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幸福像花兒一樣 01.郎君不騎竹馬來 肖豫鄂那部雅閣的後視鏡被掛了一下,車門上也蹭掉兩道長漆,於是站在大馬路上,冷著一張臉和對方理論。搶道還刮花了她的車,怎麽也是她有理。 的士司機見她不是好相與的樣子,一麵分辯,一麵就呼電台。肖豫鄂心中大怒,想,你會搬救兵,難道我不會麽?正開車門翻手袋找電話,後麵車道上卻有部車停了,有人伸頭就衝她喊:“豫鄂!豫鄂!” 稍帶北方口音的普通話,像在喊“魚兒魚兒”,引得遠處人行道上的人都朝這邊望,她心中更怒,這麽多年,康劍就從來沒有出現得令她愉悅過。 從七歲她翻柵欄被掛住裙子,他笑嘻嘻的站在柵欄那頭,一幅幸災樂禍的樣子。到九歲時上課開小差,被留下來打掃衛生,再往後,十二歲辦黑板報畫砸圖畫,十五歲被筆友追到學校裏來,十七歲暗戀隔壁班帥哥無望……他無時無刻不是在她最窘迫的境況出現。好在高中畢業後他小人家出國灌洋墨水去了,不然若不幸和他念同一所大學,她非在最美好的年華裏鬱悶死不可。 可不過清淨了幾年功夫,他竟然又大搖大擺殺回來了,重新隔三岔五出現在她麵前。 連偌大的城市,出了小小的交通意外,他也可以正巧路過。 的士司機看到康劍氣勢凜凜身材高大,氣焰迅速的低下去。肖豫鄂也不是得理不饒人,雙方都懶得報警,於是的士司機賠了一百塊錢。肖豫鄂將粉紅色的鈔票往手袋中胡亂一塞,問康劍:“吃不吃飯?” “吃。”很幹脆的回答:“正好餓了。”又指了指她的車:“多少年了,還不換?” 肖豫鄂給他一個白眼:“沒錢。” 康劍的車是嶄新的一悍馬H2,肖豫鄂雙眼發光:“小康,又發財了啊。” 康劍前年才回國,車已經換了三部,他十分不滿的斜睨著肖豫鄂:“再叫我小康我今天就點澳洲龍蝦。” 肖豫鄂聲音比他還要不滿:“怎麽又是我請客?你比我有錢。” 康劍一臉的坦然:“你沒聽說過越有錢的人越小氣嗎?” 結果先將她的車撂到店裏去補漆,然後蹭他的車到過江去吃小龍蝦,兩個人吃得撐死也不過九十大元。肖豫鄂將的士司機剛給的百元大鈔往桌子上一拍,十分豪氣的說:“老板,不用找了——拿十塊錢的烤蝦球打包。” 康劍偷著樂,偏偏被她看見:“笑什麽,正好晚上宵夜。” 在路上蝦球就被她吮指啃完,辣得直絲絲的吸氣,一迭聲嚷口渴。康劍沒轍,隻好順路將車開到上島去,一杯冰水還沒喝完,康劍的手機已經響了,講電話時他語句簡短,隻有幾個基本的單音的語氣輔助詞:“啊”“嗯”“哦”,最後說了句“不行。”就將電話掛了。沒一會兒又響起來,這次他幹脆不接了,直接關了機。肖豫鄂想到那部《手機》裏哼哼哈哈的接電方式,已經禁不住樂了:“小康子,是不是被查崗啊?最近這個好彪悍,竟然敢查你的崗。” 康劍狠狠瞪了她一眼,死男人臭要麵子,又被她戳到了痛處。肖豫鄂正是樂不可支的時候,猛然看到走道那頭過來一帥哥,模樣周正得竟有幾分像趙文瑄,養眼的當兒肖豫鄂就隻會捧著杯子啜冰水了,連上島都有帥哥出沒,祖國真是建設得越來越美好了。 哪曉得帥哥竟是衝康劍來的,兩個人高興得不得了,你一言我一句講了足足有幾分鍾,康劍這才想來還有肖豫鄂沒介紹。“肖豫鄂。”康劍說的極快,倒像是“小魚兒”,肖豫鄂趕緊解釋:“肖邦的肖,河南的豫,湖北的鄂。” 帥哥笑起來眼角猶帶三分桃花意:“我叫展軼。” 展帥哥與康劍有生意上的往來,兩個人談得情投意合,好在帥哥相當會做人,怕冷落了肖豫鄂,微笑問:“不知肖小姐的名字有什麽來曆,這樣的獨特。” 肖豫鄂一看到帥哥笑就喜不自勝:“是我爺爺給我取的,我還沒出生的時候他在河南工作,我出生時他正巧調到湖北,於是我的名字就叫豫鄂。” 康劍突然插了句話:“我認識你十幾年了,怎麽從來不知道還有個這樣的典故。” 肖豫鄂衝他不懷好意的一笑:“你又沒問過我。”康劍哧得笑起來:“幸得你爺爺當年沒在黑龍江,後來又沒調新疆,不然給你取名叫肖黑新,小黑心,哈哈。” 肖豫鄂痛恨在展帥哥麵前還被他這樣取笑,伸長了腿就在桌子底下狠狠給了他一腳,直踹得他呲牙裂嘴,這才覺得心裏好生痛快。 從咖啡廳出來後肖豫鄂拚命使眼色,康劍總算心領神會,對展軼說:“我還有事要過江去,能不能請你幫忙送肖小姐回家?” 展軼自然答應,等登上展帥哥的奧迪A6,肖豫鄂沒忘在心底感謝康劍,這家夥總算知情識趣了一回。車上CD放著一首《Riders On The Storm》,伴音裏的風雨瀟瀟,車窗外卻是一輪皓月。夾在城市的高樓間,忽隱忽現。 展軼的聲音也在這樣的夜色裏生了磁性:“肖小姐和康劍認識很久了?” 她想了想:“十八年了。” 嘩,真是久,久得已經夠張愛玲寫一部小說。 果然展軼笑起來:“真是久。” 她怕展帥哥誤會,連忙的撇清:“那小子重色輕友,當年我幫他遞了多少情書,傳過多少玫瑰啊。高考後他和小女友分手,還是我在公園裏陪他走了一下午,出國不到三個月,馬上認識一台北妹妹,打越洋長途還不忘誇人家美麗動人。現在照舊是這樣,一看到美女,就將咱們這班老友置之腦後。” 展軼的笑聲似從胸腔中發出,帶著嗡嗡的震鳴,好聽極了。可惜她住的太近,沒一會兒就到了小區門口,才近十點鍾。搬出來時老媽對肖豫鄂有約法三章,頭一條就是十點以後不許帶男人回家。縱然帥哥笑容可愛,可是老媽知道後會羅嗦三個月,後果嚴重點說不定立刻逼她搬回家去,帥哥笑得再燦爛,她亦隻好忍痛割愛。 好在緣份天注定,雙休日和銀瀾逛街累得腳脖子疼,兩個人到真鍋歇腳,一杯藍山沒喝完,銀瀾直衝她笑,害她以為自己是不是臉上有黑印扣子扣錯弄花了口紅,隻差要去洗手間仔細端詳了。銀瀾這才告訴她:“妹妹,走桃花運啊,那邊一帥哥看你好久了。” 轉過頭去,嗬,果然驚喜,是展軼。 他起身過來,笑時依舊眉梢有點點上挑:“真是肖小姐,我怕認錯,一直不敢過來打招呼。” 難得她今天穿了裙子,又有中規中矩的妝容,連頭發都一絲不亂,那是因為今天要回去見爺爺。這副假淑女的樣子比那天張牙舞爪的形象大約差了太遠,看到展帥哥眼中掠過類似驚豔的神色,她隻好連笑容也裝得矜持起來,和展帥哥語焉不詳的聊天氣聊咖啡聊時事新聞。銀瀾在一旁笑吟吟的看,隻差沒在臉上寫“我是燈泡不必理我”八個大字了。 一出來,銀瀾說:“車子下午我借用啊。”拿了鑰匙便揚長而去,展軼也忍不住笑:“肖小姐我送你吧。” 今天他車子CD裏放的是《下一次真愛》,餘文樂的聲音有些平庸,可是旋律清亮,車窗外陽光晶瑩,連馬路上滾滾的車流亦是可愛。我等待下一次的真愛,這樣也不壞,就算現實有一點難捱。 從後視鏡裏也能看見自己微微的笑容,展軼也看到了,問:“你笑什麽?”她不答話,過了幾秒鍾,展軼也情不自禁的笑起來。 開始的這樣莫明其妙,沒過多久人盡皆知她有了帥哥男友,康劍給她打電話,敲她請客:“怎麽著也得謝謝我這介紹人吧。” 介紹人,虧他想得出來。她痛快的答:“行啊,可你得帶現任來。” 沒想到他真的帶了現任女友去,大眼長發,模樣像張柏芝,美得連她也挑不出半分毛病來。趁人家去補妝連忙對康劍說:“小康,下回打電話千萬別關機了,這樣的美女,每天查崗也值啊。” 康劍的眼鋒嗖嗖的剜過來,展軼早已經樂了:“小康?天龍八部裏的馬夫人啊?” 康劍拿起餐牌來,真的就點了澳洲龍蝦。 不過四個月,和展軼分手後她打電話給康劍,有氣無力:“請我吃龍蝦吧。” 結果吃龍蝦刺身,芥末辣得眼淚滾動,終究強忍著沒有掉下來,名正言順紅了眼眶,康劍閑閑的說:“你不是要哭吧?我認識你這十八年,可沒見你哭過。” 她一口氣嗆在喉裏,半晌才作得聲:“誰要哭了?”將餐巾往桌上一拍:“不過是個臭男人,不值得。” 隔著桌子陪著她的也是臭男人,怔了一怔像是啼笑皆非。 回去路上風大雨大,她蜷在座位裏,這樣的天氣,真是應情應景,車子走在橋上,暴雨如注,水聲隆隆,連路燈都在濠雨中淡薄成稀疏的橙紅。一根根拉索從身旁掠過,四麵都是茫茫的水氣,橋像是正往江中沉去,無數的水從四麵八麵湧過來。雨刷開到最大也無濟於事。 他的手機響起來,一閃一閃的頭像躍動,她斜睨瞧見明明是張柏芝,他卻將電話掛掉了。 她嘀咕:“幹嘛掛人家電話。” “要你多管閑事。” 本來他們說話向來都是這樣一句頂一句,不等她再說話,他竟數落起她來:“肖豫鄂,你自己說說,你談過多少次戀愛了,每次為了芝麻綠豆大點小事就不要人家了。世上的好男人多了去了,可你再這麽挑揀下去,再多的好男人也不多了,你當心嫁不出去。”她悶悶的:“嫁不出去就嫁不出去。要你多管閑事。” 手機重新唱起歌:“Alas my love, you do me wrong.To cast me off discourteously…… ”一閃一閃的頭像還是張柏芝,他看了一眼,關掉了手機繼續訓她:“反正下回我不管你了,照你這樣子,活該你一輩子嫁不出去?” 她冷笑:“我嫁不嫁得出去管你什麽事?你憑什麽來管我?你以為你就是好男人了?那你還動不動就關手機,我告訴你,你女朋友給你打電話,那是關心你,你有得沒得手機一關,她難道不以為你出了事,難道不著急?” 他回頭望了她一眼:“你少管閑事,你管好你自己就成了。” “我怎麽管不好自己了?”肖豫鄂終於也火了:“你憑什麽多管閑事?你憑什麽?” 轟轟烈烈的大雨鋪天蓋地的澆上來,車子像是被卷在水中,他一腳踩下刹車,濺起的水飛出老遠,他氣得全身發抖:“肖豫鄂,你別得寸進尺!”他失了理智,那一句話終於脫口而出:“你不過仗著我愛你。” 世界終於靜下來,完了,一切都完了。 十八年來最說不得的一句話,他鬼使神差一樣說了出來。車窗外什麽都看不到,一波波的水降下去,路燈的光華在水中扭曲,灩灩的如同整個世界陷入霓虹。 十八年前她七歲,翻過柵欄去摘桔樹上的青果子,不想柵欄掛住了裙子,不遠處有小男孩幸災樂禍的笑容。她的臉讓太陽曬得紅紅的,鼓起嘴來狠狠瞪他。他們家昨天才搬到她家隔壁,一口京片子,讓小小的她也能聽出調侃:“你這是在學小山羊跳柵欄?” 就這樣結了梁子,他比她大兩歲,他因為插班矮了一級,小學四年紀時她又跳了一級,最後和他混成了一屆。到了初中,在班上他年紀最大,她年紀最小,吵起架來肖豫鄂不是對手,氣得最後一句甩過去:“我和你有代溝!”再往後來,隨便吵架,三句話沒完就是:“我和你有代溝。”也不管他是不是被氣得七竅生煙口吐鮮血,肖豫鄂施施然就徑自踱開了去。 高中時代她出落的明朗可愛,穿鵝黃色的T恤,短發像朵蒲公英,柔軟的盛開在陽光明媚的早晨。坐在高高的欄杆上放聲大笑,眼神清澈如同她身後的天空。 他猶豫了一個多月,終於將信遞在她手上,轉身就走。 當天中午在食堂她朝他走來,他第一次聽見自己的心怦怦跳,連手裏的不鏽鋼勺子也在微微發抖。 她笑得陽光燦爛:“小康,信是給誰的啊,寫得真是聲情並茂,一往情深。沒想到你竟有這一手,可你總得跟我說是給誰的,我才好幫忙你遞出去啊。” 那樣那樣的窘迫,再沒有辦法掩飾,他賭氣說了班上最漂亮一個女生的名字,她半天才翻白眼:“什麽品味。”硬生生又甩下一句話:“我和你有代溝。” 她急急的往外走,背影微微聳動,他想她必是暗暗笑不可抑。 信上沒有稱謂,那四個小時裏她將信看了一遍又一遍,一直以為,信是他寫給自己的。 她急急的往外走,背影微微聳動,得到答案多麽難堪,她全身發抖,才能讓自己不哭出來。
02.幸福像花兒一樣 孟哲哲火冒三丈,對著電話就嚷:“於江浩你答應不答應?” 那邊嘈嘈切切的一片雜音,像是拿著手機穿過幾道門,然後到達了比較安靜的地方,過了半晌才聽見他遲疑的聲音:“我今天有點忙。” “你忙?”她聲音突然溫柔似水:“哎呀,那真是不好意思啊,於部長。” 於江浩倒吸一口涼氣:“哲哲你別這個樣子,我馬上要下鄉去,過會兒我打給你行不行?” 她冷笑:“不行!我比你更忙。” 惡狠狠的將手機關掉,隻覺得累,認得二十年還要這樣惡形惡狀的吵架,而且還吵不出眉目來。其實小時候是多麽團結友愛呀,十歲了還可以誌同道合的去偷車庫後山樹上的枇杷,念了初中涇渭分明,男生都不跟女生說話,可是他和她可以例外,早晨在機關食堂裏遇上,他會理直氣壯的大叫排在前麵的她:“孟哲哲幫我買兩個包子。”放學時遠遠看到他在前頭走,她也會理直氣壯的喊:“於江浩數學作業給我看一下。” “什麽看一下,就是抄一下。”他沒好氣的站住腳,揭露她的巧言令色。他就在街頭打開書包,嘩啦啦亂翻一氣,翻出練習簿。她笑咪咪的接過去,塞到自己書包裏:“抄一下又不會少塊肉,別小氣嘛。” 念高中時還是一如既往有著革命友誼,隻是分了科,所以不在一層樓上課。她學理,他學文,完全顛倒過來。他數學好得令人發指,她語文分數可以叫人絕望。 過年了隨父母到她家拜年,兩家的父母在客廳裏噓寒問暖,他和她在書房裏閑扯:“這才叫優勢呀。”他一臉的得意:“我要是學了理,誰都會認為數學好是天經地義。哪像現在,班主任視我為稀世珍寶。”屋子裏暖和,他進門就脫掉了厚重的外套,裏頭穿一身的白,白毛衣白仔褲白波鞋,長腿一伸真像鷺鷥。還自以為很帥,她在心中嗤之以鼻。原來他和她身高相差無幾,進了高中突然呼啦啦長起來,像是顆雨後的春筍,瞬間就比她高了一個頭。每當和他說話都得仰望,所以她記了仇。 “哎哎。”他輕踢著藤製的茶幾,茶幾玻璃麵上的水杯泛起輕微的漣漪:“我說,升了官都不請客。” 她完全不解,瞪大眼睛看著他,他終於咧開嘴笑:“書記同誌呀,都和我爹一個級別了。”真是個笑話,她差點忘記自己被選作團支部書記,其實完全是惡作劇,王磊的《團支部書記》正在校園裏唱得如火如荼,唱得連素來不解風情的理科班男生都突然集體中邪,橫了心要選出一位女生當團支部書記,結果全班一共十二個女生,就這麽巧相中了她。從此後和他打交道機會多起來,他在學生會團委當宣傳部長,每逢周三就到班上找她:“寫稿啊,孟書記,不要忘記組織安排的任務。”半大小子,已經儼然一套官方說法,真是家學淵源。 課業那樣重,他還催魂奪魄一般,她隻得敷衍一二,所以每逢周末下午放學時分,校園廣播台的主播同學就會脆生生的念出她的名字:“作者:高中部二年級理2班,孟哲哲”。誰知這也會引來流言,外班的閑言碎語偶爾傳到她耳中,說她仗勢霸占校廣播。她的脾氣像顆爆炭,他再來,她就橫眉冷對:“沒時間,找別人去。” “我能找誰?”他的臉頓時垮下去:“支持一下工作。” 她心情壞透:“不支持,你自己寫好了。” “我?”他嘻皮笑臉:“打小你就知道,我寫不出來。” 好歹他們也是全市排名數一數二的重高,這種人竟然也可以混到文科類全年級前十名,真是教育製度不長眼啊不長眼。她狠狠的鄙視他:“你每次考試作文是怎麽寫的?” “都是官樣文章,那還不容易。” 他倒是真能寫官樣文章,後來考入大學,憑著能寫一手花團錦簇的總結報告先進事跡材料,先是係團委,然後是院團委,最後是校團委,一路高升上去,還沒出校門就已經灼手可熱,豐功偉績數不勝數。與他意氣風發的大學時代相比,同在一間校園裏的她簡直是乏善可陳,最後連她媽都對她嘮叨:“你看看人家江浩,人家寫文章都寫出前途來了,你成天風花雪月,半點用處都沒有。” 她唯唯喏喏,雙休回家,意外的竟在公車上遇見江浩,他逮住她問:“你怎麽連校文學社都不報名參加?” 她伶牙利齒:“我學的是信息與通訊工程,又不是中文。” “星期一下午到團委來,有事和你談。”還是一口儼然的官腔:“連入黨申請都不寫一份,怎麽就不積極要求進步呢?” “我就要當落後分子!” 聲浪稍高,整車的人都看著他們,他怒目相向,她毫不遲疑的瞪回去。她再瞪,他就笑了:“噯,噯,眼珠子掉出來了。” 到底還是讓她三分,其實也不是怕她,用他的話說,是不與她一般見識。她脾氣急躁,而他沉穩溫和,何況她是女孩子,打小在一塊兒玩他父母總要叮囑:“要照顧妹妹的呀。” 他比她大七個月,她從來連名帶姓叫他於江浩,他也從來連名帶姓叫她孟哲哲。 隻有一回,是剛上班那會兒,他在餐廳裏遇上她。他帶著位極漂亮的女朋友,唯恐人家誤會,連忙向對方介紹她:“這是我妹妹。” 重色輕友,重色輕友,重色輕友!她在心裏罵足三遍,臉上卻笑靨如花。臨了搭他的順風車回去,還虛情假意的將他女朋友誇了又誇,哄得他心花怒放。 到中午她也沒開手機,去食堂吃了飯上樓來,辦公室電話響得驚天動地,結果卻是他:“哲哲,你到底怎麽了?” 她頓時擲地作金石聲:“你自己想。” “你看看,你看看,你怎麽又這樣。” “我忙,我掛了。” 他的肝火終於上來了:“孟哲哲,你到底怎麽回事?你別成天無理取鬧行不行?” 她尖著嗓門嚷回去:“我就是無理取鬧,於江浩,我告訴你,你一天不和我離婚,我就一天鬧死你!” “啪”地將電話摔上,坐下來直喘氣。 再好的交情果然也不能結婚,婚姻不僅是愛情的墳墓,也是友情的墳墓。決定結婚那會兒多理想啊,上床夫妻下床君子,還約法三章,結果實踐證明全不是那麽回事。 她上個星期問過一回:“為什麽向我求婚?” 他當時在做什麽?看新聞還是看球賽?睡衣是她買的,灰色底子棕色暗紋,吃睡長吃睡長,他現在圓滾滾像隻泰迪熊,哪有半分當年的鷺鷥影子。舒服的躺沙發上伸長了腿,在家裏他總是懶散的出奇,不耐煩她擋住電視,於是隨口敷衍:“你好養活唄。” “於江浩!” 嘎?他像是回過點神來:“我愛你呀,我愛你愛到骨頭裏,沒有你我一天都活不下去,隻好把你娶回來了。” 說得這樣順溜,她牙齒根發酸,拿根牙簽剔一剔,隻怕牙都會一顆顆全掉下來。太可怕了,這男人。 求婚的時候他一條一條向她分析利害關係:“首先,你老大不小了。