蓋著他的外套。
  旁邊茶幾下壓著一張字條,寫著:“碧璽,我先去醫院了,你醒來不必趕,中午去買份粥帶過來,我在我的辦公室等你。”
  我趕緊爬起來,去浴室簡單梳洗了一下,抓了兩下頭發就衝出去。在計程車上,我給周諾言打手機,他很快接起來。
  “怎麽不叫醒我?”雖然知道他是好意,但仍覺得懊惱。
  “隻是打點滴,不用兩個人陪。”他解釋,聲音透著倦意。
  我立時沒了火氣,關切地說:“昨晚一整夜沒睡?你找個地方休息休息,反正打點滴有護士守著,對了,等下我買午餐過去跟你一塊兒吃。”
  “記得帶粥過來……”他不忘叮囑我。
  “皮蛋瘦肉粥行麽?”
  “行。”
  “OK,等我。”
  中午我過去,辦公室的門開著,可人卻不見蹤影。我找了幾張報紙墊在桌上,放下外賣,給他打手機。鈴聲響了兩下就被按掉,有人敲了敲門,我回頭,看到他站在門口。
  “買了麽?”
  我點頭,把那份皮蛋瘦肉粥遞給他。
  “你先吃,我很快回來。”他急急轉身,我這才留意到他穿著白大褂。
  心不在焉地坐下來,打開飯盒,又隨手翻開他擱在桌麵上的一本雜誌,邊看邊吃。不知怎麽,竟想起以前跟他一塊兒吃飯,我也是這樣一心兩用,結果每次都被他好一頓說。
  “在笑什麽?”他回來,看見我一個人正不亦樂乎。
  “沒。”我催促他快吃,又問,“你媽媽怎麽樣了?等會兒我去看看她。”
  他從口袋裏掏出一樣物事,放到我跟前,“我媽讓我轉交給你。”
  我瞥了那東西一眼,是一個黑色絨麵的方型盒子,很精致,也很漂亮。我含著勺子,嘟囔了一句。他抬手輕拍了我一下,習慣成自然,又開始教訓我:“別含勺子,這壞毛病怎麽還沒改掉?”
  “你怎麽都我爸一樣啊……”我小聲嘀咕。
  他神情似乎有些僵。
  我笑了笑,說:“你忌諱這個?我爸媽過世這麽多年,我早就接受現實了。”
  “不是,”他否認我的說法,“隻是突然聽你提起已故的人,有些不適應。”
  我不跟他計較,打開那個盒子,從裏麵拿出一隻翡翠鐲子。定睛細看了下,我問他:“你媽媽送給我的?”
  “嗯。”他瞄了一眼,“戴上吧,很襯你的膚色。”
  我笑著將手遞過去,一副理所當然。
  他握住我的手腕,將鐲子悉心套進去,自己凝神看了好一會兒,然後說:“這是我爸爸買的,想不到她還留著。”
  我想了想,抽了張紙巾站起來,“她在哪個病房?我去謝謝她。”
  再見郭嘉惠,我被她嚇了好大一跳。我記得上一次在明珠大廈那初次見到她,她當時給我的感覺簡直是驚豔,相隔不過幾月,她竟變得這樣憔悴。
  看到我來,她很高興,熱情地招呼我到她身旁坐。
  我過去檢查了下輸液情況,依言挨著她坐下,抬手晃了晃,示意她看那個鐲子,“很漂亮,我很喜歡。”
  “喜歡就好,”她將掌心貼在我的手背上,“選好日子了麽?我可以幫忙。剛才問諾言,他說還沒定下來。”
  “是啊,還沒定呢。”她大概以為周諾言故意不跟她說,我低頭看見她手臂上有針孔的淤青,莫名一陣心酸,“其實也不急,等您養好了身體再說。”
  她不再堅持,頓了一頓,語氣略帶自嘲:“人上了年紀,手腳就不利索了。”
  我忙安慰她:“快別這麽想,您還精神著呢。傷筋動骨是意外,一個不留神就會發生,跟年紀沒什麽關係,我在家裏穿拖鞋都會自己把自己絆倒呢。”
  她笑起來,雖說精神不濟,但笑容仍是很美,透著高貴與嫻雅。這樣極致的女人,若非事實擺在眼前,我真的很難相信她會做出對丈夫不忠的事來。
  我帶來的那份皮蛋瘦肉粥還完好地放在一邊,在征得她的同意後,我端起粥,一勺勺喂給她吃。她目不轉睛地看我,像是在打量什麽,害得我這樣厚臉皮的人都有些抗不住。
  吃過粥,我本想讓她躺下休息,但她一直拉著我的手不放,我隻好陪她聊天。她說了很多周諾言小時候的事給我聽,我自然聽得很投入,但說的人比我更投入。
  我想,她是太寂寞了吧,需要一個人來聽她傾訴。
  等她輸完液已是傍晚,我帶她回家,回周諾言的家。她本不願意,怎麽勸說都沒用,我靈機一動,說:“阿姨,您搬過來住,過兩天等您身體好些,麻煩您陪我去試婚紗。”
  她心動了,但仍猶豫,“可是,守信他……”
  “阿姨,守信的事,交給諾言處理吧,您就別操心了。”
  她還想說什麽,我快走了兩步,上前去攔計程車,她隻好收聲。
  一路上,她顯得有些沉默,我也不說話,掏出手機給周諾言發短信,他去找周守信,順便收拾他媽媽留在那的行李。我問他什麽時候回來,他沒回,可能正跟某人攤牌吧。
  “碧璽,你是不是覺得我這個當媽的太偏心?”她忽然問我。
  我正俯身幫她整理客房的床鋪,思忖了一下,避重就輕地說:“這也情有可原,畢竟守信從小跟在您身邊,人都這樣,見得多了心就會偏向些。”
  她微微一笑:“琥珀是你姐姐,我跟她相處的時日久了,對她要熟悉一些,其實你們姐妹倆不但長得像,就連那一份討喜的靈氣都有相同之處。你們很會說話,很懂得哄人開心,不過琥珀那是用心良苦,而你卻是渾然天成。”
  之後我回自己房裏上網,腦子裏總晃著何琥珀的影像。我跟她已經不止一兩次被拿來互作參照物,毫不誇張地說,我從小生活在她的陰影裏。那時候,比得最多的就是一張臉,我爸媽不偏心,給她添置衣服鞋襪也必有我的一份,但是這樣更糟,穿新衣服,更容易比較出高下。她從上小學起就有男生為她打架,起因是紛紛想跟她同桌。上初中後更了不得,幾乎每天都能收到好幾封情書,學長占了大多數,她人生的羅曼史也就此拉開帷幕。我就慘了,小學時代長得又瘦又小,六年都坐第一排,還好皮膚白,總算彌補了一點,不然簡直就是營養不良的最好詮釋人。我媽為我的個子愁過,背地裏跟我爸在研究什麽基因突變,曾有很長一段時日逼我把牛奶當水喝,是喝到想吐的那種,不知道是不是真有成效,但我後來真的長高了,在初二那年全麵爆發,前半學年好像是個分水嶺,我已經有隱隱向上的趨勢,但不明顯,那之後我開始猛長個,六個月中大概躥了五六公分,之後以每年兩三公分的速度茁壯成長,上高三畢業班我已經一米七,比何琥珀還高出了三公分,又因為瘦,所以顯得特別高挑。為此何琥珀曾耿耿於懷,而我終於覺得揚眉吐氣,不過我對自己的身材沒什麽信心,覺得跟她沒有可比性。
  這天周諾言很晚才回來,我本想問他談得怎樣,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這個男人想說的時候自然會說,我沒事瞎操什麽心。
  結婚的事就這麽耽擱下來,周諾言恢複了上班,白天在醫院待著還不夠,連晚上都經常加班。我覺得他是有意在回避他媽媽,他媽媽也是如此,於是我成了中轉站。正好還沒出去找工作,每天陪她看看電視,說說笑笑就過了一天,但盡管如此,我還是可以很輕易地察覺到她的不妥,腳傷是在慢慢好轉,可人卻越來越憔悴,並迅速蒼老,跟初次見麵判若兩人。而令我氣憤的是,她搬過來兩個禮拜,不要說何琥珀,就連周守信也沒有上門探視過,這種兒子真是白養了。
  直到有一天,我在打掃她的房間時,無意中找到一張從沒見過的病曆卡。
  我偷偷把病曆卡複印了一份,然後去醫院找周諾言。
  他掃了幾眼,神色有些凝重。
  我有種不祥的預感,小心翼翼地試探:“怎麽樣?是什麽病?”
  “在哪找到的?”
  “你媽的床頭櫃上,她今天一大早就跟我說屋裏好像有蚊子,攪得她晚上睡不好覺,我就進去幫她看看。”
  “交給我處理,你先回去。”他把那張紙放進文件夾最底層,打算繼續看他的文件。
  我急了,說:“你怎麽跟沒事人一樣?那上麵明明寫著‘cancer’,我看不懂病曆上的學術名詞,不代表我看不懂英文。”
  他抬頭看著我,平靜地說:“既然你都看懂了,那還來問我什麽。”
  “你……”他無動於衷的態度讓我很不舒服,覺得哪裏不太對勁,可又說不上什麽,“你媽的病很嚴重?你好像早就知道了,為什麽瞞著我?”
  “我也是看到你複印的東西才知道。”
  “癌症是隨時都會死人的!那個人是你媽啊,你就一點也不緊張不著急麽?”
  他想了想,說:“那這樣吧,你幫我一個忙,給守信打一個電話,將這事告訴他。”
  我有些困惑:“怎麽你不自己說?”
  他一邊整理文件,一邊說:“他在躲我,拒絕聽我電話。”
  “還因為遺產的事?你要是有心找他,他躲得了你?”
  “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情緒波動很大,琥珀跟他離婚又是劈頭一擊,有些事是很難開導的,給他點時間讓他自己慢慢去想,我不想逼得太緊。”
  “他是有大把的時間慢慢想,可你媽沒有,子欲養而親不待,等真正體會到這種痛苦的時候是不是太晚了點?”
  他似是有所觸動,目光定格在我身上,“你說得對,這事你別自作主張,我們回家討論。”
  “可是……”
  “碧璽,我現在很忙,等會兒我還有一個高難度的手術要做,我現在不想為其他事分神,這樣對病人不公平,有什麽話晚上回家說。”
  他都搬出他的職業操守了,我再說下去反倒是我不對了,於是閉嘴走人。在樓下遇到郭奕跟蔣恩愛,蔣恩愛衝我象征性地一笑,便大步跨進樓層。郭奕卻不急著進去,饒有興致地駐足,兀自聊了起來。
  我記掛著那件事,心不在焉地回應著。
  他也識趣,很快主動結束了對話。
  巧的是,正當我滿腦子在想要不要去找周守信的時候,他卻自己送上門來。
  我放他進門,給他倒了杯水,然後不住地打量他。短短時日,這男人的形象都變得落拓起來,下巴盡是胡渣,兩眼布滿了紅血絲,頭發有些淩亂,沒了先前那種長不大的乖乖牌模樣,看來變故對男人來說,是不可或缺的磨煉。
  他媽媽坐在他身邊,一臉擔憂地噓寒問暖。他則像個木頭人,一言不發。我坐在他們對麵,也不說話,隻是靜觀其變。
  他媽媽注意到我的存在,說:“碧璽,我今天胃口不太好,你晚上能不能幫我熬點粥?就像你前天晚上做的那種。”
  “可以啊,”我意識到她在遣我回避,忙起身說,“那你們先聊著,我去準備材料。”
  “好,麻煩你了。”她報以一笑,眼中充滿了感激。
  撇開這個女人對丈夫、對諾言的態度,我覺得她還是一位慈母,至少對周守信而言,所以我選擇尊重她。盡管躲進廚房清洗紅豆大棗,我仍豎著耳朵傾聽客廳的動靜。但他們交談的聲音壓得極低,根本聽不見內容。我的手機又響了,忙擦了擦手,伸進口袋掏出來接聽,是文琳打來的,聊著聊著我就忘了外麵那檔子事。
  “對了,碧璽,你現在還在原來那家公司麽?”她忽然問我工作的事,“我們公司最近跟你們公司有生意來往,下周我會去拜訪你們頭,到時出來見個麵。”
  “我不在那個公司做了,你這家夥,要見麵何必等到下周,隻要你有空,隨時約我啊。”
  “行,我過兩天找你,”頓了一頓,她又回到剛才那個話題,“大小姐,那你現在在哪高就啊?”
  我有點不好意思,說:“還沒去找,這些天被一點事耽擱了。”
  “什麽事?要不要幫忙?”她馬上說。
  “不用不用,”我忙謝絕,又說,“我已經在網上投遞了幾家公司,大概這兩天就會有消息,你們公司請不請人?妹妹我過去跟你一起打天下啊。”
  她知我說笑,打趣我:“得了吧,你都找到如意郎君了,花前月下夠你沉醉的了,哪還有雄心鬥誌啊,搏殺這種消磨時光的事就留給我這個孤家寡人吧。”
  我笑起來:“你也留點神啊,真命天子隨時降臨的。”
  “沒你那麽好命,你知不知道,連老班那麽龜毛的女人都對周諾言讚不絕口,說他比沈蘇這個白麵書生要強上百倍。”
  我的笑容一下子僵住,呐呐地說:“沈蘇他……”
  “他出國了。”不等我問完,方文琳就回答了我的疑問,“學校把公費出國讀博的機會留給了他,這事可轟動了,全校到處都在議論,我離校那天,還碰見他回去辦理手續。”
  “他還好吧?”
  “好,千載難逢的機會都被他逮到了,不過不是他厲害,是他爸媽厲害。”見我有些沉默,方文琳試探地問我,“你怎麽了?對他還沒放下?”
  “當然不是!”我趕緊否認,解釋說,“我對他始終有歉意,雖然拆散我們的是他爸媽,但即使不是那樣,我想我最喜歡的人也不會是他。”
  “你怎麽知道?現在不是他,也許在一起久了就是了,感情這東西誰都說不準,你們要是真的結了婚,十年二十年之後,難道這個陪伴你多年的丈夫還比不過你心中一個朦朧的影子?說到底,還是你們無緣,在感情還不夠深厚的時候分開,未嚐不是一件好事,你現在有了更合適的人,他也有他的追求,已經很完美了。”
  若是以前,我一定會被方文琳這番話打動,但是此刻我想到的卻是外麵那兩對活生生的例子。我聽周諾言說過,他爸爸很愛他媽媽,但即便這樣,他媽媽還不一樣在婚後多年背叛了丈夫?還有何琥珀,周守信對她言聽計從,就算當初結婚是一時意氣,可這麽多年下來,多少也有一定的感情基礎,可如今還不是說分就分?
  怎樣的感情才牢靠,我還想不通,大概是道行不夠,我安慰自己。
  掛了電話,看著窗外的景物,正想入非非,忽然客廳那邊一陣激烈的爭吵傳到耳朵裏,我回過神,忙衝出去看。
  “我恨了他這麽多年,到今天才知道原來是一場鬧劇,當初我一次次問你,你都不肯把真相告訴我,你在怕什麽?你怕我知道其實不是你丈夫拋棄你,而是你對他不忠,有了我這個野種!現在我成了所有人的笑柄,琥珀看不起我,周諾言更是從來就沒正眼看過我,我還一心一意要跟他爭遺產,他不早點揭穿我,就是要看我的笑話,你們一個個都當我是傻子!是白癡!”
  正好一句不拉地聽到他這段高亢的言論,我的怒火噌地就被點著了。周守信說完就摔門而去,看著他媽媽欲辯不能的無奈與悲涼,我轉身去拿那份病曆卡,二話不說就追出去。
    
  15 明天我要嫁給你
  追到小區的花圃前,我看他的身影漸行漸遠,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周守信,你給我站住!”我加快步伐,可他比我更快,轉眼就沒影。
  我從手機裏調出他的號碼,撥過去,“周守信你跟誰耍脾氣呢?別以為他們一個是你媽,一個是你哥,就活該讓你怪罪。”
  “這不關你的事。”他在話機裏惡狠狠地說。
  “怎麽不關我的事?”他凶,我比他更凶,“你倒說說看啊?怎麽就不關我的事了?你當初追求我姐姐的時候,一口一個妹妹叫得那麽親熱,敢情是隨便叫的啊。”
  “我跟她已經離婚,現在我跟你一點幹係都沒有。”
  我輕笑,說:“抱歉,恐怕要讓你失望了,我很快會跟周諾言結婚,你可以不認你哥哥,不過你總不能不認你媽吧,你媽是我未來婆婆,你說我們什麽關係?”
  他一時語塞,半晌,說:“你到底想怎樣?”
  “我們談一談,”我知道他一定會拒絕,飛快地掃了一眼手裏的東西,“你媽有一份病曆卡在我這裏,你現在不看,將來會後悔一輩子。”
  那邊沉默,我耐著性子等待。
  “好,你說地點。”他啞聲回應。
  我得逞,笑起來,“就在小區門口的冷飲店吧,裏麵有秋千椅的那家。”
  他掛了線,我把手機收起來,邊走邊思忖著這樣貿然去說是否妥當。目光落在病曆卡上,頓覺困擾全消,他媽媽都病成這樣了,還要為他牽腸掛肚,我現在不說更待何時!
  打定主意,快步走進清涼小築。
  他已經在那等我,我把病曆卡遞給他,不急著開口,招手叫來服務生要了兩份沙冰。
  他原來鐵青著臉,看完後神情有些慌,眼睛流露出一絲震驚,但很快眼色穩下來。把東西丟給我,“這是周諾言耍的把戲吧?他是大醫生,隨便找人開個證明還不簡單。”
  我不禁失笑,這人跟周諾言雖說不是出自同一個爹,但好歹是同一個媽生的啊,怎麽智商差這麽一大截。把病曆卡放在自己眼皮底下,說:“你以為你是誰?諾言每天有那麽多病人等著他去照看,他為什麽要大費周章為你這個掛名弟弟編這種有損職業道德的謊言?還有,你自己不孝就算了,別扯你哥哥進去,他不會吃飽撐著無端端咒自己的媽得癌症!”
  “你——”他衝我幹瞪眼。
  “我說的是實話,現在我不跟你談你媽的病。”環顧下四周,我壓低了嗓子說,“其實我知道你心裏怎麽想,你恨的不是你媽跟別的男人偷情生了你,你是恨這樣的出身害你一分遺產都得不到以致留不住我姐姐跟你一輩子到老,是不是?”
  “不是,你給我閉嘴!”周守信的臉色越發難看。
  我不理他,勾了勾唇角,繼續說下去,“如果不是這樣,那你給我一個理由,你為什麽要恨你媽?恨她偷情?那似乎還輪不到你介意,又或者你該恨她當年一時心軟把你生下來,可是周守信,你想過沒有,要是沒有你,也許她現在會活得很好,她一個女人抱著孩子跑那麽遠的地方去生存,為的是什麽?還有你哥哥,你媽跟他爸爸離婚,把你留在身邊卻丟下了他,他尚且不說什麽,這麽多年來贍養母親,還供你讀書,如今你有什麽怨言?你也好意思?”
  “他早就知道這一切,為什麽不告訴我?他根本是想看我的笑話!”他仍冥頑不靈,固執地爭辯,殊不知辯詞有多麽蒼白無力。
  我冷笑:“告訴你什麽?告訴你其實你不是他的親弟弟,告訴你其實不是他獨吞了遺產而是你根本沒有資格?還是告訴你他資助你做這個做那個不過是出於他對他媽媽的感情,事實上他對你完全沒有這個義務?”
  這下,他啞口無言。
  我知道周守信不善言辭,隻是沒想到他的綜合素質會這麽糟,以前認為他即使沒周諾言長得好,至少性格是很不錯的,可原來是個假象。想到周諾言,我有些慶幸,這個男人脾氣雖然臭了點,但相處久了各退一步也不是太難,因為他還有很多能輕易打動我的優點。而周守信……我在心裏連連搖頭,無怪乎何琥珀急不可待地要離開他,我忽然開始理解她的行為。當初這兩人會結合,的確是拜周諾言所賜,若非他拒絕,她怎會給自己找這麽一個台階,憑良心說,真是不高明啊……
  不說她狗急跳牆,也是瞎貓碰見瘋老鼠。我歎了口氣,視線落在那張病曆卡左上角的一行英文字母上,這時,腦子像被一道突如其來的靈光開了竅。
  那上麵的日期是——
  19th, Nov, 2002.
