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前雨後:眼淚的上遊
文章來源: WQ_黃玫瑰2009-01-19 17:02:14

  眼淚的上遊
  作者:明前雨後

  序
  旅行包裏拉拉雜雜有些東西,出差回來,人已經累得半死。夏小橘隨手把髒衣服扔進洗衣機裏,其他的團一團塞進壁櫥裏。不到周末她是不會大掃除的,十平米的小屋外觀看起來幹淨利落,金玉其外,沒有人會檢查敗絮其中的衣箱。這就是單身在外的好處,沒有老媽,沒有老公,隻有老板。雖然他也會囉嗦,但是權力範圍還不包括員工的小狗窩。
  她拉開最下層抽屜,三兩個小盒子在裏麵躺了快一個月,此前想著去郵局郵寄個包裹,卻始終沒有找到時間。於是繼續懶散,好在,都不是放久了會長毛的稀罕物品。
  裏麵包括一隻馬口鐵煙盒。
  夏小橘向來反對吸煙,然而這個盒子實在漂亮,墨綠的色澤,是“A River Runs Through It”的宣傳畫。想著程朗修長的十指掀開煙盒,整齊的過濾嘴,冰咖啡一樣清冷微苦的熏人氣息。她還是忍不住買下來,考慮再三,撕了一頁記事貼,寫上“吸煙有害健康”,疊三折,放在煙盒裏。
  隨後寫總結、報賬、處理堆積的報表,很多事情忘記了,包括大土提議的聚會,忙碌之中找著快遞公司,把出差帶回來的禮物一一投遞出去。
  但那個煙盒,始終放在夏小橘的口袋裏。
  周末大土找她去打麻將,電話裏嚷著:“前兩天你就放我們鴿子,作為補償,三缺一,你快點來。”
  夏小橘齜牙咧嘴:“陷害我不是?明知道我就在紅白機上打過麻將。我去了,就是義務捐款呢。”
  大土“咳”了一聲,說:“大家就是玩個樂子,好多老朋友你也很久沒有看到了吧。”
  “是啊,”夏小橘想了想,“那麻煩你給我做個上崗培訓吧。”
  大土也笑,說,“沒問題,速成班。”
  牌局設在阿木哥家裏,他是大土寢室的老大,在城北新買了房子,和大木嫂你儂我儂地做好了午飯款待一群白眼狼。白眼狼們東倒西歪地在沙發上地毯上喝酒撒歡兒,夏小橘還算收斂,因為一上午隻有她贏牌,此時不能得意忘形。拜金的小男人們有些悶悶不樂,衝著大土喊:“你不是說今天三吃一,怎麽變成了一吃三!你還總點炮!”
  木屋,阿木哥的屋子,在二十二層,視野相當開闊。好風好水,遠山含碧,夏小橘被狼嚎吵得不行,更被一雙雙臭腳熏得不行,拎著一罐啤酒站在陽台上。大木嫂捧著果盤,笑眯眯遞過來。小橘向來不和她客氣,拎了一串玫瑰香,仰著頭送到嘴裏。她說:“小橘,你和阿土什麽時候結婚啊?”
  “今年結婚不吉利,寡婦年。”大土懶洋洋地笑。
  夏小橘險些被一粒圓溜溜的葡萄噎死,衝過去踢了他一腳:“阿土仔,搞什麽鬼?”大土很無辜地望著她,老金出來打圓場,說,“我要主持公道了,你們兩個也都老大不小了,給你們介紹對象,誰都不要,說你們是一對兒,還都生氣。”
  大土擺手,說:“我不喜歡這個女人的。”
  夏小橘長舒一口氣,他擺明了立場,自己還好做一些。然而老金,阿木哥,水水的眼神都不大正常,看她真得像看白眼狼。
  多虧手機及時響起,陌生的號碼,固定電話。
  接起來,人聲嘈雜。其中混了林柚特有的聲線,風情萬種。她說:“橘子,我回來啦。”
  夏小橘笑:“Damned!終於舍得從nnd新西蘭回來了?”
  全屋大駭。
  老金搖頭:“此女粗鄙,土兄好自為之。”
  大土斜眼看她,一臉笑意。
  夏小橘匆忙漱口,胡亂補妝,心情緊張地像要去約會。大土也不起身送她,隻說:“身上有零錢打車麽?”夏小橘點頭,用力拍他肩膀,順便擦幹淨濕漉漉的手。
  跑跑顛顛,身上丁丁當當地響,她才記起,本來今天是要去郵局的。那隻馬口鐵煙盒,還一直猶豫著,沒有寄出。
  叮當叮當,他知道林柚回來了麽?
  叮當叮當,他還愛她麽?
  叮當叮當,他們還有可能在一起麽?
  林柚是程朗最愛的女孩;而最愛他的那個人,夏小橘想,“是我。”
  A River Runs Through It。
  歲月的河流就這樣流過我們的生命,蜿蜒曲折。

  第一章
  夏小橘一直不知道如何給“愛”下一個定義,更不知道單戀算不算愛情的一部分。但她總是在日記裏對自己說:程朗,是我初戀愛的人。
  她告訴過程朗,他是自己上高中後認識的第一個男生。他笑:“我知道,而且你是這輩子我討厭的第一個女生。”
  夏小橘努力回想第一次遇見程朗時他的樣子,隻記得一張憤怒的臉,頂著九十年代郭富城似的蘑菇頭。高中開學報道,主樓牆外貼著分班的紅榜,她找到自己的所在班級,又開始東跑西竄,看幾個相熟的初中同學的下落。看到三班,黑色楷體寫著“程朗”,夾雜在五十多個同樣黑色楷體的名字中,格外亮眼。一個暑假,夏小橘每晚鎖定TVB的《今生無悔》,看到和男主人公一字不差的名字,忍不住大叫著招呼初中舊友:“程朗!哎,你們來看,有個男生叫程朗。真逗,他怎麽不叫黎明啊?”
  “原來你不叫郭富城,叫黎明啊。”身邊有人笑起來,被圍在中間那個男生緊抿著嘴,一言不發,齊整的鬢角和發跡線邊上淡青的一線,都昭示著這個發型新鮮出爐。然而他沒有郭天王的方臉,尖削的下巴,挺直的鼻翼,忽然頭頂就蓬出圓潤的弧線來,怎麽看,怎麽像一顆草菇。
  在看到少年程朗的第一眼,夏小橘隻是竊笑不停,隔著將他推來搡去的男生,程朗看她的眼神有些憤怒。
  回想此事,夏小橘不斷抗議:“拜托,我隻是火上澆油,真正的罪魁禍首是阿姨,是她說新學期新氣象逼著你去理發的。你不敢責怪你媽媽,責任都推給我。”
  程朗佯裝黯然:“頭一次被女生嘲笑,傷自尊了。”
  “當時你看得出我在嘲笑你?”
  “當然。”程朗揚眉,“你其實是個很簡單的人,一眼就看穿。”
  夏小橘歪著頭,想問問他,那麽,我的心意,你是否從最初一刻就洞若燭火?
  認識程朗二百四十六天後,夏小橘開始喜歡這個男孩。
  那時學校在為一個月後的市運動會做準備,每天下午集訓,據說取得名次有高考加分。夏小橘的項目是800米,雖然成績在本校是數一數二的,但自忖到了市級賽場,夾雜在諸多體優生中,充其量就是墊背的。她對於訓練並不熱衷,但是鑒於可以不用悶坐在教室裏自習,她寧可在操場上閑晃,還能放縱一下自己的喉嚨和舌頭。
  體育老師看不過眼:“夏小橘,數你話多,不跑步也別閑著,來,給你點活。”說完就拉她去平整跳遠的沙坑。夏小橘叫苦,“耙子太沉了,我怕閃著腰就跑不了了。”
  “借口。怎麽不見你說話的時候閃到舌頭?”剛抬腿想溜,體育老師一把捉住她,“那你去跳高那邊幫忙抬杆。”
  “算了,恐怕她不夠高。”程朗聲音裏帶著笑。
  “莫非你能跳兩米?”夏小橘撇嘴。
  “那倒不能,但起碼比你高。”
  “吹牛。”
  “你多高?”他問。
  “1米66。”夏小橘說,又趕緊補充,“淨量。”
  程朗掃一眼她的運動鞋,“加鞋跟,不到170。一般我第一跳的高度。”
  夏小橘不屑地“嘁”了一聲,他聽到了,豎起拇指向身後的橫杆一揚,“有膽量試試麽?”
  “試什麽?我可不會跳高。”
  “我能跳過你的身高。”程朗堅定地說,“不信,你站在下麵。”
  把橫竿調到170不就好?跳不過去摔你自己,難道現在要我做肉墊?夏小橘搖頭。周圍一眾同學卻巴不得看熱鬧,“試試看,來,試試看!”還有熱心人去升杆。她和程朗被圍在中間,隻差一抱拳,便是天橋雜耍賣藝的。
  “我沒問題,就怕……”程朗斜乜著,食指輕叩鼻梁。
  “那我更沒問題,砸著我你出醫藥費就是了。”
  隻為了同學眼中一幅大義凜然的形象,夏小橘站在橫杆下,還是麵向跑道。耳邊響起手風琴曲《威廉·退爾》的調子,這個神箭手還真有個勇敢的兒子,可以頭頂蘋果麵向破空的弓箭。關鍵在於他信任自己的父親,夏小橘卻不信任那枚不斷冷笑的草菇。雖然他現在推了清爽的平頭,站在出發點似笑非笑望著她。
  程朗蹲下身,係緊鞋帶,一哈腰,向著橫杆就衝過來。夏小橘頭皮一麻,他又停下了。“怕了?”他問。
  “誰說的!”
  “臉都白了。”
  “才沒有!”她大聲喊回。
  “哦……”他詭笑,“那你不要動啊。”
  似乎就是貓爪下的老鼠,死都不能死個痛快。於是夏小橘呆呆地立在橫杆下,克製雙腿不要打顫。
  死要麵子,是她性格中最大的缺陷。如果說要為之付出代價,那麽她已經付出了一生中最好的光陰。
  夏小橘已經記不清那天到底是怎樣的天氣,然而千萬次的回憶過濾了所有雜質。她一廂情願地堅信,程朗縱身的一瞬,天地澄明,一切如同透過裝上漸變鏡的相機鏡頭,天空的邊緣是深海一樣的藍,緩緩流泄,染上他白色的運動背心。優雅的背越式,大天使張開雙翼,從距離夏小橘頭頂十厘米的天空飛過。陽光將他的身影直直推入眼底,那時心居然一痛,幸福著,暈眩著,就此烙上了一個名字。
  隻是他0.1秒的騰空,夏小橘一生的命運就此轉彎。
  此後的訓練中,夏小橘顯示了無與倫比的自覺性和積極性,下午第三節的下課鈴響聲未落,便衝到操場邊掄胳膊壓腿,作各式肢體扭曲的熱身運動。大概是她表現的太過熱情,體育老師把運動員花名冊交給她作考勤紀錄。
  夏小橘受到重用,每天訓練前站在領操台旁接受眾人的注目禮,但她頗不情願,眼睜睜看著自己處心積慮挑選的風水寶地被男子鐵餅運動員占領,揮著蒲扇一樣的手,捏著一把空氣揣摩動作要領。她總擔心某天男鐵餅同學一旦利器在握,會興奮地忘記真實和虛擬的區別,抬手就揚了出去。橫掃拋物線的沿途,包括跳高場地上一眾人等。
  是的,所謂風水寶地,是因為從這個角度看過去,恰好可以觀察到跳高運動員騰空的瞬間。尤其是在看台邊緣的橫杆上壓腿,微微側臉,四十五度角,傾斜的地平線,他的身影出現在半空,淺淡的白色浮雲和濃密的墨綠樹冠上方。
  白色運動背心,從左邊的眼尾,劃到右邊的眼尾。
  現在,這樣的記憶被厚墩墩的肉牆隔離。夏小橘隻能握著花名冊望竿興歎。
  體育老師郭老伯也在歎氣,說看看這一盆散沙。夏小橘糾正道,一盤散沙吧,一盆,那是貓砂。
  正趕上放學,回頭率很高,眾人吃吃竊笑。
  郭老伯吹胡子瞪眼,遷怒於路人,向一個男生招手:“你,過來。”
  他穿著高一的運動服,蹙了蹙眉,將書包從左肩換到右肩,頗不情願地蹭過來。
  “怎麽又沒來訓練?”郭老伯問。
  “老師,我覺得,我對運動會沒什麽熱情。”男生搔搔頭,聲音不高,平直的語調隱隱是一種挑釁。
  郭老伯語重心長說了一串諸如“你有天分一定能為校爭光”,“體育強國一定是田徑強國”之類的話。
  男生揚眉:“您看以我的天分,能入圍奧運麽?”
  郭老伯一怔。
  男生笑了,拍拍他的肩膀,又衝夏小橘揚揚手:“大家辛苦了,好好訓練。”
  真是一個冷漠的人。夏小橘迅速做出判斷,同時有些同情被駁斥的郭老伯,他不斷念著:“太可惜了,太可惜了。他是咱們學校唯一一個八百米跑入兩分以內的。”
  夏小橘咂舌,八百米,她的紀錄是兩分五十九秒,差了一分鍾。低頭看看手中的花名冊,隻有一個人的出勤紀錄是0。
  名字就在程朗的下方。
  陸湜禕。
  “陸、提、偉。”她在心中默念。
  陸體委。就衝這個名字,你也應該來訓練啊。
  夏小橘多年後對體委同學說起最初認識他的情景,說我當時真是義憤填膺啊。他笑著丟過一個蘋果:“拋去姓,我的名字兩個字,你念錯一對兒,還好意思用什麽憤填什麽膺,乖乖填你自己的嘴去吧。”
  拜夏小橘所賜,此時的陸湜禕有一堆外號, 比如建國,童童,十一郎,張太等等,但最常叫的,還是大土。
  在市運動會開幕前兩天,他加入訓練隊,拿了第三名的好成績。郭老伯眉開眼笑的同時還得隴望蜀:“如果你早點來訓練,肯定是冠軍了。”
  大土還是一幅無所謂的表情,說:“命中無時莫強求。”多年後,他再次說這句話的時候,開始懷疑,這是否是命運和自己,還有夏小橘開的一個玩笑。
  遲了一步而已。
  他比你先到。
  五點十五分放學。每天好友邱樂陶幫夏小橘把書包拿到操場邊,然後看她們訓練。
  夏小橘繞著操場勻速跑了二十圈,又練習了幾次衝刺,滿頭大汗地坐在樂陶身邊。“喂,在看什麽?”順著她的目光望過去,還有一些尚未結束訓練的同學。
  “好帥哦!”樂陶半眯著眼。
  “誰?我們訓練隊裏哪有帥哥!”夏小橘口不對心。
  “都很帥呀!你不覺得,運動中的男孩子最精神嘛?”
  “不覺得。一身臭汗。”
  “那個,那個,喏,還有這個……”樂陶隨手點了幾個男生,“都很好呀。你每天真是有眼福。”
  “我們隊裏不是這樣的大阿福,”夏小橘把手放在身體兩側比劃成一個大圓球,又縮起肩膀垂下手來,“就是這樣的晾衣竿。”
  “真的呢。”邱樂陶也笑,指著程朗,“他的小腿,比你的還要細。”
  夏小橘大受打擊。很想為樂陶做一次體育知識掃盲,程朗的腓腸肌位置高,小腿有流暢的弧度,所以顯得格外修長。但一想到要對他品頭論足,夏小橘就開始心跳過速臉頰發燙,於是支吾道:“個子高,顯得腿細而已。”
  “怎麽會。”樂陶興致勃勃,起身拍拍校服上的土,“走,你去和他比比看。”
  “不去。”
  “去吧。”
  “不去。”
  “去吧……”
  夏小橘拚命抓住身側的雙杠,又覺得再堅持下去,和自己平日的灑脫大相徑庭,頗有些欲蓋彌彰。一個走神,邱樂陶已經把她推到跑道上:“那個跳高的,夏小橘有事情找你!”
  程朗正在幫別人調整跳竿的高度,聽見喊聲,四下望了望,一臉詫異地指指自己的鼻子。“我?”
  連他茫然四顧的樣子,都比別人傻得可愛。夏小橘躲不掉,硬著頭皮走上去。“怎麽又來找我比試麽?”程朗笑,手掌在她額頭上虛晃一下,比到自己的下巴,“咦,我還以為你長個了。”
  夏小橘不說話,繞著程朗走了一圈,還特意抖抖自己的小腿,讓邱樂陶看個清楚。
  “篩糠呢,那天嚇壞了,還沒緩過來吧!”程朗笑,“別在那裏傻站著示威,來,幫我把墊子的位置調整一下。”
  她低頭抬著墊子,想找一些輕鬆的話題,但平素伶俐的唇舌完全派不上用場。就這樣沉默著,急得腦門都快要出汗。
  “其實,我那天也挺擔心呢。我告訴自己,一定要跳到1米8以上才可以。”程朗抱著臂,仰頭看著橫杆,又收回目光,停在夏小橘身上。她被這樣的凝視束縛,在原地挪不動步。
  “畢竟,你比橫杆寬多了。”他打量了半天,終於下定結論,“嘖嘖,好玄,如果我那天隻跳1米7,就踩到你了。”
  “嗬嗬,是,你比橫杆還苗條。”夏小橘幹笑兩聲,“那我還要謝謝你,我鼻子本來就不高,要是再被踩塌了……”
  我以後就沒人要了。都是你的責任。
  啊,就這樣賴上我了?
  是啊,沾邊就賴。
  看來我是跑不掉了,那就當一回慈善家吧。
  一瞬間,她腦海中閃過無數假想對白。“你的表情還真是豐富多彩。”程朗笑,“夏小橘,你真是個有趣的人。”
  他說,我有趣呢。
  接下來幾天,夏小橘上課時的精神狀態都格外好。本來她一向討厭在課堂上附和老師的人,也忍不住大聲朗讀英語課文,或者和眾人一起搖頭晃腦衝著黑板大聲喊:“對!”
  心底滿漲的得意,一定要找到什麽宣泄的出口。
  眼看運動會一天天臨近,班主任尹老師把她叫到辦公室談話。夏小橘惴惴不安,她不過是每天在課間操和訓練時多看程朗兩眼,難道就被火眼金睛的尹老師識破了?
  做賊,難免心虛。
  “你們最近每天都訓練,是麽?”
  “嗯。”
  “三點半到幾點結束?”
  “六點。”
  “然後就回家了?”
  “有時候會在操場上打會兒排球。”夏小橘連忙補充,“有時候也會在教室寫作業。老師,我不會耽誤學習的,真的。”
  “你最近是挺用功的,繼續努力。”尹老師咳了一聲,“咱們班,隻有你有項目吧。”
  “哦,對,800米。”
  “那邱樂陶呢,她怎麽也晚走?”
  “她等我,我們一路。”
  “等你?……是這樣呀。”
  尹老師還要再說些什麽,有人進來辦公室,把一遝作業本放在對麵辦公桌上。是陸體委。
  他向二人點頭致意,離開辦公室的時候,輕手輕腳把門帶好。
  “我不反對你們鍛煉身體,可是……”尹老師瞅了瞅門,似乎想在上麵剜一個洞,把陸體委拉到麵前來做典型,“你看人家,初中的時候還是體育特長生,現在也知道用功了。你剛上高一,功課還輕鬆一些,以後就要分輕重緩急了……”
  本來十分鍾就可以結束的談話,因為陸體委的出現,延長到半個多小時才結束。夏小橘從辦公室出來,操場上空蕩蕩的,錯過了每日一次和程朗的告別。
  他會眉眼飛揚地看過來,很認真的說:“夏小橘,再見!”
  一時間意興闌珊。
  邱樂陶跑過來,挽起她的胳膊。“尹老太罵你了?”
  “沒有。”也差不多了。都是那個陸體委,讓她維持多年的中庸形象一下轉換成反麵典型。
  “沒罵你還說了這麽久?”
  “倒是說起了你。”夏小橘忽然想起什麽,嘻嘻一笑,拉住樂陶,“你最近回家很晚吧?要不然尹老太也不會問的。你,不會是,嗯嗯,拿等我做幌子吧……”
  樂陶甩開她的手:“不要亂講。”她的劉海削得又薄又碎,從眉頭到臉頰有圓潤的過渡,和一般女生那種整齊的五四學生發截然不同。夏小橘很喜歡樂陶的發型,但也懶得問是在哪家店剪的,因為女生在學校是不允許散發的,一樣的馬尾,看不出太大的區別。邱樂陶也隻是在放學後,脫離了老師們的視線,才把頭發重新梳理一遍,隻攏住後麵的一小部分,把前額到肩頸這一線流暢的發尾露出來。羽毛一樣,夕陽下絲絲分明。
  早幾天,夏小橘都會認為,這是一種無聲的抗議,抗議絮絮叨叨的班主任,抗議掛在牆上玻璃框裏每天要擦拭三編的校規。然而現在她忽然意識到,樂陶這樣每天站在雙杠邊上,笑眼彎彎地喊自己的名字,或許是為了引起其他什麽人的注意。
  就好像,她每天拿著花名冊,經過程朗身邊時就會提高音量:“在我這裏簽到呀!”好像是對所有人說的話,其實隻希望看他轉身,一邊揚手報到,一邊笑著學她的語氣:“在我這裏簽到呀……你別叫小橘了,改名叫小喇叭算了。”
  因為心底多了一個人,夏小橘開始留心到一些如樂陶的發稍一樣精妙的細節。程朗有時似乎有意無意中,目光看過來,他是在看自己麽,還是在看有漂亮發型的樂陶?
  那麽邱樂陶呢?平素對體育新聞一向沒興趣的她,安安靜靜在操場邊上,又是關注著什麽,不會僅僅是跑到全身發粘、頭發貼在額頭上的自己吧。
  夏小橘被這樣沒有答案的問題困擾。
  她去車棚推自行車,龍頭和旁邊的一輛山地車別在一起,她探身過去,想把緊密糾纏在一起的兩輛車分開。對方頗有頑抗到底的意誌,真是諸事不順。她用力一推,多米諾骨牌一樣,自行車嘩啦啦倒了一片。
  夏小橘衝過去,向著最上麵那輛不屈不撓的山地車後輪胎踢了一腳。想了想,自行車是無辜的,忍不住伸出手在車胎上揉揉,好像踢痛了它。
  “幹嗎呢你!”回頭,看見陸體委一張黑臉。
  “我……扶車。”
  “放著吧你!”他大步邁過來,檢查車胎,“兩種車的氣門芯不一樣。”
  “呃?”夏小橘一愣,才反映過來,他當自己是丟了氣門芯來偷別人的,但又不知如何解釋自己的怪異舉動。
  “我知道。”她沒好氣地說。
  陸體委狐疑地看她,又檢查了壓在下麵的一輛自行車。
  “怎麽了,靠,我的車怎麽又遇難了?”一個男生衝過來。夏小橘認得,是男子八百米的黃駿。
  “有人當我是偷拔人家氣門芯的賊。”夏小橘哼了一聲,開了自己的車。騎到陸體委麵前,他還在彎腰扶著車子。
  “麻煩讓一讓,陸體委。”夏小橘兩腳支地,按著車鈴。
  “我才是我們班體委。”黃駿糾正。
  陸體委愣了一下,好像忽然想明白什麽,笑了笑,側身做了個請的手勢。夏小橘騎過他身邊,聽見他耳語般說了一句:“你怎麽這麽文盲,都快趕上你們教練老郭了。”
  哪兒和哪兒啊。夏小橘騎到校門口,聽見黃駿的聲音:“陸十一,今天我跑了2分04秒,輪到你請我吃烤魷魚了。”
  陸體委說:“好啊。”
  夏小橘一怔,隨後大窘。秀才識字讀半邊,形聲字真是害死人。她回家乖乖翻字典。
  湜(音同十),水清見底;
  禕(音同一),美好。
  原來他並非陸體委,而是陸十一。
  丟人丟到家的夏小橘扔開字典,打電話給邱樂陶,借以消化食物和滿腹怨氣。她知道樂陶一定在等自己的電話,剛剛騎車回家時她欲言又止,明明想要打聽尹老太的訓話內容,偏又說“咱們電話裏說吧。”
  夏小橘答應得痛快。麵對麵探討好友的感情問題,她會比當事人還羞澀發窘,生怕一句轉折,對方就會問到自己的心事。
  喜歡,這樣的字眼,就應當沉澱在心裏,上學放學的時候打招呼,再加上訓練,就如同一日三餐附贈下午茶。夏小橘所需不多,極易滿足。若真要把這份關注和情情愛愛聯係起來,她自己都會手足無措。
  邱樂陶接電話的時候無比懶散,扯了兩句作業的事情,就遮住話筒,隱約聽見她不耐煩地說:“知道了知道了,我這不是討論功課呢麽?”又向小橘抱怨:“我媽啦,更年期,每天嘮嘮叨叨。”
  “我看你最近也會煩得很,怎麽就被尹老太盯住了?”夏小橘倒在沙發上,隨手打開電視,女配角哭天搶地挽留男一號,多數是失敗告終。
  “是啊,煩呢。”樂陶歎氣。
  “你不會是跌入了愛情的小漩渦,越陷越深,無法自拔吧?”她模仿電視中的口吻,吃吃地笑。
  “唉,早就……不是一兩天了。”
  夏小橘一下精神起來:“是我們班的麽?”
  “不是。”
  要是讓家裏人知道她們明目張膽討論男生,簡直是掉腦袋的大罪,所以取了外號,樂陶那位就叫做立體幾何,因為她說男孩子的五官很分明,有著立體的輪廓。
  哪個人的五官不是立體的?夏小橘大笑:“誰也不會喜歡一隻純平顯示器呀。”
  想來邱樂陶也是憋了很久,拉住她仔細形容,自己是如何見不到他就心煩,有時一天都沒有機會碰到,就失魂落魄,擔心他生病或者出了什麽事情。晚上放學的時候終於見到,便徑直走到人家麵前。對方並不認得她,和朋友說笑著,與她擦肩。又說自己太善於幻想,常常將想象的事情當成真的。“我總以為和他已經是很好的朋友了呢,因為似乎我們說過無數的話。”樂陶歎氣,“但真正麵對麵,才發現他連我的名字都不知道。”又說,“唉,你能明白麽?我現在都不像我自己了。”
  “能啊。”夏小橘忸怩片刻,“我也和你說件事兒。”
  聊了將近一個小時,夏小橘左邊腿麻了,就翻身到右邊。媽媽過來推她:“幹嗎蟲子一樣拱來拱去的?你和樂陶天天見麵,還打這麽久,家裏電話不要錢麽?”
  夏小橘吐舌頭,和樂陶告別:“那個,立體幾何的問題,我們明天再討論吧。”
  媽媽敲她的腦袋:“我一過來,你就裝用功,快寫作業去!”
  夏小橘翻了一會兒星座書,她和邱樂陶很有默契,都沒有詢問對方喜歡的是誰。隻知道立體幾何是男性,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還有,深褐色的頭發。她想起樂陶種種表現,很擔心好友在意的人也是程朗。
  訓練隊裏除了程朗,還有能吸引女生目光的人嗎?
  夏小橘稍有不安,她可以清楚記起校門口賣茶蛋大媽的長相和她煮鍋的煙黑色,卻怎麽也想不起程朗頭發的顏色。記憶中,他的五官都是模糊的。
  隻要想起這個人來,哪怕隻有一個名字,已經足以讓夏小橘傻傻發笑。完型填空,他的新代號。於是一整套英文習題集都變得親切起來。
  第二日訓練之前,體育老師組織隊員們排練入場式隊列,程朗被叫出來打校旗。他站在最前麵,聽到“大臂、向前~~看齊”的口號,還一插腰,像小學生列隊的排頭兵。
  夏小橘忍不住笑出聲來:“同學,你幾歲了?”
  “肯定比你大,黃毛丫頭。”
  她摸摸自己的頭發:“的確有點黃,因為我小時候沒有剪胎發。”
  “哦,我也聽說小時候要剃一次胎發。”程朗摸摸脖頸上方的發跡線,“有些小孩子就留一撮長命辮。說這樣新長的頭發才好。”
  深黑的發,染著太陽的光澤。
  “我也剪了胎毛,還是黃頭發,真不公平。”黃駿湊上來,深褐的發色在陽光下耀眼的多。
  “你鋦過吧?”夏小橘問,“和小混混似的。”
  “靠,冤枉人!”他甩了甩頭,“我太婆是白俄,說起來,我也有八分之一外國血統呢,她可是個大美女。”又捏捏自己的鼻子,“看我的鼻梁,比你們都高吧。”
  立體幾何中的三角錐。
  夏小橘盯著他立體化的臉,咯咯地笑起來,如釋重負。
  想看看程朗的正臉,又忘記他的五官分布了。但他已經在郭老伯的嗬斥下轉過身去,隻留下挺拔的背影。
  已經足以讓夏小橘如癡如醉。
  有人說說心裏話,還是舒服。訓練結束,夏小橘就和樂陶坐在操場邊,討論“立體幾何”和“完型填空”是否出現在視線裏。樂陶抱著膝蓋,翹起嘴來努力去吹自己漂亮的劉海:“可能一輩子都不會和他說一句話,想起來心裏就好疼。”
  那自己就幸福太多了。夏小橘忽然豪氣幹雲:“那就創造機會認識他啊,至少打個招呼,免得你長籲短歎的。來,我幫你!”
  “你知道是誰了?”
  “用腳趾頭都猜到了。這樣,我明天晚點出來訓練,你就到操場上喊他,就說我被什麽化學語文英語數學老師叫去訓話了,讓他在老郭那幫我請個假。”
  “那為什麽喊他,不喊別人啊。”
  “你同時想和幾個人搭話呀,太貪心了。”夏小橘大叫。
  “我是怕他懷疑啊。”
  “就說你心裏有鬼,裝作偶遇不就得了!”
  “嘻嘻,怪不得你每堂課間都要去WC。”樂陶詭笑,“是因為路過‘完型填空’他們班門前吧,順便偶遇。”
  惺惺相惜的女孩子,很容易就判斷出對方心裏那個人是誰。以為隱藏的深不可測的心事,隻要一留心,便昭然若揭。
  “幸好,‘立體幾何’和‘完型填空’不是同一個人。”夏小橘籲了一口氣。
  “如果,我們喜歡同樣的人,那怎麽辦?”邱樂陶咬著指甲。
  “不知道。”搖頭,“你說呢?”
  “我會讓給你的。”她撲上來抱著夏小橘,“我們是最好的朋友嘛。姐妹如手足,老公如衣服。”
  夏小橘慶幸,自己不需要做這樣的選擇。在十六七歲的花季,她還不知道如何衡量愛情和友情。尤其是所謂的愛,還是遙遠的概念。
  她說,我有些喜歡他。卻不會輕易言愛。
  那真是此後歲月裏,令她無比懷念的純真年代。
  第二日黃駿沒有來上學。而陸湜禕在一種極其戲劇性的背景下,加入了訓練隊。
  因為那天自行車被壓在最下麵,摔壞了車閘,黃駿便騎了表哥的摩托來上學。恰好郭老師的愛人出差,讓他去接女兒放學,他一貫沒有這個意識,到了六點鍾,小學的班任打來電話,老郭才如夢方醒,拎著挎包就要向車站百米衝刺。
  “這時間堵車呀。”黃駿拍著胸脯,要用他機動靈活快捷方便的摩托載老郭一程。一路順暢,已經到了小學門口,黃駿為了躲避斜路裏跑出來的小孩子,帶著老郭一同栽到路邊管道施工的土溝裏。
  老郭磕破了額頭,黃駿的右腳跟腱拉傷,住進了骨傷醫院。
  幾個隊員約好了去看他,程朗提議買些水果:“我可以提著,但是需要一個女生來挑。”
  邱樂陶聽說黃駿受傷的消息,顧不得掩飾,早就跟著夏小橘混在訓練隊的集會裏,這時把小橘向前一推:“你要買水果,讓她去呀,橘子買橘子,再合適不過了。”
  “好!”程朗答應得痛快,“你們先練習,我們一會兒回來和你們匯合。”
  這一切來得突然,夏小橘還沒有準備好,低著頭跟在他身後,渾渾噩噩出了校門。迎麵有人和程朗打招呼,說:“還沒放學呐,你怎麽開溜了,還帶個女生。咦,又換了一個呀!”
  “嫉妒吧,哈哈。”他大笑,“還不是要去看黃駿那個瘸子。”
  夏小橘很有分寸地向後撤了一步,目不斜視,像個陌生人。
  “你躲那麽遠幹嗎?”程朗向她招手,“這群人都是臭嘴,不用理他們。”也不多做辯解。
  你究竟是相信我清楚你的為人,還是壓根不屑於對我解釋?夏小橘抬頭看他,他也揚著頭,垂柳散在暮春的風中,鵝黃淺綠的枝葉明亮了整個午後車水馬龍的大街。程朗嘴角一彎,跑了兩步,高高躍起,摘下一片狹長的葉子來,貼在唇邊。“就這片長開了。”他閑適地邁著步,用葉子吹出清亮的哨聲來。
  夏小橘學他的樣子,助跑之後跳起來揮手,隻將將碰到垂下的葉稍。“我太矮了。”她自我解嘲。
  “是你起跳的姿勢不對。”程朗又演示一次,“看,要用到腰力,你那算什麽,起跳前還一跺腳,要不要念急急如律令?”
  再跳,她還是夠不到。
  程朗輕輕一躍,便握到枝條的中段,落下時攥在手裏:“快,選一片吧。”
  夏小橘伸手去摘,他手一鬆,枝條飛速地彈了回去,她隻掐下一小片綠色,粘在指尖。程朗促狹地笑,被戲弄的夏小橘不甘心,跳了一次又一次。
  “好了好了,別像一隻袋鼠一樣亂蹦了,小心你也拉傷跟腱,變成黃駿第二。”他在路邊折了一莖草,“喏,給你,比我這片還長還大,滿意了吧。”
  她不會吹,接過來纏在指頭上,又偷偷揣在口袋裏。
  “要是每天下午都這樣,多好。”程朗感歎,“又不用訓練,又不用上課。”
  “我也希望,每天下午都這個樣子呢。”夏小橘的語氣柔柔的,無疑帶了更多的期盼,連忙掩飾,“我還以為你很喜歡訓練呢。”
  “哪有,被老郭吆來喝去的。”他轉身倒退,學著老郭的手勢指指點點,“你你你,快跑快跑,沒吃飽怎麽著!”然後大笑,又比劃了幾下交警一樣的姿勢,“像不像?”
  “那你每天都來?”夏小橘想到了逃避訓練的陸湜禕,暗暗希望程朗給出一些石破天驚的答案來,比如說……
  “你也很積極啊。”他歪頭,腳底絆了一下,於是又轉了一百八十度回來,規規矩矩地走路,“原因麽,大家心照不宣了。”
  夏小橘若幹年後看網上的笑話,貓把老鼠堵在花店牆角,老鼠抽出一隻帶刺的玫瑰想要自衛。貓忸怩道:“死鬼,太突然了。”
  忽然就像到程朗說的這句心照不宣。
  若是此時,她可能還會笑著回應一句:“死鬼,太突然了。”然而彼時彼日,她比頂花帶刺的青黃瓜還稚嫩,立刻滿麵通紅。
  “在操場上吹風,總比坐在教室裏舒服,至少沒那麽憋氣麽。”程朗瞅她一眼,“看你也和我差不多,坐不住板凳,拿訓練做借口就不用上自習了。”
  夏小橘決定下次和程朗單獨出門的時候,預備速效救心丸。
  傍晚時分,到了醫院門口,邱樂陶又開始打退堂鼓:“我和他一句話都沒說過,進去做什麽?”
  “你要是甘心,就在門外站著。”
  “你今天是開心了,就拋下我。”
  “那你也進來麽。”
  “不……”邱樂陶的定力讓夏小橘佩服,她在門邊望了一眼,就縮到一旁去。
  眾人們吵鬧了半個小時,把帶來探病的水果都吃得差不多,然後作鳥獸散。夏小橘看見程朗有離開的意思,也向門邊蹭了幾步,邱樂陶伸出一隻手,將她拉到門外:“等一會兒再走吧,拜托。”霎著眼睛楚楚可憐。
  “那你進來啊。”
  “現在人少,更顯眼了。”
  “難道你在門外站了半個小時,就不顯眼麽!”
  “等我去門外跑兩圈,裝作是出去逛街,然後回來找你呀!”邱樂陶甩開她,飛也似地衝下樓梯。
  程朗從夏小橘身邊經過:“走不?大家基本都撤了。”
  To go, or not to go。她痛苦掙紮一番,決定留下來陪邱樂陶。站在樓梯口,從一樓二樓之間的窗戶望出去,他將書包單肩背著,不急不徐地穿過往來人群,推了自行車,消失在街道的轉角的人潮裏。
  過了十分鍾,邱樂陶才氣喘籲籲跑回來,不知道她為了營造等得不耐煩的真實氣氛,繞著醫院跑了幾圈。進門後,她說了一句自己立時就後悔的話:“小橘,快走吧,回家吃飯,餓死我了。”
  事後她解釋,說這句話最自然,最不惹人懷疑。夏小橘哭笑不得,本來還在和黃駿說八百米的賽程,鵲橋沒搭起來,就被當事人拿著彈弓打散了。
  陸湜禕也來了,帶著黃駿的作業本和當日的課堂筆記。夏小橘正要出門,忽然想起什麽,拉著樂陶轉回來。“那個,陸,陸十一,你替黃駿跑八百吧。”
  陸湜禕蹙眉。夏小橘大大咧咧靠在病床旁的桌沿,擺出一副他不答應我就不走人的架勢,又指揮樂陶,“你不是餓了,我們買了香蕉。對了,幫我拿一支,也幫黃駿拿一支。”
  兩天後的比賽,陸湜禕閃亮登場。用他自己的話解釋,是被夏小橘說暈了。黃駿後來也證明,那天她的確滔滔不絕,從全民健身講到為國爭光,和老郭完全一個調調,導致自己無法插嘴,隻能和旁邊的邱樂陶談天。
  上大學時兩人聊天,夏小橘說自己從來沒有喜歡過陸湜禕,黃駿大跌眼鏡,還是某個女朋友送的Polo太陽鏡。“怎麽可能!別搞笑了!”他揮手,“你那天都要走了,看見大土進病房,轉身就回來了,還說得兩眼放光,非拉他參加運動會。你走之後我就說,憑我身經百戰的經驗,可以很確定,這女生對你有意思。”
  這是一段長達五年的誤會。
  夏小橘不記得那天的對話內容,但是卻記得慘痛後果。程朗遞給她的草葉放在褲子口袋裏,因為坐在桌邊蹭來蹭去,磨得破爛,滲出綠色的汁水來。第一件他的紀念品,成了白色襯裏上一道綠色的弧線。
  運動會當天,夏小橘把齊肩的發紮成兩條麻花辮,一直編到發稍,然後把左右的發稍分別從另一側的發根下塞過來,左纏右繞,用皮筋紮住,頭發便服服帖帖牢固地固定在後腦勺上,跑一天都不會散開。
  這一日是周末,邱樂陶來給夏小橘加油,但看到右腳裹紗布的黃駿趿拉著拖鞋坐在看台上,立時忘記要陪好友去檢錄,幫她拿衣服,佯裝給小橘照相,實則偷拍程朗等等一係列承諾。
  交友不慎。
  即使如此,夏小橘還是揮揮手:“那兩個沒有項目的拉拉隊員,坐到後排去,免得我們走來走去踩到你們。”
  邱樂陶推辭了兩句:“我要挨著你嘛……”一旦拎起書包,跳得比兔子還快。
  開幕式冗長,例行公式的小學生集體舞,中學生健美操。黃駿大叫無聊:“離得那麽遠,都看不清有沒有美女。台上領舞的腿還挺長,可別和去年似的,弄了半天發現是體育學院的阿姨。”他掏出撲克來,招呼眾人打升級。
  邱樂陶說自己打得不好,拉夏小橘坐在自己腳下的看台上:“你來吧,順便教教我。”
  她走過去,附在樂陶耳邊說:“你是怕別人過來打牌,你就要把這個座位讓出來吧,狡詐。”
  樂陶嘻嘻一笑,踢了踢她的腿,趴在她肩上:“剛才我聽黃駿說,程朗打得非常好,要和他做對家。”然後眨眨眼睛,麵有得色,似乎在說“怎麽樣,我沒虧待你吧。”
  果然,黃駿拉了程朗過來,將信將疑看夏小橘:“你行麽?”
  “誰怕誰啊。”她說話的時候一直不敢看程朗。
  “女中豪傑,玩心還挺大。”黃駿洗牌,“我們的組合這麽強大,也不能欺負女生啊,湜禕,你過來幫她一把吧。”
  “是不是要先給她做個上崗培訓?”陸湜禕揶揄著,還是走過來坐在夏小橘對麵,“喂,我們可是賭錢的!”
  “嗯,輸了那一夥兒買午餐。”黃駿附和,一副贏定了的表情。
  夏小橘自忖打得不錯,但一上手就發現和三個男生比不了,他們似乎總能猜到其他人手中有什麽牌。玩了兩局,黃駿開始大笑,拍著陸湜禕的肩膀:“中午我要吃肯德基的雞腿堡,中薯,可樂不加冰,謝謝。”
  夏小橘得了牌權,卻不知道下一張如何打,伸手要去翻曾經出過的牌。程朗都看不過去,說:“夏小橘同學,要記牌的。”
  “怎麽記?”
  “至少要記得每個花色10以上的大牌有沒有出過。”
  他說的話,當然都是真理。
  打到J作主牌的時候,夏小橘手氣不錯,最後手中五張牌,兩張王,一張J,一張不大不小的主牌,粗略算了一下,自己的主牌最多,隻要贏了,就可以讓對方從小3重新打起。這就是他們常說的“打勾,就要勾回去”。
  她想了想,把那張不起眼的主牌扔出去。
  陸湜禕瞪她:“攥著大牌不出,抱窩呢?”
  果然,下家程朗牌最大,搶到下一輪牌權。
  “有什麽關係麽。”夏小橘辯解,“等會兒你就知道厲害了。”
  “是,你馬上就知道了,還嘴硬。”陸湜禕歎氣,把牌扣下,“我輸了。”
  程朗微微一笑:“承讓。”
  夏小橘一頭霧水,程朗亮出手中的牌,雖然是副牌梅花4,6,7,8,但別人手中已經都沒有這個花色,她手中三張主牌一張副牌,也無法攔截。
  “你,你怎麽知道我們手中都沒更大的牌了?”夏小橘駭然,“難道不是隻記10以上的大牌麽?”
  “那是對於記性不好的人。”陸湜禕說,“打完這局,還是玩點別的,不用搭夥的。”
  說話之間,毫無默契的兩個人又連輸兩局,看對方輕鬆打完老K。
  “不買午餐也成。”黃駿嘿嘿笑著,湊到陸湜禕身邊,“贏你的機會不多,讓我彈兩個爆栗吧。”
  說著就彎起手指,在他額頭上砰砰砰彈了三下,得意地吹了吹手:“怎麽樣,鋼板都彈穿了。”
  難道要程朗彈自己?
  夏小橘被這個認知施了定身咒。還聽到黃駿火上澆油地壞笑:“這個留給你了,溫柔一點,人家女孩子沒經驗,哈哈哈。”
  她決定回去第一個收拾邱樂陶,什麽眼光啊,看上這種痞子。
  程朗似乎也沒拒絕,笑眯眯地打了兩個響指,格外清脆。夏小橘並不怕痛,但是看見他抬起身,單腿支地跪在自己麵前,麵孔越來越清晰,心都要從嗓子眼跳出來。近得幾乎可以在他黑色的眸子看見小小的自己。
  她低頭,緊緊閉上眼睛。
  “還是算了。”程朗和陸湜禕異口同聲。
  “欺負女生太丟臉了。”程朗說,完全忘記自己當初怎麽從人家頭頂飛過去。
  “看她嚇的,”陸湜禕搖頭,“你們吃什麽,說吧,我去買午餐。”夏小橘很認命地揣上錢包跟在他身後,覺得這個人心腸也不錯。
  體育場旁沒有麥當勞肯德基,於是在附近的小飯店裏叫了外賣,魚香肉絲、糖醋裏脊、蠔油生菜和日本豆腐。
  “你的名字,還真是難念呢。”等炒菜時,夏小橘在水漬未幹的桌麵上寫著,“是這樣寫麽?禕字是衣補旁,還是視補旁?”
  “衣補。”他說,“我小時候也不會寫,都寫成這樣。”他豎著寫下“十一”兩個大字。
  “莫非你是十一出生的?”
  “這都被你猜到了。原來你比打牌時聰明一些。”
  “我表哥也是,不過他叫建國。”夏小橘大樂,“喂喂,你呢你呢,當初你爸媽有沒有想過給你起個名字,叫陸建國,或者陸國慶?”她好像發現了什麽新大陸,指著桌子說:“好大的一個土字,不會是叫大土吧?”
  “就知道傻笑。”陸湜禕說,“菜來了,快裝到飯盒裏。”他拿了一盤日本豆腐,筷子一夾就碎。
  “真是的,用勺子撥進去啊。”夏小橘又笑,“剛才我還對聰明的你無比景仰呢。”
  “就是。”老板家的婆婆遞來兩把勺子,“看這孩子,長這麽高,大笨孫子喲。”
  夏小橘回去的一路上笑得不行,連說:“建國,大土,大笨孫子。”
  陸湜禕提著兩串飯盒,衝路邊新挖的樹坑努努嘴:“再說,再說我把你種在這兒。”
  夏小橘隻顧哈哈大笑,進體育場時不留神,和一個女生撞了滿懷,菜湯在她白色健美操褲上畫了一片非洲荒漠樣的黃褐印記。
  這一日隻有一人穿了紅色Tshirt,白色長褲,就是剛剛表演時領舞的女生。夏小橘向來避諱和這樣的女生結交,總覺得她們站在萬人矚目之處,多半生性嬌縱。
  她卻隻是笑笑:“沒關係,正好我要去換運動服。”
  黃駿,這次你可猜錯了。夏小橘說了一迭聲對不起,同時暗想,今天的領操員真是個美女,落落大方。
  可惜為了邱樂陶,我不會告訴你。
  這是夏小橘第一次遇見林柚。
  距離程朗見到她,還有五個小時。

  第二章
  從阿木哥家打車去機場用了半個小時,夏小橘打了個盹,眼前依稀晃著林柚的紅衣白褲。
  進了大廳,遠遠就望見林柚坐在靠牆的長椅上,並著雙膝,纖長的小腿左右支著,牛仔褲腳卷上一大截。她正在聽mp3,耳機線糾纏在頭後,於是微微頷首,手指在頸後撥弄著長線,倦然慵懶,漫不經心中帶了絲優雅的風情。
  夏小橘走近,林柚抬眼,疲憊的神色裏綻出燦爛的笑容來。“橘子!”她大喊一聲, “想死我了!”展開雙臂撲過來,把拉杆箱甩在一旁。
  “美女,不要這麽用力。”夏小橘咳嗽兩聲,“再說,就算你是天仙,在飛機上漚了一晚上,氣味兒也好不到哪兒去。”
  林柚狠狠抱了她一下,鬆手怒目而視:“這就嫌棄我了?唉呦呦,氣得我胃抽筋。”她捂著肚子, “快,需要一些食物幫忙胃壁舒展一下。”
  “就知道吃,吃,吃!”夏小橘伸手在她肚皮上拍了一把,“看你這兒都有肉了,虧你當初還是學過芭蕾的。”
  “哈,落伍了不是?”林柚咯咯地笑,霎霎眼,“你去黃金海岸看看,現在哪兒還流行凹進去的索馬裏肚子?圓潤的小腹曲線才是比基尼魅力看點。”
  夏小橘抱住柱子作嘔吐狀。
  一路上林柚挎著她,語言惡毒:“橘子,你肩上肉乎乎的,枕著很舒服,可惜太窄了。哎,如果你是個帥哥多好。可憐我坐了十多個小時飛機,現在隻能將就將就了。”
  夏小橘怒目相向。
  林柚馬上嘻嘻笑著撫她頭發:“好橘子,你知道,我心裏最愛你的。”
  夏小橘伸舌歪頭:“讓我死了吧。就算我不自殺,你那票追求者也會揮刀砍了我。”
  “嗬,他們?”林柚哼了一聲,“我回國兩個月,他們肯定就把我忘到爪窪國了。”
  “嗯,不對吧。從新西蘭看過來,中國似乎比爪窪還遠些。”
  “你又裝正經。”林柚嫵媚一笑,旋即輕歎,“你也知道,這些狼無非想找個溫香軟玉陪在身邊,有幾個情深似海對你念念不忘的?”
  “有人念念不忘你也不要人家的啊。”夏小橘小聲嘀咕。
  “他不惱恨我就謝天謝地了。”林柚竟然聽到,她側頭看機場大巴外流光溢彩的都市虹霓,麵頰光潔圓潤一如當年。
  天光水色流雲飛舞的回憶層層綻開。林柚高盤的發髻有烏色檀木的光澤,淨瓷一般光澤無瑕的臉龐,她下巴微揚,脊背挺直,纖纖素手輕搭在把杆上。晚春夕陽映出少女苗條纖秀的剪影,一直流淌到夏小橘腳下。黃駿站在她身邊,嘖嘖讚歎:“夏小橘,真是物以類聚,你的姐妹都是美女。”
  “少來,想溜須去別處,我才不吃這套。若是你借機揩油,”夏小橘拽過他的胳膊,“哼哼,以後就別想在道上混了。小心掰折你的指頭!”
  “揩油,那也要拿程朗開刀啊!”黃駿笑著,拉過程朗的手指,塞到夏小橘的手心,“掰吧!”
  程朗手指修長,指甲總是平整幹淨。而粗糙的拇指肚,指根打球磨出的繭子,是怎樣摩挲過她的臉頰,夏小橘多年後想起來,依舊渾身顫抖。
  “聽說,他現在在廣東吧。”林柚忽然問。
  “啊,是啊,我也是聽說,在一個縣城掛職,誰知道呢,居然轉行去學經濟。” 夏小橘盡量躲在窗框的影子裏, “聽說回來做完博士論文就能提升,他總出差,四處飄來蕩去的。我這兩年和他都沒什麽聯係。”
  “哦,那算了。”林柚聳聳肩。
  他一直沒有新女朋友的。這句話在夏小橘舌尖打轉,終究還是咽了回去。
  程朗的女朋友,是林柚曾經的身份,始終無人代替。
  高中組的八百米和跳高比賽都安排在下午。在檢錄處,夏小橘遇見被自己潑了一身油水的領舞女生,她換上運動衫和及膝跑褲,也站在八百米的隊伍裏,聽到“第一組第三道,7405號,林柚”時,舉起手來清脆地答到。
  夏小橘拍拍她的肩膀:“剛才真是太對不起了。如果我能跑第三,獎品就送給你。”
  林柚歪頭看她:“第三?”
  “是啊,獎品是一塊力士香皂。”
  “真的沒關係。”林柚笑著擺手,“那麽難看的領操服,我也沒打算再穿。”她一邊說話一邊做著熱身,向下彎腰,輕巧地將臉頰貼在膝蓋上。
  夏小橘咋舌,她也彎腰,手掌勉強貼在地上。“你可真厲害。”
  “我從小學舞蹈,跑步純粹是體育老師趕鴨子上架,不像你們這麽專業。”
  “我也就是重在參與裏麵的那個參與。對了,我叫夏小橘,橘子的橘。”
  “林柚,柚子的柚。”
  兩個女生互看一眼,一齊笑出聲來。
  “我們還是同一個門類的呢。”
  “是啊,你加油跑呀!”
  “你也是。”
  林柚被同校的隊友叫走,夏小橘繼續壓腿,一低頭,口袋裏的隨身聽掉出來。陸湜禕看到,走過來問:“你打算帶著這個跑?”
  “是啊。否則跑到最後,腿都不是自己的了。不聽歌一定邁不動步。”
  “沒見過比賽還聽歌的,多影響速度。”陸湜禕數落了她兩句,又用專業眼光質疑她的熱身姿勢,“多活動一下踝關節和髖關節,你在這兒一個勁兒壓腿,練跳舞呢?”
  夏小橘很有自知之明,不會和已經達到國家二級運動員標準的陸湜禕爭辯技術問題,隻是在心裏多叫了兩聲“大土,大土,阿土仔。”她瞅瞅觀眾席,還要繞過柵欄:“現在送回去也來不及,要不然你跑完之後過來幫我拿一下?”