別瞪我啊,行,行,是我老大不小了。其次,我媽多喜歡你呀,不怕弄個不知根底的惡婆婆,處理不了婆媳關係,人家專家說婆媳關係比夫妻感情還得要更慎重處理呢。再次,咱們不在一個工作單位,產生不了審美疲勞。最後,你跟我都屬於沒力氣再折騰了,不如趁早整合,保存實力。” 最後一句打動了她,她確實沒力氣再折騰了,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轟轟烈烈的時代已經結束。她再沒有力氣也沒有時間去折騰了,她這輩子總得要結婚,不結的話會傷父母的心。 沒愛情算什麽,他們有長達二十年的友誼,隻怕比這世上任一份愛情都還要長久呢。師太說,我們與之相愛的是一些人,然後與之結婚的是另一些人。張愛玲說,這世上沒有一種感情不是千瘡百孔的。李碧華說,有的情如同指甲,剪了就剪了,無關痛癢,而且還會再長出來;而有的情如同牙齒,拔掉了也會留下隱痛的傷口,永生無法愈合。 她剛剛失掉一顆牙,空出終生無法愈合的傷口,那裏缺失的東西,永遠無法再彌補,一飲一喙都會痛不欲生,所以幹脆置之度外,嚐試徹底去忘記那裏曾有過一顆牙齒。 計劃是相當的完善,連婚後每個雙休到底回誰家父母那裏吃飯,都事先排出了表格。不過有些事情也會出乎計劃之外。好比拿回結婚證的那天晚上,他終於名正言順賴在她房裏,磨磨蹭蹭不肯走。 “你把眼睛閉上。” “為什麽要閉上?” “你消息也太不靈通了,婦聯主任換人了,許大姐到政協當副主任去了。” “住手!再不住手我踹你了!我真踹了!流氓!” “行了行了,都是我的錯,行不行?我檢討,我不該又和方文雅一塊兒吃飯。可那的確是工作需要,人家在做一個關於學習八榮八恥專題片。再說,那不還有電視台的人在一塊兒呢?” “電視台裏就沒一個好人!” “哎哎,別攻擊新聞媒體啊。” “我還攻擊政府官員呢!” “啊!你還真踹啊?太狠了你。人家方小姐其實是有立同誌的那位,你胡思亂想些什麽。深更半夜的,快洗洗睡覺了。” “胡說!上回你說她是趙總的女朋友,這次又說是康副市長,你說清楚,你到底和她什麽關係!你今天不說清楚,我就跟你沒完。”她歇斯底裏的從沙發上跳下來,變成一隻小茶壺。 “約法三章第二條,互相不幹涉私生活。”他終於火了,字字擲地作金石聲:“你跟孫少國吃飯,我可一個字也沒問你!” 她終於教他給氣著了:“我跟你離婚!約法三章第三條,一方覺得有必要時即可協商解除婚姻關係。” “孟哲哲!”他像是徹底被激怒了,發狂一樣。 “住手!混蛋!流氓!” “我今天就流氓讓你看看!”他氣得直喘粗氣:“我就不信我治不了你!你成天跟我鬧,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就想離婚,我偏不離,這輩子我就拖著你!你不愛我,沒關係,不愛我我也拖著你!” “不行!”她快哭了,看看掙紮無望,根本不是對手:“今天不行,真的不行!” “我他媽今天就要!少來安全不安全那一套!你連孩子都不願意跟我生,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心裏惦記著誰!這輩子你都甭想!你這輩子都是我老婆!我告訴你!你甭想!” 她眼淚突然嘩啦啦的流下來:“我懷孕了。” 兩個人僵在那裏,他活像傻了一樣,還按著她的胳膊沒有動彈。過了好久才想起來,像被針紮了一樣跳到一旁,想想不對,又俯下身來:“哲哲……” 她用手蓋著臉哭,他去拉她的手,又不敢用勁:“哲哲你別哭啊,我錯了,我流氓,我錯了,你打我成不成?你別哭啊。”他手足無措:“你別哭啊,什麽事我都答應你,你先別哭啊。” 她哭得更大聲:“我要跟你離婚!” “不行!” “我不要生孩子!” “不行!” 她像個小孩子,“哇”一聲又繼續哭起來,他筋疲力盡,順著沙發溜下去坐在了地板上,從荷包裏摸出煙來,剛剛打著火機,又想起來,心煩意亂的將整包煙揉成一團。想要扔出去,最後還是攥緊了:“哲哲,你別哭了,你要是真不想要這孩子,不生就是了。” 她停了停。 他自嘲的笑:“看,於江浩就是拿孟哲哲沒轍。” 她抽泣:“那你媽呢,她要知道了還不吵翻天。” “你不說,我不說,她上哪兒知道去?” 她狐疑的看著他:“你幹嘛對我這麽好?” 他從已經揉得皺皺巴巴煙盒裏抽出枝煙來,慢慢捋得直了,點上。用力吸了一口,吐出悠悠的灰白輕煙,輕描淡寫的說:“我愛你唄,我愛你愛到骨頭裏,沒有你我一天都活不下去,好容易娶到了你,怎麽能不好好哄著你過日子。” 還是一貫油腔滑調,可是她怎麽聽著就覺得有些發酸,也不知道是叫他肉麻著了,還是怎麽著了,隻覺得渾身都不得勁。 這個雙休日輪到回他父母家去。 照例是一大桌子菜,還特意給她蒸了一條鱸魚。 “哲哲,吃呀。”他媽笑咪咪:“知道你們要回來,特意叫阿姨去買的鱸魚,記得打小你就喜歡吃,江浩小時候可壞了, 老叫你小花貓小花貓,就說你愛吃魚。” 魚腥氣直衝嗓子眼,她狼狽的扔下筷子,衝到洗手間去,搜腸刮肺的大吐特吐。 他也扔了筷子跟進來,看她吐得連眼淚都冒出來了,不作聲,遞給她一杯溫水讓她漱口。 他媽也跟進來了:“怎麽了?哲哲,你這是怎麽了?” “沒事。”他頭也沒回:“是吃壞了,她一向好吃,昨天涼麵吃多了,在家就上吐下瀉。” “啊?看了醫生沒有?” “看了,醫生說就是吃壞了。” “那喝點霍香正氣液吧,我上樓去找啊。” 腳步聲漸漸遠了,樓下的洗手間很寬敞,洗臉台是大理石的,冰涼的貼著她的皮膚。她不作聲,他也不動,兩個人站在裏麵,牆上大玻璃鏡子,她看到他的臉,他迅速的轉開頭去。 “於江浩!”她突然拽住他袖子:“你是說真的是不是?” “什麽真的假的?”他浮華的笑:“你說什麽呢?” 她說不出來,太肉麻了,她說不出來。何況他這樣子若無其事,她要是猜錯了,就太丟人了。所以到舌尖的一句話又咽了回去。 “出去了出去了,”他揉揉她的頭發:“又發呆!” 他一緊張就喜歡揉她的頭發,她突然想起他第一次吻她,太緊張,手指竟然在微微發抖。最後終於蜻蜒點水樣在她唇上一觸,閃電般就已經鬆開,伸手揉揉她的頭發,好似那親吻根本就是不經意。他不是沒有吻過別人,他曾經有女朋友差點要結婚,她同孫少國分手後不久,他就同女朋友分手了。 然後就總是在各種場合湊巧遇到他,遇上總請她吃飯,知道她好吃,帶著她城裏城外的跑,幾乎沒將全市有特色的大小餐廳全吃一個遍過來。後來有天在酒吧,兩個人都喝得有點高,出來在車上他就吻了她。 蜻蜒點水樣的一吻,卻足足嚇傻了她。 他與她是青梅竹馬,情同手足,這麽多年來是兄弟,是戰友,是摸爬滾打的好朋友。 根本沒想到要談戀愛。 事實他們也沒談戀愛,就除了那段時間常常能遇見他,常常被他請吃飯,然後不久他就向她求婚了。 她考慮了不長時間,就點了頭。 這世上哪裏還有愛情,能找個不討厭的人結婚,已屬皆大歡喜,來之不易了。 去拿結婚證兩個人還像過家家,拎著糖和水果從民政樓的一樓一直派發到四樓,整個民政樓的同誌,從廳長到辦事員,全都樂嗬嗬的忙著吃糖吃水果,結果連國家規定的九塊錢都忘了收,就將大紅的兩個本本發給了他們。 在車上他噓了口氣:“可算是結了。” 她完全心不在焉:“你看過酒席菜單沒有?我們還是和父母分開請客吧,不然人太多了,沒一個酒店能擺下。” 她到底錯過了什麽? 那個答案太驚心動魄,她簡直不敢去想。 走回桌邊,他已經給她盛了一碗百合綠豆湯涼在那裏:“擱的冰糖,不是白糖,你吃吃看。” 她嚐了一勺,甜,甜到心裏的甜。 一樂,她就衝他一笑。 他讓她笑得莫明其妙,幹脆一臉正色,正襟危坐。 小樣,還裝! 她誌得意滿的想,回家就審你,不信審不出來你。
第二部分:佳期如夢拾錦 01.弦樂人生 天還沒有亮,濼弦起來上洗手間,睡得迷迷糊糊的,剛下床就被絆了一跤,一手就按在軟綿綿的東西上,嚇得她隻差大叫起來:“啊” “你壓到我肚子了” 地上人的聲音似乎十分清醒,她於是也清醒了一點,連忙從他身上爬起來,終於想起來問:“你怎麽睡地上去了?” “你還好意思說?你昨天晚上拿腳踹了我七次,還拐了我兩肘子,我不睡地上,沒準挨得更多。” 濼弦赧然:“對不起……對不起啊……我不太習慣……” 他起來把睡燈打開了:“要上洗手間是不是?從那邊下床,其實更近一點。” 她乖乖“哦”了一聲,手足並用又爬上了床,然後爬到另一邊,終於找著拖鞋,呱嗒呱嗒去了洗手間。回來的時候才仔細觀察,原來他鋪了一半被子在地板上,另一半胡亂蓋在身上。雖然是夏天,但空調一直開著,看著也怪涼的。 她說:“你上來睡吧。” “不用了,我就湊和一下。你快點睡吧,我也睡了,明天一早還要開會。” 他把睡燈又關了,濼弦卻睡不著了,本來換了新環境她很容易睡不著,不過昨天晚上實在太累了……想到這裏她在黑暗裏都不禁臉紅,抿著嘴偷笑。最後把頭埋到枕頭裏去,其實床上有他獨特的味道,說不出來是什麽味兒,有點像煙味,又有點像沐浴液的香味,反正就是他的味道。 到天亮她才又睡著了,結果一睡就徹底睡遲了,是他把她叫醒的:“快起來,上班要遲到了。” 她看一眼鬧鍾,慌忙爬起來,衝進盥洗間,一擰開龍頭竟然是滾燙的水,濺到手上頓時直亂甩。 “怎麽了?”他探頭望了一眼,手裏還在係領帶。 “沒事。”她打開冷水龍頭,衝著。 “燙著了吧?”他走進來仔細看了看她的手,從吊櫃裏拿了藥箱,找著燙傷膏,給她塗上:“你怎麽這麽不小心?昨天不告訴你了嗎,我們這兒的鍋爐,出來的水溫比較高。” 那是他幫她調洗澡水的時候告訴她的,她早忘得一幹二淨了。 燙了個大水泡,亮晶晶看著怪嚇人的,不過塗了藥,不是那麽疼了。換衣服的時候還小心翼翼,怕把藥膏蹭得到處都是。他竟然在一旁看著她,看著她用一隻手在那裏撓啊撓啊,就是不上前幫忙。 她氣著了,這男人! “雷宇濤!” “什麽?” “你幫我一下行不行?” 他嘴角微彎,似乎是笑了一下,走過去幫她扣好Bra,可是扣好之後他卻沒鬆手,手非常自然的滑到她的腰上,他的掌心很燙,嘴唇也是,又燙又軟的吻在她的後頸下。這男人平常冷得像冰一樣,可是為什麽偶爾卻像火一樣?讓人覺得全身都要燃起來了……她身子一軟,差點沒癱在他懷裏。 “上班要遲到了。”他不動聲色放開她,似乎完全沒受到任何影響,而落地鏡中,隻看到她滿臉春色,全身發紅像煮熟的蝦米一樣,簡直是——太氣人了! 等她換好衣服,又梳了頭發化好一點淡妝,下樓去客廳的時候,司機和秘書都已經到了。 勤務員準備有早餐,但來不及吃了,雷宇濤揮揮手就走掉了——他說過早上要開會。她忽然想起來,自己從這一刻起,就得在這個陌生的城市裏,自生自滅了。 說到自生自滅也沒那麽糟糕,雖然路不熟,但她攔輛出租車,直奔新的工作單位去報到應該也不算什麽。問題是從自家小樓走到大院門口,竟然走了整整十五分鍾。 出了大門才發現門口這條馬路十分詭異,的士非常少,攔車根本沒車肯停,估計整條路都是禁停。隻好繼續往前走。雖然初夏的早晨並不熱,雖然路兩側全是高大的法國梧桐,雖然柏油路邊走起來頗有彈性,可是她特意換的高跟鞋,又是一身職業的鉛筆裙,走得簡直恨不得哭。 最後終於走到了路口,攔了輛的士,上車就說:“師傅,麻煩去公安廳,謝謝請快一點。” 所以最後她還是遲到了,新單位的地方倒好找,新領導也很和氣的接待了她,介紹主要領導給她認識,然後讓辦公室主任領著她去見各科室的同事,最後就有一位大姐帶著她去量尺寸準備領製服。 她的新工作崗位很適合她,就在政治部,頭一天上班沒有什麽具體的事,看看規章製度什麽的就混過去了。下了班出租車很不好攔,她等了很久沒等到空車,站在街邊饑腸轆轆,雖然中午吃的食堂菜很多花樣很多她吃的也不少,可是真餓了。好容易攔了輛的士,結果司機一聽說她要去的目的地就拒載:“那邊堵得最厲害,我要交班呢。” 咬咬牙,跑到公車站牌前研究了半晌,終於找著一趟公交車。 下班高峰時期的公交,自然是擠得人山人海,跟沙丁魚罐頭似的。而且出租車司機說得沒錯,堵車堵得水泄不通,尤其是她要去的那塊,老遠就看到堵成長龍,等公交車終於一步步挪到站,她下車時已經是大汗淋漓,兩腿發軟。 就這樣她離大院門口還有老遠老遠一段距離,即使到了大院門口離家門也還有老遠,想想真是要哭。 算了,苦不苦,想想紅軍二萬五。 咬牙往前走,剛走沒一會兒,忽然後麵有輛車超過來,就在她麵前“吱”一聲停下,她定晴一看車牌,竟然是雷宇濤的車。 她鼻子一酸差點沒哭了。 幸好沒哭,因為雷宇濤不在車上,原來司機送完雷宇濤回家,剛出來就看到她,所以她才有福氣蹭車。 進門就看到雷宇濤,坐沙發上看報紙,見著她還說:“你們不是五點下班嗎?怎麽這麽晚才回來?” 她忍不住要發飆了:“你太脫離人民群眾了你去擠公交試試堵車堵得多厲害你知道嗎?” 他終於瞥了她一眼:“腦門上都是汗,去洗澡。” 完全將她的熊熊怒火視若無物。 晚飯她賭氣沒吃,結果他一晚上呆在書房裏,有幾個客人來談事情,反正她在樓上,關在臥室裏生悶氣。 11點的時候他終於進來拿浴袍,看到她睡在床上,於是走近前,伸手撩了她一下:“喲,等著我呢?” 她大怒,一腳飛踹過去,幸好他反應快側身閃了一下,於是隻踹在他大腿上。 這一下子是真踹重了,他臉色很難看:“韋濼弦,你怎麽回事你?” 她把枕頭一拿:“我去睡客房。” “你敢!” “我怎麽不敢?”她嘴硬其實心裏有點惴惴,雷宇濤長得像極了他父親,臉一拉下來她就想到老爺子不怒自威的模樣,心裏就直打鼓。 太沒出息了,她鄙夷自己。 他不怒反笑:“那你試試看。” 說實話她不敢試,於是決定好女不跟男鬥,拉起被子往頭上一捂,悶頭睡。 他把被子拉下來,俯身親她,到了晚上他下巴生出一點點胡茬,蹭得她很癢,她拚命忍,結果他忽然咬了她一口,她終於忍不住咯咯笑出聲來。結果他倒不親了,說:“要不給你買輛車吧。” “啊?”她先吃了一驚然後覺得這主意也不錯:“那買QQ吧,多便宜啊,而且顏色又多。” “QQ不讓上內環。”他很敷衍的親了親她:“這事明天再說。” 車最後還是沒買,因為第二天雷宇濤的秘書提醒了她,她有出入證,可以名正言順搭乘大院的交通巴士。 這個車路線安排非常合理,而且有一個下車點離她的單位非常近,步行三百米即可。 過了十幾天她看晚報,頭條就是雷宇濤坐公交。還配了大大的新聞圖片,說是記者巧遇雲雲。底下長篇大論,從本市公交現狀地鐵工程進度輕軌載客情況一直講到了三個代表和諧社會。 她盯著報紙上的照片看了好幾秒鍾,心中忿忿,她擠公交都沒人理會,他坐一次公交就可以上頭條。 第二天中午在單位食堂吃飯,有糖醋排骨,她最喜歡吃了。大師傅手藝不錯,排骨又酥又嫩,可惜還是沒雷宇濤做得好吃。隻是他現在官越當越大,事越來越多,在家吃飯的機率也越來越少,下廚房——那更是甭指望了。她啃著排骨,越啃越饞,尋思著最近無論如何要哄雷宇濤給自己做頓糖醋排骨,大不了犧牲一下色相。 正當她琢磨怎麽算計雷宇濤的時候,旁邊跟她一個辦公室的周大姐突然問她:“對了小韋,你還沒男朋友吧?大姐給你介紹一個怎麽樣?” 她差點沒被糖醋排骨給噎著,趕緊陪笑:“那個……周大姐,我已經結婚了……” “啊?”這下輪到周大姐差點沒被噎著:“你……你不是今年才24,研究生剛畢業嗎?怎麽這麽早就結婚了?” 哎呀甭提了,想到這事她就有一腔悲憤,剛考上大學那會兒女生們就有句至理名言:“防火防盜防師兄”,她當成耳邊風,聽了沒往心裏去。結果呢?結果就是被老奸巨滑的雷宇濤給騙了。她拿筷子氣忿忿挾起一塊排骨,想當年她可真單蠢啊,又單純又愚蠢。那會兒她父母都還在雲南,而雷宇濤正在她們R大修MPA的學位,於是母親就拜托雷宇濤照顧她。他把她照顧的還真是好,每個雙休日他都要來聽課,她當時剛大一,課又少,嘴又饞。於是他下課就帶她去吃飯,他在北京土生土長,狐朋狗友一大堆,今天這個發小請客明天那個死黨作東,吃來吃去哄得她叫他大哥,怎麽樣也沒想到他對自己居心叵測! 居心叵測! 剛進大四,就出事了。她想起來就覺得氣憤,如果說雷宇濤是老奸巨滑的狐狸,那自己就是又單又蠢的小雞,一隻狐狸盯著一隻小雞四年,能不出事麽?明知道她酒量不好,他那幫狐朋狗友灌她酒的時候他都不攔著,明知道她酒品不好,她喝高了還不送她回宿舍而是直接把她拉回了自己的狗窩。就這樣,第二天早上起來他竟然還厚顏無恥說是她強那啥他…… 呸! 他一個大男人,就憑他那183的身高是她強得了麽?他竟然聲稱,他實在反抗不了,還說怕反抗的太激烈傷到她自尊心! 呸!呸!呸! 至今這事還被她視作人生第一奇恥大辱! 中了圈套隻好自認倒黴,原本想把這事給遮掩過去,誰知這個厚顏無恥的男人第二天就把她父母都接到了北京跟自己父母攤牌,全盤托出並且十分誠懇的承認錯誤。 他那是承認錯誤麽? 他那是得了便宜還賣乖! 雙方父母隻差沒當場押著他們上民政去拿大紅本本然後立刻舉行婚禮,她又哭又鬧以死相脅才把婚期往後推了兩年,讓她讀完了研再正式舉行婚禮。但不顧她的強烈反對,仍舊逼著她一手拿本科畢業證一手拿結婚證,成了可憐的兩證女生。 就這雙方家長還異口同聲:“讀完研還得兩年呢,這期間怎麽可以非法同居?” 呸! 憑什麽這兩年就打算允許他來非法同居啊?憑什麽就不勒令他在她讀研期間離她遠一點啊? 真是一幅斑斑的血淚史,本科四年研究生兩年都耗在這個老奸巨滑的男人身上,大好年華,她連一場戀愛都來不及談,就被迫成了已婚。 “小韋,你愛人是做什麽工作的?”