  我的神經頓時鬆懈下來,靈台清明。再聯想到某人的舉動,馬上意識到自己是被耍了。
  周守信深受打擊,一言不發地起身走掉。
  我望著他挫敗的身影,沒由來地一陣心煩。獨自在冷飲店坐了很久,外麵夜幕降臨,我意識到手機沒響過,掏出來一看,原來沒電了。
  回去時路過常光顧的飯館,進去點了三菜一湯和三份米飯,讓店裏的夥計過會兒送上去。我現在心情低落得很,可沒力氣熬什麽紅豆粥,更不要伺候人。
  周諾言還沒回來,她媽媽在客廳看電視,但明顯精神恍惚。我叫了她兩聲,她才回過神,看見我像是想起什麽,目光有些閃爍,說話的時候不太看我,最古怪的是她明知我是追周守信去的,現在卻一句都不過問。
  “碧璽,你……”她吞吞吐吐。
  我極力控製自己的情緒,站在她麵前等待下文。
  “沒,沒什麽。”停頓了幾秒,她匆匆找了個話題,“諾言剛才來電話,說會遲點回來,我們晚餐不如就……”
  “我叫餐了,一會兒就送來。”我轉身走向自己的臥房,臨關門前瞥見她略帶尷尬無措的神情,又覺不忍,隻好說,“阿姨,我累了,想休息一下,送餐的人過來您給簽收吧,錢我已經付過了。”
  “行,那等諾言回來再一起吃吧。”
  “好。”我淡淡應了一句,將門輕輕關上。沒人知道這一刻其實我很想摔門。
  累自然是借口,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發呆,時不時瞄一瞄床頭櫃上的鬧鍾。等得實在無聊,我拿座機給文琳打電話,她正在回家的路上,公車噪音極大,她說話幾乎是用喊的,我又不便大聲說話,講不到兩句覺得鬧心幹脆掛掉。爬起來上網,查閱新的電子郵件,有兩封是通知我後天去麵試的,雖說是不知名的小公司,但所謂的雞頭鳳尾,何況我現在沒有文琳的宏圖大誌,要的不過就是一份工,投遞求職信前已想清楚。拿紙筆記下有用訊息,心裏盤算著還要準備什麽。
  這時,客廳傳來周諾言的聲音。總算回來了,我擱筆,合上筆記本出去。
  “碧璽起來了啊,正想去叫你呢,諾言趕緊洗手,飯菜都涼了。”他媽媽一邊將菜放進微波爐裏,一邊招呼我們。
  “媽你們先吃吧,我去洗個澡。”周諾言一臉疲憊,徑自走進他的臥室。
  “諾言,你吃過再洗吧,別餓壞了——”他媽媽在餐廳裏叫他。
  “阿姨您別管他了,他不洗澡是吃不下飯的。”我見他回來第一件事不是跟我解釋,心裏也惱了,坐到餐桌邊上自顧吃起來。
  “碧璽,諾言是不是胃不太好?”他媽媽憂心忡忡。
  我募地緊張起來,說:“他怎麽了?為什麽這麽問?”
  “沒有,我看他的書桌上放著胃藥就問問。”
  “哦,偶爾會犯病,這也算醫生的職業病吧。”
  我低頭撥了幾口飯,心裏憋得慌,根本沒什麽胃口。跑去周諾言的房裏,他已洗完澡,換上了家居服,靠在枕上閉目養神。
  我過去把他搖醒,“沒事吧?是不是胃又不舒服?我給你盛碗湯。”
  “不用,我胃沒事,”他拉住我的手,不讓我走,“下午的手術比較耗神,有點累而已。你怎麽不去吃?”
  “我吃過了,飽了。”我還是不放心,抬手撫了撫他的臉頰,“你真的沒事?別硬撐。”
  他笑了笑,張臂攬住我的肩頭。我的心忽然變得柔軟,最初的怒氣消散了許多。盡管有一堆疑問,但看到他那麽累,現在這個氣氛又好,我開始猶豫要不要留到明天再問。
  “守信去醫院找我了。”
  “啊?什麽時候?”我吃了一驚。
  “你跟他談過之後。”他起身去倒了杯水。
  我跟著他進了廚房,將門反鎖上,“我正想問你這個事,你跟你媽串通好了的?那份病曆卡是幾年前的,我不信你沒看出來。”
  他笑了笑,說:“碧璽,聽我解釋。”
  “你說。”我還算心平氣和。
  “你給我病曆卡的時候,我是看出了破綻,但那病曆卡不像偽造,即使我有所懷疑,但在沒有得到證實之前,我不能跟你多說什麽。”
  “那你現在證實了什麽?”
  “我聯係上我媽在墨爾本的主治醫生了解情況,他說我媽在02年確實患了一場很嚴重的病,當時診斷結果是癌症,不過幸好是良性,經過治療已經痊愈。”
  “也就是說,這是你媽設的局,她故意把以前的病曆卡放在我會看到的角落,想借我的嘴告訴你,不對,她真正用意是希望我去跟周守信說。”我悶悶不樂地靠在他身上,這個結論真叫人鬱悶,其實我不介意幫她這個忙,但起碼事先應該跟我通下氣。
  “她還真了解我,猜到我不會去留意日期。”
  “別這樣,”周諾言輕拍了拍我的背,試圖安慰,“也許是一場誤會。”
  我像隻刺蝟立即豎起一根根堅硬的毛,大聲說:“什麽誤會?你少說這種違心話哄我,我又不是三歲小孩,我承認沒看清楚就自以為是地跑去仗義執言是我太大意太衝動,可你也別把我當傻子對待,單單你媽千裏迢迢從墨爾本飛過來,卻將幾年前的病曆卡隨身攜帶,這已經很說明問題,她根本就是蓄意已久!”
  周諾言靜默了一下,說:“這未嚐不是一個辦法。”
  我火了,扒拉在他身上,凶巴巴地問:“你什麽意思啊?你覺得你媽這麽糊弄我是對的?”
  他避重就輕:“這是一個漏洞百出的辦法,但也是一個能在最短時間內讓守信主動回墨爾本的辦法,他在中國繼續待下去,他心裏的傷就永遠好不了。”
  我不明白,“為什麽?”
  “何琥珀跟一個有婦之夫在交往,現在還是半公開,但指不定哪天就會鬧得沸沸揚揚,尤其像她那樣的冉冉之星,娛樂版的最愛。”
  “她還真是不消停啊。”我並不覺得意外,這種事以何琥珀的個性是完全做得出的,隻是……她勾搭男人的速度未免也太快了一點吧。總聽到有人酸溜溜地說女人長得漂亮有什麽用,其實那是典型的狐狸心理,男人這麽說是因為看得到吃不到,而女人這麽說則因為那張皮囊從來不長在自己臉上。
  怎麽會沒有用呢,賞心悅目的東西有誰不喜歡?特別是男人這種感官動物。
  我斜眼瞥了下周諾言,心不甘情不願地說:“反正這次我就是被你媽擺了一道,這筆帳算你頭上,想想怎麽補償我?”
  他笑得詭異,從身後摟住我的腰,聲音低沉悅耳,“以身相許好不好?”
  第二天,我拿了身份證跟周諾言去民政局登記。車上,我晃了晃手,笑著問他:“什麽時候準備的?我怎麽不知道?”
  “旅行回來就買了,喜歡麽?”
  我滿心歡喜,卻故作嫌棄地說:“鑽石的克拉也忒小了點。”
  他配合地露出鄙夷的神氣,“原來你有戴大石頭的癖好。”
  我笑嘻嘻地把頭搭在他肩上,“大石頭是錦上添花,這次你賺到了,用這麽小的鑽戒就把我騙到手。”
  他騰出手來捏了捏我的臉頰,“庸俗的女人!幹脆把鑽戒折成現金給你好不好?”
  “好啊。”我應得響亮,其實不是不懂他的用心良苦。雖然我對鑽戒沒什麽研究,但卻正好識得他送的這枚——是一個法國的老牌子,我在時尚雜誌上看過專題介紹,據說這個公司的設計師會根據不同地域的人文風情進行靈感創作,設計的每個款式皆選用最上乘的材料製作出一件成品,流向指定的銷售地,所以這個品牌的鑽戒因其獨一無二的設計,完美的做工與精良的材質在全世界享譽盛名。
  周諾言要是一味擺闊,送個碩大的鑽戒給我,那真的不如直接給鈔票讓我數著過癮,試問這年頭有哪個平民百姓敢戴大石頭出門的啊,手指還要不要了?正想入非非,目的地已到,他替我解開安全帶催我下車,我趕緊開門出去。我沒帶包,就牛仔褲後麵口袋塞了身份證。
  原以為登記很麻煩,好在我們去的那天人不是很多,很快就輪到我們,在那之前周諾言一直緊緊握著我的手,生怕我後悔隨時走掉似的。我們是幾對新人裏最聽話最積極最不黏糊的,工作人員說什麽,我們立馬照做,一點異議也無,甚至彼此間都不怎麽交談,隻是埋頭填表,偶爾交換一個眼神。結果兩個小時不到,當再走出民政局大門的時候,我們已經和單身無緣。
  站在台階上,我抬頭看著藍天白雲,大概是幸福過頭了,忽然覺得眩暈。
  “周諾言,我們真的是夫妻了?”我坐倒在地,嘴裏喃喃,“怎麽跟做夢似的,一點真實感都沒有……你呢?”
  他沒回答,捏住我的下巴,狠狠吻了下去。
  我一驚,急忙推開他,“幹嘛呀?公共場合!注意影響!”
  他勾了勾唇角,低聲說:“不是在做夢。”
  我留意到他的神情,原來不是隻有我一個人覺得不真實……他也是。我四下裏瞅了瞅,趁他一個不留神,身子前傾貼上去,不輕不重地咬了他的下唇一口,“嗯,不是做夢。”
  然後,我很不爭氣地臉紅了。
  回到家,很意外地看到周守信,我的喜悅澆滅了一半,心想不會又出什麽事吧?再轉念一想,管他的呢,反正結婚證都領了,他再鬧也不能把我們的關係鬧黃掉。
  周守信今天的精神不錯,很明顯頭發打理過了。我跟周諾言去登記結婚的事,他媽媽是知道的,當婆婆的心情也急了點,非要小兒子叫我一聲嫂子。我一聽這稱呼整個人都囧了,周守信好歹也是何琥珀的前任丈夫,雖然我沒叫過他姐夫,但那一層關係也在光天化日下擺了好些年了,這突如其來地變換身份,我一時半會兒還真適應不了。
  周守信準也跟我一個心態,支吾了半天就是叫不出口。我的臉皮算厚的了,可今天是紅彤彤的春天紅彤彤地過,連著紅了又紅,於是找了個借口躲進臥室,再不敢出去。
  過了一會兒,周諾言進來。我從床上跳起來,小聲說:“他走了?”
  “沒有,跟媽在說話。”
  “咦——”我像是發現新大陸,“他們母子倆和好了?”
  周諾言想了想,說:“我媽鐵了心要帶守信回墨爾本。”
  我領悟他的言下之意,了然:“你媽裝病騙他,那騙回去了怎麽辦?”
  “守信秉性不壞,隻是容易鑽牛角尖。”
  “你想說,時間是最好的良藥?”我笑著摟住他的胳膊。
  他點了點頭,“明天中午有空麽?我媽想請你吃飯。”
  “明天中午?你不是要上班麽?”
  “她想單獨請你。”
  我心裏發毛:“不、不用了吧。”
  他抬手刮了一下我的鼻子,“鴻門宴也得去,過兩天她就回墨爾本了。”
  “好好,”我擺出視死如歸的架勢,“明天早上我去麵試,完事後給你媽打電話。”
    
  16 往事如風
  麵試很成功,人事部的經理當場表態錄用了我。看得出他們公司真的急需人手,我辦理好入職手續,答應明天就來上班,設計部的組長是一個中年男子,台灣人,個子不高,穿著一件亞熱帶風情的花襯衫,兩隻精光的小眼睛藏在黑色橡膠鏡框後麵。我去跟他打招呼,他用一種質疑的目光打量了我老半天,才慢條斯理地說:“你今年剛畢業?”
  “對。”
  “聽說你之前在BO實習,怎麽不在那繼續待下去?”他的眼神依然不太友善,帶著咄咄逼人的高姿態。
  “我們公司更適合我。”
  “哦?”他推了推眼鏡,正眼看我,“怎麽說?”
  “我的英文不太好,跟那些老外交流起來有困難。”
  他長長地“哦”了一聲,然後伸出手來,“歡迎加入衣玥,以後合作愉快。”
  我笑著將手遞過去,“謝謝,您是前輩,請多指教。”
  衣玥的大老板是美國人,據說每年的尾牙宴會上,他會邀請一位最有潛質的新晉員工與他共舞,而依照往年的慣例,這位員工將會成為公司重點栽培的對象。
  走出大門,我給文琳打了個電話,多謝她提供的小道消息。
  “聰明!”她聽完我的陳述,誇了我一句,“那個戚組長比女人還善妒,我一個同事,當年第一份工作就是栽在他手裏,被惡意辭退還落了個辦事不力的罪名,真是比竇娥還冤。碧璽你記住,他讓你做的事你花個七八分力就夠了,不必精益求精,挑不出大毛病就行,你做得太完美,一點瑕疵都沒有,這樣會令他這個上司喪失一定的樂趣。還有,他沒說的事你千萬別做,吃力不討好的,除非你有把握爬到他頭上去。”
  我忍俊不禁,連連稱是。我還是有點自知之明的,大智慧從來沒有,小聰明倒是一堆。人不犯我,我自不犯人,我現在是幸福的已婚少婦,沒興趣跟那種老男人爭風頭。
  想到這個,我忙說:“對了文琳,我結婚了。”
  方文琳一怔,尖叫:“什麽時候?跟周諾言?你這死女人——”
  “昨天的事啦,我們隻是去登記了,沒舉行婚禮。”
  “為什麽?結婚是一輩子的頭等大事,怎麽可以這麽隨便?”
  她說出了我的心聲,但我仍替周諾言說好話:“他媽媽跟他弟弟的事夠他煩的了,哪有心情籌備婚禮,再說他那麽忙……”
  “何碧璽你完了!”方文琳在線的那頭笑得肆無忌憚,“你以前不是這麽想的,你說過你很向往在教堂舉行婚禮,我還記得你給自己手繪了一款婚紗設計圖,現在被周諾言迷得七葷八素的,一張結婚證明就滿足你了?看來愛情是把你給改造了。”
  我無語,如她所說,我被愛情改造了,周諾言也是。這毫無道理的愛情啊……
  打車去西餐廳,諾言的媽媽已等在那。
  我忙走過去,說:“阿姨對不起,我來晚了。”
  “是我來早了。”她微笑,招來侍應,要了兩份黑胡椒牛排。今天她跟初次見麵時一樣的裝扮,隻是項鏈換成了周諾言送她的那條,化了淡淡的妝容。整個人的狀態雖然沒有之前好,但經過這幾日來的調養,再加上周守信答應與她一同回墨爾本,她的氣色好轉許多。
  “碧璽,今天特意約你而不約諾言,是因為我有一些話想單獨跟你說。”
  我點點頭,誠懇地看著她,“您說。”
  “關於我跟諾言他爸爸的事,我想諾言一定沒有說太多讓你知道,這孩子不在我身邊長大,但知子莫若母,他的脾氣我還是清楚的。”
  我靜待她說下去。
  “他爸爸曾是一位很成功的商人,我們是在墨爾本的拍賣行裏認識,當時我是留學生,在那裏打工賺生活費。兩年後我們結了婚,很快有了小諾言,那幾年是我一生最快樂的時光。在諾言三歲的時候,因為他爸爸生意上的需要,我們舉家遷到了中國來。我是學油畫的,但在婚後完全放棄了這個專業,一心一意當起了家庭主婦。之後,他爸爸比在墨爾本還要忙,夫妻間經常一連幾天都見不上一麵,他爸爸怕我辛苦,給家裏請了保姆,照顧我和孩子的一切起居。不久,諾言被他安排進了幼兒園,我變得很沉默,每天一個人麵對空蕩蕩的大房子總是心生恐慌,於是開始想給自己找點事幹,原打算重拾舊業,但他爸爸不允許我出去找工作,”說到這裏,她停頓了一下,衝我無奈地一笑。
  我感覺出她隱忍的哀傷,忍不住問她:“那您反抗過麽?跟他說說您的想法。”
  她緩緩搖了搖頭,神情有些惘然。“我不會反抗,從來也沒有過。你相信麽?我們做夫妻的那些年,我從來沒有違背過他的意願,除了……守信的出生。”
  我不忍心看她,低下頭默默地喝了口果汁。
  “守信的生父是我們當時住那棟房子時的鄰居,一個老實熱心的小警察,他的太太早年因為難產過世了,他就沒再娶。那陣子我很苦悶,身邊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日子久了就和他成了朋友,我們關係很清白,在一起不過是聊聊天,偶爾也會說心事。有一次請他過來品嚐紅酒,他跟我說,他這輩子最大的遺憾是不能和他妻子擁有一個孩子,然後他說了很多很多關於他亡妻的事,我看得出他還是很懷念他妻子,想起自己的不如意就越發覺得落寞。那晚我們都喝了很多酒,把彼此當成了心裏的那個人。”
  我小心翼翼地問:“那,既然您對他沒有愛情,為什麽要留下孩子?”聽她說這段往事,我覺得她並不認為那次神誌不清的出軌是對自己丈夫的背叛,其實若換作是我,我想我也會有相同看法。愛一個人是很容易的事,而不愛是那麽地難……
  “很不可思議吧……”她苦笑,繼續說下去,“不久,幼兒園放假了,諾言的爸爸安排我帶小諾言去國外散心,等我發現自己懷孕,已經是兩個月後的事,我回來想偷偷打掉孩子,但我不敢一個人去醫院,就找他陪我去,就在我進手術室前一刻,他突然把我拉出去,懇求我將這個孩子生下來。”
  “您答應了?”我吃驚不已。
  “當然沒有,我愛的始終是我的丈夫。”她的臉上流露出一股悲楚,仿佛陷於某個回憶裏不可自拔,“可是,他死了。”
  我睜大了眼睛看著她,“死了?”
  她點了點頭,說:“也許是命中注定,我那天沒有做成手術,卻接到家裏保姆的電話,說諾言在去幼兒園的路上被陌生人擄走了。我當時就嚇得懵了,打他爸爸的手機又不通,於是他陪我趕去沿途尋找。”
  我一聽跟周諾言有關,一顆心提了起來,“是被人販子拐走的?”
  她搖頭,“不是人販子,是一個剛失去兒子神經失常的女人。在天橋下找到他們時,她正死死地摟著諾言不放手,嘴裏不停地說諾言就是她的寶貝兒子。我害怕極了,生怕硬搶會傷害孩子,那時候諾言才四歲啊,他也不哭,可小臉嚇得慘白慘白的。僵持了很久,那女人也不耐煩起來,抱著諾言撒腿就跑,守信的爸爸上前阻攔她,很快把諾言搶了回來。女人受了刺激,抓起地上的木棍,不顧一切地攻擊我們,他為了保護我跟諾言,被擊中了頭部,當時沒有流血,我以為沒事,後來他還送我回家,臨走前又求我再好好考慮一下打胎的事,誰知道當天晚上他就……”說到這裏聲音哽咽,她痛苦地將手掩在臉上。
  我忙掏出紙巾遞過去,安慰她:“阿姨,您別難過,都過去這麽多年了。”
  過了好一會兒,她終於平伏了情緒,說:“守信出生後,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這個孩子身上,漸漸疏忽了對諾言的照顧。可能真有父子天性,守信從小就不如諾言得寵,當然這也跟守信怯懦的性格有關,諾言比較像他爸爸,個性剛強穩重。守信滿月不久,我受不了自己良心的譴責,跟他爸爸說出了真相。”
  這點倒是出乎我的意料,通常這種事人家遮掩都來不及,她竟自捅出去。
  “他爸爸十分震怒,當場丟給我兩個選擇,一是把守信送去國外交由別人撫養,二是離婚。我想了三天三夜,到底選了把守信留在身邊,我已經虧欠這孩子很多,怎麽忍心再不要他呢?”
  “您這個抉擇,等於是丟棄了另一個同樣需要您照顧疼愛的孩子。”
  “我知道,諾言心裏一直埋怨我。對他,我始終有愧。他是個好孩子,為我和守信做了多少事,我是明白的。”
  “諾言要的不是您的明白,”我輕輕歎了口氣,握著刀柄的手有些麻木,嘴裏發澀,以致那七分熟的牛排嚼起來都覺得透著一絲苦味,“阿姨,為什麽要跟我說這些?”
  “你跟諾言是夫妻了,這些事你有權知道,諾言不喜歡說別人的是非,我是他媽媽,想來他更不會說,可你是要與他同渡一生的人,我想由我來告訴你會好一些。”
  我沉默,過了片刻,說:“阿姨,您後悔過麽?”
  “有過,在很多年前。”她與我對視,目光坦然,“如果有一個機會重新來過,我想一切都會不一樣,可世事可能重新來過麽?何必給自己這麽一個隻會越想越痛苦的假設。一步錯,步步錯,但已經錯了,就不要沉湎在追悔裏。諾言的爸爸也過世這麽久了,我跟他是算不清了。”
  “阿姨……”
  “碧璽,你是不是該改口了?”她微笑望著我。
  經她一提醒,我才意識到自己根本沒有把她當婆婆的自覺。乖乖叫了一聲:“媽”,忽然心頭湧上了一種很奇異的歸屬感,這個稱呼再一次讓我確信與周諾言的非一般關係是真真實實存在於情理之中的,是可以得到長輩祝福的。
  她輕柔地拍了拍我的手背,說:“我以前聽琥珀提過你跟諾言經常鬧意見?兩個彼此深愛的人相處並不難,平時的磕磕碰碰就是磨合劑,隻要多給點耐性去溝通,沒有過不去的檻,這是媽的肺腑之言。”
  “謝謝媽,我知道該怎麽做。”
  從機場回來,周諾言顯得有些沉默。
  “怎麽了?舍不得你媽回墨爾本?”我側頭看著他,笑吟吟地問。
  他挑了下唇角,對此不置一詞。
  我翻開剛才在機場小店裏買的雜誌瀏覽起來,一張醒目的彩色圖片映入眼簾,我看完那則報道,不由心存僥幸,“地下情見報了,還好周守信已經上飛機。”
  他匆匆掃了一眼,“最近見過她麽?我們結婚的事應該跟她說一聲。”
  我裝作沒聽見,仔細看了看那男人的身家介紹,嚇了好大一跳,“本城也有這麽一號人物?他的家產怎麽花得完。”
  周諾言對這個興趣不大,換了話題問我:“工作怎麽樣?還習慣麽?”