  “我怎麽那麽愛你!?”陸湜禕瞥她一眼,向起跑點走過去,“一會兒再說。”
  果然,為了節約時間,男子最後一組跑出去大半圈,女子第一組就出發了,夏小橘隻好握著隨身聽,一路聽著李克勤的《紅日》,“命運就算顛沛流離命運就算曲折離奇”,順理成章地跑到了八強之外。
  “沒有香皂給你了。”她對林柚說。
  “沒事兒。要不,你教我怎麽弄頭發吧。看我跑完,都成瘋子了。”
  “好啊好啊,等我回去拿梳子,盤了一天肯定全是彎兒,一散開就成獅子啦。”
  “你坐在什麽位置,我先回去喝口水,一會兒去找你吧。”
  夏小橘回身指了指:“那麵藍旗下麵。”
  陸湜禕和程朗在她前麵回到隊伍裏,都是第三名,一人拿著一塊香皂。“我拿東西換你的香皂好不好?”夏小橘問程朗,“剛才我把菜湯撒別人身上了。”
  “拿這個換麽?”程朗看看她手中的隨身聽,笑著說,“可以呀。”
  “那換一天,明天再換回來。”
  “謔,panasonic新款。分量夠重啊,看來我要妥善保管。”程朗接過隨身聽,假裝手中一沉,“我去後麵聽歌睡覺,你們走的時候記得叫我。”他把香皂扔給夏小橘,“送你了。”
  黃駿問:“你把菜湯灑誰身上了?這麽惦記,是個帥哥吧?”
  是個美女。夏小橘看一眼樂陶,把這句話吞到肚子裏。她屈著腿,佯裝看比賽,方方正正的香皂盒抵在心口和兩膝之間。他此刻在身後不遠處,枕著書包,在聽哪一首?《夕陽醉了》,《一生何求》,還是《漫步人生路》?程朗聽過的磁帶,成了夏小橘最愛的專輯;他用過的耳機,後來已經有一側聽不到聲音,仍然被珍藏在抽屜裏。
  快樂的記憶,隻有一半屬於我。
  黃駿就是狼眼,夏小橘尚未發現在看台下招手的林柚,他便大喊:“美女!”
  “都看不清臉。”邱樂陶探頭,嗤了一聲。
  “長腿美女才是上品。”
  夏小橘趕忙衝下去,抓著林柚坐在遠離黃駿的地方,慶幸他瘸了一隻腳,不會纏上來問東問西,否則真是愧對樂陶。
  眼看一日就要結束,夏小橘打開盤好的頭發,兩隻麻花辮纏了一天,彎彎曲曲地翹著,像一隻剛長犄角的小羚羊。
  “想起一首歌。”林柚說。
  “是不是,你那美麗的麻花辮~~”夏小橘唱著歌,在台階上蹦蹦跳跳。兩個人笑著聊了一會兒天,吃了林柚帶來的果脯麵包,又一同蹲在地上看螞蟻把碎屑搬回家。
  直到有人輕輕扯了扯夏小橘的辮稍:“老郭走了,我也閃了,隨身聽還你,磁帶能借我多聽兩天麽?”
  “啊,你聽吧,那個香皂,我現在可沒法還你。”夏小橘決定回家路上再買一塊,偷梁換柱。
  “你不是要送人麽?”程朗說。
  “你還真去要了一塊香皂啊。”林柚笑,“你太可愛了。”
  於是方方正正的小盒子,猶自帶著胸口溫暖的氣息,從夏小橘口袋裏遞到林柚手上。林柚笑著搖了搖,對程朗說謝謝。
  平淡無奇的初次見麵,無意拋下的種籽。在它抽枝拔葉,開出繁盛的花之前,你看不見它怎樣萌芽紮根。你以為,沒有任何事情會發生。
  轉眼快要到期末考試,夏小橘在走廊裏遇見程朗,鼓足勇氣問他借化學筆記:“聽說,這次是你們老師出題呢。”
  “我記得比較亂。”程朗說,“要不幫你借本女生的?”
  “那太麻煩你了,我就想看一下大概的重點。”
  “裏麵肯定不少錯兒。”程朗從書包裏掏出本子,“不會誤人子弟吧。”
  “我明天還給你,來得及麽?”
  “來得及,我複習一般不看筆記。”
  “哦?”
  “做題典啊,那本磚頭一樣厚的。”他指指自己的書包,“你掂掂,裏麵這些要是都做完了,還用看筆記麽?”
  夏小橘沒有勇氣,隻是伸手接了本子。
  再普通不過的大筆記本,封麵上龍飛鳳舞地寫著“化學”,下麵是他的名字,寫了無數次,筆畫清勁,間架開闊。翻開來,是漂亮的行書。字如其人,夏小橘極其隨意,楷書還可見人,寫快了就統統是自創的連筆,完全沒有行雲流水地流暢感。此時看到程朗的簽名,愛不釋手。她把白紙蒙在筆記本上,反複描摹著程朗的名字。第二天展示給邱樂陶,她不禁大叫:“哇,你這個花癡,寫別人名字比寫自己的名字還好看。”
  夏小橘洋洋得意,掏出程朗的筆記本晃了晃。
  邱樂陶笑: “看來,你們已經很熟了呀。”
  “我可沒這麽覺得,這麽多天,就說了這一次話。”
  “運動會時,我覺得他對你印象很好呢。你怎麽一下子就泄氣了?”
  “此一時,彼一時。”夏小橘歎氣,沒有了冠冕堂皇混在一起的理由,覺得多說一句話,都師出無名。
  她頗有些悵然,每天都能看到程朗的日子,隨著運動會一起結束了。邱樂陶和黃駿倒是一天天熟稔起來,導致夏小橘再一次被班主任叫去談話,尹老太似乎從來不擔心這樣頻繁的問話勾引出她的少女情懷來。夏小橘不知道她是在殺一儆百,還是自己有一張嘻嘻哈哈永遠長不大的娃娃臉。
  “你被抓現行了。”夏小橘拎過書包,“尹老太已經開始懷疑那個瘸子。早說過了,他瘸了不去上課間操是正常的,你不要逃操去守著他。太容易被發現了。剛剛她還問我,你是不是和別的班男生關係很好。”
  邱樂陶急問:“你怎麽回答?”
  “我能賣了你麽?還沒等開口,她就說,那個男生有什麽好,頭大。”
  “那是他現在的發型不好看,換一個就好了。”
  “說他穿窄腿褲,不是好人。”
  “我還穿窄腿褲呢,我也不是好人?”
  “說他看別人的時候目光閃爍,總盯著漂亮女生。”
  “那我也喜歡看帥哥呀。”
  “哎呀,怎麽我說一句你頂一句?”夏小橘跺腳,“去和尹老太叫板啊!”
  “她又不了解立體幾何,我不服氣麽!”
  “哈,好像你多了解他。”夏小橘環視操場,“喂,別說我沒提醒你,這個人真有些油滑。剛才尹老太還說,估計立體幾何還不知道你喜歡他,否則一個眼神,就把你勾過去了。看你現在的表現,我覺得薑還是老的辣,都被她說中了。”
  “那你呢,她怎麽不說你?”
  夏小橘學她的樣子,吹著自己的劉海:“我可沒有你表現的那麽誇張。”
  “哈,那是因為尹老太沒有發現你每次生物課之前都跑去人家班借書,口口聲聲說自己那本丟了,快期末了不打算買新的。”
  “小聲點!”夏小橘看見有同年級的男生走過,連忙去捂樂陶的嘴。
  “天啊,”邱樂陶笑著跳起來,“‘完型填空’救命,你家夏小橘要殺人滅口啦!”
  在夏小橘生日的時候,邱樂陶送她一張頗有生物學色彩的卡片,上麵寫著:“最最最聰明可愛活潑熱情的夏小橘同學,調動你全身的浪漫細胞吧,像八爪魚一樣堅忍不拔,那麽就算‘完型填空’有蜈蚣那麽多的腿,他也跑不掉啦!”
  之後不久便是暑假。夏小橘的家鄉有一個新西蘭的姊妹城市,對方市政廳組織了近百人的高中生代表團來訪問。程朗和陸湜禕的學習成績都不錯,又在市運動會上躋身三甲,被學校推薦參加兩國學生交流的夏令營。之前還要培訓英語一周,於是這一去便是二十天。
  見不到程朗的暑假冗長而無趣,夏小橘每天寫完作業,反反複複地臨摹他的名字,在傍晚時分趴在陽台看燃燒的晚霞,然後便夢見家中失火,她匆忙收拾東西,錄音機、磁帶、兩三本卡通書,還有他的照片。隔天說給邱樂陶,她笑:“你《一吻定情》看多了?要是你家和‘完型填空’也沾親帶故就好了,他可以收容你。”
  “你自己開心,回過頭來就笑我。”夏小橘走到操場邊的洗手池,打了一下午排球,胳膊上一層土。隻因為黃駿腳傷痊愈,偶爾會出現在籃球場上。邱樂陶需要一個借口。於是小橘開始扮演狂熱的排球愛好者,隔三差五便會呼朋喚友,頂著烈日騎車來學校。
  其實,她也是有私心的。即使知道他不在學校,也願意路過他們班門前,偶爾駐足。如果白色木門半開半合,還可以望見後麵牆上的板報。程朗的字很漂亮,所以其中某些欄目就有他的筆跡。常常是一兩句格言警句,也順便可以揣測,他喜歡怎樣的文字。
  “如果你因失去了太陽而流淚,那麽你也將失去群星。”夏小橘看得過於出神,門裏有人走出來,問她:“排球女將,看什麽呢?”
  “哦,流動紅旗呀,上個月還在我們班呢。”
  “還是我們班比較厲害,你們班遲到太多。”
  “誰說的?”
  “程朗啊,他說上次值周,你們班都創紀錄了。”
  “是他給我們扣分啊,我要好好找他理論理論。”
  “找不到,他現在去陪金發美女了。”
  “哦,他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啊。”夏小橘說笑著,餘光瞥向教室的角落。程朗應該坐在最後一兩排吧,從他的窗口,可以望見院子裏那株蔥蘢的槐樹。
  她期盼著,某一日他會忽然出現,就好像每堂生物課前她來借教材時一樣,微笑著經過,看她和同學大聲說笑,偶爾揶揄一句:“你怎麽又來了,小喇叭?”
  兩天後夏令營結束,夏小橘打了一會兒球就跑到樹蔭下,坐到邱樂陶身邊大口地喝水。黃駿再和一群男生打牌,似乎看出端倪,促狹地笑問:“怎麽不打了?坐立不安,等人呢?”
  “三伏第一天啊,太熱!”
  “那回家吹風扇多好,”黃駿故作關心,“別打球了,小心脫水中暑。”
  “順便當減肥!”夏小橘跑到場邊,喊著球友,“來來,球給我,讓我試試上手飄球。”她幾次發不過網,要麽就是力量太輕被對方輕易攔截,“隻好用風車戰術啦。”改為下手,右臂掄圓,排球擊在腕關節上十厘米處,緊貼球網高速飛過,擊在邊界線上。“耶,大風車,啦啦啦。”
  “別得意了,打那麽遠,自己去撿。”
  排球一路滾到操場的角落,靠近垃圾箱的地方。夏小橘無奈,捂著鼻子用樹枝把球撥過來,蹲在地上用樹葉擦著表麵的不明汙跡。
  校門外傳來鳴笛聲,一輛客車緩緩駛入,停在跑道盡頭。三五個男生女生走下車來,穿著同樣的白色Tshirt,每個人都背著不小的書包,還有人提著旅行袋。夏小橘在炎炎的炙風裏,心情一下就變得舒爽起來。在她反應過來之前,雙腳已經向前挪了幾步,這才想到自己一身是汗,還被垃圾箱熏了個正著。
  從幾個人中辨認出程朗的身影並不難,他拎著一隻碩大的藍白色塑料編織袋,聽同伴們商議著什麽,看起來好像要去夜市擺地攤的小商販。或許是拎累了,他手臂一轉,將袋子從肩頭搭在身後。一個女生忙跑過去,要將袋子拿過來,她拽著,他不放手,然後誇張地向後仰身,嗬嗬笑起來。多半是在說,即使你要拿袋子,也要我把它轉到前麵來。
  雖然離得很遠,隻能看到女生的背影,但是身姿纖細,輕盈靈動。
  是林柚。
  黃駿赤膊從樹蔭下跑出來,臉上貼了紙條,兩三撮頭發被束成朝天辮。他和陸湜禕說了些什麽,然後大家的目光轉向夏小橘,不約而同大笑起來。她很認命地用手指拈起排球,伸長胳膊走回去,“讓你們笑,小心我拿球砸你們喲!尤其是你這個奇形怪狀、衣冠不正的。”
  邱樂陶站在黃駿身後偷笑,示意他的小辮子都是自己的傑作。
  “還不許我們笑。”陸湜禕說,“你可真厲害,一回來就看到你在揀垃圾。”
  “來,這有香皂,讓小橘去洗洗手。”林柚從程朗手中的編織袋裏掏出若幹小盒子。
  “你還記得呀?”小橘笑著看向林柚,心中想問的人,卻是程朗。是因為你記得,我向你要過一塊力士香皂麽?
  “這是昨天聯歡會剩下的獎品,”林柚解釋,然後附在她耳邊,“是一個帥哥說,要拿回來給你的喲。”
  還不待她問是誰,陸湜禕接口道:“是啊,扔了也是浪費。”
  夏小橘瞪他一眼,心中隱隱有些失望。
  編織袋裏還有一些服裝道具,都是林柚從附近的舞蹈學院借來的。“教我那個老師去東方歌舞團進修了,”她說,“以後我會來這邊的練功房,就能經常見到你啦。”
  “來找我打球呀!”
  “不是這個吧?”林柚指了指黑乎乎的排球,兩個女生咯咯地笑起來。
  中午一群人湧到附近的朝鮮餐館。
  “蕎麥冷麵!”黃駿大喊,然後開始點人頭,“一對兒、兩對兒、三對兒……五對兒半。老板,十一碗!”他食指和拇指一捏,就算數了兩個人,不過是把夏小橘和陸湜禕捏在一起,自己和林柚捏在一起。
  邱樂陶噘嘴:“不要冷麵,又酸又甜的。我要石鍋拌飯。”
  “剛才大家不說好了麽,大熱天的,吃冷麵多好?”
  “不,太涼了。”
  “那你自己吃,那麽一大鍋,撐死你!”
  “我和你分一份好了。”林柚說,“我也喜歡石鍋,尤其是上麵那個燙黃的雞蛋。”
  “怎麽會?我總覺得沒熟透。”
  “那樣才香。”夏小橘指指自己的碟子,“我能要一個燙黃荷包蛋就好了,用蛋黃拌麵條,啊,想起來就流口水。”
  “是啊,小時候我媽早晨給我煎荷包蛋,我都是用烤麵包片沾著吃。”林柚吐吐舌頭,“可是現在她說要控製我的體重,至少高考文藝特長麵試之前。”
  “還有將近兩年呢!”
  “是啊,不過,我媽總說什麽未雨綢繆,臨到最後關頭再去減肥肯定來不及。”
  “那豈不是很多好吃的不能吃?”
  林柚聳肩:“誰說不是呢?我真羨慕那些怎麽吃都不胖的人。”
  “哈,他們八成肚子裏有蛔蟲。”
  “是說我麽?”程朗拿著一遝餐巾紙,正好發到兩個女生麵前,“真不好意思,我還沒發現。”
  “吃飯呢,別說這個成不?”陸湜禕踢他一腳。
  幾乎是同時,夏小橘接口道:“那是因為你沒吃打蟲的藥。”
  陸湜禕仰天拍拍額頭,對邱樂陶說:“天天和這樣的女生在一起,還能吃進飯去,我真佩服你的忍耐力。”
  邱樂陶一直在打量黃駿,看他的眼神是否飄向林柚,根本沒留心眾人的對話,此時回過神來:“什麽?我不懂耶。”
  程朗忍俊不禁,把辣椒醬的小瓶拍在夏小橘麵前:“強中自有強中手,給你個獎杯。”她伸手去拿。程朗又握住:“不過,笑話就說到這裏為止吧,否則該給其他學校的同學留下心理陰影了。”
  “我說什麽了?”夏小橘無辜地指著陸湜禕,“是他,想象力太豐富啦。”
  “沒關係,我的心理承受力很強的。”林柚說,“一同跳舞的那個女生要減肥,自己看了好多惡心故事,還講給我們聽。”
  夏小橘看了看她袋子裏花花綠綠的服飾,問:“你這次跳的印度舞?蒙著紗麗轉圈那種麽?”
  “不是一般電視上那種。是印度古典舞,來源於祭祀。”林柚解釋著,“細節很豐富,手語就有幾十種。”她拈了幾個手勢,又說,“眼神也很重要,很多人都是從小練起的,我純屬跳著好玩兒,內行人一看,就會覺得特別粗糙。”
  夏小橘後來去看過林柚的表演,她穿著寶藍色金邊短上衣,大燈籠褲,赤腳,纖細的腳踝上係著鈴鐺,發跡戴著紅白兩色大朵的花,額前有金色的頭飾。妝容誇張,粗而濃的眉毛和眼線,更顯得一雙眸子黑白分明,顧盼之間,眼神如電。夏小橘就站在舞台台口,當林柚倏然間把目光投射過來,莊嚴中有三分頑皮,清麗中帶一絲妖嬈,除了真心讚歎,她再找不出其他言語來。
  而吃著蕎麥冷麵的時候,女孩子們在林柚的指導下轉著眼睛,邱樂陶說:“這不就是拋媚眼麽?”男生們看著她們擠眉弄眼的樣子,時而爆發出一陣大笑。其中也有程朗,他笑起來時濃眉輕揚,清亮的眼神中漸漸多了一些柔和的凝視。
  夏小橘忽然心裏發慌,於是開始一刻不停地說笑話,隻怕歇下來,便會多想。
  開學後,學校的運動隊又恢複了訓練。郭老師一如既往,用他那套“你有天分能為校爭光”理論遊說同學們參加,夏小橘盤算著,屆時裝作盛情難卻,然後就順水推舟應承下來。她空等了幾天,已經看到操場上校隊訓練的身影了,卻不見老郭來找自己。後來聽說,班主任尹老太在教師會上大展鐵腕政策,堅決拒絕本班學生加入校隊。老郭也沒底氣和尹老太這樣的資深教師堅持到底。
  於是業餘選手夏小橘被自然而然地放棄了。她回家的時候抱怨了兩句,媽媽白了她一眼:“你能跑出個全市前幾名,高考加分麽?還是老老實實學習吧,尹老師都說了,高二課程緊,女孩子最容易塌腰。”
  夏小橘不知道誰發明了“塌腰”這個詞,爭辯道:“初中老師就這麽說,初二容易塌腰,尤其是女孩子,喏,我塌了麽?不還是考上重點高中了?你家姑娘聰明的很,不要擔心麽!”
  她伸手去拿碟子裏的醬雞翅,被媽媽一把抓住:“去,聰明姑娘,不知道吃飯前要洗手?看你打球打的,一雙泥爪子!我還不清楚你?讓你跟著跑跑跳跳去玩可以,真要讓你冬練三九夏練三伏,你早就吱哇亂叫了。現在不去訓練隊,難道你玩得就少了?”
  夏小橘吐吐舌頭,自己的動力,是和父母無法明說的因由。而女孩子之間由於交換心事,有了互相了解的秘密,友情變得更加深入。
  飯後邱樂陶打來電話,帶著哭腔: “你有沒有想到,會遇到情敵一類的人啊?”
  夏小橘思索片刻,坦言道:“有。”
  “那如果是真的,你怎麽辦?”
  “我……”似乎除了偷偷掉眼淚,也沒什麽出路。夏小橘想要抨擊黃駿幾句,又覺得此時說什麽,都無異於雪上加霜。
  “我媽知道了。”邱樂陶說。
  “啊?”
  “啊什麽啊!我回家的時候眼睛腫得像個桃子,心裏又難受,她隨便問問,我就招了。結果,她,她不僅不安慰我,還罵了我一通,還說‘讓你自己去想些歪的,不把心思用在學習上’。你說,要是我爸有外遇,她能不傷心麽?”
  “這個類比,不大恰當吧?”
  “哦。”邱樂陶抽抽鼻子,“我是哭得糊塗了。我想自己應該吸取點教訓,不能白哭,可是,又不知道吸取什麽。”
  “以後看人準點。這就好比是疫苗,要先注入少量的病毒,小小的傷害你的身體一下,才可以防止以後毀滅性的致命傷害。”
  “受不了你,說話一套一套的。”邱樂陶破涕為笑,“還是Snoopy同學好,看起來就是個很簡單的孩子。”
  因為立體幾何在高一時結束了,兩個女生不能再把這個名字掛在嘴邊,於是取了一批新的外號。邱樂陶說某人偶爾很懶散,所以取名叫“加菲”;夏小橘的姑媽恰好從香港帶了一件Snoopy外套給她,於是在若幹年裏,程朗都不知道,自己和一隻憨態可掬的卡通狗畫上了等號。
  讓邱樂陶如臨大敵的,是黃駿班上新來的轉學生,沈多。她父親在國外做了兩年訪問學者,沈多也隨著在那邊讀了兩年書。開學第一天,她穿著吊帶衫和牛仔短裙來報到,在眾多女生的寬大Tshirt間顯得格外出挑。雖然後來她在著裝上收斂了許多,但言談舉止依然與眾不同,相形之下,即便是一向自詡緊跟時代潮流的邱樂陶,也覺得自己像沒見過世麵的醜小鴨。
  黃駿少不了向沈多獻殷勤,昨天放學便用摩托車載著她,從邱樂陶眼皮下呼嘯而過。
  午休時,兩個女生坐在操場邊的樹蔭下聊天,順便可以窺見打球的加菲和Snoopy。邱樂陶指著黃駿,忿忿地說:“他怎麽不再掉到溝裏?”
  “你舍得?”夏小橘揶揄,“真不明白,你到底喜歡他什麽。”
  “我覺得,他是一個很講義氣的人。高一第一學期期末考試,我們分到一個考場,當時坐在加菲後麵的男生特別囂張,直接把加菲化學卷子的第二張拿到自己桌上抄。監考老師後來察覺到什麽,就站到兩個人中間,卷子自然傳不回來了。交卷時,加菲就一口咬定,自己隻拿到一張卷子,老師也沒轍,說那你就隻有一半的分數。出來的時候我很好奇,說,我可是什麽都看到了喲。加菲說‘自己看到就是,別和別人說啦,那個男生是我初中同學,他爸跑長途,是個暴脾氣,要是知道他打小抄,非把他吊在房梁上打不可。我麽,和老爸說兩句好話就過去了,不就是一次考試麽?爭房子爭地啊?’然後他就很不在乎,吹著口哨就走了。”邱樂陶一口氣說完。
  “然後你就覺得他好酷,好有個性,是不是?”夏小橘嗤之以鼻,“掩護別人打小抄還成了英雄行為了!好在我們學校校風不錯,否則你喜歡上一個半個地痞流氓,我也不驚訝!”
  “你說話越來越像我媽了!”邱樂陶拍她後背,兩個女生推來聳去哈哈大笑。
  程朗他們的籃球骨碌過來,他向這邊揮手,喊著:“嘿,幫忙把球扔回來。”
  “好!”夏小橘跳起來,想要一腳開回去,忽然想到這是籃球,急忙蹲下來雙手抱住。此時此刻,他的目光一直跟隨著自己吧,怎麽還能鎮靜下來?她手忙腳亂地把球丟出去,歪歪扭扭,根本沒有使上力氣。籃球斜斜地滾到操場邊緣,程朗笑了一聲:“喂,夏小橘,中午沒吃飯吧?”
  “吃了吃了,是一看到你就腿軟了。”邱樂陶躲在樹蔭,笑到岔氣。
  夏小橘回頭狠狠瞪她。
  在程朗麵前,還是不知道要說些什麽啊。夏小橘掃除後天色將黑,走到車棚,看他的自行車還在,不知道為什麽,他有一段時間沒有騎車了。她走過去,從口袋裏拿出紙巾來,把車座上一層浮灰擦淨,然後輕輕握著車把,撥弄兩下車鈴,似乎便離他很近。
  有其他班放學,車棚外變得熱鬧起來,夏小橘連忙跳開,腳踝不知刮在哪輛自行車的支架上,疼得她一路單腿跳到自己車前。心還是砰砰跳個不停,好像作賊了一樣。出門時,看見程朗那輛變速山地車烏黑的把手被擦得鋥亮,心裏又是得意,又有說不出的失落。
  在夏小橘的生活裏,沒有沈多,或者其他什麽女生圍繞在程朗身邊,他對誰都是彬彬有禮但也不會刻意討好。每日上學放學,都是和一群男生結伴而行。唯一曾經讓她略感不安的,就是夏天他微笑著看向林柚的表情。但那已經過去很久,而似乎這兩個人的生活並無交集。
  一定是自己多心了,真的。
  生活中也常常有驚喜。期終考試之後,班級幹部換屆,夏小橘順利當選為女生體育委員。這就意味著,她和班長、生活委員、男體委四人一起,自動成為本班的值周生。
  程朗是值周生,負責抓遲到。每次輪到他當班,夏小橘總是踩著七點二十的早自習鈴進校門,因為那時候程朗會準時出現在大門口,說:“你怎麽總踩點,小心下次踩不住,熟歸熟,一樣記名喲。”
  如果能和他一起值周就好了。夏小橘吃吃竊笑。邱樂陶知道緣由後,潑了一盆冷水:“你們四個輪值,他們班也是,你怎麽能保證就和他輪到同一周呢?”
  “那我就挑他在的那周麽。”
  四個班幹商量值班表的時候,夏小橘首當其衝挑了第三周。其他三人都是男生,倒不介意輪值的順序,但對於她的積極還是有些驚訝。邱樂陶探頭過來:“正好那一周小橘課間操不能跑步啊,笨!”
  夏小橘拋給她一個“你真多嘴”的眼神。
  邱樂陶後來解釋說,是怕那三個人很沒有風度地和她競爭。“你怎麽知道,他們是否看好了別的班哪個值周的女生呢?”她振振有辭,“這回好,你有他們都沒有的理由啦,而且,他們又沒有辦法驗證,對不對?哈,還真是巧,四個人輪班,要是五個六個,還真沒有這麽好的借口呢!我真是個天才!”
  輪到夏小橘值周的第一天,她無比希冀,早早捧著用以裝門麵的英語書站在集合地點,每看到一個值周生,都說“啊呀,今天第一節課就要考課文背誦,我可怎麽辦呢?”
  已經七點十五,程朗背著書包姍姍來遲,總算在值周前氣喘籲籲趕過來,看見佯裝用功的夏小橘,便問:“看什麽呢?”
  “英語。”她一亮書皮。
  “語文。”“物理。”旁邊兩個女生也插嘴道。不過夏小橘很確信,程朗在和自己說話,因為她抬起頭來,看見他笑眯眯地望過來:“那我問你,feel like doing something是什麽意思?”
  “是‘想做什麽什麽事情’。”
  “不是喜歡做什麽事情?”
  “不是。”
  “確信?”
  “嗯!”
  值周老師安排程朗和另一個男生去抓遲到,夏小橘主動請纓,說:“讓我把門吧,順便還能背背課文。”
  “那你去檢查衛生好了。”程朗把那個男生推走,“快去快去。”
  他轉身對夏小橘說:“可算換人了。你不知道,和他值周特別無聊,每次我想說些什麽,他就說,嚴肅點,我們是值周生。”
  “那你想和他說什麽啊?”
  “說什麽都行。告訴他地球太危險了,還是回火星去吧。”
  “地球是挺危險的,考試這麽多。”
  “你這次化學考得如何?”
  夏小橘精神一振:“你還記得我向你借筆記呐?不過這次不是你們老師出題。”
  “不管誰出題,多做那個五星題庫就可以了。一星二星的題目太簡單,不要浪費時間了;三星是基礎,如果四星你都能搞定,考試就不在話下了;五星麽,有些偏,不看也罷。”
  “那本題庫可是磚頭那麽厚啊,我看著就頭暈。”夏小橘吐舌頭。
  “五星的你就頭暈了,看到七星的怎麽辦?”
  “哪兒有七星的?”夏小橘不解,“競賽題麽?”
  “哈哈,”程朗大笑,“是瓢蟲啊。”
  夏小橘也笑。
  “你別跟著傻笑,不是要考英語背誦麽?我不拉你說話了。”程朗掏出袖標帶上,又拿出記事本,“你也不要站得太明顯,否則有的人遲到了,看見值周生就不敢進來了。”
  “哦,你還打埋伏?!”夏小橘大叫。
  “噓……”程朗把食指放在唇邊,挑挑眉,“才發現,我也挺黑心,是吧?”他扯扯她的衣袖,示意她和自己一起,站到柱子的側麵來。
  夏小橘偶爾從書本中仰頭,瞥見他清爽的鬢角,挺直的鼻翼,心中祈求,可以每一天都這樣平淡安然地站在他身邊。
  “我們像不像捉麻雀的閏土。”他忽然回頭說,臉上帶著孩子般惡作劇的笑容。朝陽下,清澈的眼神讓她為之屏息凝神。
  若幹年後,當簡單青澀的心情和少年時彼此的容貌已經在記憶裏變得模糊,那一線蛛絲般細微的眼神,依然直達心底最深處的脈絡。
  程朗最近的心情一直不錯,每天值周時都是笑嗬嗬的。他教夏小橘玩“一槍打死四個”,左手大拇指蜷起,比出一個四,右手拇指和食指作出打槍的姿勢;然後飛快地調換兩隻手的手勢。
  “其實,是可以從‘一槍打死一個’一直做到‘一槍打死十個’的。”他說,“最容易的是打死八個,打死四個是比較難做的。”
  “這是幹嗎用的?”
  “好玩兒。”程朗笑,“鍛煉智力,預防老年癡呆。”
  夏小橘低頭擺弄手指,經常就把打槍的姿勢改成了一指禪,她撅著嘴,眉毛都擰到一起。程朗便說:“你這麽投入,我忘記告訴你,剛才過去兩個遲到的,你都沒看見。”
  “在哪兒在哪兒?”她四下張望。
  “逗你玩的!”程朗笑,“要真有我們班遲到的過去了,我才不會告訴你呢。”
  夏小橘撇撇嘴角。
  “還是逗你玩的。”程朗靠在門柱上,“你還真是個簡單的人,讓人都不好意思騙你。”
  周五早晨下了秋末冬初第一場雪。夏小橘一路上不得不時常停下來,推車前進,即便如此,看到沿途擁塞的公車,還是頗有成就感。她到學校時晚了兩分鍾,程朗居然已經站在門口。
  “你遲到了。”他表情嚴肅,“熟歸熟……”
  “別說了別說了。”夏小橘從口袋裏摸出飯後水果,一個橘子,“太丟人了,查遲到的值周生遲到了,你就當沒看到我,好吧。”
  “嗬,還收買我?今天下雪,不記名。”程朗揮手讓她進去。夏小橘三步並作兩步,飛奔上樓,聽到他在身後大喊:“喂,我要那個橘子。”說的像個小孩。
  她反身跑下來,把橘子拍到他手裏:“拿去吧。”
  “反正你自己就是個橘子。”程朗笑,“你真是個好人。”
  夏小橘很滿意他對自己的評價,一個簡單的好人。這一天都在想象,他吃著自己拿來的橘子,不也很幸福?
  雪越來越大,她很想告訴程朗,如果把橘子皮放在暖氣上,室內就會彌漫開甘甜的清香來。
  是專屬於橘子的味道。
  放學後夏小橘去取自行車,恰好程朗和幾個男生出門。“這麽大雪,還騎車?佩服佩服,女超人!”他睜大雙眼,“恐怕不是車輪骨碌,是自己骨碌回去的吧。”說著,還做了一個抱頭的動作,“路上小心啊。”
  他和朋友們嘻嘻哈哈地走遠,夏小橘心念一動,把自行車用鏈鎖鎖在車架上,小跑著追過去。
  路過三兩個熟人,和她打招呼:“幹嗎跑這麽快,小心滑到了。”
  “我,我要回去看動畫片!”她氣喘籲籲,跑過三個十字路口,其中兩個闖了紅燈,終於影影綽綽看見幾個男生的背影。恰好他在和大家說再見,向著一條小街巷轉過去。
  無論直行或轉彎,都不背離夏小橘回家的大方向,她深呼吸兩次,想著一旦和程朗並肩,要說些什麽。她抓緊書包,將裝飯盒的提兜帶子在手腕繞兩圈,以免跑起來叮當亂響。程朗的步子很大,夏小橘又不想他回頭時被他發現,於是跑兩步,歇兩步,漸漸縮短和他之間的距離。
  程朗抬手,似乎看了看表,忽然也大步跑起來。夏小橘一愣,不多想,加大步子跟過去。
  拐出小巷,是一條寬闊的林蔭路,樹木落光了葉子,枝椏覆上白雪。他忽然停住了,緩慢地,幾乎是一步一步蹭著向前。
  旁邊是五十年代的紅磚樓,夏小橘忽然想到什麽,跑過馬路,在街道另一邊超過程朗,她站在一輛白色麵包車後麵,看見樓前的匾額――市歌舞團。門旁還掛著一串其他舞蹈學院一類的牌子,她忽然想到林柚的話:“以後我會來這邊的練功房,就能經常見到你啦。”
  巧合,這一切都是巧合,恰好程朗回家就走這條路呢。夏小橘決心不再跟著他,甩開大步徑自回家,她折向左手邊的街口,走了幾十米,強烈的好奇心促使她轉身,想要去舞蹈學院一探究竟。
  隻一回頭,便看見路口一雙人影並肩轉過來,同樣的高挑頎長。
  夏小橘心中一涼,回過身來加快腳步。她選了一條嘈雜的小吃街,希望擺脫二人,可他們陰魂不散,依舊不緊不慢跟在後麵。
  他們會說什麽呢?
  程朗:“我請你吃羊肉串吧。”
  林柚:“不要了,會長胖的。”
  夏小橘揣測二人的對白,深感自己無聊且可悲。穿出小吃街,她掉頭折向學校的方向,心想,這才是事情的本來麵目吧。說不出的失望與恐懼湧上來,一周來一點點綻放的曙光,盡數湮沒在無盡的黑夜裏。
  夏小橘回到學校,教室裏還有幾個同學在寫作業,邱樂陶也在,看見她萬分驚訝:“你不是已經走了?”
  “周末要做的卷子落在課桌裏了。”她有氣無力。
  “怎麽這麽沒精神,感冒了?”邱樂陶坐到她身邊。
  夏小橘佯裝翻書桌膛,低聲說:“出來,出來啦,我去走廊上和你講。”
  兩個女生剛走到教室門外,就聽到林柚清亮的嗓音:“小橘!我還怕你走了呢,那我就白買啦。”她揚著手中兩串糖葫蘆,“喏,快吃,剛剛沾出來的。”
  程朗站在她身後,嘴角微微翹著,似乎帶著一絲關愛的微笑,和他平素孩子氣狡黠的笑容完全不同。
  邱樂陶看看林柚,再看看程朗,不覺向夏小橘靠攏一步,挽住她的胳膊。
  “我就說她還在。”程朗說,“她今天騎車來的,這麽大雪,不停她也走不了。”
  “好好,你贏了,也分你一根糖葫蘆。”林柚說,又轉向夏小橘,“我前一段時間腳傷犯了,這一個月才恢複訓練。但你們前段時間又期中考試,我怕打擾你,總也沒過來。今天正好又碰到程朗,他說這麽晚你還在,我不信,哈,打賭輸掉了。”
  正好,又碰到……夏小橘心想,無論輸贏,他都不在乎,隻是想陪你多走一程吧。
  “你剛才出去了?”林柚說,“鼻子和耳朵都凍紅了。”她摘下耳包,戴在小橘頭上。
  “我很少帶這個,像個大耳機,如果嘴邊再有一個麥克,就可以當諜報人員啦。”夏小橘坐在書桌邊沿,雙腳踩在椅子上,敲著膝蓋,“嘀嘀,嘀嘀嘀,黃河黃河,我是長江,我是長江。”
  “看你值周抓遲到,都不知道自己躲起來,這個特工也太不合格了。”程朗向她揚揚眉。
  夏小橘的心又沉了一點點。那些嘻哈聊天的時光,自己是當作寶貝一樣珍藏,你怎麽隨隨便便就當作笑話講給別人聽呢?
  如果遇到情敵一類的人,你會怎麽辦?邱樂陶問過自己,當時除了想到向隅而泣,也沒有任何良方。可是現在眾目睽睽,難道跑到黑板旁的衛生角,把頭埋在掃帚拖布之間放聲大哭麽?
  夏小橘搜刮肚腸,拉著林柚講起班上各種趣事。
  “那個政治老師來看我們的班會,我們擊鼓傳花故意停到他那裏,讓他回答期中考試最後一道大題,他居然答不上來,哈。”
  “那次全年級合唱比賽,我們班的抽簽是第一個,大家不想去,主持人就說給改成第二個。後來我們才發現,第一個節目是開場先合唱‘歌唱祖國’,他們怎麽不安排為剛剛閉幕的十五大鼓掌兩分鍾呀?”
  “我們一個物理老師叫石蕊,大家都說她應該去教化學。”
  程朗已經吃完了手中的糖葫蘆,夏小橘的依然舉在手裏。“你還吃不吃?”他問。
  “給你好了。”
  他接過來:“還有誰要麽?”問的是眾人,卻微笑著看向林柚。
  夏小橘忽覺意興闌珊,她抬手看表:“都這麽晚了呀,時間過得真快。要不,咱們改天再聊吧,最近似乎不太平。”
  “你也聽說了?最近似乎有劫道的,專門挑女性下手,用錘子打後腦勺。”林柚說著,下意識地摸摸自己的長發,“應該是真的,我們隔壁樓一個阿姨頭都被打破了,其實她提包裏就有50塊錢。醫生說要不是她的發髻擋了一下,估計就有生命危險了。”
  “你家那邊那麽危險啊……”
  那不如我送你回去吧。夏小橘在心裏,幫程朗把說了一半的話補全。
  “是啊,所以現在我爸都在公共汽車站等我。我一會兒就給他打個電話。”
  雖然稍縱即逝,但程朗眼中的一絲失望還是被夏小橘敏銳地捕捉到。她忽然很討厭這樣的自己,鬼鬼祟祟,又像一個馬戲團的小醜。
  “我想,把頭發剪了好了。”在自己意識到之前,心底的話脫口而出。
  眾人一齊望向她。
  “這樣不是挺好?”林柚說,“為什麽要剪?”
  程朗笑:“你剪了頭發,我們就不認識你了。”
  邱樂陶看出端倪,忙為她開脫:“小橘抱怨好幾次了,冬天洗頭麻煩。正好,她又看好《天地男兒》裏麵鬆鬆的短發了。”
  “也不是啊。”夏小橘悠悠吐了一口氣,“變成一個假小子,就不會被犯罪分子盯上了。”
  “就是就是,小橘她家也挺偏僻的。要不,男同學,你是不是可以……”邱樂陶霎霎眼睛。
  “好啊,似乎我們倆順路。”程朗答應得痛快。
  夏小橘想說,不用了,我自己走挺好的。但卻無法拒絕和他同行的誘惑,雖然深深明白,這片刻的共處和安寧,也仿佛是自己偷來的快樂。
  從學校到她家會穿過一條繁華的步行街,十字路口的彩色大屏幕上正放著當日新聞,香港銅鑼灣時代廣場舉行聖誕亮燈儀式,眾多明星登台亮相。路人紛紛駐足觀望,程朗和夏小橘也停下來。
  “真早,還有一個多月呢。”他說。
  “是啊。不過好多人已經開始買聖誕卡了。”
  “你也買了?”
  “哦。”
  “女孩兒是不是都喜歡這些零七碎八的東西啊?”
  “大部分吧。”但是如果你想問她喜歡不喜歡,那我實在無可奉告。
  “嗬嗬,你買的卡有我一份麽?”程朗低下頭來,看著她笑。
  “我們很熟麽?”抬頭撇撇嘴巴。
  “你這麽說,讓我好傷心啊。”他垂下眉梢,一副愁苦的樣子。
  夏小橘裝作被大屏幕上變幻的光影吸引,興奮地喊著:“看,看,煙火!那個紫色的多漂亮,像菊花!”
  “你這個沒見過世麵的小孩兒。”他笑,“每年正月十五的時候咱們這裏也有,從我家樓頂就能看到,你別說你都不知道。”
  如果,能在他身邊一起看煙火,那該多好。夏小橘晃晃腦袋,甩掉這個念頭。她當然買了程朗那份賀卡,並且花了兩個晚上斟酌字句,又要俏皮可愛,又不能顯得過於親昵。但她現在不打算送了。
  周末她去了理發店,將披肩長發剪到齊耳的長度,隻花了三塊錢,感覺頭頸驟然輕鬆了許多,似乎心也明朗起來。回到家中,卻被媽媽嗬斥:“讓你買塊薑,你現挖去了?這麽久才回來,我魚都要出鍋了!”然後又看到她的頭發,“你這孩子吃錯藥啦?”
  “Hoho。”夏小橘卡腰做了一個櫻桃小丸子似的傻笑,“是不是挺精神,冬天洗頭太麻煩了,昨天洗澡回來都凍成冰柱了。”
  “早就說讓你別留長頭發,和腦細胞爭奪營養。”媽媽在圍裙上抹一把手,過來掀著她的發稍看,“不過這師傅手藝也太差了,你看你看,左右都不一邊齊。”
  “可是好便宜,才三塊錢。”
  “三塊錢?你不是遇到學徒了吧,給人家練手!不行,吃了飯我帶你回去重剪!”
  夏小橘看著鏡中的自己,覺得並沒有媽媽說的那麽不堪,但拗不過她。到了店裏,果然證明剛剛的小夥子是新手,媽媽連說怎麽能這麽欺負小孩子。店老板陪著不是,又親自操刀。隻是頭發後麵已經修得毫無層次,隻好剪得再短一些,於是夏小橘真的有了一個《天地男兒》裏麵陳鬆伶的短發造型。
  沒料到想要剪發以明誌,都這麽大費周章,讓人哭笑不得。
  周一早晨在校門口遇到邱樂陶,夏小橘甩甩頭。樂陶倒沒有驚訝,評價說:“挺灑脫!”然後就開始悲悲戚戚蹭著她,唱:“我已剪短我的發,剪斷了牽掛……長長短短,短短長長,一寸一寸在掙紮。”
  陸湜禕在走廊裏拖地,自從夏小橘退出運動隊,兩個人不過是點頭之交,幾個月說過的話屈指可數。此時他也停下來,略帶驚訝目送她走過,似乎想要問什麽。夏小橘衝他吐吐舌頭,他還了一個白眼,就說了兩個字:“真傻!”
  黃駿本來在哼著羅百吉的歌,看見她便怪叫一聲,頓足捶胸:“長歌當哭啊,長歌當哭。美女又少了一個!本來你還有點潛質的。可惜了,可惜了。”
  中午遇到程朗,他和另一個男生抬著班級熱飯的金屬箱子回來,笑著說:“你是夏小橘麽?”
  她不知道如何說,為什麽剪發,難道你不明白,嗬,你跟本什麽都不知道。
  “為什麽……”他在門口問了一半,就被一起的男生拉著飯箱,將他帶到教室裏。
  邱樂陶說:“你告訴他,為了某個你不知道的原因,或者說某個你不知道的人。他肯定會問你是誰,然後你就是不說,含情脈脈地看著他,哈哈,再笨的人也懂了。”
  夏小橘跟著傻笑兩聲,想起那一地毛躁的分叉,天真地以為,為期一年半的暗戀,就這樣,轟轟烈烈落幕了。

  第三章
  從機場回到夏小橘租住的公寓,林柚打開箱子整理衣物。夏小橘急忙堵住衣櫃:“先收著吧,我這兒沒地方掛。”
  “小妞兒,不是裏麵藏著什麽……”林柚眯了眼,揚揚下巴,壓低聲音,“男人?”
  “去!我拿拖鞋砸你。”夏小橘拍拍櫃門,“這要一開,立即山體滑坡。你要回來不早說,害得我現在丟臉。”
  “怎麽早說?我也不知道自己會回來。”林柚盤膝坐在地上,“我忽然之間大徹大悟了,一會兒和你說。”
  “就此看破紅塵了?”
  “或許。”林柚微笑,肚子咕嚕嚕叫了兩聲。
  “它還沒有吧。”夏小橘指著,“估計還是要開葷的。”
  問林柚回國第一餐想吃什麽,她提議去粵式茶樓宵夜。夏小橘抬頭看一眼掛鍾:“那咱們先四處轉轉,過了十點再去吃飯吧。”
  “天啊,還有兩個多小時,餓也餓死了。”林柚跳起來,拉開冰箱,“還有些剩飯,要不我將就一下,把這個加水煮粥吧,你不總說自己做的皮蛋瘦肉粥縱橫天下?”
  夏小橘連連擺手:“姑奶奶,現在讓我哪兒買皮蛋去?咱們敘敘舊就過去了。十點之後,潮粵鮮居全場四折,讓你吃個夠,豆漿要兩碗,一碗甜的一碗鹹的,吃一碗倒一碗還不成?”
  潮粵鮮居距離公寓不過兩個路口。做工精細,價格自然也令人咋舌,夏小橘平日工作忙碌,又經常出差,是煎餅果子和方便麵的死忠支持者,唯一有膽量來消費的,就是打折後的點心。她最愛豉汁鳳爪和水晶蝦餃,每到必點,大土陪她來吃過兩次,用筷子戳戳蝦餃:“這裏手藝一般,既不透亮也沒多大彈性,如果不是因為你吹得天花亂墜,這樣賣相的蝦餃我肯定不點。”最後評價說:“你這個土妞,把你送給我的外號還給你好了。”
  今晚也不例外,凳子還沒坐穩,夏小橘就跑去一樣抓了兩籠,摩拳擦掌,躍躍欲試,又把大土說過的話轉述給林柚。
  “聽說他現在混得不錯,在建築設計院不是?肯定總有機會出入高檔餐廳。把他發配到國外混上兩年,看還挑不挑!”林柚又要了一份牛河,“不過,要是吃地道的,那還是去廣東吧。某人倒是有口福。”
  “他發過照片,還是老樣子,也沒吃胖。”
  “他一直都沒發福呀?難得。”林柚笑,“我還記得大一冬天他買了一件新羽絨服,看上去特別蓬蓬,我以為他胖些了,結果一下抱了個空,軟軟的都是空氣。”
  夏小橘啃著鳳爪,吐不幹淨嘴裏的骨頭,過了半晌才說:“咱們不是說他肚子裏有蛔蟲麽?”
  “那都是很久的事情了。”林柚歎息,“我忽然,就想起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
  “市運動會?”
  “嗯?夏令營啊。那次我們和新西蘭學生聯誼麽,有一個華裔的女孩子特別大膽,總追著他,吃飯一定要坐在他旁邊,讓他窘得不行。那天都快半夜了,還來找他去逛夜市。正好我們幾個人在討論第二天的文藝節目,他是小品的主演啊,我就說不行,不能去。他說,你看到了,有指示,不能去。後來那女生一直都很忿忿地瞅我,哈,估計是誤會了。”
  “也不算誤會。”
  “但你知道最初我就當他普通朋友的,雖然,後來就不同了。”
  “他還是,對你還是很認真,我……我們這些朋友都覺得挺感動。”
  林柚低頭,沉靜片刻,然後抬眼,目光溫和而堅定:“我也一樣感動。但是橘子,或許你體會不到,心動和感動,是完全不一樣的。”
  夏小橘點頭表示明白,心中暗想,嗬,又有誰比我更明白?
  在剪了短發之後,夏小橘變得更加活躍且忙碌。她每天一定做完作業才回家,下課後也不去操場上閑逛,而是抓著班內各學科的高手取經,期末成績一路上揚。春天剛開學的時候功課沒有那麽忙碌,她又開始和班上的象棋高手切磋技藝,回家後也拽上老爸下兩盤。邱樂陶說:“你冬天是在學校做題做到天黑,現在是下棋下到天黑,教學樓裏人都快走光了,就聽到你在怪笑。”
  “我的棋藝突飛猛進麽!”
  “我本來還擔心你,現在看你自己調整得挺好,那就不天天陪你啦。”邱樂陶拿出雨衣,“你也早點回去,馬上要變天了。”
  夏小橘收好棋盤,慢吞吞蹭到學校門口,果然開始下雨了。站在屋簷下,四月的細雨若有還無地飄來,星星點點打在麵頰,猶帶著一絲冬天未盡的涼意。
  好像,那一場留不住的冬雪。
  她感覺到自己的文藝情懷又開始抬頭了,也顧不得被淋濕,大步衝到台階下麵去。果然,還是不能自己一個人落單啊,隻有在喧囂的人群裏嘻嘻哈哈,才能讓心情明朗起來。
  街角一輛摩托呼嘯而過,夏小橘猜是黃駿的,因為後座的女孩穿著一件紅色的雨衣,背後還有阿拉蕾圖案。那是邱樂陶的,被她無數次嘲笑為幼兒園水平的卡通雨衣。怎麽黃駿就可以今天載了沈多,明天又來接近樂陶?怎麽樂陶就會大度地接受他的多變?如果,如果程朗也這樣朝秦暮楚的,自己會怎樣?是厭惡地躲開,還是笑著慶幸?夏小橘猛地拍拍自己的後腦勺,想太多了,不是說不要再想這個人麽?再說,林柚是一般女生可以替代的麽?
  “拍這麽用力,還嫌不夠傻?”陸湜禕夾著雨傘站在她身邊,踮踮腳,順著她的目光作出眺望的姿勢。
  “你找什麽呢?”
  “我看你看什麽這麽入神,地上有金子啊。”
  “我……看他們。”夏小橘揚揚下巴,“你那個好兄弟,有空管教管教。”
  “那你怎麽不規勸自己的好姐妹?”陸湜禕挑眉,“這不都是些周瑜打黃蓋的事情麽。”
  “是啊,有些人的確難以理解。”點點他右胳膊夾著的傘,“譬如某些下雨天帶著傘還不打開的人。”
  “是啊,我等著發芽呢。”他左手把傘抽出來,“借你的貴手撐開吧。”
  夏小橘這才發現,他右臂和手上都纏著繃帶。
  “前兩天剛卸的石膏。”陸湜禕解釋,“打球的時候傷了。”
  “活該。”忽然就是很想說兩句惡毒的話,“那還用這種老式傘,弄個自動傘一按就開了,多方便?笨!”
  “我老土,行了吧。”他倒沒生氣,反而笑了起來,“總比你這個傻頭看著好些。”
  “我哪兒傻了?”
  “哪兒都傻。”
  “大笨孫子。”夏小橘想起兩個人一同去點菜的情景,睚眥必報。
  “都快一年了,你還記著啊!真是可怕,以後要把你滅口了。”陸湜禕也不去接她手中的傘,“你拿著吧,到時候我收起來也麻煩。”
  “稍等。”夏小橘轉到他身後,把傘插在他後背和書包之間,又用帶子繞好,“這回可以了,走吧。”
  “大姐,如果你不想拿告訴我一聲,我自己還有左手,你這讓我怎麽回家,走大街上多丟人啊!”
  夏小橘大笑,聳聳肩膀:“不關我事了。走啦,改天見!”
  總算有人可以鬥鬥嘴,把自己從無限下墜的虛無中拯救出來,夏小橘心情不錯。忽然想到陸湜禕的話,都一年了,哈,如果不是他自己記得,怎麽知道我還記得?真是一個小心眼的男生啊。
  體育組的郭老師也在重複一年前的工作,繼續遊說各班班主任,讓更多的同學加入到市運動會裏。他向校長反應:“同樣都是省重點,每次市運動會我們成績都倒數,您去市教育局開會的時候也沒麵子啊。”
  教導主任不以為然:“誰說的?看看這兩年的畢業升學率,沒麵子的恐怕是別的學校吧。”
  老校長笑眯眯看二人鬥法,不置可否。
  夏小橘對於市運動會八百米的邀約斷然拒絕。郭老師不死心:“你練練,要是天天訓練,搞不好可以高考加分呢,至少考本省大學可以加分呢。”
  “您省省吧。人家上學期期末是學年前二十,就考本省大學?”黃駿點點自己的鼻子,“也就是我,這樣啃不了書本的人。”
  “那……的確是不大需要哈。”郭老師撓頭,想從所剩無幾的頭發裏拽出些什麽說辭來,“但是,我們需要你啊!去年兩個老隊員畢業了,我們女生4乘4百米缺人,小橘啊,我知道你有這個天分……”
  “能為校爭光!”其他隊員異口同聲,說出老郭的名言。
  夏小橘低頭,怎麽來操場倒個垃圾都這麽難?桶都開始變沉了,從一隻手換到另一隻。
  “不要太強人所難麽。”程朗走過來,“看你們和圍攻似的。”他接過夏小橘手中的桶,“你們班往裏麵扔鉛塊啊!這麽沉!”
  “這兩天簡單練習一下接棒,到時候去比賽就可以,不會耽誤你很多時間的。”郭老師在身後大喊,“好好考慮呀!”
  “你最近還真挺老實呢。”程朗幫她把垃圾倒掉,夏小橘看著腳尖,“哦”了一聲:“高二麽,不好好學習會塌腰。”
  “看不出你還這麽自覺!不過你上學期考得真不錯,說說經驗吧。”
  “經驗就是……”夏小橘注視程朗挺拔的背影,他依然在垃圾箱旁扣著桶,要把粘在上麵的廢物清除掉。
  找一個人暗戀,然後讓他去喜歡別人,把你的滿腔熱情發泄到其他地方去。如果下次班會上尹老太問起,自己這麽說,她會不會把我逐出師門?
  “是什麽?”程朗回頭,“你那是什麽古怪表情?竊笑還是皺眉?”