周大姐的八卦積極性已經完全被調動起來了:“在哪個單位啊?” “他是公務員。” “公務員好啊。”周大姐說:“你愛人是什麽級別呀?” “呃……處級。”她麵不改色心不跳,她又沒撒謊,剛拿結婚證那會兒他正在底下當縣長,不是處級是什麽? “哎呀,年紀輕輕就處級幹部呀,有前途。” 年輕?比她老好大一截呢,年輕什麽啊?她真的不高興了就叫他“糟老頭”,不過這三個字不可以輕易出口,否則下場會很慘的。 由於回憶起了這些悲慘的往事,害得她下午消化不良,吃的糖醋排骨仿佛橫在了胃裏,怎麽都不舒服。喝了兩杯綠茶,好容易熬到下班,有氣無力的拎包走人。 雷宇濤晚上又不回來吃飯,雖然家裏準備了有飯菜,但她也沒胃口吃。直接衝了個澡上樓睡覺去了,睡到晚上八點多突然覺得不對勁,爬起來就上吐下瀉,差點沒虛脫得暈在洗手間。實在堅持不住了才給雷宇濤打電話,他八成是在開會,剛撥過去就按掉了。 她看著手機上“通訊中斷”四個字就要哭,把手機扔到一邊去又爬回床上去睡。 睡了大概半個小時手機不知道在哪個旮旯裏響起來,她實在沒力氣爬起來找,賭氣任由它去響。過了一會兒手機不響了,改座機響了。她把床頭櫃上的電話拿起來:“喂!” “你怎麽不接電話?”他的嗓音透著不悅:“怎麽回事?” 竟然比她還凶,她說:“是你先掛我的電話!” “剛才在開會,我正講話呢。你怎麽這麽不懂事你?你多大了?還跟小毛孩子一樣!沒事找事!” 她覺得更委屈了:“你不想管就算了!反正我死了都跟你沒關係,你隻管開你的會吧!” 他“啪”一聲就把電話掛了,聽筒裏隻剩嘟嘟的忙音,她拿著電話“哇”一聲就哭了。 她越想越委屈,蒙著被子哭了一身汗,倒覺得心裏舒服了一點,迷迷糊糊就又睡過去了。最後被他叫起來的時候,她仍舊不是十分清醒。 他的聲音倒難得的溫柔:“小弦,起來換件衣服,我們去醫院。” 她人迷迷糊糊的,還記得在跟他吵架:“我要跟媽媽說,你欺負我。”他順嘴哄她:“行,行,先把衣服脫了,換這件。”她補充說明:“我要跟你媽媽說你欺負我。” “行,跟我媽說。可是你在發燒呢,得先去醫院。”他像哄小孩子一樣哄她:“把胳膊舉起來,好,伸進去……”幫她把衣服扣好了,又把她抱起來。屋子外頭的夜風把她吹得全身汗毛都豎起來了,本能的往他懷裏縮,他將她抱得更緊些,幸好車就停在雨廊下,進車裏就覺得好多了。 他們在醫院急診部折騰了大半夜,光點滴都掛了三瓶,說是中暑和水土不服,來了都快半個月了竟然還水土不服……她也算服了自己了。 第二天早上還得留院觀察,於是她給領導打了個電話請假。雷宇濤今天安排好了要下鄉去,隻好把她撇在醫院裏,留下勤務員照顧她。到了晚上下班時分他才趕回來,到醫院看她,還給她拎了一保溫桶的粥。 看到保溫桶她想起來撒嬌了:“我要吃糖醋排骨!你給我做!” “這都幾點了,我上哪兒買排骨去,再說你現在怎麽能吃那麽油膩的東西?” “我就要吃糖醋排骨。”她假裝要哭:“雷宇濤,我知道現在你不愛我了。想當年我千裏迢迢去縣裏看你,天下著大雨,路上又滑坡又堵車,我到的時候都是晚上十點了,你還挺高興的。冰箱裏什麽都沒有,就剩一點排骨,你還做糖醋排骨給我吃。現在可好了,你升官了,就嫌棄我了,就想當陳世美了……連糖醋排骨都不給我做了。我要給爸媽打電話,說你欺負我……梁大秘的電話是多少?我要給老爺子打電話,說我剛來十幾天,你就嫌棄我了……沒準你在這裏包二奶養小情兒……” “行了行了,”他算怕她了:“我去給你弄糖醋排骨。” 耶! 於是她眼巴巴在醫院等著吃糖醋排骨,等了一個多鍾頭沒等到雷宇濤回來,卻等到了單位上的兩位大姐。原來工會領導聽說她請假住院了,於是按慣例派了兩位大姐,在下班後拎著水果花籃來看望她。倒讓她覺得挺不好意思的,連忙招呼兩位大姐坐,又給她們倒茶,說:“其實沒什麽事,就是醫生謹慎點,讓多觀察一天。” “怎麽也是住院嘛。”周大姐嗔怪:“你別客氣了,你還是病人,快到床上躺著去。” 她說:“沒事,就是中暑……”話音未落病房門突然沒推開了,雷宇濤提著保溫桶興衝衝闖進來:“糖醋排骨來了……” 呃…… 兩位大姐瞪大了眼睛看著雷宇濤,還好他當機立斷:“對不起我走錯了。”帶上門就退出去了。 過了足足有一分鍾,周大姐才如夢初醒:“那個……那個人好像是雷書記吧……” 另一位秦大姐也如夢初醒:“好像是……可是他……怎麽會在這兒?” “什麽呀!”韋濼弦強辭奪理:“他就是一送外賣的,成天在這醫院裏送盒飯。他是不是長得挺像誰啊?今天上午他來送盒飯,護士也嘀咕過……” 秦大姐周大姐麵麵相覷,也不知道被騙過去了沒有。反正兩位大姐又坐了一會兒,安慰她好好養病,就告辭而去。 雷宇濤等她們走了才又進來,把保溫桶往床頭櫃上一擱,冷著一張臉:“誰是送外賣的?你就不能說我是你丈夫嗎?” “那你跑什麽啊?還說走錯房間,我是你老婆很丟人嗎?” “你當時看著我連臉色都變了,還衝我直使眼色,我能不順著說是走錯了嗎?不然你說不定跳起來打我呢!” 她被氣糊塗了:“我什麽時候打過你了?” “你前天晚上睡覺還踢我呢!” 哦……倒也是……可她也不是故意的啊…… 他卻擺出一幅就算她十惡不赦的模樣,橫眉冷眼的坐到一邊:“我連晚飯都沒吃,被你差使得跑來跑去……”他把保溫桶打開,拿起筷子就挾了一塊排骨:“還是我自己吃得了……” 啊啊啊啊! 怎麽可以! 香噴噴看著就讓人垂涎三尺的糖醋排骨! 她撲過來跟他搶:“我要吃!” 他把手中的筷子舉高:“就不給你吃!” 鄙視以身高欺負人的,她急得像小狗團團轉,恨不得在他胳膊上咬一口:“雷宇濤,你太小氣了你!” 他像是逗她逗上癮了,直接將排骨喂進自己嘴裏:“唔,好香。” “雷宇濤!” 隨著她擲地有聲的最後一聲怒喝,病房的門“吱呀”一聲又被推開了,秦大姐周大姐站在門口,一幅眼珠子脫眶的樣子……他們兩人頓時僵住……保持了一個舉筷一個搶奪的姿勢。 啊? 這兩位大姐殺個回馬槍過來幹嘛? 她要怎麽解釋…… 話說她剛才大叫雷宇濤的名字來著……她要不要說……她跟市委書記真的隻是普通朋友其實他是她發小還是她師兄他隻是來看看她誰知道多年未見於是非常激動肢體語言不免激烈了一點…… 而己…… 算了,還是先給個地洞讓她鑽下去吧。
02.九江
03.夏日裏的春天 “跳!跳個頭啊!” 夏綰不由得在心裏喃喃咒罵,從早晨起來,她的左眼皮一直跳,跳得她心驚肉跳,結果就在上班路上,一部違章超車的沃爾沃V8把她的車給掛了,蹭掉她車大燈旁一長條漆。她還沒來得及心疼,誰知對方下車來,掃了一眼她那部半新不舊的奧迪A4,連保險公司的電話都懶得打,就塞給她五百塊錢,沒等她反應過來就上車揚長而去,弄得她哭笑不得無限感慨,這世上開沃爾沃V8的果然全是混蛋! 本來以為今天的黴運已經走完了,結果眼皮仍舊跳得沒完沒了,跳得她心裏七上八下,不會還有什麽禍事吧? 今天是設計院的大日子,據說資方高管今天要來與大家見麵,上上下下忙了許久,就為這隆重其事的一天,幸好她是八竿子打不著的一等閑人。饒是如此,還沒到中午,周珊珊就打來內線,激動的與她分享八卦:“哇!好帥哦!綰綰你沒有看到,投資公司的負責人好年輕,又好帥,笑起來竟然還有酒窩……” 從電話裏夏綰就可以想像周珊珊雙眼冒紅心的樣子,再帥也就是一給洋鬼子打工的假洋鬼子,她頗不以為然,還有酒窩……靠!她生平最恨男人有酒窩! 中午去食堂吃飯,老遠看到人頭攢動,簡直是多年未遇之盛況,定睛一看,竟然各路領導都在,平常除了召開新春員工大會,她就沒在單位見過這麽齊全的場麵。每人麵前一份餐盤有說有笑,一派安定祥和的氣氛,一堆領導中間還夾雜著幾個陌生麵孔,想必就是那堆勞師動眾的資方代表們……話說資本家不是應該去酒樓吃鮑翅參肚嗎?竟然會到員工食堂來與民同樂,真是詭異啊詭異。 食堂的王師傅看到她眯眯笑:“今天還吃小炒牛肉啊?” 食堂做的小炒牛肉最好吃了,當然要吃! 剛剛端著堆著香噴噴的小炒牛肉和小菜的餐盤轉過身來,忽然發覺那堆領導中有張麵孔有點眼熟…… 呃!! 看錯了! 一定是看錯了! 她騰出一隻手來使勁揉了一下正在狂跳的左眼皮,果然是看錯了…… 才怪! 沒等她反應過來,他突然轉過臉來,好死不死,正好與她四目相對。 仿佛是奇跡,她的左眼突如其來的不跳了,整個世界仿佛在一瞬間安靜下來,隻聽得到自己的心跳,怦咚!怦咚!越跳越急,越跳越快,仿佛是害怕。 害怕?她憑什麽害怕?有什麽好怕的! 這麽一想,她不由得氣勢大盛,近乎惡狠狠的瞪回去。 結果他隻微微一笑,雖然隔得這麽遠,也可以想像他嘴角那酒窩,一定是忽隱忽現,笑得她火冒三丈。 靠! 這輩子她最討厭男人有酒窩,就是因為江越有酒窩。 | 她討厭江越,最後升級為討厭江越的一切,從他的酒窩到他的笑容,他的目光他的動作,他說話的腔調到他穿衣服的樣式,總之討厭討厭討厭討厭…… 沒等她用冷凝的目光殺死他,他忽然轉過臉去,對身旁的人說了句什麽。 大事不妙,她突然悟過來,他身旁那人正是她的最高領導——設計院的一把手汪院長。 果然汪院長笑眯眯的向她招了招手:“小夏,來來,這邊坐。” 這下她成了眾矢之的,整個食堂齊唰唰的目光朝她掃過來,在萬眾矚目之下,她心不甘情不願,還得維持一個所謂的禮貌微笑,慢慢蹭到汪院長麵前去。 “坐!坐!”汪院長慈眉善目,示意她就坐桌子對麵的位置。食堂的簡易桌椅跟大學食堂一模一樣,就是四人一桌,一邊隻有兩個位置,兩兩相對。汪院長身邊就是江越,而汪院長對麵坐的就是設計院最年輕的高級工程師小孟,她隻能坐在江越對麵。 哼! 也好! 大庭廣眾,看他又能怎麽著。 她大剌剌坐下,頭也不抬開始吃香噴噴的小炒牛肉。四周的群眾們也都開始埋頭吃飯,畢竟這裏是設計院,高知雲集,且全是工科出身,人人做事都習慣心無旁鶩,包括吃飯。 吃的正香的時候,突然聽到江越煞有介事的聲音:“汪院長,這位是……” 她氣得差點沒把筷子扔下,鎮定鎮定鎮定……她深深吸了口氣,抬頭給他一個燦爛的笑容:“你好,自我介紹一下,我是夏綰,是審查谘詢部的。” “哦哦,夏工,幸會。” 比裝腔作勢誰不會啊,她笑得無懈可擊:“是啊江總,幸會!” 他微微一笑,嘴角上揚:“夏工真是厲害,我還沒自我介紹,就已經知道我姓什麽?” 靠! 果然一見這男人就上當,大意啊大意,跟這種老奸巨滑的家夥打交道,她應該提起十二萬分的精神。於是她甜甜一笑:“像江總您這樣的青年才俊,我久仰多時,當然知道您姓江了。” 酸得她自己都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這男人竟然不動聲色照單全收,眉梢眼角絲毫不露破綻:“哪裏,夏工過譽了。” 汪院長大約不明白他們打的什麽口舌官司,看看夏綰,又看看江越,有點莫明其妙的嗬嗬笑。 跟這種男人吃飯的直接後果就是導致胃口敗壞,連最愛吃的小炒牛肉都隻吃了一半,她就覺得如坐針氈。構思了好幾個說法以便開溜,總覺得理由不夠充分借口不夠正當,無精打采吃著飯,挾起一筷子包菜已經到了嘴邊,眼角餘光突然發覺裏麵竟然夾著一片肥肉,白花花顫巍巍幾乎已經觸到了牙齒,又油又膩又惡心!她隻差嚇得要跳起來,幾乎是本能般往江越盤子裏一扔:“有肥肉!” 還沒等她反應過來這不是在家吃飯,江越已經習慣成自然的挾起那塊肥肉,吃了。 汪院長倒還沒怎麽著,旁邊的孟工倒是嘴張大得能吞下雞蛋去,活脫脫像看到了外星人。 好吧,她再次大意失荊州,嗚呼哀哉,誰讓她從小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吃到肥肉。 幸好別人都沒注意,而孟工是標準的工科博士,不三姑,不六婆,不八卦,更不傳謠。 她簡直為自己擁有這樣優良素質的好同事而感激泣零。 午飯沒吃飽的直接後果就是跟周珊珊偷偷溜出去吃椰汁西米撈,周珊珊問:“跟帥哥高管一桌吃飯是什麽感覺啊?有沒有小鹿亂撞?” 她隨口說:“有啊有啊,撞得厲害!” 哪裏是小鹿亂撞,簡直是火花四濺,事後她才想起他一定是故意的,故意的把那塊肉吃了!雖然她沒反應過來,但他一貫頭腦清醒做事冷靜,從來不會不分場合有失身份,所以他一定是故意的!如果當時手裏不是筷子而是叉子,沒準她就會撲上去結果了他的性命……鎮定鎮定鎮定……她深深的吸了口氣,埋頭吃西米撈。 西米撈好好吃,可以把中午損失的小炒牛肉補一點回來。 她心滿意足的想,下午吃了這麽一大碗甜品,晚上可以隨便敷衍一下了。 晚飯隨便敷衍的結果就是,睡到快午夜突然餓醒了,隻好去冰箱裏找吃的,幸好還有一包薯片,哢嚓哢嚓正啃著,突然聽到似乎是門鎖響動。 她一下子把薯片塞回冰箱,關上冰箱門就往外溜,試圖搶在前頭上樓。結果剛到客廳就撞見醉醺醺的江越,他本來隻開了玄關的一盞小燈換鞋,而她突然間冒出來,顯然把他嚇了一跳,待看清是她,立刻就笑了:“呦,等我呢?” 做夢! 她狠狠瞪了他一眼,昂頭上樓去。 氣憤的結果就是忘了鎖主臥的門,她還沒睡著,他突然就推門進來了:“怎麽還沒睡?” “你怎麽不敲門就進來?”她氣憤的指責:“我要睡覺了。” 他顯然已經洗過澡了,頭發還沒有完全吹幹,發梢仍是濕的,很自然的掀開被子:“我也要睡了。”她拿腳踹他:“走開!” 他不走開,還親她,滿身酒氣刷了牙也滿嘴酒氣,於是她亂抓亂撓,像隻張牙舞爪的貓:“江越你怎麽回事,別拿你的髒嘴親我!我們已經分手了!分手了!” 他停下來,可憐巴巴的看著她:“我都睡了一個星期的書房了,你還不原諒我?” 不原諒!當然不原諒! 再睡一年她也不打算原諒! 她斜眉冷對:“我們分手了,是你賴在我房子裏不肯搬走!” “綰綰,”他膩膩歪歪又粘乎上來了:“我真的是冤枉的,她說是有事跟我談,但我真沒想到她會突然撲上來親我啊,你看到的時候我不正在拚命掙紮麽,我真是清白的,不相信你檢驗檢驗,我守身如玉著呢。” 她信才怪,一掌推出去:“走開!” 他手心滾燙,力氣又大,一下子將她手攥住了,把她拉進自己懷裏,嘴唇也是滾燙的,親得她透不過氣來。厚顏無恥的嘟噥:“你檢驗檢驗嘛……”他下巴上已經生了一點點胡子,紮得她的脖子又酥又癢,她素來怕癢,他一撓她就忍不住咯咯笑著全身發軟,正好給他機會攻城掠地。 等她反應過來的時候,大勢已去,啥都來不及了。 吃幹抹淨,他很滿足的睡著了。 夏綰隻覺得狂鬱悶,怎麽又這麽輕易便宜了他? 她不是跟他冷戰跟他吵架跟他賭氣跟他要分手麽? 他們不是已經分手了整整一星期她還勒令他盡快滾出她的房子隻是他死皮賴臉不肯交鑰匙來著? 怎麽他借酒裝瘋隨便哄了哄她就又上當了? 可是真的很困眼皮很重,一秒鍾後,她也睡著了。 第二天早上一睜開眼睛她就鬱悶得無以複加,躺在那裏不願動彈。江越一邊吹口哨一邊在浴室裏刮胡子,似乎心情很好。出來換衣服還順手拍了拍她:“起來了,小懶豬。” 還要上班,她慢吞吞爬起來,江越打完了領帶,拿了外套問她:“要不要我送你上班?” 哼,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他把他那部沃爾沃V8往設計院門口一停,她還不得被唾沫星子給淹死? 她決定給他點顏色看看,於是清了清嗓子:“江越,我有話要跟你談。” “什麽?” 她躊躇著措辭:“我覺得我們性格不合,對感情的態度也不一致,而且你前段時間剛剛犯了重大錯誤……” “我犯什麽錯誤了?”他一幅啼笑皆非的表情:“你昨天晚上不親自檢驗了嗎?我多清白啊……” 暈死,這種事哪檢驗得出來,雖然他夠賣力夠急切夠饞涎欲滴……確實像頭餓了七天七夜的獅子,問題是他確實餓了一星期……停停!這麽下去她又要被他的胡攪蠻纏帶偏題了。於是她十分輕鬆的說:“你別以為昨天晚上的事就代表我原諒你了,其實我隻是當它是for one night……” 他忽然收斂了笑容,她心裏有點打鼓,怕他發飆,其實他發飆的時候十分駭人,她隻見過他收拾別人,那狠氣那手段…… 她打個寒噤,他不會真拿那套手腕來對付她吧? 結果他說:“糟糕,昨天你不是安全期,我還喝了酒……” “啊!”她火燒屁股一般跳起來:“完了完了!都怪你!都怪你!”她從來記不住自己的周期,他反倒比她清楚,所以這事上頭從來都是他說了算。結果他看了看手表:“快點!我們去買藥!現在吃來得及!” 結果就是兵荒馬亂的早晨,她把要跟他談判這事忘得一幹二淨,乖乖跟著他去藥店了。 太鬱悶了,在辦公室裏她捧著茶懷,悻悻地想,要怎麽才能把他從家裏攆出去。看來要對付厚顏無恥的人,就得用厚顏無恥的手段。 還沒等她琢磨出厚顏無恥的手段來,突然接到周珊珊的電話:“綰綰,晚上的聯誼會你去不去?” 晚上他們設計院跟某部委搞聯誼,因為兩個單位大齡未婚男女青年都有很多,兩個單位的工會領導都非常頭痛,認為這是影響單位穩定的不穩定因素,所以安排了這場聯誼,其實就是變相的集體相親。 “去呀,為什麽不去?” 她也是未婚女青年,這樣的集體活動幹嘛不參加? 於是還沒有下班,單位的幾個女孩子已經偷偷結伴溜出去,買新衣買新鞋,打扮的煥然一新,花枝招展。 “這衣服太露了吧?”夏綰擔心的看著鏡子,露背裝,雖然露的不多,可是狹長的一道縫隙,若隱若現的露出一線雪背,十分魅惑。 “大夏天的誰捂得嚴嚴實實啊?再說這也看不到什麽啊?你平常穿的那叫老土,把你的天生麗質都給浪費了!”周珊珊不由分說:“刷卡刷卡!買了!” 平常都是江越給她挑衣服,至於他的品味——像他那樣的臭男人品味能好到哪裏去?害她穿的不是像修女就是像在校的中學生,一點女人味都沒有,怪不得在單位都沒人追她。 