  “嗯,還行。”我漫不經心地回了一句。
  在衣玥上班,把握住一個原則就不會錯,那就是“中庸”。
  可是,別以為中庸很容易,它跟平庸也就一線之隔。
  我每天早上八點半,準時坐到辦公桌前,趁戚偉業還沒來,趕緊把街頭買的早餐解決掉,然後開電腦查看電子郵件,九點正戚偉業雷打不動地開早會,實質內容通常不會超過三句,但他一定會滔滔不絕說上半個小時,有時還不止。十點左右,麵料供應商會陸陸續續地來拜訪,這塊由我負責。泡一杯綠茶,拿一個筆記本,在會客室坐到中午下班,然後跟同事去餐廳吃飯,下午就忙了,除了應付供應商,還要騰出時間整理麵料樣品,與戚偉業討論,加班加點是家常便飯。
  雖然早出晚歸,但跟周諾言的步調倒是相當一致。以前覺得天天宅在家裏等老公回來的日子挺愜意,可自從聽了他媽媽說的往事後,我不免對那樣的生活心生畏懼。
  到了夏末,設計部的人都變得繁忙,據說是慣例。我的工作量也比之前多了一倍,公司預定在十月中旬要舉辦一場新裝發布會,屆時免不了要找模特來走幾場秀,規模雖比不得大公司,但這關係到能否吸引更多的加盟商,因此不容有半點疏忽。戚偉業認為我是新人,設計方麵的經驗不夠,於是把找模特這種工作分派了給我。
  我也樂得其所,欣欣然接下任務後,給周諾言打了個電話,邀他共進午餐。
  見麵地點約在醫院附近,我們公司離這不遠,隻有兩站的車程。周諾言知道我不喜歡進醫院,特意囑咐我在門口等。這次還好,隻超過了十分鍾,就見他急匆匆從裏頭跑出來,外套拎在手上,一看就知道來不及穿。
  我從不在守不守時這個問題上跟他糾纏,以前是因為他是我的衣食父母,不能跟他計較,現在則體諒他的工作性質,不想跟他計較。挽住他的手臂,我笑著說:“大醫生百忙之中抽空陪我吃飯,真是榮幸之至。”
  他帶我去他常去的一家餐館,一進門,我就欣喜地發現那地方的格調很對胃口。挑了個偏僻的角落坐下,點了一個鴛鴦火鍋,幾樣小菜,還有兩碗米飯。他見我心情很好,說:“什麽事這麽高興?”
  “跟一堆美男打交道,自然神清氣爽。”下班之前,聯係到一家口碑還不錯的經紀公司,他們主管給我發了一些旗下模特的照片過來,我選了八個看起來賞心悅目的男模,六個走台,兩個當後備。留意到餐桌上擱著的精美筆記本,我好奇地拿來翻,津津有味地看上麵的留言——都是些以前的食客隨手塗鴉的。
  周諾言把筆遞過來,我抬頭看了看他,笑著接過來。跟一個能夠看穿自己的男人在一起也挺好,我眼珠子一轉,他就知道我要幹什麽,這份默契多少情侶豔羨不來。
  翻到後麵一頁,我掃了幾眼,忍不住笑起來。
  “老公老公我愛你,就像老鼠愛大米!!!!”很稚氣的筆跡,後麵畫了兩個相依偎在一起的大頭娃娃,無論是字或是塗畫,都透著一股子笨拙,但不知怎地,就是看得人心底暖洋洋的。
  我翻開新的一頁,奮筆疾書。周諾言湊過來想看,我急忙捂住,“不許看!”寫得正起勁,一個聲音從幾米外的通道傳來,在叫我的名字。
  我朝聲源望去,看到一個四十來歲的陌生女人走過來,一臉驚喜。
  “你是不是碧璽?何碧璽?”到了跟前,她激動地看著我。
  我趕緊站起來“我是何碧璽,您是哪位?”
  “你不認得我了?我是吳阿姨啊,你媽媽的同事。”她試圖喚醒我的記憶,不停地列舉一件件陳年舊事,“當年你還是小丫頭的時候,一放學,總喜歡往你媽媽的辦公室裏跑,我就坐在你媽媽辦公桌的對麵的隔壁,想起來了麽?”
  “哦——”我終於有點印象,但又不太確定,“是有一年兒童節,送我一件連衣裙的那位吳阿姨麽?”
  “對對,那年你剛上初一,我去外邊出差,買了兩件連衣裙,你跟我女兒一人一件……”這位阿姨熱情得很,拉著我的手說了一通,然後猛地注意到坐我對麵的人,有些不好意思地問我:“不打擾你們吧?”
  周諾言禮貌地回答:“不打擾,吳阿姨您請坐。”
  我介紹周諾言給她認識,她驚得睜大了眼睛,“是你先生?你不是跟我女兒同歲麽?怎麽這麽年輕就結婚了?”
  這其中因由哪裏說得清楚,我跟周諾言都選擇一笑置之。
  吃過飯,諾言因為醫院的事必須立刻趕回去,我不急著走,於是跟吳阿姨到樓上的茶館坐下聊天。我慢慢回想起來,她跟我媽關係不錯,是一個教研組的,每次在辦公室裏見到我都會從抽屜裏拿吃的給我。
  “碧璽,你這些年過得好不好?”茶香嫋嫋,她看我的目光帶著心疼,還有擔憂。
  我心頭一熱,很多年不曾去觸碰的記憶被勾起。
  “你爸媽過世時,我正好被學校派出國公幹,後來我曾去找過你們,誰知鄰居跟我說你跟你姐姐已經搬走了。前兩天我在雜誌上看到琥珀,要不是看到她的名字,我根本就認不出來,你姐姐簡直變了個樣,而你倒變化不大,又沒怎麽化妝……對了,你現在住在哪?工作了吧?”
  我一一回答,對於周諾言撫養我的事,我隱去他的名字和身份,胡謅說是我爸爸生前的朋友,而對跟周諾言簽協議的荒唐事更是絕口不提。說到何琥珀的時候,吳阿姨一個勁地說:“這丫頭就是命好,又是出國又是當明星的。”
  我沒說她近況,看這個吳阿姨也不是關心八卦的人,扯那麽多不相關的沒必要。聊了一會兒,我想起一個事,說:“阿姨,您手頭上有我媽媽的照片麽?能不能給我幾張收藏?”我記得當年她們學校組織旅行聚會不少,她跟我媽感情要好,有什麽活動都會一起參加,想來會有些照片留下。說起來我就忍不住在心裏把何琥珀再唾棄一百遍,當初她為了嫁人,匆匆忙忙就把老房子賣了,我們搬走時遺落了好多東西,幾本家庭相冊也不見了蹤影,事後問何琥珀任何問題,她千篇一律地用一句不知道回應我。
  吳阿姨想了想,說:“有,但是我要找一下。”
  “那這樣吧,如果您找到的話,請馬上通知我,我過去拿。”我打開提包,取出紙筆,將住址和手機號碼寫下來給她,她也寫了自己的一份給我。

  17 暗湧
  十月初,用於走秀的樣衣陸續完工,我挑選的模特,幾個設計師看過後基本滿意,我以為可以參與找模特之外的其他工作了,誰知戚偉業摔給我一疊不知猴年馬月出爐的照片,讓我一個人滿城去找,說是給模特搭配新裝要用到的飾品。後來我實在沒辦法,約文琳出來救急,她看了幾眼,皺眉說:“碧璽,你哪裏得罪他了?我不是跟你交待過麽,不要跟他搶風頭,要收斂鋒芒。”
  我頓覺六月飛雪撲滿麵,開始大吐苦水,“我還不夠收斂啊,文琳你都不知道,我現在在我們辦公室就差沒挖個地洞藏起來了,從來隻有他喊我名字時才冒頭,平時我可是一心一意當個小透明的,連開會我都找最偏僻的角落坐,隻恨沒把自己整成布景了,你認識我這麽多年,什麽時候瞧見我這麽低調過?”
  文琳也覺得奇怪,指著其中幾張照片說:“那戚偉業針對你做什麽?全是04年本土時裝界出品的東西,你們公司今年走秀會用到才怪!”
  她說得斬釘截鐵,我心裏也是百思不得其解,湊在一塊兒琢磨了半天,幹脆結伴去逛巴黎春天,現在正是新品上市,我買了兩件長袖T恤,一條牛仔褲,在文琳的慫恿下又買了那條死貴死貴的山羊皮鏤空花裙子。我不買的理由有十個,文琳隻用了一個就說服我,她說:“何碧璽,你打扮得這麽青春活潑,哪一點像人家的老婆?”
  衝這個,刷爆信用卡我都得買!
  逛完女裝,我意猶未盡,拖著文琳去樓上一層的男裝繼續逛。認識周諾言這麽多年,我從來沒送過他禮物,卻收了他給的一堆饋贈。文琳後來知道那套小公寓是周諾言送的,問我這男人是不是把我當情人在養,再後來我跟她說了這七年發生的事,文琳問我是不是上輩子是他債主?哎,這輩子有些事我都搞不擰清,哪裏知道上輩子的事。何況現在我跟周諾言修成正果,自然皆大歡喜,可當初他把我從何琥珀那要過去,我沒少覺得屈辱。
  感情大抵就是這樣,好的時候做什麽都是對的,不好的時候就怎麽都是錯,哪怕同一個行為。
  回家已經八點半,周諾言要是在家通常會在書房,我自己掏鑰匙開的門,把血拚回來的大袋小袋往地板上一擱,一邊脫鞋一邊大叫:“諾言,快出來看,我給你買了羊絨毛衫,還有JODOLL的西裝,你看看喜不喜歡————”
  “碧璽。”這個突如其來的聲音把我嚇得夠嗆,猛地回過頭看見蔣恩愛穿著睡衣笑意盈盈地站在洗手間門口。
  “怎麽是你?”我的笑容頓時僵在臉上,繼而將目光投向從書房出來的人身上。
  “恩愛的房約到期,房東急著收房子,她會在這裏暫住幾天。”淡淡地解釋了幾句,周諾言走過來,幫我把東西拿到沙發上。
  “不打擾你們吧?”蔣恩愛似笑非笑地看著我。
  我不知哪根筋不對,想也不想就說:“如果我說打擾的話,你是不是可以不住這裏?”
  這話打得她措手不及,臉上不由自主流露出尷尬,但這些都是其次,我從她那一雙漂亮的眼睛裏看到了毫不掩飾的惱怒。
  我知道我不該這麽直白,連個台階也不給。可是,從見她第一麵起,蔣恩愛就給我一種無形的壓力,這不僅來源於她那張酷似蔣恩婕的臉,更來自她本身。
  女人的直覺告訴我,她對我的男人有企圖。
  客廳一股濃濃的火藥味在彌漫,我意識到自己有失風度,一時訕訕。這時周諾言接口說:“今天撿到元寶了?見誰都打趣。恩愛,你剛才不是說累了麽?早點休息,明天你還有幾場手術要去觀摩。”
  “嗯。”她應了一聲,轉身回客房。
  “她憑什麽出現在我們家?”我被諾言拖進臥室,急不可待的抗議,“還有,她知不知道我們結婚了?”
  周諾言像是沒事人一樣地看著我:“你在吃醋?”
  我白了他一眼,“我在憤怒!”
  他笑了笑,取出羊絨毛衣來試穿,“過兩天醫院會對實習醫生進行一場測試,恩愛要集中精力備考,騰不出時間找房子,就讓她在這裏住幾天。”
  “她沒有其他朋友麽?幹嘛非住在有婦之夫的家?”我脫掉外套,鬱悶的鑽進被窩裏。
  “碧璽,別耍小心眼。”看我悶悶不樂,他俯下身,柔聲說,“就住幾天而已。”
  我伸手圈住他的脖子,“如果她願意,我可以幫她找房子。”
  “你在怕什麽?”他凝視我,目光深沉。
  我心一虛,避開他的注視,趕緊扯別的話題,“衣服喜不喜歡?還有西裝,你換上襯衫去試試。”
  他的臉上浮現淡淡的失望,起身去試衣。
  我盯著他的後背,有些羞愧的說:“我先買了自己的衣服,然後才去看你的,結果把我工資卡裏的錢刷得差不多了,你的衣服每一件都很貴,便宜的你又看不上……。。呃,那個,衣服是我挑的,不過錢是拿你的附屬卡刷的。”
  他站在鏡子前回頭看我,不輕不重的聲音透著一絲有心無力,“附屬卡給你就是讓你用的,我們是夫妻,不需要分那麽清楚。”
  “知道了。”我把嘴邊的話咽下。大概是我想多了,總是有意無意地要和過去撇清來,以前他也給我附屬卡,但那曾讓我感覺恥辱。
  他不知什麽時候在我身邊坐下,摟著我的肩說:“是什麽讓你覺得沒有安全感?可能我以前用錯了方法,不過不要緊,來日方長。”
  這個男人像是懂得腹語一般,又一次看穿了我!
  那天晚上,說不清是怎樣的心理,我表現得格外主動,情緒高漲。他沒抵製住我的誘惑,在黑暗中抱緊了我,細密而纏綿的吻落在每一寸肌膚上,爆發出灼熱的能量。
  我們的身體糾纏在一塊,帶著原始的眷戀。
  疼痛與快感一齊湧上頭皮層,如飛一般美妙。
  找不到戚偉業要的東西,被他劈頭蓋臉臭罵了一頓。若照我以往的脾氣,還不揭竿而起,不過這次卻忍了下來。文琳說得對,戚偉業擺明是在找茬想趕我走,要我引咎辭職?門都沒有。
  於是,他又玩新花樣,把我調去給裝修部打下手,美名其曰監督舞台進度。裝修部的人欺生得很,在這裏,跟人家比年紀是肯定比不過,比資曆更是妄談,幾個爺們輪著給我出難題。
  在公司憋了一肚子氣,下班後我又不想回去麵對蔣恩愛,看見她我就不能不想起蔣恩婕,我不信周諾言不跟我一樣,可他還收留她!想想就鬱悶,這男人動不動就把認識的不認識的全往家裏帶,真是不像話,之前何碧希就算了,我後來悟出他的用意——那陣子何琥珀回國,他知道我跟她有心結,放個外人在中間,大家麵上多少會有所顧忌,不致輕易撕破臉。可是蔣恩愛就……。說什麽要全心應試,什麽沒時間找房子,都是借口!
  我一手拿著刀,一手拿著銅叉,忿忿不平地往牛排上戳。
  “爛了,爛了!”方文琳忙不迭的提醒我,“跟我吃飯好像很委曲你似的,這麽不放心老公,把礙眼的人趕走就是。”
  “你說得倒輕巧,她礙我的眼,又不礙周諾言的眼,他們什麽關係?說老土點那蔣恩愛沒準還是他初戀情人臨終前托付照顧的,我趕她走?不怕他先把我趕了麽?”
  方文琳像得像隻狐狸,“你能不能趕走她我不確定,可周諾言絕不可能趕你走,這點我對他有信心。你啊別杞人憂天了,我看周諾言做事很有分寸,他才不像你!”
  “我不怕周諾言愛上她,要愛早愛了,哪有我插腳的份。”我切了塊牛排,細嚼慢咽。
  “那你擔心什麽?”
  我看著她,欲言又止。說不清在擔心什麽,我隻知道自己不喜歡蔣恩愛這個人,非常不喜歡,而且她對我也有敵意。
  吃到一半半,接到郭奕的電話,竟是來問蔣恩愛的事,我聽他閃爍其辭,不由心念一動,說:“你們在拍拖?”
  他似乎有些苦惱,“我也想,隻是尚在追求階段。”
  真是峰回路轉,我立刻發揮八褂無極限的娛樂精神,追問之下才知原來什麽房約到期,根本是無中生有。蔣恩愛自去仁愛醫院實習以來,一直借住在郭奕家中。郭奕對她日久生情,毫不猶豫地展開追求攻勢,誰知心太急,用力過度,把如斯佳人給氣跑了。
  郭奕在線那頭唉聲歎氣,我在這頭恨鐵不成鋼,拚命給他打氣:“那你還磨蹭什麽,趕緊亡羊補牢啊,她現在就住我家,你哄也好,騙也罷,總得有點行動吧。”
  “碧璽,我打電話給你就是為了這個,我知道她住你們家,是我拜托諾言答應她的,要是讓她真的在外麵落腳,我勸她回去豈不難上加難?”
  這話很有道理,我明白過來,說:“你要我怎麽配合你?再把她氣 跑?讓她意識到還是你最好,然後重投你懷抱?”
  郭奕奸笑了兩聲,“我們是互惠互利,你也巴不得她走吧……”
  我正要說點什麽,發現有新電話進來,就說:“郭奕,我現在有電話,等會兒給你回。”
  這一道電話是吳阿姨打來的,說已經找到我要的照片,我一聽激動不已,頓時把郭奕拋在腦後,匆匆出去攔了輛車趕到她家。細看了一下,有好多張竟是我爸媽的合影。
  吳阿姨解釋說,某一年學校組織的暑期旅行,我爸陪同我媽一塊兒去的。接著她又感慨地說起我爸媽在世時有多恩愛,是他們圈子裏的模範夫妻。
  因為我考上重點中學後就一直寄宿,以致對家裏發生的很多事都一無所知。但是爸媽的感情好,我從小就看在眼裏,很為此自豪。在兒時的記憶中,他們從不曾跟對方紅過臉,談不上古人推崇的相敬如賓,可絕對是是相濡以沫。
  看著一張張照片上的笑顏,我多少有些感傷。當年他們走的時候,我哭得死去活來,隻覺頭頂一片天全塌了,所有的幸福快樂再與我無緣。但畢竟少年心性,恢複也快,隨著年歲的增長,慢慢地想通了,死者已矣,生者更要活得快樂自在,否則遠的不論,最最辜負的就是把你帶到人世間的父母。
  拿出新買的相冊,小心翼翼地將照片一一放進透明夾層。客廳的橘黃燈光,讓人心暖。我對著那熟悉親切的容顏看得入了神,久久地,舍不得蓋上封頁。
  如果他們還在世,看到諾言這個半子,應該會很歡喜吧……。
  “撲———”背後突然的聲響嚇得我猛打了一個激靈,回頭,看見蔣恩愛僵直地站在沙發後麵,眼睛死死地盯著我的相冊。
  我掩上了封皮,看見她掉在腳下的外套,好心提她一句。她卻置若罔聞。目光依舊停留在我手上。
  “你怎麽了?”我發覺她的臉色不太好,想起郭奕這人挺不錯的, 不由自主想幫他的忙。
  “那是什麽?”她指著我的相冊,緩緩的問。
  我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相冊啊,這有什麽。”
  “我問你那照片上的男人是誰?”她的聲音尖銳起來,整個人像隨時要撲過來,“他是你什麽人?”
  我覺察出不對勁,抱著相冊站起來,“是我爸爸,有什麽問題?”
  “你爸爸?”她的臉上露出驚愕,還有很多複雜的神色,“你爸爸,他是你爸爸?”
  我皺眉,看她一副精神恍惚的樣子,“你認識我爸爸?”
  等了半晌,她輕微的搖了搖頭,冷冷地說:“不認識。”
  那一刹那,我好像看到她眼中閃過一絲古怪的光。
  新裝發布會進入倒計時,我們部門的人開始通宵加班,我也不例外,忙得連睡覺的時間都沒有,自然沒功夫顧及郭奕拜托的事,但周諾言給了我一顆定心丸,答應等醫院的測試結束,便讓蔣恩愛搬出去,至於搬哪去,就要看郭奕有沒有得抱美人歸的本事了。
  我這人不怎麽能熬夜,徹夜未眠很容易疲倦,還頭暈,喝多少咖啡都無濟於事。以前在學校,天大的事我都擺在睡覺後頭,可現在不比做學生那會兒,我早早準備好了參茶、各式甜品放在辦公室抽屜裏,以備不時之需。但即使這樣,我還是累得不像樣。不知道是不是年紀的關係,這次的反應比以前來得強烈。文琳笑話我,說“是畢業後養尊處優慣了。
  有一回大清早匆匆趕回家換衣服,結果從浴室洗漱出來眼前就黑了一片。周諾言從不幹涉我的工作,但看我這樣折騰,幾次暗示我不如辭職,我沒理他。
  辭職不是問題,但不能在這個節骨眼上。為了不給戚偉業留話柄,場場彩排我都堅持到現場,同事多是已婚的人,中途開溜的不少,唯有我是一門心思加班到底的,他們都想當然的以為我未婚,我也不去說破。那枚結婚鑽戒在我身處的圈子裏仍是過於醒目招搖,我我實在喜歡它,於是用一根白金細鏈串起來,貼身帶在脖頸上。
  好不容易挨到走秀前一天,我正在後台核對時裝,戚偉業突然把我叫到一旁,“碧璽,你認識何琥珀?”
  我一怔:“算認識吧,怎麽?”
  他皺眉,說:“你跟我來,老板娘要見你。”
  我來公司這麽久,別說老板娘,就是老板也沒見過幾次,但隻要跟何琥珀扯上關係的,我統統不感興趣,可又無法拒絕,隻好跟他走。
  “組長,你知道老板娘找我有什麽事麽?”邊走邊試探。
  “我們公司有意想請她當代言人,不過好像被她拒絕了。 ”說完,他有些不滿地回頭看我,“你認識她怎麽不早點說?今天老板娘問起我來,我都不知道怎麽回答她?”