  “什麽都不是,就覺得本來自己是被狗追,莫名其妙就破了百米記錄。這就是我的學習經驗。”
  “完全不懂你在說什麽,這就是優等生的跳躍思維吧。”程朗把空桶還給她,“不過我也希望你來比賽,有你的時候比較有趣。”
  “我……有趣?”
  夏小橘因為他的一句評論,在晚上回家的路上,又開始綻放自己單純的傻笑。
  女子4乘400米接力是運動會上午的壓軸項目,郭老師安排夏小橘跑第一棒,沈多第四棒,兩個高一新生在中間。陸湜禕借口手傷未愈沒有參賽,但因為是周末,被黃駿拉來作伴。邱樂陶也跟過來,號稱自己是夏小橘的跟班,一再叮囑她:“你要表現得離不開我啊,是你死乞白賴要我來,我才來的。”
  “是,是,我離了你就活不下去了。”夏小橘緊緊抓住邱樂陶的胳膊,“這樣夠不夠親密,夠不夠掩人耳目?你啊你,現在人家黃駿早就看出你的心思了吧,那還裝什麽洋蔥?”
  “那,還有好多其他人呢!再說了,我也是為了陪你啊,萬一你看到某人和某人,掉個金豆什麽的……”
  夏小橘哼哈兩聲:“那麽軟弱?流血流汗也不流淚啊。”
  她特意挑了前排角落的位置坐下,男生們說笑的聲音傳過來,鬧哄哄一片,而程朗醇和的音色似乎總是遊離於眾人之外,被她的耳朵敏銳地捕捉到。夏小橘索性掏出紙筆寫宣傳稿,來來去去,不外乎是些套句。“晴空萬裏彩旗飄,運動健兒逞英豪。他們在競賽場上你追我逐……”
  你追我逐,你追你的,我逐我的。就是這麽一個400米的田徑場,我們兜兜轉轉繞什麽圈子呢?四下張望,邱樂陶早跑到黃駿那邊坐著去了,根本不給夏小橘機會表演對她的依賴。轉身隻看見沈多,夏小橘指指操場:“你說,人類發明這些體育項目,沒事兒互相較勁兒,圖什麽呢?”
  沈多嚼著口香糖,懶散地研究著自己的手指甲,頭也沒抬,緩緩吐出兩個字:“玩唄。”
  在檢錄處遇到林柚,她也參加接力賽,是第四棒。夏小橘和她聊了幾句,忽然看見程朗也走過來。他剛剛參加了跳高的預賽,發跡依稀有未消的汗水,寬闊的肩膀,頎長的小腿,雖然瘦,但是肌肉有著明顯而流暢的紋理。而他此時叉腰站在夏小橘旁邊,她心底不僅不快樂,反而泛出難言的酸澀。
  忽然,很想跑第四棒。夏小橘在起點線拉住沈多,小聲說:“咱們換換吧。”
  “怎麽?”
  “跑第一棒要能衝得出去,我好久沒好好練習了,緊張。”真是無力的說辭,難道第四棒就不重要了?還需要衝刺呢。然而沈多沒有駁斥,依舊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說:“好,隨便啊。”
  夏小橘又想拍自己的腦袋了,這是在做什麽?是為了跑步的時候更有動力麽?
  “你怎麽站最後一個了?”陸湜禕走過來,“不是第一棒麽?”
  “我怕槍響,可以吧!”
  “可以,我知道。”
  “我什麽時候說過?”
  “哦,因為你一向堵著耳朵,帶著隨身聽跑步。”
  “我今天就沒有。”
  “那我白過來了。”
  “我還次次那麽傻啊!”
  “是啊。”陸湜禕微笑,“我也這麽以為。”
  夏小橘不再和他拌嘴,係好鞋帶。她們高中這兩年強調升學率,體育特長生的比例微乎其微,在接力賽中格外羸弱,三棒之後處在倒數第二,林柚的學校是第三名,她早已經不緊不慢邁出步子。夏小橘抓過接力棒,用盡全力向前衝去,一個彎道便超過兩個選手,充盈心底的,都是程朗額頭晶瑩的汗水,他站在陽光下,向著林柚微笑,身後投下二人濃黑纖長的影子。
  距離林柚還是很遠,她腳步輕盈,像是根本不在意周遭的一切。夏小橘心中念著:“程朗是我的,把他還給我!”也顧不得保存體力,一路狂奔到第二個彎道,明顯感覺有些泄勁兒。陸湜禕出現在跑道邊緣,一邊側身向前跑,一邊大聲喊:“堅持住,最後一百米了!”
  話音未落就被巡場的工作人員拉開:“同學,比賽的時候不許帶跑。”
  終點近在眼前了。林柚已經跑到第二位,夏小橘也追到第四,眼看她的背影觸手可及。場邊人潮湧動,都是各校在為自己的隊員加油。林柚的同學們整齊劃一,拚命喊著她的名字,聲音大極了。忽然其中竄出一個不和諧的聲音,也不是很大,然而卻穿越了耳邊呼嘯的風聲。
  “林柚,加油!”
  周遭似乎都安靜了,這一聲仿佛一枚石子,投入一泓無底的深潭,沒有激起任何漣漪,但卻拉著夏小橘的心一路沉下去,沉下去,光線在頭頂收攏了,消逝了。
  她心亂如麻,徹底泄氣了,雙腿不受控,腳下一軟,整個人直直地撲到在跑道上。
  紛至遝來的腳步聲,從身後一一超越。
  這就是比較和追逐的結果麽?用盡了全力換來狼狽和失敗麽?而且,你要證明什麽?不是說放棄了麽,不是認為林柚是他心中不可替代的麽,這樣拚命跑上四百米,即使贏了,又能挽回什麽?不甘心,你隻是不甘心吧。然而除了不甘心,你又能做什麽?
  為什麽,總在扮演跳梁小醜一樣的角色呢?你要的自尊和自強,怎麽輕易敗給他那四個字——林柚,加油。
  夏小橘捂住臉,感覺淚水一滴滴落下來,透過指間的縫隙,滲入暗紅色的塑膠跑道裏。初夏的陽光在正午時分開始炙熱,似乎瞬間就可以將一切蒸發。
  肺火燒火燎般難受,每一個肺泡似乎都要炸裂開來,心髒劇烈地跳動著,似乎把全身的血液都泵到臉頰上。
  “沒事兒吧,有沒有摔破?”
  “剛才跑得太猛了吧,趕緊起來活動活動。”
  四麵八方伸來的手,都是誰的,夏小橘無暇分辨,恨不得有個地縫讓自己鑽進去。“你是在哭,還是想在地上挖個坑啊。”陸湜禕捉住她的胳膊,輕輕扯了一下。
  她就地翻個身,用手遮住耀眼的陽光,依然躺在跑道上。
  “太難看了,趕緊起來。”又拉拉她的胳膊。
  “不,起不來了。”她嘟囔著。
  “腿就是蹭了兩下,沒出血啊。”陸湜禕蹲下來,“是扭到腳了麽?”還不待夏小橘回答,就又開始數落,“我猜也是。看你跑得那個難看,和拚命似的,手腳的頻率都要亂了,不摔掉門牙算你幸運了。”
  林柚過來說:“橘子你沒事兒吧?操場不平呢,剛才我也扭了一下。”
  程朗遞過一瓶水,夏小橘坐起來,擺手不要。
  林柚接過來:“讓她歇歇吧,我攙著她走走,先把氣喘勻了。”
  “不過你開始的時候真是神勇呢!”程朗笑,“我還奇怪你後來怎麽就撲倒了,而且特別直,和軍隊訓練似的。”
  陸湜禕從口袋裏翻出一隻護踝,夏小橘接過來,轉身遞給林柚:“你不是也扭到腳了麽?”其實有點小心眼,生怕程朗搶著過來噓寒問暖。
  “哦,那你怎麽辦?”林柚問。
  “不是還有一隻麽?”夏小橘回頭,“大土,把另一隻給我!”
  陸湜禕白她:“大方的老好人,另一隻在黃駿腳上,要不要讓他脫給你?!”
  “算了,鞋那麽臭。”她吐吐舌頭,一步步挪到場邊。郭老師也趕過來安慰兩句,拍著她的肩膀慷慨激昂:“沒想到啊,你的集體榮譽感這麽強,可惜明年就高三了,要不然以你的潛力,還有鬥誌,絕對是個好苗子,好好鍛煉一下絕對能為校爭光啊。”
  夏小橘在場地中央的草坪仰天躺下,抬頭看著悠悠雲天,心情居然格外地寧靜。她終於看清楚自己,並不是那麽堅強樂觀和大度。放聲大笑並不能掩蓋淚水,自己也並不能毫無怨言地輕易放手,而所謂的告別一段暗戀,更加是自欺欺人的一句謊言。如果真的需要痛一次,如果傷害是躲避不開的,那麽是否應該不作鴕鳥,而是勇敢麵對?
  “你真是個小孩子啊,這麽有衝勁兒!”林柚抱膝坐在她身邊,側頭微笑著。
  “不要說的這麽老氣橫秋麽,咱們一邊大啊。”
  “你總是一副特別無憂無慮的樣子,頂多就是為比賽輸掉這樣的事情哭一下,多簡單。”林柚歎氣,“我真的很喜歡你這個樣子呢,樂觀,活得真實,想哭就哭,想笑就笑。”
  “我沒有那麽好,我也有很多亂七八糟的念頭啊。”夏小橘擦去眼淚,“小心哪天發現我是個大騙子喲。”
  “你?大概要修練幾百年吧。”
  “其實,我反而很羨慕你呢。你是那種不僅漂亮,而且很……很好的女孩子。”夏小橘擺手,“啊呀,我也說不清楚,就是讓人不自覺地想要接近的女生,很有魅力。”
  “你才是呢,和你在一起就會笑聲不斷。”
  “這真的是我麽?我們不要互相誇了,再說下去就虛偽了。”
  兩個女生一起笑起來。
  “我真舍不得你呢。不過,這學期結束之後,”林柚拔著腳邊的青草,頓了頓,“我就要轉學了。”
  “啊?轉到哪兒,我們學校麽?”
  “那就好啦!”林柚把草莖繞在指頭上,“我要去北京。我媽原來是北京下鄉的,按照政策,子女可以返城……”
  “我們這兒是鄉下麽?”夏小橘插話。
  “雖然我是有藝術加分,但是在北京更容易考大學,我媽不想我高三太累。”
  “你想去麽?”
  “不知道,其實我本來不大在乎去陌生的環境,但現在真的要走,還是有些舍不得呢。”林柚抬起頭,“我,還是要走的吧。北京經常有音樂會。”她緩緩頷首,低垂的眼簾擋不住眸中流轉的光彩,“或許,可以遇到我想見到的那個人。”
  夏小橘張大嘴巴,覺得人生真是一場環形跑道上的角逐。
  袁安城是林柚的青梅竹馬,在夏小橘心中,他儼然是上帝派來拯救世人的天使。
  “他比我大兩歲,我媽媽是他的小學班主任,他媽媽曾經教過我芭蕾。我小時候並不是很喜歡這個人,因為我媽總拿他作榜樣來教育我。”林柚輕快地笑,將童年往事娓娓道來。
  袁安城生於文藝之家,自幼耳濡目染,師從省歌舞劇院國家一級鋼琴演奏家,十一歲時已在全國鋼琴九級考試中取得優秀,包攬市裏形形色色少兒鋼琴比賽的桂冠,舉手投足間帶著同齡孩子無法企及的優雅從容。
  在他小學五年級的時候,父母離異。
  林柚說,他母親是自己至今見過最美的女人,年近不惑仍有少女般曼妙的身材。一位旅居日本的華裔商人對她傾慕以久,而袁安城的父親因為性格孤傲,在樂團中頗不得誌,兩相權衡之下,她拋夫棄子去了東瀛。
  袁安城的父親備受打擊一蹶不振,家中日日灶冷茶涼,林柚的媽媽眼見袁安城日複一日的灰頭土臉下去,心裏頗不好受,借口要幫他補習功課,接袁安城到家裏小住。這一住,就是一年,直到他小學畢業。
  和袁安城同一屋簷下的豆蔻歲月,是林柚一生難忘的明媚回憶。
  “他爸爸那時候每天喝得醉醺醺的,家裏都找不到幾件像樣的幹淨衣服,所以他來我家的那天,穿的是登台比賽用的演出服,白襯衫,西褲皮鞋。放學後我媽帶我倆回家,偏偏下雨了,我穿著新買的雨披和雨靴,哪裏水多就去哪裏踩,跑來跑去,在他的鞋麵和褲腳濺了好多泥點。”林柚咯咯地笑起來,“沒想到吧,我小時候也挺淘氣呢。”
  林柚喜歡看袁安城練琴。他修長整潔的手指在黑白色琴鍵間翻飛,流水一樣的旋律傾瀉下來。
  “我總奇怪,為什麽讓我手忙腳亂的曲目他統統遊刃有餘?我甚至懷疑他有不止十個手指頭。有一次我考試沒考好,回到家裏躲在廚房生悶氣。”
  “為什麽要躲到廚房裏?”夏小橘問。
  “因為臥室變成他的專屬琴房了呀。他來拿水喝,看到我就說,給你彈個曲子吧,然後就去彈《獻給愛麗絲》。”
  “那不是灑水車之歌麽?”
  “對啊,我也這麽說,每天大街上都能聽到。他說,那就換一個,貝多芬的升C小調第十四鋼琴奏鳴曲。”
  “好長的名字啊!”
  “就是《月光》,那篇課文你學過吧?盲女的。去年夏天,他去音樂學院之前來我家辭行,吃了晚飯後又彈過一次,那天的月色特別好,我就靜靜地站在琴邊,問他,去大學後認識好多新同學,會不會把我這個小妹忘了。他抬頭說,怎麽會,我還記得你有一件鵝黃的雨衣,還有一雙紅雨鞋,在我腳上濺了好多泥點。”
  夏小橘沒聽過《月光》,但林柚抱著膝,一臉神往。最初的愛慕,或許就來自他坐在琴前隨意揚手,旋律就開出一朵花兒的瀟灑自如。
  似乎重回那一夜,一抹銀輝自窗口流瀉而入,一漾一漾的三連音散開來,徐緩的慢板氤氳著淡藍色的霧氣。纖麗的少女倚著琴,望著少年平和忘我的神色。窗台上白色的茉莉花吐蕊含香,搖曳的樹影撫過他俊秀的臉龐。
  她和他說起多年前,忽然下雨的盛夏傍晚。雨幕中撐起五色的花傘,而那些運氣不好的行人大呼小叫四散飛奔。紛遝的腳步過後,平日喧囂的車站冷清下來。路邊一株灌木肆無忌憚探出一莖花枝,烈日下萎靡了一下午的花瓣因為雨水的潤澤而晶瑩飽滿起來,沉甸甸墜在枝頭。一個鵝黃色的小小身影從公車上跳下來,倏然闖入灰蒙蒙的天地間。八九歲的小女孩兒,簇新的紅色雨靴踩碎一地漣漪,驚落片片白色花瓣。男孩子穿得像個小紳士,蹙眉看自己鞋褲上的泥點,心中卻沒有半點責怪。
  當林柚到了十三四歲的懵懂年紀,心底已經認定自己喜歡的人是袁安城,並且堅定地認為,她和他這樣的青梅竹馬,有著不需言明的默契。
  “你剛剛,說他現在在哪裏?”夏小橘問。
  “西安呀。”
  “夠遠的。”
  “是啊,距離北京相對近些,而且他們學校也會有巡回演出。前些天還去了杭州,沒準什麽時候就會去北京吧。”
  “會不會吃了很多麵條和羊肉泡饃,胖得你都認不出來了?”
  “我倒希望他胖些,長一張大圓臉,變得憨厚老實些……”
  “免得被別的女生看上,是不是?”
  林柚笑了笑,然後鄭重地點頭:“是啊。”
  夏小橘被她真誠的麵孔打動,隻覺得自己心中藏了太多不可告人的秘密,愧對林柚的坦白和直接。“我其實,明白你是怎麽想的呢,本來麽……”她想著如何開口,卻又找不到合適的切入點。
  林柚被同學叫走了,留下夏小橘一人,索性仰天躺倒,看一朵雲來了,被風吹散,連綿地湧到天邊,層迭繁複,似海浪奔騰。新生的草葉紮在後腰上,癢癢的,她扯了一根,含在唇畔,吹不成程朗那樣的曲調,隻蹦出幾個尖銳的音符。
  不知道誰得了一條毛巾,程朗走過來蓋在她臉上,說:“擦幹淨吧,花臉貓。”
  夏小橘便在毛巾下繼續吹著草葉,陽光透過來,是暖暖的橙黃色。陸湜禕路過,放下一瓶水,還在她小腿上輕輕踢了一腳:“你詐屍呢?如果不想起來,就安息吧,阿門。”
  邱樂陶在她身邊靜靜地坐了一會兒,離開時歎了口氣,什麽都沒說。
  夏小橘不想停下來,忽然之間,似乎世界改變了,不是更美好或更灰暗,而是,更加複雜和真實了。
  膝蓋蹭傷後滲出一些細微的血珠,結的痂用不了幾天就脫落了,但是留下幾條深色的痕跡,像不小心被素描的碳棒畫了兩筆。大概是跌倒時摩擦地麵的力量太大,有沙土嵌到表皮裏,夏小橘並不在意,媽媽卻忍不住責怪她沒有及時清理:“你個丫頭不知道疼吧?一到外麵就隻知道瘋鬧,我看你就算腿摔掉了,都能樂嗬嗬撿起來繼續去玩。”
  “那說明我樂天。”
  “樂天?我是希望你別太嬌氣,不過你都這麽大了,也不能每天和個假小子似的,腿這個樣子,看你夏天怎麽穿裙子!”
  穿裙子又怎樣,留長了頭發又怎樣?誰又在乎我是個男生,還是女生呢?夏小橘悵然歎息,歪倒在床上。
  “也不用擔心,過兩個伏天就好了。”
  是真的,還是媽媽的安慰話?她輕輕摩挲著膝蓋上粗糙的傷痕,運動場那片暗紅的跑道卻仿佛依然貼在胸口,帶著陽光暴曬後灼人的熱氣。
  如果,所有的傷痕都可以在兩個伏天後痊愈,那就好了。
  伏天就要來了。會考一結束,馬上又是期末考試,林柚來告辭的時候,夏小橘還有一門物理沒有考。
  “我媽不是小學老師麽,也放假了,所以過兩天就送我去北京。剛剛去和市舞蹈團的老師告別,正好路過你們學校。”
  說了不幾句話,考場的預備鈴就響起來,林柚寫了新學校的地址:“我還不知道去幾班呢,開學後才能分吧,記得寫信給我喲。” 兩個女孩子伸開雙臂,緊緊地擁抱了一下。
  “大白天的,你們倆幹嗎呢?沒看到校規第九條,不許摟摟抱抱。”程朗用卷成筒的物理習題冊敲了敲夏小橘的頭,“已經打鈴了。”又向林柚打個招呼,問,“你們學校考完了?我們也是最後一科了,要麽,你可以轉一圈再過來呀。”
  “沒,但我不用考,不耽誤你們考試了。”林柚微笑著揮揮手,“那,我走啦!”
  “為什麽她不用考試?”
  因為她要轉學了。夏小橘腦子裏轉過一百個念頭,程朗疑惑的眼神說明他對此事毫不知情,得知這樣爆炸性的消息,還怎麽考物理?“大概,美女可以免考吧。”夏小橘實在想不到什麽托辭,“所以你看我,一門課都免不掉。”
  “看來你複習得不錯,還有心情貧嘴。”程朗笑著向自己的考場走去,忽然又回頭,“如果真是這樣,你本來能免個四五門的,但現在頭發太短了,估計隻能免一門了,就是下一堂,物理。已經發卷了,你還愣著,不快跑?”
  不知程朗這門課考得如何,夏小橘根本靜不下心,一忽想著或者從此後林柚就淡出了程朗的生活;一忽仿佛又看到冬天他依舊走過那條林蔭路,卻怎麽也等不到想遇見的人,背影寂寥;一忽想起他剛才笑著說自己也是可以免考四五門的,是誇獎自己還算漂亮麽?做到判定通電螺線圈產生磁場方向的選擇題,忽然就忘記,要用左手定理還是右手定理。她雙手握拳支在太陽穴旁,手表的秒針在耳畔滴滴答答轉得飛快,快,快,快!催促她盡早決斷。隨便選一隻手吧,夏小橘一咬牙,如果選對了,就告訴程朗,選錯了,就當什麽都沒有發生。
  一周後是本學期結業典禮,上午到校領暑假作業,下午組織去附近的劇場看電影。再過兩三個小時,林柚就要出發去北京,夏小橘從辦公室抱回一摞練習冊,心不在焉,在走廊裏遇到程朗,她翕動嘴角,連一個“嗨”都說不出來。
  “幹嗎木木地瞪著我,怪嚇人的。”他也抱著一摞本子,壓在小橘的練習冊上,“傻了?那多拿幾本也不知道沉吧?”嘴上這麽說著,他隻是做了個樣子,又把那一摞抱回去,問:“怎麽了,考得不好?不會是物理沒答完吧。”
  “答完了,還湊合,不過一緊張,連左手螺旋右手螺旋都分不清了。”
  “那怎麽辦?”
  “猜一個唄。”
  “還行,有50%的機會。”
  “嗯,可惜老師不肯給我50%的分。”夏小橘甚至懷疑,那一天是自己的潛意識作祟,誤導記憶,就是想要選錯,便可以隱瞞林柚的去向,將程朗的未來據為己有。而他對此渾然不覺,還在說著那天的考題:“用手摸一下驗電器,就代表接地,是麽?萬一是霹靂貝貝來了,那不就成了充電了?”
  夏日的陽光投射出清晰的影子,程朗笑容粲然,雙眼清澈明亮,讓夏小橘如何欺瞞。“如果能不考試就最好了。”她盡量把話題轉移過去,“林柚就最幸福了,她要轉學,所以不用參加這次期末考試。”
  電影開幕前照例是校領導訓話,老校長在台上諄諄教導,邱樂陶在台下誨人不倦:“頭一次看到你這樣的人,腦袋一定是被霹靂貝貝摸到了,電糊了。”
  “他當我是朋友啊,那,我能欺騙他麽?”
  “不是欺騙,你可以選擇不說啊!”
  “我怕他心中有遺憾,以後更放不下林柚了。”
  “難道他現在跑去火車站,就沒有遺憾了,人家林柚會為了他不去北京麽?”邱樂陶嗤之以鼻,“尹老太還總說人家一個眼神就把我勾走了,現在也不知道是誰,魂都沒了!”
  “我這是理智。”
  “別逗了,我本來還覺得你和林柚可以競爭一下呢。”
  夏小橘搖頭:“他看林柚的眼神,你注意過麽?”
  “那又怎麽樣?他看你的眼神,和看我們也不一樣啊。”
  “我和他稍微熟點,怎麽說也算朋友麽。”
  “那就要努力晉級麽!趁林柚不在!!!”邱樂陶忽然不說話,狠狠擰了夏小橘的胳膊一下,她“哎喲”一聲,抬頭,見程朗背著大書包走進來,就坐在夏小橘斜前方的空位上,額頭和脖頸上覆著一層薄汗。
  電影是《我又十八》,電視中放過若幹次了,邱樂陶打著哈欠說要回家,又嗤嗤笑著,說:“你現在可是不會走了,對吧,可以演一部《將要十八》,用不用我和某人換一下座位?”
  同學走了一多半,程朗起身,給離開的人讓了兩次路,便紋絲不動地坐著。夏小橘用食指戳戳他的肩,遞過去一包紙巾,他沉默著擦了臉,過了將近五分鍾,才輕聲說:“謝謝。”
  他還說了些什麽,聲音如此之輕,夏小橘要趴在前排的靠背上才能聽到。
  “我走錯月台了。”他側身笑笑,屏幕折射到臉上的光線,是憂鬱的灰白色熒光。
  許久之後,夏小橘才隱隱覺察到,或許程朗當日見到林柚,她卻不肯留下一個聯係方式,他才用這樣的借口掩飾內心的失落。她不止一次地回避他,而每一次他故作輕鬆地姿態,都可以被夏小橘輕易看穿。從這一天起,他開始有大塊大塊的時間用來沉默,在兩三年後學會抽煙,喝不加糖的黑咖啡。
  他不知道,整場電影過程中,夏小橘的目光都落在他的背影上。這是屬於她的秘密,少時是太需要保密的大事,到了可以風輕雲淡說往事的年紀,誰還會把這樣細微到可以一言蔽之的情節掛在嘴邊。
  還有多少凝視,就這樣,沉積了,封存了。
  高三開學第一次模擬考試,黃駿班上有一名女生暈倒在考場上。“是低血壓還是低血糖來著?”邱樂陶本著農村包圍城市的態度,和這一班女生格外熟稔,“校醫說她精神壓力太大,但她們班同學都說她在減肥,吃得太少。因為她喜歡的那個男生喜歡沈多,人家身材多好啊?”
  “也太誇張了,為了一個男生,連自己的健康都不要了。再說,現在什麽時候了,還有什麽比高考重要的?”夏小橘嗤之以鼻。
  “你可真是好了傷疤忘了疼。”邱樂陶戳她腦門,扯著她的五四短發,“那你能解釋解釋原來的頭發哪兒去了麽?換錢啦?現在你是可以獨霸‘Snoopy’了,就不理解別人了。換了我,一樣鬱悶。那天我還看到‘加菲’問沈多英語題,她就是在國外呆過兩年啊,語法不見得多好,你說‘加菲’為啥不問我不問你,要去問沈多呢……”
  “你如果這麽想知道答案,可以去問‘加菲’,把話挑明了,早死早投胎。”
  “真是最毒不過婦人心。”邱樂陶反問,“那你怎麽不和程朗把話挑明了?”
  “有什麽可挑明的?他的想法我還用問麽?”
  程朗變得寡言,習慣了放學後獨來獨往。某天夏小橘在半路的修車鋪給自行車打氣,他低頭經過,踢著一隻空易拉罐。“喂,今天怎麽沒騎車?”小橘喊他。程朗充耳不聞,罐子撞在路邊,丁丁當當響個不停。他走得很慢,小橘知道為什麽--不遠處就是市歌舞團的練功房。她迷迷糊糊騎車回家,心中一線曙光也沒有,他的沮喪,他的沉悶,他異乎尋常的冷漠,都讓夏小橘感覺陌生。
  因為上一次暈到事件,體育組郭老師成功說服了教導主任,在高三年級中組織一次秋季長跑比賽,動員同學在緊張複習之餘加強體育鍛煉。女生在附近的街區繞一個三千米的小圈,男生要跑五千米,臨近終點一千米的路線是重合的。一群女生根本就是在散步,嘰嘰喳喳說著八卦,夏小橘沒有什麽好打探的,拋下邱樂陶,沿著街邊大步跑下去。快到終點有一段下坡,張開雙臂,讓風鑽到衣袖裏,腳步輕盈,似乎可以淩空飛翔。多跑了兩千米的男生們也趕過來,程朗在最前麵,從小橘身邊經過時,胳膊蹭過她的指尖,隻淡淡說了一句“sorry”。她心中失落,有些岔氣,還不待醞釀自憐自艾的情緒,黃駿便飛奔而至,每三五步就要大喊一聲“嘿哈!”臉孔通紅,邊跑邊脫掉運動Tshirt,順手扔給路邊賣烤羊肉串的大叔:“幫我拿著,再烤兩串雞翅,五個板筋,五個肉串。”一副熟客的語氣。大叔不以為怪,大聲說:“知道了,雞翅要嫩,肉串要放糖,是吧?”黃駿已經赤膊跑遠,高舉雙手做出“OK”的手勢。夏小橘樂不可支,再次質疑邱樂陶的眼光,嘻哈之間,更加岔氣了。
  陸湜禕從她身邊跑過,又退回來,掃了她一眼:“真笨!還參加過市運動會呢,跑個3000米都能岔氣。”
  夏小橘翻白眼:“你管得真寬,那有沒有人問你,為什麽國家二級運動員有時候還會駝背?”
  這次輪到陸湜褘翻白眼:“還不是和你們這些矮子說話說的?!”
  夏小橘停下腳步,揮揮手:“你先跑吧,我慢慢溜達回去,走不動了。”
  “也好,那請我吃羊肉串吧。”他指指黃駿扔下Tshirt的燒烤攤。
  “憑什麽?!”
  “為了回答你的弱智問題,我肯定得不了第一了。”
  “你現在趕緊跑,還是第三呢!”
  “不跑,沒意思,老郭想到我們要離開,又要在終點線抱著我們大哭。我可不想用上衣給他擦鼻涕。”
  “怪不得黃駿把Tshirt扔下了。”夏小橘大笑,“你可以學他一樣脫啊。”
  “掏錢買羊肉串去,廢話真多。”陸湜禕踢她的腳後跟,低聲說了句,“女流氓。”
  夏小橘也不在乎名次,兩個人站在燒烤架旁邊,牙尖嘴利地刻薄對方,順便吃光了黃駿預定的雞翅和烤串。他大大咧咧走過來,拍拍陸湜禕的肩膀,笑得詭譎:“我說每次衝刺都和我叫板的臭小子哪兒去了,就差五六百米都不肯跑。”
  陸湜禕推開他:“離我遠點,別把鼻涕蹭我身上。”
  “我身上那是汗!我身上長得是毛孔不是鼻孔!”黃駿大聲抗議。
  夏小橘再次笑岔氣。
  “好,我明白了,這就是好兄弟,我今天豁出去,為你兩肋插刀了。”黃駿麵向小橘,指著陸湜禕,“看清楚,什麽叫一笑千金,我就這樣為你犧牲了。”
  夏小橘一愣,不知如何應答。程朗恰好走過來,陸湜禕把手中的礦泉水遞給他,把話題轉到校隊的高一新隊員。小橘到旁邊買了一塊切好的蜜瓜,聽黃駿念念叨叨:“一串烤好的都沒留給我啊,真是重色輕友。”
  她舉起蜜瓜,想用眼角餘光打量大土的神色,但卻不自知地停留在程朗身上。他出了好多汗,將Tshirt後背洇濕倒三角形一大片。或許是跑步讓人精神振奮,他似乎活躍了許多,說話之間,仰頭咕咚咕咚喝完一大瓶水。夏小橘很想告訴他,剛剛跑完五千米,不要喝得這樣急。
  程朗似乎感覺到身後凝視的目光,轉過身:“別以為用蜜瓜擋著臉,我就不認識你了。你剛才差點打倒我的臉。”
  “把你那句sorry還給你咯。”
  “說抱歉有用,還要警察做什麽?”程朗說,“請我吃烤串吧。”
  “怎麽都一副德性?”夏小橘撅嘴,心中卻忍不住偷笑。剛才黃駿說大土什麽來著?現在程朗也要我請他吃烤串,咦,難道我們運動隊的男生有這個共性,喜歡女生就會賴著她吃烤串?等等,誰說大土喜歡你了?
  程朗笑:“她特別像萬花筒,表情總是千變萬化。”
  邱樂陶遠遠看見黃駿,加快腳步,因為一路都在散步,此時體力充沛,笑容滿麵,身輕如燕。黃駿吃著肉串,說:“夏小橘,你跑步張牙舞爪的,看人家邱樂陶,才像個女生。她的步態有點像那誰,那個,那個長腿美女,叫啥來的?你灑人家一褲子菜湯的。”
  “像林柚?”邱樂陶笑嗬嗬看著夏小橘,連說,“完了,完了,那我的死期到了。”又趕緊解釋,“我的意思是,讓我做她那種劈腿彎腰的動作,一定會殺了我的,我柔韌性最差了,小橘知道,對吧?”
  夏小橘狠狠剜她一眼,總算明白邱樂陶和黃駿的相似之處,口無遮攔。
  程朗倒是沒有作出憂鬱少年的姿態,反而笑著看向夏小橘。似乎雨過天晴,睽違多日的笑容讓小橘的天空也驟然明朗起來。
  再過幾日便是他的生日,夏小橘已經選好禮物。她發現了一家新開的小禮品店,叫做“圖騰”,裏麵有一隻鑰匙鏈,塑膠的坐姿Snoopy,帶著黑色飛行員風鏡,雖然隻有拇指大小,但做工極其精細,5元錢。老板說是朋友從美國專賣店帶回來的,所以價錢也很美國,這個5元,是美元。每天回家的路上夏小橘都要去看一眼,越看越覺得它像初見麵的程朗,透著一種純真的傻氣。她始終覺得性價比不高,不如一條耐克的運動毛巾實用。但今天心情大好,夏小橘沒有多想,二話不說便買了回來。邱樂陶評價說:“有什麽好啊,這狗渾身冒傻氣。你家Snoopy是個大傻氣,這個鑰匙鏈是個小傻氣,花了四十塊錢的你不折不扣冒傻氣。一家子傻氣,真配!”
  “什麽什麽我家,誰是我家的?”夏小橘的駁斥比較無力,因為心底嘴角都在偷笑,的確有些冒傻氣。
  這些天來,程朗的目光似乎一直在追隨著自己,值周的時候他主動要求和夏小橘一起抓遲到,直到上課鈴響了,還說:“咱們待會兒再回去吧。”夏小橘不解,他欲言又止。忽然有同學飛奔而入,程朗一怔,追過去:“站住,哪個班的?”
  “都遲到了,還追什麽追啊?!”
  “就是因為遲到了,才要記你的名!”
  夏小橘笑看程朗千裏追殺,直到教導主任走過來,說:“該上課了,還不趕緊回去?”這一整日都心情愉悅,做完卷子便開始揣測,他到底要對自己說些什麽。是否無意間發現了自己的善良樂觀,活潑可愛,遠勝於一份遙遠的思念。
  她開始設計對白,想著如何將生日禮物送到他手上,俏皮一笑。然而幾日過去,程朗重又沉默起來,隻是目光依然會停留在夏小橘身上,看著她進入正門,穿過大廳和回廊。所有的猜疑和推測,隨著某一天同學遞過一封來信而水落石出,他說:“夏小橘你從來不看收發室門口那一堆信麽?你這封躺了快半個月了,再不拿回來都長毛了!”
  落款是林柚。
  忽然之間,她都懂了。在長跑那幾日,恰好程朗看見了林柚寫給小橘的信,便期待在接下來的幾日內收到她的來信,然而世事終究不盡如人意。
  一定是這樣的,一定是的。不知道為什麽,夏小橘覺得自己可以讀懂程朗的心事。真的,不為什麽,就是能懂。
  失落和茫然再次襲上心頭,不是欲哭無淚的傷悲,而是異常平靜。這麽長時間以來,她頭一次這麽深入地感受程朗的內心,無論自己做什麽,怎樣活潑可人,都無法改變他的心意。她對未來感到灰心,一瞬間也有些低血糖的眩暈。說不出的無能為力,所有的付出和堅持都那麽幼稚可笑。夏小橘對邱樂陶說,我想放棄了。表情木然凝重,嚇樂陶一跳,連聲說:“如果你放棄了,我也沒有勇氣堅持了,你這次的神態好可怕,都不是傷心,完全是沒表情。”
  “既然什麽都得不到,那就力爭什麽也不失去吧。”夏小橘苦笑,“為什麽我不想哭呢?哭出來都忘了,就可以好好複習了。”
  在集中供熱開始之前,學校利用周五下午組織大掃除,夏小橘負責擦走廊玻璃,程朗在斜對麵的水房打水,隔幾分鍾便來換一桶。夏小橘看著他把桶放好,水龍頭開大,回頭望了自己一眼,便轉身專心地接水。忽然覺得很委屈,你所有的欲言又止,就為了那封信麽?好,我把內容背給你聽!她說袁安城的學校年底會去北京作聖誕暨新年音樂會,他現在是大提琴手,她很想見到他。你滿意了麽?你會難過地把頭埋到水桶裏,才不會讓別人看見你流淚吧?!
  程朗再次抬頭,看到夏小橘在盯著自己,便走過去:“怎麽,懶得下來?要我幫你洗抹布?”她抓緊窗框,深呼吸兩次,砰地跳到地麵上。仰起頭,程朗的臉龐那麽清晰,探詢的目光,疲憊中仍然有那種要命的純真,他的眼神中總有一種孩童一樣的真誠,讓夏小橘無法惡狠狠說出已經打好的腹稿。
  “沒事了沒事了。”她不耐煩地揮揮手。
  “小心!”忽然傳來女生的尖叫。下一刻,她被程朗大力扯到身側。耳邊是風聲,還有一連串清脆的玻璃碎裂聲。臉頰一涼,而後是刺骨的痛。
  立時有老師和同學湧過來:“怎麽回事兒,快把這扇窗挪開,哎呀,這個男生胳膊破了,還有脖子……”
  夏小橘大半張臉被程朗的肩膀擋住,她探出頭,發現剛剛自己擦過的一扇玻璃,連著木框架一齊倒下來,程朗拉著自己轉了小半圈,窗戶砸在他後背,雖然入秋後穿的多,但肩頸和挽起袖子後露出的左臂都劃破了,一條血痕順著手臂蜿蜒到掌心,蹭到小橘的運動服上。
  “快去校醫室,看看有沒有傷到動脈。”
  “小心,身上可能有碎玻璃。”
  眾人七手八腳把窗框挪開。夏小橘忍不住大哭起來。自從認識程朗之後,已經在人前哭過兩次了,然而此時的難過與辛酸,除了眼淚,無從洗刷。
  水房的桶已經裝滿了,龍頭開得很大,嘩嘩的溢出來,淌了一地。如同夏小橘不可抑止的哭泣。
  雖然校方後來解釋說老教學樓年久失修,並遣派校工將所有門窗玻璃檢修一遍,夏小橘始終認為,如果不是自己咬牙切齒暗暗拽住窗框搖晃幾下,並且山崩地裂般從窗台蹦到走廊上,它不會那麽輕易跌落,程朗也不會四五處受傷,後頸更是縫了三針。為了不摩擦傷口,他把頭發修剪得很短,像小孩子一樣平平的,顯得愈發的高了。放學後他沒辦法打球,坐在籃球架後的樹蔭下,身邊堆著一幫男生的書包和衣服。
  “我真覺得,你家snoopy和以前不一樣了。”邱樂陶說,“原來還有點傻乎乎的,怎麽就越長越好看了,小帥哥呀!小橘你還挺有眼光麽!”難得黃駿在場的時候,她還會讚揚別的男生。
  “小傻孩兒有心事了唄,長大了。”
  “他那個心事也太遠了。小橘,你表現的時機到了,看他一個人可憐巴巴坐在那兒,你不心疼?”樂陶一邊笑著,一邊蹭著她的肩膀,“這次可真是太浪漫了,英雄救美啊!且不說你以前就對人家有賊心,單就這一次,也夠一般女生芳心大動了,還不趁熱打鐵,救命之恩無以為報,以身相許?”
  “算了吧,我可不想成為新聞人物,連減肥變成低血糖這樣的事情都被別人拿來八卦!”夏小橘深信,自己的感情是最純潔最柔嫩的,隻應該存在於心底最溫暖的地方,而不是作為別人消磨時光的談資,沾一身口水。
  已經有人用曖昧的眼光看她和程朗,但他似乎並不在意,值周時仍和夏小橘站在一起,問:“你那天找我幹嗎?”
  “誰找你了?”
  “你唄,跳得那麽著急,把窗戶都拉下來了。”
  夏小橘尷尬地傻笑:“我聽說是你生日,想問有沒有蛋糕吃。”
  “蛋糕沒有,倒是請大家吃烤魷魚了。”程朗攤開雙手,“早說啊,簡直被你害死了,生日險些變成忌日。所以你是吃不到烤魷魚的!”
  “呸呸,亂說。”夏小橘把鑰匙鏈遞過去,“這樣吧,這個送給你,當作生日禮物了。”
  “這麽女孩子氣?不會是你小學玩剩下的吧?”程朗笑,還是接過來,揣在口袋裏。
  放學時夏小橘去拿自行車,程朗已經走過車棚,又折返回來,揚著手中一串鑰匙,“看,我戴上了。”小橘看著他的背影,想起樂陶說,如果黃駿每天興高采烈和別人說話而不理自己,就會很生氣。然而此時此刻,她寧願程朗是開心的,無論為什麽,無論因為誰。
  英語課上,老師讓大家活用最近複習的知識點造句。夏小橘凝神,寫:No matter whom the flower comes out for, I would rather see it burst forth than it should die.
  無論花兒為誰開,我寧願它綻放,總好過消亡。

  第四章
  林柚飛了一天,洗漱後很快就睡著了。夏小橘把床讓給她,自己拿著睡袋打地鋪,月色溶溶,皎潔的光芒從窗簾的縫隙漫入,涼涼地爬過皮膚。在衣櫥的角落有一隻漂亮的茶葉盒,裏麵有十四封信,存放多年,銷蝕了最初的筆墨香,銷蝕了沾染的茶香,沉澱下來紙張的氣味,和歲月一起斑駁變黃。夏小橘忍不住披衣而起,在餐桌旁一一撿拾遙遠的字跡。
  “芒果布丁:Good night! 你的信今天已經收到,放心了麽?這樣郵信太危險了,你一定能想到,如果被班上的大嘴們看到後我的下場。還好,今天是我親自去收發室拿了我們班的信件。大概好人的信也是一路平安的。能得到你的誇獎和肯定真是讓人開心的事情,謝謝你的關心,我會回到我自己的。C.L.”
  “布丁,你好。看見信紙了麽,我很少寫信,所以沒有什麽像樣的信紙。很高興又收到你的來信,中午吃飯時我便買了一打。真的不打算告訴我你的名字麽?尷尬又如何說起呢?不用為難,你自己來決定,我是覺得布丁這個稱呼挺不錯,但出現在收發室的信封上總有些奇怪。你說自己沒有音樂就不能睡覺,我也經常聽著歌就睡著了,不過現在高三,沒有什麽時間去聽錄音帶,你才高二,真讓人羨慕。我現在英語磁帶聽得倒是很多,姑且算做是在複習吧。還有,你的眼神真好。我的傷口好了,所以頗不急待去打了兩場球,你怎麽就說我不好好複習呢?太冤枉了。C.L.”
  “布丁,你說的對,現在是非常時期,我不應該為了別的事情分心。隻是事情和我預料的完全不一樣,我正在一點點整理心情。她走時沒有留下地址,說會主動和我們聯係,我自然點頭。可是……我在想,如果她還記得說過的話,我應該耐心等待吧;如果她不記得了,我還有必要主動打聽她的消息麽?或許她仍然記得,卻裝作忘記了。原諒我說這些沒頭腦的話,隻是感覺你是個很親切的人,如同多年的老友一樣。C.L.”
  高三畢業,從海邊旅行歸來的車上,程朗寫了最後一封給芒果布丁的信。
  “布丁,展信快樂!謝謝你一路陪伴,說實話,你早就應該告訴我你是誰,何必要躲躲藏藏,而不作一個真實的你呢?是不是,覺得離得越遠,反而越容易溝通呢?這樣即使說錯了話,也不用擔心遭到彼此的追打(笑話)。祝,可口可樂。C.L.”
  不是這樣的。夏小橘搖頭,感慨萬千。程朗啊程朗,你如何能要求十七八歲的我,麵對麵坦然和你說那些感情的話題?
  將第一封信放入街角的郵箱三十秒鍾後,夏小橘便開始後悔,並祈禱家裏的膠水過期,粘貼不牢的郵票中途脫落。邱樂陶頗為不解:“你和Snoopy的天賜良機到了,現在全學年的人都當你們是一對兒。他又出血又縫針,連破傷風疫苗都打了,這麽轟轟烈烈,如果說你喜歡上他了,那是多麽水到渠成啊!連尹老太都會體諒你的。為什麽要寫信,說什麽我一直很關注你,但我現在隻希望給你祝福?!”
  “大家越關注,我就覺得和他越遙遠。不像以前,簡單的對話,細微的場景,就是屬於我們兩個的,想起來就很開心;但現在所有人都在看,希望看到什麽熱鬧,”夏小橘聳聳肩,“偏偏我自己知道,什麽熱鬧都沒有。這種熱鬧,比不熱鬧還要孤單。”
  “你可以享受現在麽,沒準還能弄假成真呢。”
  “我倒是很期待,如果我明年不用高考。不用尹老太來提點,我也還分得清現在什麽更重要些。有什麽事情,都留到高考後再處理吧,他現在喜歡林柚,八九個月後,事情也不會變得更糟。”
  “嗬,忽然變成哲學家了呢?”樂陶揶揄她,“既然這麽理智,幹脆把他扯到校門口說個清楚明白,幹嘛寫匿名信,還芒果布丁,為啥不叫橘子果凍呢?還說自己是高二的小姑娘,真是工業酒精哦——甲醇(假純)!”
  因為,想要給這段暗戀畫一個休止符,卻舍不得徹底說再見。夏小橘在此後的若幹年裏,無數次用不同的方式向這段感情告別,終於明白,這樣刻意的舉動除了證明自己的放不開,再無它用。
  她選擇在人前避開程朗。高三實在有太多話題,真真假假的校園“黃昏戀”耗盡了老師們的口水,也多少潤澤了枯燥的衝刺複習。不出兩周,那一幕驚心動魄的英雄救美事件,就和程朗漸漸愈合的傷口一樣,仿佛沒有存在過。
  她依然知道每天他做了什麽,比如沒有上最後一堂自修課,比如回家時走了那條經過市歌舞團的岔路,比如月底模擬考試的時候比上次下滑了七個名次。這是程朗麽?他怎麽可以變得如此脆弱,好像忽略了身邊的朋友,恍然地活在另一個世界裏。夏小橘把所有的鼓勵和祝福寫在信裏,既然無法走入他的天地,那麽也請他走出我的心靈吧。
  寄出的信,是收不回的心情。
  沒想到,程朗居然回信了。“芒果布丁”幾個字大大咧咧地躺在信封上,在收發室裏格外引人注目。沒有哪個班的信件管理員將它取走,夏小橘發現時已經過了月餘,信封上沾了灰塵和水漬。她趁旁邊沒有人注意,一把抓起信封,折三折塞進大衣口袋裏,捏起來很薄,似乎裏麵空無一物。他一定覺得是哪個女生窮極無聊吧!夏小橘自我解嘲地扯扯嘴,心想,但郵個空信封拒絕人家,不是更加無聊?本來秋來冬至,有些頭疼腦熱,這一來更加難受了,回到教室呆坐了一堂課,晚自習時便請假回家。
  媽媽切了薑絲,煮一大碗紅糖水,囑咐小橘捂上被子發汗。她連頭蒙住,隻留一條縫,掏出信封來,偷偷拆開。
  裏麵是很薄的一張便簽。
  “芒果布丁:Good night! 你的信今天已經收到,放心了麽?這樣郵信太危險了,你一定能想到,如果被班上的大嘴們看到後我的下場。還好,今天是我親自去收發室拿了我們班的信件。大概好人的信也是一路平安的。能得到你的誇獎和肯定真是讓人開心的事情,謝謝你的關心,我會回到我自己的。C.L.”
  夏小橘立刻覺得病好了一半。第二天頭兩節是語文課,媽媽幫她請了假在家睡懶覺,父母一上班,她立刻起身,披著棉被努力寫回信。還不忘掩飾筆跡,拿出小學時一筆一劃工工整整的楷書來。
  “我最喜歡的電影是《希茜公主》,裏麵說‘當你不開心的時候,就到大自然中去’。下雪了,你有沒有發現過,月光下的積雪像水晶一樣,能折射出七彩的光芒來。也用不了很久,等冬天過去,學校門口那株大海棠一開,粉色的一樹,真想把它們抱在懷裏。無論什麽季節,都有不同的驚喜,那麽,生活裏又有什麽可煩悶的呢?--布丁”
  “那株樹真的很漂亮,不過相信你沒見過哪個男生抱著一株開滿花的海棠,那太奇怪了,是《聊齋》裏遇到花仙麽?嗬嗬。我們教室窗邊有一棵柿子樹,害我秋天的時候總是溜號,去年柿子熟了的時候我特意在學校磨蹭到很晚,總想著拿班級的旗杆去打柿子吃,最後連青的都被我消滅了。夠饞吧!不過今年柿子熟的時候恰好出了點小意外,沒辦法淘氣了。--C.L.”
  “很高興你的傷口都好了,但會有後遺症麽?上次似乎出了不少血,有沒有傷到深層的肌肉呢?不會影響明年的運動會吧。”
  “還好,我又活蹦亂跳了。不過運動會,我們全體高三都不會去,學校方麵當然希望我們能多花些精力在學習上。其實這和參加運動會沒什麽矛盾,現在你看教室裏,隻有一張張缺乏睡眠的臉,滿屋子充滿壓力和煩躁的空氣,還要麵對一套又一套的模擬題。我成績不穩定,總惴惴不安的,作完了都不敢看正確答案,生怕大受打擊。”
  “我想有些事情是人沒有辦法完全掌控的,就好像太陽每天都要落山,月亮總是有缺有圓。我把自己處理不了的事情都埋起來,沒準哪天就發芽了,開花了。但有些事情努力了,肯定就是有回報的。如果換了我,成績不穩定,就說明我有考好的實力,盡力去穩定它嘍。還有半年多時間呢,千裏之行始於足下麽。”
  “的確,我沒有理由讓一些煩心事占去複習的時間,而且做到不去想,似乎也並不是不可能。現在這個成績,能去哪裏呢?我也問自己。我家人希望我學通訊或者計算機,但重點大學的熱門專業,對我而言是可望不可及的。我想用這二百天和自己打個賭,你說我能贏麽?不過,我並不清楚自己想學什麽,如果去一個自己並不喜歡的所謂熱門專業,對我有意義麽?”
  因為“芒果布丁”沒有透露自己的班級,信封總會放在收發室的窗口,供過往的同學認領。程朗路過時常常會探頭看一眼,一副不放心的樣子;他隔些日子就去學校門口的小賣部,買三五個信封,配上郵票;市內信件要走一到兩天,雖然隻是從學校轉角的郵箱到幾米外的收發室,程朗在收到信的日子都會早早回家……這些夏小橘都看得到,並滿足於現狀。他的彷徨,他的迷茫,除了她,又有誰知道?
  很久沒有長談,但似乎他的話語就在耳畔,兩個人的對白凝結在信紙上,混合著記憶裏冬日夜晚的咖啡香,和鋼筆水特有的墨汁氣味。
  轉眼聖誕將至,盡管高三各位老師苦口婆心,軟硬兼施,要同學們不要將精力放在發送賀卡上,然而收效甚微。收發室前每日人頭攢動,在一大摞尚未分班的信件中翻找屬於自己的一份祝福。夏小橘已經愛上了等信收信的感覺,每天積極地去收發室,選出自己的,順便揀出給同班同學的,偶爾也會看見有程朗的信,信封上或娟秀或工整的字體都不會引起她的揣測和嫉妒。他恰好也路過,探頭問:“看見有我的麽?”
  “沒……沒注意啊,你自己看吧。”
  程朗看看她手中一捧信:“都是你的?人緣不錯啊。”
  “還有同學的。”
  程朗“哦”了一聲,不再多問,他在信裏提過,自己很少買賀卡,覺得太濫俗。然而,他是否依舊幻想,可以收到一份遠方的祝福,或者,他在寫給布丁那麽多信之後,仍然有一些無處投遞的話語。看他翻著賀卡,夏小橘心中有點堵,於是芒果布丁決定不給CL賀卡,也不要他的。
  “你如果真的想祝我聖誕快樂,就送我一張照片吧,最好是高一的,我很想知道在我入學之前,你的樣子。”
  CL沒有拒絕:“這是剛開學的留影,頭型傻得很,還被不少人嘲笑過。”
  兩年前的他頂著郭天王的經典發型,像一枚大笑的草菇,遠沒有如今那種讓小女生著迷的冷峻默然,然而背景是夏日明晃晃的操場,像他騰空而起時一樣豔陽高照的日子,閃亮的光芒似乎可以穿透薄薄的相紙,穿過時空,照亮從前以及此後經年的歲月。
  邱樂陶收到了黃駿的賀卡,字如其人,大大咧咧。夏小橘不忍心打擾手舞足蹈的好友,告訴她自己也收到了,連祝福的話都一致,言簡意賅的“Merry Christmas & Happy New Year”。而且此前連續幾個中午,他都扯著陸湜禕去校門口買賀卡,嚷著:“走啊,花錢去。”每次都拎一塑料口袋回來。簽了這麽多名字也真是為難他,夏小橘都想勸他去刻枚印章,以免小指關節在紙上磨出繭子。
  出乎意料的,她收到了陸湜禕的賀卡,除了“學業進步新年快樂”的客套話,還有一句,“P.S. 誰會想到,當年那個不識字的文盲,居然會成為今天的好友。從對我的稱呼便可以看出,至今某人本性難移,真讓人擔心她的語文成績”。
  這家夥,大土,大土,就是大土,這外號跟著你一輩子了。夏小橘忍俊不禁,樂陶湊過來掃了兩眼,竊笑:“你有沒有發現,陸湜禕對你有點意思呢。”
  “才沒有,他和其他田徑隊的熟人一樣,見麵打個招呼而已。”
  “得了吧。那次你差點被玻璃砸到,加菲就連著幾天關心過你到底受傷沒有,哭得那麽厲害,是否被嚇到了,你覺得他有那麽細心麽?還有哦,每次課間操結束,各個班級一起回教室,他都會磨磨蹭蹭走到隊伍最後,不就是等咱們班過來,然後往你身邊擠啊擠啊的。”邱樂陶搶過賀卡,“他總和加菲在一起,難免總被我看到,早就覺得他有點可疑,嘿嘿,今天可算被我抓到證據了。”她捏細嗓子,嗲聲嗲氣念著,“真讓人擔心呢,某人的語文成績喲。……hoho,看人家多關心你!”