買了買了! 穿上露背裝果然清涼,周珊珊又拖著她去專櫃蹭了一個時髦的彩妝,她隻覺得像妖精,周珊珊左右端詳卻十分滿意,誇獎:“你這樣真好看!” 是啊,她都快認不出來自己了。 從商場出來引得一路驚豔的目光,周珊珊十分得意:“看我給你參謀的,天生麗質還得有後天造型吧?” “是啊是啊,”她捏了捏周珊珊的下巴:“小女子感恩不盡,以身相許。” 聯誼會借了某部委機關的小禮堂舉行,剛踏進門夏綰就覺得背心裏涼嗖嗖,也許是空調太大……可中間那人怎麽又那麽眼熟啊…… 她這豬腦子,隻顧得興高烈采來相親,就忘了江越的媽媽是這個單位的領導。 好死不死,為什麽走哪兒都撞上他們姓江的? 她小心翼翼的溜進禮堂裏,隻求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結果還沒走到一半,就聽到有人誇張的大叫:“哇!夏綰!我簡直認不出你了!” 整個禮堂起碼有一半的人回過頭來,包括江越的媽媽。 原來叫她的是中學同學辛小禾,今天她也來了,大約是在某部委上班。真是冤家路窄,怕什麽來什麽。 她先擠出一個笑容敷衍了一下辛小禾,然後乖乖去江越媽媽麵前:“許阿姨。” “綰綰啊,”許阿姨倒沒被她的妖精裝給嚇著,反而誇她:“今天打扮的好漂亮。” 她傻乎乎的笑。 “爸爸媽媽身體好嗎?” “都挺好的,謝謝阿姨。” …… 明明她是來相親的,怎麽又變成來裝乖的了……太鬱悶了……誰知許阿姨笑眯眯的說:“過會兒你江越哥哥也要來,對了,你們單位有合適的小姑娘嗎?你看江越都老大不小的了,連女朋友都沒有一個……” 靠! 心頭無明火起,火冒三丈! 死氣人了! 她勉強擠出一個笑容:“我們單位的小姑娘……都是學工科的……” “學工科的好呀!”許阿姨笑逐顏開:“學工科女孩子踏實,不像其它單位的姑娘,虛浮。”一抬頭看見兒子已經走進來,連忙招了招手。" 夏綰回頭看到江越,隻差拿目光殺死他了。 結果他大踏步走過來,臉色比她還難看:“你怎麽來了?” “你能來我不能來啊?” “江越!怎麽跟綰綰說話呢?”許阿姨隻歎氣:“你們倆從小怎麽就跟小狗小貓似的,一見麵就要犯衝。” “許部長……”不遠處有人招呼,許阿姨就走開了。 剩下她跟江越,她還沒怎麽的,江越倒先開口了,聲音陰沉沉的:“你來幹什麽?” “你來幹什麽我就來幹什麽。” “我媽逼著我來,我能不來嗎?你又不肯讓我告訴她咱們的事……” 她用高跟鞋使勁踩了他一腳:“她叫你來相親你就來相親啊?” 疼得他齜牙咧嘴:“那你呢?還沒人逼你來,你就來了!” “我們已經分手了,我怎麽不能來相親!” 他的聲音很大:“我沒同意過!” 周圍已經不少人看,她氣得又瞪了他一眼,結果他的目光比她還像刀子:“你穿的這是什麽衣服。” “露背裝!”她故意把背轉過來給他看:“很性感吧?” 結果他像隻獅子一樣徹底被激怒了,咆哮了一聲就撲過來,拖著她就往外走:“回家去!” “幹什麽你!” 他把自己的西服外套脫下來,把她捂得跟粽子一樣:“走!” 這下子連許阿姨都看到了,眼睜睜看著她又踢又扭,死活不肯走,結果他很幹脆的把她扛起來,眾目睽睽之下,一路揚長而去。他力氣很大,她在他肩頭又抓又撓又咬都沒半點用處,他一路扛到停車場,然後把她扔進車裏去了。 上車她就哇得哭了,這下子全完了,一百多號人眼睜睜看著,她的名譽全毀了。 “哭什麽?”他把紙巾盒子扔給她,竟然還是凶巴巴的。 以往她一哭他就投降,於是她哭得更大聲:“江越你這個大混蛋!我再不理你了。” “隨便你。”他拿起電話打回家:“我爸爸回來了嗎?好的,謝謝。” “你幹什麽?”她大驚失色,連哭都忘了:“你想幹嘛?” “你不是要分手嗎?咱們當著咱爸的麵說清楚,說清楚就分手。” “我不去!”她扒著車門:“你放我下去!” 他早就把車門給鎖了,她弄了半天弄不開,硬得不行隻好來軟的,可憐兮兮扒著他胳膊:“江越,你別生氣了,大晚上的,咱不去打擾江叔叔了好不好,他一定會把咱倆的事告訴我爸,我爸非收拾我不可。” 他反倒笑了笑:“是嗎?我看不見得。” 這男人真生氣了就是這樣子,笑眯眯對待你,然後把你大卸八塊生吞活剝。她倒真的要哭了:“江越你怎麽這樣,我不就是相個親嗎?你不也來相親。從小你就欺負我,長大了你還欺負我……你還跟別的女人親嘴……去就去,我就告訴你爸你欺負我,你還跟別的女人亂來,看他怎麽收拾你!” 他若有所思,把車刹住了。 她心裏有點得意,臉上還是哭天抹淚的:“嗚嗚……” 結果他又打了個電話,竟然是打給值班室的:“你好,我是江越,對,是我。首長睡了嗎?我有點事,想馬上過來一下。行,我半個小時後就到……” 她撲過去搶他的電話,他已經掛了,重新啟動車子,找地方調頭。 “你幹什麽?” “去見你爸啊,我負荊請罪去。” 她都有點傻眼了:“請什麽罪啊?” “你不是說我欺負你,還跟別的女人親嘴嗎?” 她倒吸了一口涼氣,全天下的父親如果聽到有人這樣欺負自己女兒,十個中有九個非剝了這臭小子的皮不可。 “喂……”她有點怯怯的:“我爸會打你的。” “打就打唄。” “他不知道我們在談戀愛……” “坦白從寬,抗拒從嚴,遲早總是要知道的。再說你不是要分手嗎?不告訴他們來龍去脈,我們怎麽談分手。” 告訴他們就永遠分不了手了。 夏綰幾乎可以想像父親的臉色,哇一聲又哭起來:“大混蛋大豬頭!江越你是大壞蛋!你隻知道欺負我!你自己招蜂引蝶,還不許我跟你分手……你還把我扛出來,跟扛大米似的……你一點也不喜歡我……你隻知道欺負我……我不理你了,再不理你了……” 她哭得下不來台,他終於把車停下來哄她:“行了行了,別哭了,再哭我這車都要淹了。” “你隻會欺負我,從小就這樣,現在還這樣……你還跟別的女人親嘴……” “那不是她強吻我,我不是在拚命掙紮嗎?你看到的呀,我不是正在掙紮嗎?就為這個你還跟我吵,讓我睡了一星期的書房。一星期啊,多不人道你!再說誰叫你不給我蓋個戳,人家都以為我名花無主,虎視眈眈的盯著我……” 呸! “你算哪門子名花,要名花也是我名花!” “行行,你是名花。”他摟著她:“禮堂裏那麽多人看著你,我這心裏跟貓爪子撓似的,你還把背露出來給別的男人看,我能不生氣嗎?” “可你也不能把我扛出來……多丟人啊……還當著你媽的麵……”她想想就要哭:“反正你是故意的……” “我那不是生氣了嗎?你生氣的時候還咬我呢!” “血口噴人!我什麽時候咬過你!” 他把袖子捋起來給她看:“那這是誰咬的?” 很新鮮的牙齒印,還沁著血呢,估計是剛剛在停車場她一怒之下咬的。她有點心虛:“那你想怎麽樣?” “結婚。” 聽到他擲地有聲的拋出這兩個字,她叫起來:“不行!” “為什麽不行啊?”他開始循循善誘:“結了婚咱們就可以光明正大了,不像現在,幹什麽都躲躲閃閃,怕被人看見。而且結婚後我就有主啦,那些狂蜂亂蝶就可以擋回去了,我還可以開車送你上班,你每天早上可以多睡20分鍾呢。” 每天早上多睡20分鍾,她想想這個就覺得垂涎三尺……她開車技術不佳,花在路上的時候自然漫長,如果他真可以送她上班,她就可以遲點起床。 他很自然的握住她的手:“就這麽說定了。咱們先去跟咱爸匯報,然後挑個好日子,快快結婚!” 她有點不太放心:“那結婚後……” “從此後過著幸福的生活啊。”他笑得很愉悅:“故事的最後不都是這樣的嗎?”
04.我是如此愛你 “喲,你們孟總越來越帥了啊。”朝夕拿著雜誌封麵晃了一晃,蘇暢自顧自啜咖啡,恍若未聞,空調太冷,手臂上的肌膚隱隱生寒,隔著巨大的落地窗,隻看到車如流水馬如龍的街,十丈紅塵,繁華塵囂。可是再熱鬧也隔著厚厚的玻璃,仿佛另一個世界。 公司裏不是沒有旁的人心生傾慕,初入公司的幾個女孩子,偶爾在走廓或電梯裏看到孟和平,個個都笑靨如花,聲甜似蜜:“孟總。” 而孟和平從來隻是禮貌的點點頭,仿佛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朝夕老是說:“你們孟總是不是性取向有問題啊,這麽些年,就不見他鬧個緋聞啥的?” 蘇暢簡直啼笑皆非:“人家正常的不得了,有什麽問題。”停一停再說:“人家有女朋友。” 偶爾可以見到阮小姐上公司來,是電視台的女主播,真人比電視上年輕漂亮許多,人也很好,待人處事非常大方,與孟和平真的很登對,兩人站在一起的時候真令人覺得光芒四射,所謂一對璧人。 做孟和平的秘書已經四年,不敢說了如指掌,但日常相處下來,公事私事有許多都是她打理,他真的十分潔身自好,除了阮小姐,再沒有約會過旁人。 朝夕常常叫嚷,說在這年頭你們孟總這樣的男人簡直比大熊貓還珍稀。 年輕有為,事業有成,彬彬有禮,溫文爾雅,最要命的是,竟然還如此專心不二。 朝夕說:“這麽完美的男人,會不會是假的?” 蘇暢並不覺得孟和平假,大約因為相處時日太久,什麽樣子她都見過。初進公司的時候一切還沒有上軌道,非常非常的忙,孟和平經常加班然後睡在辦公室裏,她早上來上班,常常看到他隨便裹著毯子,就那樣歪在沙發裏。 辦公室有大扇的窗子,正是朝東,窗簾沒有拉上,淡淡的陽光照著他的臉龐,他的眼睫毛很長,蘇暢從未見過旁的男子有那樣秀氣濃密的長睫毛,睡著的模樣像個孩子。 其實他隻是外表斯文,做起事情來殺伐決斷,一點也不拖泥帶水。 蘇暢曾經在飯局上見他與別人喝酒,據說酒品如人品,而他從來是大杯的洋酒,就那樣一口氣灌下去,幹脆利落,仿佛永遠不會醉。喝得再多思維仍舊清晰有條理,對方常常被喝得七葷八素,有兩次還真的就在桌子上將合同簽掉了。 唯一一次喝高了,是拿下城東那塊地,最後宴請幫過忙的幾位關鍵人物,那幾位公子哥都是孟和平的發小,一半是開玩笑,一半是發狠:“今天非得把你灌趴下不可!”一幫人起哄車輪戰,最後全都喝高了,孟和平雖然沒有爛醉如泥,但從包廂走出來已經有點搖搖欲墜,笑嘻嘻的對她說:“今天真的是喝高了。” 她沒見過他喝醉,那是唯一的一回,她隻得替他開車,他隨口告訴了她地址,卻是東城區的一條老街,她明明知道他的別墅是在城西,但地址他說的那樣溜,應該沒有錯,她心想或者他在東城區另外有公寓,於是她也沒有多問。在一路上他都很安靜,她一直疑惑他是不是在後座睡著了,其實並沒有。 隻是她萬萬沒想到孟和平會住在那種地方,大片的舊式小區,一幢幢火柴盒樣的房子,窗口密集如同蜂巢。夜色裏望去,黑壓壓的一片。她將車停在路口,他接過車鑰匙還記得向她道謝,然後深一腳淺一腳往前走,整個人倒像是夢遊一般,她實在不放心,跟了上去,他走得並不快,但是熟門熟路,樓道狹窄陰暗,聲控燈暈黃昏暗,到了四樓他終於停在一扇陳舊的綠色防盜門前,漆都已經剝落了,許多地方發黑,露出裏頭的鐵,一根根的鐵柵。 她從樓梯中間的縫隙裏靜靜仰望著,他似乎在找鑰匙,找了很久但沒有找到,於是拍門:“佳期!開門,是我,佳期!” 沒有人應他,樓道裏空蕩蕩的,嗡嗡回響著他的聲音:“佳期!佳期!” 他又叫了幾聲,仍舊沒有人應,他似乎很累了,忽然坐下來,就坐在磨得發光的水泥樓梯的台階上,然後靠著牆,慢慢闔上眼睛,忽然歎了一聲氣。 她在幾級樓梯下站了好久,不敢動,最後終於大著膽子走上去,才發現他已經將頭靠在牆上睡著了。仍微微皺著眉頭,眉心仿佛永遠有個糾結,撫不平,抹不掉。坐在這樣簡陋的地方,卻像是迷路的孩子終於尋到回家的路,而家門卻緊閉不能進入。 她心底忽然生疼,似乎有什麽東西碎裂開來。 從此知道他的秘密,在他偶爾對窗佇立的時候,在他偶爾吸煙的時侯,在他偶爾凝睇的時候,在他眉峰微皺的時候,她總在心底想,他是否在想念那個女子,或許那一段是深埋在他心中的記憶,或許那是一段他再也無法遺忘的往事,或許那是他直到如今仍舊深愛的人,佳期。 她經常默默無聲的念出這個名字,舌尖微啟,然後落下,佳期,輕得如同一聲歎息。 曾經被他如此深愛著,想必是非常非常值得的女子。 隻是,他為何失去她,他為何再找不回她? 朝夕拍她的手:“蘇小姐,回魂啊,你又在想什麽?” 她掩飾的笑笑:“剛才外麵有帥哥經過。” 朝夕伸長了脖子:“在哪裏?在哪裏?”沒有看到又抱怨她:“你成天對著你們孟總,還不夠啊,竟然還看別的帥哥,我要是你啊,我成天看著他就夠了。” 她隻是笑。 過道那頭有人正走過來,身後那桌有人揚聲招呼:“佳期!佳期!在這邊!” 那兩個字仿佛驚雷,驚得她驀然抬起眼睛,隻看到那人走近,越來越近,仿佛是寫字樓裏最常見的辦公室女郎,妝束衣著都再尋常不過,皮膚白淨細膩,隻一雙眼睛,盈盈如星,聲音也柔和好聽:“周靜安,你再嚷嚷的話全餐廳的人都會看到了。” 是不是她? 如果真的是她,那麽這世界真的是小。 她悵然的想,可是,世界這樣大,咫尺之間,有如天涯,那一方是她永遠抵達不了的岸。
05.相親記 “小嶸,我給你介紹個女朋友吧?” 邵振嶸大半個餃子頓時噎在喉嚨裏,隻差沒嗆著,連忙端起餃子湯來喝了一大口,緩過氣來才說:“謝謝了,你還是給二哥介紹吧。” 雷宇崢慢條斯理挾起餃子沾了沾醋:“女人果然不能嫁人,小弦,你看你現在都變魚目了你……”話音未落,後腦勺上已經挨了一筷頭,邵凱旋嗔斥:“怎麽沒上沒下的,大嫂就是大嫂,你看看你們兩個,小弦來小弦去,雖然小弦年紀比你小,叫聲大嫂有什麽難為情的?再說長嫂如母,小弦也是關心你們,才想著給你們介紹對象,你們這是什麽態度?” 雷宇崢把餃子塞進嘴裏,拿眼睛狠狠看著韋濼弦。她抿著嘴偷笑,卻說:“媽,我也改不過口來,我還叫二哥呢,他們更改不過來。” “我看他們兩個都是著天不著地的,”邵凱旋說:“真有好姑娘,介紹一個多好。”眼風掃過雷宇崢:“尤其是你,成天在外麵不知道做些什麽,說是做生意,跟什麽人在鬼混。你別以為我不知道,哼,回頭讓你父親知道了,有你好瞧的……” 雷宇崢最怕聽她這樣說,隻差沒要舉手投降:“媽!行了行了,小弦要介紹誰,我去還不行麽?” 邵凱旋轉過臉來對韋濼弦笑:“要找個狠點的姑娘,不然治不了他。” “媽,您就放心吧。”韋濼弦咽下餃子,含含糊糊的說:“我一定找個最狠的!” 邵凱旋一走,雷宇崢就給了韋濼弦一記爆栗:“丫頭,倒學會了挾天子以令諸侯你,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嫁給老大,就學會他那一肚子壞水!還找個最狠的,回頭我就打電話給老大,說看見你跟一個男人吃飯,看他怎麽收拾你!” 邵振嶸說:“她不是跟一個男人吃飯,她現在是跟兩個男人吃飯。你又不是女人。” 雷宇崢氣得敲了邵振嶸一筷頭:“一邊去,不然我連你一塊兒收拾!” 韋濼弦作出可憐兮兮的樣子:“我明明說的是找個最好的,什麽最狠的……二哥,我們學校的美女可多了,你要什麽樣的都有……對了,你想要什麽樣的?” 雷宇崢冷嘲熱諷:“什麽樣都行,隻要不像你這麽笨的就行了。” 韋濼弦笑逐顏開:“有啊有啊,我有一個女同學,今年也是研一,人長得可漂亮了,比我聰明一萬倍,保證你滿意。” 到了星期三,秘書按例提醒雷宇崢:“韋小姐已經打過兩次電話來,說讓您千萬別忘了晚上的安排。” 相親! 想到這個雷宇崢就頭疼,可是又不能不去,雷家素來長幼有序,雖然平常開著玩笑,但韋濼弦畢竟是大嫂,她既然費心安排了,自己總得去應付一下,哪怕喝杯咖啡再走人,總算也是個交待。 約在一間餐廳,公司常招待客戶的地方,秘書當成商務宴請了,特意訂了個大包廂。雷宇崢也沒揭穿,反正相親這種丟人現眼的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約在六點半,等到六點五十也沒見人來,麵子已經給足,雷宇崢不打算再等,正要付帳走人,忽然服務生引著一位麗人姍姍而來。 果然是美女,看起來斯文靜雅……咦! 怎麽是她? 對方臉色也驟然一變。 風靜,樹止,殺氣! 窗外連綿起伏的皇史宬的明黃琉璃瓦屋頂在昏黃的斜陽中,光線變幻莫測…… “靠!”美女將手中的包包往椅子上一扔:“原來是你丫的,早說啊,害我花了四個鍾頭選衣服,還折騰了兩個小時化妝。”打一響指:“拿菜單來!” 服務生被傾城傾國大美女突然原形畢露有點不太適應,好半晌才反應過來遞上菜單。 “你們這兒最貴是什麽?來個鮑魚,不要拿澳州南非鮑來糊弄我,你們沒網鮑也得給我上吉品鮑,來不及發?來不及發你們開什麽餐廳?算了算了,糟溜三白、爆炒駝掌,三杯銀鱈魚,蟹凍,還有你們的招牌那個清酒鵝肝。對了,紅扒通天翅來兩客。開一瓶81年的Chateau Margaux。沒有?連這酒都沒有你們還好意思號稱紅酒藏品豐富?你們這兒有什麽好酒?啊,82年的 Ch. Lafite Roths child,就開這個吧。” 雷宇崢隻差要吐血了:“你是不是太心狠手辣了一點?” 大美女連眼皮子都沒夾他一下:“像你這樣的奸商,一年得掙多少錢?我吃你一頓是代表廣大人民群眾的根本利益。”施施然將菜單闔上交給服務生:“上菜快一點,吃完了我還得相親去。” 雷宇崢更要吐血了:“你還相親?你跟誰相親?” “那你管不著。反正今天晚上你這是第一場,我還得轉個台。哎,奸商,幾年沒見你怎麽還是這點出息啊。想當年我跟你打架那會兒,你比現在還算利索一點,你丫的怎麽越活越回去了你。” “你才越活越回去!”雷宇崢終於忍不住青筋蹦起:“你是不是還想打架你?” “誰想打架了?野蠻!”大美女終於拿眼皮子夾了他一眼:“天子腳下,皇城根前,注意點影響好不好?” 雷宇崢氣糊塗了,反倒笑了:“哦,你還知道天子腳下,皇城根前啊,你到底待會兒幹嘛去?” “那你管不著。”大美女擺了個嫵媚萬分的造型:“你又不是我什麽人。” 雷宇崢氣得發怔,過了半晌才想起來拿電話,美女看他拿電話就去搶:“你要打給誰?” “幹什麽你?我打電話關你什麽事?” “你這種奸商,一看就是一肚子壞水,你打電話準沒好事。”美女抓到電話的一小半,可惜打滑,奪不過來:“你放手!” “我不放!” “你不放我就親你!”美女烏溜溜的大眼睛亂轉:“我真親了!”說完伸手就去勾他脖子,撅起紅唇就往上湊。 雷宇崢一嚇,手不由一鬆,電話已經被她搶過去了,她得意洋洋:“奸商!就知道你沒安好心。”揚起手中的電話:“想打給陳大秘是不是?哼!我告兒你,沒門!” 雷宇崢哭笑不得:“綰綰,我送你回家去好不好?” “我還沒吃呢,回什麽家啊。” “那吃完了回家好不好?” “不行,我爸我媽都知道我出來相親了,我這麽回去,怎麽跟他們交待。” 雷宇崢隻覺得背心冷汗直冒:“你爸你媽都知道了?” 美女笑眯眯:“是啊,我爸我媽都知道了。” 終於開始上菜了,美女埋頭大吃,雷宇崢坐在那裏一根接一根抽煙。 天色漸漸暗下來,遠處金色的琉璃瓦漸漸溶進夜色中,雷宇崢想,這麽一塊燙手山芋,要怎麽原璧歸趙。 仰天長歎。 唯有唏噓。 韋濼弦,算你狠。 你果然找了個最狠的,太狠了。