  我在心裏說:“誰知道你們想請她當代言?又沒人跟我報備。”麵上卻不動聲色,笑了一笑,不再多言。
  衣月的老板娘是個韓國女人,個子高挑,單眼皮,厚嘴唇,留著一頭烏黑的直發,神態嚴謹而呆板。她一見我,立刻離開座位,走到我麵前跟我握手,一口韓國風味的英語說得十分流暢。戚偉業在她跟前一臉謅媚,殷勤地扮起翻譯這個角色。
  我暗地裏翻了個白眼,不得已說了幾句場麵上的話,胸口毫無預兆地泛起陣陣惡心。原來,他們之前跟何琥珀談合作條件時,何琥珀隨口過問了我一句,後來他們談崩,老板娘一下子想起了我,想推我出去打友情牌,並許諾一旦何琥珀與公司簽下合約,便升我的職,待遇從優雲雲。雖然獎品豐厚,但這個任務我沒法接受,推脫良久,老板娘好像意識到什麽,目光炯炯地盯著我:“你跟那位何小姐是什麽關係?”
  戚偉業也跟著擺出一副警惕的樣子,用中文重複了一遍。
  我不願沾何琥珀的光,但隱瞞一個事實太耗費精力,幹脆實話實說:“她是我姐姐。”
  戚偉業這個豬頭萬分震驚,黑色鏡框後麵的小眼睛異常難得地瞪得渾圓,他當我“英盲”,毫不避諱的跟老板娘幾裏呱啦 交流一番,我知道他們在討論怎麽說服,或者說怎麽收買我,戚偉業信心滿滿地說交給他處理。老板娘對他的保證相當滿意,當即表示隻要他可以說服我,而我又能說服何琥珀,那他居功至偉,必將得到多少多少回報。
  戚偉業激動得紅光滿臉,我冷眼看著他,心中升騰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厭惡。走出老總的辦公室,這個男人開始滔滔不絕地說起來,我頭疼欲裂,一言不發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他仍不肯放過我,站在身旁繼續慷慨陳辭,大有不達目的誓不罷休之勢!
  我再也忍不住,以百米衝刺的速度奔進洗手間,對著馬桶大吐特吐起來,直吐到手腳發軟才消停。伏在洗臉台上,拿冷水拍了拍臉,從口袋裏掏出手機,給周諾言發了一條短信,然後靠在牆上閉目養神。
  十分鍾後,手機鈴聲響起,我按掉,出去整理背包。
  戚偉業還不甘心,之前是利誘,現在偶爾抖兩句狠話,打算威逼。我把抽屜裏屬於自己的私人物件全收進包裏,打斷他的話,“戚先生,在我答應你之前,你能不能先回答我一個問題。”
  他仿佛看到了希望,精神抖擻地說:“行,沒問題。”
  “你之前似乎不大滿意我的工作表現,派我去找過時的流行品,遣我去裝修部當監工,目的就是想讓我主動離開公司吧?可以告訴我原因麽?”
  他如今有求於我,自然抵死不認。
  我冷笑了一聲,“既然你不肯說,我也沒必要聽你廢話。”
  他權衡利弊,壓低了嗓子說:“我跟碧沙集團蒙總那邊的助理有點小摩擦,那日我看到你們在一起吃飯……。”
  蒙總?我的腦子裏急速搜索,瞬間明白過來,“你是指方文琳?她是我大學同學,我們關係確實要好。”
  他賠笑,避重就輕:“是個誤會,改天你幫我約方小姐出來,我請你們吃飯。”
  我已收拾妥當,把包拎起來,“戚先生,現在我口頭知會。我,從這一刻開始,我不再是你的下屬,我辭職了。”
  “你———”等他回過神來,我已大步跨出辦公室的大門,把他的話摔在身後。走出電梯口,原本站在外麵等候的人立刻迎上來,握住我的手。
  他的掌心溫暖寬厚,令人心安。深秋的冷風刮起來,我的視線變得模糊,把臉貼在他的圍巾上蹭了兩下。
  他解下圍巾替我裹上,輕描淡寫的問了一句:“沒事吧?”
  “沒事,眼睛進沙子了。”我仍低著頭。
  “走吧,回家。”
  “嗯。”
  我跟衣月沒有簽合同,還在試用期,所以離職很簡單,也就是一句話的事。連著半個多月來的加班,讓我感覺疲憊不堪。關掉手機,我開始補眠。早上周諾言去上班,我在睡覺,等他下班回來,我還是在睡覺,中途會起來煮麵條、喝水,可長時間休息跟長時間勞作一樣地累,全身上下說不出的難受,想不到小小一份工作就能把我折騰到元氣大傷。不久,蔣恩愛順利通過醫院的考核,當天晚上她作東,請我跟諾言吃飯。郭奕也被邀請。席上,蔣恩愛神色如常,麵對郭奕刻意的親近以及言語暗示全無回應,她的眼裏隻有周諾言,這並非我多疑。
  在情愛方麵,女人天生就比男人靈敏。我不相信周諾言會不知情,他明明能很輕易看穿一個人。吃過飯,我們先行離開,給郭奕製造一個告白的機會,臨走前,我看到郭奕投來感激的目光,我衝他一笑,以示鼓勵,雖然可以預見他必將失敗,但我並不為他擔心,他是個灑脫的人,即使受挫也不致太難過。
  半夜,我口渴醒來,發現周諾言不在身邊。開門出去倒水,聽到廚房隱約傳來爭吵,兩人都是刻意壓低了聲音,我聽不見爭吵的內容。端著杯子在原地駐足了一會兒,走回自己房裏,將門掩上。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回來,輕手輕腳地在我身邊躺下。我翻了個身,他馬上回頭看我,有點緊張的問:“把你吵醒了?”
  我明知故問:“你去哪了?還不睡?”
  “這就睡了。”他幫我理了理被子,重新躺下。
  我已經睡意全無,貼近他,“你說郭奕跟恩愛能不能成事?郭奕為人不錯,你幫忙撮合一下。”
  “感情隻怕越幫越忙。”
  我想了想,說:“沒聽你說過蔣恩愛的事,她家裏還有什麽人?”
  “怎麽突然對這個感興趣?”他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三言兩語說了個大概,“恩愛不是這裏的人,隻是過來實習,她爸媽就剩她這一個女兒,所以希望她實習結束後能回老家那邊的公立醫院上班。”
  “她不肯?”我端詳他的神色,又說,“你跟她爸媽關係挺熟的?”
  “嗯。”他淡淡應了一句,不再開口說話。
  第二天,我很早就醒了,卻裝睡不起來。周諾言去上班,蔣恩愛搭他的順風車,若是在往常,不用豎起耳朵都能聽到蔣恩愛的歡聲笑語,好像每天都有說不完的話題,可今天,我很專心地傾聽也沒什麽收獲,客廳的兩個人至始至終很沉默。
  等他們出門,我慢吞吞地起床,反正也睡不著,幹脆去浴室外泡了個澡,順便將儲物盒子裏需要換洗的衣物一並丟進洗衣機裏,不小心將周諾言的白色襯衫掉在地上,我彎腰去撿,無意中瞥見衣服領口上的紅色唇印,我認出那是蔣恩愛常用的口紅顏色,頓時怒火中燒,把它用力摔回滾筒裏,倒了整整一袋洗衣粉進去。
  一定是誤會,我跟自己說。
  憋屈到周末,蔣恩愛自覺搬走,我變得歡天喜地,連陰多日的天空此刻看來也是陽光燦爛,纏著周諾言陪我逛街吃飯看電影,這些消遣在平日我並不熱衷,但心情好時幹什麽都是愉快。我努力讓自己忘卻那個口紅印,想了好幾個理由來說服自己。我沒有去質問他,我知道自己的臭脾氣,生怕口不擇言會把好不容易維係好的感情破壞到底。
  以前吵吵鬧鬧的時候不覺得,現在才知道自己有多麽在乎他。
  接到林燦然的電話,我懵了好一會兒,腦子才恢複正常運轉。
  “燦然,你的意思是說,卓延想用我當他新一期宣傳冊的平麵模特?”我覺得不可思議,試探地重複了一遍她的來意,“可是,我沒學過表演,而且沒有任何當模特的經驗。”
  林燦然在電話裏爽朗的笑起來,“我知道我知道,卓延也知道。是這樣的,我們新一期的宣傳冊主題叫‘兩生花’,需要兩個外貌相似氣質又相遠的模特。”
  我有所警覺,問她:“那另一個模特,你們屬意誰?”
  “何琥珀。”在我答應之前,這本是商業機密,林燦然卻坦然相告,以示誠意。
  果然是她!我在心裏歎息了一聲。“你們怎麽知道我跟何琥珀的關係?”
  “本來是不知道的,卓延見過何琥珀之後,覺得你們長得十分相似,就問她認不認識你,碧璽你也是,有個明星姐姐,換作別人早拿來炫耀了,你卻像個悶葫蘆一聲不吭。”
  她語氣略帶埋怨,我唯有苦笑。
  “碧璽,這次宣傳冊的構思將由卓延親自操刀,總部特意從加拿大調派了一位頂級的攝影師過來協助,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林燦然大概也是察覺我的反應不如她想像的熱烈,極力遊說,“董事局推薦了不少演藝界明星,其中不乏名模,但都被卓延一一否決,他認準了何琥珀嫵媚慵懶的氣質,所以另一個人選的範圍就縮小了。”
  我當然知道這個機會有多麽難得,我現在的感覺是天上忽然下起黃金雨一般,最神奇的是這場雨還不下在別處,隻衝我一個人劈裏啪啦砸下來。如果這一切跟何琥珀無關,那就圓滿了,但牢騷歸牢騷,我實在沒有資格抱怨什麽,說到底還是我沾了何琥珀的光,否則這種好到星光熠熠的機會怎會輪到我?
  和林燦然約好時間去公司麵談,我放下電話仍覺得雲裏霧裏,好不真實!等周諾言回來,把這事跟他說了,他也覺得意外,說:“你已經答應了?”
  “還沒有,我說考慮一下。”我承認我很心動,但同時又覺得困惑,“你知道,我麵對鏡頭的表現都太不自然,我怕自己不能勝任。”
  我說得夠婉轉,他卻一下子揭穿我,“你是擔心跟何琥珀共事吧?”
  我臉一黑,忿然瞪著他,“就算是又怎樣?”
  他笑了笑,摸著我的頭說:“忽略琥珀不計,你喜不喜歡這樣的工作?如果你喜歡,那不妨一試,反正也沒什麽損失,做得好你可能會得到很多工作機會,做得不好,大不了你再回來,還有我養你。”頓了一頓,他又似笑非笑地補充了一句,“半路出家,中途逃跑都是你的強項,有什麽好怕。”
  我跳起來作勢打他,這是在誇我還是在貶我阿?不過他這話讓我勇氣倍增,欣欣然去赴約。
  意料之中見到何琥珀,我過去同她打招呼,她的助理很識趣地坐在一邊,離得遠遠的。
  “你不接受衣月的邀請,原來是因為另有高枝。”我打量她一頭海藻般的卷發,不由自主抓了抓自己束在腦後的馬尾,畢業後我才開始蓄長發,但始終沒有人家那股濃濃的女人味。
  “我不覺得推掉衣月有什麽不妥,良禽擇木而棲,這個道理你比我更清楚。”她撩撥了下垂落在肩頭的發絲,充滿魅惑的臉龐露出耐人尋味的笑意。
  “什麽意思?”我不知她所指,漫不經心地問。
  她低頭看著自己手腕上的浪琴名表,答得似是而非,“老實說,你會跟周諾言結婚,這點讓我很意外。當初說好聽點是他看上了你,跟我要了你,其實是我把你丟給他,我們雖然是姐妹,但我沒有那麽偉大,我是個經常自顧不暇的人,哪裏顧得上你?”
  “你到底想說什麽?”
  “我要是知道周諾言會對你認真,也許當年我不會把你交給他。”
  我愣了一下,側頭對上她自嘲的目光。
  “我一直不想承認,但剛才在樓下看見他送你過來,那一刻我真的很嫉妒你。”
  “你根本不愛周諾言,你愛的隻是你自己。”
  “你說得對,可是周諾言對我來說就好像是少女時代的一個夢想,得到不見得我會珍惜,但得不到注定是個遺憾。”
  卓延過來,我們停止了對話。我心不在焉地聽公司的人說完簽約的事宜,然後接過他們草擬的簡易合同,答應三日內回複。何琥珀有專車接送,離開時她助理過來說可以載我一程,被我拒絕。剛走出門口,明晃晃地光線照得我有點眩暈,隻好在一樓大廳的沙發上稍作休息,接到卓延親自打來的電話,我受寵若驚以致無措,他誠懇地問我對合約的意見,如有任何不滿都可以提出來,可他們給的報酬已經相當豐厚,我想不出比那更好的,做人要知足。
  休息得差不多,我看時間還早,回去也沒事,幹脆打的去醫院找周諾言,想將這份合同拿給他過目。這男人雖然平時作風霸道了點,但在對待我的工作方麵,他幾乎不曾幹涉過,即使發表意見也會盡量顧及我的感受,不會像其他男人那樣強求你是進或是退。
  到了醫院,正好趕上他們午休時間,科室裏的人都走光了,周諾言也不在,他的辦公桌上放著一份還沒開動的便當,還有手機,我心想大概臨時有事忙去了,於是坐在他的座位上等,誰知一等就是大半個鍾頭,我閑著無聊,順手拿起他的手機想玩裏麵的遊戲。因為不熟悉這個手機的功能操作,一下子按錯了鍵,不小心調出他的新短信來,我不經意間掃了一眼,立刻被內容吸引,鬼迷心竅地看了下去。
  “你在幹什麽?”周諾言不知什麽時候出現在我麵前,他似乎有點驚訝,尤其在看到我拿著他手機的時候。
  我回過神來,晃了晃顯示屏,呐呐地說:“你們有什麽事瞞著我?蔣恩愛她什麽意思?”
  他的麵色有些發白,上前一把奪過手機。我沒跟他搶,默默地看著他,心裏積蓄已久的怒氣卻一點點湧了上來。過了好一會兒,我才說:“你能不能解釋一下,她說什麽如果你不告訴我真相,就由她親自跟我說……。你有什麽事不敢跟我說?”
  他神情凝重,眼底掠過一絲擔憂。
  “難道,你們發生了性關係?所以她對你窮追不舍,逼你跟我離婚?還是……”我意識到什麽,一顆心沉了下去,“她懷孕了?”
  “別胡說!”他對我的猜測忍無可忍,“我跟她之間根本不是你想象的那樣。”
  “那到底是哪樣?你說來聽聽。”我見他激動,自己反倒平靜了,端坐正視他,“那天晚上,我聽見你們在廚房爭執,你的領子上有她的口紅印,我憋在心裏很久了,想來想去想不通,是要在什麽情況下,你們才會一邊爭吵一邊暖昧?”
  他重重歎了口氣,低聲說:“碧璽,不管發生什麽事,我都沒有背叛過你,不要懷疑我對你的忠誠。”
  “那你解釋一下那個口紅印。”
  “那晚恩愛從郭奕那回來,喝了不少酒,情緒很不穩定,說了一些不該說的話,我們確實起了爭執,可能拉扯中不小心碰到。”
  我點頭,表示接受這個說法,“那短信呢?什麽意思?”
  他久久地看著我,我心中的不安此起彼伏。
  調轉視線,我故作輕鬆地笑了一下,“不如我找恩愛問清楚,既然她也有心要親口跟我說,那我成全她,省得你夾在我們中間為難。”
  這時,有護士過來敲門,提醒周諾言手術時間快到了,周諾言應了一聲,快步走過來,握住我的肩頭,“別胡思亂想,回家等我,晚上我會給你一個交待。”
  我知道多說無益,他的眼裏工作永遠是第一位,我也不可能要他放下人命關天的手術,先處理我們的問題。可是理解不代表體諒。我冷著臉,抓起拎包轉身就走,他在身後焦急地喊我,我不想理他,頭也不回。
  站在大門口等車,郭奕追出來找我,笑著說:“怎麽了?吵架了?我剛才隔著玻璃看見你們劍拔弩張的,就沒敢進去,諾言讓我送你上車,你跟他說什麽了?把他急成那樣。他今天有個很棘手的手術,分心不得。那個病人的情況很不樂觀,本來早該動手術了,可家屬怕這怕那,拖到昨天才終於下定了決心,這手術做下來還沒準到什麽時候呢。不說你不知道,諾言在那個病人身上費了多少心血啊,可惜……。”
  我沒心情聽他說病人的事,又不習慣衝無辜的人開火,無力的揮了揮手,示意他不用管我。他卻好心得很,硬是替我攔了輛車,報了地點,看我坐進去才走。
  車開到下一個路口,我很沒骨氣地給郭奕打電話,沒好生氣地說:“周諾言中午沒吃飯,你提醒他一下,別讓他空著胃進手術室。”
  
  18 絕望的寒冷
  我真的聽他的話,早早回家等他的交代。
  不知道是不是想多了,加上身體本就不太舒服,回來後整個下午頭疼欲裂不說,還連連反胃,好像有股酸水直欲往喉口湧上來。
  我在廚房四處找話梅吃,心想這經前綜合症真是越來越嚴重了,以前是沒這些毛病的,自從幾年前在北方上學,估計是水土變了的緣故,每次來例假都少不了一番折騰,印象深刻的是大一軍訓那會兒,我硬著頭皮跑完八百米,教官嫌完跑得慢,凶巴巴過來訓話,我一個沒忍住,吐了他一身,嚇得他之後幾天都對我敬而遠之。後來幾乎每個月來潮前都犯病,文琳陪我去醫院檢查,醫生總結出我子宮寒,開了一堆中藥,有次去唐寧寧家做客時,她媽媽還特意叮囑我,讓我趁年輕的時候趕緊調理,不然將來很難要得上小孩。我當時是無所謂,藥記得的時候就吃,不記得也就算了。大學畢業後,我回南方工作,這些症狀似乎隨著減輕了許多,大概前段時間在衣月拚過頭了,老毛病又犯了。
  已經晚上六點多了,我對著冷冷清清的房子忽然很失落。拿自己的相冊去書房,想把上次從吳阿姨那得來的照片掃描進電腦裏,誰知打開相冊,心裏頓時涼得透徹。
  那些珍貴的照片已經不在,取而代之的是一堆麵目全非的碎片,淩亂地夾在封皮與第一頁的隔層裏。
  我的腦子停頓了幾秒,眼淚嘩地湧了出來。做夢都沒想到,蔣恩愛會做出這種赤裸裸的挑釁,我打她手機,她沒接,想起郭奕說的那個所謂很棘手的手術,於是跑去醫院找她。
  手術還沒結束,我坐在手術室門口等她,病人的家屬紛紛望向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我緘默,生怕一張口就爆發。
  “她是誰啊?”
  “不知道,是阿全的朋友麽?”
  “以前沒見過……。”
  我聽見他們的竊竊私語,阿全就是躺在裏麵的人吧,他的親人個個眼角猶帶著淚痕,而我則酷得像索命的煞神,惹人厭惡。時間在慢慢流逝,周圍的歎息聲、哭泣聲不絕於耳,坐在我身邊的老婦人從默默地抹眼淚到聲淚俱下,我沒法不動容,僵硬的表情有所扭動,扭頭安慰她:“您別太擔心了,手術還在進行中,他會沒事的。”
  “我孫子命不好,生下來就多災多難,好不容易養大,昨天剛過了十四歲的生日,這次要是挺不過去,我……我也不想活了……”她傷心欲絕,又是眼淚又是鼻涕的。家人圍過來勸她,我猜是她兒子子侄之類的,好說歹說,卻沒一個能勸得住她,自覺縮到角落裏去待著,惱怒的心情被這麽一打岔,似乎好轉了一些,收回目不,我蜷起身子,若有所思地將下巴搭在膝蓋上。
  世間任何紛爭,在關乎生命麵前都是微不足道的,我自煩惱我的,他們悲傷他們的。
  手術燈終於暗了,門被打開,一群護士和醫生湧了出來,跟著就是三三兩兩地出來,周諾言在最後麵,低著頭跟身側的人交待什麽,然後快步走到病人家屬麵前。我沒過去,躲在拐角處遠遠地看著,蔣恩愛從我身邊經過時,她正跟旁邊的人說話,沒留意到我的存在,我伸手抓住她的胳膊,她吃了一驚,看到我又很快鎮壓定下來。
  “幹什麽?”她冷著臉問了一句,隨即遣她同事先走。
  “我們談一談。”我也沒給她好臉色看。
  她回頭掃了一眼,不大情願地說:“現在?”
  我深吸了口氣,盡量心平氣和地說:“我也不想跟你在醫院吵,蔣恩愛,我問你,為什麽要毀掉那些照片?”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她居然裝傻。
  我冷笑起來:“敢做就要敢當,你有什麽不滿大可以衝著我來,背地裏耍那種下三爛的手段,你以為這樣就可以打擊我?周諾言就會看得上你?蔣恩愛,你真不配穿這身白大褂。”
  “你——”蔣恩愛怒視我,忿恨的目光在我臉上打了個轉,卻投在人群中的周諾言身上,“沒錯,是我幹的,我恨不得將那些照片全部丟進粉碎機裏,何碧璽你應該感謝我,我對你已經夠仁慈,還把碎片留給你去悼念。”
  我腦子一熱,抬手摑了她一巴掌。我個子高,她也不矮,伯仲之間,可是她沒料到我會動手,一下子蒙在原地,忘了還手。雖然是頭腦發熱幹的事,但我對自己的行為並不感到意外。
  “何碧璽,你居然敢打我?”她回過神來,震驚與羞憤溢於言表,“你該慶幸我撕碎的隻是幾張照片,如果何長清還活著,我一定不會放過他!”