  邱樂陶搬出另一套理論,聲稱陸湜禕此前之所以沉默,是因為夏小橘和Snoopy的緋聞一度沸沸揚揚。“真是一個好麵子的男生,不過,這也說明人家在乎你。”她斷言,“我倒是很期望你們倆發展一下哦,等高考以後,我和加菲,你和大土,咱們四個一起出去玩,你倆走一路吵一路,多有意思!”
  夏小橘並不記得陸湜禕有什麽曖昧舉動,或者說她的生活和頭腦都被複習和通信填滿,根本沒有多餘的心思分析其他人的舉動。元旦將至,在各個班級的活動結束之後,體育組郭老師餘興未了,將學校的體育館布置起來,又買了水果和花生瓜子,召集訓練隊全體門生前去聯歡。
  黃駿看到邱樂陶,眉毛一揚:“是我們隊的麽?閑人免進。”
  陸湜禕若有所思點點頭:“我也發現了。難道你是夏小橘的尾巴,割下來她就會變身成賽亞人?”
  樂陶嘻嘻一笑,抓著夏小橘的衣襟。“我是特別觀察員……”又貼著她的耳朵小聲說,“月老派來的。”
  沈多坐在兩人後麵,夏小橘抓了一把花生和幾塊糖果遞過去:“坐到桌邊來吧,拿東西也方便。”
  “謝啦。”她的語氣依然慵懶,隻抓了兩顆花生,“I’m on a diet.”
  “嗯?”
  “在減肥啦。”她拍拍側腰,“肌肉線條都不見了。”
  她還要減肥?小橘和樂陶嘖舌,不約而同想起幾個月前以沈多為假想敵,減肥到暈倒的女生。
  “Well,要隨時提高警惕,保持自信的必要因素就是,有時候不能太自信。”沈多似乎猜到二人在想什麽,難得地說了一串長句子。
  邱樂陶又和小橘咬耳朵:“你說,沈多喜歡什麽樣的男生呢?”
  “反正不是加菲同學,放一百個心吧。你也知道,她剛轉學過來的時候,加菲沒少獻殷勤。”
  “哈,加菲怎麽了?那是別人不懂得欣賞麽。”樂陶偷笑,“最好隻有我一個人看到他的優點,那才好呢。”
  “是啊是啊。”夏小橘指指黃駿,他負責發放禮物,晃著椅子,雙腳高翹在桌子上,吆喝高一高二的學生把箱子搬來搬去。“就算他有缺點,你都隻當是優點,油滑當作機敏,流氣當作浪漫。就算他貧血臉白,你還說他愛幹淨吧?”
  “討厭啊,這麽說人家。”邱樂陶捶她的後背,眼珠一轉,“哈,那你家Snoopy最完美啦,一往情深,英勇俠義,不會沈多喜歡的人,就是他吧。”
  說話之間,主持人選了八人做遊戲,兩個男女生一組,鋪四張報紙在地上,每回合縮小一半,二人要竭盡所能站在報紙上,免不了要接踵磨肩。
  偏偏沈多和程朗一組。黃駿哈哈大笑,抓起手邊的水果扔過去:“靠,真有福氣。”
  程朗側身,抓住暗器,是一隻澄黃的橘子。
  快說啊,說,既然你這麽羨慕,就把機會讓給你了。夏小橘暗暗著急,卻不敢一直盯著程朗,唯恐眉毛糾結,眼神惶恐,泄露全部心事。
  選手們各出高招,扔鐵餅的大胖險些將嬌小的同伴扛在肩上,眾人樂作一團;還有兩個人低著頭,臉色酡紅,據八卦快報邱樂陶現場分析,此二人不久便會成為班任棒打的目標;程朗和沈多右肩並右肩,向著不同方向單腳站著,沈多晃了兩晃,左手扶在程朗肩頭,右手將他攔腰環住。全場嘩然。
  “抱上了這就!”邱樂陶推推小橘。
  黃駿長長地吹了聲口哨。
  夏小橘抬眼看程朗,恰好對上他的目光,他隻是微微一笑。
  “懷裏抱著一個,還衝你拋媚眼,什麽男生啊?!”邱樂陶筋筋鼻子,有摸摸小橘的頭,“咱不要他了,你,還活著吧。”
  “如果這樣就有事兒,我都壯烈幾十次了。”開始繼續吃瓜子。
  “你低頭幹嗎?逃避耶。”看她不再說話,邱樂陶清清嗓子,“我逗你玩的,程朗不會喜歡她,你看他的眼神,還有,他還輕輕握著那個橘子呢,一點都沒緊張。嘻嘻,是橘子,橘子呀!說明你在他心裏,比美女還重要。”
  夏小橘知道好友在安慰自己,長舒一口氣:“不是誰距離他近,他的心裏,就有誰的。”
  “嗯,雖然Snoopy一天比一天帥了,似乎也有越來越多女生送他秋天的菠菜了,不過,”邱樂陶評論,“他是一個很孤單的人。”
  夏小橘隻覺精準,一語中的。數年後聽歌時感慨萬千,我一個人不孤單,想一個人才孤單。
  她心思恍然,不知道遊戲已告一段落。主持人又嚷著擊鼓傳花,要選出若幹同學即興表演小說段落。黃駿被抽中,回手拽上陸湜禕,又和敲鼓的同學密謀兩句,神遊天外的夏小橘順理成章地被拉上台。又湊了五六個人,出演《笑傲江湖》臨近結尾的幾段。眾人抓鬮,夏小橘是任盈盈,黃駿是令狐衝,陸湜禕手氣不好,扮演田伯光。
  旁邊的師弟拍拍他:“師兄,還可以了,你看我。”
  “不戒大師麽?”
  “哪兒啊,儀琳,我是儀琳。”
  “給我給我!”黃駿伸手搶過陸湜禕的紙條,“咱們換換吧,我還沒試過調戲男生呢,哈哈。”
  這個口無遮攔的家夥。夏小橘看向樂陶,她雙手捧在胸前,口型似乎在說:“夠義氣。”
  數年後,在月光下讀著C.L來信的芒果布丁,忽然想起第一次,在陸湜禕臉上見到的,局促不安的神色。
  “怎麽還不睡?”林柚睡眼惺忪地轉到廚房來,倒一杯水。
  “你怎麽也不睡了?有時差?”
  “還好,可能是幹炒牛河吃多了,有點嘴幹。”林柚坐在桌子對麵,“在看什麽,日記和老照片麽?”
  “是啊是啊,見到你就懷舊。”夏小橘不動聲色,把信封壓在下麵,將相冊推過去,“高中的,還有兩張你的呢。”
  “我看看!”林柚饒有興致,“嗯?這是高三聯歡會的吧。嗬嗬,大土抓著你的胳膊,你們演什麽小品?黃世人和喜兒麽?”
  “是令狐衝啦,他當時大喊,盈盈,難道你還信不過我麽。”
  “至於用這麽大力氣麽?站得那麽遠,看起來都要把你胳膊扯下來了,真是,害羞的小男生。”林柚搖搖頭。
  “他那天沒少忘詞,後來還向我道歉,問我胳膊疼不。”
  “要不是知道他喜歡你,我還真想不到,平時那麽冷幽默的人,還會這麽靦腆。”
  “誰說他喜歡我?”夏小橘問,心中悲涼,是程朗麽,是你,用這樣的方式表明自己的立場,表明你和我的毫無瓜葛麽?
  “他自己說的。”
  看見夏小橘瞪大眼睛,林柚仰身,無比驚訝,“不會吧,難道他從來沒和你親口說過?”
  當事人果斷地搖頭。
  “我出國後和大家Email聯係麽,問他是不是喜歡你,那封信我還留著呢,英文的。他說,Yes, I liked her.”
  “Liked。”夏小橘強調,“d。”
  “And, I will like her, for ever。”林柚說完,兩個女生默然相對。夏小橘忽然感覺心酸,同時又有一股暖意從心底升起,在冷清的月光中緩緩將她纏繞。
  對不起,如果,你的感情一如既往。
  對不起。
  的確,陸湜禕從沒說過喜歡或是愛的字眼。
  大四臨近畢業時,邱樂陶評價:“你們兩個啊,一個不敢去愛,一個不敢接受。”
  夏小橘確實是不敢。她太清楚自己的心思,即使勉強忘記過去,一旦程朗再次出現在麵前,她一定會難以抑製地把整顆心寫滿他的名字。如果把這這份顧慮說給陸湜禕聽,他必然會體諒會接受,甚至會陪她一起賭一賭命運,毫無怨言地等她回心轉意;但是,把這沒有光明的未來推給他,是多麽的不公平啊。
  樂陶頓足,連說她是榆木腦袋:“你太杞人憂天了,到時候大土哄得你要多開心有多開心,真是要星星有星星,要月亮有月亮,早就忘記程朗有幾個鼻子幾個眼睛了。犯得著這麽嚴肅,這麽舍己為人麽?”她歎氣,攬著小橘的肩膀,額頭碰額頭,“相信我,這世界上能讓你幸福快樂的,不隻那一個人。”
  夏小橘很想問,為什麽當初你可以那麽勇敢,說放手就放手,無論黃駿如何挽留,都不再回頭。她隱約覺得,看似嬌嗲幼稚的好友,其實有比自己高太多的情商。
  高三那年的冬天,夏小橘仍然一人分飾兩角,時刻不忘構思芒果布丁要對C.L說些什麽;邱樂陶仍在繼續享受不必說明的酸甜曖昧,並鼓動好友棄暗投明,一切從新開始。元旦放假三天,如同恩賜,老師們卻不肯大赦天下,布置作業無數,還說:“這些不算多吧?我可是給你們兩年的時間來寫啊,兩年!”
  夏小橘一邊記錄,一邊臉頰抽搐,小聲嘀咕:“幸好不是99年年末,否則就是給我們兩個世紀的時間來寫了。”
  用72小時來完成所謂“兩年”的作業,隻恨自己沒有三頭六臂,連續寫了一下午加一晚上化學之後,夏小橘有些神誌恍惚,在草紙上畫起圖來:
  小橘—>Snoopy—〉林柚—〉袁安城,要不要在前麵加一個大土?好多箭頭,就像化學公式裏的配位鍵,可惜目前為止沒有哪一個是雙向可逆的。
  黃駿此時和邱樂陶沆瀣一氣,鉚足了勁兒為夏小橘和陸湜禕牽線搭橋,隻要看到二人同時出現,必然捏著嗓子拉長腔調,“盈盈,難道你還信不過我麽?……衝哥。”布告欄裏貼著期末考試的學年大榜,走廊裏看榜單的高三學生熙來攘往,還有不少也參加了運動隊的聯歡會,此刻都饒有興致地看過來。
  似乎也有程朗。
  夏小橘哭笑不得,“噔噔噔”快步上前,黃駿吐吐舌頭,閃身躲在陸湜禕身後:“日月神教大小姐殺過來了,伯光知錯了,還望令狐大俠為小的美言幾句。”
  小橘根本不睬他,向陸湜禕揚揚下巴:“喂,帶眼鏡了麽?我看不清。”
  “都近視還不去配眼鏡。借給你,那我怎麽辦?”語氣依舊惡狠狠的,但卻從口袋裏掏出眼鏡盒來。
  “你比較高,能看清最上麵幾行的榜單。再說,你也差不多,都近視了,為啥眼鏡揣在口袋裏,不架在鼻子上?”
  陸湜禕白她一眼:“你剛說過了,我比你高,看得清上麵的字。你看了有用麽?是誰的名字,能都認清麽?”
  “廢話真多啊!你眼鏡是不是好久不用了,都模糊了,把絨布拿來,我擦擦。”
  “這真是最好的辟謠了。”夏小橘低頭擦眼鏡,沒留心沈多忽然在身後開口,嚇了一跳。
  “因為我們本來就沒什麽。這個死皇軍,小鬼子。”
  “就算有什麽又怎樣?我隻能說,小橘你的眼光真是不錯。”沈多環視四周,“到目前為止,陸湜禕是我認識的男生中,第二好的。”
  那,誰是最好的?……
  夏小橘心中疑惑,是……程朗麽?不待下定決心開口打探,沈多已經戴上粗棒針的美式遮耳帽,隨意掃了兩眼榜單,若無其事地走出大門了。
  “你咋不說是加菲呢?”邱樂陶聽說後,舉手提問。
  “你覺得可能麽?那個花癡!”
  “就你家Snoopy不花癡,嗬,難道他喜歡的不是朵花,還癡得要命!”邱樂陶建議,“你要不然試試看大土,如何?你說他和Snoopy有太大區別麽?不如你們去看看電影啊,比如《泰坦尼克》,可以增進感情喲。”
  這一天正是情人節,兩個女生坐在窗明幾淨的肯德基,周圍都是粉紅氣球。邱樂陶送給夏小橘一隻Snoopy玩具,她回贈一套加菲漫畫,倆人還分享一杯巧克力聖代。
  “吃之前我能許個願麽?”樂陶問。
  “是想著,一會兒能在街頭遇到加菲就好了,對吧?”
  “噢,那這就是第二個願望了。”
  “第一個呢?”
  “明年可不可以,不要再和對麵這個女人一起過情人節啊!”
  夏小橘抓起玩具扔在樂陶頭上。
  兩個女生說說笑笑,天色將黑時才道別。眼看就是正月十五,夏小橘從家出來時還帶著爸爸單位分的帶魚,要送給外婆。正好有親戚來串門,和舅舅小姨湊上一桌,戰局正酣。小橘不會,拿著遙控器不斷調台。
  電話響了,表弟抓起來,說了兩句,嬉皮笑臉湊過來:“夏小橘啊夏小橘,今天什麽日子呀?”
  “臭小子,不知道要叫我一聲小橘姐麽?”
  “那人家找的是夏小橘,不是小橘姐麽。”表弟繼續賊笑,“男生,是男生哦。”
  誰會知道外婆家的電話,真奇妙。夏小橘接過聽筒,聽到陸湜禕揶揄的笑:“怎麽這麽慢?還稀裏嘩啦的,修長城呢?沒耽誤你發財吧?”
  “我根本不感興趣。”
  “那就好。有點急事兒問你。”陸湜禕說了一個很爛的借口,說夏小橘班上一個男生向他借光盤,他給錯了,“你知道他家電話麽?我怕耽誤他重裝係統。剛才打電話到你家,你媽媽說你在這兒,把電話號碼告訴我的。”
  這借口,夠爛。夏小橘已經開始暗自歎氣,想著回家後會不會對上老媽問詢的目光。還在想,他是不是還是想說一句節日快樂,就聽見大土開口:“哦,對了,就要中秋了,節日快樂啊。”
  她“撲哧”笑出聲來:“是元宵節,中秋還要再過七個月呢。”
  “噢,元宵……”
  夏小橘笑得更加大聲了:“嗬嗬,果真是個大笨孫子!”
  “你還笑,小心我真的挖坑,把你埋了。”他繼續扮演凶神惡煞,“本來想送你點春節禮物,現在,再考慮。”
  “啊,我不要。”夏小橘脫口而出。
  “嗯?”聽筒中,陸湜禕的聲音一頓,似乎沒有預料到她如此迅速而幹脆地拒絕。
  “那個……”
  我怎麽能收你情人節時許諾的禮物?
  夏小橘揉揉太陽穴:“那個……你擺明了裝長輩麽!春節禮物,都是長輩給小輩的,比如壓歲錢啊,紅包啊。難道你要給我個紅包?嗬嗬。”
  “這樣啊,那就算了。”
  “就是就是,還不如等開學了,你請我們大家吃烤魷魚啊,羊肉串什麽的。”
  在表弟走來走去的監視下,總算結束了兩人尷尬的對話。夏小橘眼前又蹦出一連串的配位鍵,也開始明白,這些那些,並不隻是黃駿和邱樂陶的玩笑之言。
  夏小橘決定裝傻,當作什麽都沒有發生過。陸湜禕和她似乎有不言而明的默契,對此事絕口不提。開學不久後收到林柚的來信,她作為特長生被提前錄取,正規劃著要去各地旅遊。
  “我對爸媽說想去華山,還想去敦煌看飛天,這些都是可以路過西安的。他們答應地很痛快,但是說要等到媽媽放暑假,全家三人一起去。理由太多了,我都駁斥不了,首先那邊現在還冷,而且不放心我自己走,再者雖然我保送了,但還是不能荒廢學業,幾個月不碰書本。說實話,挺讓人沮喪的,好在他五一的時候會來北京演出,那時候我們學校也有文藝匯演。如果時間湊巧,邀他過來伴奏,那就最好了。你高三複習一定累壞了吧,小橘子千萬別累成橘子幹喲,要麽過兩天我回去一趟,怎麽樣,不會打擾你吧?”
  “你是跳印度舞麽?那某人是否要裹著頭巾吹笛子?”夏小橘寫了兩句玩笑話,便不知如何繼續。
  怎麽告訴她,說,林柚,你還是不要回來了。
  你不要在程朗的傷口上撒鹽了。
  你不要出現在他麵前,在他已經適應了你的離開時,再次擾亂他的思緒了。
  拜托,讓他平平靜靜安安心心地複習,好不好?
  邱樂陶風風火火衝進教室,不顧自習中鴉雀無聲的眾人,大喊:“夏小橘,出來,出來呀。”
  她意興闌珊,搖搖頭:“做題呢,哪兒都不想去。”
  “哎呀,傻氣,在圖書館裏……哦不,圖書館裏冒傻氣了!”邱樂陶語無倫次,在眾人疑惑的目光中語無倫次,“那個,我是說,新來的外教特別憨厚,在圖書館裏冒傻氣呢,快,快來看呀。”
  傻氣,是邱樂陶給程朗起的新綽號,源自夏小橘送他的那隻Snoopy鑰匙鏈。
  “你該管管你家傻氣了,他有點出格。”站在閱覽室門口,邱樂陶努努嘴,“你也不用費心去想,如何給林柚回信了,他恐怕都忘了林柚是誰了。”
  遠遠地,隻能望見程朗的背影,右手邊的椅子上是他大大的深黑色書包,上麵疊放著一隻米白色手袋。沈多站在他書桌左側,抱著一遝書,在攤開的一本上指指點點,還時不時抬手,將濃密的長發攏在耳後。
  果然,天下的美女不隻林柚一人。夏小橘下意識地後退兩步,直覺踩到誰的腳上,連忙踉蹌著閃身。
  “眼睛幹嗎去了?!”陸湜禕倒吸一口冷氣,伸手扶了她一把,又飛快地撤開。
  “你才是,我腦袋後麵又沒有開天眼。”
  “你也知道自己後腦勺沒有眼睛?!那就不要退著走。”
  “那你可以躲開啊。”夏小橘在他小腿上輕輕踢了一腳。
  “算了算了,好男不和女鬥。你們倆,在這兒鬼鬼祟祟幹什麽呢?”
  “當然是自習,不過,似乎沒座位了。”
  “走,那邊有。”陸湜禕指指程朗斜對麵的桌子,“剛才我占的座兒。”
  “那你怎麽辦?”
  “那一排有三個,黃駿還在打球,被高二的小子滅了,嚷著要收複失地呢。估計沒個七八年過不來。”
  夏小橘有一瞬間的遲疑,隻怕看到程朗和沈多笑語盈盈,已然疲於複習的小小心靈承受不住這樣的振顫。但他們到底在說些什麽,是否他心中林柚的位置已經被別人取代,旺盛的好奇心又驅使她想要一探究竟。於是她低著頭,跟在陸湜禕身後,穿過狹長的閱覽室。看著前麵高而略瘦的身影,夏小橘忽然覺得很安心,那些煩躁焦慮的思緒沉澱下來,像跳躍的溪流終於融入到寬廣平靜的江河中。
  至少,我不是孤單的。至少,這世界上有一個人,在他心中,我的地位是牢靠的,他不會讓我失落,不會讓我受傷,不會讓我為了另一個她而嫉妒得心碎,而剪短了長發,而大聲哭泣。
  是的,因為知道陸湜禕就在旁邊,她才有勇氣坐到程朗的對麵。
  沈多似乎在問上次月考試卷中的語文和數學,她念起古文來就像黃駿念英語,一樣顛三倒四,不知所雲。程朗忍不住,輕聲地笑,糾正道:“是‘後皇嘉樹’,不是‘皇後嘉樹’。”
  他怎麽可以對別的女生笑,而且,那是屈原的《橘頌》啊。夏小橘怔怔地看過去,恰好沈多抬頭,和她目光相接,眉眼彎彎粲然一笑。似乎自己是被抓獲的偷窺狂,夏小橘臉頰發熱,無比尷尬。
  “是《橘頌》呢。”埋頭演算的陸湜禕忽然低聲說,並沒有停下手中的筆,“你爸爸媽媽給你取名字的時候,是不是想到這個了?”
  “他們才沒那麽有文化呢,是我媽喜歡,我爸就說她吃那麽多,會生下一個橘子來。”
  “幸好你媽媽喜歡的不是西瓜、香瓜、冬棗什麽的。”陸湜禕嚴肅地點頭,“是吧,夏冬棗同學?”
  “你個大土!”夏小橘拿起筆,邊寫邊說,“陸十一,就是六十一,呐,阿拉伯數字就是61,兒童節麽,對吧,童童?還有還有,你聽過《用心良苦》吧,張宇的女朋友就叫十一郎,你還可以叫做張太。”
  陸湜禕揚拳:“‘大土’這件事情我還沒和你算賬呢,你信不信我揍你?”
  “你打呀,打呀!”脖子一挺,恰好撞到他拳頭上。
  “完了完了。”夏小橘去捂頭頂,“本來就不聰明,現在更笨了,這下考不上大學了。”
  “下次出手我也要挑對人。”陸湜禕笑,伸手去幫她揉,“天生的傻瓜不能隨便打,本來就考不上大學,現在倒好,賴上我了。”
  兩個人的手在半空中碰到一起,指尖飛速地交錯,又立即閃開。他說著挖苦的話,但笑容中沒有一絲戲謔,暖暖的,輕輕的,柔和得如同初春的陽光。
  那一天傍晚時淡淡的天光,薄得像一層煙霧,甚至多年後往複出現在夏小橘的夢裏。她記得燕子從南方飛回來了,唧唧呢喃;操場上重新出現消失一冬的羽毛球和排球網;庭院中萌生出蔥蘢的綠草;黑板右上角的高考倒計時清楚明白,整整一百天後的離別被標示得不可回避。
  那一天,是她第一次,因為在陸湜禕身邊而感到幸福。
  然而這一刻無比短暫,她馬上就看見周圍促狹的目光,同學們曖昧的微笑。自己在做什麽?夏小橘立刻警醒,是向程朗示威麽,是想引起他的注意,或者說,讓他感到一絲醋意麽?
  這,怎麽可能?他根本不會在乎你的感情世界。
  麵對陸湜禕關懷的眼神,她不可遏製地想到自林柚離開後,程朗的沉寂與漠然,一時心灰意懶,並且為自己這種找替代品般的行為感到自責。那個關心自己的人啊,她怎麽能用虛假的感情給他虛偽的承諾呢?
  我在做什麽?利用陸湜禕麽?
  “我要走了。”她慌亂地收拾文具,“太晚回家老媽該罵人了。”
  邱樂陶並不在操場上,打球的男生裏也沒有黃駿。夏小橘回教室拿書包,在樓梯口遇到沈多。
  她依舊抱著一摞書,散開的頭發已經高高束起,似笑非笑地問:“你也喜歡程朗吧?”
  沒想到多年後,是林柚再次提起這個名字。
  “你還記得沈多麽?”她問,“說來巧得很,那時我還和Jason在一起,去大溪地旅遊時遇到她和她的法國男朋友,那男生是個攝影師,工作就是到風景最漂亮的地方照相,然後把成品賣給雜誌社或者圖庫,有時候還租個小飛機航拍。他給沈多照的照片都漂亮極了,Jason還吃醋,說我看人家的眼神都不對;我就笑回去,說他看沈多的時間比看我還長。後來聊天,才想起來我和她原來就見過,怪不得眼熟。她還問你好不好,有沒有結婚。”
  “她沒有問別人?”
  “沒有。她說高中時候被女生排斥,隻有你能算朋友,還說你那時候總幫她複習語文。”
  “是啊,那時候喜歡沈多的男生特別多,而且她自己穿著打扮也很標新立異,不大合群,多數女生都不喜歡她。”夏小橘笑著翻相冊,“其實你看,是因為我們大多數人那個時候太土。”
  “就是,看你的假小子頭,喲,還有我呢,蘿卜褲,現在哪有人穿這麽高腰的牛仔褲?”
  “不過美女就是美女,你看,你不管穿什麽,都是美女。”夏小橘由衷地說。
  “這時候就不是。”林柚拈出兩張照片,“明顯已經開始發福了,你還留著,太有損形象了!”
  夏小橘探頭,是大學報到前一群同學去海邊旅行,年輕的皮膚在海風和烈日下發黑發亮,海浪湧上來,沒過腳踝。
  “那兩年的照片,我已經都扔掉了。”指尖緩緩滑過相片上那一片金黃色沙灘,“所以現在想起來,似乎有一段記憶是空白的。”林柚抬頭微笑,“如果程朗知道這些,他一定會怪我吧。”
  夏小橘轉著手中的水杯,想那些年的光陰,是否就能和照片一樣,隨手就拋開;還是已經在大腦皮層千回百轉的紋路上定格,縱使那些照片燒成了灰燼,那些回憶跟著我奔跑。
  那天夏小橘被沈多嚇了一跳,脫口而出:“什麽叫‘也喜歡’,莫非你……”
  “我有這麽說麽?”沈多霎眼,“沒錯,我是比較願意和他說話,因為比較自然隨意,他也不會像有的男生那樣纏著我。再說,誰不願意和帥哥聊天呢?”
  “你也可以和女生說話麽。”夏小橘悶悶地念叨一句。
  “你覺得,有女生願意給我講題麽?”她聳肩。
  “為什麽不呢?”
  “那好,以後你給我講,我就不去問程朗了,你也就不必吃醋了。”沈多拍拍她的肩膀,“還有,現在喜歡誰都沒有用,因為我要去美國讀大學的。”
  C.L的回信也如期而至。
  “芒果布丁,之前一直都是你在鼓勵我,怎麽現在又要輪到我來開導你,不要胡思亂想呢?怎麽說呢,事情並沒有你想象的那麽複雜。
  “高三的確很緊張,如同你看到的,有的人反而不認真複習了,覺得最後幾十天是垃圾時間,怎麽努力都沒有提高;黃昏戀也是如此,有的人似乎審美都不正常了,隨便和什麽人在一起都好,大概就是壓力太大,想找一個寄托或者依靠。這時候建立起來的情感,多數不牢靠吧。還有些你看不到的,比如有男生躲在洗手間裏抽煙,放學後喝酒摔瓶子。
  “我也會很慌亂,有時也會覺得未來完全不在自己的把握之中,但這並不等同於,我認可他們的生活態度和方式。你上封信裏說的很對,生活是一盤菜的話,感情就是裏麵的鹽,如果沒有鹽,這道菜肯定味如嚼蠟,但也沒有誰能靠著吃鹽活下去。
  我常常想起以前跳高訓練,上來就繞著操場跑5000米,教練說,在疲憊狀態下還能維持動作不變形,才是真正練到家了。我想學習也是一樣,在最艱苦的環節,誰堅持下來,誰就是勝者。至於其他人其他事,我都用一顆平常心對待,你知道,我的鹽不在這裏,我也不會找醬油米醋之類的來代替。
  在高考結束後,可以告訴我你是誰麽?《招生計劃》已經下來了,我想多數我會選一所北京的學校,或許以後都沒有什麽可以見麵的機會了。
  又,我試著你說的那樣,跑步時把雙臂伸開,真的很舒服,感覺像飛起來一樣。”
  你忘記了麽?那是長跑時我的樣子,還曾經不小心打在你臉上。夏小橘有那麽一刻沮喪。她正在給林柚回信,落款時候寫成了程朗,因為臨摹多次,字跡如出一轍。她捶捶腦袋,將這一頁揉了,重寫。就在剛剛那一刻,寫下程朗名字的時候,她依然會心痛手顫。
  忽然希望有一個人,能陪伴自己走過迷霧,在這緊張慌亂的日子裏帶來力量和慰藉。想起程朗,想起大土,想起那一句“這時候建立起來的情感,多數是不牢靠的吧”,斬不斷,理還亂。周日的下午沒有補課,夏小橘帶著隨身聽,到學校的操場上跑圈,張開雙臂,仰著頭,看雲卷雲舒。校園裏無比安靜,沒有急促的鈴聲,沒有同學的笑鬧聲,沒有朗朗的讀書聲,似乎所有和這個學校的關聯都被瞬間割斷了。她忽然意識到,不僅僅是和程朗相聚無多,同樣,在這深愛的校園裏能度過的,也不過區區幾十天了,所有所有的朋友,不在有多少日子,能夠一起散步說笑、打球吹風、甚至是聽課寫作業討論問題,這一切的一切,似乎都不再有了。
  程朗仿佛是生命的全部,然而這美麗的少年時光,一樣是無可替代的。
  夏小橘跑了一圈又一圈,糾結的心似乎舒展開來。“C.L,振翅高飛吧!See you in July!”

  第五章
  “特長,這一項怎麽填?讓我看看你的。”
  沒待夏小橘回話,手中的表格已經被對桌的人扯走。
  “老兄,你一向是學年前五名,特長當然是成績好了。而且,她的表幹淨得和新發的一樣,沒有任何參考價值。”陸湜禕站在他身後,伸手將那頁紙扯回來,拍在夏小橘麵前,“你在圖書館裏坐了一下午,除了下棋扯皮,正事兒一點兒都沒幹。”
  “我在想,學校給的這張推薦表有什麽用,說是和檔案放在一起,那如果到不了分數線不能提檔,還不是白忙一場?”她抓抓頭發,“對我報誌願沒有任何幫助麽!”
  抬頭,見程朗也站在一旁,正笑著看過來:“你還需要報誌願?天天嘻嘻哈哈的,我還以為你保送了呢。”
  幾個男生坐下來,說起各類院校對體育特長生的加分政策。
  “我想,還是要靠考試成績,國家二級運動員,對考一表院校幫助不大,尤其是北京高校。”程朗拍拍陸湜禕的肩膀,“你說是吧。”
  “沒怎麽研究北京,太多人往裏擠,分都毛了,我想報蘇浙滬一帶的大學。”
  “你不考北京?”趴在桌角的夏小橘“騰”地坐直。
  黃駿用胳膊戳戳陸湜禕,側身挑眉:“有人舍不得你了。”
  “舍不得他輸給我的奧立奧,已經三包了,現在天熱我懶得吃,難道秋天開著火車去上海找他吃?”夏小橘撇嘴,“喂,大土,你是為了躲債麽才跑那麽遠麽?”
  “怎麽輸給你,下棋麽?”黃駿嘖嘖搖頭,“你個臭小子,殺我的時候就片甲不留,遇到人家你就放水,原來啊,原來,人心不古。快點快點,我也要吃。”
  陸湜禕扯過他的表格將桌麵擦了擦:“喏,啃吧。”
  “不要弄髒,我還要填呢。”黃駿作冥思狀,“你們說,特長那一項,我寫很帥,如何?”
  有校隊隊友起哄,大笑道:“程朗這麽寫還差不多,讓他坦白,最近多少小女生給他送畢業禮物!”
  “喂,我一直在看熱鬧而已,怎麽扯到我身上來了?”程朗微笑,無可奈何地攤開雙手,“地球真是個危險的地方。”
  眾人七嘴八舌:“其實,男生帥不帥呢,還是女生最有發言權了。”
  “對對,哎,小橘,到你表態的時候了。”
  “她說話不算,肯定偏心……”黃駿說了一半,轉轉眼,揮手示意大家安靜,“來,聽夏小橘同學怎麽說,看她敢不敢說心裏話。”
  “真搞不懂你們,難道要考電影學院?”夏小橘收拾東西,“我要回家了,再見,帥哥們!”
  “小橘抹不開了。”
  “有鬼喲,心裏有鬼喲。”
  “看來,有個特殊人物在我們中間喲。”黃駿賊笑,“不過,肯定不是我。”
  夏小橘雙耳發熱,幸虧有短發遮住,否則一定紅得像著了火,她衝黃駿揚揚拳,挎起書包倉皇逃竄。
  心一直跳得厲害,夏小橘樓上樓下繞了兩圈,本想找人控訴黃駿的頑劣,但邱樂陶最近都沒有提起這個話題,每日專注於複習和填報誌願,似乎將這個人拋諸腦後。不知不覺,又走到收發室,她習慣性地翻檢門口的信件,居然有兩封自己的,來自林柚,以及程朗。芒果布丁已經寫信給C.L,告訴他在七月高考前不會再占用他的時間,而他果真隻寫了薄薄一張,和第一封一樣,讓人懷疑是否隻有一個空蕩蕩的信封。林柚的信很厚,信封上還寫著“內有照片,請勿折”。
  夏小橘左右手擎著兩封信,忽而想起王菲的《郵差》,一路護送,來不及拆開,而自己真實的感情,似乎總無從投遞。
  “馬上就停課了,你還寫信,還兩封,小心我告訴年級主任!”程朗抱著雙臂站在她身後,視線越過夏小橘的肩膀。
  “林柚,是林柚。”她急忙揚手,但右手白色信封無處可藏。他狐疑的眼光從“芒果布丁 收”幾個字上逡巡而過,略帶驚訝地望著夏小橘。
  北京的天氣一夜間變得悶熱起來,夏小橘下班回家路上買了半個西瓜,剛走到樓下便收到林柚的短信,說和幾個大學同窗在一起,聚餐之後還有餘興節目,會玩到很晚,或許便投宿到別人家裏。
  她抱著十來斤的瓜氣喘籲籲爬回家,接了半盆冷水泡上,衝個涼,盤坐在沙發上檢視從陸湜禕那裏搜刮來的DVD,抽出一張《幸福終點站》,發現裏麵的碟片是一部老片子,《我最好朋友的婚禮》;再翻,多是動作片,都不適合消暑。
  夏小橘兩天前拿到碟片時就皺眉:“怎麽全是打打殺殺的啊,你知道我沒有空調,就看爆炸啊、槍戰啊、撞車啊,一定起痱子。”
  “還是那麽多歪理。”陸湜禕甩過一張《後天》,“看吧,凍死你。”
  夏小橘跪在地板上繼續翻找:“早就看過了,還有《零下八度》。”
  “你也知道!你就說,除了槍戰,我這兒哪些碟你沒有看過吧。還有幾張,我買來之後自己都沒看,就被強盜打劫了,到現在活不見碟,死不見屍。”
  “我說家裏亂七八糟東西怎麽越來越多,沒有要你保管費就不錯了。”夏小橘起身拍拍膝蓋,“看好了,四張。真難挑,你該買新片子了。”
  “好啊。”陸湜禕點頭,“改天一起去。”
  “那再說,林柚這不是回來了,我可能沒時間跑那麽遠。對了,她還說改天咱們一起吃飯呢。”
  “好啊。”
  “你怎麽語氣這麽平淡。”
  “我一向如此,為什麽要不平淡,難道你請客吃鮑魚?”
  “和大美女一起吃飯呀,多有麵子!”
  “沒覺得。”陸湜禕搖頭,“還是你請客,吃鮑魚最有麵子。”
  “土人。”夏小橘笑他,“這次也記帳吧,看什麽時候租金夠買一隻鮑魚。我走啦,回頭再約時間吃飯。”
  “好。那個……”陸湜禕拉開門,低下頭來看著換鞋的夏小橘,欲言又止。
  “嗯?”
  “林柚,她還不知道?”
  “知道什麽?”
  “你。”
  夏小橘搖頭:“我不知道怎麽開口。”
  “不說也罷,反正都過去了。再說,你問心無愧,幹嘛一副欠人家錢的表情。”陸湜禕歎氣,神色柔和,“就說你傻麽,還真傻。”
  問心無愧麽?夏小橘並不這樣認為。在心底深處,她一直沒有放棄對程朗的感情,即使是他和林柚在一起的時候。想起來,她沒有給這一對兒好友最真誠的祝福,當時更沒有關心他們的波折和分離,於是乎,後來如何彌補裂痕,便成為自己義不容辭的責任。
  思前想後,她還是決定看《我最好朋友的婚禮》。
  大四那年深秋,程朗說過的話猶在耳畔:“你已經是我最好的朋友了,但我控製不了自己的心。”他語氣平靜,清清冷冷,然而又無比清晰,讓此後十幾秒的沉默漫長得像永無休止。夏小橘多希望手機信號受到幹擾,滋滋啦啦狂響一陣,在幾句“我聽不清”、“先不說了”之類的對白之後,結束這尷尬而傷人的通話。然而月亮在浮雲中穿行而出,宿舍樓旁的水泥地一片淒清的白,仿佛秋露為霜。
  手中的遙控器滑落到地上,“砰”的一聲,夏小橘驚醒,發現自己不知何時睡了過去,臉上又是一層濡熱的汗,電影已經放完了,熒屏上隻剩一個DVD機器的商標飄來飄去。她擦擦臉,外麵似乎淅淅瀝瀝下起小雨來,恍然之間,有些分不清時間空間。
  手機的短信又響了,她飛速按開。“睡了麽?”
  估計是林柚的聚會結束了,夏小橘沒仔細看,迷迷糊糊開始回短信,“沒有,你要回來麽?”
  隔了半分鍾,手機鈴音大作,是程朗。
  “居然還沒有睡。”他輕輕地笑著,“喂,你怎麽知道我要回來?”
  “啊!”夏小橘的睡意散了大半,“你不是在廣東!”
  “論文有點問題,導師急召我回來。沒買到直達,在鄭州中轉,混上回北京的車,剛剛補好了臥鋪票。”
  “什麽時候到?”
  “明天一大早,將近六點。”
  “哦,能呆多久?”
  “時間挺緊張,估計也許就一兩天,那邊還有事情要處理。對了,我帶的芒果,新鮮的,爭取明天抽時間拿給你。”
  “你不是忙麽?要不然,我早點睡,明天去接你。”
  “早點?小橘同誌,現在淩晨兩點。”他笑起來,聲音中帶著一絲疲倦。
  “那你還給我發短信!”
  “嗬,這就是默契麽。聽說北京升溫了,像你這樣既怕熱,還不肯安空調的環保人士,一晚上總要熱起來幾次吧。”
  “嗯,是挺熱……我去接你吧。”她脫口而出,“呃,反正被你吵醒了,也睡不著。”
  “你明天不上班?”
  “上,但沒有什麽比接新鮮芒果更重要。”夏小橘用力點頭,似乎也是為了說服自己。
  “是啊,還能作布丁。”他爽快地答應,“也好,我請你吃豆漿油條。”
  夏小橘記下車次和抵達時間,興奮地轉了兩圈,忽而意識到,林柚現在也在北京。已經數年未見的兩個人,奇跡般匯聚到同一個城市來,而命運的紅線,似乎就交錯在她的手上。
  是否,要告訴他們,彼此的存在?夏小橘心緒煩亂,舉起勺子一口一口舀西瓜吃,肚子撐得不行,但依舊心亂如麻,火氣正勝。
  船到橋頭自然直。
  她安慰自己,什麽樣的局麵沒經曆過?問題會解決的,都會的。
  正如同,她舉著兩封信站在收發室的門口,不知如何麵對程朗打探的目光,卻又不敢左顧右盼,唯恐驚惶失措的自己被拆穿。
  說些什麽,說啊,總比愣在這裏強。
  程朗的神色也開始不自然,飛速掃了白信封幾眼,小心翼翼地問:“那是……”
  “不是我的!”夏小橘急於甩開燙手的山芋,暗暗叫苦,埋怨自己,前思後想怎麽說了這樣一句,不正是此地無銀?
  “現在芒果挺貴的。”程朗的答話更是匪夷所思,“都是空運過來的,為了保鮮沒熟就摘下來,不怎麽好吃。”
  “嗯?”
  “可能是哪個班主任管得嚴,同學寫信都要用化名了。”
  “我就說,誰叫這個名字,好奇怪。”夏小橘將信封翻來掉去,作驚訝萬分狀。
  “你們可以叫橘子柚子,人家就不能叫芒果麽?”程朗笑著抽出她手裏的信,放在窗台上,“別研究了,要是弄丟了,收信的人會著急的。”
  似乎他比自己更緊張這封信,她心花怒放。
  “幹嗎這麽開心?”
  “哦,收到林柚的信了,看,好厚一封。她不是免試麽,可能又去哪兒玩了。”
  “真是幸福的人,上次你說她去的學校還不錯。”
  “嗯,不過,人生就不完整了。”夏小橘說完後背一冷,是程朗在前幾封信中提起,高考複習雖然艱苦,但沒有經曆過,人生便不完整。
  他並沒在意,打了個響指:“如果重考,就更完整了。”
  “烏鴉嘴!童言無忌,童言無忌。”
  “我要回家了,你走不?”
  求之不得。雖然,知道他在牽掛什麽。
  程朗下午打了一會兒球,在魔術隊的籃球服外罩了一件深藍格子襯衫,時而被風吹得鼓鼓的。他的步子本來很大,但身旁的女生邊走邊讀信,便放慢速度,過馬路時還拎著她書包的提手。
  “不要,像溜狗。”夏小橘扭扭背。
  “怕你一頭撞到車上,信裏寫什麽了,你看得那麽投入?”
  “林柚說,等高考結束,大家都有時間,她會回來。”她掃一眼,最下麵一張照片似乎是幾個人的合影,林柚和一群黑色西裝的樂手。
  “好渴啊,請我喝橙汁吧。”夏小橘指指路邊的小賣部,“鮮橙多,最好是冷藏的。”
  “你是橘子,還喝橙汁?”
  “是啊是啊,如果你把我解剖了,一定看到我的血管裏流的都是橙汁。”
  程朗剛剛轉身,她飛速翻看,其他三兩張都是沿途風光,隻有最後一張,背景是折疊椅和曲譜架,少女笑容甜美,身邊的男生俊逸淡定,懷中抱著一把大提琴。二人同樣的靈氣十足,整潔優雅,似乎圓舞的樂音將從畫麵中翩然而出。
  夏小橘抬頭望著程朗的背影,他單肩挎著Jansport的深灰色運動書包,高幫的籃球鞋,腓腸肌流暢修長,蘊含著擺脫地心引力的能量,下一刻就可以高高躍起,乘風飛翔。夏日傍晚的街道折射出夕陽一片燦爛的金黃,因為離得遠,他的輪廓被光線暈染,仿佛就要融到溫熱的空氣裏去了,一直滲入到她每一個神經細胞的末梢,尖銳地甜蜜而刺痛著。
  你是我的唯一,然而他在她心中,同樣無可代替。你不是袁安城,也永遠不可能成為他那樣的男生。正如同夏小橘永遠學不會林柚的儀態萬方。
  她把這張照片藏好,笑著揚起頭,向跑回的程朗揚手:“這兒還有幾張照片,看不看?”
  和他在一起走的路總是特別短,似乎和三年來漫長的一千多天一樣,轉眼就走到盡頭。
  “要高考了,緊張麽?”她問。
  “不緊張。”
  “不緊張最好了。”頓了一下,“我也不知道說什麽好了,祝你成功喲!”
  “那是一定的。”程朗笑,迅速而堅決。
  “這麽自信,我還以為你會說‘謝謝,我會加油’之類的。”
  “背水一戰,怎麽能失敗?你也不緊張吧,看你一直都樂嗬嗬的,好像從來不為任何事情發愁。不過都是我的推測,似乎好久沒和你說過這麽長時間話了。”
  “沒有吧……哦,或許吧。”當自己以為經過這麽久的通信,在心靈上已經無比貼近他時,對方卻渾然不知,這個認知讓她有些無能為力,不知道究竟芒果布丁和夏小橘,哪一個看見的才是真正的程朗。
  高考前後恍如隔世。
  分數發表前,一群大孩子約著去臨近的城市看海。
  夏小橘家距離火車站近,起早去買了四天之後的車票,吃了早飯也不到八點,又轉回學校取標準答案估分。老師和同學們都沒有到,她一個人跑去教室補覺,橫倒,豎倒,趴在桌子上,躺在椅子上,諾大一個教室,隨意調換位置和姿勢。醒來後呆坐在室內,桌椅猶在,人去樓空,似乎整座校園都變得空蕩蕩的。
  剛剛過去的三天似乎是很久遠的事情,仿佛從來就沒有參加過這一場考試。太陽升得很高,窗外的操場明朗空曠,近乎不真實,桌角還粘著誰的考號,翹起角來。她撕了兩下,紙屑塞得指甲蓋有些漲痛,提醒她,這一切都不是夢。
  真的就結束了,真的要離開了,真的就要說再見了。
  最後一天大掃除,邱樂陶一邊擦黑板一邊掉眼淚,夏小橘頗不以為意,說我們報的都是北京,十拿九穩,以後還是這群人在一起混四年,你不要嫌煩就不錯了。而此時,她卻希望將一切印刻心底——掉了兩個釘子的椅子、遍布溝壑的木桌、牆上浮著灰塵的書法卷軸、衛生角淩亂的掃把簸箕、黑板旁嵌著校規和視力保健圖的鏡框……考試前匆忙擦去的板報上墨跡猶存,靠窗倒數第二張桌子上有一個洞,她總會拿紙團塞住,有時隨便寫兩句話,什麽“作文題目太折磨人了”,“明天不要長痘痘”,“我愛上學”等等。
  夏小橘走過去,摳出高考前塞進去的一張字條來,慢慢展開。“Love you, I really love you。”不知道誰發現了這個秘密,還惡作劇地在後麵加了一句:“Sorry, but I don’t, really don’t。”
  她好氣又好笑,下一刻卻忍不住哭出來。這是誰,這麽殘忍無情,小心考不上!
  去往海邊的火車在清晨出發,夏小橘顧不得吃早飯,抓了兩隻香蕉就出門。媽媽追出來,拎著裝滿茶雞蛋的大塑料口袋:“你看你,丟三落四。火車票帶了沒有?記住不要自己一個人晚上出來溜達,不要貪圖人少去海水浴場之外的地方遊泳,吃海鮮的時候一定要到後廚看好,小心被掉包,不新鮮的海物吃了很容易鬧肚的……”
  小橘雞啄米似地點頭,接過口袋,捂著草帽飛奔向火車站。大多數同學已經到了,見到她紛紛埋怨:“你家最近了,到得還真是最晚。”
  陸湜禕點頭:“她應該等在陽台上,火車經過的時候跳下來就可以。”
  “哪有,我才不是最晚。”環視四方,“黃駿,樂陶,都沒有來。”
  眾人忽然噤聲,似笑非笑看著她,驀地爆發出一陣驚歎。
  “你居然不知道。”
  “邱樂陶沒有告訴你嗎?”
  “不要裝了,你還要幫他們保密麽?”
  我是真的不知道!夏小橘一頭霧水,瞪大眼睛探詢地看陸湜禕,他聳聳肩。旁邊男生解釋說,前兩天領標準答案時,有人眼尖看見黃駿和邱樂陶坐在後院的老槭樹下一起對題,手牽著手。一群在教室裏換球服的男生湧到窗邊想要看個仔細,推搡之間,最前麵的人還把抓在手中的運動短褲掉了下去。黃駿包了一塊石頭,扔回到二樓來。
  “所以,肯定不會看錯的。”男生信誓旦旦,“那個女生就是經常和你在一起的麽,下巴尖尖的,頭發削得很碎。”
  夏小橘僵在原地,隻看到男生Tshirt上的七喜小子晃啊晃,想要再問時,七喜男生已經和別人聊天去了,而陸湜禕一副決不八卦的姿態。
  本科畢業後不久邱樂陶就嫁人,夏小橘是當仁不讓的伴娘,婚禮前兩日都住在她家裏幫忙打點。雖說要養精蓄銳睡美容覺,但兩個女生常常躺在床上聊到夜裏兩三點,最後喝醉一樣嘟嘟囔囔說各自的心事,或許都是重複了幾百次的老話題。
  那是她們最後一次提起黃駿。
  “或許是高三的時候學習壓力太大,很想找個什麽人來轉移一下注意力放鬆心情,所以才那麽放不下他吧。”樂陶說,“其實我早就發現這個人很花心了,就算我們曾經在一起,他也安定不下來。分手是早晚的事情。”
  “他後來不是又找過你?”
  “可是我不想玩兒了,我也沒有那麽多時間陪他玩兒。”
  “我挺佩服你的,沒想到你這麽果斷。現在這樣不挺好?”
  “是啊,誰像你這麽一根筋。”
  “我現在,基本不怎麽想他。”
  二人沉默半晌,邱樂陶問:“你不想他,是因為覺得嚐試了這麽多次,他都不會接納你;並不是因為時間衝淡了一切,對麽?”
  夏小橘在黑暗中睜大雙眼,仍然感覺到視線模糊,眨眼之間,淚珠便漫過睫毛,從眼角滾落。
  “其實我挺羨慕你的。”樂陶說,“我已經很久不知道那種很喜歡很喜歡一個人的感覺,又辛酸又甜蜜,為了他牽腸掛肚輾轉反側。其實因為看到你,才讓我一直相信,世上真的有愛情。”
  “別給我戴高帽了。”夏小橘破涕為笑,“你沒有愛情,還嫁人?”
  “我們都細水長流了,哪兒能天天激情四射,看到他更多的是覺得很溫馨,把自己交給這樣一個人,覺得很放心。就好像……嗯,你和大土在一起一樣。”
  “亂說。這完全不同的,我當他是很親很親的,親人一樣。”
  “難道這樣還不夠麽?一輩子在一起的,不就是親人麽?”邱樂陶嗤之以鼻,“就算你找到其他人,折騰到最後,未必有你和大土那麽親密,那麽默契。”
  “你剛才還說,看到我對某人,才相信世界上有愛情的。”
  “真是說不了你了。愛誰誰吧!”邱樂陶打個哈欠,“反正我比你先嫁掉了,不要等我都有兒子了,他還要陪我一起聽你啊大土啊Snoopy啊之間沒完沒了的故事。人魚小姐也不過才一百多集麽。你這個速度,怎麽趕緊生個女兒和我結娃娃親?”
  “算了,你兒子未必有我的女兒高。都說孩子遺傳母親身高的,而且你家那位,也不是高大型的。”
  “你家那位是。”邱樂陶翻身過去,喃喃囈語,“程朗不矮,不過大土也不矮,你隨便和誰生個孩子都不會矮,那就你生兒子我生女兒好了。對了,他們到底誰高?”
  夏小橘也想不到準確答案。
  在海邊的家庭旅館住下,男生們準備晚間燒烤用的材料,程朗和陸湜禕抬著一麻袋木炭到沙灘上去。
  “他是什麽意思,什麽叫不保證在一起多久?”夏小橘將手中的桃子扔在水盆裏,“這個人也太不負責任了!”
  “我就知道你會不支持,所以才沒敢早些告訴你。”
  “你這麽說,就是自己也覺得這件事情沒把握,那何苦呢?”
  “別氣別氣。”邱樂陶捋著她的後背,指指前麵,“喂,你說,程朗和陸湜禕誰高?”
  “我怎麽知道?”夏小橘臉紅,垂下頭來。
  “燒炭的那兩個!”樂陶笑著喊,“你們倆誰高?”她又點點旁邊,“這裏有人想知道。”
  夏小橘用沾了水蜜桃絨毛的手拚命捏好友的後頸,癢的她直跳,大叫:“殺人滅口了!那誰誰,管管你家這個小瘋婆子!”
  “他高。”陸湜禕抬抬下巴,“上個月才畢業體檢過。”
  “其實未必準,那個地方庸醫不少,險些抽了我兩次血。”
  這個話題沒有繼續下去,搭篝火木架的男生們就把兩人叫過去了。邱樂陶指著二人的背影:“這就是一首歌麽,《愛我的人和我愛的人》。”
  黃駿搬著燒烤架走過來,探身揉亂邱樂陶的頭發,她“呀”地大叫著跳起來。二人嘻笑打鬧,一路追到海灘上,拎著被浪花衝上來的裙帶菜互相投擲。夏小橘望著一大盆還沒洗淨的水蜜桃和香瓜,又氣又笑。
  “可以吃吧?”程朗拿了一隻桃子,在她旁邊的沙地上坐下。
  “木炭都準備好了?”
  “嗯,差不多了,等天黑就可以生火了。”
  夏小橘有些局促,想找些話題,又有些分不清楚,哪些談話內容屬於芒果布丁和C.L,哪些屬於自己和程朗。那一次在收發室化險為夷,想來並非得益於她的急智,而是彼時程朗恰恰也如履薄冰,他在那封信中說:“這樣郵信還是挺危險的,之前同班男生在收發室看見寫給芒果布丁的信,幾乎認出了我的筆跡,還半開玩笑讓我招供。後來被我用羊肉串和烤魷魚轉移了他的注意力。既然你說我們在七月份再見,那個時候,可以給我一個毫無疑問的微笑麽?”