06.紀念 “……曾居住在此……愛國主義教育基地……” 因為隔得遠,講解的聲音顯得有點斷斷續續,所有的孩子都牽著同伴的小手,因為是小學一年級的學生,第一回參加這種活動,顯得很興奮,雖然忍不住嘰嘰喳喳不停議論。但秩序很好,慢慢跟隨著講解員往前走。 “紀念!”一個小男孩忍不住扭過頭抱怨:“你又踩了我的腳了……” “對不起啦……”叫紀念的是個小女生,忽閃忽閃的大眼睛,像是兩丸水汪汪的葡萄:“趙小煒,我不是故意的。 小男孩咧開嘴笑了:“沒關係。” 但紀念隻是仰起臉來,十分專注的看著牆上的黑白大照片:“這戒指我媽媽也有一個。” “什麽?”趙小煒一顆小腦袋湊過來,紀念指給他看:“這個姐姐手上的金戒指” 滿牆錯落的老式的照片,這一張放得極大,望著鏡頭微笑的剪發少女,安詳的坐在那裏,雙手自然交錯,顯露出那枚樣式別致的指環。整幅照片氤氳著歲月的微黃,但細節依舊清楚分明,連戒指鏤刻的紋路花樣都清晰可見。隻是隔著玻璃罩子,兩個小小的人兒踮著腳,努力想要看得更清楚,所以兩個小小的鼻尖擠在玻璃上,捺得扁扁的。 “我媽媽有一個。”紀念認真的說:“是一模一樣的呢。” “這個是文物,”趙小煒搖頭晃腦的說:“你媽媽那個一定是後來買的。文物是不賣的,文物都是國家的。” 紀念踮著腳尖又看了好久,語氣肯定:“我媽媽那個真的是跟這個一模一樣的,我看過好多回了。不過媽媽不是戴在手指上的,她用一根紅線係了,掛在脖子上的。” 趙小煒說:“可是我看到別的阿姨還有張老師,都是把戒指都是戴在手上啊,你媽媽為什麽要把它掛在脖子上?” 這倒問倒了紀念,她睜大了眼睛想了半晌,終於泄氣:“我不知道。” “後麵的同學,”領隊的老師終於發現了兩個竊竊私語的孩子:“趙小煒、紀念,不要掉隊,來,跟上。” 兩個小孩子答應一聲,立刻小跑著跟上了班上同學。 下午的活動隻是參觀愛國主義教育基地,滿載孩子的校車回到學校後,差不多已經是放學時分,回到教室點過名後正好打了放學鈴。 校門口等滿了接孩子的家長,紀念一眼認出母親,脆生生的叫:“媽媽!”提著書包飛奔著過去。她的媽媽含笑抱住她,然後牽著她的手走到停車位去,紀念打開車門把書包放到後座,自己則坐到副駕駛位,整條馬路人行道上差不多全是放學的孩子,路上則全是接學生的車,一時間有點水泄不通的樣子,她的媽媽一邊慢慢的調過車頭,一邊含笑聽女兒講今天一天在學校的事情。 路口橫穿馬路的學生絡繹不絕,於是將車停下,靜靜等侯。女兒一回頭看到母親頸中那條細細的紅線,忽然想起自己同學趙小煒下午問的那番話,不由問:“媽媽,你為什麽要把戒指穿在線上,掛在脖子裏啊?別的阿姨都是戴在手指上的呀。” 她媽媽怔了一下,才說:“因為……因為媽媽手指上已經戴了結婚戒指了啊。” “哦!”紀念璨然一笑:“我知道了。可是媽媽還可以戴在右手上啊。” 她媽媽耐心的向紀念解釋:“因為右手整天要做很多事情,戴著戒指會不方便,也許會掛住東西,好像我們的手表,都是戴在左腕上的。” “媽媽,還有……”紀念琅琅的聲音輕脆如玉:“我今天看到跟你一模一樣的戒指,是在故居紀念館裏麵,牆上有好大一張照片,那上麵的人就戴著跟你一模一樣的戒指哦……” 夏日的黃昏,落日在高樓的夾縫間徐徐下墜,路口有熙攘的人群,這繁華的塵世,有那麽刹那,幾乎是靜止停頓,仿佛地球停止了轉動,隻在這一秒鍾,一切都停滯不動,唯有腦海中一片靜白,然後,刹那間思念翻卷如潮。 這一生,這一生,她慢慢抬起臉,這一生她再不會允許自己落淚,因為有一個人,他會心疼。 她會好好的,幸福的活著,安穩的將自己這一輩子過完,把所有的幸福都要體驗到,因為,他會知道,他會心疼,所以,她更要好好的,讓自己最幸福的活著,過好每一天,每一小時,每一分鍾。 我把戒指掛在脖子上,因為這樣,它就會貼過心口,它會跟著我的心跳,跟著我的脈博,一起跳動,它會永遠在那裏,就像你,永遠會在那裏。 我一定會幸福的活著,安安穩穩,把這輩子最美最好的事情,把生命裏的一切感動,都一一體驗。 我會過好每一天,每一個小時,每一分鍾,直到你,遠遠笑開了眉,直到你,一定都要知道。 車子終於慢慢滑動,平穩的駛過路口,不久轉入主幹道,融入車流滾滾。 “媽媽,我們是去機場嗎?” “是啊,等我們到了機場,爸爸也該下飛機了。” 紀念興高采烈:“媽媽,你猜猜爸爸這次會給我帶什麽禮物回來呢?他最沒創意了,搞不好又是洋娃娃……”
07.阮郎歸 “漂亮!” 看到小白球不偏不倚的落地,王燔宇脫口誇了句。阮正東不過笑笑,隨手將球杆交給身後的球童,兩個人往前走,球童亦步亦趨的跟在後頭。 難得晴好的天氣,陽光燦爛照在草地上,茵茵似碧絨綠毯一般,連綿起伏,果嶺前視線開闊,可以看到遠處高大的喬木。幾排水杉樹剛得了一分綠意,遙看似水彩輕染,還沒有洇化開來。 “晚上你請客,你這筆可掙的不少。” 王燔宇直笑:“多謝多謝,那是一定要請你的。” “叫上你哥,你哥不正好回來開會麽?” 王燔宇一聽就直搖頭:“他去了可不好玩了,我們家老大什麽都好,就是膽子越來越小,成天有事沒事就把我拎去訓一頓。老爺子都沒這麽排揎過我,他倒好,橫豎瞧我不順眼。” 走到果嶺下,王燔宇一轉臉,瞧見遠處幾個人,忽然“咦”了一聲,說:“東子,那不是你的妞?” 阮正東回頭一看,還真是。隨手摘下手套交給球童,大步流星走過去。 佳期耐著性子正陪笑,手裏一根球杆橫豎拿著不順手,又要顧忌怎麽跟人回話。忽然聽到熟悉的聲音:“你在這兒幹嘛?” 抬頭一看,阮正東。 佳期很少看他戴帽子,又戴了墨鏡,陽光下隻能看見他的側臉,眼睛仿佛微微眯著。 她說:“陪客戶打球。” “你會打嗎?”他掃了她兩眼:“以前怎麽沒聽你說過。” “我剛學……” 沒說到兩句話,王燔宇也踱過來了,這些人都認識他,紛紛跟他打招呼:“王總!”還有人忙著跟他寒喧:“這陣子短見,王總在忙什麽呢?” “瞎忙唄。”王燔宇介紹:“這位是阮正東,我發小。” 阮正東三個字差不多讓幾個人眼睛頓時發直,連忙陪笑著與阮正東握手,阮正東不過敷衍一下,略站了站,就說:“我約了朋友吃飯,要先走一步。” 王燔宇暗自好笑,臉上卻不露出來:“咱們一塊兒出去吧。” 坐了電瓶車出了球場,阮正東才給佳期打電話:“你出來,我在門口等你。” “我這裏還陪客戶呢……” “陪什麽陪啊,你快出來。就你那技術,也不嫌丟人現眼。” “不行,老總說了,這合同……” 阮正東不耐的打斷她:“我朋友今年的廣告代理還沒定呢,你快出來,請我們吃個飯,說不定他就交你們公司了。”不由分說把電話扣了。 王燔宇在一旁直笑:“哎,我們今年的廣告預算可是兩千萬,被你一句話就送了人,你這是為博紅顏一笑,峰火戲諸侯呢你?”看阮正東臭著臉,趕緊舉手:“得,得,當我沒說。” 過不多大會兒,佳期果然出來了,站在俱樂部門口張望。沒有看到熟悉的邁巴赫,隻好低頭掏手機。 “笨!”阮正東喃喃的罵了句,終究還是接了電話:“銀色跑車,你左手邊,車牌0033。” 佳期果然看到了,一溜小跑過來,拉開車門還是氣喘籲籲:“王總!”又對阮正東笑了笑:“謝謝啊。” “王總約了人,今天沒空跟咱們吃飯。”阮正東說:“下星期叫你同事去他公司簽合同吧。”對王燔宇說:“你不是約了人麽,還坐這兒幹嘛?” 王燔宇直笑:“我馬上就走。” 阮正東從後視鏡裏瞥了她一眼:“人家的車,我借著開開。”正說著電話響了,他用藍牙於是接了:“什麽事?” “我那車剛買,你悠著點開。” “廢話。” “還有,你把我一個人撂這兒了,我怎麽回去啊?” “打電話叫你司機來接。” “你怎麽這麽重色輕友啊,不興這樣的啊。” “那叫我司機來接你,總行了吧?” “不敢!不敢!我還是蹭車回去得了。對了,晚上你還吃不吃飯啊?” “今晚上算了,明天再說吧。” “明天我要去墨爾本。” “那你回來後請我吧。” “要不今兒晚上你帶她一塊兒來。我也帶上我女朋友,咱們四個人一塊兒吃,多熱鬧。” “扯淡,你兜這麽一圈子你就是笑話我啊?” 王燔宇哧哧直笑:“得了,你到時候把車停哪兒了,記得跟我說一聲,我叫司機去開回來。” “知道了。” “還有,你那女朋友,到底叫什麽公司來著?我得打電話跟他們交待一聲。” “你怎麽這麽羅唆啊?到時候我打電話給你,掛了。”阮正東把電話掛斷,又問佳期:“晚上吃什麽?我都餓了。” 佳期說:“要不吃麵吧,吃麵最簡單。” “那好。”阮正東說:“去吃鱔爆麵吧,我知道有家館子,做得那個叫鮮。” “你怎麽什麽好吃的都知道啊?” “我無所事事,成天隻鑽研這個,能不知道嗎?” 一句話逗得她笑起來,忽然想起來問:“對了,你那朋友的公司,廣告預算大概是多少?” “不清楚,回頭再問他吧。”他漫不經心的說:“你還是想著怎麽吃鱔爆麵吧。”
08.我是排骨,我是貓 明顯,今天撲克臉的心情很不好。 因為他剛一進門,我跳過去蹭蹭他,要是心情好,他一定抱我了。 但今天他沒抱我,我鍥而不舍的用毛絨絨的尾巴掃他的腳背,想讓他犯癢癢。以往我這樣掃他的腳背,他多半就笑了,用指頭撓我的下巴,叫我“排骨”。但今天他不僅沒有笑,反而伸手把我的後頸皮一拎,將我撂在了沙發上,摔得我七暈八素肚皮朝上,半晌才掙紮著爬起來。我連渾身的毛都乍了,尾巴豎起來,憤怒的衝他喵喵叫,可是他不睬我,直接進書房去了,“嘭”一聲把門就給關了。 這還不算慘,慘的是連晚飯都沒得吃。 我餓得“喵喵”叫,他也沒把門打開,出來看我一眼。 唉,算了不叫了,身為一隻貓,也得識趣是不是? 好在沒餓多久,美女就來了。 好久沒看到美女了,我高興的喵喵叫。 我對美女印象不好,雖說我小時候那會兒她經常喂我牛奶,但她喜歡把我抱來抱去,好像我是一隻抱枕或者是隻狗,更要命的是每次給我洗澡,她老是不小心就把浴露弄到我嘴裏去,我一張嘴就吐泡泡,好像一支泡泡槍,她還笑得前俯後仰,她一笑撲克臉就跟著笑,一點也不管我在澡盆裏全身濕淋淋好尷尬,哼!最可惡的是她喜歡叫我“咪咪”,切,別以為我是貓就什麽也不懂,咪咪是什麽?少兒不宜好不好? 不過今天我餓得頭暈眼花,也沒力氣跟她計較,況且我從來不跟美女一般見識。 美女好像心情也不好,因為以前她都會蹲下來逗逗我,問我吃的是什麽。 還能吃什麽,吃來吃去還不是貓糧。 難得在我三個月大的時候,美女突發善心下廚做菜,結果把魚煎糊了,於是沒讓撲克臉知道,偷偷擱我碗裏,讓我吃了。 吃了她煎的魚,我拉了整整一天的肚子,拉得我奄奄一息連九條命都隻剩了一條,要不是撲克臉發現及時把我送進醫院,我說不定已經是隻頭頂有光圈背後長翅膀的天使貓了。 從那以後,為了生命安全,我一般就隻吃貓糧了。 不過今天連貓糧都沒得吃,所以我衝她“喵喵”叫,希望她去廚房給我拿妙鮮包。 但她沒睬我,直接進主臥去了,我跟在她後麵上樓,一邊爬樓梯一邊叫喚,為什麽我這麽命苦呢,撲克臉心情不好也就罷了,連美女都心情不好,看來我的晚飯真沒著落了。 美女進了臥室,開始東翻西翻找東西,我突然有大事不妙的預感。因為上次她這樣翻箱倒櫃之後,撲克臉就跟她吵架,兩個人越吵聲音越大,我急得在他倆之間轉來轉去,最後還被踩到了尾巴,痛得我慘叫不己。 更要命的是,那次大吵之後,我就被撲克臉送回“家”去。那個叫“家”的地方我一點也不喜歡。第一,生人太多,還有小孩子,我最討厭小孩子了,尤其是喜歡揪我尾巴的小孩子。第二,老是被關在一間屋子裏,不讓我出去,更不讓我去後院,等我有次好容易終於偷偷溜進了後院,還沒等我遛遛爪子,竟然就被個穿軍裝的帥哥卡著脖子拎出來,簡直是奇恥大辱。第三,最重要的一點是,那個叫“家”的地方竟然還養著一條狗,要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我最討厭狗了,比討厭小孩子還討厭狗! 我的預感果然是正確的,撲克臉出現在了門口,那個臉板的,真跟撲克似的。其實他平常板著臉,美女就叫他“撲克臉”,那時候撲克臉聽美女這樣一叫,多半就會笑了。 但今天美女不叫他撲克臉,撲克臉也一點不笑,看樣子這倆人又要吵架了。 我在心裏哀嚎,不要啊,打死我也不要再去“家”。 我寧可餓死,也不要再跟一條狗住在一個院子裏。 美女看到撲克臉,也不找東西了,她在那裏站了一會兒,就朝外邊走,她走到樓梯口的時候,撲克臉終於說話了,他說:“你要做了就做了吧。” 我不知道這話是什麽意思,不過美女也沒說什麽,蹲下來把我抱起來。 唉,我這個肚皮貼後背啊,光抱有什麽用啊,我要吃妙鮮包。我要妙鮮包! 撲克臉又說話了,撲克臉說:“把貓放下!” 我不知道他幹嘛凶巴巴的,反正今天一進門他就是這種惡狠狠的樣子,好像人家欠了他錢似的。沒等我反應過來,隻聽見“啪”一聲,美女臉上已經多了一個紅手印,我驚恐的瞪著大眼睛看著美女臉上那個巴掌印,慢慢的腫起來,難以置信那是撲克臉打的。要知道撲克臉以前對美女可好了,半夜出去幫美女買好吃的,他平常抱美女的樣子可比抱我溫柔多了,有次還把美女背在背上,一直背回家來。平常撲克臉哪怕再不高興,美女一跟他說話他就會笑,可待見美女了。我第一次從電視裏學會“隻羨鴛鴦不羨仙”,就以為是形容撲克臉和美女呢。 我還在胡思亂想,後頸皮一痛,已經被撲克臉拎了過去,我在半空亂蹬著腿,驚恐萬狀。美女的樣子像是要哭了,她說:“雷宇崢,把排骨給我吧,你別把它送人。” 啊?! 我使勁扭過腦袋去看撲克臉,不會吧,你打算把我送人? 怪不得美女會跟你吵架! 活該! 撲克臉聲音冷冰冰的:“我的貓,你管我送不送人。” 我十分十分想在撲克臉的手上使勁撓一下子,明明我是你和美女兩個人的貓,什麽時候變成你一個人的了? 就算要離婚,我也是共同財產呀,你憑什麽就決定把我送人? 不過撲克臉跟美女好像沒結婚,這個估計也不能算離婚了。我還糾結於法律問題的時候,美女已經帶了哭腔了:“你把排骨給我吧,你又不要它,上回你把它送了人,就差點找不回來了。” 我的腦瓜子明顯有點不夠使,撲克臉還是惡狠狠的樣子,聲音也跟空調風似的冷嗖嗖:“滾!” 美女看著我,我也眼巴巴看著她,可是她不敢跟撲克臉再討要我,隻好抹了抹眼淚走了。 撲克臉站在那裏看她下樓梯,他的手卡得我都透不過來氣,我掙紮著用爪子撓著他的手,我都急了,兔子急了都還咬人,何況我是貓呢。於是我狠狠咬他並且拚命抓他,可是我把他的手都撓出血來,他也沒鬆手。我急得喵喵叫,美女回頭看了看我,掉了兩顆眼淚,終於還是走了。一會兒就聽到大門“嘭”一聲輕響,關上了。 撲克臉終於鬆手了,我從他身上跳下來,一路追到樓梯下去,用爪子撓著大門。我知道美女肯定不會再回來了,不然她不會向撲克臉要我,可是撲克臉為什麽不肯把我給她呢? 我撓不開大門,隻好又爬上樓去找撲克臉,他一個人躺在床上抽煙,我跳上床去,繞著他的腿轉來轉去,喵喵叫他去追美女,但他就是不睬我。 誒,真是人不急貓急! 撲克臉一直躺在那裏抽煙,電話響了很多次他也不接,最後天黑了,我也餓得沒勁了,趴在床上快睡著了,他突然想起來,去廚房給我拿了兩個妙鮮包。 哼! 你把美女都趕走了! 勞資心情不好! 我自欺欺人的把腦袋別過去,誓死抵抗妙鮮包的陣陣香氣。 撲克臉把我拎起來,對視著我的貓眼,我打了個大大的嗬欠,表明我的不屑。 “不吃就算了。”他把妙鮮包扔進垃圾桶。 我惱了,使勁又在他手上撓了一下子,這下子又給他手背添了一道血印子。 很難得,他隻是把手縮了回去,沒給我一巴掌。 大概是打了美女,把他手打疼了吧。 我最討厭打女人的男人! 尤其是像撲克臉這種,還長得一表人才,人模狗樣的。 可見凡是跟狗沾邊的,都討厭! 我在饑腸轆轆中睡著了,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又被餓醒了。房間裏沒有開燈,可我是一隻貓,再黑的地方我也看得見,所以我瞪著圓圓的貓眼睛看著撲克臉。 他一動不動躺在那裏,沒有抽煙了,可是也沒有睡。 因為他臉上有水。 不會是眼淚吧? 還是他洗了臉沒擦臉? 我以前隻看過美女哭,還沒看過撲克臉哭過呢,我跳過去,喵的叫了聲,舔了舔他的臉。 真苦啊…… 我全身的毛再次乍起來。 好餓!