  我有點發怔,“你認識我爸爸?”
  蔣恩愛惡毒地笑起來,“要不是那天看到照片,我做夢都想不到你就是何長清的女兒,更不知道原來他七年前就死了,真是老天有眼。”
  我抓住她的肩膀,用力得指骨都有些泛青,“你給我說清楚!”
  她紋絲不動,像是感覺不到痛楚,“我答應周諾言不說的,既然你這麽想知道,不如自己去問他。何碧璽,你這輩子最走運的就是有周諾言護著你,要沒有他攔著我,你以為你還可以安然無恙地站在這裏麽?”
  直到這一刻,我才嗅出事態的嚴重,這不是普通的爭風吃醋,聽她語氣,好似隨時要上升到她死或我亡一般,最糟糕的是,仇恨的根源還不在我身上,而是在我過世多年的父親那!周諾言過來拉我的時候,我下意識地推開他,蔣恩愛發出一聲尖銳的笑聲,一句話都不說就走了。
  “碧璽,”他擔憂的看著我,臉色慘淡,“給我點時間,聽我解釋。”
  我心裏被極大的恐懼填滿,不由打了一個寒蟬。趁我精神恍惚,他飛快地把我拖進他的辦公室,繼而閉門反鎖。那個病個尚未脫離危險期,他還不能離開醫院,甚至連我們的交談都要長話短說。
  “碧璽--”他拉上窗簾,伸手就要碰我的肩膀。
  我後退了一步,死死地盯著他,“蔣恩愛是我爸爸的學生?”
  他搖了搖頭,低沉的聲音帶了點無力,“或許你不知道,九年前你爸爸被單位調派去西江市的幾所高校做學術交流,其中一所學校就在我們醫學院附近,你爸爸威名在外,當時我們院很多人都想方設法過去聽講,包話……恩婕。”
  我變得局促不安,甚至不敢去想接下來可能會聽到的。
  他繼續說下去,“恩婕對你爸爸的學術演講很感興趣,正當她那學期選修的課題也是那方麵,所以一連三天,她都去聽了,我當時忙著幫導師做實驗,疏忽了她,等我意識到有什麽不對的時候,她已經無可救藥地愛上你爸爸了。”
  我幾乎把下唇咬出血,深吸了口氣,輕飄飄地問:“你的意思是說,我爸爸確實如傳言中的那樣,和女學生發展師生戀,而那個女學生就是你以前的女朋友蔣恩婕。”
  “對。”他避開我的視線,不願看我。
  “不可能!”我急得跳起來,簡直怒不可蠍,“我爸爸不可能做那種事,他那麽愛我媽媽,怎麽會跟蔣恩婕扯上關係?你、你親眼見到她跟我爸爸在一起了?你親眼看到我爸爸接受她了?你不過是道聽途說,主觀!武斷!自以為是!因為你的心偏向蔣恩婕,所以她說什麽你都信,我看這根本就是她一廂情願……”
  “夠了!”他低低吼了一聲,目光悲哀地落在我臉上,“恩婕十九歲生日那天,你爸爸答應陪她一起過,當時我就站在恩婕的身邊,看著她興高彩烈地跟你爸爸通話,為了那個約會,她費盡心思計劃了很多節目,但是你爸爸卻失約了。那晚,恩婕喝了很多酒,拿著酒瓶跑到教學樓的天台上去吹風。她打我手機,跟我說她有多愛你爸爸,我承認我很嫉妒,我掛了她的電話,不肯再接,不久收到她的短信,她求我過去陪她,我沒有理會……。碧璽你知道麽?我這輩子做得最後悔的一件事就是那晚沒有馬上去陪她,如果我可以放下芥蒂,好好陪她說說話,也許,她不會選擇從十二層跳下去……”
  我俯下身,不可抑製地吐起來,搜腸刮肚。周諾言要扶我,我邊吐邊往後躲,眼淚嗆了出來,眼前一片模糊,真是狼狽無比。我對蔣恩婕的死因感到震驚,心裏揪疼起來,但我是個涼薄的人,疼痛並不因為別人。
  過了好一會兒我才稍稍緩和過來,卻沒力氣站起來,隻是仰著頭看他:“你是什麽時候知道我是何長清的女兒?在收留我之前?”
  他不由分說抱我到旁邊的沙發上,拿礦泉水給我漱口,一臉沉痛地說:“碧璽,我希望你明白一點,或許當初我接近你是別有用心,但我現在真的愛你。”
  “現在?”我茫然地重複了一遍。
  “是,從我決定跟你結婚,我已經把心結放下。”
  “如果不是蔣恩愛,你打算一直瞞著我?”
  “我確實不想讓你知道,”他毫不猶豫地承認,“如果可以,我希望你永遠不知道。”
  “如果可以選擇,我也寧願不要知道,可惜你做得不夠徹底。能不能告訴我,為什麽是我?你明明是選遇到了琥珀。”
  憑良心說,何琥珀絕對比我有魅力,那時候她18歲,風華正茂,任誰看了都要驚豔,我跟她站在一起就是個陪襯,不解風情,還總是作中性打扮。一天到晚穿著白T恤和背帶牛仔褲。再則,何琥珀當年對他是一見傾心的,我想不通周諾言為何退而求其次。
  這次,他明顯遲疑了下,才說:“恩婕死之前在電話裏跟我說,你爸爸失約是因為要趕回去慶祝你得到全省數學競賽一等獎……。你爸爸經常在恩婕麵前提起他兩個女兒,尤其是你,他說你跟恩婕有很多地方相似,所以---”
  他沒說下去,我冷笑了一聲,接口:“所以你好奇,想看看到底像不像,更因為你認為我爸爸疼愛我甚於何琥珀,所以你放棄何琥珀,把目標轉向了我。”
  他皺了皺眉,試圖解釋:“碧璽,我承認當年收留你時我動機不純,但事實上我也不明白自己究竟想幹什麽,我並不想為自己的行為辯解,我是恨你爸爸間接害死了恩婕,可是不管你信不信,我沒有想過要把仇恨發泄在你身上。”
  “也許你是沒想過,”七年來與他相處的一幕幕潮湧而來,沒完沒了的爭吵,還有一次次比翻書還快的翻臉,我終於知道為什麽,“可是,你的潛意識就是有這個念頭,不然你不會刻意留我在身邊。你收留了我,看我這個傻瓜陷進去,你不能也不想回應,因為你看到我就會想起恩婕的死,所以你對我的好總是反複無常、忽冷忽熱、若即若離,到頭來既折磨了我也是在折磨你自己,諾言,原來這些年你過得這麽痛苦。”
  “碧璽--”他流露出一絲驚訝。
  大概是我過平靜的反應嚇到了他,天曉得我是很想憤怒,很想爆發,但乏力惡心的感覺無休無止地糾纏著我,讓我隻覺得頭重腳輕,昏昏欲睡。又堅持了一會,到底敵不住來自骨子裏的疲倦,眼前瞬間黑了下來,然後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再醒來,躺在一張病床上,換上了幹淨的病服。周圍白茫茫的一片,白色的牆壁,白色的窗簾,白色的被子床單,連晃過的人影都是白色的。
  等適應了光線,我定睛看了看身邊的人,卻不是周諾言。
  “ 醒了?覺得怎麽樣?哪裏不舒服?”護士笑容可親,俯身試了下我額頭的溫度,“你發燒了,不過不敢給你打退燒針,你現在身體狀況不太好,怕影響胎兒。”
  我有所觸動,虛弱地說:“胎兒……”
  “是啊,你懷孕了,寶寶都快兩個月了。”
  沒有半點喜悅,其實早該想到的,例假遲遲不來,我一味地以為是老毛病,沒有往這方麵想。以前誰說我不容易懷孕來著,算算時間,應該是蔣恩愛來借住的好晚激情的結果……想起蔣恩愛,我的神經又叫囂起來,腦子裏像是有一把小錘子在不斷地搗鼓著。目光飄向天花板,不再跟護士說話。
  她大概是見慣了病人的冷漠,匆匆出去又回來,說:“周太太,你起來喝點粥吧,是周醫生先前吩咐的。”
  “他人呢?”
  “周醫生在手術室裏,昨天有個病人沒有渡過危險期,正在搶救,如果再不行就沒希望了,幸虧是遇到周醫生,也算不幸中的大幸,要換別的醫生,這種情況早撒手不管了,最可憐的是病人家屬,那孩子的奶奶都快80歲了,白發人送黑發人,慘啊……。”她一邊做出惋惜的感慨,一邊手腳麻利地將粥盛在小碗裏,站在我麵前。
  是皮蛋瘦肉粥,我沒有食欲,“放著吧,謝謝你。”
  護士笑著說:“沒胃口是吧?多少吃一點,你是有身子的人。”
  我坐起來,吃了小半碗,誰知她一離開,我又衝到衛生間去吐了個幹淨,疲軟地蹲在地上,渾身上下都難受,也不知道是不是所有懷孕的女人都像我這麽遭罪,忽然想起我媽,不由悲從中來。
  正午時分,周諾言過來看我。護士跟他說我在午休,其實我早就醒了,隻是不知如何麵對他,幹脆閉著眼睛裝睡。
  他遣走護士,拉了把椅子在我床邊坐下。
  我的臉背向他,他輕輕握住我的手,放在自己掌心裏摩挲,略顯冰涼的手指一遍遍劃過我的皮膚,仿佛無聲的訴說。我感覺到他情緒很低落,甚至是悲傷,但我不確定是因為我還是因為其他。
  這個男人,我始終不懂。
  “碧璽,”他低聲喚我的名字。
  我想睜開眼,轉念一想,仍是不動。
  “我知道你醒了,也知道你不想跟我說話。”他的聲音透著濃濃的倦意,有些沙啞。我靜候片刻,聽見他說:“剛才有個病人過世了,從我接手這個病例到今天,前後不過半個月,他患的是絕症,可是他才14歲,如果早點治療,他的生命不會這麽短暫。”
  我慢慢轉過頭去,對上他墨黑深沉的眼瞳,“我以為你看慣生死。”
  他自嘲一笑:“我也以為是。”
  我想說的不僅僅是這一句,其實我想說你不能坦然麵對生命的逝去,是因為那個生命過於年輕,花一樣的年華,尚未盛放便已枯萎。
  我們相對無言,有些話根本不用說出口,而有些話即使說出口了也是無用。我爸爸和蔣恩婕的事像一根長長的刺紮在我心上,身邊的這個男人牽係著那混亂不堪的過往,看到他,我就會想起我爸爸,還有蔣恩婕的死。我記憶中的七年,以及他隱瞞了我七年的秘密,現在全部放在陽光底下曬,我沒有絲毫憤怒,有的隻是深深的無力,我想當這一切不存在是不可能的,除了失憶,再沒有更好的辦法。
  但我不恨他,真的,一點也不恨。
  “諾言,我們暫時分開吧。”我低下頭,看見戴在自己手上的那枚戒指。
  他微微一怔,斷然拒絕,“我不同意,碧璽,我知道要你馬上接受這個事實,太難為你,我會給你時間,但我不會讓你離開我。”
  “不是離開你,隻是……”我小聲說著,言語匱乏,但他顯然誤解了我的意思,“你不明白麽?我並不怪你什麽,我也沒有權利怪你,相反我對你感恩戴德,沒有你我今天不知道會是什麽樣子,可是我現在還沒有辦法麵對你,在你看來,我爸爸是個違背倫理道德、害死蔣恩婕的人,可他在我的記憶裏是最好的父親……。”
  我心亂得很,也不知道怎麽說才好。
  “我不要你的感恩戴德,你現在是我的太太,你懷孕了,很快會有屬於我們兩個人的孩子來到人間,不要再去想那些往事好不好?”他摟住我的身體,目光充滿焦慮,語調近乎哀求。
  我從來沒想過會把他逼成這樣,從認識他的第一天起,他就是堅不可摧,刀槍不入的,我不曾見過他軟弱的一麵,這個男人又怎會軟弱呢,我沒有再跟他說下去,順從地把頭貼在他的胸膛上,安靜的傾聽他的心跳。
  我總在他的強勢下選擇妥協,但是這一次,我不想。
  當晚,他整夜守著我,半步也不離。因為燒還沒退,我半夜口渴醒來兩次,每回一睜開眼睛,他就及時地將水杯和吸管遞到嘴邊。我勸他去休息,他不肯。第二天,他去開早會,我很自覺地吃了護工送來的早餐,等她把碗筷收拾出去,我換上自己的衣服,然後離開醫院。
  在計程車上,我給周諾言發了條短信。林燦然打我手機,說在公司等我答複,我這才記起合約那回事。匆匆趕到的時候,何琥珀已經在那裏,看得出她很重視這次合作。不過也是,這麽難得的機會,換誰都要心動,看她架勢,更是誌在必得。
  我在何琥珀身旁坐下,低聲說:“等會兒一起走,有事跟你說。”
  她無聲地挑了挑眉,算是回應。
  等了一會兒,林燦然帶我去會議室,卓延先跟我單獨商談,行規是這樣的,彼此的薪酬都需要保密,因為先前那份合約是公司單方麵擬定的,所以有很大的餘地討價還價。
  “碧璽,考慮得怎麽樣?”卓延端坐麵桌對麵,微笑地看著我。
  我衝他抱歉地笑了笑:“對不起,恐怕要讓你失望了。”
  他有點意外:“為什麽?是因為酬勞?”
  “不,當然不是,你們給的報酬相當豐厚,我很滿意,隻是最近出了一點小麻煩,我沒有足夠的精力全心投入工作,與其這樣,不如一早放棄。”
  “是什麽麻煩?要緊麽?我有什麽地方可以效勞?”他關切地問。
  我感激地看著他,笑著搖了搖頭,“是私事,別人幫不上忙的。”
  “碧璽,說實話我真沒想到你會拒絕,在等待你們答複的這兩天裏,我收到很多經紀公司對自己旗下模特的推薦信,但我始終認為你最合適的人選。如果可以,我請你再好好考慮一下,畢竟麻煩隻是一時,而這份工作可能會給你的將來帶來不可估量的影響。”
  “我明白的,可是,”我想了想,說“我懷孕了。”
  何琥珀知道我推掉合約的事,氣得差點要殺了我。
  “何碧璽,你是豬啊,這種機會別會盼都盼不來,你到好,二話不說就推了!”她凶巴巴地把助理跟司機全吼下車,關緊了車窗開始訓話,“我不管,你回頭去跟卓延說,就說你改變主意了。”
  我揉了揉太陽穴,說:“這個以後再說吧,我有話要問你。”
  “以後以後!你知不知道多少人在背後盯著,你現在拱手相讓,轉眼就有人頂上了,哪裏還有以後?”
  “有人頂上不是更好,你跟誰搭檔不是搭檔啊,我沒你雄心大誌。”我沒好生氣地說,順手把窗調下來一點,快喘不過氣了都!
  “你!”何琥珀氣得無語,伸出手指在我腦袋上重重戳了一下。
  我靠在座位上,感覺到胃又開始翻騰。
  “什麽事?說吧。”末了她又心不甘情不願地補了一句,“代找我準沒好事。”
  “彼此彼此。”說完再也忍不住,眼疾手快地打開車門衝出去,伏在路邊吐起來。折騰夠了,一臉青白的回去,對上何琥珀若有所思的目光。
  “你……你怎麽了?”她的視線停留在我的腹部上,女人的直覺果然敏銳,她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我回避她的疑問,急急切入主題,“琥珀,你聽過蔣恩婕這個名字麽?”
  她臉色微微一變,隨即鎮定下來,“誰?不認識。”
  我心知她在說謊,隻好說:“她家裏人找上門來了。”
  “什麽?”她倏地直起身子,勃然大怒,“他們找你了?憑什麽?我還沒找他們算賬呢!”
  我抓住她的胳膊,緊張兮兮地問:“你知道怎麽回事是不是?爸爸跟蔣恩婕到底發生過什麽?蔣恩婕真的是為了爸爸自殺的?”
  她嘴角抽搐兩下,摔開我的手,“我哪裏知道發生過什麽,你問我也沒用,那女學生自己要死要活,關爸爸什麽事?”
  “你明明知道些什麽,不然你慌什麽!”我看出她神色有異,何琥珀撒謊的本事是了得的,但是她有個不好的毛病,就是生氣的時候很容易自然流露。
  她瞪了我半晌,說:“我隻知道那個大學生瘋狂地追求爸爸,後來還鬧到跳樓自殺,害得爸爸名譽掃地,學校差點因為輿論開除爸爸,再後來怎麽樣我真的不知道了,沒人敢再提,人都是善忘的。”
  “那媽媽呢?她當時什麽反應?你天天回家總看到得到吧?”我對當年的事一無所知,初中三年級就被爸媽送去寄宿,學校離家有點遠,又是軍事化的模式管理,經常一個禮拜都不能回家一次。何琥珀那時候正上高中,走讀。
  她白了我一眼,“你以為爸媽會當著我的麵討論?”
  我頓時無語。我媽外柔內剛,何時何地都從從容容,就算有天大的事,她也不會表露在臉上。想到這裏,又是一盆冷水迎頭潑下,原以為可以從何琥珀嘴裏掏出隱情的。
  “手機響了。”她看我魂不守舍,抬肘捅了我一下。
  我慢吞吞從包裏拿出手機,是周諾言,意料之中。我猶豫著接還是不接,何琥珀把頭湊過來,奇怪地問:“你老公耶,怎麽不接?”
  我到底還是掐了線,何琥珀看了看我,開門出去叫她的助理跟司機上車。我的手機又響了兩次,我沒有勇氣接聽,最後關機作罷。何琥珀帶我去她家,她已將她和周守信共有的那套房子賣掉,現在住的公寓可能是新買不久的,比原來的小很多,但是在海邊,頂層。
  她助裏送我們回來後就離開了。何琥珀指了指廚房的方向,說,“要水要吃的,自己拿。”然後跑去房間換衣服。我沒精打彩地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心想周諾言大概要急瘋了,我絲毫不懷疑他對我的感情,可眼下這種狀況,我情又何以堪?以前看電影裏的愛情,男女雙方永遠有顧慮不完的事,我不能理解,認為隻要兩人相愛就足矣,人情世故可拋,倫理道德可拋,名利地位更可拋。這就是看戲跟現實的區別,一旦發生在自己身上,就會發現原來什麽都拋不了,僅有愛是不夠的,負累是無形的枷鎖,感情建在壓力的背後,就好像隨時可能頃塌的堡壘旁的花朵。時刻有滅頂的危機。撐得了一時,又怎能撐得過一世?退一萬步說,有幸撐到死,可那也未免太辛苦。
  這時,何琥珀從房裏跑出來,晃著手機說:“周諾言打來的,你什麽意思?”
  “別說我跟你在一起。”
  她不以為然地笑了笑,聽見她確實沒出賣我,一顆心才慢慢放了下來。
  半夜,我翻來覆去睡不著,猶豫了好久,把手機打開,短信的提示音不斷,除了文琳的一條,其餘全部是周諾言發來的。我短信還沒看完,周諾言的電話就打了進來。我愣了一下,狠不下心再掐線,隻好接起來。
  “碧璽,你在哪裏?”他的聲音焦灼得幾乎像要燃燒,不等我回答,又說,“我現在去找你,告訴我地點。”
  “你不要來,我不想見你。”我低低地說。
  “你躲起來就可以想得通了麽?”
  “我不知道……”
  他沉默著,隻聽見他急促的呼吸聲,過了好一會兒,他說:“你不願麵對我也可以,但不要躲著我,你有了身孕,胎兒很不穩定。”
  “我會照顧自己。”我眼淚掉了下來,說話含糊不清。
  “你連懷孕了都不知道,這麽迷糊又怎麽懂得照顧自己?”
  他並沒有責怪我的意思,但我聽得一陣難過。
  “碧璽,你聽我說,多久我都願意等,但是這段期間裏,你必須讓我隨時可以找到你,知道你是不是健康無恙。你放心,沒有你的允許,我不會出現在你麵前。”
  我哭出聲來,這個男人以前從不這麽跟我說話的,他以前是那麽凶,動不動就教訓我,動不動就給我臉色看,把所有的所有都放在心裏藏著掖著,連一動聽的話都吝嗇給我,直到……。直到什麽時候,我們的相處不一樣了呢?