  此時已經是七月中旬,和他坐在烈日下的沙灘上,吃著桃子,近得隻要伸出手,就能真實觸碰到粘在他皮膚上的細微沙礫,卻無法開口,如同所有的言語一旦離開雙唇,就會蒸發在空氣裏。
  最真切的心情,往往隻能出現在虛幻的夢境裏。
  “怎麽憂心忡忡的?”程朗順著她的視線望過去,邱樂陶赤足拎著裙擺,咯咯地笑著,和黃駿比賽,看誰能在海浪衝刷的間隙把名字成功地寫在沙灘上。
  “不會是……你也喜歡小鬼子吧?”他揚揚下巴。
  夏小橘大駭:“他?殺了我算了!”
  “那你幹嗎看著海邊發愣?”
  “我……我、我在擔心呀,樂陶。對麽,太突然了。”有些語無倫次。
  “別人的事情,我們也管不了太多。我知道你很重視朋友,不過,既然這是自己的選擇,而且也清楚對方以前的處世態度,便應該有足夠的心理準備,去承受可能發生的事情。”
  他眯著眼睛望向大海的神情夏小橘永生難忘,那是她第一次看到程朗如此認真的樣子。初夏正午的陽光碎裂在碧藍的海麵,鹹腥的海風吹起他白色的襯衫。
  這就是你的感情觀麽?在你的眼神中可以讀出執著和堅定,似乎在說:“林柚是我的選擇,我願意承受任何可能出現的後果,也要一輩子陪在她身邊。”
  “你自己也是這麽想的吧?對她。”話一出口夏小橘便後悔。
  “嗯?……嗬嗬,真是,被你發現了。”程朗笑得有些靦腆,“我以為自己隱藏得挺好。”
  藏得好?簡直是世人皆知。她撇嘴。但是他的坦率和孩子氣讓夏小橘無所適從,她不說話,隻是狠狠踩著沙子,任憑細軟的沙粒一縷縷從腳趾間鑽過。拂去沙灘表麵一層的熱度,下麵那一層卻是潮濕陰寒。她努力地點頭,盡量翹起嘴角,說好啊好啊,你勇敢地去吧,不過不許像黃駿原來一樣朝三暮四啊,否則我第一個饒不了你。
  “要我發誓麽?天打雷劈那種。”程朗鄭重其事。
  “老套!和我表什麽決心啊,有話對人家說去。”夏小橘推了他一把,他順勢倒在沙地上,躺成一個大字,說:“以後你會知道,我不是開玩笑的。”他雙手交叉,枕在腦後,“所以呢,我們也不必為了眼前自己改變不了的事情發愁。如果樂陶啊或者其他朋友真的需要幫助,你還是可以在第一時間就站出來啊。”
  她點點頭。
  程朗起身,拍拍夏小橘的肩膀:“去海邊瘋跑兩圈就好了,看過電影《希茜公主》吧,裏麵說‘當你不開心的時候,就到大自然中去’。我有一個好朋友說過,無論季節怎麽變遷,大自然都有不同的驚喜,那麽,生活裏又有什麽可煩悶的呢?”
  是芒果布丁寫給他的信,最早的那幾封裏。他居然還記得。那麽布丁在他心裏,算不算一個很特殊的人,算不算當他需要幫助時第一時間站出來的人。隻因為他對自己的這一點點重視,夏小橘也舍不得程朗被天打雷劈,所以寧可成全他和林柚。後來滿校園流行那首《很愛很愛你》,所以舍得,讓你往更多幸福的地方飛去。她也沒日沒夜地哼著,想自己到底是太愛程朗才放棄競爭的機會,還是自忖和林柚相比毫無競爭力。思前想後的結果,多是第一個答案。已經輸了愛情,就需要找點什麽借口安撫自己,所謂成全別人幸福的偉大犧牲,無疑是絕佳的自憐自誇的撫慰。
  那次海邊的郊遊停留在夏小橘十八歲的記憶中,被海風腐蝕地斑駁不堪。隻有程朗意氣風發的樣子曆曆在目,整潔的衣衫,修長的手指,有一些漫不經心的微笑。
  那時的她,多麽愛他。
  此後多年,夏小橘再沒有勇氣去看海。
  這片海灣向南,如果想看日落,需要翻過臨近的小山。前幾日剛下過雨,林中小徑有些泥濘,夏小橘舉著擴音器,提醒大家盡量踩到草叢上:“鞋子濕了不要緊,千萬不要滑到!”話音未落就絆了一下,踉踉蹌蹌抱住身邊一棵鬆樹。
  “沒事兒吧?”程朗停下腳步。
  “鞋底有些滑,估計沾上泥巴了。”
  “那我拽你一把。”
  “小心把大喇叭摔壞了,自己都顧不過來,還非要背東西。”陸湜禕也轉身,伸出手來,“還是給我吧。”
  油鬆的樹皮粗糙,還有些粘粘的樹脂,抱著並不舒服。但夏小橘緊抓不放,伸在麵前的兩隻手,相似的,大大的手掌,修長的指節,因為經常運動而磨出的繭子,雖然瘦,但看起來就很有力量。
  幾乎是在同一時間,不敢抬眼的夏小橘捉住了陸湜禕,程朗收回手臂,了然一笑。
  “我讓你把擴音器拿來,誰說要拉你了?死沉死沉的。”陸湜禕抱怨著,卻握緊她的手,溫暖而有力。這樣走到山頂,又轉向下坡,無論經過泥濘的地方,還是走在平緩的山脊,他都沒有放開手,還笑著甩了甩她的胳膊,好像這是件很有趣的事情。傍晚林中的光線曖昧不明,鳥叫蟲鳴更顯幽僻,一隊大孩子像快樂的精靈。
  每當夏小橘苦悶彷徨時,都會想起那一條漫長的仿佛沒有盡頭的山路,程朗在前麵走著,她亦步亦趨,似乎下一秒就摔倒了,但是因為手掌被身邊的人緊緊握住了,便擁有了前行的信心和力量。
  我一直,都不是孤單的。
  夕陽墜入海麵的那一瞬,像海天之間畫了一個橘紅色的溫暖句點,光線迅速收攏,絢爛瑰麗的雲錦失去了經緯,隱沒在逐漸黯淡的寶藍色長空中。海麵上波濤蕩漾,白色的一線徐徐推進,在山腳下的石崖上飛珠濺玉。遠處的港口傳來輪船深沉遼遠的汽笛聲,大堤上點亮一線燈火,描摹出海岸線舒緩綿長的溫和輪廓。
  小城裏正在修一座跨海大橋,直接通往山梁那邊的省際高速公路,路燈還沒有安裝完畢,似乎為了迎接什麽檢查團驗收特意通電,於是整座大橋半明半暗,似乎是一條璀璨明亮的光帶一點點被濃重的夜色吞沒,消逝在無垠的大海中。
  站在山路的轉角,站在奇異夢境的入口處,似乎可以聽見未來的召喚。遠處的跨海大橋是一條沒有盡頭的蜿蜒長路,似乎一直跑,就能到達所謂的天涯海角。
  和我一起走吧,腳步輕盈。
  縱身到鬆濤之上,跨越山巔,在夜空裏漫步,無論去地球哪個角落,你的足跡都是我的方向。
  夏小橘望向程朗,他站在一段陡坡下,舉著手電為經過的同學照亮,光線偶爾掃過自己的臉,熟悉的輪廓便明亮一下,再消隱到山嵐裏。如果那是一塊橡皮擦就好了,擦掉曾經的注視,擦掉所有曾經留戀他的痕跡。
  你或許隻是看不見,但它一直存在著。
  在宿營地吃過燒烤,眾人圍著篝火唱歌,起初還都麵有窘色,幾瓶啤酒下肚,就開始爭先恐後扯開喉嚨。
  “羞答答的玫瑰靜悄悄地開,默默地綻放她那動人的情懷,春天的手啊撫過她的等待……”黃駿明顯有些喝多了,開口便是孟庭葦,又唱,“你究竟有幾個好妹妹,為何每個妹妹都嫁給眼淚。”
  眾皆嘩然,推著他問:“這句話要問你自己,還不趕緊坦白?”
  “別引我上套,我還沒多。”他晃晃手指,“繼續唱,繼續唱,就算你留戀山穀裏動人的水仙,別忘了嬌豔的野百合也有春天。”
  “錯了!”程朗和夏小橘異口同聲。
  “我聽的是羅大佑的。”程朗說,“他唱過。”
  “孟庭葦的調子有點高,我怕唱不上去,還是你來吧。”
  他也沒有推辭,緩緩地唱起來,聲線清朗沉靜。
  仿佛如同一場夢
  我們如此短暫地相逢
  你像一縷春風輕輕柔柔吹入我心中
  而今何處是你往日的笑容
  記憶中那樣熟悉的笑容
  你可知道我愛你想你戀你怨你深情永不變
  難道你不曾回頭想想昨日的誓言
  就算你留戀開放在水中嬌豔的水仙
  別忘了寂寞的山穀的角落裏野百合也有春天……
  一句一句,每個字都沉澱下來貼在夏小橘心上,遠遠近近帶來時光的回聲,少女時代的期許幻想就這樣凝聚在眼底,隨著火光閃閃發亮。
  “還是唱些歡快的吧!”邱樂陶見她久久不語,一把將她拉過來,“小萱萱,和爺爺一起唱健康歌。左三圈,右三圈,脖子扭扭,屁股扭扭。”
  “我還是給大家拿水果吧!”夏小橘起身往家庭旅館走。
  “我和你一起。”沈多追過來,她沉寂半日,卻沒有平時我行我素的傲然,仿佛籠著一層淡淡的落寞。
  “聽說你要去歐洲了?”
  “是啊,我爸爸又要去巴黎高科,也許以後就定居那邊了。”
  “真讓人羨慕,你去過那麽多國家呢,又要去法國!”
  “讓人羨慕的是你,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家夥。”沈多譏誚地笑,“就算你是山穀裏的野百合,這個世界上偏偏有人不喜歡水仙。”
  “誰?”夏小橘愕然,不敢確定沈多的所指。
  “你眼中真的就隻有一個程朗?瞎子都看得出還有一個人喜歡你。”沈多撇嘴,“如果我不是就要走了,一定不會把他讓給你。我不信我會輸給你!”
  “你現在也可以讓他知道,你的想法啊。”
  “他要知道你這樣急於把他推出去,一定會氣得吐血的。夏小橘,你還真是夠狠心呢。他哪裏比不上程朗,嗯?”
  哪裏比不上?她很少問自己這個問題。並非他不好,或者是程朗太好了。你最心愛的,可能就是番茄炒蛋,未必華貴,依舊百吃不厭。“這就好像百合和水仙,都很好,但是任何一個,都替代不了另一個。就好像,那麽多男生追你,你卻偏偏都不喜歡。”
  “如果這些人裏麵有一個可以和他相比,我也不是不考慮。”
  “你不是說,他是你認識的男生中,第二好的?”
  “Come on, the best guy I’ve ever met is my Dad. You stupid girl!”沈多氣結,開始講英語。她深呼吸兩次,捧著水果盆說:“我真想把這些都扣在你頭上。”轉身便走。
  夏小橘忽然覺得這女生坦誠得可愛,忍不住追上沈多,輕輕扯她衣袖。“對不起,呃,我也不知道為什麽要說對不起。”
  “當然!你對不起他,就是對不起我。”
  “我真的不知道,否則……”否則如何,和陸湜禕絕交?夏小橘想不出下半句。
  她舍不得。舍不得!
  不禁悚然,自己這樣心安理得享受他的關愛,是否會令他同自己一樣,漸漸陷入到無法自拔的沼澤裏。
  “這樣也好,雖然不好受,但說再見的時候不會心疼。”沈多聳肩,“我會找個法國帥哥,比湜禕,哦不,比你的程朗好一百倍!”
  夏小橘捫心自問,如果換了自己,能夠這樣輕言放棄麽?
  “Be brave to chase, be brave to give up。”沈多似乎看穿她的沉默,微揚下巴,“嗬,我不應該勸你放棄程朗的,那樣對我有什麽好處?你最好一輩子跟在他後麵,一輩子不開心。”她歎氣,“真是奇怪,我似乎並沒有自己想象的那麽討厭你,這是所謂的愛屋及烏麽?”
  回到篝火旁,正好輪到陸湜禕唱歌,劉德華的《天意》。夏小橘走過去,踢了他身邊的黃駿一腳,示意他挪個地方。黃駿促狹地笑,繞到邱樂陶另一側盤腿坐下。夏小橘跪在沙地上,給周圍的幾個人分了些水果,便繞到篝火另一邊。沈多瞥了她一眼,看似漫不經心地走過去,坐在陸湜禕身邊。
  夏小橘抱著膝,拿著一條長木撥弄篝火,稍微離得近些,炙熱的空氣便撲麵而來。木柴發出劈啪的爆裂聲,火星飛揚到清澈的夜空中。有人醉了,有人清醒。沈多最後唱了一首《愛的代價》,年少的夢,終要凋零的花,人總要學著自己長大。
  熬了一個通宵,篝火燃盡時天已蒙蒙亮,陸湜禕和幾個男生去海邊等撈螃蟹的漁民歸航。黃駿吐得一塌糊塗,邱樂陶忙出一頭大汗。剩下的幾個人收拾殘局,夏小橘隻覺得晨風刺骨,打了個冷戰。
  “海邊冷吧,要不要吃點東西?”程朗問,“還有些肉串,拿回去熱熱。”
  “不,太油。”她懨懨不振,蹭回旅館,倒在床上懶得動。摸摸腦門,似乎有些熱,從房東那裏借來體溫計一測,三十七度八。一眾人已經橫七豎八地睡下,她輕手輕腳,掏出隨身帶的感冒通吃了兩片,依舊睡不安穩,過了不到一個小時,體溫驟然升到三十九度,並開始不斷地跑洗手間。
  老板娘被頻繁地抽水聲吵醒,看見夏小橘煞白的臉嚇了一跳:“搞不好是胃腸感冒,或者急性腸炎,趕緊去醫院看看吧。”
  她搖頭,忽然很想回家。“就兩三個小時的火車,我撐一撐就到了。”
  最早的一班過路火車在半個小時後出發,房東建議找個人送她。夏小橘告訴邱樂陶事情原委,然後在睡息沉重的男生中找到程朗,將他搖醒。
  他問:“不等等湜禕?”
  “怕趕不上火車。”
  程朗飛速穿好外衣,匆忙地用冷水抹一把臉,將小橘的背包挎在左肩。她身上一陣陣發冷,腳底輕飄,偷來短暫相聚的片刻時光,似乎已經是窮途末路一樣。
  夏小橘在火車上不停顫抖出汗,說不出是冷是熱,五髒六腑掏空一般。想來是自己餓了,便喝了程朗遞過來的可可奶,又啃了兩口麵包。立竿見影開始瀉肚,十分鍾一次,腹如刀絞。
  “小姑娘看樣子像是腸炎,或者痢疾,你剛才不應該給她吃東西的。”對坐的大媽摸摸她的額頭,“喲,這麽燙,估計都有四十度了。啊呀,把小女朋友照顧成這樣子,回家怎麽像她爸媽交待?”
  程朗抬頭一笑,也不分辨。夏小橘趴在小桌上,牙關緊咬,心中卻有甜意。
  腹痛再次來襲,她急忙跑去洗手間,起身時猛了一些,眼前一片黑。扶著牆,耳朵開始嗡鳴,聽不見也看不見,想開口卻不知道喊什麽,是“救命”,還是“來人啊”。頭腦還算清醒,把住門邊把衣服整理好,耗盡全身力氣,呼吸淩亂起來。
  “不會昏死在火車的洗手間裏吧?”她自嘲,“一定可以上八卦晚報的社會版。”
  “小橘,夏小橘!”程朗急促的喊聲傳過來,還有拍打鐵門的砰砰聲,“你在吧?”
  她想張口回答,卻隻聽到自己沙沙的呼吸聲。
  “說句話啊!你沒事兒吧?如果你再不出來,我就找人進去了。”
  哆嗦著打開門,看見麵色焦急的程朗,身後的女列車員拎著一串鑰匙。他長籲一口氣:“嚇死我了,幸虧對麵大媽提醒,說你身體虛,這麽長時間沒回來別是暈倒了。”
  “那你可以把這條消息賣給晚報。”她強自微笑,“我那麽弱麽?哪兒能丟那份人。”
  不想讓他擔心,不想讓他看到自己的狼狽慌亂,但願以後他想起她來,隻有永遠真誠爽朗的笑容。夏小橘看他忙前忙後,在列車員的安排下,把二人的東西挪去臥鋪車廂,回想起那些忐忑不安的日子,開始明白樂陶的心情。
  受了大媽的影響,列車員也一口一個“好好照顧你的小女朋友”。縱使這一切都是假象,縱使要用全部未來換一天,這樣的一天,她也願意。不去想太多,不去想是否有結果,哪怕知道自己不是他的終點站,無所謂,全都無所謂。
  “別瞪著兩隻大眼睛發呆了,眼神空蕩蕩的,嚇人。”程朗遞毛巾給她擦汗,“睡一會兒吧,馬上到家了。”
  “會不會睡下就起不來啊?如果,我是說如果,以後都見不到我,會不會記得我這個朋友?”
  “你燒糊塗了吧?頂多是痢疾,又不會要命。”被子太悶熱,程朗把襯衫脫下來,蓋在夏小橘身上。
  “可是,真的,如果,我們以後都見不到了呢?”
  程朗訝然:“為什麽?”
  她轉向牆壁,半邊臉埋在枕頭裏,囁嚅著:“我也會很慌亂,也會覺得未來完全不在自己的把握之中。生活是一盤菜,沒有鹽肯定味如嚼蠟,但我不能再靠著吃鹽活下去。”這是芒果布丁信中的句子,雖然沒有寫明,但字裏行間都在說:程朗,你是我的鹽。
  車廂均勻規律地振動,身後寂靜無聲。
  夏小橘去醫院打了一針安痛定,體溫攀升到三十九度七,驗血驗便,果然是痢疾。打了一針先鋒退燒,隔日開始注射氧氟沙星,吊鹽水和維生素C,脈搏逐漸平穩下來,終於可以安然入睡了。
  陸湜禕從海邊回來後特意來看她,帶了三隻蚌殼打磨的發飾。“你還是把頭發留長吧,本來就大大咧咧的,總要讓別人一眼就能看出你的性別來,免得報到時嚇著同寢室的女生。”
  “那也用不了這麽多。”
  “反正我都買了,你都留著也行,送別人也行。”他指指床邊一排鹽水瓶,“難道你拿這些當畢業旅行紀念品送人?”
  “好啊,我留這個吧。”她挑了最簡單的蝴蝶結,“不過要等寒假回家,你才看得到。”
  “為什麽要寒假?”他奇道,“你覺得是你還是我,考不上第一誌願?”
  “你不是想去上海?”
  “誰說的?”他淡淡地否認,“我想省點火車票錢,可不可以?”
  程朗沒有來探視。邱樂陶帶來C.L寫給芒果布丁的最後一封信:“在收發室喲,你說,是不是約你見麵?”
  小橘搖頭。
  在車上,她的眼淚洇濕了枕頭,還有程朗的衣領。“以後,再也不要關心我,那樣我會更……好不好?”
  他默然起身,坐到旁邊的邊座上,思忖片刻,拿出紙筆來寫著什麽。
  “布丁,展信快樂!知道你的身份真的有一點驚訝。謝謝你的一路陪伴與鼓勵,讓黑色高三變得溫暖而明亮。說實話,你早就應該告訴我你是誰,何必要躲躲藏藏,而不作一個真實的你呢?是不是,覺得離得越遠,反而越容易溝通呢?這樣即使說錯了話,也不用擔心遭到彼此的追打(笑話)。
  即將啟程開始新航線的時候,心情總會比較複雜和淩亂,但我相信自己會很快調試好,因為無論去哪裏,都有芒果布丁的支持和鼓勵,像海風幫助我揚帆啟航。溫暖,清爽,讓人充滿力量。所以,當你決定離開港口去遠行時,我也一直在你身後鼓起腮幫穩穩地吹,你就可以乘風破浪了。祝,可口可樂。C.L.”
  清晨四點的前門在霞光中莊嚴寧靜,夏小橘在趕往北京站的出租上,想起當初和程朗一起從海邊乘車回來。沉默一路的他將小橘送回家,下車時輕聲說:“布丁,你是我一輩子的好朋友,真的。”
  那也是清晨四點,天色大亮,約好見麵的七月,卻成了兩個人的告別。當時怎樣的悲壯淒涼,夏小橘幾乎不記得了。歲月的河在這兒打了個漩渦,依舊奔騰千裏,帶他們去全新的天地。

  第六章
  夏小橘拿到錄取通知書,才發現自己第一年要去位於北京郊縣的校區,不禁大叫不公平:“為什麽同樣是考到北京,我下了火車還要倒長途汽車?”
  “總比他好。”陸湜禕指指遠處一個愁眉苦臉的男生,“深圳分校,不用倒長途,大概坐船也可以到吧。”
  “我們可以去看你呀,或者你周末進城來找我們玩。”邱樂陶抱抱她,“我們幾個的大學都很近。”
  夏小橘意味深長地瞟她一眼,揶揄道:“算啦,我已經做好這一年看不到你的準備了。還說周末,周末難道你不用往天津方向通勤?”
  “你那個眼神,也太媚了。”樂陶嘻笑起來,“可以黃駿過來,我們大家一起去找你玩啊。”
  “難道你笑得不嗲?”夏小橘也笑,“歡迎歡迎,估計我們附近都是大野地,還可以偷點玉米紅薯什麽的。”
  高考後兩個月的長假,如同數年般漫長,似乎此前的一切都隨化作雲煙散了,讓人心中沒有一絲一點的緬懷與想念。甫入大學的忙碌讓夏小橘無暇他顧,幾門基礎課上下來,聽諸位教授神乎其神大侃各自科目的必要性和重要性,也受到了不少本專業高退學率的警示。將近十一才安定下來,想起和一眾老友通個電話。邱樂陶的寢室一直占線,林柚那裏沒人接,於是撥給陸湜禕。
  “你呀,哎呀呀。”他頗驚訝地感歎,“去火星旅行了?還是你住的村子裏沒有電話?”
  “還說我?那你為什麽不給我打?號碼不是都告訴你們了?”
  “十一點前從來沒人接,十一點後向來打不通。果真女生都是五百隻鴨子。有一天出早操,五點半起床,我倒是想打來著,你們寢室還不舉著玉米棒子就來打我了?”
  互相調侃幾句,陸湜禕便開始問郊縣生活是否便利,課程是否緊張,語氣中有前所未有的認真與關心。“要不,”他輕描淡寫,“國慶時我們組個團去你那兒,你招待大家吃玉米。”
  “看樂陶怎麽安排,她還說想要去附近走走,也許我跟她去天津轉轉,當燈泡。”
  “邱樂陶不是要回家?”
  “回家?什麽時候的事情,我怎麽不知道?!”
  “也是剛剛決定的吧,或許是想家了。”
  “這麽突然?那黃駿呢,也回家?”
  “不回吧,應該是。”有些閃爍其辭。
  夏小橘心生疑惑:“不回?那樂陶為什麽回家?她家裏有急事?如果有急事,小鬼子更應該陪她一起;如果沒有,為什麽倆人不碰麵?”
  “你真像一本書!”
  “嗯?”
  “十萬個為什麽!”陸湜禕沉寂片刻,“其實發生了什麽,你猜也猜得到吧。”
  “不可能!”夏小橘大喊,“他們在一起剛多久?”
  “你是第一天認識黃駿麽?”
  “那……我總覺得,兩個人,恰好彼此喜歡,能夠在一起,是非常非常不容易的事情,怎麽會輕易就分開呢?”
  “別問我,我也不明白。”
  “喂,黃駿那個豬頭是你的好朋友!”
  “你以為我沒罵他?要是早就覺得沒結果,最初就不該開始!”
  “可惜我這兩天回不去,要不你先替我請樂陶吃飯吧,回頭我補給你,成不?”夏小橘又建議,“對了,林柚和你在一個學校不是?她肯定能從舞蹈團拿到各種演出的門票,讓她幫樂陶弄兩張散散心,反正樂陶的學校距離你們那麽近。”
  “嗯,林柚……自身難保呢。”他話音中似乎有三分不屑。
  夏小橘一愣:“你說什麽呢?”
  “她是你的好朋友,你也不明白?”
  我不明白,我怎麽明白?
  再見到林柚的時候,她正在準備國慶期間的新生文藝匯演,翻來複去跳著同一段動作。夏小橘站在玻璃門旁,清楚看到林柚臉上的疲倦和煩躁。
  “二號位,身體要麵向二號位打開。”
  “再舒展一些,雙臂要有延長感。”
  “甩頭要迅速。哎,剛剛講的要空一拍,節奏怎麽又亂了?”
  指導老師抱臂站在一旁,不停搖頭,後來索性走出來,站在飲水機旁歎氣。
  “徐老師,排得怎麽樣了?”有高年級的團員路過。
  “嗓子都冒煙了,有兩個小節就是跳不明白。提前招生麵試時,覺得這孩子綜合素質很不錯,不知道現在怎麽退步這麽大。”
  “反正大學都上了,沒壓力,就放鬆了唄。”師姐撇嘴,“前段時間的事情您知道吧?”
  “怎麽不知道?沸沸揚揚的。不過你們這些老團員,一定不要在團裏討論這些,專心跳舞就是了。”徐老師感歎,“小女孩長得太漂亮,難免是非多。”
  林柚揮汗如雨地練習著,騰空,落地,回旋,下腰,動作依然流暢,但卻找不到往日行雲流水般的輕靈柔美,力道很大,似乎要將周圍的空氣撕扯開來。她終於跳累了,雙手扶著把杆,鼻子幾乎貼在落地鏡上,定定地看著自己的麵容,過了許久,緩緩跌坐在地板上,抱著雙膝,倦然地將頭埋在臂間。
  夏小橘走過去,和她並肩坐著。
  林柚驚覺,抬頭看見她,淒然一笑,雙眉輕攏:“橘子,我想我再也不能跳舞了。”
  回寢室的路上,兩人買了一盒巧克力威化,林柚連吃四五根。
  “你不保持體型了?”夏小橘訝然,“過些天就要演出了不是?”
  林柚又剝了一根威化,大口塞在嘴裏。“原來,他討厭跳舞的女生。”她雙手插在口袋裏,踢著落葉,飛快地踮了踮腳尖,“尤其是跳芭蕾的。”
  “我說過吧,他媽媽,原來就是跳芭蕾的,後來拋棄他和他爸爸去了日本。他說,跳舞的女生,越是漂亮,越是虛榮,就算現在很單純,早晚有一天會變成他媽媽那樣。我說我不會。他說,當年,他爸爸媽媽也是很相愛的。結果呢,又怎樣。”林柚揚著頭,像是對著天空自言自語,聲音漸漸細微。
  夏小橘忍不住問:“可是你們在一起的照片,不是很開心?”
  “那是表象,或許,如果我不追問太多,也不會太失落。”她努力想要露出一個笑容,已然淚盈於睫。
  林柚不再說什麽,夏小橘也不追問。兩個女生坐在蓊鬱的梧桐樹下吃光了一盒巧克力威化。約好了陸湜禕晚餐,林柚借口舞蹈團還要彩排,說什麽也不肯去。夏小橘勸說無果,一個人來到圖書館門外等大土。
  夏天分明已經過去了,黃昏的天宇呈現出高闊寂寥的秋意來,天際洇染著溫暖的橘紅色,稍後出現了大片大片的火燒雲,聚聚散散,片刻絢爛褪盡,隻一線曖昧的光,緩緩消隱在地平線盡頭。
  心底湧出秋天的蕭瑟來,夏小橘歎了口氣。
  “唉。”身後有人學她的腔調。
  “死大土,幹嗎鬼鬼祟祟的。”
  “那你幹嗎癡癡呆呆的?”他笑得很開心,“好久不見,你還是一如既往地呆頭呆腦,你們學校的教育真失敗。”
  “你們學校的教育好!一群嚼舌根的老女人。”夏小橘想起數落林柚的那些舞蹈團員,心有不忿。
  陸湜禕一愣,問清原委,欲言又止。“算了,都是道聽途說,這件事不要提了。走啊,吃飯去,難得你進城。”
  “到底怎麽了?”
  “你還說別人呢,自己又問!我可不是嚼舌根的老女人。”
  “我是關心林柚。你到底說不說,張太,建國,童童!”夏小橘踢他腳後跟,連喊一串外號。
  “好好,我和我的新鞋怕了你!”陸湜禕再三強調都是聽說,並非自己八卦,實在是舉校皆知。林柚入學後追求者甚眾,她也不明確拒絕,收起鮮花禮物更是來者不拒。有男生以為勝券在握,竟然要和相處數年的女友分手,女生本來成績不好,剛剛降了一級,又情海生波,一時想不開,吃了大半瓶安眠藥。
  “幸虧搶救過來了。否則林柚的處境就更艱難了。”陸湜禕說。
  “關她什麽事?要怪就怪那個男生,還有那女生自己,哦,別人不要你你就自殺?!傻不傻啊!”夏小橘撇嘴,心想,那我豈不是要死一千次?
  “據說是林柚暗示那個男生,隻要和女朋友分手,就可以和他在一起。當然,我也……”
  “既然是暗示,別人怎麽知道?這不擺明是那個男生事後開脫,讓林柚背黑鍋。別人說閑話也就是了,大土你怎麽也這樣!”氣得轉身就走。
  “我都說了是‘聽說’,你逼著我講的啊!”陸湜禕哭笑不得,“剛剛我話還沒說完就被你打斷了。”
  “嗯?”
  “我說,當然,我也懷疑事情傳來傳去走樣了。不過,林柚自己從來不提,也不作任何解釋。現在說什麽的都有,基本上都說她貪慕虛榮,那男生絕對是家世煊赫的。”
  “隨便別人怎麽潑髒水,她都無所謂了。”夏小橘的心一陣抽痛,“太讓人心疼了。林柚是那種人麽?當年追她的,沒有有錢有勢的紈絝子弟麽?不管別人怎麽說,如果你相信我,就相信我的朋友。”
  “我相信!”陸湜禕拍拍她的肩膀,“看你氣呼呼的樣子,翹著個鴨子尾巴,還學別人兩肋插刀。消消氣,我帶你去吃飯。”
  夏小橘把發卡摘下來,頭發剛剛紮在脖子上。“雖然難受點,總比被你說成鴨子尾巴的好。”
  “那把發卡還給我吧。”
  “才不,扔了也不還給你。”她用發卡戳戳他的背,“幫我好好照顧林柚,不許別人欺負她,聽到沒?”
  “好好,不過,用不著我呢。”陸湜禕揉著肩胛骨,“自然有人很關心她,照顧周全,你放心好了。”
  夏小橘的心忽然更痛了,飛速打斷他的話:“好了好了,那就好。我們說點別的吧。”
  點好了菜,夏小橘留下餐單不還,墊在桌上趴著。
  “你以為這個上麵就沒有油?”陸湜禕拽了拽餐單,“四處亂趴,坐一個小時車至於這麽累?”
  “這裏,這裏累。”拍拍胸口,“誰像你,遊手好閑。記得,有時間替我看看樂陶去,這兩天她就回家了,害我撲個空。”
  “好好,你念叨了好幾次了。不過,雖然和不少老同學離得很近,但聯絡也不多。”他給夏小橘斟茶,“其實,很懷念高中大家在一起。看原來的照片,總覺得,人麵不知何處去。”聲音舒緩低沉。
  她麵頰發熱,訕訕地笑:“大家當初都是從陌生人變好朋友的,你可以嚐試認識更多新朋友啊。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有沒有什麽掃盲舞會啊,多多參加。”
  “有。大概是我們學院帥哥過剩,從文學院引進一批女生平衡。聽說借調來的女生多數是找bf的,質量高的早就被人挑走了,我還是避而遠之的好。”
  “嘁,哪有那麽多仙女啊。”夏小橘晃晃肩膀,“嘖嘖,晚上吃飽了沒事兒摟個姑娘,想想都讓人顫抖。”
  “沒那個閑功夫,似乎隻有你說我遊手好閑。”陸湜禕狠狠瞪她,“還是好好照顧你自己吧,鄉下姑娘。如果你們學校有瀟灑可餐的,不妨選一個。”
  “沒那個心情。”她甩頭,“現在多好,來去自由,也不用為了什麽人牽腸掛肚,也不惹是非,好好學習天天向上,搞不好明年還能評上個獎學金什麽的。兩個人粘在一起有什麽意思?要是有人每天纏著我,煩也煩死了。”
  “聽你的口氣,怎麽好像打算帶發修行似的?”
  “反正幸福看不到,隻看到陰暗麵了。”她開始撕紙巾,“足夠讓人心灰意冷了。”
  “哦,都差不多。”陸湜禕笑得有些勉強,“最近泡自習室,鄰近總看到一對對的,也許我天生冷血,寢室裏那幾個慨歎時,我就呼呼睡過去了。”
  夏小橘趴在桌上嘿嘿傻笑,不敢正視他的眼睛。
  心裏空蕩蕩的。多想抓住陸湜禕的手,讓他告訴自己,不管別人怎麽變,不管過了多少年,他都會和現在一樣關心體貼自己,在她疲倦萎靡的時候遞上一杯熱茶,提供一副寬闊的可以依靠的肩膀。她急切地需要有人來證明,有些感情是雋永深刻的,有些人是執著深情的。這樣,她心底關於真愛永恒的信念才不會被一係列的冷漠現實擊垮。
  然而,她不敢。
  他越是認真,越讓小橘有濃重的不安和愧疚。她不要因為一時空虛而傷害大土,正如同他形容黃駿,“要是早就覺得沒結果,最初就不該開始”。
  何嚐不想有個人可以牽腸掛肚,可以每天粘在一起,說些雜七雜八,怎麽也不會倦。然而想到這副畫麵,心中出現的人隻有他。
  程朗。
  無論怎樣小心翼翼,提起來都會讓她鼻眼發酸的名字。
  期中考試之後見到樂陶,她精神煥發,完全不是小橘想象中萎靡不振的可憐模樣。“你都不知道我現在有多忙!”她揮揮手臂,“剛考完試,又要組織下個月的大合唱。哎呀,你說我去哪兒找什麽手風琴伴奏呀,專業指揮呀,想起來就是沒完沒了的事兒!我發現啊,人的潛力還真是無窮的呢。以前我一直以為自己永遠長不大,永遠是個沒主見的小女孩呢。”
  “看到你這麽活蹦亂跳,我就放心多了。”夏小橘小心翼翼問,“真的,完全OK了?”
  “如果說完全OK,那肯定是騙人!不過大土說得對,就算心裏很難受,也不一定要展示給別人看,除了讓親者痛仇者快,對於複原一點幫助都沒有。”
  “大土?他還說這麽有哲理的話呀?”
  “人家可是看在某人的麵子上,否則我死了他都不會埋!”邱樂陶眨眨眼,“這可是他的原話。我還說怎麽大土忽然那麽好心,跑來請我吃飯,還講了一通大道理。說實話,大土同學不錯,不知道某人有沒有考慮過,幹脆從了人家算了。”
  “如果說完全沒有,那肯定是騙人。”夏小橘學她的口氣,“但每次一深想,就覺得這個人隻能做朋友。”
  “為啥呢,你這個女人怎麽就這麽冥頑不靈呢?”
  “對大土,我沒有那種感覺,那種心跳加速,忘記呼吸,又甜蜜又酸澀的感覺。你應該明白,就是你說過的,看見他,就想傻傻地走過去,雖然也不知道自己應該對他說什麽的那種感覺。”夏小橘低頭,“我並不是非要和Snoopy在一起,但我仍然希望,會有那麽一個人,讓我有很心動的感覺。”
  “女生呢,找一個喜歡自己的人會比較幸福。”邱樂陶拍拍她,“大家都這麽說,不會錯的。”
  “可是,你不會覺得不甘心麽?難道你不想知道,和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會有多開心麽?”如果,如果程朗可以用我對他的感覺對我一天,哪怕隻一天,也足夠了。
  邱樂陶抿了抿嘴唇:“我怎麽會不知道?其實,當初黃駿不想和我在一起的,他說大家都是朋友,自己又是那麽個好變的個性,說不定幾天就分開了,以後很難堪的。我說,就算沒有未來,那也無所謂啊,總好過從來都沒有在一起。隻要他喜歡我的時候,和我在一起,那就可以了。”
  “你都沒有和我提起過!”
  “都說過啦,就是怕你會反對啊!你肯定會覺得我的決定又草率又幼稚。拜托不用再說一次啦,那天大土都說過我了。你們兩個,現在肯定一個鼻孔出氣。”她最後叮囑道,“你一定不要再發傻,勸人家找個女朋友什麽的。大土雖然不是那種第一眼就很震撼的帥哥,但相處得越久,就越覺得這個人真誠可靠,絕對是可以托付終生的人。早晚有女生慧眼識英雄的,到時候被搶走了,你就哭也來不及了!”
  夏小橘若有所思。
  邱樂陶舒口氣:“總算聽得進我的話了。”
  夏小橘沒有反駁,她一直在想邱樂陶剛剛的話。就算沒有未來,那也無所謂,總好過從來都沒有在一起。草率,幼稚,其實她和樂陶並沒有不同。
  隻是程朗不是黃駿,並不願意陪她玩這場感情遊戲。
  林柚那邊的消息遠沒有樂陶這樣樂觀。
  黃駿從天津過來一個周末,吃飯時直慨歎陸湜禕學校的風水不好,養不住美女。“早晨我倆從食堂吃飯回來,路過操場,看見一個胖乎乎的女生在跑圈。仔細一瞧,居然是當年的長腿美女。這才多久沒見,怎麽變得那麽難看?”
  本來看他就有氣,這下更是罪無可恕。夏小橘趁他說話時拚命給自己和大土添茶,待黃駿口幹舌燥時推過去一盞空壺。
  “姐姐,你故意的吧!”黃駿哀號,“這麽惡毒,誰敢找你作女朋友。”笑著瞟了瞟陸湜禕。
  夏小橘翻白眼,心想,你還不謝天謝地?如果我真是他女朋友,第一件事情就是讓他和你絕交,免得白沙在涅與之俱黑。
  黃駿趁陸湜禕結帳時不停作揖討饒:“別耍脾氣了,這樣大土夾在咱們中間,很難做的。”
  “那我夾在你和樂陶之間,就應該當作什麽都沒有發生麽?”
  “是我對不起她。但是,我已經夠負責了,覺得堅持不下來,就主動提出分手。如果我不厚道一些拖下去,以後腳踏兩條船,那不是對她傷害更大?”黃駿振振有辭,“而且,我昨天去看她了。她說,如果你想知道我最近過得怎麽樣,那麽告訴你,非常好。我想多問兩句,她一轉身就走了。”
  此後反而是黃駿常常提起邱樂陶,拐彎抹角向小橘打聽她的消息,而樂陶卻很少再提及兩人之間的過往。她結婚前黃駿喝得酩酊大醉,嘟嘟囔囔說要去搶親,幾次被陸湜禕按到沙發裏,又跳起來,說:“是兄弟就別攔我,否則我和你玩命。”
  夏小橘氣不過,要了一把冰塊塞到他衣領裏。“也該清醒清醒了,你當初和人家玩感情遊戲,現在人家不理你,就哭天搶地,難看不難看?”
  黃駿梗著脖子:“你怎麽知道我是遊戲?我後來找過她多少次你知道麽?她居然那麽狠心,一次都不見我。現在說結婚就跑去結婚了,才認識人家多久啊!”他眼中布滿紅絲,扭過身去狠狠擦著眼睛,不一會兒竟真的嚶嚶抽泣起來,像受了委屈的孩子。他口齒不清地講述高考之前如何騎著摩托車帶樂陶去江邊看夜景,她如何把臉頰貼在自己的後背上,羞赧地說以後這是自己專屬的特權,說無論以後是否在一起,就算老到牙都掉沒了,想起這一天都會把癟癟的嘴笑成一朵花。
  她的眼神像江波上跳動的夜色流光,黃駿並非不記得這一切,還有她發絲上淡淡的馨香。隻是一向都候鳥一樣遷徙,一旦動搖,不想如何堅持,而是習慣性地說分手。
  夏小橘想起那些和樂陶一起做夢的日子,心中悵然,又不由佩服好友,能迅速分清夢想和現實的區別。對於無法改變的人,擁有過便放手,夢醒了,便不再迷茫。
  在這一點上,樂陶遠比自己,或者是林柚,要豁達勇敢。
  林柚基本淡出舞蹈團。入學三個多月,她長了二十多斤,新買的衣服都灰暗肥大,一點也看不出曾經曼妙窈窕的身姿。也很久不仔細打理頭發,劉海長了便隨意梳到腦後,因為睡眠不好飲食無序,額頭和下巴長出好幾顆青春痘來,麵色也不複當初的瑩潤剔透。
  “真的不想跳舞了?”小橘問。
  “我沒辦法集中精神。”林柚搖頭,“每次站在舞台上,我都會想起他說的話,根本就沒有心情跳。”
  “你不要為了別人的話,影響自己,你應該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情。”
  “想做什麽,我真的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麽。”她掰著指頭數,“我學過兩年芭蕾基礎,又轉學民族舞,為了比賽和表演,跳過現代舞,還有印度舞等等。其實很雜,連一個準專業的水平都算不上。現在更是跳也跳不了,這一兩個月不訓練,身體基本僵住了。現在的基礎課對我而言難度挺大,期中考得就不好。教授在課堂上都說了,不會對特長生法外施恩。大家都知道在說我,也都知道我這個特長生基本也沒特長了,都竊笑著看過來。”林柚將頭枕在小橘肩上,從床頭的玻璃瓶裏抽出一朵太陽花,扯著花瓣,“我現在心情不好的時候,就剩下吃東西一個減壓的途徑了。有時一邊吃一邊暗自罵自己,怎麽能把日子過得這麽狼狽。”
  “絕對不能放棄啊!”夏小橘聽到自己聲音幹澀,她指指花瓶,溫暖明亮的桔紅色太陽花,“還有人關心著你,不是麽?”
  林柚勉強笑笑:“總有一天他會失望,和別人一樣討厭現在的我。說真的,我有點害怕,每次看到程朗,都擔心他會放棄我,卻又總說出一些傲慢偏執的話。”
  “為什麽一定要等到那一天?如果,你不想失去他。給別人機會,也是給自己機會。”
  “我不知道。以前我就知道他對我好,以為他和別的男生一樣。現在我又覺得,他為什麽要喜歡我,我已經又不漂亮又不可愛。就算他現在堅持,早晚有一天會後悔的。”
  “他和別的男生不一樣的!”
  “怎麽?”
  “我是說,他,據我的了解,應該是一個很不錯的男生。認真,善良,雖然有時候看起來單純得像個大孩子,但其實真的會關心和照顧別人。我一直,一直,都把他當成很好的朋友。”
  忽然想起程朗輕輕的一句告別:“布丁,你是我一輩子的好朋友,真的。”夏小橘講不下去,她覺得再開口自己就要哭出來了。
  從林柚的寢室出來,發現下雪了,地上已經積了密密一層。看來今天隻能去樂陶那裏投宿了,小橘歎氣,小心翼翼走在溜滑的大理石台階上。
  “是你麽,夏小橘?”熟悉的聲音,問訊的語氣。
  猛然回頭,程朗帶著絨線帽,彎著眼角微笑,睫毛上掛著閃亮的冰晶。他閑適地站在那裏,從無數次的夢境裏變換到她轉身就能觸及的地方,措不及防。
  一顆心瞬間提到喉嚨口,腿有些微微打戰,夏小橘手忙腳亂,一個踉蹌,仰天摔在台階上。
  程朗跨過一步,把她拽起來,想要撣去她身上的浮雪,想了想,還是收回手來。“好久不見了。”他說。
  “是啊,好久。”
  兩個人對立無語。
  “她,最近心情不大好,很多事情不順。”
  “我知道。”程朗抬起頭,望向林柚的寢室,“最近脾氣可臭了。”依舊是微笑著,語氣中沒有一絲責怪不悅,目光專注而溫柔,“其實,很需要別人照顧呢。”
  那我呢?我在你心裏是什麽樣的女生?
  程朗似乎看透她的心思,笑著挑眉:“如果所有的人都像你一樣就好了,總是那麽樂觀,那麽積極,總能笑得很開心。”
  陸湜禕撐著一把大傘適時出現,將夏小橘從半石化狀態中解救出來。“我從自習室出來,看見下雪了,打電話問林柚,她說你剛下樓不久。”他又和程朗打個招呼,“一會兒去我那兒拿把傘吧。”
  “不了,我騎車過來的,不方便打。”
  陸湜禕拍拍他肩膀:“回去時小心點,路上滑。”
  他邊走邊對小橘解釋:“程朗經常過來,陪林柚一起上自習,給她講講高數什麽的。大家都這麽熟,有時間在林柚那說兩句好話吧。好歹人家也救過你一次。”
  “哦。”夏小橘淡淡地應著,“對啦,你覺不覺得我每天嘻嘻哈哈,很沒心沒肺的樣子啊?”
  “恭喜,你終於發現了啊。”陸湜禕語氣誇張,“精力超級旺盛,瘋瘋癲癲,別人說一句你能頂十句,還總大大咧咧得傻笑,終於意識到自己是多可怕的女生了啊!”
  夏小橘“哈”地大叫一聲,去戳他側肋的癢癢肉。陸湜禕側身兩次,都沒躲開,第三次收緊胳膊,將她的手夾在腋下,擎傘的手背在她額頭上敲了兩下,笑道:“小瘋丫頭,越說你還越來勁。”
  努力把手抽出來,揣在大衣口袋裏。兩人都有些尷尬。
  她撇嘴:“以後不和你開玩笑就是了。”
  “也不是說你很瘋。”陸湜禕輕咳,“就這樣吧,誰讓我都習慣了呢。”
  二人不再說話,雪片撲簌簌擊在傘麵上,踩在腳下咯吱咯吱響。
  笑過,鬧過,心裏卻空得如同寂寥的雪夜。還是不行呢,無論怎樣想要去嚐試,一個人,終究都沒有辦法代替另一個人。
  春節過後,陸湜禕去中關村跑了大半天,攢了一台新電腦。夏小橘一聽到有十七寸的液晶顯示屏,嚷著要去打遊戲。
  “不是不可以,但收費高昂。”陸湜禕在電話中應道,“連看自行車的大媽也不是義務服務,對吧。”
  “好啊好啊,就比照那個標準,每天兩毛吧!說好了,我周六一早就去找你,進城之後給你打電話!”
  “多早?別耽誤我睡懶覺。”
  “偏不!我要坐最早的一班車!”
  大話說出去了,然而周五晚上不斷電,寢室裏的臥談會到兩點多鍾才結束。第二日一早電話鈴聲大作,夏小橘距離最近,迷迷糊糊向被子裏拱了拱,掩住耳朵。電話響到掉線,隔了不到十秒,又鍥而不舍卷土重來。她昨晚吃瓜子時喝了若幹杯白水,此時費力睜開腫脹的眼皮,伸手在桌上亂摸一氣,懶洋洋地抓過聽筒:“喂……”
  “喂喂喂,喂個大頭啊。都幾點了,還在睡懶覺!”
  “大土你小點聲,耳朵要聾了……今天不上課耶。”
  “誰說要坐最早的一班車進城的?”陸湜禕“哼”了一聲,“拿火柴棍把眼皮支起來看看,是不是末班車都要發了。”
  “我的眼皮還真的很沉呢。”嘟囔一句,抱著電話歪到在枕頭上。
  “那趕不上午飯了,誰說想吃麥當勞新推出的套餐來著?”
  夏小橘一下來了精神,“砰”地坐直:“我這就出門,旋風速度!”
  對方輕笑:“就知道,你這點出息喲。”
  夏小橘已然和陸湜禕同寢室的眾人混熟,並為他們一一編排綽號,阿木,老金,水水。陸湜禕頷首:“嗯,如果我們寢室有第五人,一定是冬天裏的一把火,五行八卦都讓你用齊了。”
  快鑽到電腦裏的女生已經吃飽喝足,顯然沒時間理會他的抗議,盯著絢麗的遊戲過場動畫,“哇哦哇哦”連聲感歎:“太爽了,好過癮啊!屏幕好大哦,眼睛都不知道放在哪兒好了!”
  “傻孩子,已經有十九寸的了,隻不過剛上市,價格奇高。”
  “夠用了夠用了,如果你換新屏幕,這個記得給我哦!”
  “這麽快就顯示出地主婆的貪婪本色來了?”陸湜禕用手中的書打了打她頭頂,“還得無產階級給你當頭棒喝!”
  “這叫無產階級?”夏小橘摩挲著低音喇叭,“好奢侈啊!你是不是得了很多壓歲錢?”
  陸湜禕聳肩:“都在這兒了,連下兩個月的生活費都預支了一部分,吃飯也要算手指了,慘吧!”
  “那還有錢買武俠?”瞟一眼他手中的書,是《笑傲江湖》。
  “盜版,粗看一樣,翻一翻就知道錯字連篇了。”
  “等你過生日,我送你一套正版吧!”
  “真的?”陸湜禕笑,“那我要刻在腦門上,天天讓別人提醒我。”
  “當然了,好兄弟,講義氣麽。”夏小橘揚揚下巴,“大姐我攢錢就是了,到十一還有好幾個月呢。”
  “我比你大好不好?你是不是在高中大學領著稱你為大姐的幾千隻鴨子囂張慣了?”說著說著打了個哈欠,“你自己先玩,我去洗把臉。”
  水水插話:“阿土仔可是五六點鍾就起來了,問他幹什麽,他說等電話。眼巴巴看著天花板,好像天上掉金子似的。”
  夏小橘幹笑兩聲。“對了,他買這麽好的電腦幹嗎?”
  水水也笑:“八成為了和女生聊天嘍。”險些被毛巾擊中。
  “做效果圖!”陸湜禕瞪了他一眼,“就你,總借著我電腦聊天,誰知道對麵坐著什麽人?搞不好是心理變態的男生!有什麽參考價值?”
  夏小橘探身,仰頭看他,小聲說:“其實,你也可以和女生聊聊天啊,不用害羞,到時候我們大家會幫你把關的。”
  “你還是早點解決自己吧,唉,多大都得替你操心。”
  他氣鼓鼓轉身出門,水水竊笑:“還真是的,最近阿土仔春心大動,好像愛上梁詠琪了,說沒想到女生唱歌也能這麽爽耳。反反複複,就聽那麽一首而已。”
  “什麽歌?”
  “《膽小鬼》。”
  “分明是期待某天你唱給他聽的。”邱樂陶言之鑿鑿,“你看歌詞,喜歡看你輕輕皺眉叫我膽小鬼,你的表情大過於朋友的曖昧。”
  “我每次都講,他是兄弟,是好哥們的。”
  “自欺欺人吧。他分明不這麽想,你也分明知道他不這麽想。我看你們最近在一起混得挺開心啊,就沒什麽進展麽?”
  “他是我的救命稻草啊。”夏小橘十指交握,抵住額頭,“是我不好,是我太自私了。不過我現在真的是膽小鬼。我很怕看到Snoopy和林柚走在一起,自己卻是孤單單一個人。”
  “他們真的在一起了?”
  “嗯。”
  “什麽時候的事情?”
  “大概是冬天。去年年底,或者今年年初,誰知道呢。”
  “你最近都沒有和他們見麵?”
  “沒。林柚要補上落下的功課,也開始恢複訓練,忙得很。我就說我也很忙。”
  “她似乎緩過來了,精神不錯,Snoopy還是很有本事哄女生開心麽!”
  “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夏小橘懨懨地應了一句,“我應該為他們倆高興才對。”
  邱樂陶點點頭,忽然問:“你說,他們倆kiss過沒有?”
  夏小橘鬱悶到不行,連翻白眼:“我怎麽知道?”
  “這有什麽?我當時,和某人在一起不到五天就……”樂陶歎氣,“這是多正常的事情啊,人家現在是一對兒,你要認清現實,明白吧?”
  “你是在給我打疫苗麽?”
  “嗯,你都想清楚了,免得下次看人家卿卿我我摟摟抱抱,刺激大發了。”
  牽手也好,擁抱也好,親吻也好,在戀人之間,真的是再普通不過的事情了。把手揣在口袋裏,從女生樓前的林蔭道走過,就能看到一幅幅即時上映的浪漫小電影。夏小橘借來若幹本一向被自己鄙夷的言情小說,看來看去,都是別人如何愛得熾烈,多數的波折坎坷,也是兩個人庸人自擾。浪漫綺麗的故事,更襯出自己形單影隻。
  再見到陸湜禕,她忍不住托著下巴,呆呆地想,如果和這個男生談戀愛,是怎樣的情景?如果他對自己說,作我女朋友吧,可不可以試試看?
  他曾經牽過她的手,雖然沒有令人心潮澎湃,但大而溫暖地包裹著自己小小的手掌,似乎全部的不安定都被包容在他掌心,讓人放鬆而安定。很舒服的感覺,不會抗拒,不想掙脫。
  如果是擁抱,或者親吻呢?