09.紀嫣然 紀嫣然覺得中央空調太冷,後頸裏碎發被空調的出風吹得癢癢的,皮膚隱隱生寒,手裏的錄音筆也仿佛冷滑,有點握不住的趨勢,總之是渾身不自在。 她其實覺得很服氣,因為李堃坐在斜對麵的沙發裏,神色自若,這男人真是永遠泰山崩於前不色變的模樣。他穿白襯衣,領扣解開一粒,因為沒有係領帶,很少見到他這樣子麵對媒體,紀嫣然一點也不認為自己麵子大過旁人,相反,她心酸的想,隻是因為自己代表的這家雜誌在業內實在不算有份量,所以才不獲重視。 訪談終於結束後她還非常客氣的感謝李堃,肯接受他們的訪問,所以很虛偽也很客套的道謝:“謝謝李總,幾時有空再請李總賞光吃飯。” 他眉頭一揚:“不如就今天吧,今天我就很有空。” 結果害得她與負責拍平麵照片的攝影師小趙頓時方寸大亂,小趙大惑不解的直朝她殺雞抹脖子的使眼色,她平日的伶牙利齒仿佛一下子全然失效,隻餘了囁嚅:“今天……今天……” “怎麽?”他濃濃的眉頭擰到一處,仿佛是不悅:“不方便?” 這男人的目光向來十分有殺氣,尤其是他明確表明自己不滿的時侯,一般人都會識趣的不捋龍鱗逆龍須,她丟盔棄甲潰不成軍:“沒……沒什麽不方便。” 結果如墮雲霧中的小趙,心懷叵測的她,外加深不可測的李堃,一塊兒去吃串串香,進了館子後小趙壓低聲音告訴她:“我還是頭一回坐寶馬來吃串串香。”她完全心不在焉,根本無視小趙的激動。 三個人吃掉差不多兩百串,最開始小趙叫了兩紮啤酒,倒酒的時候笑嘻嘻問她:“你要不要來杯?”她飛快的偷看了李堃一眼,他的目光永遠像海一樣,看不出任何變化。她忽然豪氣頓生,豁出去了,誰怕誰啊?結果喝順了口,一杯接一杯,又叫了兩紮來,三個人裏頭倒數她喝得最多。 喝高了的後果就是精神抖擻,膽也真大了,眼睛也敢滴溜溜亂轉了,吃串串吃得滿嘴油流,勾著小趙的肩跟彈吉它賣唱的小夥子一塊齊聲高唱《沒有你,我哪都不想去》,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又高又細:“不管是黑夜或黎明,不管是夢裏或清醒,閉上眼睛用心去回憶,全都是你的天地,沒有你我哪都不想去,在一起做什麽都可以……” 唱完後店中還有很多人劈劈啪啪的鼓掌,她一口氣的灌下冰涼爽口的啤酒,然後洋洋得意的滿場飛吻,換得口哨與喝彩。 那天晚上她喝了很多酒,也唱了很多歌,到後來的事情統統不記得了,隻記得自己笑得很傻,喝得很痛快,嗓子很疼。 頭也很疼,真正頭疼得快要裂開來,她呻吟一聲,將頭埋到枕下去,像一條蠶,把自己蜷起來。枕頭很軟,薄被上有淡淡的熟悉的香味,仿佛是某個人身上慣有的那股味道,煙草與古龍水,還有他獨特的氣息。她真是想念……很想念這種味道…… 嘎?! 她突然驚得差點跳起來,因為眼皮隻睜開了幾秒鍾,而且她宿醉未醒,這一切肯定是假的是假的是假的,她重新瞪大了眼睛,卻看到床對麵牆壁上那幅再熟悉不過的油畫,沒有看錯,她真的沒有看錯,這是真的。 她一時傻眼,因為他從浴室裏踱出來,帶著一股沐浴後的清香,連頭發都還是半幹的,他額發垂下來的樣子一如既往的帥氣,尤其是眯起眼睛時:“我還以為你會醉到明天早上去。” 她揪著被子,結結巴巴:“我……我怎麽……在這裏。” “一個女人不要隨便在外頭喝酒。”他俯下身來,高大的身影令她瞬間覺得幾乎窒息:“尤其不要喝醉,不然會吃虧的。” 她倒吸一口涼氣,他離她太近了,近得她幾乎想要逃掉,他真的離她太近了……鼻端全是他身上好聞的味道,她不由自主的緊張:“李堃……”絲棉的被子在往下滑,這被子實在太滑了,原來她就睡不慣,因為它會滿床亂跑。她忽然覺得肩頭涼嗖嗖的,天啊! “我的衣服呢?”她尖叫。 還有,他為什麽也隻穿了睡衣? “你吐得一塌糊塗,”他實在沒好氣:“連我身上都是,所以我隻好給你洗了個澡,然後又自己去洗澡。” 他這麽有潔癖的人,想想那樣子一定很手忙腳亂很搞笑,可是她委實笑不出來:“你給我洗澡?” 這次終於惹到他了,因為他微微眯起了眼睛:“紀嫣然,你別擺出這幅模樣,你全身上下哪兒我沒見過,我沒想過占你的便宜,我隻是不想你弄髒我的屋子。” 隻是不想弄髒他的屋子,她也被氣到了:“那你為什麽要把我弄回來,你把我扔在那不管不就行了?!” “然後正好讓你跟那個拍照片的再眉來眼去動手動腳?” “我什麽時候跟小趙眉來眼去動手動腳了?”她氣得發抖:“我們是同事,是兄弟,你少用你那套齷齪的目光來看待旁人。” 他也動了氣:“我齷齪?你在大廳廣眾之下跟那拍照片的勾肩搭背,你倒不齷齪了!” 她氣昏了頭:“你憑什麽管我?我們去年的今天就離婚了!” 房間裏一瞬間靜下來,窗簾沒有拉上,三十九樓,這城市的絕高處,足下一片燦爛的燈海,俯瞰眾生繁華,她與他曾有過的家,終究是,高處不勝寒。她忽然覺得後悔,不應該說這樣一句話,而他已經轉開臉去,過了好久,才聽到他似乎疲倦的聲音:“我以為你不記得了。” 今天是他們離婚一周年。 孫倩突然想起來:“對了,你們昨天不是去采訪李堃嗎?” 乍然聽到這兩個字,嫣然嚇得差點扔掉了筷子,強自鎮定:“是啊。” “最新八卦啊,你知道李堃最近在跟誰談戀愛嗎?” “跟誰?” “顏靖靖!” 孫倩如願以償的看到嫣然頓住了一切動作,所以再狠狠加上一句:“就是拍電影那顏靖靖,剛在法國電影節拿獎那個。可別往外頭說,不然趙安非剝了我的皮不可。” 趙安是孫倩的男朋友,趙安的哥哥趙石乃是娛樂圈中一手遮天的人物,所以孫倩時不時就有驚人的娛樂八卦爆料給嫣然聽。看嫣然有點發愣,孫倩不以為然:“這種女明星,成天就跟有錢人纏不清,你說這消息要讓狗仔隊知道了,還不得鬧得天翻地覆?哎,嫣然你怎麽不吃了?” “我減肥!”紀嫣然把筷子一扔,一路小跑回辦公室去開電腦了。 上網,搜索顏靖靖。 嘩一下子屏幕上鋪天蓋地無數照片,雜誌封麵影節特寫走紅地毯的晚禮服代言化妝品廣告平麵……或嬌豔或明麗或清純或嫵媚,這女人怎麽能長得這麽好看? 她有點頹然,一下子就蔫了。 下班正好是周末,攔不到的士她又懶得擠地鐵,一步步往前蹭,結果電話響起來,果然是李堃:“你下班了沒有我來接你。” 她深深吸了口氣:“大——混——蛋!” 他還沒反應過來,她就把手機關了。 看到酒店就拐進去,掏卡開了個房間,看到雪白的大床,倒頭就睡。 這一覺睡得很香,睡醒已經是淩晨三點鍾,其實不是睡醒是餓醒的,餓得前胸貼後背,餓得咕咕叫,實在是忍無可忍,終於爬起來。 半夜哪裏有吃的? 她餓得快抓狂了,十分想念家中那塞得滿滿的冰箱,十分十分的想,想到抓狂! 她抓起包包,決定回家去,免得被餓死在這裏。 好在半夜酒店門前還有的士,也好在離家不遠,十幾分鍾車程。 她在電梯裏想到滿冰箱的吃食,連連吞口水,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尤其是備滿物資的狗窩。 掏出鑰匙開門,來不及開燈就心急如焚直奔廚房,反正閉著眼也不會……啪!還沒想完,她已經被重重絆倒在了地毯上。 她摸索著爬起來,客廳地麵上怎麽會突然出現障礙物?滑滑的有點像自己的包包,不對,是皮鞋……再往上摸……好長一條腿…… 在她尖叫之前落地燈亮了,看到熟悉的臉龐她不知道該鬆口氣還是該更緊張。 “紀嫣然,”他聲音低沉,帶著山雨欲來的冽凜氣勢:“你怎麽回事?” 她不心虛,反倒比他更凶:“你為什麽在我家裏?” “你把鑰匙忘洗臉台上,你手機為什麽關機?這麽晚你去了哪裏?”他的臉孔隱在燈光照不到的陰影裏,給她無形的壓力,深呼吸深呼吸,鎮定鎮定,她又不欠他一毛錢,為什麽要受他威脅。 她聳聳肩:“你管不著。” 他很幹脆的沒有再說話,而是把她拉過去,狠狠狠狠的吻下去。他的嘴唇很溫暖,嫣然忽然有點哀傷,她不是很軟弱的人,但這一瞬間突然忍不住,就哭了。 他停下來,看著她。 “李堃,”她吸了吸鼻子:“你走好不好?” 他的嗓音有點啞:“你不是小孩子了,為什麽總做這樣幼稚的事。” 男人啊,靠不住的男人啊,結婚前他還信誓旦旦要將她當小孩子寵一輩子,現在就指責她幼稚。 她怕她會嚎啕大哭,所以飛快的擦幹眼淚:“我不愛你了,我們離婚。” 他不怒反笑:“我們已經離了。” 對哦,她忘了。 “那就不要再見麵,你一出現我就倒黴,你以後別在我麵前晃來晃去好不好?” “是你主動跑到我公司要求采訪我,不是我在你麵前晃來晃去。” “那你就公事公辦,別搭理我。” “我是公事公辦,但你喝醉了在我的車上抓著我不放,口口聲聲說愛我還又哭又鬧,我隻好把你弄回去。” 倒塌……丟人啊!丟人!昨天晚上竟然還有如此丟人的一幕!她不活了! 她快哭了:“我喝醉了那是撒酒瘋,說的都是假的!” “但今天早晨你非常清醒的時候也說愛我。” 她呻吟了一聲,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非常清醒……她覺得不見得……在那種欲仙欲死的狀態下,她根本就不清醒,何況當時他溫熱的呼吸噴在她頸中,他竟然咬她——兩個人差點從床上滾下去,她隻覺得自己連靈魂都要被熨燃了……那種時候,他問她愛不愛他,是個女人都會回答愛的…… 不過話說回來,一年不見,他的體力真是好得驚人……少兒不宜少兒不宜,她不想跟他再討論這種少兒不宜的話題了,因為三更半夜孤男寡女,氣氛已經有點不妙了。 何況她的肚子咕咕叫,是真的在咕咕叫。 李堃也聽到了,他皺起眉。她懶得跟他再吵,因為沒力氣,所以去開冰箱門。 方便麵方便粉絲速凍水餃速凍湯圓速凍餛飩,滿滿一冰箱,李堃的眉頭皺得更深了:“你成天就吃這些?” 好吧,李堃比她紀嫣然能幹一萬倍,連煮碗方便麵都可以比她煮得好吃。 她心滿意足的吃飽喝好,吞下最後一口麵湯,擱下碗開始趕人:“我要睡覺了。” “把碗洗了再睡。” 對哦,於是去洗碗,洗完碗之後重新回到客廳:“我要睡覺了。” “你還沒有刷牙。” 對哦,於是去刷牙,刷完牙重新回到客廳,卻沒看到人了。 很好,終於走了,她有點發怔的站了一會兒,走到臥室去,卻再次怔在那裏:“你在我床上幹嘛?” “睡覺。”他很自然的翻了個身:“讓一半給你。” “我們離婚了,這是我的床。” “昨天我把我的床讓了一半給你,今天輪到你把你的床讓一半給我。” 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她永遠吵不贏他? “不想睡?”他笑得很邪惡:“不想睡的話,我們可以做點做完你就會想睡覺的事情。” 她立刻馬上乖乖的鑽進了被子裏,算了,三更半夜趕人走是不道德的,她是有愛心而不是受他的威脅。 “嫣然。” 她打掉越過三八線的那隻手:“我睡著了。” “我們複婚吧。” 她根本沒有挺清楚他說些什麽,因為睡意湧上來:“哦……” 複婚? 昨天她睡得迷迷糊糊,好像聽到他說複婚…… 可是早上看到他若無其事的樣子,她又忍住了不問他。 反正她又不想複婚。 可是顏靖靖的事她真是忍不住,一邊吃李堃買的早點,她一邊問:“顏靖靖你認識嗎?” 李堃答得倒聽隨意:“認識,我們公司找她拍過平麵廣告。怎麽,你是她的粉絲?想要她的簽名?” 第三部分:舊時風月 01.蘭燼 清冷的雪光透過抽紗窗簾,是一種極淡的青色,像是上好鈞窯瓷薄薄的釉色,又像是十七八的月色,好雖好,卻是殘的。薄亮的光線給屋中的家俱蒙上一層紗樣的輕霧,這屋子皆是最新式的西式裝潢,地板卻用上好的楠木,並沒有學西人的樣子鋪上地毯。屋子裏熱水管子的暖氣充足,赤足幾乎無聲無息的踏在地板上,亦不覺得冷。 落足極輕,每邁出一步,都要屏息靜氣,再極慢極慢的放下。這樣靜的夜,隻有身後床上傳來均停的呼吸。她像一隻行走於屋脊的貓,似連背上的汗毛根根都豎了起來,但並不用在黑暗中摸索,那些乳白色法式家俱,都有精美的描金花邊,在映入窗內的清冷雪輝下閃爍著柔美分明的輪廓。 床前的地板中央橫著兩團黑黑的事物,是他的鞋。向來都是旁人幫他脫鞋的——今晚被他自己胡亂踢在地下,隻顧著與她的糾葛,兩隻軍靴一隻的長統疊在另一隻的靴尖上,皮帶也被隨手扔在一旁的椅子上,像一條僵直的蛇,皮帶上槍套靜靜的垂著,她的一顆心開始怦怦的狂跳。 夢寐已求的近在咫尺,反到令她生了一種怯意。她回過頭去,床上四麵垂著華麗的帳幔,流蘇重重層層,幾乎看不清床上人的身影輪廓。她輕輕的吸了口氣,移開槍套,底下壓著的皮包亦是特製,精巧的密碼鎖在朦朧的雪光中熠然一閃。 她微微蹙起眉,密碼……會是怎麽樣一組數字。 試過他的生日,並不能打開。再試旁的號碼,皆不能成功。連電話號碼、門牌號、車牌號都一一試過,那鎖依舊巋然不動。 莫不成真的功虧一簣。 就在這一刹那,忽然想起還有號碼不曾試過。 她自己的生日。 密碼鎖盤轉動,“嗒”一聲輕響,竟然打開了。 她急急的將文件抽出來,一份文件已經簽了字,正是他的親筆,熟悉的筆跡十分潦草:“準照所擬”。後頭是機要秘書列的條款,秘書們總是寫這樣工整的館閣體小楷,雪光下看不甚清楚,逆料並無她所要找尋的內容。另一份電報亦是密電,附著機要室翻譯出的明文,乃是第二十七師的戰略報告。這份電報還未簽字,底下夾著一份名單,她看到“孟城”兩個字心裏就是一跳,果然是孟城監獄處決名單。 隻見一個個密密麻麻的紅勾,暖氣管子的熱度漸漸上來,她額上沁出涔涔的汗珠,她本披著他的一件寢衣,套在她身上又寬又大,不經意從肩頭滑褪至肩下,亦顧不得了。隻是那名單密密麻麻,人名如蟻,借著一縷朦朧的雪光,根本看不清楚。她急中生智,見他的外套隨便勾在衣架上,便在那口袋裏摸索許久,終於摸到打火機。 “嚓!” 小小的火苗,如赤藍陰柔的舌,舔蝕凝重的黑暗,飄渺而搖動的帶來一團橙色的光暈,卻沒有絲毫的暖意,她的全身瞬間變得冰冷。因為被這團小小光暈印在雪白牆壁上的,不僅有她自己的身影,另一道側影那樣熟悉,幾乎令得她驚叫起來。 打火機的火苗舔著她的掌心,窗外的雪光清冷,投進屋裏來,泠泠如同月色。 “你怎麽這樣賤?”極力壓抑的氣息,從唇齒間一字一字的迸發出怒火。揪住她衣襟的那隻手,青筋突起,似是想將她扯成碎片。她的嘴角慢慢牽起,倒仿佛是笑意:“我為何而來,你其實一早明白,何必自欺欺人。” 手指骨骼輕微作響,她的眸子在朦朧的雪光下像是兩丸光輝流轉的寶石,如果能將她整個人碾碎成齏粉,再挫骨揚灰,在天地間灑得幹幹淨淨,是不是真的可以將她從這個世間抹去,再不留下半分痕跡? 指端微微收攏,她的呼吸受窒,漸漸沉重起來,那聲音如急促的鼓拍,絕望的敲打在他的心間。 總歸是得不到,其實早已明知,那樣清清楚楚,所以絕望。 他突然放開手,聲音僵硬:“別逼我殺你。” 她嫣然一笑:“我曾經兩次試圖行刺你,冀州大戰的時候,我故意滾下樓梯摔成重傷,將你從前線逼回來,我偷聽你與幕僚的談話,今天下午又拿話套問你,樁樁樣樣其實你心裏都一清二楚。”她語氣從容得幾乎令人心寒:“我早不打算活著回去。” “回去”兩個字狠狠刺痛了他的心,他的眼中閃過一絲寒光,靜靜的笑起來:“你想死,我偏不讓你死。你想救的那個人,我偏要讓他死。” 他去奪她手中緊緊攥著的名單,她徒勞的不肯放手,他手下加勁,一根一根掰開她纖細的手指,一寸一寸的將名單從她指尖奪出,她終於絕望:“顏誌禹!”相識至今,已經是三年零六個月十九天,她一共叫過他名字四次,每一次都是那樣痛恨絕決的情形下,以無比的憎惡。即使在貌似美好的一段時光裏,她亦從來沒有喚過他的名字,即使偶爾露出一絲笑顏,那笑顏背後定然另有目的,他明明知道,卻一次又一次放任。 就當她是真的吧……一次又一次這樣自欺欺人……就當她是真的吧,那些偶然溫存的話語,那些稍縱即逝的笑容,實在太讓人貪戀,於是一次又一次的忍耐下去……就當她是真的吧……忍得越久,越對那虛幻的貪戀絕望,明明知道即將永遠失卻,卻隻能眼睜睜看著,無能為力,無法自撥,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哪一天會再也欺瞞不下去,最終會爆發。 他奪過名單,大步走向外間的起居室,打開了桌上台燈,從門間望去,清清楚楚的看到他拿起筆來,重重勾掉某個名字。 他走回來,將名單狠狠摔在她的臉上。 