  我極力地想,對了,是那次,我在沈蘇媽媽的戰爭中落荒而逃,他出現,兩人一起跑去水鄉古鎮,他給我偷摘茶館裏的小葡萄,夜裏他牽著我的手一路走回去,不過幾百米的距離卻讓我想一輩子這麽走下去……
  就是那個時候,不一樣了。
  他聽到我的哭聲,以為我出了什麽事,一遍遍喚我的名字。
  我腦子裏不斷湧現這些年他為我做的點點滴滴----他帶我回自己的家,讓我叫他諾言。我第一次來例假,穿著白色的校服,戰戰兢兢躲在浴室不知所措,他去買了衛生巾給我,隔天我的書桌上放著一本少女保健指南。我愛上了他,他毫不留情地拒絕。我考上大學,他逼我簽同居協議,我不答應,他就趕我走。他供我上最好的大學,從不幹涉我選的專業,默默地往我銀行戶頭裏打款,但是絕口不提,我拿不到學位證書,他忍著胃痛去找我,為我平息風波。
  這世上再也不可能有第二個男人這樣對我。
  “諾言,諾言,如果沒有那些事發生該有多好---”我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往事曆曆在目,他的矛盾,他的掙紮,我現在全明白了。可是諾言,你讓我如何坦然與你共度一生?那是我的爸爸,我最敬愛的爸爸,他在你眼裏是個多麽不堪的人,你不說,我知道你顧及我的感受,所以對他不置一詞,但是你心裏呢?你害怕我知道真相,除了是要隱瞞當年接近我的動機,更是為了維持我爸爸在我心中的地位,你的苦心我懂的,我怎會不懂?
  可是,愛不能代替一切。張愛玲說,因為愛過,所以慈悲,因為懂得,所以寬容。為什麽我統統隻學會了前半句?十六歲開始愛人你,二十三歲我知道自己還是愛你,嫁給你我確定這輩子賴定了你,我以為我們已經從泥濘走到了美景,可原來真正的懸崖峭壁在這裏。
  掛了線,我幹脆拿被子蒙住頭哭個痛快。何琥珀忍無可忍地來敲門,我哪裏管她,兀自傷心。她自己拿鑰匙開進來,一把扯掉被子,說:“沒出息的家夥!爹媽當年走的時候也沒見你哭成這樣,天要塌下來了?”
  我抽抽噎?噎的頂回去:“你把感情當遊戲,贏了風光得意,輸了就找個人來替,你真正愛過誰?你跟周守信做了這麽多年夫妻,說離就離,哪有半點情意?你根本沒有付出過感情!”
  她沒料到我還有心情跟她拌嘴,愣了一下,不屑地說:“就你們的愛情最偉大,行了吧?”
  我不再理她,等哭夠了,抬頭瞥見她還在我房裏,呐呐地問:“我怎麽不去睡?”
  “你吵死了,我怎麽睡?”她坐在我身邊,一臉凝重,“你跟周諾言吵架,是不是和當年那個女學生跳樓有關?”
  我也不瞞她,把蔣恩愛的事一五一十的說給她聽。講到關鍵時刻,她那兩道細細的眉毛越挑越高,最後整個人跳起來,反應比我還激烈。
  “真沒想到,周諾言當初接近我們是另有所圖!”她似乎心有餘悸,眼睛瞪得渾圓。隔了一會兒,漸漸平靜下來,又問我,“你打算怎麽辦?難道就這麽躲一輩子?我頂多收留你幾天,周諾言那麽聰明,隨時可能找上門。”
  我緘默。躲一輩子?這聽起來確實像極了我的作風。第二天,我回自己那套小公寓去住,因為實在無處可去。不敢跟文琳聯係,更加不敢讓別人知道我跟周諾言之間的事,生怕被人追問緣由。抱著這樣的心理,我短信知會周諾言,告訴他我已回公寓,請他近期不要來打擾,然後鬼使神差地換回了以前在學校的那個手機號。
  之後半個多月,我每天關心糧食和蔬菜,早睡早起,仍然孕吐得厲害。偶爾會頭暈,但這是必經階段,也沒什麽好抱怨的。期間,周諾言真的沒有出現過,至少我沒看見,但是收到了一個沒有寄件人署名的快件,裏麵放著一張某知名醫院婦科主任的名片。
  
  19 是甘願所以幸福美滿
  聖誕節前三天,星期五。
  我同往常一樣,八點起床,吃過早餐,準備去程醫生那裏做每周例行一次的體檢。走到樓道口,遇見隔壁的張太太,我同她打招呼,然後擦肩而過,她想起什麽,又回頭跟我說:“郵箱裏有你的東西,我以為你不在,沒幫你拿上來。”
  “哦,好,我現在去拿。”我應了一聲,並不太在意。回來住的這段日子裏,沒有與外界有什麽聯係,估計是廣告宣傳之類的信件。
  打開郵箱,看見一個大信封,上麵隻寫著我的名字。站在原地,我就打開來看,原來是一本當地創辦的雜誌。我覺得奇怪,不明白怎麽會有人給我寄這個?翻到首頁去看刊物的相關資料,確實自己跟這個雜誌社沒有任何瓜葛。
  帶著困惑上了計程車,報給司機醫院的址址後,隨手翻開來看。我有個閱讀習慣,無論書或雜誌,喜歡先從頭到尾翻一遍,然後才安下心來慢慢看。這次也不例外,剛翻了一半半,何琥珀的電話就打進來。說來也怪,這些年我們都相互看對方不順眼,能不見麵就不見麵,可自從那晚上之後,和她好像一下子親密起來,當然這種親密不比通常所說的那種親密,但是相較以前的惡劣,我們的關係已經改變許多,至少不再針鋒相對,惡言相向。我換了手機號,她聯係不上我,居然特意遣助理跑來問,簡直受寵若驚。
  “碧璽,你在哪”她劈頭蓋臉地問。
  “車上。”我繼續翻雜誌,“怎麽?”
  “馬上回去,半個小時我到你家。”她的聲線沒平日的慵懶,透著一股焦灼和憤怒。
  我覺得不對勁,問:“出什麽事了?”
  “我剛剛收到一本雜誌……算了,見麵再說。”她的音量陡然高了起來,又倏地降下來,我猜她身邊有人。
  可是,她說什麽?雜誌?我低頭,快速遊覽一遍,目光定格在某一頁的大標題上,整個人好像要被抽空,連手機滑到車座底下都沒想去撿。
  下車走了幾遠了幾步,司機匆匆追上來,把手機塞在我手裏,說:“怎麽叫你都不回頭的,你這款手機不便宜吧,換作別人早放進自己口袋了。”
  我茫然地說著謝謝,聽見背後傳來何琥珀的聲音,心裏抖成一片。
  “啪---”
  何琥珀把雜誌重重地摔在桌麵上,“這上麵寫的是不是真的?何碧璽你回答我!”
  我沉默著,沒有回答。
  她火了,拽著我的胳膊,把我從沙發上拖起來,“你倒是說話啊,你別一到關鍵時刻就裝聾作啞,你也看了那篇文章,你不要告訴我你看不出來它寫的是周諾言!”
  我推開她,輕聲說:“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是我不信。”
  “哈!你不信?”何琥珀怒極反笑,“何碧璽,你給我清醒點,現在不是你信不信的問題,上麵寫說當年爸媽被送進他工作的醫院,當時還是住院醫生的周諾言故意拖延搶救時間,以致爸媽不治身亡,如果真是那樣,周諾言就是害死爸媽的凶手!”
  “你比我早一步去醫院的,那天什麽情形你應該比我清楚。”
  “我……”她頓時語塞,安靜了片刻,又叫起來,“我去的時候除了哭,根本沒有留意別的,何況他是醫生,他想動手腳易如反掌,就算當著我的麵做,我又哪裏知道?”
  我想了想,看著她:“你說得對,可是為什麽有人會知道?這篇文章的作者從何得知?還有,急救的時候不是隻有他一個人在場,難道其他人都是他的幫凶?”
  何琥珀愣了一下,我不再多說,彎腰拾起那本雜誌,放進大大的挎包裏,轉身朝門口走去。
  “你去哪?”她追問。
  “與其在這裏猜,不如當麵問個清楚”我頭也不回,神色自若地回應她,其實身體難受得厲害,一陣冷一陣熱她內外夾攻。
  “我跟你一起去,”她拎起外套跟了出來,隨即從包裏拿出墨鏡戴上。
  電梯正好停在這一層,我們走進去,何琥珀背對著我說:“他跟你坦白當年接近我們的目的,除了說蔣恩婕的死,還有沒有說別的什麽?你覺得他的態度怎樣?像不像有所保留?”
  我的耳朵嗡嗡作響,費了很大的勁才聽清她的話,“沒有,不像。”眼前的光線忽然暗了一下,冷汗如薄霧從身上的毛細孔裏蒸騰出來。
  何琥珀還在絮絮叨叨地說著,可是我真的一句都聽不見了,熟悉的眩暈感鋪天蓋地席卷而來,這次比先前任何一次都來得猛烈, 我無力地靠在電梯壁上,然後軟軟地滑下去……
  醒來,躺在醫院的病床上。
  何琥珀籲了一口氣,責怪我:“怎麽說暈就暈?嚇了我一大跳!”
  我慢慢坐起來,手背上掛著點滴。
  “我通知他了,醫生說要見孩子的爸爸。”她無奈的看著我,“你不拍平麵廣告,原來是因為這個啊,我怎麽會有你這麽笨的妹妹,年紀輕輕要什麽孩子啊,那麽難得才遇到的機會都不懂得把握,換作是我就趕緊把孩子流掉,等以後再生好了。”
  她說得好生輕鬆,打胎像打掉一顆蘿卜似的。我哭笑不得,轉眼又覺得惆悵,“這次保不住的話,我可能以後都沒有機會再要了。”想起程醫生的叮囑,心情低落。
  她白了我一眼,“說什麽傻話!”
  周諾言進來時,我已輸完點滴,正拿一小團棉花按在手臂的針孔上。他走近我,臉上帶著隱忍的疼惜,我抬頭看他,眼睛竟舍不得眨一下。
  何琥珀擋在身前,我知道她是故意的,她用這個方式提醒我昏迷之前發生的事。我看不見周諾言的臉,隻能聽到 他們的對話。
  “周諾言,我問你,當年我爸媽被送進急救室後,是你負責的?”
  “你們也收到那本雜誌了?”他的聲音平靜得不帶一絲波瀾,“有什麽話,不如直說。”
  何琥珀不再拐彎抹角,“空穴不來風,那雜誌上寫的是不是真的?我爸媽是不是你害死的”
  “子虛烏有,可原來這麽多人信。”他像是在自言自語,頓了一頓,沉著臉說,“請你出去,我要跟碧璽單獨談一談。”
  “如果你要跟我妹妹談論這件事,我想我不需要回避。”何琥珀一動不動。
  周諾言不耐煩起來,不容分說把她出去,隨即關門反鎖。何琥珀氣得大叫,兩隻手使勁的捶打著房門,發出劇烈的響動。
  “覺得怎麽樣?頭還暈不暈?”他坐在我身旁關切地問。
  我默然的搖了搖頭。
  “你是不是也想問我……。”
  不等他說完,我就慌裏慌張地打斷他:“不,不是,我不想問,你不要說了。”
  他抬手撫了撫我的麵頰,歎了口氣,說:“你心裏明明不是這樣想的,何必哄我開心?當年你爸媽被救護車送來時全身是血,我忙著全力搶救,哪裏顧得上先看看他們是誰?”
  “諾言……”我看著他消瘦許多的臉龐,心疼不已,“我相信你的,我沒有懷疑人多隻是覺得很意外,是什麽人這麽惡毒,拿這種事來大作文章?我爸媽都過世這麽久了,為什麽還不肯放過他們?”我心裏有一個名字呼之欲出,但到底硬生生忍住,我想得到的,周諾言不會想不到。
  “交給我處理,你別想太多。”他輕聲安慰我,將唇貼在我的額頭上,“碧璽,跟我回家好不好?你現在需要我的照顧。”
  我的身體微微一顫。
  “程醫生把你的情況跟我說了,傻瓜,這麽重要的事,為什麽不告訴我?你有低血糖,以後會很辛苦,我實在不放心你一個人住。”
  我的眼眶微熱,低頭把臉埋進他臂彎裏。
  他順勢摟住我,熟悉的氣息纏繞著我,我情不自禁抬起頭,癡癡地看著他,我知道我完了,無論發生什麽事,這輩子都再也走不出這個男人的世界。以前不肯為沈蘇而改變,原來不是有多堅持自我,而是愛不夠。
  是的,愛不夠,否則愛慘了一個人,是願意為他放棄一切的,包括尊嚴。
  “諾言,你花了多長時間才決定愛我?”
  “七年。”
  他在我耳邊低低地說,“那次你跟沈蘇走了,我原想這樣也好,就此斷個幹淨,可是我又忍不住去想沈蘇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後來我給自己找了個理由,我想如果這個男人很好、很適合你,那我就不再管你,所以我去見了他。”
  “你失望了?”我回憶那天約在體育館見麵的情景,當時在場的還有蔣恩愛。
  “如果沈蘇在他媽媽麵前能再堅定一點,我想我會永遠失去你。”
  我搖了搖頭,心裏說一切都是注定的,不怪他不堅定,我自己何嚐不是?感情是沒有如果的,任何一個如果我們都不會走到今天。命運給了我們太多的機會分開,但總是最後一步成全我們在一起,七年來的分分合合,他手中一直有一根無形的線在牽引著我。都說愛情的最高點是升華至親情,我跟他卻是顛倒過來,但不管是親情抑或愛情,我都深愛這個男人無疑。
  他還想說什麽,口袋裏的手機卻響了。他拿出來接聽,淡淡地說了一句:“好,我馬上過去。”我猜可能是他的病人有事,也不多問什麽。
  他臨走前,低頭親了我一下,“等我回來,不要再走了。”
  我沉默,他固執地等我的答複,我隻好點了點頭。
  何琥珀不在外麵,像她那麽注重形象的人,剛才的失控實在少見。躺在床上,側身看外麵的風景,琥珀的電話打進來。
  “你問他了沒有?他怎麽說?”
  “琥珀,諾言不是那種人,我相信他的醫德。”頓了一頓,我回想她今天失常的舉動,“其實你也不相信,你為什麽那麽激動?因為你覺得有人在利用我們打擊他,對不對?”
  “神經!我才不管誰在打擊他,我隻關心真相!何況我信不信有什麽用,我無條件相信他,他也不會感激我,他隻在乎你的看法。”她還是嘴硬,但語氣已經軟下去,一不小心就說漏了嘴。她之所以激動是為了讓周諾言在乎她的質疑,但是周諾言不置一詞的態度令她光火,也無可奈何。
  我心裏盤算著,說:“你能不能去查一下那家雜誌社,我想知道寫那篇文章的是什麽人。”
  “還用你說,送你進醫院之前我就打電話讓人去查了,很快會有消息。”她信心滿滿。
  “那就好。”
  躺了一下午,我覺得悶,穿上外套出去透透氣。在二樓遇到郭奕,他跟我打招呼,說:“正打算去看你呢,怎麽下來了?找諾言?”
  “我帶你去找諾言吧,他應該挨完批了。”
  “誰批他?”我奇怪地看著他,“出什麽事了?”
  郭奕愣了下,打哈哈:“沒事沒事,還不是工作上的芝麻小事。”我自然不信,他閃爍其辭,擺明是在糊弄我。
  “不是說帶我去見他麽?還不走?”
  其實就是在他辦公室,我跟郭奕一前一後剛走到門口,就聽見周諾言和蔣恩愛爭執的聲音。我不由停下腳步,仔細聽了幾句,果然不出所料,他們在說雜誌的事。郭奕神色有些不自在,伸手就要去敲門,我用眼神製止了他。
  “不大好吧?”他壓低了嗓子,“我們這是在偷聽?”
  我心想偷聽算什麽,如果那篇亂七八糟的東西真是蔣恩愛搞出來的,我會進去賞她一巴掌。郭奕見我冷著臉不說話,隻好訕訕站在一旁,保持緘默。
  “是我找雜誌社的人寫的,也是我寄給她們姐妹看的,因為我想看看你跟何碧璽之間的感情有多麽牢不可破!”
  “蔣恩愛,你越來越無聊了,你故意在我換下的襯衫上製造口紅印,這我不跟你計較,可是你把我跟碧璽結婚的事告訴你媽媽,讓她跑來醫院裏鬧,你知不知道你姐姐的死對她打擊有多大?”
  “你居然還敢提我姐姐,我把你們的事告訴我媽,就是為了讓她看清你的真麵目,你一邊對何長清的女兒好,一邊哄我媽開心,這麽多年來,她全心全意把你當半子看待,你不愛我沒關係,可你愛的是誰?是何碧璽,是我們家仇人的女兒!我姐姐死得那麽慘,你讓我怎麽吞得下這口氣?你讓我媽怎麽接受得了?你知不知道每次你來看過她,她總是背地裏一遍又一遍地對著我姐的遺照說她傻,說她沒福氣,放著你這麽好的男人不要,卻為了一個有老婆有孩子的人自殺!”
  我幾乎是屏住了呼吸在聽,屋裏兩人大概是太投入了,根本沒有發現隔牆有耳。蔣恩愛歇斯底裏的聲音不斷傳出來, 我忽然覺得她很可悲,這個女人到底是在為她故去的姐姐抱不平,還是在給自己得不到的感情找宣泄的出口啊?
  在草坪上吹了好一會兒冷風,直到看見蔣恩愛從樓裏出來,她行色匆忙,沒有留意到我。郭奕去買了一瓶礦泉水給我,我道了聲謝,接過來握在手裏。
  “你見過蔣恩愛的媽媽麽?”我沒話找話,知道郭奕心裏憋得厲害,但是我不說,他肯定不好意思先開口問。
  “見過,她來過醫院兩次,早 上鬧得太厲害,連院長都知道了。”他頓了一頓,有些遲疑。
  “有什麽直話。”
  “那本雜誌我也看了,無稽之談你不要信。”
  我笑了笑:“我知道,當然不信。”我見他這麽維護周諾言,對他很是感激。
  他想了想,說:“其實那天我也在場,我跟諾言是差不多同時進這家醫院工作的,那時他還是住院醫生,我也是。你爸媽送來的時候已經奄奄一息,可是諾言沒有放棄,把應有的搶救程序都做足了,但是他們的傷勢實在過於沉重……我記得後來還是我跟一位護士一起檢查你爸媽身上的物件,我翻出你爸爸的身份證時,無意中念了上麵的名字,諾言聽到了很激動的搶過去看,我當時不明白為什麽他的情緒那麽反常,但是我確定他在整個施救過程中是不知道你爸爸身份的。”
  “郭奕,謝謝你告訴我這些,”看著他,覺得他真是世界上最可愛的人,“以後如果有任何人以這件事質疑諾言的職業道德,請你把今天的話跟他說一遍,諾言是個驕傲的人,他不屑為自己辯解什麽,但是他沉默不代表就不會受傷害,我不忍心看他被誤解被懷疑。”
  “你放心,我知道怎麽做。”
  我忽然想擁抱他,這男人有多好!蔣恩愛放著大好姻緣不要,偏要作繭自縛,到頭來竹籃打水一場空也是活該!
  又站了片刻,我覺得有點冷,就回病房去。郭奕要送我,被我拒絕。剛才蔣恩愛那瘋狂的樣子,我估計他這個仰慕者受的打擊也挺大。
  剛走到樓梯口,想想不放心,還是繞回周諾言的辦公室去。門虛掩著,我輕輕推開,探頭進去,看見他坐在辦公桌前,低著頭,微弓著身體。
  我看不清他的臉,等走到他跟前,才發現他的臉色很難看。“諾言,你怎麽了?是不是胃又不舒服?”我蹲在他身前,仰著頭看他。
  他拉我起來,指了指擺放在角落的飲水機,“幫我倒杯水。”
  我忙過去倒,回頭看見他從抽屜裏拿出一個小藥瓶,可他痛得手都在微微顫抖,我把水遞給他,一手接過藥瓶,“要吃幾顆?”
  “三粒。”
  於是我倒了三粒出來,看他就水服下,一顆心才稍稍放下,不經意掃了瓶身一眼,發現說明書上寫的藥量是每次兩粒,我的心又揪了起來。房間裏有沙發,扶他過去休息,他抓著我的手不肯放開。我拿起茶幾上的遙控器,把空調的暖氣打開。南方的冬天,雖然不比北方寒冷,但是潮濕,不出太陽的時候也十分陰冷。我把手捂熱了,放在他的胃上給他按摩。
  “怎麽樣?好些了麽?”我緊張地看著他還是略顯蒼白的臉。
  他凝視我,挑了挑唇角,然後摟住我的手,說:“好了,你手酸不酸?”
  我搖了搖頭,把下巴搭在他的肩上,“怎麽又犯病了?今天才這樣麽?中午有沒有吃飯?”
  “吃了。”他聲音還是有點虛弱,我覺得他的回答在避重就輕,但看他這個樣子,不忍心再追問,“還難受的話,我去叫郭奕過來給你看看?”
  他笑起來,說:“我現在頭腦清醒,沒有一個醫生比我更了解我自己的身體。”
  我想想也是,又去倒了杯溫水給他。
  因為是下班時間,辦公室裏外都安靜了下來,沒有人來人往的腳步聲,沒有喧鬧的電話鈴響,我依偎著他,隻覺得這一刻時光靜謐,多說一句都是煞風景。
  他撫摸我的頭發,過了很久,低低地說:“陪我過一個生日,好不好?”