  目光不禁停在陸湜禕雙唇上。
  他正在喝湯,抬眼看見夏小橘定定地瞅著自己,詫異地問:“怎麽了?我臉上粘著飯粒?”
  她這才意識到自己在想些什麽,“刷”一下整張臉都熱起來,頭皮一陣陣發麻,連忙低頭撥飯:“我下周不過來了。”
  “怎麽?”
  “哦,建校勞動,這兩個禮拜的周末都要拔草種樹。”
  “終於種樹了啊!”陸湜禕笑,“我當年的心願也能完成了。”
  “什麽心願?”
  “把你挖坑種了啊。”
  夏小橘拍拍腦門,大笑:“想起來了,運動會打牌那次麽,大笨孫子。”
  “嗬,你把坑挖好了,自己乖乖鑽進去,然後讓你們班男生將土填上。”陸湜禕又囑咐,“少澆一點水,北京本來缺水就。”
  橘生淮南為橘,生淮北為枳。
  眼前的這個男生,是否是最適合自己生長的那片土壤?
  春天過了大半,陸湜禕和邱樂陶的寢室組織了兩次聯誼。
  “是那次他們寢室的人看見我,提出要結成友好寢室的,我沒多想就答應了。”第一次聯誼歸來,邱樂陶在電話裏告訴小橘,“大土可是非常地不情願,說你們著什麽急,火上房啊?!哈,他可是耐心地等著某人從郊區發配歸來呢。我也告訴姐妹們了,誰也不能對大土出手,因為誰都不是某人的對手。”
  “前兩天,被水水他們拉去,陪邱樂陶一寢室幾千隻鴨子逛夜市去了,唧唧呱呱一路。”陸湜禕隔天也打來電話。
  “那還不好,熱鬧呀。總比我在這兒清修要好。”
  “對,對,熱鬧極了。但也很討厭。”
  “喂,這麽形容人家女孩子,不好吧。”夏小橘失笑。
  “我是說那些賣玫瑰的,總圍上來。”陸湜禕哼了一聲,“我和那幾千隻鴨子中間的距離都能過坦克了,還圍上來。那些女生自己倒是買了一大捆花花草草的,也許是要回去吃吧。”
  “我也想逛夜市。”夏小橘說,“毛豆,羊肉串,麻辣小龍蝦,鹽水菠蘿……”
  “你那是夜市還是消夜?不怕再鬧一次痢疾啊?”陸湜禕揶揄,“等你回主校區我和你一起去,免得沒人送你去急救中心!”
  隨後一次夏小橘進城,便參與了陸湜禕寢室的消夜活動。在路邊大排擋要上一盤毛豆,幾十串羊肉,兩份麻辣小龍蝦,若幹紮啤。水水在小橘麵前擺了隻玻璃杯:“我們一人勻你一口啤酒吧,光吃肉很膩的。”她緊緊捂住杯口,頭搖得像波浪鼓。
  “不喝酒也行,把這個消滅。”陸湜禕從隔壁水果攤拎了削好的菠蘿。
  “沒泡過鹽水吧,吃這麽大的菠蘿,嘴巴會木掉。”夏小橘咋舌。
  “那就喝啤酒。”水水又來奪她的杯子,鬼鬼地笑,“以後還要經常參加我們的集體活動呢,不鍛煉鍛煉怎麽成?”
  “來三個烤翅。”爭搶中,蕪雜的聲音掩蓋不了旁邊男生的話語。
  “不要辣,少放鹽。”他又補充。
  “知道了,老規矩。”攤主拉長聲音,“還是你吃兩串外加一串皮,她吃肉。”
  “是啊,吃得都長在這兒了,”男生拉高衣袖,“大熱天,一身雞皮疙瘩。”
  女孩嗔怪地在他背上拍了一下:“誰剛才還說,全力支持我減肥的?”
  他們站在路燈下,路燈昏黃的光照在臉上,兩個漂亮的年輕人,一樣修長的身影。隔著燒烤攤繚繞的煙霧,麵孔有些模糊。夏小橘一分神,杯子被水水抽走,倒了大半啤酒。
  那一天夏小橘喝了兩大杯紮啤,自認為毫無醉意,就是開始話多。林柚拉她去自己寢室住,她還揮手,說沒事兒沒事兒,我還能趕上末班車。直到眾人問她過些天生日想要什麽禮物,夏小橘才意識到自己喝多了,因為她打了個嗝,大聲回答說:“好大好大好大一隻Snoopy。”程朗就坐在對麵,專心剝著小龍蝦。
  Snoopy代表什麽,他不知道,他全都不知道。芒果布丁是誰,或許他早就忘記了。
  夏小橘猛然起身,感覺滿腹涼意忽地衝到頭頂,打了個哆嗦。“不行了。”她擺手,“我必須睡覺了。”必須要閉上眼睛,將他看她時的溫柔目光屏蔽在腦海之外。
  因為是周末,寢室裏的北京女孩回家去了。林柚安頓夏小橘在自己床上躺下,說:“這樣我還放心一點,免得你半夜起來吐到人家床上。”
  “關鍵那是上鋪,會變成天女散花喲。”夏小橘學櫻桃小丸子,呼呼呼地笑。
  “你好惡心。”林柚正在洗毛巾,用指尖沾了水撣過去。她換了米白色的寬大睡衣,背後印著一隻大大的米妮。長發用鉛筆隨意地盤在腦後,散下幾綹來,垂在纖巧的臉頰旁。她洗好一條毛巾,塞在夏小橘手裏:“喏,擦擦你的小花臉。”拿起盆去換水,還輕輕哼著歌,似乎是“我愛洗澡烏龜跌倒”。
  “看到你又這麽開心,真好。”夏小橘把毛巾搭在額頭上,“而且像個小孩子似的。”
  “她們也都這麽說。”林柚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兒,原來我一點都不喜歡那些沒事兒就撒嬌的女生。其實,你在大土麵前,也很像個小孩子呢,沒發現麽?”
  “啊?是麽,嗬嗬。”小橘笑了兩聲,轉過頭去。床頭書架上,一張合照在暗影裏看不清,隱約是漫天飛雪,穿成北極熊一樣的兩個人。毛巾啪嗒地掉在枕頭旁,她飛速拾起,索性蓋住整張臉。沒有人給她一個擁抱,隻好雙手環住肩頭,用力地抱緊自己。
  第二天林柚一大早就去排練,給夏小橘留了飯卡和字條,讓她晚上務必留下看演出。“回到舞團的第一場公演,一定要給我打氣喲!”
  在練功廳,林柚高盤的發髻有烏色檀木的光澤,淨瓷一般光澤無瑕的臉龐,她下巴微揚,脊背挺直,右手輕搭在把杆上。晚春夕陽映出少女苗條纖秀的剪影,一直流淌到夏小橘腳下。“底子就是好,這麽快就變回美女了。”黃駿站在她身邊,嘖嘖讚歎。
  “前不久不知道誰那麽刻薄,說人家難看!”
  “是麽?誰說的?怎麽可能啊。”黃駿佯裝無辜,“夏小橘,物以類聚,你的姐妹可都是美女。”
  “少來,想溜須去別處,我才不吃這套。若是你借機揩油,”拽過他的胳膊,“哼哼,以後就別想在道上混了。小心掰折你的指頭!”
  “揩油,那也要拿程朗開刀啊!”黃駿笑著,拉過程朗的手指,塞到夏小橘的手心,“掰吧!”
  人家是名正言順,算什麽揩油。
  她想張口答話,卻找不到合適的語氣,似乎無論怎麽說,都透著一股哀怨和尖酸。於是不做聲,衝黃駿揚揚拳。
  黃駿跳開,拍拍程朗:“沒買束花慶祝演出成功?”
  “太高調了。”他搖頭,“她說……”
  夏小橘無心再聽,推推黃駿:“我先走了,路遠,太晚回去不安全。”又轉向程朗,“和林柚說一聲吧,她一定是最棒的!”
  “不等大土了?”黃駿喊她,“他們年級籃球賽一完就趕過來。”
  她沒轉身,揚起手來擺一擺。身後傳來黃駿的大笑:“還是你這就趕過去給他加油啊。”
  從練功廳出來,到校門和操場是兩個方向。想著大土看到自己出現在觀眾中,汗水淋漓的臉上會有如何的表情,一定是瞪大眼睛,瞬間的驚喜,然後又收起笑容揶揄她兩句,說什麽運氣不好的人在這裏影響我發揮,夏小橘忍不住輕聲笑起來。剛剛向操場挪了兩步,又覺得心情沉重,似乎大土是自己不快樂時藉以依托的替代品,如此曖昧的態度,對他總是不公平。於是折返回來。
  可是,普通朋友難道就不能去加油麽?心底無私天地寬。夏小橘想:“對啊,我們起碼是好朋友啊,難道走了也不打個招呼?”
  向著操場走了不到五米,又停住腳步。“不對,不對,夏小橘,你清楚的很,在他心中,你不是普通朋友那麽簡單。”
  如此天人交戰,她就在樓前反反複複踱來踱去,直到眼尖的阿木大喊一聲:“小橘燈,怎麽不去給我們加油?!”
  三五個男生剛從街角轉過來,高高的個子,像路邊挺拔的楊樹。
  “怎麽這就走了?”陸湜禕問,“今天可是你小姐妹揚眉吐氣的日子。”
  “太晚了,今天一定要回去,明天八點還有課。”
  “你們那個山溝呀,是不大安全。我送你去車站吧。”
  “不用了。”她飛速拒絕,“呃,那個,出這麽多汗,會感冒。”
  旁邊的男生們竊笑:“看,到底是女生,多細心,多體貼啊。”
  “你,你,你……”夏小橘大為尷尬,一個個指過去,“唉,臉上花的,都趕上京劇臉譜了。我走了,不和一群髒猴子站在一起。”
  她大步離開,男生們不知說了什麽,爆出一陣大笑。夏小橘回頭,望見陸湜禕拿籃球在水水背上砸了一下,嘴角卻噙著笑意。她忍不住微笑,刺痛而緊縮的心也平靜下來。
  夏小橘的生日恰好趕上期末考試,於是和同學朋友們商量好,推後兩個禮拜過農曆生日。陸湜禕的賀卡如期而至,寫著:“夏天的小橘子,轉眼你一字頭的年歲也快到尾聲了。回想從前,所有和你熟識的人,生活都會因你而充滿陽光,然而我與你分享的隻有可憐巴巴的四年而已。有很多次,我都希望時光停留在某一刻,哪怕短些也好;可是無奈得很,它隻會無情向前。好在青春還有大把時間,讓你實現所有夢想。”
  她讀完一遍,扔在一旁,摸出第二天要考的鄧理提綱來。看了三十分鍾,眼睛還是直勾勾盯住第一段,於是將卡片撿回來,仔仔細細再讀一遍,要從字裏行間扣出些蛛絲馬跡來。總於忍不住,給邱樂陶打了個電話。
  “難道還要我解釋給你聽?昭然若揭麽!”對方剛考完一門,還有閑心應付夏小橘敏銳細膩的少女心思。
  “但他如果真的表明,我也好做一些。”
  “怎麽好做?你現在也可以順水推舟呀,立刻回封信,就說我願意和你分享青春的大把時間。”邱樂陶咯咯笑起來,“這就是他的夢想吧!”
  “你知道,我是說,如果他的態度再明朗一些,我還好說‘沒可能’。現在寫這麽含糊的話,我想拒絕都找不到切入點。”
  “拒絕?你不會還對Snoopy……你明知道……”
  “我知道,我都知道……但心裏還是會很牽掛,又不敢多想;見到他還是緊張,又不敢抬眼看。樂陶,我沒辦法說服自己,拿另一個男生當替補,對他對我,都不是好事。而這麽拖下去,我覺得,太對不起大土了。”
  “周瑜打黃蓋,你沒有用槍逼他呀。”樂陶歎氣,“你呀是理智的人,我們是感性的人。理智的生活多是喜劇,不過不容易盼。”
  夏小橘笑:“真的麽?不容易盼就不容易盼吧,我寧可要一個來之不易的喜劇,也不要一個又一個悲劇。”
  “沒準大土就是你的喜劇呢!”
  “我們認識四年了,要是有什麽感覺,早就有了。現在已經熟過頭了,我看到他時,臉上就刻著兄弟兩個字。”
  夏小橘想不出如何答複陸湜褘,索性裝作沒有收到卡片,想著如果他提起來,便用考試太忙搪塞過去。然而剛考完鄧理,便收到快遞送來的碩大包裹,拆開,是半闔著眼睛的趴趴狗,柔軟的淺咖啡色落水毛,抱個滿懷。
  同寢室女生們羨慕地大叫,搶著抱來抱去,笑著揶揄:“橘子,讓我們抱抱,你不會吃醋吧?”
  “大熱天的,最好放在你們床上不要拿回來。”她心亂如麻,腦門冒汗,跑到水房胡亂洗一把臉,想著此刻不能再裝傻了。
  打電話過去,告訴大土禮物已經收到了。
  “哦,今天才收到麽?同城快遞應該一天就到啊。”
  “我們這兒不是同城了,是鄉下,鄉下啊!”夏小橘糾正,“不過沒關係了,反正這兩天都在忙考試,過得不知道日子了。謝謝了呀,我們寢室的人都喜歡的不行,現在還在爭來搶去呢。”
  “那你……”他語氣猶疑,“不喜歡?”
  夏小橘一愣。
  陸湜褘故作輕鬆:“本來,打算送個Snoopy給你的,但沒看到你說的那種好大好大一隻,想著反正都是狗麽……”
  你這個傻瓜。小橘心酸。
  “那個,我們寢室的人還都說送這種玩具很幼稚,老土,不過我又不是女生,怎麽知道女生喜歡什麽呢。這個還是憋了好久想出來的。”他笑得靦腆,“是不是真得很老土啊。”又換了惡狠狠的語氣,“是也不許說!聽到沒?!”
  “朋友之間,不用這麽隆重,下次不要布施給快遞公司了……”
  “我都不是小孩子了,你當我長不大呀……”
  “真是的,又害你破費了,還是多攢點錢留著追女生用吧……”
  想好的說辭一句也沒用上。夏小橘根本沒有插嘴的餘地,唔唔啊啊地點著頭,最後答應考試結束後去城裏和眾人大吃一頓,當作慶祝生日。
  因為長時間蝸居城郊,夏小橘提出去肯德基,陸湜褘照例嘲笑了一下她的年齡和品位,但還是爽快地答應了,還說會提前去占座。她乘車趕到時,透過明亮的落地窗,看見他坐在店堂的轉角,專心致誌折著生日蛋糕附贈的頭環。在那一刻,麵對這樣安靜溫和的他,忽然想起最初印象中他的倨傲來,還有戲謔的笑,兩人牙尖齒利地彼此刻薄,這許多年來樂此不疲。而他從自己眼中略帶敵意的陌生人,變成了此時不離不棄的知交,這一切,又豈是最初能夠預料的?似乎還是他略帶冷漠地微揚了頭,對體育老師說:“我對運動會,恐怕沒什麽熱情。”
  顧客出出入入,開門關門間,聽到店內在放任賢齊的《不要變》。
  我想我不會懂到底什麽原因,怎麽這城市裏到處流行破碎戀情
  是否不貪心的人反而會特別地幸運,當世界翻天又覆地,我們還在一起
  你愛我我愛你不要變行不行,不多看不多聽隻認定這份感情
  誰愛我誰愛你都不變行不行,讓未來像從前風平浪靜,永遠都盡全力捍衛相愛的決心
  夏小橘一時間思緒湧動,暗下決心,如果今天大土有所表示,她便義無反顧地答應下來。
  陸湜褘折好紙帽,抬頭看見門前的夏小橘,以為她沒有看見自己,起身揚手。夏小橘想到自己的決定,忽然有些羞澀起來,忸怩著蹭過去,轉頭看著牆上的新品推薦海報,不知道說些什麽好。陸湜褘遞過當月的優惠券,問她想吃些什麽。
  “雞腿堡來幾個,原味雞,薯條,玉米,土豆泥,雞翅雞翅雞翅,甜筒1,2,3,4……”夏小橘一邊念著,一邊把相應的優惠券撕下來。
  陸湜褘探身看看桌子下麵:“你是不是帶了一個麻袋,用來打包?”
  “沒有別人了麽?”夏小橘望著桌麵上的10寸蛋糕盒,脫口而出,單獨麵對大土,還是有些尷尬,雖然剛剛心中泛起一絲柔情,但想到他可能真的有所表示,依然是手足無措。“那個,我以為會有很多人,能打牌呢,摩拳擦掌很久了。”
  “你?”陸湜褘失笑,“所以想買這麽多吃的,已經作好輸牌的準備了?”
  “別小看人啊,以前總和手氣不好的人搭夥,才會輸的,不信今天再較量較量啊。”
  半個小時後,在寢室裏收拾行李的阿木、老金、水水,略帶驚訝地看著笑嘻嘻的夏小橘出現在寢室門口,還有她身後拎著蛋糕盒子的陸湜褘。
  “是來昭告天下,我們可以改口叫嫂……”水水話音未落,被老金擰了一把。
  “不是說吃麥當勞還是肯德基,怎麽這麽快吃完了?”阿木問。
  “當……當……當……當……”夏小橘拎出一口袋炒田螺和毛豆來,“打牌,我是來打牌的!”
  “這個女賭鬼,攔不住。”陸湜褘搖頭,“在村子裏憋出毛病來了。”
  “今天收拾東西,明天就上路了。”老金接過蛋糕盒放在門口,“等我給你拿副牌,倆人也能打。”
  “那多沒意思啊!再說了,這麽大,吃不完明天就壞了,太浪費了!”
  陸湜褘笑笑:“由她吧,過生日的人最大。”
  幾個男生一旦摸牌,便停不下來,水水提了旅行袋出去,回來時裏麵裝買滿了啤酒。因為是新修的宿舍樓,兩間寢室有一個共用的客廳,便在這兒支著桌子,從對麵喊了兩個人來打牌,考試結束後人人精神亢奮,一時不能盡興,加上有女生在場,決定索興打個通宵。半夜時肚子餓了,有人提出要吃蛋糕。配套的塑料刀不知道被扔到哪兒,夏小橘便用飯勺歪歪扭扭地切著,半醉的男孩子們扯著脖子,荒腔走板地唱《生日快樂》,起哄要她把第一塊喂給陸湜褘。夏小橘也沒拒絕,笑眯眯衝他招招手,趁大土愣神的時候,飛快地把沾在手上的奶油抹在他鼻頭上。眾人大笑,之後奶油滿天飛,一群花臉貓吵吵嚷嚷不亦樂乎。
  夏小橘玩到兩點來鍾,加上喝了兩杯啤酒,眼皮開始打架,被人替下去,在旁邊看了一會兒,更是昏昏欲睡。“困了就去躺會兒。”陸湜褘說,“反正這一群都要打通宵。”她迷迷糊糊點頭,踅到寢室裏,來過幾次,記得大土的床位,倒頭便睡。屋內悶熱,又伸手打開床頭的電扇。男生們仍然在外麵喧嘩,夏小橘睡不安穩,覺得在此留宿不好,轉念一想,心底無私天地寬,一直如此半夢半醒。
  不知過了多久,似乎外麵有人弄散了牌,男生們發出長長一聲抱怨,有人推門進來,到床頭書架上拿了手電,打開抽屜找東西。
  是大土。
  夏小橘忽然有些精神緊張,一瞬間似乎清醒過來,但又覺得此刻砰地做起來更加突兀尷尬。窗外路燈正照在眼睛上,於是努力閉緊雙目。陸湜褘當然想不出她此刻的千回百轉,找到撲克牌,將手電放回書架上,順手又把電扇關上,低聲說了句:“傻丫頭,就這麽直著吹,也不怕嘴歪了。”說不出的關心寵溺。
  沒有了扇葉的旋轉和嗒嗒的馬達聲,一瞬間寢室內變得很安靜。投射到眼睛上的光線被擾亂,似乎是他的手指隔著薄薄一層空氣,緩緩地描摹著她臉龐的輪廓。指尖掠過她的劉海,輕輕地撥開,聽到他輕若不可聞的低歎。
  隨後,小橘嗅到他帶著啤酒味的濕潤氣息,掠過鼻翼,落在自己的雙唇上。她頭皮一緊,發絲都要豎起來了。溫暖的觸感,輕輕貼在唇上,好像一片初生的翠綠葉子,青澀稚嫩地伸展開來。
  夏小橘屏住呼吸,生怕一喘氣他就會意識到自己在裝睡,無法想象如何麵對接下來的場麵。難道不是應該跳起來,打他一巴掌?秒針如同被誰按在表盤上,用盡全力也不能向前半步,她隻覺得天地冗長,幾乎都要窒息過去。
  其實並麽有那麽久。陸湜褘飛快地撤身,低低罵了一句,接著是清脆的拍擊聲。不用小橘出手,他打了自己一巴掌。
  門被輕輕帶上,室內繃緊的空氣又開始悄無聲息的流動起來,夏小橘長長地呼了一口氣,仍不敢睜開眼睛。細想,不過是短暫的兩三秒,短到似乎根本就沒有發生過一樣。但她的心揪得緊緊的,不知為什麽竟然流下眼淚來,並非委屈或感動,難過或欣喜。隻記得天色半明時,醒來摸到自己潮濕的臉。

  第七章
  夏小橘搭清晨的首班車回學校,離開時幾個男生依舊在吵吵嚷嚷的打牌,還有人似乎一晚上就長出密密一層胡茬來,又或者是前幾日期末考試中一直沒有整理儀容,昨夜天黑看不真切。換了平時,小橘一定哈哈大笑,衝上去抱拳,給他起兩個武俠小說裏的綽號。然而此時她什麽也顧不得,匆匆拎了書包就走。
  陸湜禕喊:“等等。”她心中一緊,停下腳步,忸怩地轉過身來,麵孔微熱,不知道是否已經紅如煮熟的螃蟹。
  “還有禮物沒有拿呢。”他努努嘴,“水水他們送你的羽毛球拍。”
  “不想拿也可以。”水水揉眼睛,“隨時過來打啊,反正你下學期就搬進城了不是?”
  “我厲害得很,你不一定是我對手的!”
  “哈,我哪有時間陪你打球,學習,我是好好學習、心無旁騖的好學生,哪像有些同學,一天到晚,心裏長草……”他一邊說,一邊用肩膀撞著陸湜禕,“昨天讓他拿副牌,出來還抓了一盒煙,跑到走廊去了。”
  “什麽時候學會抽煙了?”小橘睈目,“來,張嘴讓我看看!”
  眾人大笑:“看,有人發話了不是?”
  夏小橘此時心虛得很,唯恐誰又說出什麽話來揶揄自己和陸湜禕,明知不可能,但總覺得半夢半醒時的那一瞬早成了天下皆知的秘密,在眾目睽睽下無所遁形。她應付了兩句,蹭到門邊。
  大土在眾人的哄吵中送她下樓。清早的林蔭道晨霧迷蒙,朝露消弭在空氣裏,和爽的風中洇潤著淡淡的水汽。
  “真抽煙了?”實在需要說些什麽。
  “沒。”
  “我就說麽,你還長本事了。”
  “因為身上沒有打火機。”陸湜禕笑,“不過,以前我抽過一兩根,不喜歡那個味道。”
  夏小橘自然不會追究,昨夜他為何又摸了一盒煙出門。兩個人一路走到車站,說著天氣,說著考試。此前陸湜禕幫她訂了一同回家的火車票,兩人約好隔幾日在北京站見麵。
  首班車上幾乎沒有多少人,開起來咣啷啷響個不停。夏小橘有些後悔,剛剛等車時應該問問他,到底有沒有什麽話要對自己說。因為難於啟齒,總想著來日方長。卻不知一旦放下,成了以後再沒有觸碰的話題,以至於那個吻越來越縹緲,連它的真實性都無法保證。
  曾經有人問過夏小橘,和陸湜禕走得那麽近,是否還分得清友情和愛的界限。她堅定地點頭:“當然!”或許疑惑過,在搖擺中靠近著,然而感動和心動是如此不同,尤其是那個一直存在於心底的人,重新出現了。
  北京站這些年的變化並不大,夏小橘下了出租,買好站台票。從廣州過來的火車還有半個多小時才進站,她在花壇邊坐下,想上一次看到程朗時他的樣子,但麵貌似乎總是模糊的,想來想去都是若幹年前理著清爽平頭的他,甚至是更早時初見的草菇造型,頑固地從記憶深處跳出來。此時此地,難免會想起那年暑假在火車站重逢時,透過如織人潮,看見他閑適而立的身影。
  小橘認得其中那隻紅色橢圓形拉杆箱,而它的主人並沒有出現。
  “去甘肅社會實踐了啊?”
  “是啊,決定的突然,回家的票都來不及改,不過她一直想去看飛天。回來時可能還要去爬華山。”
  排隊進站時,夏小橘本來站在陸湜禕前麵,聽到兩個男生的對話,忍不住探過頭去:“那也會去西安了?”
  “應該吧,她倒是提過羊肉泡饃。怎麽了?”
  “噢,沒……我也想吃。”她嚅嚅了一句,轉身回來,隱約覺得不安。男生們的話題很快就轉移到期末考試、球賽和同學聚會上去,他笑聲爽朗,沒有一絲掩飾和不安。而夏小橘心中凜然,兩年前林柚清秀的字跡曆曆在目。
  “我對爸媽說想去華山,還想去敦煌看飛天,這些都是可以路過西安的。他們答應地很痛快,但是說要等到媽媽放暑假,全家三人一起去。理由太多了,我都駁斥不了……”
  忍不住轉身,看著他粲然的笑容,似乎是暴風雨來臨前最後一絲陽光,卻不知道馬上要被烏雲遮蔽。內心焦躁,她預感到命運的變遷,卻不能開口言明,否則便好像是一個居心叵測的詛咒。
  最後幾節硬座車廂基本上都是學生,小橘在車廂中段,程朗坐在車廂盡頭,打水泡麵時,看見他和對座的女生聊得開心,回到座位上,還是忍不住望過去。陸湜禕看出夏小橘心神不寧,扯扯她的衣襟:“沒什麽好看的。”
  “我……我沒看。”
  “你一直在盯著程朗。”
  夏小橘險些被麵湯嗆到,沒拌勻的胡椒粉鑽到氣管裏,讓她咳個不停。
  “知道你和林柚關係好,但這點事情不至於回頭去打小報告吧。”陸湜禕笑。她辣得眼淚汪汪,癟著嘴斜睨過去,心想,兩個什麽都不知道的傻小子。
  她巴望著這一切不過是自己的杞人憂天,然而過了半個月,林柚還是沒有回來。田徑隊約好聚會的那天,夏小橘很早就從家裏出發,天氣好得很,索性穿一雙運動鞋,不坐車,一路向學校走過去。附近的道路在拓寬,許多參天的楊樹都被砍去,那年她剪短頭發的理發店還在,不知道手藝不精的小夥子是否還在。夏小橘摸摸已經過肩的發,原來心底深處的思念和頭發一樣綿長,以為一刀兩斷,不知不覺就回到了最初的狀態。旁邊不遠曾經是那家叫作“圖騰”的禮品店,她在那裏買過價格昂貴的塑膠Snoopy鑰匙扣,送給程朗作生日禮物,還被邱樂陶評價為一家子傻氣。那天放學時他已經從她身邊走過,又孩子氣地倒退回來,說你看,我帶上了。就是在他生日前不久,程朗為她擋住了驟然傾倒的玻璃窗,後頸縫了若幹針,夏小橘終於找到理由,得以在眾人麵前為了這個男生大聲哭泣。
  以為這一年以來,程朗已經走出自己的世界,成為別人生活的一部分,然而此刻舊日光景紛至遝來,依舊清晰如昨。林柚轉學後他的沉默寡言,跑五千米時的大汗淋漓;和她一起買水果探視黃駿,高高躍起摘下樹葉,在唇畔吹響;一起作值周生,一起討論化學題;那些互相鼓勵溫暖了彼此的通信……那時路過車棚,她總會留心程朗的自行車是否還在,或許還會拿出紙巾來,把車子擦一擦,不知道粗心的男生有沒有發現,自己的自行車總比別人的幹淨一些。
  站在沙坑的邊緣,夏小橘撫摸著跳高的杆架,揚起頭,似乎還能看到那根架到一米七的橫竿。,他如同身生雙翼,優雅地從她頭頂越過去,天空如一片蔚藍海洋。
  我時刻惦記著你,而你此刻又在哪裏?她頹然,低頭轉身。在不遠處的樹蔭下,有人姿態閑散地坐在花壇邊上,交叉雙手,微笑著看過來。
  期盼著他能走過來,加入她的感慨緬懷,然而程朗隻是抬起手腕:“不是十一點碰頭麽?怎麽都沒有人?”
  夏小橘泄氣:“十一點半……我們來早了。”
  改變她一生的那個瞬間,不過是他一時的頑心大發。那麽多關於他的事情,或許他自己都已經不記得了,而她卻不曾遺忘。
  那天聚會後,陸湜禕要送小橘回家,她在他肩頭打了一拳:“算了吧,看你灌了那麽多酒。到時候誰送誰都說不準呢。”程朗也沒少喝,有男生要打車回去,問是否要捎他一程。他擺手拒絕了,堅持要走回去。夏小橘遠遠看見,趕忙抓過自己的背包,又怕追得太緊惹人注目,於是站在門前和眾人告別。
  黃駿滿臉通紅,坐在台階上吹風,伸手扯著夏小橘的書包帶,不斷搖晃著,問:“那個,她今天怎麽沒來?”
  “她?你說樂陶?她也不是田徑隊的啊。”
  “她不是總和你在一起麽?”
  “問那麽多,又不關你事!”夏小橘嗤之以鼻,“你身邊那些這個係那個係的花兒,不是很多麽?”
  “我就是問問,至少還是朋友,問一句都不成啊?”
  “我可不覺得你們還是朋友。”
  黃駿大力拽了一下,夏小橘沒站穩,“咚”地坐在他旁邊的台階上。
  “那你,和大土,是朋友麽?”他問,“你們走得夠近了。”
  夏小橘瞪他一眼。
  “喂,都說女生耳根軟,這麽長時間了,你能分得清對大土的感情麽?真的就是純朋友,一點別的感覺都沒有?”
  “當然!”夏小橘看著程朗漸漸走遠的背影,一把扯回自己的書包,“隻有你這樣的人,才攪不清呢。”
  她亦步亦趨,不敢離太近,又怕在茫茫人海中失去了他的身影。一旦發現程朗停下來,她就連忙放慢腳步,佯裝步履悠閑,瀏覽街邊櫥窗。這樣過了幾個路口,程朗忽然轉身,往回走了幾步。
  被發現了……夏小橘硬著頭皮,露出自認無辜的笑容。
  “快走兩步啊。”程朗喊她,“看到你好半天了。”
  她還有片刻猶豫。
  程朗笑:“磨磨蹭蹭的,難道我能吃了你?”
  程朗自然不是洪水猛獸,但在他麵前,夏小橘難免心跳過速,頭腦混亂,即使過了這許多年,不再如少年時代一般手足無措,想到突如其來的重逢,她仍會微微發抖,在月台上不安地踱來踱去。從廣州來的列車準時到達,夏小橘逆著出站的人潮去找程朗的車廂,不時踮起腳尖尋覓他的身影,又不知分別近一年後他有怎樣的改變。
  上一次還是一起聚餐為他送行,約好的朋友來晚了,兩人便先去旁邊的商廈閑逛。程朗拎著兩條領帶,轉過身來問:“哪條好,深藍的還是灰的?”
  “這樣怎麽看得出來,要放在脖子上比一比。”
  “這樣,這樣,還是這樣?”輪流放在胸前試過,他又把兩條領帶舉在耳後,問,“像不像少數民族?”
  “咿,換成兩條長辮子就像藏族大媽了。”夏小橘拽拽左邊一條,“藍色帶小圓圈這個吧,比較簡潔。我送你吧,當作臨別禮物,祝你一帆風順!”
  “就聽你的好了。”程朗頷首,又笑著側過頭來,拉長聲音,“到時候別人笑我沒有品位,我也多少有點借口。”
  “喂,你要是拿這個配粉襯衫去,我有什麽辦法?”
  “原來你打算再送我一件襯衫?”程朗故作驚訝,“真是破費了!”
  結過款,夏小橘忽然想起什麽:“你會打領帶麽?”
  程朗搖頭:“我知道和係紅領巾不一樣。”
  “本科畢業的時候男生們不都買正裝了?”
  “他們找工作,我不是保研了?你剛才不是看了半天宣傳手冊。”
  “那我也沒係過啊!”
  兩人轉身去問營業員。
  “看你喜歡哪種打法,有很多種結,要看領帶的質地啊,襯衫和西服的風格啊,先學個最簡單的平結吧。嗯,小姐,你也過來一起學啊。”
  “我?”夏小橘歪頭,“我平時連絲巾都不打,別說領帶了。”
  “可以給他打啊。”營業員幫程朗整理領口,“以後可以送幾條不同風格的,很多女孩子都買領帶,把男朋友圈住啊。”
  夏小橘不作聲,程朗也並沒有反駁,隻是笑著回應:“這是促銷麽?多買有優惠麽?”
  若早幾年,她還會因為這樣的對白滋生小小的期待,將它看成默許的前兆或承諾的暗示,然而此刻卻明白,兩人早已開誠布公,無需借由與旁人的對白,來再次否認。便自欺欺人的,享受這一刻溫柔的假象吧。
  “發什麽呆呢?”鼓囊囊的塑料口袋幾乎貼到她鼻子上。
  “你從哪兒冒出來的!”夏小橘向後仰身,看清是一袋子熱帶水果。
  “在你身邊走過兩次了!”
  “我等著看西裝革履的縣領導呢!”
  “有變化麽?”程朗退後一步。
  “好像,瘦了呢。不是說總被拉出去腐敗麽,怎麽沒見啤酒肚?”
  “風采依然吧?”他挑眉,“怎麽吃都不胖,是不是很嫉妒?”
  程朗在北京隻待兩天,上午就要回學校和導師碰麵,他執意要吃煎餅果子,兩人在路邊找了個早餐點,小橘買了綠豆粥和茶雞蛋,問:“大老遠回來就吃這些,要不要晚上糾結幾個人去吃大餐?”
  “不用了。這次時間緊張,我回來的事情也沒告訴別人。中午和老板吃飯,看晚上有沒有空吧。”
  也沒告訴別人,夏小橘心中湧上一絲喜悅,酸酸甜甜的。“有什麽特別想吃的麽?”
  “沒,你也說我總被拉出去腐敗。”程朗咬了一大口煎餅,“隨便找個地方聊天吧,吃什麽不重要。”
  對夏小橘而言,吃什麽也不重要,和程朗一起吃路邊攤大排擋,也遠勝任何山珍海味。
  她拿出手機來給同事發了條短信,請一個小時的假。不一會兒電話響起,是林柚。
  “橘子,你已經上班去了吧?我們昨天玩到半夜,就沒回去騷擾你。對了,現在火車票提前幾天預售?”
  “T字頭5天,Z字頭是10天或者20天吧。”
  “10。”程朗食指交叉,比劃了一個十字。
  夏小橘放下電話後,他問:“單位有急事?那咱們快點吃。”
  “噢,還好,不急。”她剝著茶蛋,沾了一手的汁水,連忙扯了紙來擦。
  “又要出差麽?還是去山裏考察?”程朗幫她擦淨桌上的醬油滴。
  她搖頭,雞蛋黃噎在嗓子眼,一直卡著就好了,就不用開口了。“你知道,剛才誰打電話麽?”
  “我認識麽?哦,哦哦,那就猜到了。”他恍然。
  不是大土。夏小橘看到程朗似笑非笑的神情,就知道他猜錯了。
  “她從新西蘭回來了,林柚。”
  “噢。”
  夏小橘托腮看著程朗,他回身要了一杯冰豆漿,倒吸涼氣:“煎餅果子裏放了多少辣椒油啊!……小橘,你怎麽不吃了?”
  “……”不想多問兩句麽?不想見到她麽?是我太多事了麽?
  沉默半晌,程朗緩緩開口:“她回不回來,和我有什麽關係呢?”
  這聽來更像一句賭氣的話,然而夏小橘無言以對。程朗接了幾個電話,似乎是廣東那邊打來的,他客套地笑,間或穿插一兩個粵語詞,措辭圓滑世故。
  還穿著兩年前的棉布襯衫,麵貌沒有太大的改變,然而與自己並肩而坐,抵著膝的男生,卻遙遠得像一個陌生人。
  “沒想到,你會這麽說。”她有些黯然,一點暗自慶幸的心情都沒有,“這真的是你的心裏話麽?”
  “那,我應該怎麽說呢?”依舊是心平氣和的語調,“我不是沒有嚐試過,我很努力地挽留過她,你知道的。”
  “可是,你也說過,既然是自己的選擇,而且也清楚對方的處世態度,便應該有足夠的心理準備,去承受可能發生的事情。”
  “我說的?什麽時候?”
  “高中畢業,在海邊。”
  “哦,都不記得了,記性不大好。”
  “是麽……”夏小橘拿勺子在粥裏攪來攪去,“我怎麽覺得,你變了。”
  “怎麽會?”程朗失笑,“我還是那個我啊。”
  但你不再勇敢麵對自己的內心!這比程朗喜歡林柚的現實,更讓夏小橘難以接受。
  “也許我說過這樣的話吧。直到現在,這句話也沒有錯。”他探身,凝視低頭不語的小橘,“我的處世原則一直都沒有變,但是我對於事情的認識程度改變了,我不會為了同一件事情,摔兩次跟頭,你明白麽?”
  她點點頭,又搖頭。
  “這麽說吧,直到現在,我怨過她,說過她一個不字麽?因為這是我的選擇,就應該自己承受可能發生的一切事情。”程朗頓了頓,“但這並不表示,我要承受更多的未來。現在,對她,我可以做不同的選擇。我沒有變,她或許也沒有變,隻不過,是我比原來看得豁達了,你明白了麽?”
  “可如果,林柚的想法變了呢?”
  “怎麽變?她和你提過什麽?”
  夏小橘搖頭。
  程朗長舒一口氣:“這麽多年來,最沒有變化的,就是你了,還是這麽簡單。如果是別人問我剛才的問題,我理都不理他。小橘,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想隔一段時間不見,彼此就像陌生人一樣。”
  “不會的。”她眼眶一熱,強自笑笑,“這麽說,好生分啊。”
  吃完早飯,兩人要搭車各奔東西。
  “一起走一段吧。”程朗說。夏小橘跟在他側後方,如同那年暑假聚會後。
  記憶中,那天空氣裏有微醺的氣味,他回頭笑:“我能吃了你?”於是她三兩步趕上,兩人慢悠悠走著,無非講些“今天又悶又熱”,“你們學校什麽時候開學”一類的話題,說盡種種客套話。夏小橘當然想要多看他幾眼,又唯恐自己凝視的目光太過貪婪;幾次想要提到林柚或湜禕,又覺得不合時宜,於是盯著路邊的廣告牌子,把上麵的宣傳語一字字讀出來。街邊公園的廣播裏放著老歌:“如果沒有遇見你,我將會是在哪裏……也許遇見某一人,過著平凡的日子……”
  遠處沉悶的雷聲步步逼近,濃雲翻湧而至,夏日的天空轉瞬晦暗,暴雨滂沱。
  從林柚嘴裏聽到布達佩斯這個名字,夏小橘一時懵住:“啊,你要去南美麽?學拉丁舞?”
  “嗯?去歐洲呀,學芭蕾。”林柚貼在鏡前描著眼線,“我也和你說過,我現在什麽都學得半吊子,交流半年,當作是開開眼界咯。”
  “不是南美麽……哦,我想成是布宜諾斯艾利斯了。”夏小橘咧嘴,“布達佩斯在哪兒來著?”
  “匈牙利。”
  “為什麽去那裏呢,去俄羅斯、奧地利、法國啊,會不會更好一些?聽到匈牙利,總讓我想到匈奴,好像是遊牧民族似的,沒什麽藝術氣息。”
  “遊牧民族,有沒有彎弓射雕啊?”林柚笑,點點夏小橘抱在胸前的一套《笑傲江湖》,“匈牙利就挨著奧地利,‘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作者就是匈牙利人;還有李斯特,總聽說過吧,他也是匈牙利人。”
  她微笑著,講起茜茜公主的行宮、漁人堡、多瑙河上的鏈子橋,如數家珍,夏小橘不禁慨歎:“你可以去當導遊了,好像去過一樣。”
  林柚一愣,眼神飄忽:“沒,我也是聽別人提起過。”
  夏小橘忽然想起,當年和林柚的通信中,她曾提起袁安城隨著學校的交響樂團去奧地利演出,抽了兩天去匈牙利,因為他最喜愛的鋼琴家就是李斯特。她忍不住問:“這次的交流項目,還有別的國家可以選擇麽?”
  “還有瑞典和德國。”林柚化好妝,轉過身來,“怎樣?像不像貞子?”
  “是挺像的,臉太白吧,眼睛好黑,披頭散發的。”夏小橘噘嘴,“這裏這裏畫紅些,也比較像藝伎。”
  林柚咯咯地笑,兩手夾著小橘的臉頰:“來,繼續噘嘴啊,這個造型太可愛了。可惜不能和你多說啦,快輪到我上台了。”
  “也好,我還要去給大土送書呢,答應給他一套正版,當生日禮物的。”
  “也好,他可以背到新加坡,慢慢讀。”
  “新加坡?!”
  “他沒和你說麽?他們學院推薦他去南洋理工作交換生啊,我還要和其他人一起麵試,他的名額是板上釘釘的。”
  “我都不知道呢。”
  “哦,我也是前兩天學校給所有申請交換項目的學生開會,遇到他時才知道的。小心到時候新加坡政府威逼利誘讓大土做當地女婿,不放他回來。”
  “嗯?”
  “他們那邊似乎很喜歡招大陸的學生,還有人高中畢業就去讀書麽。畢竟人口少,需要人才引進吧。”
  夏小橘還沒有把紛至遝來的消息統統消化,一時茫然地站在原地。
  “你還真是迷糊,多關心關心人家的事情啊。”林柚笑了笑,語氣溫和,“真的,湜禕這樣的好男生現在不多了。”
  四本書抱在手中頗有些分量,於是舉高了頂在頭上,好在劇場內熄了燈,沒有人留心夏小橘正站在角落發呆。舞台中央,一束淡藍的頂光籠住林柚,她踮起腳尖,輕盈地跳躍回旋,水藍色群裾翻飛如波浪,伸展手臂,指尖輕顫,身體輕輕搖曳,空氣中似有漣漪蕩漾開來,仿佛都聽得到水聲,如鳴佩環。她素淨的麵孔和月白的上衣,便是湖上縹緲的霧氣。
  這隻舞叫《茵夢湖》,配樂寧靜悠揚,夏小橘一時想不起為何這旋律如此耳熟。正要退出觀眾廳,聽見旁邊幾名學生竊竊細語,問道:“是貝多芬的《月光》麽?”“沒錯,就是小學課文中提過的那段。”她一路追憶,隻覺得有些什麽事情驚心動魄。
  猶記得林柚抱膝坐在草地上,講起少時癡迷的男孩子,掩飾不住的微笑和憧憬,他為她彈過月光,鋼琴聲行雲流水,自此浸潤了每一個思念的日子;她在眾多的城市中選擇了他向往的布達佩斯,是巧合,還是刻意;暑假她千裏西行,是否隻因為那趟火車經過他現在生活的城市。夏小橘一再勸說自己,這一切都是巧合,且莫杞人憂天。然而她太了解這樣的心思,想著一個人,便深愛一切與他有關的細節,妄圖從一朵花中衍生出一個世界來。
  她便是因為程朗在生命中留下細若蜉蝣的痕跡,一顆心便獨自纏綿繾綣。而林柚,她是不同的,亂麻要快刀,她不是已經選擇了程朗,她心中怎麽能放下別人?夏小橘說不出辛酸還是嫉妒,他就在你的身邊,就在你的身邊啊!我仰望而不可得的星光,在別人眼中,難道隻是遍生鐵鏽的隕石?
  心緒不佳,見到陸湜禕,難免責怪他為什麽獨享天大的喜訊。
  “聽說免學費,之外還有獎學金,好大的一筆銀子!怎麽不告訴我們,又不會讓你作東吃魚翅,我可是環保人士,頂多來一盤糖醋排骨麽!”夏小橘一迭聲地埋怨。
  “都是沒有決定的事情呢。”陸湜禕輕描淡寫。
  “咿,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林柚說,別的項目競爭都很激烈呢,隻有你是學院推薦的。”
  “你比我還積極,到底你去我去啊?你覺得,我……應該去?”
  “是啊……賺錢,再買個更大的屏幕,原來的那個送我咯!”
  陸湜禕沉默半晌,說:“如果要去,少說半年,長的話可能要一年。”
  “什麽時候開始?”
  “明年春季學期。”
  “那正好,喏,提前送你一套生日禮物,過兩天十一放假你可以背回家裏存著,等過了春節再背到新加坡去。”
  “你還當真了啊!”他接過《笑傲江湖》,笑著翻看,“真的是正版?不是周末書市上三折的?”小腿被夏小橘踢了一腳,她憤憤地埋怨:“當然是真的,開學這一個月我都沒怎麽吃零食!”
  “好好,我信,我信!我不是有一套翻印版麽,翻了兩遍了。這套就原封不動,燒香供起來,天天銘記你的大恩大德!”
  “原來還真不知道,你這麽喜歡武俠呢。”
  “隻是這一套。”
  夏小橘想起高三新年聯歡會上兩人一起在台上演小品,他抓住自己的袖子,大喊“盈盈,難道你還不相信我麽”,多少有些尷尬。“我覺得,令狐衝最喜歡的還是小師妹,對任盈盈的感激之情多些。”她翻著書,“縱使舉案齊眉,終究意難平。”
  “怎麽忽然感慨起這些來?”
  “沒什麽。其實說起來,任盈盈也挺幸福,她認識令狐衝的時候,小師妹已經喜歡林平之啦,之後更是嫁給了他。雖然知道令狐衝心裏想什麽,但基本上不需要直接麵對,所以能那麽大度。在感情上,她其實沒吃什麽苦,比起程靈素、霍青桐,已經算一帆風順了。”
  “今天這是怎麽了?”陸湜禕想要拍拍夏小橘的肩膀,她不著痕跡地退了一步。
  “沒事,忽然覺得,對一個女生而言,自己喜歡的人,不喜歡自己,真是最難過的事情,天塌了一樣。”
  陸湜禕反問:“難道對男生,就不是這樣麽?”
  “不會啊,女生總是太感性;對男生而言,感情不是生活的主導吧,還有責任、事業、前途……”
  “好了好了,夏阿姨!你現在說話的樣子,真像四五十歲,老氣橫秋。”陸湜禕瞟她,“好像自己知道很多似的,黃毛丫頭,道聽途說。走,給你買棉花糖和爆米花去,堵上你的嘴。”
  “啊?”
  “你不是一個月沒吃零食了?”
  “那我也不是幼兒園小班出來的啊!”
  “對,對,你是大班的,今年六歲半。”
  陸湜禕決定去新加坡作交換生,整個秋季學期為之忙碌起來,除了正常的課程,又開始大量閱讀英文資料,連發給朋友們的電子郵件也都換成了英文,被夏小橘笑為臨時抱佛腳,發給他的電子卡片上都寫“Good luck, Buddha Feet!”他回信,說“luckily not chicken feet. cannot write long, otherwise you’ll find so many grammar mistakes in my letter。”又說,“busy as a bee now, would like to have a good talk with you in winter vacation, something really important。”
  然而那年整整一個寒假,兩人都沒有再見麵。很久之後,夏小橘才知道,陸湜禕在生日過後寫給朋友的信中提到了她。
  那位朋友是沈多,她發了一份生日卡給陸湜禕,簡單的祝福,並詢問他是否已經和夏小橘在一起。他回信說:“No. I can feel there’s someone between us, but I don’t know who he is。”
  夏小橘相信沈多不是八卦的人,否則陸湜禕在看到她和程朗擁抱的畫麵時,也不會那樣驚訝。
  夏小橘加班到七點,程朗也沒有打電話過來,想是手邊事務繁忙,她也沒催問。回公寓後用壓力鍋煮了冰糖綠豆沙,冷水鎮過又放在冰箱裏。林柚買了兩天之後回故鄉的車票,正在收拾行李。“喂,不要忙了,”她喊小橘,“一會兒出去找食兒吧,周圍還有什麽好吃的?”
  “還消夜,不保持體型啦?”
  “沒關係,抓緊時間吧!過兩天就沒人陪你腐敗了。”
  “家裏有芒果,我怕吃多了上火,才煮綠豆沙的。”
  “那就少吃一點咯。”
  “趁新鮮,多吃兩個麽,從廣東帶來的。”夏小橘把口袋拎過來,和裝箱子的林柚一同蹲在地上,“程朗回來了,我今天見過他了。”
  “哦,他還是老樣子麽?”
  “嗯。”夏小橘點頭,猶豫是否要告訴林柚,程朗已經知道她回國。
  “還真巧呢,沒想到都在北京。你告訴他我回來了?”剛問完,她便搖頭,自嘲地笑笑,“算了,就算他知道,也不會想見我的。說來還是怪我多些,當時年紀小,不大懂得考慮別人的感受。”
  林柚申請赴歐作交換生的最後一輪麵試是舞蹈,在前一天晚上的排演中,她拉傷了大腿後側,肌肉撕裂。一兩個禮拜之後夏小橘才得到消息,匆匆趕去探望。林柚在睡覺,被子遮在頭上。夏小橘怕她呼吸不暢,躡手躡腳走過去,輕輕掀起被角,掖在她頜下。林柚微微側身,蜷得更緊,睫毛濕潤,臉上猶有淚跡。
  “似乎不是很嚴重,已經可以下地走路了。不過最近一直心情不好,畢竟麽,錯過了這次去歐洲的機會。”同一寢室的女生說了個大概,便紛紛自習去了。
  過了十多分鍾有電話打進來,夏小橘怕吵醒林柚,撲過去接起。對方似乎沒料到速度這樣快,聽筒那邊一時寂靜無聲。她連著“喂”了數聲,那邊語氣疑惑:“小橘麽?”
  “程朗?”
  “對。你來看林柚了?”
  “是啊,不過她在睡覺呢,我等會兒吧。”
  “哦,吃晚飯了麽?要麽過一個小時左右你們下來,一起去吃點東西吧。”
  “好,那你先四處轉轉吧。”
  林柚醒來後,夏小橘轉述了程朗的話,她隻說了兩個字,“不去”,很是決絕。
  “你晚上也還沒吃呢吧?”
  “我不餓,真的,每天這樣躺著,吃一口就飽了。”
  “可是……他等了將近一個小時了。”
  “告訴他不要再等了。”林柚扭過頭看著牆壁,“我不會再見他的。”
  夏小橘的腳步幾乎粘滯在幾十級台階上,不知要如何走下樓,把林柚的話盡量委婉地轉述給程朗。他站在路燈的黃暈中,看見夏小橘走出樓門,立刻挺直身體,但見她隻一個人,臉上的笑容不禁有些僵硬。“就我們倆去吃飯,是吧?”程朗了然的口氣中帶著無奈。
  “她可能太傷心了,要一個人靜靜吧。”
  “哦,那我們走吧。”他轉身,走得飛快。夏小橘幾乎要小跑才跟得上。
  “喂,腿長的要照顧一下腿短的啊!”她試圖活躍氣氛。他充耳不聞,步履依然匆促,踩過飄零的落葉,一片簌簌聲。夏小橘望著他的背影,錐心的疼痛比任何時候都強烈。
  “我也想過,去了歐洲之後,自然而然過渡,讓一切慢慢冷卻。”林柚闔上箱子,剝了一隻芒果,“誰想到事情忽然就變了,長痛不如短痛。”
  小橘搖頭:“其實,就算你去了歐洲,可能冷卻麽?對於他而言,距離不是問題,半年或一年,他都會等你。”
  “我明白,其實,受傷之後真的很無助,我每天夜裏都會偷偷地哭。你知道麽,我當時真覺得萬念俱灰。”
  夏小橘愕然:“隻是簡單的肌肉拉傷吧,你現在不也能跳舞?”
  “其實……當時讓我最難過的,不僅僅是不能去歐洲了,而是我很強烈地預感到,和袁安城,再也不可能有將來了。”她仰天歎息,“或許,這是注定的呢。誰讓我太貪心,誰總去追得不到的幸福。”
  “那年暑假,你去西安,見到大提琴了,是麽?”