她紋絲未動,任由那張紙緩緩飄落地上。 終於還是走到這一步。 她一步一步將自己與他逼上絕路。 為何反倒覺得如釋重負?她蹲下去,拾起那份名單,看到被他用紅筆勾掉的那個名字,熟悉而珍愛的容顏仿佛隨著這名字慢慢浮現,她緩緩將名單貼在心口,下一秒鍾,他已經劈手奪開名單,胸口的起伏似乎再也無法壓抑,他聲音猶如困獸,嘶啞而狂亂:“你如果求我,我也許會放他一條生路。” 她垂下眼簾:“我再也不會求你了,要殺要剮任你。” 他的呼吸沉重而紊亂,他終於狠狠揚起手來,她閉上眼晴,可是意料中的疼痛卻遲遲沒有到來。她睜開眼睛,他眼神如要噬人,而她安然與他對視,眸光如水,竟不再起半點波瀾。這是他第二次想要動手揍她,第一次是兩年前她故意從樓梯上滾下去,流掉腹中才隻三個月大的胎兒。他從前線趕回來,差一點對她動手,最後還是像今天這般,緩慢而無望的放了下去。到了如今,到了今天這樣的地步,他竟然還是不忍碰她一根指頭。如果傷到她,他會比她更痛。那是心傷,不可計數,無可救藥。 從來竟是一敗塗地。 從見到她的那一天起。 已經注定他會敗得沒有半分餘地。 如果命運真的可以選擇重新開始,他寧可永遠也不曾遇上她。 她是一顆流星,在相遇的刹那照亮他的整個生命,然後用餘生所有,隻能仰望她無情劃落,遠去在永不可企及的天幕。 他從來不曾得到過幸福,卻知道失去她的每一分痛苦。 一種莫名的虛空湧上來,仿佛整個人都被掏得空空的,再也無法填滿。那是生命裏最重要的一部分,卻被硬生生從他體內撕裂開去。那種椎心無望的痛苦,比兩年前更令人恐慌。如果她不回來,他真的以為自己忘記了。他曾經花了那樣大的力氣去忘記,毀掉與她相關的一切。燒掉她用過的衣物、家俱,拆毀她曾經住過的宅子,她曾經走過的花園他亦下令荒棄,用竹籬圍起來,再不許人進入。 他真的以為忘記了。 把生命裏最重要的一部分割舍掉,然後,若無其事的當作安然無恙。 兩年前,他曾經那樣堅忍的說過:“永遠別再讓我看見你。” 可是隻有他自己知道,這個永遠,有多麽令人絕望。 而她永遠也不會知道,在分離的這兩年間,他曾經見過她三次。每一次幾乎都是瀕於崩潰的時刻,他真的無法再忍耐,不能抵禦那種蝕心刻骨的相思,隻得想盡了方法,為了可以遠遠的見她一麵。 一次是背影,隔得那樣遠,她坐洋包車回家去,他的汽車跟在百來步開外,一直跟到了巷子口,眼睜睜望著她的身影漸漸遠去,直至從眼前消失掉。另一次則是在洋行門口,她與同事笑語晏然,渾然不知幾乎整條街上都是便衣的憲兵,而他在洋行對麵樓上的窗前,已經眺望她良久。 最後一次是他在康朗遇刺之後,傷得那樣重,他幾乎以為自己活不了了,所以一直想,總得見她一麵才好,如果真的會死,總得見她最後一麵才好。可是不能讓她知道——哪怕是死了,也不能讓她知道。 幕僚們傷透了腦筋,隻得鋌而走險,由情報部門出手,設計了一場車禍,將她的哥哥撞成輕傷,送到同一家醫院去。 終於見著滿臉焦灼的她,在走廊裏等待,而隔著一扇窗,近得連她的足音都能聽見。那是兩年裏離她最近的一次,空氣中似乎都有她身上熟悉的芬芳,她在走廊裏焦急的徘徊,到了最後,她垂著頭,半靠在窗上。 如果能伸出手去,他幾乎就可以攬住她的肩頭。 他卻躺在病床上,絲毫不能動彈。隻能透過小小的一方特製玻璃裏,看見她姣好的側影,因為擔憂,眉頭微微蹙起,長長的睫毛像小小的扇子垂闔下來,眼中似乎有淚光。 而她,從來不曾在他麵前哭過。 哪怕是第一次,他用最卑劣的方式得到了她的身體,她亦沒有哭,隻是睜大了眼睛,無比憎恨的望著他。 他錯了,錯的那樣厲害,以為得到她的人,就會不在乎她的心。可是他錯了,他要的根本不是她的人,他要的是她,完完整整的她。他錯的那樣厲害,隻好步步錯下去,直到無法可想,不能挽救。 那是唯一的死門,絕不能碰觸的地方。留在這個世界上,成為他任人宰割的軟肋。 幕僚長幾次私下裏勸他:“算了吧,遲早會拖出大禍來,還是殺掉算了。” 他一次又一次斷然拒絕,最後勃然大怒:“誰敢想動她一根頭發,我就要誰的命。” 也以為,這一生就這樣了。 或許十年二十年裏,還可以有機會,遙遠的望見她。漫長的歲月時光,她都成為深埋在心底的一抹回憶。 可是她竟然回來了。 重新見到他的那一日,正是他到大學演講,禮堂裏座無虛席,窗外走廊上擠滿了人。內勤主任想到康朗的那次遇刺,幾乎急得滿頭大汗,所有的人全布置出去,裏裏外外,密密麻麻全是人。全副武裝的崗哨仿佛一個個樁子,隔不遠就有一顆,深深的釘在洶湧人潮中,劃出無形的一道鎖線。 人那樣多,卻鴉雀無聲,隻聽到自己的聲音,在擴音喇叭裏傳揚開去,帶一點輕微的嗡嗡回響。稿子是秘書擬的,一貫的文采斐然,而他念的抑揚頓挫,聽得底下那樣多的人都激情澎湃的仰著臉。麵對那樣多的人,他莫名的有絲倦意,想到自己棄學歸來前夕,在彼岸那間赫赫有名的大學,空蕩蕩的禮堂裏,最敬愛的教授不無惋惜:“顏,為什麽要放棄,你那樣有天份。” 他歉然的答:“家父病重,我不得不回去。” 教授完全不了解的聳肩:“東方人——” 他學的是機械,現在想來幾乎是滑稽,父親素來疼愛自己,因他是最小的一個兒子,所以未免驕縱了些,竟然任由他去留洋學了機械。長兄自幼跟著父親戎馬南北,沒念過洋學堂,二哥與三哥卻是軍校畢業,如果兩位兄長不先後戰死疆場,如果最得誌的三哥不率兵嘩變背叛父親,無論如何也輪不到他被迫來挑起這樣一幅重擔。臨危受命時他不過二十二歲,所有的統領幾乎都是叔伯長輩。他至今猶記得那夜,風雨交加,冷雨瀟瀟的拍打著窗玻璃上,墨綠色的琉璃燈罩下,燈光是微微一團黃色的光暈,照著屋子裏晦暗不明。在父親榻前,餘子衡微微低下頭去,說:“請大帥放心,我等必將視四官如若大帥。”燈光照著餘子衡花白的頭發和通紅的雙眼。父親始終放不下心,因他並不甚像他的幾個哥哥,父親曾經說過:“四官太重情義,日後必為所累。”臨終之前,父親緊緊攥著他的手指,那樣多的言語,可是不再能道一字,隻是望著他,一直到咽下最後一口氣。 五年後的一個晴朗秋日,他慢慢的擦拭完佩槍,終於在槍決餘子衡的手令上簽了字。他想到小時候這位餘叔叔駝著自己,去折樹上黃澄澄的枇杷,枇杷大而甜,一顆顆剝得水淋淋的,喂到他嘴裏去,塞得一張小口滿滿得,鼓起圓圓一個包,他咧開沒有門牙的嘴,笑得那樣高興。 那樣金晃晃的日頭,照得他微微眯起眼睛,垂下眼去,重新將佩槍零零碎碎的部件一一裝回原樣,冷峻的眉目間已經帶了一絲倦色。十餘年下來,竟然一步步走到了今日。那樣多的槍林彈雨,大大小小的征戰,吞並一個又一個割據為王的督軍,連他自己都詫異這一切來得輕易。他竟然一一做到,將父親昔日的萬丈雄心,終於挾重兵北上的那一年,他正好三十二歲。 誰還曾記得他學的是機械?如今他唯一可能接觸的機械,大約就是佩槍。 考慮問題的時候他常常取出佩槍,就手慢慢拆得零碎,再一個零件一個零件的裝回去。為此侍從室隨時隨地都預備有黑絲絨,供他擦拭槍。他拆得極慢,裝得更慢,等到一枝槍裝回原樣,必然是已經對所慮的問題下了決斷。 侍從官曾經講笑話,說他一擦槍,不是即將用兵,就是要殺人。 總歸是叫人怕的吧,自己這個人。連最親近的機要秘書平日見了,亦總是唯唯喏喏。 隻有她不怕他。 認識的時候並不知道他是誰,曾經有次高談闊論,講到時事,批評顏誌禹把持內閣,操縱軍政。 他覺得好笑,有意的逗她說下去,她卻不肯講了。 黃昏時分送她回家去,歸鳥投林,一群群溶入深紫色的暮色中去,遠處城牆的影子像一條淡灰色的巨龍,橫垣著巨大堅強的磚背。月亮升上來,有明亮如水的清輝,城牆狹長的影漸漸凝成濃重的黑色,她微微仰著臉,說的正高興,微風吹動她後頸裏的幾絲茸茸碎發,他不由想到水蜜桃,芬芳而香甜,一時不由嗓子發緊。隻是攥緊了車把,扭得十指都生了酸痛。她忽然亦覺得了,說:“還是我自己推車吧。”他答:“不。”仍舊替她推著她那部腳踏車,伴著她緩緩往前走去。 她走路亦像小孩子,時不時踢到石子,忽然想起來:“咦,這條路今天真冷清。” 當然冷清,林蔭深處,不知隱著多少憲兵,早就隔絕了行人交通,所遇到的路人其實皆是便衣。隻有他與她沉默而緩慢的走下去,手中扶持的腳踏車偶然撞到一顆石子,啪一聲響,重又歸於沉寂。 他忽然說:“來,我騎車帶你。” 她遲疑了一下,他忽然笑了:“原來你也有害怕的時候。” 她“呸”了一聲,說:“我倒不怕你摔著我,我怕你摔著自己,到時我可不管你。” 他學她的樣子“呸”:“我車技好的很。” 到底還是他騎車帶著了她,車輪飛轉,他有好多年不曾騎過腳踏車,一路歪歪扭扭。她在車架後燦然大笑:“吹牛皮!吹牛皮!”她越是亂動,車扭得越是厲害,他用力蹬著腳踏,車子終於平穩的滑向前方,她的笑聲散在晚風中,一任裙幅如帆曳過夜色。風裏有她發絲的清香,腳踏車前簍裏是他帶給她的大捧桅子花,那香氣如同月色一樣,清甜得無孔不入。 那晚的月色那樣好,他此生都會記得。 她家院子是低矮的紅磚牆,庭中有株極大的石榴樹,枝葉一直探出牆外來。火紅的千葉重瓣,一朵朵綴滿枝頭,黑的夜裏辨不出顏色,亦知道那紅的濃烈,仿佛一簇簇火,燃到極處便驟然一暗。 他與她道別,說道:“這榴花開得真好,過幾個月請我吃石榴吧。” 她“哧”得一笑,說:“這是千葉石榴,隻開花不結果。” 一語成讖。 幸福如同她的笑顏,總是仿佛觸手可得,卻又永遠遙不可及。 許久之後他一直在想,她是幾時知道的?她到底是幾時知道的? 或者是他生日那天,他們在一間小小的館子裏吃麵,她神色頗不自在,總是怔仲凝神。亦或是他送她歸家的第二天,她留意到極遠處總是跟隨他們的汽車。 他起了疑心,可她掩飾的極好,他被她瞞過了。或者,他願意相信自己被瞞過了。 他並不知道,或者,寧願不知道。 直到他終於迫她求他的那一日,他從來沒有那樣恨過一個人,從來沒有過那樣強烈的狠意,從體內每一根細微的血脈迸發開去,像是一種淋漓盡致的疼痛,椎心刺骨,就像有人狠狠的剜去心髒。他曾經想,如果可以殺了她,如果可以將她硬生生從記憶中剝去,那麽,該是何其幸福。 他的聲音冷靜自持:“你明白我想要什麽?” 她的眼神空洞,聲音亦是:“我既然來求你,當然知道。” 她的手指僵直,伸手去解自己的衣扣。他忽然狠狠吻住她,幾乎用盡了全部的力氣吻住她。 他想像過無數次,向往終有一日可以吻她,她的唇冷得像冰一樣,不帶絲毫的溫度與情感。他越吻越絕望,明明知道,完了,從今後,一切都完了。 她順從的任由他擺布,像個沒有靈魂的軀殼,他痛恨的加重了力道,咬破了她的嘴唇,腥甜的血在唇齒間漫延,她微閉著眼,仿佛已經死去。她的冷漠令他更加發狂,即使死去,亦要與她糾纏到底。他肆意在她身上留下一道道傷痕,她不動不掙,像個沒有知覺的布偶,直至最後的疼痛終於令她悸動了一下,她死死擰住床單,卻沒有發出半分聲息。他從來沒有那樣絕望過,隻是以更沉重的力道,更粗野的方式傷害著她。 就那樣完了,他與她短暫的刹那,他如同一隻蛾,飛近了燈光,灼燒著雙翅,才知道光明的美與熱。他親手將一切毀去,將一切虛偽都殘忍的撕裂開來。 從此,永遠不再奢望幸福。 當夜深醒來,看到遠遠縮在床角的她,蜷伏如瀕死的小獸,連呼吸都微弱不可聞,他忽然心如刀割。他錯了,錯得那樣厲害,他真的錯了。 他盡了一切努力去彌補,想盡了一切方法,小心翼翼的妄想將碎掉的一切重新粘貼起來。他甚至在許久之後的時間裏再不碰她,每件事情都費盡心機,想去討好她。 但是已經完了,全完了。 她恨他。 恨得純粹深重,不容任何餘地。 不論他再做什麽,不論他再說什麽,她都是厭憎無比。 他一直想,終有一日吧,終有一日她能明白,能原諒。所以一次又一次的努力,做一切可以討好她的事情。當她終於遲疑著對他淺淺一笑時,他幾乎高興的發了狂。那個夜晚是一場甜蜜的美夢,在半夜清晰的醒來,她偷偷取走他的槍,毫不遲疑對準沉睡的他。 他靜靜的躺在那裏,全身仿佛置身冰窖中,冷得徹骨,等待那一聲清脆的扳機扣動。 “嗒。” 子彈從他的掌心裏,一顆一顆順著床舷滾落下去,落在地上,“嗒”得一聲,指尖微動,接著又是“嗒”得一聲,一聲接一聲的“嗒嗒”落著,她一動不動如同一尊雕像,凝佇於黑暗中,她舉手將槍向他砸去,他一伸手就扭住她的雙臂,她急切而短促的呼吸著,倔強的並不出聲。他起身冷笑:“下次記得檢查彈匣。” 她試過兩次,知道無用,便不再試。 偶爾她亦會和顏悅色的對他,他知道是為了什麽,但每次總是貪戀那一刹那的溫暖,於是縱容的忍了下去,佯裝不知。就當是真的吧,總會有一刻其實是真的吧,每次都這樣自欺欺人的想,可是一次比一次失望,直到最後的麻木。 她這樣恨他,恨得連半分希望都吝於恩賜。他的耐心一分分磨去,每次深深的失望之後,總是狂躁而凶狠的想,殺了她! 殺了她!如果可以將關於她的一切都從記憶中抹去,殺了她。 他卻再也承擔不起任何失去,他已經失去了一切,再也不能失去這最後一絲渺茫,哪怕她恨他,哪怕她再也不肯對他稍假詞色,可是他不能沒有,哪怕隻是她的軀殼。他如同溺水的人一樣,緊緊抓住,再不肯放手。 在她離開後許久,每當雷雨夜裏,他總是會立刻醒來,仿佛有誰在心底深處,深深烙上那個印記,每逢雷聲沉悶的滾過,就會喚起柔軟而清晰的痛楚。他一直記得,她害怕這半夜的雷聲,她甚少有柔弱驚惶的時刻,唯一的一次,便是有次半夜雷雨大作,她臉色蒼白,膽怯而惶然的靠近他,那是唯一的一次,她肯主動的靠近他,不因為任何目的,不因為任何她所想要獲取的,僅僅隻因為雷聲。 那幾乎是他們之間最平和親密的一晚,沒有爭執,沒有機心,她孱怯的蜷伏在他懷中,將臉深深埋在他的胸口。她芬芳的氣息氤氳在他的臂懷,他幾乎不敢呼吸,隻怕這一刻其實又是一場美夢,隨時都會醒來。而窗外轟隆隆的巨響,夾著嘩嘩的雨聲,閃電一道接著一道,劃破夜空的黑寂,在紫色弧光閃過的一個刹那,可以看見她蒼白的麵容,眸中滿是驚怯的依戀。 離別後的那兩年裏,無數個雷雨夜裏,他總是自夢中驚醒,惦記著她害怕,她會害怕。 她卻永遠不會在身邊了。 他緩慢而遲疑的伸出手去,虛虛的攏住空幻的人形,如果有她,哪怕隻是軀殼,也是好的,如果有她,即使她再恨他、再討厭他,亦是好的。 沒有人知道那種滋味,絕望得幾乎可以令人發狂。 直到他再次望見她。 她在禮堂外的窗邊,裝扮如同再尋常不過一個女學生,可是於千人萬人海裏頭,他一眼就望到了。 那是刻骨銘心的身影,如同烙鐵,一處處深深烙在心底。期望了太久太多,在看到她的一刹那,猶以為自己又是眼錯。 可是明明是她,真的是她,是她。 已經有值夜的侍從官聽到動靜,謹慎的在走廊外放重了腳步走了個來回。意在靜侯他的傳喚。 他為什麽要這樣對她,他這樣愛她,她也不過視若不見。他為什麽要這樣對她? 他成全她:“來人!” “報告。” “將她帶出去。”他冷漠的看著她的眼睛:“這個女人意圖竊取機密情報,交給六組去處理。” “是。”侍從官謹慎的回答,伸出手來。 “別碰我。”她微微仰著頭:“我自己走。” 她走掉了,地上還扔著她的衣服,暗藍鳳尾圖案的旗袍,一尾一尾的翎毛,在燈光下幽幽閃爍著孔雀藍的光澤。一雙嶄新的白色鏤花漆皮鞋,起初被他隨手脫下來,一隻扔在衣服上,另一隻不知踢到了哪裏,她是赤著腳走的。身側是圓粗的雕花橡木床柱,他突然發瘋一樣,將頭重重磕在那柱子上,“砰”,沉悶得像是遠遠有人開了一槍。花紋的棱角深深嵌入皮肉中,血凝滯地流下來,癢癢的,像是細微的小蟲緩緩的蠕動而下。他紋絲未動,仿佛籍著額頭上的痛楚,才可以減輕那種椎心刺骨的感覺。 侍從官在虛掩的門外問:“顏先生?” “滾!”他驟然發作,歇斯底裏:“都給我滾!” 門被無聲的關上。 他很慢很慢的,很慢很慢的蹲下去。拾起她的衣服,冰涼的緞子,酸涼的水鑽,空氣裏還有她的香氣,氤氳不散。 嗒! 小小圓圓的血印,滴落在她衣服上,血糊住了他的眼睛,他也並不伸手去拭。 嗒!嗒! 更多的血滴下來,疊在那孔雀藍的翎羽上,他眩暈地盯著那片漸漸濡散血紅,死死盯著。 特訓科六組是專門負責審問關押間諜的機構,牢房並不大,十步長,六步寬。什麽都沒有,不僅沒有床鋪,連稻草都沒有一根。冰冷的水門汀地麵,反射著走廊裏路燈幽冷的光。 