  我一怔,隨即想起後天是他的生日。如果不是那次在飛機上導遊讓我填寫他的個人資料,我可能到現在都不清楚他的生日是哪一天。這樣一想,心裏不免有些愧疚,忙點頭答應:“好啊,你想怎麽過?你說。”
  “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什麽地方?”我好奇心大作。
  “後天你就知道了。”
  他看我的目光充滿了寵溺,害得我眼眶又潮濕起來,我的瞳仁比別人大,又黑,哭的時候這個特點越發明顯,本來不是什麽見不得人的毛病,可是周諾言在老早以前就笑話過我,說我哭的樣子很像一隻可憐兮兮的小狗,他指的是眼睛。
  沒來由地想起當時的情景,我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到了他生日的那天,我正好可以出院。
  冬日的陽光照在身上,整個人懶洋洋的。不過我今天心情很好,一掃半個多月來的陰霾和低落。周諾言去給我辦理出院手續,我坐在病房裏等他,大概是第一次陪他過生日,總覺得意義重大,心情十分雀躍,像吃了興奮劑似的,但又帶著一點忐忑不安,好像遠處有什麽未知在等待著我跟周諾言,跨過去就是黎明,後退一步便是永夜。
  我的預感向來很準,這次也不例外。就在我等待的時間裏,何琥珀的助裏突然出現,二話不說就要求我跟她走。我自然不肯,今天最重要的事就是給周諾言過生日,其他都要靠邊站。我態度堅決,她跟我僵持了片刻,當場給何琥珀打電話,匯報了兩句,
  就把手機遞給我,“何小姐要親自跟你說。”
  我隻好接過來,先發製人,“琥珀,有什麽事改天再說,我現在沒空。”
  她輕笑:“你就不想我找你幹什麽?”
  “想,不過我現在真的不能過去,你讓助理走吧。”
  “何碧璽,你今天不來的話一定後悔!”她的聲音透著一股得意,“你知不知道,媽媽生前有記日記的習慣?”
  “還不知道,還沒看到,我就是想叫你過來一起研究。”
  “什麽?”我聽得莫明其妙,可是心急如焚,“你給我等著,我馬上過去!”
  掛了線,我抓起外套,迫不及待跳上她助理的車。此刻腦子裏像有什麽東西要炸開,但又找不到那個爆破口,我嫌車速太慢,不住地催她開快一點。
  何琥珀把日記本遞給我的時候,我的心在狂跳,非常緊張,像就要窺破什麽天大秘密似的。可是,快速翻了兩頁,我立時傻眼,‘這是?”
  “是日記沒錯,你看首頁,有媽媽的字跡。”
  但除首頁之外全部都是空白頁!
  不等我出聲質疑,何琥珀就主動解釋給我聽,“還記得麽?媽媽以前帶我們兩個去郊外一個孤兒院當過義工,你應該有印象的,媽媽在去世前的幾年裏一直利用雙休日,教那裏幾個盲童學英文。我今天去電台接受專訪,結果就是那麽巧,讓我遇到了當年的其中一個盲童,他現在混得不錯,是電台的DJ,我認出了他,私底下跟他聊了幾句,他給我這個東西。”
  我記得是有這麽一回事,那個孤兒院我以前去過兩三次,每次去總看見幾個因眼睛疾病被父母遺棄的孩子,規規矩矩地坐在小教室裏等候老師的到來。我當時很為此自豪,我媽媽是語言天才,對教育事業充滿了熱忱,不僅精通英語法語,就連讀師範之後,還專門自費學習了手語和盲文。但是我不懂,像日記這麽私隱的東西怎麽會落在那些學生手裏?
  問問琥珀,她回答:“是媽媽不小心落下的,那天媽去給他們上課,何以文---就是那個DJ說,他撿到之後原想等媽媽下次去上課時還給她,可那天因為下起了很大的暴雨,爸爸親自開車去孤兒院接媽媽回家,誰知知在半路上----”
  “別說了!”我不想再回憶那些讓人悲傷的往事,匆匆打斷她,目光又回到手裏的筆記本上,“可是媽媽為什麽要用盲文寫日記?”
  “陳以文說,”何琥珀聳了聳肩,大概她先前也跟我有相同的疑問,“媽媽當年很用心地培養他們幾個小孩用英文寫日記的習慣,並且以身作則……他們經常坐在一張大書桌旁寫自己的日記,就好像一塊兒做作業那樣。”
  “他沒看裏麵的內容吧?”我皺眉,覺得不舒服。
  “看得出他很尊重媽媽,我相信他。”
  連何琥珀都這麽說,看來那個陳以文相當值得信賴。
  我沉默著,她忽然挑眉笑起來,說:“想看就看好了,沒準真的有你要知道的事。”
  我承認我是很想看,但是我心裏又隱隱覺得不妥。蔣恩愛在這個時候給我打電話,我看到號碼本不想接,但鈴聲固執地響了很久,一遍又一遍,攪得我越發心慌意亂,連何琥珀都不耐煩地衝我幹瞪眼,我隻好接起來。她的聲音很急,招呼也不打,劈頭蓋臉就質問我是不是跟周諾言在一起,我懶懶地回應了一句不是就想掛線,她卻說:“何碧璽,如果我媽出什麽事,我不會放過你的!”
  真是莫明其妙!
  故意大笑,然後說:“你剛問我周諾言,怎麽又扯到你媽身上了?再說就算你媽有個什麽三長兩短的,又關我什麽事了?蔣恩愛,我的容忍是有限度的,你別以為你姐姐死了,就我們全家人都對不住你,你搞這麽多事出來,無非就是想報複我搶走了周諾言,有本事你光明正大衝著我來,別淨拿你姐姐的死說事,這招對我沒用,我不會對你感到抱歉。”
  她氣得把線掐斷了,比我想象中的還幹脆。
  何琥珀橫了我一眼,說:“知道自己老公搶手,還不回去看牢點,不顧大的也顧著小的啊。”
  我毫不掩飾重重地歎了口氣。
  跟何琥珀前往盲人學校,一路上我的心很亂。說來也怪,明明是很期待有一個接近真相的機會,現在老天大發善心,把機會送了過來,我反而卻步了,並不是害怕真相與我想象中的相悖,而是……。
  “停車!”突如其來地喊出來,連我自己都覺得意外。
  何琥珀愣了一下,把車停在路邊,“怎麽?”
  “我不去了。”隔了很久,我低聲說。
  她的表情像看到了瘋子,叫起來:“你說什麽?”
  我直視正前方,不敢看她,“我說我不去了,那是媽媽的日記,隻屬於她一個人。”
  “何碧璽,你少拿媽媽當借口,你到底想怎麽樣?”
  這個問題真不好回答,我也說不清自己想幹什麽,就是覺得亂。周諾言的電話很像及時雨,把我從紛亂的思緒裏解救出來。他一聽到我的聲音立即說:“碧璽,在病房裏等我,別到處走,我很快就過去。”說完像是鬆了一口氣似的。
  我覺得不對勁,追問他,“你現在在哪?你不是在醫院麽?”
  他遲疑了下,“我現在在你公寓裏。”
  “你在那裏做什麽?”
  他的語氣有些無奈,隻是說:“見麵再說吧,半個小時後我過去。”
  我想起日記的事了,正要跟他說,突然聽到一聲提示音,這才發現手機就快沒電了,於是匆匆收線,掃了窗外一眼,心念一動,說:“這裏離我公寓很近吧?先去我公寓。”
  何琥珀看了看我,自作聰明地說:“也對,就算找個不相幹的盲人破譯這本日記,最好周諾言也在場,讓他做個見證,省得以後落人口實。”
  我別過頭,懶得回應。
  不到十分鍾的車程,就到小區門口了。我下車,何琥珀在後麵叫住我,“我不上去了,你們快一點,我可沒工夫陪你們磨蹭。”
  “知道了。”我快步朝公寓所在的樓層走去。剛走到電梯口,手機就響了,是周諾言的號碼,我按下接聽鍵還來不及開口,手機就自動關機了。
  “碧璽---”
  我回頭,看見周諾言從小花圃走過來,“你怎麽從那裏過來?”
  周諾言答非所問:“恩愛的媽媽早上偷偷離開醫院了。”
  “她媽媽 病了”我有點摸不著頭腦。
  “碧璽,有件事我一直沒有告訴你。”他看著我,一臉肅然,“當年恩婕的死對她媽媽打擊很大,這幾年來她媽媽一直在接受精神方麵的治療,前兩天她來我們醫院鬧過之後,病情再次加重,不得已住進了醫院。”
  我艱難地咽了口水,幹巴巴地問:“你的意思是說,她媽媽是精神病患者?”
  周諾言正色地點了點頭。
  我的心底一陣發寒,他為什麽跑到這裏來找她媽媽?難道他認為她會來找我?周諾言握住我的手,說:“放心吧,我會盡快解決這件事,不會讓她打擾我們的生活。”
  “諾言,你現在還恨我爸爸麽?”
  周諾言一怔,大概是沒料到我會突然這麽問,沉呤片刻說:“其實我早就想通了,雖然你爸爸那天的失約導致了恩婕的自殺,但我想那隻是一個導火索,讓恩婕明白了自己的這份感情是多麽無望,可她已經陷在其中無法自拔,連活下去的勇氣都沒有了。”
  “感情始終要兩廂情願,否則愛得越深越痛苦。”說這句時我看著他的眼睛,他點了點頭,我知道他懂我的意思。
  “碧璽,這些年我一直在自責,覺得當時如果自己能拉她一把,也許她就不會死,因為這個心理作祟,我恨自己的同時,也無形中遷怒了你父親,還有你。“他凝視著我,繼續說下去,“但感情是沒有道理可言的,愛了就是愛了,無論你父親對恩婕的關愛是出於師生之情或是男女之愛,恩婕總是愛你父親的,最後葬身在這場初戀裏,這條路是她自己選的,我們不是當事人,誰也沒有權利責怪誰。”
  “你說得對,我們不是當事人,無法知道當年的事實真相。即使我們知道了,也無法真正體會當事人的心情,事非經過不知難。今天琥珀找到一本我媽媽當年留下的日記,我本來希望從獲取一些記錄,但我現在決定放棄,無論裏麵有沒有我想要的東西,我都沒有權利去窺視我媽媽的內心世界,而最重要的是……。知不知已經沒有意義,我深愛我父親,他在我心裏是什麽樣的就是什麽樣的,我不需要那些所謂的證據來證明他的為人,那反而是對他的汙辱。我也不需要向你證實什麽,因為永遠不可能改變蔣恩婕死去的事實,而我相信你現在已經完完全全放下過往,既然這樣,我為什麽還要強迫你去麵對那些痛苦的回憶呢?”還有一個原因我沒有說出口,那就是我知道周諾言的心是屬於我的,執迷於過去,隻會與他背道而馳,漸行漸遠。經過這麽多事,我不再如以前灑脫,中途離場也許是我的作風,可逃得掉人逃不過心,分開的那段日子,我很用心地過著每一天,但並不快樂,好像失了魂似的。
  我知道,一切都隻因為他的缺席,他不在身邊。
  “碧璽,”他動情地擁住我,眸光一掃多日來的陰霾,“你能這麽想太好了,那你是不是決定回到我身邊了?”
  我笑著摟住他的脖子,踮起腳尖親吻他,“生日快樂!我們從新開始,把以前所有的不開心全部拋到腦後。”
  “好。”他回應地吻了我一下,隨即鬆開懷抱,親昵的攬住我的肩頭。雖然周圍沒什麽人,但畢竟是公共場合。
  “對了,”我想起什麽,“你不是說今天要帶我去一個地方麽?”
  他有些為難地看著我。
  我笑了笑,說:“好了,饒了你,今天我陪你去找她媽媽,改天你帶我去那個神秘的地方。”
  他握住我的手往外走:“我先送你回我們的家,你現在要多休息,我自己去找,晚上如果有時間,我帶你過去。”
  “諾言,讓我跟你去嘛。”我搬出最不擅長的撒嬌伎倆。
  “不行。”這男人真不好對付,剛才還一副深情款款的模樣,現在拒絕起我來是毫不含糊。不過算了,不去就不去,我也不是很想見恩婕的媽媽,要不是為了周諾言,我巴不得這輩子都不要看到她,最好連蔣恩愛都不要讓我碰到。
  跟他走到停車場門口,我想起何琥珀還在外麵等著,他將手機遞給我,然後自己進去取車。我打給何琥珀,跟她說明狀況,她氣得大罵我豬頭,我沒還口,她還嫌不解恨,又說:“何碧璽,你也太好哄了吧,就算決定回去,也要好好端端架子,把他折騰夠了再高姿態回去,這下好了,讓周諾言知道你是非他不可的,以後他就吃定你了!”
  我說:“我本來就是非他不可的啊,就算不回去,我也不會再要別人了。”
  “豬!爛泥扶不上牆!我在教你怎麽調教老公懂不懂?”她大叫起來,恨不得從電話裏跳出來打我。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想到能把何琥珀氣成這樣真是樂事一樁,正說笑著,忽然有人從身後推了我一把,我一個踉蹌,差點栽倒,回頭看見一個穿著黑色毛衣的女人正盯著我,目光透著一股恨色。
  我心裏打了個突,脫口而出:“你是蔣恩愛的媽媽?”
  “什麽?”何琥珀在電話裏問我。
  “不跟你說了,回頭找你。”我匆匆掛了線,不敢靠近她,隔了兩三步遠,說,“阿姨,恩愛跟諾言到處找你呢,你在這裏等一下,諾言就出來了,讓他送你回醫院。”
  “你就是何長清的女兒?”她幽幽的說,臉色陰沉,“你爸爸害死了我女兒,你又搶走諾言,你是不是想害死我另一個女兒啊?”
  我看她情緒很不穩定,不禁有點慌,側頭看見周諾言的車子遠遠地開過來,於是快步走過去。不料她媽媽忽然伸手扯住我的頭發,把我往旁邊的台階上拽,台階下就是滑坡,我既怕自己掉下去,也怕她一把年紀摔出什麽毛病來,趕緊抓住她的手阻止她再用力,一心想把她帶到安全的地方去,她卻像瘋了一樣擺出要跟我同歸於盡的架勢,不,她已經瘋了,糾纏中我看到她的嘴角掛著詭異的笑紋。
  周諾言從車裏奔過來,很快分開我們,把我拉到身後,自己則站在中間擋著。
  我心有餘悸地看著他,不等他問就說:“我沒事,你----”
  一道白光在眼前晃了一下,我還沒反應過來,光芒消失了。周諾言後退了一步,用身體護住了我,同時也擋住了我的視線,我看不到他們的動作,甚至看不到那個瘋女人,一群冷風吹過來,鼻尖彌漫著血的味道。
  是---誰受了傷麽?
  那兩人像是靜止了一般,我瞬間回過神來,剛才,剛才那道白光是匕首發出的!我心裏湧上一股不詳的預感,惴惴不安上前查看,頓時腦子一片空白,那把匕首的刀柄尚握在她手裏,而鋒利的刀身已經完全沒入了周諾言的身體。她的眼神漸漸由呆滯變得驚恐萬狀,我心知不妙,試圖抓住她的手,但終究遲了一步,她已經將她拔起,殷紅的鮮血洶湧地從傷口裏冒出來。她瞪大了眼睛看著自己滿手血汙,忽然渾身一震,一頭栽倒在地。
  我覺得自己仿佛掉進了一個冰窟,緊緊摟住周諾言軟倒的身體,我的手不受控製地在顫抖,一邊撥急救中心的號碼,一邊用抖得不成調的聲音說:“沒事的,你不會有事的,諾言你要挺住,我們馬上去醫院---”
  他呼吸急促,虛弱地勾起了唇角,像是在自嘲,“想不到會這樣,你別怕……”
  他傷成了這樣,還在安慰我別怕,我怎麽能不怕?
  何琥珀從外麵跑進來,正巧看到這一幕,嚇得尖叫起來。
  我回頭,衝她大聲吼,“把車開過來,去醫院,快!”
  我不知道怎麽辦,周諾言知道,但他現在不可能教我了。血一直在流,我隻好把手捂在他的傷口上,可是源源不斷地血流仍是從我的指縫中溢出來,我可以感覺到他的生命在一點一滴流逝。眼淚掉下來,模糊了雙眼,我顧不上擦,他的臉色越來越蒼白,嘴裏嗆出了血,完全說不出話來,隻是直直地看著我,費力地將掌心搭在我濕冷的手背上。
  我低頭,不停地親吻他,可是我的唇也變得冰冷,根本給不了他溫暖。
  怎麽會這樣?一刻鍾前他還擁抱著我,問我是不是決定回到他的身邊。周諾言,你這個傻瓜,我就是在最絕望的時候,也沒放棄過要跟你過一輩子的念頭啊----
  何琥珀把他的車開過來,小區的保安也趕到,手忙腳亂地幫我把周諾言抬到後車座上。一路上我目不轉睛地看著懷裏的人,他慢慢閉上了眼睛,滿臉倦容卻很平靜,我害怕極了,俯在他耳邊不住地喊他的名字,“諾言,不要睡,千萬不要睡!保持清醒!你醒過來!你看著我……。”
  何琥珀從後視鏡裏看我,跟我說話,聲音如秋日裏的落葉在簌簌發抖。
  把周諾言送進急救室,我的精神跟體力也撐到了極限,隨著關門聲的響起,我的腿再也站不住,整個人轟然倒在了地上。何琥珀過來扶我,想把我拖起來,可我身上沒有半點力氣,腦了幾乎快要轉不動了,但仍固執地盯著手術室門口的燈。
  “碧璽,碧璽,”她驚慌失措地看我的下身,“你,你流了很多血……”
  我流了很多血?我茫然地低頭,衣服上大片血汙映入眼簾,那是諾言的血,全是。
  “碧璽,你覺得怎麽樣?你堅持住,我去叫醫生來---”她跑得太匆忙,差點撞到牆壁上。
  我不明白她為什麽那麽慌張,我什麽事都沒有,有事的是諾言,他用身體護住了我。她去叫醫生做什麽?諾言不是已經進了手術室麽?他一定會沒事的,一定會!迷迷糊糊地想著,忽然一股尖銳得像要貫穿身體的疼痛襲擊了我,我意識到疼痛的來源,還來不及感受什麽就失去了知覺。
  
  大結局
  我和諾言的孩子到底沒能保住。躺在手術台上,等待麻醉師來打針,我當時就迷迷糊糊在想,這個孩子跟我們真是沒有緣份,他到來之前不曾被期待,他來了之後又發生了許多事,我像活在一個兩頭都失重的蹺蹺板上搖擺。信仰被顛覆,一切都變得混亂不堪。可是,我是真心想要那個孩子的,當初體檢,程醫生提醒我,說像我這種低血糖外加貧血的人,懷孕過程不但會非常辛苦,還可能有危險,可即使那樣,我也沒想過不要他,他是屬於我和諾言兩個人的,我希望他是男孩,跟諾言一樣,有雙很好看的眼睛。
  唉,諾言,諾言......
  好像做了無數個夢,睜開眼睛的那一刹那,夢中的影像全都變得模糊,隻剩下充滿恐懼的心在砰砰直跳。適應了屋裏的光線,何琥珀那張慘淡的臉立時映入眼簾,隔了一夜,沒有卸妝,她精致的妝容也變得黯淡。
  “你醒了?”她坐在旁邊的椅子上看我,臉上並沒有流露出喜悅。
  我點了點頭,想動,但全身乏力,像散了架一般。
  郭奕匆匆進來,他本來想對琥珀說什麽,但側目看到我醒了,卻把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
  我慢慢想起昏迷前發生的所有事,急急的撐起身,“郭奕,諾言、諾言他……”
  何琥珀按住我,“他在昏迷,還沒醒,你剛做過刮宮手術,給我安心待著,別亂動。”
  “我去看看他。”我堅持,把目光投向她身後的郭奕,“讓我見他!”
  郭奕和何琥珀互遞了個眼色,何琥珀側著頭,我看不見她的臉,但我清楚地看見郭奕麵露難色。恐懼又開始排山倒海襲來,我不再征詢他們的意見,推開何琥珀的手,掀開被子就要自行下床。
  何琥珀還想阻攔,郭奕用眼神製止了她,對我說“我抱你過去吧,他的病房離這有點遠,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謝謝你。”
  我確實沒辦法走路,每一步都是那麽艱難,兩條腿一接觸地麵就不由自主地打顫。
  何琥珀拿起一件外套罩在我身上,我回頭,近距離對上她那張臉,不由微微一怔,“琥珀,你哭過了?”
  她板著臉回應,“誰哭了?熬夜熬出來的."