  “沒錯,就是那段時間,有奧地利的教授看了他的演出後很是欣賞,希望他第二年畢業就去深造。他開心極了,跑來旅店找我,抱著我轉了好幾個圈,問我想不想和他去歐洲。我當時都愣住了,太突然了,前一天他不過很客套地和我吃了一頓飯而已。但那一刻,我還是忍不住笑起來,管他呢,這是我盼望了很久很久的一幕,以為永遠不會發生的。即使現在想起當時的場景,我還是會笑出聲來。”
  “那麽……布達佩斯……”
  “是啊。但我對袁某人,太缺乏信心了,我知道他換過許多女朋友,但還是希望自己是特別的一個。就算維係兩個人的關係會很辛苦,我也想要去嚐試。但如果不能和他一起去歐洲,讓他在那邊等我三年,幾乎是不可能的。”林柚嗤笑,“其實,受傷之後不久,我就再也聯係不到他了。手機號碼換了,寢室的人說他出去租房住了。我早該明白,他耐不住寂寞,不會為了我而改變。即使如此,我仍然隻為了他哭,那時候我就明白,和程朗,是徹底不可能了。我不會第二次抓他作救命稻草。早些分開,是唯一一件我可以為他做的事情。”
  “隻是作救命稻草麽?”夏小橘忍不住問,“你和我說過,一開始隻當他是好朋友,但後來就不一樣了。”
  “怎麽說呢。和他在一起的時候,有那麽一段時間,真的是無憂無慮,甚至在某些瞬間,覺得這樣就是一輩子了。”
  “終究是不甘心吧。”夏小橘悵然,“總會想,如果同樣的場景,身邊是另一個人,是不是會更快樂。大概,那時候把感情看得太絕對,以為喜歡一個人,一定就是牽腸掛肚,朝思暮想的吧。”
  林柚笑:“你真是我肚裏的蛔蟲。我和程朗分手前,以為隻有對袁那種感覺,才是真正的愛;但如果這樣計算,我再也沒有遇到過什麽心愛的人。或許在不同的時間,麵對不同的人,感情的表現方式也是不一樣的。”
  “或許你和程朗相遇的時間太不恰當了。”夏小橘斟酌字句,“如果,我是說如果,現在有一個各方麵條件和他相仿的人出現,你會考慮麽?”
  希望聽到一句堅決的否認,然而林柚沉思片刻,緩緩搖頭:“不知道。有時候覺得未來完全是沒辦法預測的,什麽時間,什麽地點,遇到怎樣的人,都不是自己能控製的。”
  那年十一月,新西蘭男生Jason利用暑假萬裏迢迢跑來北京,他在當年的高中夏令營裏結識林柚,自此念念不忘。在他的大力推動下,林柚很快辦妥去新西蘭進修的一切手續,翌年春天便將飛赴南半球。
  知道林柚去意已決,夏小橘放心不下程朗,接連兩天寢食難安,晚自習時椅子還沒坐熱,心就慌張地飛去了人家的學校。胸口這麽空,哪裏看得進書,於是跳上公共汽車,追著它的蹤跡一路去找。途中想了借口無數,這樣單刀直入的探訪,怎麽看都像是一個憐憫而幸災樂禍的看客。
  程朗的寢室空蕩蕩的,大多數人已經去自習,倒是還有一個男生在打星際,說話時眼睛仍不離屏幕:“出去了,應該就在附近吃飯,最近都回來很晚。”根據電腦旁摞在一起的方便麵紙杯數量,夏小橘推測他已經在此落地生根許久,也不指望他能關注程朗的去向,又不甘心來了就走,於是出門去找。這一帶大學林立,餐廳飯館自然星羅棋布,每一處都人聲鼎沸,夏小橘的倔脾氣上來,每一家沿著過道從裏到外逡巡一遍。人海茫茫,猶如撈針,她找了一個多小時,才想起來自己隻看了大廳,或許他和朋友們在包廂裏。一時氣餒得很,隻覺自己枉費心力,即使真的見到,程朗也未必願意把傷心事剖析給她聽。如此想著,已經站在下一家小飯館前,卻沒有力氣邁腿進去。
  門猛地被推開,險些撞到她的鼻子。
  “對不起。”對方嗓音悶啞,一身煙氣。他側身,與夏小橘錯肩而過,她一時懵住,連他的名字都喊不出,一迭聲叫著“喂,喂”。
  其實也不用想要開口說些什麽,夏小橘手握一把羊肉串和烤雞翅,和程朗並肩坐在圖書館側門的台階上。他一言不發喝著啤酒,間或伸手,從她那裏抽一支羊肉串出來。這門久已不開,台階旁生出萋萋雜草,夏小橘想要拔一根吹響,草莖在秋風中早沒了水分,被她一扯就斷了。
  “不要再喝了。”她用胳膊肘碰碰程朗,他手臂一晃,易拉罐跌在地上,咣啷啷滾到草叢中。
  “喂,不要浪費啊。”他說著,又開了一罐,剛喝一口,就被夏小橘奪過去。
  她咕咚咕咚灌了大半:“這樣就不算浪費了吧。”
  “你也想喝?”
  夏小橘被泡沫頂到,打了個嗝作回應。
  “你這樣,喝了也是浪費。”他翹著嘴角,似笑非笑。
  反正也不會還你,她握緊最後一罐,在手心搓來搓去,易拉罐漸漸變得溫熱。這才想起是他喝過的,倏然尷尬起來,又間雜了感慨萬千的一縷甜意。
  空氣冷洌,夏小橘忍不住連打兩個噴嚏。
  程朗搖晃著站起來,要脫大衣給她。“不要,你是喝多了燥的,被冷風一激會感冒的!”夏小橘抓住他的衣襟。
  “這樣會暖些吧。”他坐在迎風的一麵,讓小橘坐在身邊背風一側。
  “那就回去吧。”
  程朗搖頭:“我不在寢室喝酒。”
  “這兒也沒得喝。”夏小橘一仰頭,把手中的啤酒都喝光,緊接著又打了一個嗝。
  程朗笑了兩聲,說:“謝謝。”
  “其實,我也說不了什麽,也做不了什麽……”
  “你肯坐在這兒,就已經足夠了。”程朗扯扯她的衣袖,夏小橘側身看他,剛轉頭,便被他緊緊地擁在懷裏。
  一顆心驟然提到嗓子眼,在喉嚨後麵劇烈地跳動,連呼吸都被阻塞了。雙臂也被他箍住,不知是用力架開好,還是要抓住他大衣的下擺,將額頭抵在他的肩窩上。看起來很瘦的男孩子,肩膀卻這樣寬,懷裏漸漸因為兩個人的溫度而溫暖起來。而此刻他的衣扣貼在耳廓,冰涼的,真實的觸感提醒她,這一切並不是夢。
  沉默,幾乎成為冷冽空氣的一部分。夏小橘寧願不問不多想,讓一生一世就這樣過去。然而她忍不住開口:“你喝多了,現在知道我是誰麽?”
  “知道,是小橘啊。”他抬手,輕撫她的頭發,粗糙的拇指肚,指根打球磨出的繭子,掠過她的臉頰,“謝謝你,一直都在,真的。小橘……怎麽,你哭了麽?”
  程朗躬身,她的下頦便抵在他鎖骨上,兩個人的臉頰幾乎要貼在一起,她能感覺到他側頭,濕潤溫熱的呼吸就在耳畔,一路貼著臉頰滑過來。夏小橘大窘,一擺頭,額頭和程朗的下巴結結實實撞在一起。他叫聲“唉呦”,鬆開手臂,捂住下巴。
  夏小橘慌張地跳在一旁,心中隱約有些失落,這才發現腿抖得厲害,幾乎站不穩。
  程朗低下頭,十指插在頭發裏:“對不起,我喝太多了。”
  “我送你回去吧。”
  “我沒事。”
  “算了,別逞強了。”夏小橘苦笑,抹著眼睛,“我可不想明天看頭條,某高校男生酒後凍僵。”
  隔了兩三周,程朗主動來找夏小橘,送給她一遝新開業影城的優惠券,說是親戚送的。“我暫時也不會去看,留著也沒用,不如你和寢室的女生們一起去好了。”
  她“哦”了一聲。
  “我請你吃午飯吧,想吃什麽?”
  “隨便。”
  “附近商場有吉野家吧?”
  “我看是你想吃雙拚飯了。”
  “嗬,你怎麽什麽都知道,和你在一起太危險了。”
  夏小橘心中苦澀,關於你的喜好,我又有什麽是不知道的呢?
  中午客流量大,吉野家裏排了長龍,兩個人看不到空座,決定到頂層打一會兒電玩。
  程朗買了遊戲幣,分給夏小橘一半。“再多給你幾個吧,”他笑,“你肯定死得快。”十指修長,指尖輕輕觸碰她的掌心,她不禁想起那個曖昧的擁抱,麵孔發熱:“小看人!我可是摩托和打地鼠高手,要不要比比?”
  摩托車都被占滿,兩個人先去打格鬥遊戲,夏小橘哪是對手,又不會各式連招,隻好亂拍一氣。玩了兩局程朗就勸她快走,說一會兒可憐的機器就被拆零散了。又去模擬槍戰,明明是踩踏板就可以控製在掩體後俯身,夏小橘每次看見敵人端槍,必然要自己蹲下來,忘記踩踏板,於是屏幕上她操控的士兵傻愣愣站在原地,喪命亂槍之下。搭檔程朗哭笑不得,隻能孤軍奮戰,勉力支持,他拿玩具槍指指夏小橘:“幸虧同夥兒之間不能互相開槍,否則我真應該先把你的人撂倒,隻會站在那兒擋視線。”
  夏小橘不服氣,終於等到摩托車,連賽幾輪,她大比分領先。程朗的孩子氣也上來了,一定要收複失地,二人你追我逐,直到最後就剩下一枚遊戲幣。
  “你自己再騎一圈吧,沒準能更新一下機器的記錄。”程朗說。
  “沒有真人做對手,那多沒意思。去打地鼠吧,有一段時間,這兒的記錄還真是我保持的。”夏小橘興致勃勃小跑過去。程朗在後麵搖頭:“你是女生麽?!來過多少次啊?”
  第一輪輕鬆過關,但夏小橘扔感不滿,認為自己一年多來功力大為退步。“我原來考試前經常來,”她說,“狠狠打上十幾分鍾,心裏一下就輕鬆了。”
  “真是有暴力傾向。”程朗站到她旁邊,“幫你創記錄啊,你打右邊兩排,左邊的我用手來拍。”
  打到最後一輪,錘子拳頭聲此起彼伏,眼看時間將盡,再砸到一隻便能破記錄。夏小橘看到左上角有地鼠探頭,完全忘記是程朗的負責區域,一錘子砸下去。地鼠被敲下去了,程朗也舉著手指,對她怒目而視,接過錘子,在她頭上輕輕敲了一下。夏小橘吐吐舌頭,笑個不停。
  下樓時,程朗站在扶梯前一階,頭發齊整,理得很短。夏小橘在他身後,可以清晰地看見後頸的傷痕。恍然想起來,這並不是兩個人第一次的擁抱。在高中,他把自己扯在身側,護在懷裏,用背擋住掉下的玻璃。隻是那個瞬間太突然,太驚心動魄。夏小橘唏噓感慨,忍不住不著邊際的遐想,如果,如果沒有林柚,和程朗之間有可能麽?或者說,在過去這漫長的歲月裏,有沒有那麽一刻,他是喜歡自己的呢?
  “你,不會怪我,那天太唐突……”程朗忽然問,隻是側頭,沒看見夏小橘一副神遊天外的表情。
  “說什麽啊,都忘記了,真是的。”看著他的背影,那道傷痕,想起如此許多曾經的曾經,讓她如何埋怨。
  “那好,那我也忘了。”程朗釋然一笑, “我們還是好朋友,對麽?”
  “嗯,當然還是。”
  “一直都是?”
  “永遠……永遠都是。”
  夏小橘悵然,她胸中有千萬個聲音在呐喊,不,我從來都不當你是朋友,以後也永遠不可能。然而,說出一切會得到什麽,是禮貌的疏遠,還是暫且成為一個替代品,填一段心中空白?她都不想。就這樣吧,就這樣作永遠的好朋友吧,一切的一切,如你所願。
  北京的冬天,正是新西蘭的夏天。林柚一月初就要出發,參加暑期學校的英語班。夏小橘接到她打來辭行的電話,記下航班號,說:“可惜那天我有考試,沒辦法去送你。”
  “還好,爸媽趕過來了。其他的麽,很多人都不知道我要走”
  “的確突然的很。”
  林柚輕笑:“這樣也好,留下來多一天,就多一天煎熬。我實在想換個環境。”
  “那……”程朗是否知道你的行程?夏小橘想要問,心中一個聲音便冷笑,何必惺惺作態假裝偉大,林柚走得越早越好,幹淨利落,自此讓程朗斷了這份念想;另一個聲音又歎氣,是不見麵就能放得下麽?那經過這許多時間,即使知道他心中有別人,你夏小橘又何曾真的慧劍斬情絲呢?不如二人大方告別,也勝過他日後獨自遺憾傷懷。
  她掛上電話,又拿起來撥給程朗。他冷冷拋下一句:“哦,那就走吧,和我有什麽關係?”
  你就裝作毫不在意吧,夏小橘也不點破,隻說:“那可是南半球,隔著太平洋,以後想說再見也沒機會了。”
  程朗默然。隔了半晌,說:“那也並不比現在的距離更遠。”便把電話掛上。
  夏小橘踱到床邊,“咚”地坐下,悶頭無語。愛情是個難題,人生已多風雨,連自己的事情都處理不好,又何苦去插手別人清官難斷的家務事。
  片刻電話又響。程朗問:“現在怎麽能聯係到她?在北京還是回家去了?”又說,“你覺得我應該打電話給她?根本就是於事無補。”
  “不要問我。”夏小橘想,別給我出這樣的難題。
  程朗失笑:“那你何必告訴我她要走。”
  “早晚會有人告訴你。”她嘟囔,“到時……”
  “到時怎樣?”
  “喝得找不著回寢室的路。”
  “怎麽會。”
  “喂,真的,下次讓你們寢室的人知道你去哪兒了,萬一真喝多了也有人知道你的下落,現在天寒地凍的,倒在外麵真就凍僵了。還有啊……”夏小橘不放心,一口氣囑咐了四五條。
  “好啦好啦,夏大媽!”程朗一迭聲地喊停,“我現在這不是好好的麽?不信你來看看好了!一起吃火鍋,肯定是凍不死的。”兩人約好除夕夜在程朗的學校碰麵。
  陸湜禕此前曾打電話來,試探地問小橘是否想一起聽新年鍾聲,她支吾著說已經約了同學。“哦,那你玩好。”他說,聲音中掩飾不住失望。夏小橘當時有那麽一刻愧疚,現在想起來,這樣重要的日子,若自以為心存憐憫地答應了他,其實不過給一個錯誤的信號。感情是一張無邊無際的網,既然已經明白自己心靈的歸屬,於情於理,都不應讓陸湜禕如同自己一樣,深陷網中央。
  那程朗呢?這樣普天同慶的日子,兩個人的晚餐,怎能不讓人浮想聯翩?夏小橘當然不指望他深情款款地表白,說其實多年前,我喜歡的人是你。那也太過像三流言情的狗血橋段。但腦海中何嚐不曾設想那副畫麵,期望一切如瓊瑤大戲,真切地發生在自己身上。又笑自己太天真,所謂浪漫橋段,就是因為基本不可能發生,才人人期盼。
  思前想後,無論如何,有一刻幸福回憶總好過攤開雙手,空無一物。她愛程朗太多年,飛蛾撲火義無反顧,此刻就算是飲鴆止渴,她也甘之如飴。
  夏小橘被自己的念頭震驚,真的是愛麽?單方麵的默默的喜歡,沒有回報沒有互動,這真的算愛麽?她無法將這樣的感情定義為愛,但也找不到合適的詞來形容。如果這樣綿長的牽掛,深入骨髓的思念都不是愛,那終此一生,也不會再有什麽人襯得起一個愛字了。
  除夕夜飯館都格外忙碌,一路轉了七八家,家家客滿。夏小橘毫不介意:“那就吃食堂吧,總還有開門的吧!”
  “是讓我下不來台麽?”程朗佯怒,“元旦前誆老同學來吃食堂,傳出去我還有臉回高中混麽?”
  “難道讓我空著肚子,你就很有麵子?”夏小橘抱著肚子蹲在地上,“好餓,食堂就好。”
  “真服了你了,剛才不剛吃了半斤糖炒栗子。走吧走吧,食堂好了。”
  她嘻笑著跳起來,吃什麽並不重要,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看個子高高的背影,坐在一起哼哼哈哈地聊天,才是她最愛的事情。
  走到半路,程朗一拍額頭:“不如吃火鍋,可以到超市買些海鮮和羊肉。”
  “你有鍋?”
  “有個煮麵的電熱杯。”
  “那才多大功率,要煮到什麽時候?!”
  “你趕時間?”
  小橘搖頭。
  程朗笑:“那不就得了?慢慢吃,煮到什麽時候,頂多明年麽!”
  買了一盒羊肉、十多隻大蝦、蘑菇木耳、豆腐海帶、魚丸蟹棒、百葉千張、黃喉白菜,夏小橘當然不忘湯底調料還有火鍋麵,又抓了幾包,轉身,看程朗左手換右手,都要提不動購物籃。她吐舌頭,伸手去翻:“買太多了,放回去兩樣吧。”
  “不用。”程朗伸手攔住她,“相信你的戰鬥力。”他排隊結帳,夏小橘跟在後麵,美得要冒鼻涕泡泡,幾次偷偷捂嘴,才沒有笑出聲來。
  電熱杯小小的,每次隻能涮一點東西。兩個人涮了幾次,臉上都紅撲撲的,舉著一次性塑料碗,目不轉睛等下一次開鍋。
  程朗籲氣:“幸好那些狼都不在,否則一擁而上,真要吃到明年了。”
  夏小橘咬著筷子頭,問:“咦,是啊,人都哪兒去了?”
  “元旦麽,回家的回家,陪女朋友的陪女朋友。”
  “哦……”氣氛頗有些尷尬。程朗麵色沉重,不知是否又觸動心事。
  “我們來比賽吧!”夏小橘捏起一粒魚丸,退後一步,抬手扔到電熱杯裏,“耶!三分球!”她叫,“誰扔進去的誰吃!”
  程朗哭笑不得:“那扔到地上怎麽辦?不如說,誰扔不進去,就要吃掉地上那顆。”
  “好啊!”
  “好什麽好。”程朗搖頭,“你的調料!”
  夏小橘低頭,前襟上不知什麽時候濺上了麻醬和韭菜花混在一起後的深棕色。平日裏她根本不會介意,擼起袖子繼續吃個酣暢淋漓。然而程朗就在眼前,她不禁為了自己毫不淑女的舉動羞赧地低下頭來。
  程朗摘下櫃子旁的圍裙。“好在老三的女朋友一直把它放在這兒,”他說,“人家是洗衣服用的,你也別弄太髒。”
  夏小橘點頭,想把放下手中的碗,卻發現桌子凳子上已然擺滿了盛菜的碟碗飯盒。
  “來,伸脖子。”程朗招手,把圍裙套在她脖子上,又將帶子係在她身後。
  夏小橘舉高雙手,覺得這姿勢格外曖昧。程朗身高臂長,她略微側身,讓蝴蝶結係在身旁,兩個人之間還有一人的距離。然而她不敢抬眼,屏住呼吸,心跳已經亂了頻率。程朗醉酒的那夜,一切實在太過突然。如果有機會重來,寫好劇本,那麽夏小橘不介意去扮演別人的角色,哪怕是替身也好。感情是虛假的,然而擁抱是真切的。她如此渴望程朗的擁抱,整個人被緊緊地擁在他懷裏,幾乎窒息,天地洪荒,似乎時間就這樣流淌萬年。
  如何讓人不懷念,下巴放在他的肩窩,耳畔是他溫暖的呼吸。
  她不禁將手在程朗頸後漸漸靠近,小心翼翼,又惱恨寢室的日光燈在白牆上隻能投下隱約模糊的影子。否則,至少她可以看見一個兩人相擁的輪廓。
  讓我庸人自擾,自欺欺人吧,冗長的單戀,總需要一點安慰劑,苦中作樂。
  門簾一揚,程朗猛抬頭:“嗬,你倆嚇我一跳,以為火鍋味道太大,引得樓長來抓非法用電呢。”
  夏小橘回頭,麵紅耳赤。門外站著陸湜禕,黃駿自他身後探出頭來。不知道這二人看到多少,但陸湜禕儼然一臉錯愕。
  氣氛更加尷尬,黃駿打破僵局,說:“人家大老遠來看你,就吃這些啊?”
  “沒關係。”夏小橘擺手,“吃什麽都無所謂,隨便吃點。”
  陸湜禕的臉色更不好看。
  “一起吧。”程朗招呼二人。
  “不了,本來找大勇小崔他們來喝酒,想叫你一起的……”黃駿察言觀色,“我們這就過去,他們已經定好了地方。”
  陸湜禕一直沉默,此刻向夏小橘揚揚頭:“一起去吧,沒關係,都是認識的人。”他的目光中充滿疑問,分明在說:“都是認識的人,開誠布公,何必隱瞞。”
  “早說,我們剛才找了好大一圈,都沒有吃飯的地方。”程朗關上電熱杯,起身拿大衣,“我收拾一下就過去。”
  黃駿說了地點:“那好,我們先過去等。”
  房間裏轉瞬又隻剩二人。夏小橘收拾桌麵:“我不去了,吃得也夠飽了。”
  “大土他似乎……”程朗拍拍她的肩膀,“要不要我去解釋?”
  有什麽好解釋?你告訴他事實的真相,還是編個借口繼續騙他。夏小橘氣鼓鼓看他:“你有什麽好解釋的?”本來就是神女有心襄王無夢,你自然可以光明磊落當作沒事情發生。
  “又是這副倔脾氣。”程朗看透她心思,反倒笑了,“你真的一點都不在乎,大土他怎麽想?”
  夏小橘一時無語。
  “沒時間想那麽多。”她如實招來,抬頭,目光炯炯,“你知道,我都在想什麽。但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麽,還是你裝作不知道我在想什麽。”
  “什麽什麽什麽?我都暈了。”程朗笑。
  “我很嚴肅的!”夏小橘癟嘴,幾乎要哭出來。
  “因為我不想一個人過節,小橘,我首先就想到了你。”程朗半蹲,雙手支膝,盯著她的眼睛,“我可以當著別人軟弱,當著別人不開心麽?你就是我在北京唯一的親人啊。如果說,我的態度讓你有什麽誤會,我向你道歉。”
  難道不是說,所有的愛情最後都變成親情麽?夏小橘束手無策。怎麽我們一下就跳過了那個最關鍵的環節,有沒有人告訴我,這個反應方程是否可逆。我不要那麽親密無間推心置腹,我要退一步,退一步。我要欲說還休的曖昧,我要惴惴不安的揣測。親人,比好朋友更無望。
  “我到底,哪裏不好。”她低頭,緩緩開口。
  “沒有任何不好。”程朗搖頭,“你很樂觀,開朗,和你在一起,生活就總有希望。但是,小橘,你給我的感覺,是你自己可以過得很好,從來都不需要任何人。”
  我需要你啊!夏小橘在心底大喊。我需要看到你聽到你感受到你,我需要你健康快樂平平安安,我需要你記得我關注我哪怕隻看一眼,我需要你給我希望哪怕隻是幻象,才能相信永遠有明天!
  然而,你說,夏小橘,你從來都不需要任何人。我在你麵前一直大聲笑著,是不想增加你的煩惱,是希望給你快樂的力量。這難道就是我們永遠無法有交集的原因麽?難道這些年來,我都做錯了麽?
  她忘記如何離開,蹣跚著走回寢室,一路看見火紅的燈籠。室友推她:“去看晚會,去聽撞鍾啊!”她都隻是搖頭。
  黃駿倒是打電話過來,問她去了哪裏,又遮遮掩掩試探:“有沒有什麽要交待的?”
  “什麽都沒有。”
  “那有沒有什麽需要我轉達大土的,別讓人家惦記著。”
  “沒。”她心酸欲泣,“我的生活裏,不需要任何人。”
  這新的一年,和過去的任何一年都沒有分別。我依然是堅強快樂的夏小橘,我不需要任何人。

  第八章
  多年後夏小橘回頭看自己說過的話,帶著少年時心高氣傲的倔強。因為自己曾經無怨無悔地付出,便心安理得覺得每個單戀都難免這樣,認為所有的執著都不能如願。
  一個冬天都沒有陸湜禕的消息,連同學聚會都托詞準備出國而缺席。夏小橘明白,自己以往種種言行,原本看來是欲說還羞的矜持,現在統統都成了故意的疏離。邱樂陶忿忿不平:“就算他知道你喜歡別人心裏難過,也不用和仇人似的避而不見啊,畢竟你又不是他的人,誰規定你不能喜歡別人?”
  “我倒希望他現在埋怨我。”夏小橘訥訥地說,“總好過一條路跑到黑,白白蹉跎歲月。”
  “嗬,說的這麽文藝!怎麽叫蹉跎?”邱樂陶推她,“我是恨其不爭!這個大土一點都不大度,說放棄就放棄。你和snoopy我已經不抱什麽希望了,他的話說得那麽死,你應該為自己考慮考慮,怎麽能在這種時候把大土推出去呢!?”又急著叫,“要不要我去把他拽回來,唉,大不了我豁出去了,叫上黃駿那個爛人,讓他一起去當說客。”
  夏小橘不說話。陸湜禕一定被深深刺痛,所有付出的艱辛浮現心底。這種身心俱疲的感覺,和看不到未來的迷茫痛苦混雜一起,令人心灰意冷。她理解,她都理解。
  轉眼之間,已經是蟬噪聲聲的炎夏。暑假遇到黃駿,他問:“大土是要延期回來麽?”
  她茫然搖頭,這半年來,陸湜禕似乎從她的生活中慢慢淡出,隻有床頭他送來大大的Snoopy還眯著眼,一副就要睡著的表情。
  “嗬,聽他們室友說,不少女生打聽大土什麽時候回來。”黃駿故作神秘,“前些天還來了個漂亮mm,聽說他去新加坡了,一臉失望。”
  “那很好啊。”夏小橘懶懶地應著。
  黃駿還要說些什麽,手機鈴聲大作,他接起來,嗯嗯啊啊兩聲,說,“好,就這麽訂了,回去就去找你。嗯!寶貝,我也想你!”
  夏小橘哆嗦著蹲在地上。
  “幹嘛呢你?”
  “撿雞皮疙瘩。”她撫著胳膊,“好冷!”
  “這樣不容易錯啊。”黃駿笑,“省得我去記那麽多人的名字。”
  “那麽多……”夏小橘撇嘴角,“你還真是博愛!”
  “你也不賴啊!”黃駿揚下巴,“神不知鬼不覺就移情別戀了,也是大土太相信你,要是我在北京,早就看出馬腳了。”
  “喂!”夏小橘猛拍他肩膀,“什麽叫移情別戀?!居然被你這種人說,真是黑白顛倒了。”
  “你敢說你原來不喜歡陸湜禕?”
  “沒有!”否認得斬釘截鐵。
  “別不好意思麽。”黃駿揶揄地笑。
  “你看我的眼睛,我像在說假話麽?”夏小橘收起笑容,凝神而視,“如果你不信,可以去問樂陶。”
  “怎麽可能?!別搞笑了!”黃駿向後仰身,架在額頭上的Polo太陽鏡幾乎掉在地上,“還記得高中我骨折那次,你們來看我。那天你都要走了,看見大土進病房,轉身就回來了,還說得兩眼放光,非拉他參加運動會。你走之後我就說,憑我身經百戰的經驗,可以很確定,這女生對你有意思。”
  夏小橘歎氣:“你忘了,那時候還有另一個傻妞,就想多看某個花心蘿卜兩眼。”
  黃駿轉著眼睛,努力從記憶中發掘兩個人過往甚密的種種跡象。夏小橘聳肩:“這些隻能說明,我們是死黨啊。”
  “男女生之間哪來的什麽死黨?”黃駿嗤之以鼻,“至少有一方是心懷不軌的。”
  這話無可辯駁。
  想起陸湜禕,此刻都仿佛是別人的故事。這幾個月來,夏小橘沒有像從前一樣,和他海闊天空地閑聊,或者揶揄笑鬧地貧嘴,隻能如此零零散散聽說他斷斷續續的消息。他那樣的男孩子,風趣體貼,和新加坡男生比,應該擁有絕對的身高優勢,想來會有很多女孩子喜歡吧。曾經和他提起,要是找女朋友,一定要讓自己最早知道,好給他當參謀。然而夏小橘此刻遠沒有想象中的釋然。曾經以為,當他有了新的開始,就又可以如最初相逢時那樣坦然地做好朋友;刻意疏遠他之後,總有一天會重拾兩人深厚的友誼。可是,他已經走得那麽遠,雖然在一個和北京沒有時差的國度,卻好像已經進入另一個時空。現實好像向著和預期截然相反的方向發展。如果他真的有了女朋友……夏小橘未待細想,潛意識裏一個聲音就說,“那麽,有些東西就再也回不來了。”
  然而這些多多少少、深深淺淺的感慨,很快就被程朗的重新出現以及生活中其他或重要或瑣碎的事情衝淡了。
  夏小橘報名參加了暑期的社會實踐,放假後暫時沒有回家。幾個高中同學過來北京玩,其中有人參加過當年與新西蘭交流的夏令營,和那邊的朋友還有聯係。說起種種八卦新聞,難免提到林柚的名字。
  “就是當初跳舞的那個女生,你猜她現在的男朋友是誰?”
  “不是咱們年級的程朗麽?當時我們就覺得他倆很配。”
  “咿,你消息真閉塞,他們早就分手了。對不對?”女生用胳膊肘戳戳夏小橘,“你和林柚很熟不是?”
  “哦。”她點點頭,“過去好久的事情,別再提了。”
  “好,不提不提,但你知不知道,她現在的男朋友是誰。”
  夏小橘搖頭:“應該是沒有吧。”
  “是誰,是誰?”難免有人興衝衝地追問。
  “Jason!”
  “哇,是那個長得像湯姆克魯斯的Jason麽?”
  “就是他咯!聽說他去年為了林柚,特地跑來中國。”
  “林柚不會是為了這個,才和程朗分手的吧。”
  眾人看向夏小橘,希望從她那兒得到一些內幕。她胸悶氣短,憋了半晌,生硬地吐出兩個字,“胡說!”
  女生們並不介意,又嘰嘰喳喳討論其他話題;男生們嚷著好餓好餓,說要找個地方坐下來邊吃邊侃。
  “一會兒少說幾句!”有人提醒,“程朗他們先去點餐了,見麵可別提林柚。”
  夏小橘一凜,包間不過在三樓,幾十級台階走得她心跳加速,久久不能平複。好在眾人一擁而入,嘻哈打鬧。她隔著攢動的人頭,看見程朗和久不見的男生們熱烈擁抱,把彼此的背拍得砰砰作響。他也看見她,笑著揮揮手。
  並沒有想象中的尷尬。
  而心,沒來由地被哀愁和無奈咬齧著。程朗和眾人一一打過招呼,有片刻無語,站在窗邊,夕陽渲染的側影,似乎遊離於人群之外。夏小橘在他臉上看到一閃而過的疲倦,隨後是令她心酸的沉寂。她寧願是自己想得太多,然而她的直覺頑固地跳出來,說那些開朗暢快的笑容都是偽裝,這轉瞬即逝的默然才投射出他心中最深處的淒涼。
  或許程朗,已經知道。
  夏小橘隻覺得自己隻看到冰山一角,蒼茫海麵下深藏著龐然的悲愴,他此刻的表情一幀幀定格,牽扯著她的心,一絲絲疼痛著。
  吃飯時有人問到陸湜禕的近況,目光立刻齊刷刷轉向夏小橘,她今天第二次成了矚目的焦點。怎麽總會被這些無法回答的問題纏上?她假裝沒看到眾人眼中的問號,埋頭苦吃。
  “小橘最近太忙,都跑成橘子醬了。”邱樂陶替她解圍,“她那個暑期實踐要查資料,基本每天都要跑國家圖書館,連我都找不著她。”
  “是啊。”夏小橘找到台階,“我的自行車還丟了。”
  “在學校裏?”
  她搖頭:“國圖門口,那天太累了,出門就直接坐上公共汽車……”
  “把自行車扔在國圖一晚上?”
  “嗯。”她憤然舉起筷子,“其實國圖裏麵應該讓騎車,至少也可以踩個旱冰鞋,太大了,走得我腿都要折了。”
  程朗坐在圓桌另一端,一直微笑著看她比比劃劃控訴偷車賊和國圖藏書的浩如煙海,這時插話道:“我過兩天要去上海實習,你先騎我的車吧。”
  夏小橘愣了愣。
  他又說:“一會兒就去推著吧,正好順路。”
  程朗的提議,她向來不懂如何拒絕。
  夏日裏天黑得晚,吃過晚飯天還半明半暗。程朗打開車鎖,說:“你試試看能不能騎得慣。”
  夏小橘見是一輛坤車,立馬回應:“沒問題!”推到馬路上騎著轉圈,車把不鬆不緊,車閘也很好用,座位被程朗調得很高,腿可以完全伸展開,騎起來很輕鬆。她超過幾輛自行車,挺直背脊,放眼看過去都是別人的頭頂,開心得樂出聲來。
  隻是自顧自地笑,沒留心路口拐過來一輛汽車。夏小橘捏閘,習慣性地用腳支地,腳尖點了幾次,就是沒有夠到地麵。眼看無法維持平衡,她大叫一聲,向左邊跳下來,將自行車拋在右邊。
  “怎麽了?”程朗大步跑過來。
  夏小橘指指前輪仍在嗡嗡轉個不停的自行車,大叫:“我覺得自己的腿也不短啊!”
  程朗一直笑個不停,把摔歪了的龍頭扭正,又推到修車鋪,借來工具,把車座降低。夏小橘扶著膝蓋,饒有興致地看他蹲在車前,全神貫注擰著螺帽。 “你的自行車丟掉也好,否則早晚被你摔零散了。”他徹底檢查了一遍,“你可千萬別把我的車也扔在國圖門前一晚上,雖然看上去破點,但賊不走空,放在那兒不拿白不拿。”
  夏小橘心裏暖暖的。
  親人就親人吧。
  一次又一次確信自己就此放棄不再愛他,這決心卻一次又一次地被擊碎。夏小橘的目光黏著在程朗身上,發現自己比想象中更想念他牽掛他,怎樣的傷心失落,都比不上這半年來的杳無音訊更讓人度日如年。
  這樣的男生,林柚為什麽不愛?夏小橘想不明白。而那個Jason有什麽好?程朗都無法代替袁安城,難道他就可以?
  “你最近怎麽樣?”她忍不住問,“哦,我是說,忙麽?”
  “還好,期末考得不錯。”他頓了頓,“該怎麽活,還怎麽活唄。”
  他知道了!夏小橘自然明白程朗在說什麽,卻無從安慰。
  “是Jason麽。”他語調平緩,“當初他看林柚的眼神就很不對。”
  難道你當初看人家的眼神就很對?夏小橘暗想,覺得自己一身醋味。
  “也許,近水樓台吧。”她說。
  “你知道,我們為什麽分手麽?”
  沒準比你知道的多。但還是搖搖頭。
  程朗也搖頭:“我自己也不清楚。不過不管原因,最壞的結果,也無非是她以後嫁給別人而已。這種情況我已經想了很多次了,即使那樣,我還不是要好好活著?盡管有那麽一些時候,真TM難受!”他抬頭笑了笑,“不過不用擔心,我好得很。誰沒跌過兩個跟頭呢?”
  在他麵前,夏小橘總有哭泣的衝動,隻能默默陪在他身邊,恍然之間,咀嚼高中青澀的幸福和孤獨。
  邱樂陶說:“我最受不了這樣的男生,如果不喜歡,就不要對你太好。隻會給你希望,害你以後哭鼻子。”
  “可如果他不理我,我現在就會哭鼻子。”夏小橘的回答頗沒有骨氣。
  “如果真這樣一輩子也好。”樂陶一針見血,“總有一天他會有女朋友,結婚,生孩子。那麽你呢?”
  何嚐不知道,這是事實。然而夏小橘頗有些不到黃河心不死的執念,那一天沒有到來,便當它不存在。
  雖然不常見麵,但每一次相逢,都成了鐫刻心中的幸福畫麵。偶爾一起吃飯,也不特意找餐館,就在食堂裏隨意吃點。然而夏小橘喜愛這樣輕鬆自然的氛圍,好像這樣便真正成為了對方生活的一部分,而不是一個客套的外人。吃飯後程朗都會主動收拾盤子,她就袖著手,樂顛顛地跟在他身後。這習慣一直延續,經冬複曆春。轉過年來,二人都回家過五一假期,抵達時恰好趕上原來高中開運動會,便一同趕去看熱鬧。
  中午從校園裏出來,過了兩個街口,去當初打牙祭的小飯館。這兒除了家常溜炒,還有專門賣給學生的盒飯,兩素一葷,上麵放隻煎蛋,中午時分生意好得不得了。
  程朗感歎:“還是學生的錢好賺!小孩子都願意吃個新鮮。其實你說這裏做的,哪有家裏好吃?”
  “但當初大家都惦記著來吃。”夏小橘笑,“如果畢業找不到工作,我可以考慮回來賣盒飯。”
  “你那點出息!那我隻好在門口修自行車了。”
  兩人買了一份盒飯,程朗特意囑咐要燙黃煎蛋,又幫夏小橘要了一碗紫菜蛋花湯。她之前一直嚷著說春天到了,需要控製飲食,隻要喝湯,撿幾個飯粒。
  但此時猶豫了一下,她想,或許是自己多心了。然而在他的生活中,似乎隱約還有林柚的印記。
  程朗隻用力士香皂,不知是否潛意識裏扔在緬懷和林柚的初次相逢。回想靠近他的時候,滿懷清爽的氣息,是一種哀傷的味道。
  無論煎雞蛋還是煮荷包蛋,他愛吃燙黃的,那也是林柚喜歡的做法。
  終歸是紮在心底的一根刺,夏小橘無力拔除,她無法放棄程朗,也不能逼他放棄過去,但至少可以選擇不吃燙黃蛋。所以她點了一份炒飯。
  “不減了?”程朗揶揄。
  “怕你不夠吃!有人總炫耀自己幹吃不胖,也不知道是不是甲亢。”夏小橘多要了一隻碗,從炒飯碟中撥出幾勺。程朗瞥一眼:“嗬,貓食麽?!”
  夏小橘說:“我小時候也吃不胖,胃腸不好,吃多了就會吐。”
  他笑:“小狗小的時候也是這樣,吃多了就吐出來。”
  湯碗大得像盆,兩個人輪流舉著喝。程朗又說:“你應該把碗放下,小狗都是直接用舌頭舔的。”胳膊被夏小橘狠狠掐了一下。
  她伸過手指,上麵沾了一粒飯粒,本來是要程朗把手邊的餐巾紙遞過來,然而他很自然地伸手把她指尖的飯粒拈下來。轉瞬之間,自然而然,夏小橘一時無語。
  這樣的時刻仍會讓她心悸,一忽希冀,一忽彷徨。於是起身,說去櫃台多拿些紙巾。
  站在門前,身後忽然傳來熟悉的話音。夏小橘轉頭,看見陸湜禕和幾個男生進來,就站在不遠處。她忍不住飛奔過去,用手指著陸湜禕,想不出要說什麽,隻是“呀呀”地叫著。陸湜禕也指著她,兩個人滿麵欣喜,異口同聲:“啊!是你!”
  夏小橘問他什麽時候回來的;陸湜禕說這一學期隻有論文沒有考試,提前交稿作為交流項目的結尾,剛剛從新加坡返回。
  心中千言萬語,一時不知如何說起。
  “好小子,回來怎麽也不和我們打聲招呼。”程朗走過來,拍拍他的肩。陸湜禕一怔,旋即一臉了然的神色。兩個男生寒暄幾句。夏小橘心中說不出什麽滋味,是甜蜜,尷尬,還是愧疚。
  小飯館裏人滿為患,陸湜禕將新買的手機號碼告訴二人,便和男生們一起出門,另找餐館。“你怎麽把他們放走了?”程朗笑問,“還剩下那麽多炒飯呢!”
  夏小橘胡亂撥幾口,坐立不安。
  “我就說,怎麽把他們放走了呢。”程朗結帳,“要不要我幫你要個餐盒,把炒飯裝上,你追去給他們,也省得浪費。”
  “都像雞叼過似的,怎麽好……”
  “還是小狗啃過的呢。”程朗笑眯眯看她,“還不快去,走遠了就追不上了。”
  陸湜禕和黃駿等人叫了外賣,帶到運動場吃。夏小橘找過去時,他們和體育組郭老師坐在一起天南地北地神侃,正在逼問這一年多來,陸湜禕在新加坡可有什麽豔遇。看見她過來,黃駿立時說:“哎,那邊有個美女!”
  眾男生齊探頭:“在哪兒,在哪兒?”
  老郭怒道:“不許打師妹的主意,人家都是小孩子!”
  黃駿推陸湜禕:“沒你什麽事兒,在新加坡不知道多少姑娘圍著呢吧,至少還有你總掛在嘴邊的藍衣mm。幸福的人,快去買點飲料,讓我們大家心裏平衡平衡。”又說夏小橘,“你也別看了,女子八百米,都比你跑得快,看了你會受打擊的。”
  她知道黃駿有心讓自己和陸湜禕單獨相處,心中感激。兩個人出了側門,路邊的小販一如當年,賣著羊肉串、烤魷魚、烤雞翅,還有菠蘿。
  “要不要吃點什麽?”陸湜禕問。
  夏小橘搖頭,“吃過了。”
  “一個炒飯,你吃那麽多幹嗎?”他不容分說,幫她要了五串羊肉,一串雞翅,等待的時候又塞過一塊菠蘿。
  “你要撐死我啊!”夏小橘嗔道。
  “這要是原來,也就是你的開胃餐。”
  “你別破壞我的減肥大計啊!”
  “果真,瘦了一些呢。”
  陸湜禕沉默片刻,猶疑地問:“你們……怎麽聯係上的?”
  夏小橘一愣,雖然早知道他會誤解,可以是不知如何回答。他所說的“聯係”,顯然不是說這一日如何碰頭。
  陸湜禕看出她的停頓,說:“編,你就編吧!可別騙我啊,火眼金睛的。”
  “一直都有聯係啊。”夏小橘聳肩,“不過一直都是朋友而已,好朋友。”
  說完,二人無語。
  縱然,我值得愛的是你。
  “你不是說,不需要任何人麽?”陸湜禕緩緩地問,讓她啞口無言,“黃毛丫頭,不要學別人說大話。”他“嗬”地笑出來,“你還是需要朋友的吧。至少,有人能請你吃個菠蘿,羊肉串什麽的。”
  “能像現在這麽聊聊天,就挺好了。”夏小橘由衷地說,“聽說,你在新加坡有女朋友了?”
  陸湜禕未置可否,隻是嗬嗬笑了兩聲。沒待夏小橘插話,他緊接著就說:“以後有機會請你吃飯好了!”
  這是什麽呢?是報喜,還是“賠罪”?這一年多來,夏小橘常常擔心他一去不返,卻又不敢主動聯絡。希望他可以借此擺脫過往,真正開心快樂起來,或許可以開始一份新戀情;但又懷念他的關心體貼,不知如果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被人取代,將如何是好。兩種矛盾心情激烈交鋒,不分伯仲。
  “是把女朋友帶來,引見一下麽?”問這句話時,心裏有些酸澀。
  “是讓你多吃點,把嘴堵上!”陸湜禕瞪她。
  “黃駿剛才不是說,你總提起一個女生。難不成是他編的?”
  “哦……”他笑了笑,“報到那天我看到她,拿在手裏的可樂灑了一身,不知道世界上怎麽會有這麽像的人。”
  “像誰?”
  “過兩天就覺得,誰都不像。”陸湜禕搖頭,“人家文靜得很,可不是那種能瘋能鬧,精力過盛,別人說一句她能頂十句的女生。”
  夏小橘心中溫暖,那些彼此調侃,噓寒問暖的時光似乎又回來了。此時故地重遊,相識六年的種種曆曆在目,他們那麽重要那麽深刻地存在於彼此的生命裏,那些關懷和情誼,如何能痛下決心一筆勾銷。
  “我們還是好朋友吧?”她問,“你過生日,我還繼續送你正版金庸喲。”
  陸湜禕笑:“一共隻有十四套啊。之後就不是朋友了?”
  “怎麽會,一直都是!我可以改成古龍啊。”
  夏小橘忽然無比感慨,似乎明白了程朗麵對自己時的心情。那些關心都是發自肺腑的,然而心寄托在另一個地方,對方最想要的自己永遠給不了。
  不要說拖泥帶水的關心曖昧,和斬釘截鐵的斷然拒絕,哪一種對對方更好;不愛,已經是最大的傷害。
  她第一次,覺得和程朗之間似乎了無希望,萬念皆空。這種來自心底最深處的茫然若失,即使在知道他和林柚在一起的時候,也不曾有過。
  然而現在的她,仍然那麽在乎程朗,為什麽要逼迫自己放棄?為什麽不能開心過好每一天?直到不得不分離,不得不忘記。
  夏小橘沒有想到,那一天比畢業來得更早。大四秋天之後,和程朗見麵的機會便微乎其微。
  在同一個城市裏,呼吸著一樣的空氣,看著同樣的街景,卻要忍著關上耳朵閉上眼睛,不去打探對方的消息,何嚐不是一種折磨。
  夏小橘不想被思念一點點啄食,於是選擇自我放逐。
  作畢業論文時,她的課題需要考察草場退化,去內蒙和青海實地考察,經常外出兩三個月,然後回北京呆上一兩個星期整理材料。及至參加工作,她也常常主動請纓,把別人都不願意出的差攬下來,刻意忙得像個陀螺,便沒有心神去想那些湮沒在煙塵中的紛繁舊事。
  父母的態度來了一百八十度大轉彎,上學時苦口婆心教導她學業為重,現如今卻把督促夏小橘找婆家當作頭等大事。親戚朋友都被動員起來,明查暗訪,不漏過任何一個周邊的適齡青年。她耐不住父母的嘮叨,也見了三五個男生,當作交差。不過吃頓飯或喝杯咖啡,AA付費,決不見第二麵。家人若問起來,一律以沒感覺為由搪塞過去。
  母親著急:“你也別太挑剔,好男生越來越少,過兩年等你年齡大了,就更麻煩。”
  “我也不是不婚主義。”夏小橘翻白眼,“但這又不是超市的白菜,隨便抓一棵就能過日子。”
  邱樂陶評價:“你爸媽真是可憐,還被蒙在鼓裏,不知道寶貝女兒這麽多年,就對一個人有感覺。”
  “我並沒有拿別人來和他比。”夏小橘躺倒,望著天花板,“那時候我多小,生活多簡單,他就是全世界。如果我還想當初那樣毫無保留地去喜歡一個人,就不是天真,而是傻了。”
  “那大土呢?為什麽不考慮他。”
  “我怕啊。”夏小橘翻身,臉埋在手臂間,“如果他是一個陌生人,我可以試試看,大不了就是分手。但是湜禕,如果我選擇他,感覺就是一輩子了。如果我們在一起,又分開,對他會是多大的傷害?雖然是很好的朋友,但誰能保證,做了男女朋友之後會不分手呢?”
  “你對snoopy,怎麽就沒有這麽猶豫過?”
  夏小橘頷首:“是啊,對他,哪怕在一起一天也好。什麽過去未來,我統統不計較。”
  “你對大土,隻有責任,沒有愛。”邱樂陶歎了口氣,總結道。
  和一眾朋友小聚,也有人當著陸湜禕的麵,半開玩笑問她:“你到底想找什麽樣的,我們也好幫你留意。”
  “年齡相仿,背景相似的有誌青年。”
  “有誌的看不出,”黃駿點點臉,“有痣的倒是不少,考慮一下麽?”
  夏小橘跳起來要打他,轉了轉眼睛,說:“好在是這個‘痣’,其實還有個諧音字。”
  黃駿大叫“惡心”。她自己樂得直不起腰,眼淚都出來了。
  “其實這樣挺好,又自由。”夏小橘舉著紮啤挨個碰杯,“而且,今天在一起,明天可能就分手……”
  黃駿險些“噗”地將酒噴出來:“你總不忘了損我。”
  “我認真的。”夏小橘說,“隻有好朋友,是一輩子的。”眼角餘光看見陸湜禕,他望著遠處,若有所思。
  如果我們當年擦肩而過,在七姑八姨的介紹下相識,或許會覺得緣分真奇妙,居然將兩個校友聯係在一起。而如今我們有了如此多共同的回憶,反而成了並行的鐵軌,永不分離,也從不交疊。
  這心境,不需要說給別人聽。
  夏小橘把綠豆沙從冰箱裏拿出來,給林柚和自己各自盛了一碗。
  “真幸福,現在每個毛孔都冒涼氣了。”林柚坐在椅子邊緣,伸長雙腿,“今天一定能睡個好覺,明天上午還要去麵試。”
  “麵試?”夏小橘一愣,“你要找工作?在北京。”
  “嗯,短期,兼職的。這兩天和大學同學聚會,有個舞蹈團的女生和別人一同開了個工作室,偶爾還會去健身中心作教練。”林柚報了一個名字,夏小橘隻記得開頭是個“寶”。
  “那邊想要多開幾節舞蹈課,所以同學問我有沒有興趣。”
  “就算有興趣,你這次回國能呆多久呢?而且還要回家。”
  “誰知道,或許就不走了呢,讓那邊的朋友把行李給我托運回來。”
  “真的決定回來了?那太好了!我是覺得,雖然那邊生活條件好些,但無親無故的,感覺有點漂泊。”
  林柚點頭:“其實我早想回來,隻不過心裏一直有個結。”她坐正身體,帶著一絲淡淡的哀傷,“我這兩年幾乎沒有怎麽和我媽說過話。”
  “為什麽?”
  “你還記得麽?大二那年秋天我申請去布達佩斯,排練的時候拉傷了肌肉。”
  “嗯,那次我們嚇壞了,之後你媽媽都趕過來了不是?”
  “沒錯,其實,在來北京之前,她去了西安。”
  “西安?那個大提琴……”
  “對,她專程去見袁安城。”
  袁安城出身音樂世家,自幼便有同齡孩子所不及的優雅風度。林柚的母親是他小學班主任,格外疼愛這個聰明懂事的男孩,在他父母離異後,更曾將他接到家裏住過一段時間,情同母子。林柚和袁安城青梅竹馬,這些林母都知道,隻當作是小孩子之間兩小無猜的puppy love。及至袁安城高中畢業,即將升學去西安讀書,臨行前去林家告別,晚飯後林柚一定要他再彈一次《月光》。林母洗了水果,端給兩個孩子,琴聲悠揚,月光灑滿沒有開燈的房間,她看見女兒站在琴旁,凝視著袁安城,目光比月色更輕柔。一曲完了,林柚伸手敲擊琴鍵,袁安城飛快地握了一下她的手指。林母望著身形纖麗的女兒,意識到她已經不是一個隻知道玩鬧的小孩子了。
  雖然袁安城是自己的得意門生,但身為母親,做了二十多年的教師,她不會允許自己的女兒在讀高中時為了談情說愛而分心。送袁安城去車站時,林母婉轉提醒,林柚還是個孩子,希望他能做個表率,鼓勵小妹專心讀書。袁安城經曆家變,父親終日醉酒,輾轉被幾個親戚照料過,經過漫長的寄人籬下的日子,更加懂得察言觀色,此時怎會不明白恩師的弦外之音。他對林母一直心存感激,便將對林柚那一份懵懂的感情妥帖地藏好,絕口不提。偶爾書信往來,都用兄長的語氣諄諄教誨。這樣被琴聲浸潤的俊朗少年,自然不乏女生青睞,上大學後很快便結交了漂亮女友,隻是看誰都是淡淡的,沒有一份感情維持得長久。
  沒想到林柚執著的很,對於那個年齡的她,隻要袁安城給家裏的來信中有隻言片語提到自己,心裏便如同萬花筒,幻化出千萬種可能性,似乎每一個字都蘊含深情。高三她作為藝術特長生被提前錄取,便對父母提出要去華山,林母要她等自己放假,林柚等不及,自己跑去西安。袁安城又驚又喜,經曆了若幹似是而非的感情遊戲,恍然發覺,最難忘記的,仍然是林柚的純真和執著。暑假回家,他特意去探望老師,剛剛試探口風,便被麵色陰沉的林母打斷。女兒自幼乖巧,雖然性格倔強,但從沒有欺瞞家人,這次為了去看袁安城,她編造借口,從北京的親戚家跑出去,隻身搭上西去的火車,來了一個先斬後奏。
  這兩年中袁安城紛繁多變的情史林母早有耳聞,她明確表示,不讚成女兒同他來往。她說林柚不諳世事,隻看到凡事美好的一麵,她需要一個同樣背景簡單的男生一同成長,而不是被袁安城拉扯著進入蕪雜的感情世界,還要學會麵對他的過去。
  “如果你不告訴她,就是隱瞞;如果你告訴她,林柚能接受麽?就算她現在迷戀你,什麽都不在乎,她能像現在這麽單純快樂麽?你用什麽保證她的將來?”林母苦口婆心,袁安城無力爭辯,麵對林柚的希冀,他隻能用蒼白的謊言來掩飾。說他討厭跳舞的女生,尤其是跳芭蕾的,因為自己的演員母親拋夫棄子去了日本。
  他說,跳舞的女生,越是漂亮,越是虛榮,就算現在很單純,早晚有一天會變。
  林柚急切辯駁,說自己不會。
  袁安城冷笑,說,當年,我父母也是很相愛的。結果呢,又怎樣?
  結果又會怎樣。她還青稚,沒有在感情上跌過跤,連追問的勇氣都沒有。
  沒想到時隔一年,林柚又出現在麵前。她社會實踐路過西安,像小妹探訪兄長一樣,和他客套地打招呼,保持親而不狎的距離,說自己的生活,說關心備至的男友,還給袁安城看錢包裏的照片,挺拔英俊的男孩,站在本應屬於他的位置。
  此時袁安城正站在命運的快車道上,奧地利一家音樂學院的教授正在中國訪問,看過他的演出後大為讚賞,願意提供獎學金,供他畢業後赴歐深造。如此百年不遇的良機,讓他欣喜若狂,忍不住跑去旅店找林柚,抱著她轉圈,問她想不想和自己去歐洲。林柚有片刻的呆滯,但隨即低了頭,赧然頷首。
  遠處地平線上似乎有萬千道霞光,希望如朝陽噴薄而出。
  然而我們似乎等錯了站台,看著通往明天的列車從身邊隆隆而過,將一切夢幻碾壓成齏粉。眼睜睜看希望破滅,卻無能為力。
  林柚在爭取赴歐名額的彩排中,大腿後側肌肉撕裂,險些斷送舞蹈生涯。林母幾乎一夜白發,在去北京探望女兒之前,她特意先到西安,去找袁安城。
  “我媽媽沒有說,她那次說了什麽。”林柚微微搖頭,“但我見到她時,她憔悴得很,痰裏都有血絲。現在想起來,一個寶貝女兒,一個心愛的學生,竟然一而再再而三忤逆她的意思,想不動怒都不容易。她覺得,袁安城完全不適合我,根本不能給我一個安穩的人生,他對於感情的不專注已經成了習慣,對我不過是一時的新鮮感,並不能成為以後的約束。袁安城非常感激我媽媽,看到那個樣子的她,一定什麽都答應了。”
  “可是媽媽沒想到,因此我的生活更加不安穩,一下就走到南半球去了。命運還真是奇妙呢!”林柚戲謔地笑。在她去新西蘭之後,有一次父親說漏了嘴,提起林母曾去過西安。林柚無比震驚,潛意識裏察覺這一切和袁安城有關。她不動聲色,裝作對過去毫不介意,從母親和袁安城的朋友的隻言片語裏,漸漸拚湊出事情的原貌。她沒有和父母爭吵,甚至都沒有說明自己知悉一切,隻是逐漸疏於聯絡,更不想回國。身心俱疲,整個人迅速枯萎下去。
  講到這裏,林柚蜷起雙腿,臉頰貼著膝,長發勾勒出她佼好的輪廓,下頜尖翹,脖頸頎長,圓潤的肩頭下雙臂瑩潤如玉。夏小橘忍不住走過去,張開雙臂,和她緊緊擁抱,能感覺到林柚的啜泣,全身都在微微顫抖。
  “你回來了,可以去找他啊!”夏小橘說。
  然而此時,袁安城已經畢業數年。
  林柚搖頭。
  曾在夜裏醒來,滿心憂傷,窗外的月光明亮如昨,讓一切心事無所遁形。她沒有去探詢袁安城的下落。他或許正在歐洲某個城市的街頭徜徉,走出古堡似的學院,去金碧輝煌的音樂廳排練,或許從容地喝杯咖啡。流年似水,就這樣消失在多瑙河起伏蕩漾的微波裏了。
  她看著身邊依然熟睡的Jason,一切已經無可逆轉。
  忽然心生倦意。匆促地分手,如同生了一場大病。
  兩個女生一直聊到曙光乍現。夏小橘索性給同事發短信請假。
  林柚問:“這樣是不是算曠工?”
  “怎麽會?我就說忽然上吐下瀉,高燒不退要掛吊瓶,要不然怎麽會淩晨還給他們發短信?或許還能請下兩天假來。我們那裏管得鬆,不要醫院證明。”
  “那說什麽病?”
  “痢疾咯。”夏小橘聳肩,笑得狡黠,“一來我得過,好編;二來同事們都知道我嘴雜,生冷不忌。”
  林柚中午要和大學同學一起吃飯,下午由她引薦去麵試,簡單洗漱便睡下了。夏小橘前一日起早去接程朗,睡眠嚴重不足,此時卻輾轉反側難以入眠,後腦勺僵硬地痛著,心中卻有萬千思量,波瀾壯闊。時而追思往事,時而思索未來,發生過的、希冀過的、夢裏出現的……種種情節交錯,分不清真實與虛幻的差別。
  一個念頭逐漸清晰。他們的希望,她的解脫。
  即使在睡夢中,夏小橘都以為自己一直清醒著,直到手機把她吵醒。程朗說經過她的單位,是否一起吃午飯。小橘大驚,抓過床頭鬧鍾,中午十二點整。林柚已經出門,留了紙條,告訴她麵試的時間地點。好在她住的離工作地點並不遠,和程朗約好了飯店,讓他先去點菜。
  夏小橘趕到時程朗正在看報紙,見到她時笑著揚手:“《精品》還是一塊錢一大遝,北京物價穩定得很麽。”又笑著翻到封麵,“孫燕姿現在好看多了,她剛出道的時候,好多照片像呂麗萍。”
  “哪有!”
  “不信?你看,這個角度。”
  夏小橘有心事,笑不出來。
  程朗翻到旅遊版,看得津津有味。夏小橘呆望著他出神,短而齊整的發、輪廓分明的眉骨,脖頸上應該還有當年留下的細微的疤痕。這樣一個人,從來不屬於自己,但也沒有真正失去過,他似乎總在觸手可及的地方,能聽到他的呼喚,看見他的微笑。
  然而這樣藕斷絲連的曖昧情愫,似乎也要走到盡頭。
  “昨天你說,林柚,她……也在北京?”程朗似乎是漫不經心地問,依舊低頭看報。
  “嗯,對阿。”
  夏小橘沉吟片刻,又問:“她就在附近麵試,要不要見一麵?”
  “為什麽要見麵?”程朗反問,“不會是她主動提出的吧。”
  “沒……”她搖頭,“你什麽時候走?”
  “明天一早。”程朗挑眉,“怎麽,想去送我?”
  “算啦,我要去上班。”她頓了頓,“那……也從北京站出發麽?林柚要回家,也是一早的車票。”
  “我坐飛機去深圳。”
  “真是不巧……”
  程朗不說話,麵無表情,低下頭繼續關注汽車版麵。
  我寧願花兒為他人綻放,也好過就此消亡。
  夏小橘又想起高中的英語造句和那一曲自己聽了多年的《很愛很愛你》,還有林柚說起程朗時流露出的一絲緬懷,“最初我隻當他是好朋友,但後來就不一樣了。”
  她是愛過程朗的,不是麽?如果不是袁安城的出現,或許已經收到他們的喜帖。
  她伸手擋住程朗麵前的報紙: “下一次見麵,就不知道是什麽時候了。”
  “她不是要麵試麽?莫非有回來的打算?”
  “或許,可能。前段時間她媽媽住院了,醫生誤診,說是癌症,好在後來發現是良性的。不過她說這一下看開了許多,有可能要回國定居。”
  “她能舍棄國外的生活?”程朗譏誚地笑。
  “林柚是那種重視物質的人麽?”夏小橘有些氣惱,“如果你這麽想,也太不了解她了。”
  “那……你來解釋,為什麽她那麽快去新西蘭,又那麽快和Jason在一起?大家說她就是一心想出去,去不了歐洲就去大洋洲。”他淡淡地笑,“隻有這個解釋,能讓我不去多想,我就當它是真的。說實話,我真得並不了解她。她自己,恐怕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麽吧?”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苦衷。”夏小橘用餐巾紙一次次擦拭碗筷,“我感覺,她變了,比以前豁達了許多,很多事情看得更加通透。”
  “這並不代表,她以前做的事情都變得正確了。”
  她咬咬嘴唇:“我是不希望你有機會的時候沒有珍惜,等到以後追悔莫及。”
  程朗失笑:“說什麽呢?大話西遊啊!”
  “難道不是麽?你這些年雖然沒說,但真的忘了她麽?你不想見她,並不是因為懷恨在心,或者覺得她已經是陌生人了,而是怕自己放不下吧?難得她現在有要回來的念頭,你當初沒有留住她,現在就甘心就這樣天各一方麽?以後她嫁給別人,想到有過這樣一個重逢的機會,你不後悔麽?並不是說重新見麵就一定有未來;但如果你這次放棄了,那就真的沒有未來了。到時候不要又跟我說什麽,這已經是最壞的情況,但有時候想起來還會覺得真TM難受!”
  程朗不語。
  彼此的沉默膠著在一起,過了良久,他深呼吸:“怎麽什麽都瞞不過你?”
  “我知道,你心裏有一個結,是時候需要打開了。”夏小橘低頭,“是我多事了。”
  “不,小橘,謝謝你能和我說這些。我知道你是真的對我好,這樣的朋友,我會記一輩子的。你今天說的話,我會仔細想想。”
  “好,你要努力啊!”夏小橘強自笑笑,“搞不好,這是我最後一次和你說這些推心置腹的話了呢。”
  程朗訝然:“為什麽?”
  “林柚是我的好朋友啊。如果,你們……你應該知道,我……我沒有你想象的那麽大方。”
  “是這樣麽?”程朗沉思,緩緩地說,“我的確想要見見她,或許我真的一直無法釋懷。但如果,會失去你。我寧可選擇要兩個好朋友。”
  “何必呢,如果你發現自己還有感覺,就不要勉強自己。更何況,你從來都不是我的好朋友。”夏小橘苦笑,“我昨天想了一夜,我不可能作你的好朋友的,這輩子都不可能。或者絕對,或者零。”
  “我明白。無論你怎麽決定,我都配合。如果你覺得,我們以後不再見麵比較好……或者,你什麽時候想開了,覺得我們還可以是好朋友……”程朗十指交握,凝視夏小橘,“不過,我一直當你是非常重要的人,是我最好的朋友,不,像親人一樣。因為我知道,你一直是最真心地關心我的人。她的確在我心中占據了很重要的位置,但你,同樣是別人取代不了的。除了一件事情我無法實現,其他任何時候,任何事情,我都願意為你去做。”
  夏小橘怕一顆心被這真摯的目光灼傷,扭過臉去。她仰起頭,努力瞪大眼睛,唯恐睫毛扇動,淚水就會滾落下來。在離開前,最後的希望,是程朗能記住她微笑的樣子。
  而心中另一個自己大聲嘲笑她的故作灑脫:“”夏小橘啊夏小橘,如果一個男生對你沒有感情,那麽無論你什麽樣子,是哭還是笑,他都不會在意,他都不會記得。”
  隔著健美操廳的落地玻璃牆,夏小橘看到林柚正在做現代爵士的演示課程,於是推門進去,站在角落。
  “舞蹈要傳遞心情,動作的張力不僅僅來於身體的柔韌、肌肉的張力和良好的節奏感,更是來源於豐富的內心世界。”林柚的動作舒展流暢,舞動的同時解釋著每一處細節,“不同的樂曲當然有不同的感覺,但即使是同樣的樂曲,不同的人來跳,或者同一個人,帶著不同的心情來跳,都會演繹出不一樣的風格。”
  “我們要給自己積極的暗示,”她向麵試的評審們伸開雙臂,“我很開心,我很快樂,就可以笑得更美一點。來,大家一起笑著跳起來,不管好的牙齒壞的牙齒,一起露出來!”
  眾人微笑,不約而同地鼓起掌來。
  夏小橘也賣力鼓掌,憶往昔,感慨萬千。高中市運動會上領舞時紅衣白褲的林柚,甫上大學苦悶壓抑步法淩亂的林柚,和程朗在一起後娟好靜美的林柚,她們翩躚起舞的景象交織在一起,映出此刻鏡中大開大闔、隨意自如的輕盈身姿來。
  “命運就是這樣。愛情會有很多種,但母親隻有一個,我不會一直怨她。更何況,回頭細想,我和袁安城在一起並不一定適合,他當初沒有堅持,沒有向我媽媽努力證明自己是可以依靠的人,便放棄了。他缺乏一種執著,遇到挫折我們也沒辦法一起克服。”
  想起昨夜林柚的話,夏小橘此刻更相信她已經如鳳凰涅磐,浴火重生。這樣的女子,她都無比喜歡,都想要去嗬護,更何況是程朗呢?
  身後傳來砰砰的扣擊聲,回頭,程朗正用指節輕輕敲著玻璃牆。
  林柚也恰好一曲舞畢,轉身看見二人,驚訝地張圓了嘴,隨即釋然一笑,發絲被汗打濕,撩在額頭一側,麵色紅潤,如同沾染了朝露的百合。
  夏小橘向她揮揮手,轉身離開。與程朗擦肩時,她很想笑笑,卻控製不了自己的表情。程朗反手拉住她,問:“以後,還能見到你麽?”
  夏小橘搖頭:“我不知道啊……”輕輕掙脫他溫暖寬大的手掌,那指印卻如同烙印在小臂上,將過往一切炙烤成灰燼。
  她在街上漫無目的地遊走,陽光熾熱,暑氣逼人,不多時就出了一身粘膩的汗。買了冰激淩,跳上一輛空調車,一路搖搖晃晃,街景飛速後退,居然又來到大四對他表白的那個路口。
  那年深秋,程朗獲得保送研究生的機會,成功轉去經濟係,心情大好。臨熄燈前打電話給夏小橘,欣喜之情溢於言表。“先不要告訴別人,因為還沒有正式公布。”他最後叮囑,“算是小道消息吧,剛才師兄打電話過來通知的,第一個就告訴你了。”
  第一個,就告訴你了。
  難以名狀的幸福圍繞著夏小橘,她抑製不住地想笑,心中難免又生出隱隱的希望和勇氣來。望著程朗學校的方向,雖然隻看見宿舍窗外聳立的參天楊樹,但仿佛也能穿透重重阻隔看見他生活的地方。就像《小王子》裏寫的:“如果一個人愛上了一株花,這株花隻長在幾億顆星中某一個上麵,那麽,仰望這群星,已經足以讓他感到幸福。”
  歡樂極兮哀情多。
  即便已經如此熟稔親密,卻仍如同隔著玻璃的兩個世界,幸福看得真切,卻無法觸及。何嚐不希望有那麽一天,他牽自己的手,她定然淚如泉湧,泣不成聲。
  程朗忙於畢業設計,開始抽煙,喝不加糖的黑咖啡。夏小橘說這樣太容易上火,去找他時帶上一兜水果。程朗學校附近發生了兩次打劫事件,他不放心,吃過晚飯,執意要送夏小橘去車站。當你想到一個人的身影就泫然欲泣時,怎能不對他的體貼關還心生幻想希冀,明知腳下是深淵,仍企盼可以迎風飛翔。夏小橘心中這許多年來積攢下來的熾烈情愫,如同木柴下微弱的火種,一旦接觸了空氣,便旺盛地燃燒起來。
  想了無數開場白,但堆積太久的心情,不知從何說起。下車後打了電話給程朗,卻更加心虛不已。
  “本來,還有事情要說的。”關鍵時刻她想要打退堂鼓
  “哦,那說吧。”程朗笑,“還是要我坐下一趟車過去找你啊?”
  “別,我見到你會害怕的。”
  “嗬,你怎麽總這樣,我能吃了你麽?”
  夏小橘嗯嗯地應著。月光明朗,握著電話的手似乎感覺到如水的涼意。
  “還是,不知道……怎麽開口。”她鼓足勇氣。
  “要麽,不必說了。”
  “不!我一定要說,如果現在不說,以後同樣也不敢。”夏小橘深吸一口氣,“其實,從高一到現在,我一直喜歡一個人。”
  “嗬,不會是我吧?”程朗笑。
  這也要問?她又氣又笑:“答對了。”
  “謝謝。”他立時應道。
  難道要回答“不客氣”麽?剛剛說的每一個字,都讓她臉紅心跳,麵孔灼熱,大腦一片空白,不知下麵要說什麽好。
  程朗輕咳一聲,緩緩地說:“小橘,你已經是我最好的朋友了,但我控製不了自己的心。”語氣清冷如月光。風吹著梧桐樹上的殘葉劈啪作響,但手機信號卻無比清晰,讓此後十幾秒的沉默漫長得像永無休止。夏小橘多希望電話可以忽然斷線,便不必繼續這尷尬的對話。
  在心中隱匿掙紮這麽多年,一句昭然若揭的“我喜歡你”,竟這樣難於啟齒。大概便是因為潛意識裏已經預料到,將會有這樣狂風吹飛絮般的下場。
  “對不起,我幫不了你什麽。”他繼續說,“隻有你自己能幫自己。”
  夏小橘心中淒惻:“你是不是覺得,你能挺過來,我也就能承受得住。”
  程朗默然。
  “是,”他說,“沒有人能事事如願。而且這樣很好,你會明白,不管怎麽樣山盟海誓,情侶都是有可能分開的。但是好朋友,是一輩子的。”
  屢戰屢北,夏小橘實在無力再和緣分爭搶什麽。她倚在牆上,輕聲說:“是啊,你說的對,就當我什麽都沒有說過吧。這件事,我再也不會提。”
  掛上電話,關掉手機。她的背脊貼著牆緩緩滑落,抱膝蹲下。心裏有一部分被生生剜下去,是一個永遠無法愈合的傷口。那一夜的月光就棲息其中,在每一個起風的夜裏,都會低聲嗚咽。
  一直努力給他慰藉和力量,無它,隻憑一顆愛他的心而已。而他都不要,都不要。夏小橘在冷風中抱緊雙肩,它們那樣單薄,像瑟瑟的一片葉。
  此刻,她站在深秋那夜表白過的轉角,撫摸著青灰的水泥牆上的影子,似乎那就是當年微微顫抖的自己。那是和程朗走得最近的時候了,然而用盡全力,依然有得不到的幸福。
  我們就是兩條平行線,永不分離,也絕無交錯的可能。
  路燈閃過一道弧光,忽然滅了。於是一切都不存在。夏小橘蹲在地上,想哭,卻沒有淚水。
  今天也並沒有失去什麽,不是麽?
  從來都不曾擁有的東西,也就談不上放棄。
  夏小橘到家時,林柚已經回來多時。
  “怎麽這麽快?”
  “要問你怎麽這麽慢。手機也關機了,找都找不到。”林柚說,“本來想和你吃告別晚餐的,但實在餓得不行,就在樓下隨便買了點。”
  “程某人也太小氣了,都沒有請你吃頓飯。”夏小橘嘟囔一句。
  林柚淺笑:“今天能見到他就已經很開心了。”
  很想知道他們談話的內容,但不是下決心將自己解脫出來麽?夏小橘攥緊拳頭,敲了敲自己的腦袋。“他明天送你麽?如果他去,我就不去了。”
  “咿,他才不會去。”
  “哦,是啊,我忘記了,他明早的飛機。”
  “即使他不趕飛機也不會去。”林柚搖頭,“我覺得他變了好多,再也不是當初為了見我一麵,在舞蹈學院門前走幾個來回,假裝邂逅的高中生了。”
  “那是,已經這麽多年了。當然不會有小孩子的舉動了。”
  “不,我是說,他已經沒有那種‘非你不可’的執著了,怎麽講呢,或者從另一個角度來說,是比以前豁達了。”林柚側頭,“他說,很高興又見到我,祝我好運。我們在樓下喝了杯咖啡,簡單聊了兩句,就說再見了。推門出去時,真覺得雲淡風輕,一切都過去了。”
  “有那麽一瞬,我忽然想了很多可能性,比如,如果當初我沒去西安,是不是現在還會和他在一起。說實話,有那麽一丁丁的小失落。”她拇指食指捏在一起,“不過更多地是欣慰,看見他談吐自如、躊躇滿誌的樣子,我就沒有那種歉疚感了。小橘,真的要謝謝你,今天帶他過來。”
  夏小橘望著林柚清澈的雙眸,如坐針氈。
  “不,別謝我。”她絞著手指,“其實,我是有私心的。不論是真正釋懷,還是繼續追求,我希望他能幸福快樂起來,而不是封閉在對過去的回憶裏。”
  “私心?他?”林柚訝然。
  “是啊……我一直都希望,他可以開開心心的。”夏小橘語氣凝滯,“不僅僅,是好朋友的關心。”
  “原來是真的……”林柚勉強笑笑,“你們……”
  “隻是我自己的事情。”夏小橘連忙擺手,“我們從來都隻是朋友而已。”她已經下定決心,隻要林柚問起,便將往事一樁樁講給她聽,似乎這樣才對得起她對自己的知心信任。
  而林柚隻是凝思,數次幾欲開口,又付諸一笑。“我今天好累,大概因為麵試跳了兩個小時吧。”她轉身換好睡衣,將發髻拆散,“你也早點睡吧,昨天肯定沒休息好。”
  熄了燈,夏小橘站在窗邊,望著林柚側身而臥的背影,試圖設身處地體會她此刻的心情。如果邱樂陶多年來喜歡大土卻不告訴自己,是否有被隱瞞的欺騙感?但不同的是,她和大土從來沒有在一起過,沒有可比性。大概真是缺少睡眠,腦中一片空白,一閉眼,誰的模樣都想不起來。思緒雜亂,壓得肩頸都酸痛起來。
  清晨起來,林柚的床上空無一人,涼被整齊地疊在床頭。夏小橘一驚,不知她是否已經不辭而別,四下環顧,旅行箱還在屋角。門鎖悉悉簌簌轉了一圈,林柚用膝蓋把門頂開,手裏提了三五個塑料袋。“喂,吃早餐了,有豆腐腦、油條和茶雞蛋。”
  夏小橘去廚房拿了碗筷,一麵用手把睡亂的頭發隨意攏了攏。
  確認了列車發車時間後,再沒有什麽可說,兩個女生安靜地吃完早餐,提了箱子出門打車。
  因為不是運輸高峰期,臥鋪車廂旅客寥寥。二人找到林柚的床位,一同把箱子舉到行李架上。夏小橘買了兩瓶綠茶,林柚接過,擰開又旋上,輕聲道:“我有時會想,自己做人還挺失敗。”
  “為什麽這麽說?”夏小橘一愣,咬咬下唇,“對不起……我不是故意隱瞞,不,我是隱瞞了,但本意不是要騙……”
  “明白,隻是不知怎麽開口。可是,我也太遲鈍了。”林柚自嘲地笑,“程朗說的對,無論喜怒哀樂,我都活得太自我了。比如,作為好朋友,我竟然察覺不到你的心事;就算有人和我說過你對程朗很好,我也沒多想,因為你對所有人都很好。我隻看到自己的苦悶,卻從來沒幫你分擔什麽……”
  “是我不好。”夏小橘打斷她,“每次你和我講心裏話時,我都很心虛,覺得自己沒有朋友之間最基本的坦誠。而且我很怕,怕自己說了什麽,就在三個人之間扮演了一個不光彩的角色。”
  “怎麽會呢。”林柚十指交叉,舉高雙臂抻了抻,感歎道,“隻能說,真是複雜啊。我有時想,如果能永遠停留在十五六歲多好,無論辛酸還是甜蜜,所有的小情緒都挺浪漫的。”
  說罷轉頭,向小橘眨眨眼:“當然,現在這樣也很好,過去的都過去了,但朋友始終都在身邊。”
  兩個女孩子笑著擁抱在一起。
  火車開動,林柚站在車窗前不住地擺手,夏小橘在月台上一路小跑,直到火車越行越快,從她身邊疾駛而過。
  程朗最愛林柚。
  一直以來,這似乎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而他,放手了。
  那麽,是否意味著自己就有機會?夏小橘暗自搖頭。感情並沒有先來後到,也不是排隊等候,還有一二三四的順序。程朗不過是她少女幻夢中一個美好的影像,而在這夢中,林柚才是屬於他的公主。如今,他們都已經從這故事中走出去。
  一切如同小說中的情節,少女單純浪漫的愛戀,在反複回憶中被釀成香醇的酒,自己一人獨醉,忘記了現實。然而看著鏡中已然成熟的臉,還是那個患得患失的自己麽?還會找種種借口跑過他們班門前麽?還會沒有勇氣說話,遠遠地望著他的背影麽?還會每天期待一封近在咫尺的來信麽?還會在某個深夜裏不可遏止地淚流麽?看從前的自己,那麽可憐,那麽卑微地期待一份愛。細若遊絲的驚喜,都能讓人眉飛色舞,枉費思量。
  在眼淚的上遊,看見彼時癡迷執著的自己,毫不計較時光的河如何蜿蜒曲折。
  麵前一條條鐵軌曲折交匯,延伸向遠方。夏小橘心中說不出的釋然,似乎所有一切都隨著離去的列車風流雲散。

  第九章
  隨後幾日夏小橘一直在補覺,睡得天昏地暗,日夜顛倒。
  陸湜禕在MSN上問:“最近在忙什麽,怎麽一到七八點鍾手機就關機?”
  她不好意思說自己忙著夢會周公,便推說工作太忙,晚上關機,免得被老板抓差。
  “虧你也是領工資的,真夠敷衍了。”
  “哈,最赴湯蹈火了,哪次去老少邊窮地區出差,我不是衝鋒在前?”
  “最近還要去調研?”
  “是,有個小組去四川,眼看就到西藏了。”
  陸湜禕打了一個“哦”,跟著一長串省略號。
  夏小橘思忖片刻,寫:“過兩天去體檢,恰好路過你那邊,中午去宰你一頓,如何?”
  他回了一張木然的臉,“好吧”,仿佛一副故作無奈的表情。
  夏小橘心中輕鬆,衝電腦做個鬼臉,忽然期待起明天的相逢來。雖然不過數日未見,但其間波折反複,林柚和程朗的出現,讓她在如此短暫的時間裏,重溫此前經年累月細如發絲的微妙感情。恍然間似山中一日,世上千年,明明夢中還是依稀少年,醒來卻麵對現實世界,她難免偶爾彷徨,在時空交錯的追想中迷茫起來。
  而他,是真真切切,一直存在的。
  無論昨天,今天,還是明天,他不隨時光的洪流而擺動。總有一份惦念,如同係在小舟船頭的纜繩,指引一處停泊的方向。
  因為要抽血驗肝功,夏小橘沒吃早餐,到了中午已經餓得前心貼後背,菜單都沒看,就一口氣報了三五個菜名。
  陸湜禕瞪眼看她:“是不是自從說了要來宰我,這兩天就一直沒吃?也不怕餓出胃穿孔。”
  “真小氣。”她撇嘴,“這次不定又去幾個禮拜,下次你想請我吃飯,都不知道猴年馬月。”
  第一道家常涼菜端上來,夏小橘立時呆住:“你可沒告訴我,這裏的菜碼這麽大。”
  “反正已經點了,不許剩。”
  “這是填鴨麽?”忍不住愁眉苦臉,“難得到了夏天,以為可以瘦兩斤的。”
  “不要學別人減肥,”陸湜禕給她夾菜,“健康第一,尤其是你這樣走南闖北的,沒人在身邊,自己要好好照顧自己。”
  夏小橘忍不住樂了:“你的語氣真像我爸。”心中卻有一絲甜蜜,哭過笑過之後,繃緊的神經能夠全然放鬆,說兩句閑話,拉拉家常,平淡的溫暖感似乎可以細水長流。
  “林柚已經走了?”陸湜禕問。
  夏小橘轉著水杯,點頭:“我和她說了。”
  “哦。”
  “恰好,程朗也回來了。”
  “哦?這我還真不知道。”
  “他說這次時間緊……”夏小橘一滯,程朗曾說,這次回北京本不打算告訴別人,這樣聽起來有些親昵的對白,實在不該轉述給陸湜禕,於是改了口,“我也是打電話給他,才知道的。那本來,我是希望林柚和他也能打開心結的。”
  “你給他們創造機會見麵?”
  夏小橘點頭:“我是不是管得太寬?其實也挺好,總算沒誰再背著包袱。”
  “我明白。”
  陸湜禕點頭,二人長久默然。
  夏小橘凝視手中那杯水。
  我不知道,自己的包袱還在不在。
  我是真的發覺了平淡是福的真諦,還是需要一個人填補此時的彷徨空虛?
  你敢和我在一起試試看麽?或者,我敢和你在一起試試看麽?如果試過了,失敗了,我是不是就永遠失去你了呢?
  她有太多的問題,羈絆腳步,縱然陸湜禕就在身邊,也無法捉住他的手,用他的肩膀作依靠。
  臨行前樓上鄰居忘了關水龍頭,在廚房頂棚洇出一片水漬,夏小橘把備用鑰匙留給陸湜禕,讓檢修的工人和他聯係。
  他說:“好,你就一千個放心吧。”
  他何時曾讓她不放心?
  在鎮上住下不久,陸湜禕就打來電話,匯報整修進度,哪裏要做處理,哪裏需要重新粉刷。夏小橘聽不大明白,忍不住插嘴:“哎呀,統統交給你好了,反正裝修方麵你是專業人士,隨便怎麽弄都好。”
  “好,刷成紅與黑。”
  “嘁,試試看喲,小心把你的臉變成紅與黑。”
  放下電話,同事湊上來擠眉弄眼:“小橘,保密工作不錯麽!”
  她詫異:“什麽密?紅棗蜜柚子蜜?”
  “橘子蜜咯,甜甜蜜蜜。”
  “是啊是啊,都開始裝修了,什麽時候喝喜酒?”
  “在哪裏買的房,都沒聽你說過。”
  眾人七嘴八舌。
  夏小橘連忙搖手:“哪裏啊,宿舍被水淹了,朋友幫忙修繕粉刷一下。”
  有人不信:“聽你剛才那聲‘哎呀’,溫柔得不行。”
  “哪有?”她發窘。
  “就是,哪裏是溫柔。”有人竊笑,“分明是撒嬌。”
  “那那那,工作時間,謝絕八卦,我去分析數據,不和你們貧嘴。”夏小橘抱著資料轉身,卻忍不住微笑。雖然翻越崇山峻嶺來采集樣本,偶爾風餐露宿,但想到在遙遠的地方,總有人在等待自己的歸來,心裏便無比安然踏實。
  在路邊的餐館吃飯,桌子上灑了些茶水,夏小橘忽然想起高中的全市運動會,她和陸湜禕搭伴打撲克牌,害他輸牌,一起去小飯店買菜,便是蘸著水在桌上寫他的名字。她讓陸湜禕幫忙拿錄音機,他瞪眼,說“我怎麽那麽愛你”。
  他那時,是坦坦蕩蕩,心中沒有任何隱秘的吧。
  夏小橘回想那副少年麵龐,不覺用指尖蘸了水,寫下一個大大的“土”字。
  返回駐地,她忍不住給邱樂陶打電話,開門見山:“如果,我現在說想和大土在一起,你覺得如何?”
  “恭喜恭喜啊!”樂陶驚喜交加,“不會你們已經在一起了吧!”
  “哪有,我隻是想要試試看。”
  “這麽多年,你這根筋終於搭對路了。”
  “其實,我還是有顧忌。”夏小橘將林柚回國後種種事情講給樂陶,“我現在覺得雲淡風輕,似乎所有的事情真的都過去了。但卻不知道,放棄程朗,是真的不再喜歡他;還是因為無望,無可奈何,不得不放手。如果是後者,恐怕某天再見麵,還是會有留戀,這樣對大土並不公平。”
  “你怎麽還在提公平不公平?”邱樂陶置疑,“如果真正喜歡,是不會考慮這麽多的。”
  “如果是別人,我可以不考慮。但對大土,我不想這段感情中有任何隱患,如果要和他在一起,我就向著一輩子努力,不要有一點點對不起他的想法。”夏小橘正色道,“我想去一趟廣東,再見程朗一次。我想確定,自己是真的放下了。”
  “如果真的放開,你就回去倒追大土?”
  “是啊是啊,那又怎樣?”
  樂陶尖叫:“我忍不住要告訴他這個好消息!我有預感,程某人已經不是你的那盤菜。”
  “事後諸葛亮,你怎麽不早說?”夏小橘“嘁”了一聲,“當初你為什麽不攔著我?”
  “天地良心!”邱樂陶學她語氣,“嘁,當初我沒說過讓你考慮大土?好嘛,每次我說一句,你都有十句話等著我。”
  夏小橘下定了決心,調研接近尾聲,便買了機票,從成都直飛深圳。臨行前給程朗打電話,隻說要去那邊開會,順路去看他。程朗說:“你不必跑到我們這麽偏僻的鎮上,還是我去深圳和你碰頭好了。”
  從機場出來,上了大巴,深圳剛下了一場薄雨,路兩旁的葉子綠油油的,蓬勃旺盛。在手袋的夾層裏有一張程朗的照片,是他少年時的模樣,就是盛夏時節,夏小橘幾次拿出來,手貼在前排椅背上,低著頭,靜靜地打量,好像怕被周圍的人發現一樣。想自己那些竊竊然的搜尋的目光,隻用餘光打量他的身影,那些日子,和眩目的陽光、炙熱的空氣、聲聲蟬噪一起,封存在回憶的夏天裏,如今在亞熱帶相似的溫度中,似乎又釋放出來,依舊清晰。
  她和程朗約好,在深南路附近吃海鮮。夏小橘到的早,找了靠窗的位子坐下,望出去就是明檔海鮮,一排排水箱中舒緩的遊魚,盆裏的蚌殼蛤蜊,她盯著氣管口泛起的一串串氣泡發呆,絲毫不覺程朗已站在桌邊。他伸手在她麵前揮了揮:“怎麽,已經流口水了?”
  夏小橘指著最大的螃蟹,說:“是你的荷包要流血,我和它交流很久了。”
  程朗要過餐單,點了幾道冷盤,說:“可沒帶那麽多現金,怎麽辦?”
  “咿,簽支票咯,或者看後廚需不需要你刷碗呢。”
  他掏出皮夾,打開來眯著眼:“還好,信用卡在,走,我們出去領你的螃蟹兄弟。”
  鑰匙串從口袋裏帶出來,嘩嘩拉拉掉在地上。夏小橘彎腰拾起,驀然發現,上麵依舊係著那隻塑膠Snoopy,帶著飛行員的黑色風鏡,傻傻的。頭頂磨掉了一點漆,顏色也比當初灰暗了許多。怎能不改變,這是高中他生日時,夏小橘買來的禮物,當時樂陶還評價說,“這狗渾身冒傻氣。你家Snoopy是個大傻氣,這個鑰匙鏈是個小傻氣,花了四十塊錢的你不折不扣冒傻氣。一家子傻氣,真配!”
  隨後,他為她擋住了跌落的窗戶,也讓她明白,無論他和誰在一起,今後各自走向何方,自己都是希望他平安幸福的。
  夏小橘心中感慨萬千,似乎又看到了站在走廊嚎啕大哭的自己,摸著那隻小小的鑰匙鏈,連感傷都是若有若無的,嘴角卻忍不住翹起來,淡淡地微笑。
  終究,它在他身邊陪伴多年,如影隨形。
  “這個,沒想到你還在用呢。”她說,“太孩子氣了。”
  “你才發現麽?”程朗接過,“中間也想過要換,有一次摘下去,之後兩天一直覺得空蕩蕩的,於是又放回來了。帶久了,成了慣性,舍不得。”
  “我還記得,賣這個鑰匙鏈的小店叫‘圖騰’。他們店裏有好多新奇的東西,這個鑰匙扣就是老板的朋友從美國帶回來的,當時覺得好難得啊。你還說,是我小學時玩剩下的。”
  “可不,當時你遞給我,表情還特別認真,還有點傻乎乎的。”
  夏小橘用餐單打他:“你才傻乎乎的,這個鑰匙扣就叫傻氣。”
  “傻氣?”
  “嗯,我和樂陶給它取得名字,好配它的傻主人。”
  程朗笑:“哦,然後它的傻主人就把它當作禮物送給我了。”
  說話之間,冷盤已經上桌。程朗指指窗外:“我們再不去,你的兄弟就要被別人領走了。”
  二人站在街邊,夏小橘看著各色海鮮,不住地問:“這些蛤蜊哪種更好吃?可以辣炒麽?如果一樣來半斤,可以麽?那個大蚌殼是論斤還是論隻賣?哦,那種魚就是傳說中的蘇梅麽?”
  程朗忍不住扯她衣袖,側耳道:“拜托,有問題,先小聲問我好不好。”
  夏小橘笑,俯身選著海鮮。
  忽然肩頭被人一撞,她一愣,挎著的手袋已經被精瘦的男子搶走。他發足狂奔,夏小橘長大嘴,呆立數秒,才緩過神來,大喊:“站住!”拔腿便追。
  程朗急問:“怎麽了?”
  “包,我的包。”
  他身高腿長,沿著夏小橘指的方向追過去。路上行人如織,那男子推搡著,時不時回頭後看,程朗也在人群中迂回,無法全速追上。夏小橘用盡全力,緊跟在後麵。
  手袋中並沒有多少現金,因為登機,身份證也拿出來,放在貼身的口袋裏。
  然而,程朗的照片,那張承載了舊日全部思念的照片。她不想失去。
  眼看就要追上,搶匪打了個轉,跑到一條小街裏。
  程朗伸手攔住夏小橘:“你別追了,他們或許有同夥。”
  她麵孔通紅,氣喘籲籲,說不出話來,隻是拚命搖頭。
  “裏麵有很重要的東西?”
  夏小橘用力點頭。
  程朗略遲疑,說:“報警。”就要繼續追過去。夏小橘也要跟上,他回身,蹙眉:“讓你報警!跟來做什麽?”指著路邊,“呆在這兒等我,哪兒都不許去!”
  話音短促有力,不容反駁。他步伐很大,片刻身影就消失在昏暗街巷的盡頭。夏小橘手忙腳亂撥了110,站在街口,涼風一吹,混亂的頭腦漸漸清醒起來。各種新聞報道一起湧入腦海。
  越想越是擔心,那搶匪萬一帶著凶器呢,或者如程朗所說,還有同夥呢?萬一遇到喪心病狂的愣頭青,在行人稀疏的小巷裏,對方狗急跳牆,豈不是將程朗置於險境?
  最初還擔心追不上劫匪,現在卻是一百個盼望,讓程朗不要追上他。
  夏小橘心急如焚,想要追上去,又擔心警察來了之後找不到事主;然而等在原地,又覺得時間緩慢得凝滯一樣。迷蒙細雨灑下來,她想起程朗嚴肅嗬斥自己的樣子,心中酸楚,又帶著絲絲滿足。
  在他心中,自己到底是一個重要的人。為了他這份細微的關心,那些年的思念和掙紮也有了回報,不再是石沉大海,毫無意義的。
  青澀的歲月已經結束,這份沉甸甸的情誼就在手中,何必如此緬懷過去不複返的舊時光?想到這些,那照片已經不重要。
  夏小橘忍不住打他手機,一遍又一遍。想要告訴他,回來吧,平安回來吧。
  然而,無人應答。
  她惶然無措,坐在麥當勞門前的長椅上,憂慮自責,望著彤雲密布的天空,忍不住落下淚來。身邊的麥叔叔塑像一如往日,開懷笑著,來來往往疾行而過的人們,仿佛都沒有留心這個坐在角落哭泣的女子。在陌生城市的街頭,在嘈雜的人群裏,心糾結孤單,無處逼雨。
  夏小橘再坐不住,在臉上抹了一把,起身向後巷跑去。
  剛跑了兩步,就看到路燈下蹣跚的身影。他走得很慢,似乎有些吃力。
  夏小橘急忙跑上去,抓著程朗的胳膊:“你沒事吧!”
  “麻煩大了。”他咳嗽了兩聲。夏小橘急忙扶住。
  “鞋掌掉了。”他抬腳,“靠,新買的。”
  夏小橘破涕為笑,在他肩上狠狠打了一下。
  “這麽用力,這就是你報恩的方式啊!”程朗呲牙,將手袋拎起來,在她麵前晃,“那小子跑得太慢,還摔了個狗啃泥,丟下東西就爬走了。”
  “看你去那麽久,我擔心死了!早知道我就應該跟過去。”
  “我才擔心死了。”程朗摸摸腦門,“現在想,也挺後怕,萬一裏麵一群人,拿著刀子……”
  “你也知道!可真是太過分了,讓我等在哪兒,萬一真有什麽事,你怎麽辦?!”
  “我不讓你去,就是怕有什麽事啊!”程朗反而笑了,“你看,我們還是互相關心的,是不是?”
  “裏麵到底有什麽寶貝?”他問。
  “是,最最寶貴的收藏。”是屬於自己的少女回憶。
  然而麵對程朗,夏小橘忽然覺得天地一片澄明。她緊張他,關心他,想到剛才的驚心動魄,真是恨不得自己能替代他身處險境。
  然而,正如同那些回憶屬於昨天,此時此刻,這些牽掛惦念,似乎都和原來不同。
  再沒有,那種心悸的感覺了。
  他如同手足,或是自己身體的一部分,不能忘記,不能失去,不能斷了消息。會永遠牽掛他,會永遠關心他,隻是,那種感情,不再是想要長廂斯守的愛了。
  “再也不要做這樣的事情了。要知道,什麽樣的寶貝,都沒有你重要。”夏小橘說,“就像你說的,你是我的親人一樣。”
  她語氣平靜,坦蕩說出這樣的字句,心中無比釋然。
  程朗似乎可以讀懂她的心,笑容舒展。
  “能抱抱我麽?”夏小橘問。
  “當然可以。”程朗伸出雙臂。
  她輕輕擁著曾是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男子,沒有一點迷惘,知道正因為成了這樣的朋友,所以地久天長。
  想起他曾經說的那句話,忍不住喃喃出聲:“好朋友,是一生一世的。”
  夏小橘第二日夜裏的飛機回北京。上午她一個人去了大梅沙,在海邊坐了很久,想起高中的畢業旅遊,和程朗坐在海邊,陽光在蔚藍的海麵上跳躍。他坦率地說出對林柚的感情,那份哀傷和鹹澀的海風一樣,讓她此後多年,不敢再來看海。而如今,天高地闊,她甚至可以眯著眼,哼起那首一同唱過的歌。
  仿佛如同一場夢,我們如此短暫的相逢
  你像一縷春風輕輕柔柔吹入我心中
  有金發情侶在海灘漫步,請小橘幫忙合影。男孩女孩親密地擁著,笑容燦爛。
  女孩用粵語說“多謝”,又吐舌頭,換了英語,“我發音還算準吧?”
  夏小橘笑:“我也是遊客,來看朋友的。”
  “Boyfriend?”
  她搖手,一迭聲說“No。”
  “的確是一個男生,但隻是好朋友。”夏小橘笑,“我的男朋友在北京,他需要好好工作賺錢,我很難養的。”
  實在忍不住,將自己的決定拿出來與人分享。
  在手袋裏,還有一樣非常重要的東西。
  當年陸湜禕從海邊回來後,帶給她的蚌殼打磨的發卡。想到他說,“你還是把頭發留長吧,本來就大大咧咧的,總要讓別人一眼就能看出你的性別來,免得報到時嚇著同寢室的女生。”
  已經是老舊的款式了,但夏小橘心中甜蜜,拿出來戴在馬尾上。
  飛機在首都機場降落,夏小橘便給陸湜禕發了條短信:“我已返回,找時間一同吃飯吧!”
  他沒有回。
  抬表看看,已經夜裏十一點半。索性衝到他的窗下大喊一氣吧!等他迷迷糊糊下來,和他隨便亂扯抬杠,然後問他,還記不記得她過生日那次,他鬼鬼祟祟做了什麽事情。
  “你要負責喲!”要怎樣的語氣,才帶些羞赧,又滿懷欣喜?
  夏小橘沉浸在種種幻想中,忍不住笑出聲來。看窗外暈黃的街燈,閃爍的霓虹,這喧囂的城市一旦進入午夜,如此安靜而溫馨,家一般讓人依戀。
  整理完畢已經淩晨兩點,想到一同出差的同事們還在等著自己匯總,夏小橘一氣定了三個鬧鍾,掙紮著在七點不到爬起來。路上抓了個煎餅果子作早點,一路小跑來到辦公室,大喊一聲,“早!”
  “小橘回來啦。”回應寥寥。
  她奇道:“咿,怎麽這麽冷清?”
  “趙主任和唐工,還有小何,他們還沒回來呢。”
  “怎麽會,他們應該兩天前就回來了呀。”
  “要麽說你命好麽!你剛走,那邊就泥石流了,山體滑坡,鎮上還有傷亡呢,都上中央台新聞了!”
  “啊,大家都平安無事吧!”夏小橘忙問,“聯係到他們了麽?”
  “還好,駐地附近沒有被影響,但是交通中斷了,所以他們被困在那兒,暫時沒辦法去成都,機票也隻能延期了。”
  另一個同事泡了茶,插話道:“對了,還有人急急忙忙打電話來問你的消息呢,說聽說那邊泥石流,你的手機又關機了。”
  “誰啊?”
  “他沒說,很緊張你呢,我就把駐地的電話告訴他了。”同事笑得詭秘,“男生哦,嗬嗬,你幹嗎關機,害別人提心吊膽?”
  夏小橘嘻嘻一笑,想定然是陸湜禕放心不下。MSN上他還是脫機狀態,忍不住留言:“我從泥裏爬出來了,要不要慶祝一下?”
  一直掛到中午,他也沒出現。撥他電話,居然關機。
  這個大土真的土遁了?還是飛過去找自己了?夏小橘一下午百無聊賴,托著下巴發呆。
  一直到將近下班,他才出現,回複說:“平安就好。”
  夏小橘問:“吃了麽?”
  “沒有,才醒,要去開會,先走了。”
  “你這是哪門子印度時間啊?”她笑,“是不是又有大項目?那我下班去找你好了。”既然不能作匯總,她輕閑得很。
  然而陸湜禕沒有回複,他的狀態很快變成脫機。
  之後數日,杳無音訊。夏小橘納罕,打他手機,依舊是關機。難道他被拉去設計奧運場館,還是接了什麽保密級別的項目,需要閉關修煉?
  那些積累在心底的話,那些小小的試探,又要如何表達?難道直接寫一封電子郵件,說,俺稀罕你,你稀罕俺不?
  出差的同事輾轉著回到北京,工作上的事情多起來。夏小橘隨意打發胃腸,有時在路邊吃份涼皮,就算晚餐。公車上有補習晚歸的中學生,拖著書包,大聲抱怨期末考試題目太刁鑽,又互相調侃誰和誰之間是否有些曖昧的小情懷。看著這些比自己小了若幹歲的孩子們,依舊重複著類似的少年煩惱,她心中溫柔地憐惜著,如同憐惜春天草坪上若有還無的一抹青翠,憐惜嫩黃嘴尖初試啼生的雛鳥,那些剛剛萌芽的,懵懂的未經世事的,所有的純然與天真。
  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很多事情,都模糊了時間的界限。
  還有很多人,他們的名字不過是一個符號,隻有提起的時候才會從大腦溝回裏提取數據。
  而那些熟悉的,曾經天天混在一起的夥伴們,也不過偶爾相聚,說一些陳年往事,交換一些新鮮八卦。
  曾記得黃駿問過自己,是否能分清感動和心動的區別,當時自己的話語無比堅定,此時此刻,想到陸湜禕,竟然迷茫起來。
  對他,究竟是感動成全了心動;抑或麵對不同的人,愛情也有不同的模樣?
  然而走了那麽遠的路,繞了那麽多的彎,麵對這樣一個人,是希望不管天荒地老,都能和他牽著手走下去的,永遠也不要分離。
  夏小橘摸著發卡,想起陸湜禕體貼關注的目光,心中暖暖的。

  尾聲
  在他們所不知道,時光的某個角落裏,腳步曾經如此接近,卻沒有重疊。
  時光倒回。
  陸湜禕在首都機場更換登機牌,通過海關和安檢,在踏上舷梯的那一瞬,恍然明白,有些心意,經曆多年,依然永遠無法改變。他如此,夏小橘也如此,總有人,要先放開手。
  而此刻夏小橘在盤旋待降的飛機上,撫摸著他送給她的貝殼發卡,甜蜜地想象如何開口詢問,如果,我們試試看,你要不要陪我一起冒險?
  那年夏日,身影交錯的北京機場。他們在空中幾百米的高度擦肩而過,看得見彼此機翼上閃亮的信號燈,以及滑過天邊的流星。
  在更早的時候,七年,或者八年前。少年們一同去海邊,尖叫著呼嘯而過,在黑夜裏圍坐在篝火旁唱歌。
  閉上眼,還是彼此稚嫩的臉,打個響指,吹聲口哨,他們便流雲一樣四散天邊。
  那些愛和被愛的日子,那些愛我和我愛的人,曾經如此深刻地存在於彼此的生命裏,就已經足夠了。

  後記
  (1)
  琥珀,是封存在時光中的眼淚。
  它或許來自於百萬年前的白堊紀。那麽久遠的事情。遮天蔽日繁茂的裸子植物和蕨類植物大量消失,稱霸地球的龐然巨獸滅絕了,冰河洗禮,滄海桑田。一位地質學家或是古生物學家,能指著一片沉積岩,滔滔不絕講上一整天。
  而它,隻是用棕黃色半透明的身體,包裹著曾經鮮活的小生命,沉靜守護那段定格在時光中的記憶。那些微如毫發的細節,清晰地保留著最初的姿態。
  一如,記憶中的某些人,某些事。
  與《忽而今夏》中章遠、何洛二人不同,夏小橘對程朗的感情是一件很自我的事情。當時聽到奶茶的《光》,“你閃耀一下子,我暈眩一輩子”,嗬,就是這樣的感覺吧。那麽一個觸動心弦的人,就這樣在她的心裏居住下來,或許他在某一段時間隱匿起來,悄無聲息,然而他從沒有離開。那些思念、那些關愛、那些無處投遞的情懷,就這樣,將青春的記憶層層包裹起來。
  於是,這顆心成了剔透的琥珀。
  (2)上中學時,父母開通的很,居然不反對我看武俠,於是在家中明目張膽捧了金庸全集,盤腿坐在沙發上讀到天昏地暗。好在是全集,才不會遺漏了那篇短短的《白馬嘯西風》。隻要讀過的,沒有人不記得最後那句,“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不喜歡”。
  程朗、夏小橘、陸湜禕、林柚,他們都是很好的男生和女生。但有些時候,並非付出了、堅持了,就能得到想要的一切。有人會說,這結局太讓人惆悵了,現實生活中已經很多不圓滿,為什麽故事中不能有一段童話呢?
  但是,難道他們不幸福麽?“盡吾誌也而不能至者,可以無悔矣,其孰能譏之乎”,曾經有這樣的執著深情,也得到了別人這樣的執著深情。因為彼此的存在,豐富了一段光陰;而蔓延到整段生命的,不會是唏噓慨歎和求而不得的傷感,盡管有一段時間裏回憶是辛酸的、不可觸碰的,然而終究會成為甘醇的醴醪。
  隻需要向前走,像緬懷昨天一樣深切地,去熱愛今天和明天。
  (3)有一些意象,是青春在腦海中的映射,揮之不去,常常會出現在心中,比如單車,比如鐵軌。還有書信。那些筆墨是可以記錄時光的,分分秒秒都會從筆尖流瀉到信箋上。而那些紋理或粗糙或細膩的紙張,承載了各自的心情,讓所有的歡欣和期盼有了真切的存在感。
  驛寄梅花,魚傳尺素。
  最純真的心中,都會有如此古典的情懷。不會過時。
  (4)十月初五的杏仁餅味道不錯。
  我曾去過深圳,旅行時路過,在機場就買了這種餅幹,一路帶到國外去。當時隻停留了短短的一日,就覺得,這個地方適合夏小橘和程朗告別——生機勃勃,但是,沒有太多記憶的城市。一切都在飛速變化,兩個人之間短促的離別,馬上就會隨著新一輪的風起雲湧而煙消雲散。而不像一座古老的城市,所有的記憶都沉澱著,附著在濕冷的青苔上,滲透到百千年的石縫中。
  (5)《眼淚的上遊》是鄭秀文的一首歌。“雖然開始就毫無把握,我還是決定愛了”,“愛你如果是一條蜿蜒的河,我怎麽介意那危險和曲折”,“在眼淚的上遊,你可知道我的愛,又多漂泊有多無知有多寂寞”。然而這首歌中的眼淚,是喜極而泣的眼淚。歡喜也罷,傷痛也罷,淚水都有相同的源頭。所以盡管結果不同,我依然用了這首歌。
  也可以看到,最初,我是想過要小橘和程朗走到一起的。
  附,歌詞:
  當我聽見了你的選擇我忍不住哭了,雖然開始就毫無把握我還是決定愛了
  聽過你一些感情的事故,一度我的心觸礁後翻覆
  愛你如果是一條蜿蜒的河,我怎麽介意那危險和曲折
  隻是當你說你愛的是我,我還是忍不住哭了
  在眼淚的上遊你可知道我的愛,有多漂泊有多無知有多寂寞
  還是不相信愛得太幸福,我怕我會不能負荷
  在眼淚的上遊,我想起我的小船
  有多卑微有多莽撞有多勇敢
  (6)Diamond and Dust
  這個係列的名字來自於Diamond and Rust,鑽石與鐵鏽,絢爛的往昔,被腐蝕的回憶。我很長時間內都以為這首歌叫作Diamond and Dust,看低一切,何處惹塵埃。
  (7)關於結局。
  夏小橘可以放下程朗,就可以放下大土。
  她會快樂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