  可是,她的眼睛明顯紅腫。
  諾言還在重症病房,郭奕跟專門看護他的護士交代了幾句,她衝我點了點頭,低聲說:“別太久,看看就出來吧。”然後轉身出去。
  郭奕扶我在椅子上坐下,“我在外麵等你,有什麽事就叫我。”
  我顧不上回應,目不轉睛地看著病床上的人。
  何琥珀歎了口氣,跟郭奕出去了。
  病房很安靜,靜得可以清楚聽見旁邊儀器和輸液的輕響。我哆嗦著伸出手,在碰觸他的手那一瞬間,眼淚再也抑製不住,嘩地湧了出來。
  他的臉蒼白得如一張薄紙,手指冰冷,甚至有些發僵,但有一絲溫度隱隱從深處透出來。
  他還活著,沒有什麽比這更重要。
  我把他的手捂在自己掌心裏,就像以前他緊握著我的手給我溫暖一樣,可惜我現在手足冰冷,沒比他好多少,但是沒有關係,我知道他感受得到。
  “諾言,你不要睡太久,你還沒帶我去那個神秘的地方。”我笑嘻嘻地拖他的手,抹掉臉上的淚,“昨天是你的生日,我都沒給你生日禮物呢,你也不跟我要……。”
  “諾言,孩子沒了,不知道是男孩還是女孩,不過不要緊的,我們還年輕……人家是無論做夫妻還是作母子,都是上輩子積下來的緣份,可能我們跟那個孩子沒緣份……”
  他還是一動不動,呼吸微弱得幾乎察覺不到。我顫巍巍將手放在他的心口上,越想越害怕,幹脆俯身趴著傾聽那裏的跳動,隻有這樣才能稍稍心安。
  何琥珀輕敲了兩下門,探身進來,“碧璽你出來一下,媽的電話。”
  我愣了好一會兒,腦子才反應過來,她嘴裏的媽是指諾言的母親。
  何琥珀悄悄跟我耳語,“沒告訴她諾言的事,說不說你自己看著辦。”
  我深深吸了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沾染點愉悅的氣息,“媽,聖誕快樂!昨晚有事耽擱了,沒來得及給您打過去。”
  “沒關係,昨晚給諾言慶生去了吧?我打家裏的電話沒人接,沒敢打你們手機,怕打擾你們,忍到今天才打,誰知你們的手機都打不通,我有些擔心,隻好試著打給琥珀,沒想到你們真的在一起。”
  “嗯,我跟琥珀在喝咖啡。”
  “那好吧,知道你們沒事我就放心了,對了碧璽,我給諾言寄了一份禮物,可能這兩天會送到,你幫忙簽收一下。”
  “好的,我知道了。”
  掛了線,把手機還給何琥珀,還想再進去,卻被護士攔在門口,遣我離開。我自然不肯,諾言都還沒醒,我怎麽能離開?眼巴巴望著郭奕,指望他再發揮下特權,誰知他過來拉我的手,說:“我送你回房,你也需要休息。”
  “不,我要在這裏陪諾言。”
  “諾言有護士照顧,我也會守著他,一有什麽情況我馬上第一時間通知你。”
  我搖了搖頭,這個時候誰也別想讓我走。
  郭奕回頭看了看何琥珀,似乎在尋求支援。何琥珀倒是懂我,歎了口氣,說:“算了,讓她在這裏待著吧,不親自看著她是不會安心的。”
  “可是她的身體……”郭奕還在猶豫。
  我急忙保證:“我很好,真的!”
  “好吧,可是你要答應我,隻要有一丁點的不舒服就不要逞強,立刻回病房去。”雖然選擇妥協,但他的目光仍充滿憂慮。
  “我答應你。”我生怕他反悔,努力衝他笑了笑,表示自己真的沒事。
  何琥珀沒精打彩地打了個哈欠,她漂亮的大眼睛此刻布滿血絲。
  “琥珀,你回去吧,這次謝謝你。”長這麽大,這大概是我第一次衷心感激她。如果不是她在我身邊,可能我很難撐到諾言進手術室的那一刻,當時孩子早就有流產的先兆,我心係諾言的安危,全然忽視了自己身上疼痛的來源。
  她不置一詞,淡淡掃了我一眼,轉身走掉了。
  望著她的背影,我忽然有些感觸,這些年來,無論我們對待彼此多少淡薄,甚至不聞不問,但內心深處其實一直給對方留有一席之地。平時盡可能地避免見麵,因為心知針芒對麥芒,最後總要鬧到不歡而散,可是即使這樣,我跟她心裏都清楚----那是唯一的親人,在這個世界上,和自己有著一樣血液的人。
  但是,我比她幸運,除了她,我還有諾言。
  固執地守在諾言的病床邊上,專門看護他的護士特別憐憫地看著我,說:“周太太,你這樣不行的,自己身體還沒恢複呢,小產可不是小事,養不好以後要落下病根的。”
  “他什麽時候能醒過來?”我握著諾言依然冰涼的手,不過隨口問問,我知道她不能給我答案,連醫生都給不了。她又如何能給?感覺到她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我身上,我抬頭衝她微微一笑,“不用擔心我,我為他做的實在太少,隻希望他醒來第一眼看到的人是我。”
  護士無言的笑了笑,輕手輕腳地出去。
  清晨第一縷陽光映照在病床。
  我睜開酸澀發幹的雙眼,發現置身在自己的病房,昨晚到底沒能撐下去。
  外麵天氣晴朗,草坪上停著幾隻雪白的鴿子,迎著晨曦撲騰著翅膀。
  慢慢摸索到諾言的病房,他還在沉睡,除了麵色蒼白了些,完全不像經曆一番生死。我靜靜地陪著他,直到蔣恩愛出現在我麵前。
  我不想在病房裏跟她討論什麽,於是使了個眼色,在她的注視下徑直走出去。時間還早,走廊上的人不多,我扶著牆壁走走停停,一口氣幾乎提不上來。她上前扶我,被我冷著臉一把推開。她也拾趣,不再做這些無謂的事,隻是默默地跟在我身後。
  “你媽媽怎麽樣了?”坐在草坪的長椅上,我抬眼盯著她。
  蔣恩愛的精神不太好,眼眶下有兩團淡淡的烏青色。她遲疑了片刻,說:“我想送她去精神病院了,碧璽,不管你相不相信,我真的沒有想過事情會鬧到這個地步。”
  我笑起來:“我相不相信又有什麽關係?事實是你媽媽刺傷了諾言,他現在還在昏迷。你媽媽想殺了我,成全你跟諾言在一起,如果不是你在她麵前說過什麽,她怎麽會有這種想法?”
  蔣恩愛的臉色有些難看,“對,我承認,我抱怨過。可是何碧璽,如果你是我,你又會甘心自己喜歡的男人跟害死自己姐姐的仇人在一起麽?”
  我冷笑起來:“你這個假設很問題,你姐姐是自殺,我對她的死深表同情,但我相信我父親的為人,何況他也已經不在人世,誰是誰非如今無從追究,如果不是因為你對諾言一廂情願的感情,你會這麽恨我麽?換句話說,你恨我並不是因為你姐姐,而是因為諾言選擇了我。”
  蔣恩愛的臉色微微一白,“是又怎樣?”
  “是的話,請你坦坦蕩蕩地承認,不要再拿你死去多年的姐姐當報複的幌子,你利用你媽媽搞出這麽多事來,你不配穿你身上這件白大褂。”
  蔣恩愛定定地望著我,過了良久,輕飄飄地說:“我根本就不稀罕當醫生,還不是為了他……。”
  我沒料到她這樣直接,愣了幾秒鍾,怒極反笑。
  蔣恩愛視若無睹,兀自說了下去:“他們剛在一起的時候,經常相約出去玩,我知道後死皮賴臉地跟著,那時我才上初中,我姐疼我,也不反對,我這點心思沒瞞過我姐,但她似乎一點都不在意,有次還當著諾言的麵說了出來,他們都當我是小孩子,誰也沒往心裏去。那之後我開始發奮讀書, 我跟自己說,既然諾言喜歡姐姐那樣的女生,我就讓自己成為那樣的。”
  我不能理解這樣的想法,皺眉問她:“醫科很難學吧?你後悔過麽”
  她怔怔地看著我,過了半晌才說:“我後悔自己用錯了方法,我一開始就想做我姐姐的替身,可他並不需要,也許他根本沒有真正愛過我姐,他隻是內疚當年明明有機會卻沒能救下她,所以才對她念念不忘。以前,我一直以為他拒絕我是因為放不下和姐姐的感情,看到你之後我才知道原來自己有多麽可笑。”
  我默然,許久說不出話來。
  “我跟你說這些不是想博你同情,我媽刺傷了諾言,現在被送進了精神病院,她甚至不記得自己做過什麽。我看他在昏迷,心裏也很難過,我對他的感情並不比你少。”
  我低著眉眼,麵容慘淡,聲音放得極輕。
  我抬頭看了看頭頂上的藍天,心頭湧上一股濃濃的倦意,“我隻求他快些醒來,平安渡過這一關,其他的,我不想再追究了。”
  她將手插在上衣的口袋裏,沉默不語。直到我轉身離開,才聽見她帶著哭腔說:“你憑什麽追究?就算他醒不過來,他的心他的人始終都是你的,你輕而易舉就得到了我做了十年的夢,你還有什麽不滿意的?我寧願現在躺在病床上的人是我,剛才在樓梯口,我走在你後麵,你知道我有多想把你推下去麽?可是我不敢,我怕他醒來後要恨死我,可是我又想,既然得不到他的愛情,那麽得到他的憎恨也不錯。”
  我停住腳步,卻不想回頭去看她。
  “可我到底沒有那麽做,他還沒醒呢,可能永遠都醒不了,如果你死了,那我豈不是成全了你們?”說完,她居然笑起來。
  我遍體生寒,心口像被狠狠剜去一塊,明晃晃地日光照在身上都是涼的。
  扶著扶手,沿著階梯一級一級往上攀,眼前的眩暈愈演愈烈,我不得不坐下來閉目休息。身後傳來腳步聲,緊跟著就是一聲驚呼,“碧璽,你怎麽了?”
  我緩緩睜開眼睛,衝已跑到跟前的郭奕微微一笑,“沒什麽,有點累。”
  “我扶你回去。”他不由分說便把手放在我的臂彎下。
  “不,等等。”若是被他送回病房,肯定又要檢查又要輸液,我忙製止他,“你能不能陪我坐一會兒”
  “在這?”他有點意外,但仍順從我。
  “郭奕,你跟我說實話,諾言……能不能醒過來?”
  郭奕不假思索地安慰我,“你別胡思亂想,他一定會沒事的。”
  這話並不能使我安心,相反令我感到無端的恐懼,一百個祝福敵不過一個詛咒,蔣恩愛惡毒的聲音回旋在耳邊,我慕地打起顫來,哆哆嗦嗦地撐起身體,卻在轉身抬腳的時候絆了一下,差點栽下去,幸好郭奕眼明手快扶住我。
  “你沒事吧?”他關切的問。
  我抖得話都說不利索了,指著前方,“回去,……諾言那裏。”
  到了病房門口,看見那緊閉的門竟然敞開著,我嚇得手足冰冷,郭奕顯然也蒙了,撇下我快步走進去,我心急如焚,蹌蹌著撲跌過去。
  病床上空無一人。
  我的腦子轟地一聲炸開,頓時軟倒在床腳邊上。
  “碧璽你先別急,我去問問。”郭奕拍拍我的肩頭,匆匆跑出去,在門口跟正進來的護士撞了個滿懷,他顧不上道歉,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病人呢?”
  “在手術室,傷口有感染的現像。”護士怯生生地回答。
  猶如在永夜中抓住一絲曙光,我掙紮著就要站起來,卻不知道絆到了什麽地方,一個踉蹌栽倒在地上,腹部一陣抽痛便失去了知覺。
  冰冷的手術台上,周諾言安靜地躺在那裏,他的臉色在無影燈下顯得越發慘白。
  我慌慌張張地跑過去,趴在他身上大聲喊:“諾言,諾言,你醒醒!”
  他毫無反應,我不甘心,用力推他的身體。
  他的眼睫微微一顫,我驚喜地叫起來:“諾言你醒了?你睜開眼睛看看我!”
  他聽話地睜眼,目光茫然。
  “諾言,你終於醒了。”我淚眼汪汪地湊進他,鼻尖幾乎要碰著他。
  他看了看我,聲音微弱,“你是誰?”
  我簡直像五雷轟頂,目瞪口呆地望著他,“我?我是碧璽啊,你你你怎麽了?”
  這是怎麽回事?你明明不是腦子受的傷。
  “碧璽?”他墨黑的眼瞳仿佛迸發出星一般的光芒,亮晶晶的,轉眼又黯淡了去,“可是,我不認識你。”
  “怎麽可能?”我急了,摟住他的脖子,“你怎麽可能不認識我?你養了我七年,欺負了我七年,我們都結婚了,你生日那天我們才說好要重新開始的,你怎麽睡個覺就翻臉不認人了,諾言諾言,你別嚇我!”
  他有些苦惱的瞅著我,“我們是夫妻?”
  我重重的點了點頭,聽他口氣,難道想反悔不成?
  “我真的一點印象都沒有了,再說,我怎麽會跟你結婚呢?你根本不是我喜歡的類型。”
  “啊?”又一個晴天霹靂砸在我腦袋上,我連氣都挺不上來了,“那,你喜歡的是什麽樣的?”
  “長發飄飄,沒你高,比你瘦。”
  我一顆心涼到透底,呐呐地說:“你還沒忘記蔣恩婕,你果然……忘不了她。”
  他驚奇地挑了下眉,“你認識恩婕?不過我跟她早就分手了。”
  我越想越委曲,止不住悲從中來,痛斥他:“周諾言你怎麽可以這樣!分明是你先招惹了我,七年前你要不把我帶回家,今天我也犯不著在這裏擔驚受怕活遭罪,怕你會死,怕你醒不過來,你醒來倒好,把我忘得一幹二淨,當初結婚也是你先提的,你耍手段趕走了沈蘇,故意讓他恨死我,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心裏是怎麽想的……我現在除了你,什麽都沒有了,沒有你我也活不下去了,可你這算什麽意思……”
  “碧璽……”他坐起身來。
  “別叫我!你不是不認識我麽?你這個混蛋!”我伸手在臉上胡亂抹了一把,撲過去扒拉著他,趁他不留神狠狠咬了他一口,然後推開他。
  “何碧璽,你是屬小狗的麽?”他掩住流血的唇角,忿忿地瞪我。
  我毫不畏懼地回視他,“你敢不要我,我還咬你!”說完,覺得這話挺逗,忍不住自己先笑了起來。
  “碧璽,你醒了?”一個欣喜異常的聲音在耳邊回響。
  誰啊?我扭頭看了一眼,等再回過頭來時,發現周諾言不見了,連同那張手術台也不見了!我急得汗如雨下,大叫:“諾言,諾言你在哪裏?你回來,你快回來,我騙你的,我不咬你,我以後都會對你好---”
  “碧璽,碧璽,你醒醒,諾言他沒事了!”那個擾人的聲音又響起,他在說什麽?他說諾言……諾言沒事了?
  我一下子清醒過來。
  原來是場夢。
  抬頭碰觸在眼前放大的郭奕的臉,跟著用力捏了一下。、
  郭奕忙不迭叫喚起來,但臉上全是喜色,“謝天謝地,你總算醒了,碧璽你知不知道?你已經昏迷三天三夜了,再不醒來,我就快被你姐姐罵死了,她不帶髒字損人的本事真是太厲害了,簡直是叫人大開眼界,我算是領教了----”
  “諾言怎麽樣了?”我急急打斷他,掀開被子就要下床。
  他趕緊製止我,指了指旁邊的吊瓶,“快輸完了,不急著這一會兒,我讓護士給你送點吃的過來,你吃完再去看他,你也不想再暈倒在他的床邊吧?你放心,諾言度過危險期了,傷口痊愈情況良好,隻是人還沒醒。”
  我眼眶一熱,“真的?他真的度過危險期了?你沒騙我?”
  “千真萬確,騙你我就不是醫生。”
  他臨出去門前又叮囑了我一遍,讓我乖乖等護士來。我望著他的背影,生怕自己還陷在夢裏,低頭把十根手指頭咬了個遍。
  我是下了狠勁咬的,清晰的牙印一時竟褪不掉,雖然疼了點,可是我滿心歡喜,我知道噩夢正在離我遠去。
  胡亂吃了點東西,我去諾言的病房看他。
  他仍在昏迷,但病房的氣氛已不似先前壓抑,可能是我心裏作祟,隻覺他氣色也有所好轉。我親了親他的臉,又拉過他的手放在掌心裏捂著,想想這些日子來的提心吊膽,鼻子一酸,眼淚竟劈裏啪啦掉下來。
  “諾言,你怎麽還不醒?我受夠了,我們換換吧,讓我睡覺,你來守著我……。”把臉埋在他的臂彎裏,他的身體是暖的,這讓我安心。
  夕陽的餘暉從外麵的小陽台上一寸寸挪進來,時光在一分一秒地流逝。
  忍了多時的淚水決了堤,竟一時半會停歇不住,我拖過他的手捂在自己臉上,不知過了多久,隻覺濕漉漉地麵龐有些庠,我下意識地偏頭,在手背上蹭了兩下。
  “碧璽。。”一聲輕喃在耳邊響起。
  “嗯。”我應了一聲,頓時怔住。這個聲音,是……諾言在叫我?我急忙抬起頭,對上他那雙幽深此刻卻籠罩著一絲迷茫的眼瞳,我的心一時狂跳。
  “諾言,你醒了?你真的醒了?我、我不是在做夢吧?” 我用力抓住他的手,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生怕一眨眼他就會消失不見。
  他抬眼環視四周,慢慢將視線落在我的身上,那一層迷茫在漸漸散去。我大氣也不敢喘一下,眼巴巴地瞅著他,好像慢動作回放一般,隻見他屈指,有些費力地替我拭去掛在眼角的淚珠,輕微地挑了挑唇角,“傻瓜,我沒死呢,你哭什麽……”
  我嘴巴一扁,嚎啕大哭起來。
  我都不知道自己原來那麽能哭,震耳欲聾的,直器到初醒的周諾言呼吸困難,幾乎又要暈過去我才稍稍消停。哭聲驚動了附近的醫生護士跑進來圍觀,隨後趕到的郭奕心有餘悸地跟我嘀咕:“姑奶奶,剛才走到門口聽見你那哭法,我還以為諾言他……當醫生這麽多年,最驚悚的就是今天了!”
  等主治醫生給諾言做完檢查,我迫不及待地湊過去,當著那麽多個護士的麵,摟著他又哭又笑,還拚命吻他,惹得在場的人忍俊不禁的同時,又慌不擇路地跑出去回避。
  周諾言沒力氣回應,隻是虛弱地苦笑,“哭得跟花貓似的……”
  那天之後,周諾言的身體恢複得很快,我幾乎三分之二的時間守在病房裏。蔣恩愛出現過一次,告訴我她將要辭職,帶母親回B市就醫。我心平氣和地問她是否要見諾言一麵,說來也怪,諾言這次安然渡過危險,讓我在對待很多人與事上變得寬容,以前張牙舞爪和睚蚍必報的脾氣收斂了不少。事已至此,我對她不可能有半點好感,也談不上多大憎恨。但她拒絕了,這個女人不是不驕傲,如果她的愛最終兩情相悅,那麽她的愛情也值得頌揚,隻可惜她將感情寄放在不對的人身上。
  諾言精神一天好過一天,終於有力氣笑話我又紅又腫的眼皮。
  “都怪你不早點醒!”我在他的手腕上不輕不重地咬了一口,“這一覺你睡得可舒服了,害我沒一天好過,你怎麽補償我?”
  “你想要我怎麽補償?”他笑著凝望我,神情溫柔。片刻,又說,“碧璽,你瘦了許多。”
  我摸了摸他的臉,“你也是。”
  他揉了揉我的頭發,“醒之前,我做了一個夢。”
  我想起自己做的那個夢,心裏說難不成還心有靈犀了,忙問:“是什麽夢?說給我聽。”
  他笑了一笑,說“也沒什麽,就是提醒我還有一件事沒做。”
  “什麽事?”
  他作勢張了張嘴,卻沒有發出聲音。我又困惑又好奇。趕緊把臉貼在他嘴邊,“你說什麽?”
  他勾唇一笑,冷不丁吻了我一下,伸手將我摟在胸前,“我欠你一個婚禮,生日那天其實是想帶你去一個教堂,請那裏的神父為我們主持儀式,誰知出了這種事,差點就永遠去不成。”
  “你還記得欠我一個婚禮啊?”我的手指在他的唇上輕輕摩挲,“那你要快點好起來,別欠太久,還有,你欠我的不止這一件。”
  他衝我挑了挑眉,墨黑的眼眸透著難掩的欣喜。
  我斂了眉眼,低低地說:“諾言,孩子……沒了,你遇襲的那天,流掉了。”
  他的神情一僵,眸光有些黯淡。
  我已經接受失去孩子的事實,可是現在看見他的反應,心裏也跟著一樣難過。“你一直昏迷不醒,我跟自己說,孩子沒了不要緊,最重要的是你沒事,我不想再跟那些往事糾纏不清了,我可以失去一切,但不能沒有你,哪怕蔣恩愛她媽媽拿刀架在我的脖子上,我想我也不能放棄跟你在一起。這個孩子權當給蔣家還債吧。希望過去的是非恩怨能夠到此為止,我不去招惹她們,她們最好也別再出現在我們麵前,我不要跟她們化幹戈為玉帛,隻求形同陌路。我知道這樣的想法很荒謬,可是我隻有這麽想,心裏才會好過些,諾言,我就是這麽自私,我不在乎孩子,我在乎的隻有你,與你相比,所有的一切都是次要的,隻要你好好的,我就什麽都不怕。”
  我絮絮叨叨地說著,很努力地表達著,可仍覺得辭不達意,急得眼淚又淌了下來。
  “我知道我知道,別哭,”他輕聲安慰我,“不要說了,我都明白,你從來不說你愛我,就像我從來不說一樣,我們有吵不完的話題,絆不完的嘴。可無論發生什麽事,我們都會守在對方身邊。碧璽,曾經我對你隱瞞,其中一個原因是擔心你懷疑這些年我對你的感情,但你沒有,你隻是要求我給你時間。”
  我撇了撇嘴,把眼淚抹在他身上,“你當我是笨蛋麽?你對我是好或不好,我怎麽可能感覺不到?以前我恨死了琥珀,她把我當個物品一樣丟給了你,現在想來卻要多謝她,如果不是她,我們也不能走到今天……諾言,你是還有一件事沒有做,那就是陪我到老,不準比我先死,你要照顧我一輩子,等我們七老八十的時候,就手挽著手,一起散步曬太陽。”
  “相濡以沫?”他看著我,嘴角漾開了一抹淡淡的微笑,像花兒一樣。
  我點了點頭,與他緊緊相擁。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