她抱膝靜靜坐在角落裏,身上還穿著他的寢衣,開司米柔軟而輕暖,隻是手足已經凍得青紫,漸漸麻木失去知覺。 天亮了。 咣啷一聲門被打開,軍靴沉重的聲音踱進來。 “薑重蘭,”軍靴在她麵前停住:“起來!” 她被粗魯的扯了起來,因為四肢麻木,她根本沒有反抗的餘地,就被拖出了牢室。 走廊的盡頭是一間極大的屋子,沒有窗子,燈開得雪亮。牆上整齊掛著一樣樣的刑具,地上生著四個火盆,盆中剛添了炭,火苗熊熊燃著,空氣裏還有皮肉燒焦的味道,中人欲嘔。門在她身後緩緩關上,將一切隔絕在外。 她從來沒有體會過那樣多的痛苦,當奄奄一息的時候,偏偏又有一桶冷水兜頭澆下,寒徹身心,逼迫她哆嗦著醒來。十根手指早就血肉模糊,看不出任何形狀來,血還在一滴滴的往下滴。 每寸肌膚都在痛,萬千根神經都無比清醒的感受著痛覺。痛!痛不欲生。 竹簽一根根釘進去,再拔出來。 她幾乎可以聽見自己指骨破碎的聲音。 她再次昏闕過去,然後重新被辣椒水嗆醒。她麻木的想,離死還有多遠呢? 可是她沒有死,像是隻沉重的麻袋,被拖回牢房去,扔在地上。 地上很冷,連隻螞蟻都沒有。窗齒上掛著尺許長的冰柱,反射著晶瑩的日光。 天晴了。 這個冬天這樣寒冷,連有太陽的日子都這樣寒冷。 她想起許久之前的悠遠冬日,為著討好她,他專門抽空陪她去積泊潭看雪。 天地間一片白茫茫,雪仍搓棉扯絮般落著,綿綿無聲。潭水早就結了冰,像一麵琉璃鏡子。他替她圍好大衣貂皮出鋒的領子,小心翼翼的問:“冷不冷?” 她沒有回答,他也早就習慣了,很多時候她並不理睬他。睫毛上落著雪花,像是朵絨絨的小白花,擋去視線中的大半。遠處可以看見侍從室放出去的崗哨,一個一個的小黑點,從山腰散落下來。她心裏隻在盤算,怎麽樣開口套問他進攻翼州的準確日期。 後來她還是問了:“你幾時走?” 他遲疑了一刹那,然後就笑了:“你要是想我留下來陪你,我就不去了。” 她轉開臉去看雪。 就因為她問了他這一句話,他很是高興了幾天,連著幾天總陪著她,說話的時候也不避開她,她因此聽到準確的軍事行動日期。 他對著她的時候,脾氣總是特別好,總是顧著她的臉色,她若是不樂意,他也並不會碰她。有次半夜突然醒來,睜眼突然看到他坐在床側,無聲的凝望著自己。看到她醒了,頓時站了起來,立刻走開到數步之外,才回頭看了她一眼。 她精疲力竭的睜開眼晴,疼痛已經奪去了她的大半意識,他看著她,眼中流露出驚恐的絕望。 他為什麽在發抖? 他抱起她,她全身的骨頭都似已經散架,輕飄飄的,他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重蘭……” 她用最後一分力氣睜大眼睛。 “重蘭,”他的聲音支離破碎,整個人就像瀕臨絕境的困獸:“你看著我,你看著我!” 她昏昏沉沉的闔上雙眼。終於吐出了一個字:“疼……” 疼得她幾乎無法呼吸,那種無窮無盡的折磨,連夢裏都不放過她。 疼!疼!疼! 她不知何時睡去,又不知何時醒來,疼得滿頭大汗,咬破嘴唇,血順著嘴角淌下去,隻是疼。手上的傷已經纏好了紗布,卻疼得她恨不得砍掉雙手。她在床上無力的扭曲,看護死死按住她,給她注射針劑。 疼痛終於漸漸消失,世界虛幻起來,她舒適而安逸的歎了口氣,歪著頭重新沉沉睡去。 等傷漸漸好的時候,她已經離不開那種針劑。 他舍不得她,他終究是舍不得,將她從鬼門關裏拖了回來,她卻成了有呼吸的活死人。 藥癮發作的時候她什麽都肯,肯對他笑,肯對他好,所以他縱容她用藥,隻為貪圖那一刹那的幻覺。 “誌禹……”她的聲音滑得像緞子,整個人沒有半分力氣,軟軟的依偎著他:“嗯?” 他摟著她的時候,她也不安靜,像一隻貓,扯著他的領子,煩躁的,不安的:“針呢?” 他將小小的藥瓶交給她,看她歡天喜地的用顫抖的手去注射。他從身後抱住她,她回過頭,吻他。生澀而冰冷的嘴唇,帶給他莫大的歡樂與痛楚。 他在透支著幸福,如果今生已經注定要下地獄,那麽,他就在煉獄中陪著她好了。 藥癮不發作的時候,她常常坐在窗台上,一坐就是幾個鍾頭。他怕她跳樓,下令將所有的窗子全裝上了雕花的鐵欄,她也不過懶懶的一笑。 有天她依舊坐在窗台上,他慢慢的走近她,她指給他看:“小鳥。” 一隻灰色的麻雀,在窗前的樹枝上歪著頭,盯住他們片刻,拍拍翅膀飛掉。 她的聲音很輕,他差點沒聽懂她說了句什麽:“春天已經來了。” 她臉色白得沒有半分血色,人早就瘦得脫了形,像是個紙的剪影,吹口氣就會飄走。 他問:“花都開了,要不我陪你上玉鳴寺看櫻花去?” 她臉色很疲倦,睫毛的影子黑而重,像兩隻蝶,停棲在眼上,她閉上眼睛:“我累了。”他以為她在養神,她卻軟軟的倒下來,整個人就那樣傾下來,他本能的抱住她,她的身子輕得幾乎已經沒了重量,他的指尖卻已經沾染到粘膩的液體。 他怔仲的抽回手,看著手上的血。 “夫人懷孕隻有一個多月,因為用藥的原因,胚胎發育畸形,所以才會流產。”醫生小心翼翼的說道:“她的身體已經被毒素破壞殆盡,以後隻怕也很難懷孕了。” 他曾經多麽夢想過這樣一個孩子,在最初的那次,得知她懷孕之後,他一直在夢想著那個孩子,如果他們之間有個孩子,或許她總有天會肯放一點真心對他,哪怕僅僅為著孩子的緣故。可是她殘忍的扼殺了這一線希望,她從樓梯上滾下去,摔掉了那個僅僅三個月大的胎兒。就如同割掉一個令她厭惡的膿瘡,她以這樣殘忍的方式,將他的骨血從自己體內剝離。 如今再也沒有可能了。 他親手毀掉了一切。 這就是報應,他用這樣的方式懲罰她不愛他,上蒼就用這樣的方式來報應他。 他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見她,或許是不敢看到她的眼睛。 隻知道她的藥癮越來越深,成天被關在屋子裏,人已經精神恍惚。 他終於獨自一個人走上樓去看她,她對著牆在笑,笑一會兒停一會兒,看到他時,眼睛根本沒有焦點,隻是一片茫茫的空白。轉回頭去,依舊對著牆笑。 她已經不認得他了。 她是秋天裏死的,滿園的菊花開得正好,她房裏花瓶裏插著幾枝“含玉”,香氣幽遠。她神智已經不太清楚了,隻是靜靜的躺在那裏。 他抱著她,不敢動彈,她的呼吸已經十分微弱,他隻怕自己稍稍一動,她就會停止在這個世界上最後的氣息。他眼睜睜的看著她,看著她一點一滴從自己指間流逝。 一直到最後,灌進去些參湯,她的眼睛才漸漸有了些神采,嘴角嚅動,仿佛是想說什麽。 他急切的湊近,她的聲音很輕,像是西風裏菊花的香氣,若有若無。 “誌禹……” 他不知她是不是清醒,因為她清醒的時候從未這樣喚過他的名字,她說:“你的頭發白了。” 她的眼神漸漸渙散,他一動也不敢動,坐在那裏,抱著她,隻怕稍一動彈,就再也聽不到她的呼吸。 可是她已經再無聲息了,天漸漸的黑下來,暮色四起,侍從官沒有一個人敢進來,最後是慕僚長趕了來,才打開屋子裏的燈。慕僚長是他的父執,自幼扶攜他長大,倚為肱股,但他毫不遲疑,撥槍就向他射去。 子彈打偏了,慕僚長隻輕輕吸了口氣。 他有些茫然的抬起頭,光線那樣刺眼,床對麵是紅木雕花的梳妝台,安著大玻璃鏡子,照著他們。 她的手垂在底下,瘦弱的像孩子的手,小小的,細細的,青白的顏色,像是冷,沒有回出血色來。 他看到鏡中的自己,兩鬢已經全白了。 他三十五歲,這天正好是他的生日。
02.十年 因著天氣熱,午後一絲風也沒有,整個禁城燠悶沉寂。赤色宮牆金黃色的琉璃瓦反射了日頭,亮得刺目,越發叫人覺著熱。隱隱約約那蟬聲又響起來,那聲音直叫人昏昏欲睡,卻不能睡。桌上一壺釅茶已喝了大半,李德全拭了拭額上的汗,小太監忙又替他斟上一碗涼茶,他接著方喝了一口,忽然一個小太監滿頭大汗的跑進來,倉促請了個安:“李諳達。” 李德全放下茶碗:“慌慌張張的,真沒出息。有什麽事慢慢講。” 小太監吞了口口水,語氣裏還是不禁有一絲惶然:“諳達,八爺來了。” 這句話又犯了規矩,太監宮女偶然稱年幼的阿哥一聲“爺”,皇帝素來見不得皇子驕縱,隻是不喜。但眼前李德全也顧不上這個,隻詫異的問:“八阿哥來了?誰跟著?”小太監道:“沒人跟著,他獨個來的。” 李德全不由頓足:“胡鬧!”話一出口便怕人誤會自己是說八阿哥胡鬧,連忙補上一句:“他們竟然全沒跟著,也不怕掉腦袋。”匆匆問:“八阿哥人呢?” 小太監吃力的道:“就在外頭呢。” 李德全連忙走出去,廊下雖有陰蔽,但午後的陽光近在咫尺,頓時隻覺得熱氣逼人,灼灼往身上一撲,裹得人三萬六千個毛孔似乎都透不來過氣來,別提多難受了。他定一定神,隻見廊下朱紅柱子前立著穿薄紗品月袍的少年,雖身量未足,但眉宇清秀,腰際所束明黃綢帶顯露皇子身份,正是八阿哥胤禩。李德全請下安去,就勢抱住他的腰,低聲下氣:“我的小爺,你怎麽獨個兒到這裏來了?”壓低了聲線又問:“跟著阿哥的張貴林呢?” 張貴林是胤禩跟前的掌事太監,胤禩道:“張諳達不知道我往這裏來了。”李德全低低道:“那我趕緊派人送阿哥回去,再遲一步,惠主子宮裏的人還不急死?隻怕說話這功夫已經是翻天覆地了。” 胤禩一雙明淨黑烏的眼睛卻瞧著李德全,從容不迫道:“我是來見皇阿瑪的,今兒要是見不著皇阿瑪,我就不回去。” 李德全心裏不知為何忽悠悠一輕,九歲的孩子,一雙眼裏卻有著叫人不能置疑的篤定與堅毅。清秀白淨的麵龐上流露出的凜冽神氣,叫人突然不敢對視。李德全隻道:“皇上這會子歇午覺呢,起來還要見閣部大臣,八阿哥快回去吧,待會兒萬歲爺起來瞧見了,知道阿哥來了,沒得受責罰。” 胤禩隻搖一搖頭:“我非要見皇阿瑪。”李德全道:“八阿哥為難奴才也沒有用,阿哥年紀雖小,也知道奴才萬萬不敢壞了規矩。八阿哥此時聽話回去,就算是疼奴才了。”正說話間,突然隻聽吱呀一聲,尚衾的太監出來,將一扇扇殿門大開,李德全見了,知道皇帝醒了,忙欲叫人帶了胤禩避開,誰知胤禩已揚聲叫了一聲:“皇阿瑪!”他聲音清越脆朗,李德全嚇得臉色煞白,皇帝已經聽見了,問:“是誰?” 胤禩掙開了李德全的手,奔至殿中,李德全忙跟了進去,皇帝由內寢出來,穿著明黃輕紗長袍,太監跟在後麵猶在替他輕輕拂展袍角。見了胤禩,隻是一怔。胤禩已經跪下去:“兒子給皇阿瑪請安。” 皇帝問:“你怎麽來了?” 胤禩道:“兒子來求皇阿瑪一件事情。” 皇帝哦了一聲,叫他:“先起來說話。”問:“跟著八阿哥的人呢?”李德全隻覺得汗流浹背,道:“奴才該死,八阿哥是獨個兒來的。” 胤禩跪在那裏紋絲不動,道:“是兒子支開了他們,獨個兒跑出來的,皇阿瑪要是生氣,就請責罰兒子,一人做事一人當,兒子不連累旁人。” 皇帝又氣又好笑,隻說:“你倒是有誌氣——那幫不中用的奴才,十來個人都叫你支開了?” 李德全隻大著膽子道:“皇上,奴才派人送八阿哥回去。”見皇帝略一頷首,便去攙胤禩起來,偏偏胤禩年紀雖小,性子卻不易轉圜,將他的手一摔開,不假思索道:“皇阿瑪,兒子的額娘出身卑賤,皇阿瑪嫌棄,兒子卻不能嫌棄……”話猶未落,隻聽“啪”一聲,皇帝將手中的折子摜在地上,上好白宣綿軟如帛,哧得撲散開,如一條僵死的白蛇。 李德全瞧他揚手高高舉起,嚇得連忙撲上去抱住了皇帝的腿:“萬歲爺!萬歲爺!八阿哥隻是孩子,說話不知輕重,萬歲爺將他交了書房裏的師傅們好好飭責就是。大熱天的這樣動氣,八阿哥是該罰,您別氣壞了身子。”隻覺得皇帝的身子竟然在輕輕發抖,那胤禩終於似有了幾分懼意,“哇”一聲哭出聲來:“兒子該死,惹阿瑪生氣……”哽咽著牽住了皇帝的袍角:“兒子是聽人說,額娘病得厲害,所以才想著能請旨去瞧瞧。皇阿瑪不許兒子去,兒子不去就是了。” 皇帝的手緩緩垂下來了,殿中隻聞胤禩輕輕的啜泣聲。過了良久,皇帝對李德全道:“派人送八阿哥去瞧瞧他額娘。” 李德全答應了,胤禩磕了一個頭:“謝謝皇阿瑪。”方起身隨李德全慢慢卻行而退。忽聽皇帝道:“等一等。”忙垂手侍立,皇帝隻是凝視他片刻,卻溫言說:“洗把臉再去。”李德全忙帶了胤禩出來偏殿中盥洗,派了兩名太監好好送去西六所了,這才返身進來,侍候皇帝去上書房召見奏議的大臣。 待得從上書房再回乾清宮,已是黃昏時分,各宮裏正舉燭點燈。小太監們將禦案兩側的赤金九龍繞足燭台上的通臂巨燭一一點燃,殿中便漸次光亮起來。皇帝批閱奏折時,本來有小太監侍候朱砂,這日李德全卻親自調了一硯朱砂,換下那用殘的來。見皇帝舔飽了紫毫禦筆,卻略一凝神望著自己,便低聲道:“要不奴才去瞧瞧。” 這樣沒頭沒腦一句話,皇帝卻明白他的意思,但隻是緘默不言,沉吟片刻,在折子之後批了幾個字,便將筆一撂,伸手接了宮女遞上的茶碗。李德全偷瞥見是“知道了”三個字,心下略略一鬆,悄無聲息便退了出去。囑咐另一名總管太監張三德:“我有差事出去一趟,你好好侍候著主子。” 張三德不知端倪,隻笑道:“老哥放心。” 燈芯爆起一朵花,驟然璀璨,旋即黯然失色。小太監忙拿了熟銅撥子來剔亮了,皇帝隻覺得雙眼發澀,身後宮女輕輕打著扇子,那風卻是熱的,叫人隱隱生出幾分浮躁。推開折子便叫:“李德全。” 卻是張三德答應著進來,皇帝這才想起李德全適才出去了,原來此時還未回來,這樣一想,卻覺得殿中越發悶得透不過氣來。身上的團福紗袍,本來已經輕薄如蟬翼,此時身上汗意生起,粘膩得令人不暢。聽張三德問:“萬歲爺要什麽?”便說:“去沏碗茶來,要釅釅的。” 張三德答應了一聲退下去,他又看了幾本折子,茶卻仍然還沒有送上來。抬頭正待要問,卻見殿門外人捧了茶盤,卻是個衣衫素淨的宮女,姍姍款步進來。待得走近,正巧一線涼風暫至,吹得她碧色的衣袖輕輕拂動,體態輕盈,宛若步步生蓮。那風一陣陣吹進來,風裏卻幽幽暗香盈動,夾著一縷若有若無的茶香,他手裏掣著的一枝玳瑁管的紫毫,不知不覺擱下來。 她走到禦案之前,盈盈曲膝行禮:“皇上萬福金安。” 妃嬪見駕向例隻是肅一肅,她久不麵聖,所以按規矩跪下去。他不叫起來,她隻得跪在當地,心裏反倒安靜下來。 這一跪仿佛跪了許久,也隻仿佛是一個恍惚,他就回過神來:“起來——不是說你病著?” 夏日衣裳單薄,衣袍的下擺極小,花盆底的鞋子跪下去,等閑是不好站起來的。她謝了恩,心裏躑躕,況且手裏捧著茶盤。他亦想起來——本來可以叫身後的宮女去扶,但不知不覺就起身伸了手,那手溫軟如同記憶裏的一般無二,握入手中輕柔綿軟,卻不得不放開了,她輕聲道:“隻是身上有些不耐煩,萬歲爺打發八阿哥來瞧我,我就覺著好多了。” 她那樣愛孩子,那年他親手從她懷裏抱走,她不能爭,不能辯,不能悲,不能慟,連眼淚都不能流,還要謝恩。那便是最後一麵了,從此再沒有見過她,除了闔宮朝覲的場合。那樣多的妃嬪,依班行禮,花團錦簇裏他從不注目,可是——總有避無可避,猝不防及,夢裏總是驚慟那一雙眼睛,哀涼如死水。 殿外隱隱有雷聲滾過,許是要下雨了,一陣疾風吹進殿來,吹得案上的折子嘩嘩翻出輕響。她本能的放下茶盤,伸出手去按著,那衣袖輕輕拂過他襟前,袖間的幽香縈繞四散,熟悉而淡泊的香氣,叫人恍惚就想起許多年前,她盈盈侍立禦案前,亦是忙不迭伸手去按那被風吹起的折子,卻不想衣袖帶翻了茶,潑了他淋漓滿襟。嚇得一張臉雪白,隻問:“萬歲爺燙著沒有?”倒是她自己燙傷了手,幾日當不了差,身側突然覺得空落落的,從那時方知曉,隻是悵然若失。 十年……十年……歲月荏苒,光陰輕淺,居然就這樣過去了,藏得再好,隱得再深,忍得再苦,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麵,鬢如霜。隻有他知道,原來從來不曾忘卻,不能忘卻,不會忘卻。這一路走來,那樣多的旁人都隻是淺淺的影,而她,是烙在心上的印,痛不可抑,所以永不想再觸。他忘了她十年,不如說,他刻骨銘心了十年,無望了十年,她卻依然盈盈佇立眼前。 她輕輕理好奏章,熟練的將筆擱回筆山上,硯裏的朱砂明豔如血,忽然憶起當年教她寫字,琳琅……斜玉,雙木,斜玉,良……朱砂寫在柔軟的上用露皇宣紙上,一筆一劃,她的麵頰紅如朱砂,連耳根都紅透了,神色認真如蒙童。玄燁……一點一橫,一折再折……他的手下握著她的手,筆遲疑頓下,她聲音柔柔低低:“奴才欺君罔上……”果真是欺君罔上,原來她竟寫得一手簪花小楷。 她藏了多少,藏了多少……不依不饒,罰了寫字,“晝漏稀聞紫陌長,霏霏細雨過南莊。雲飛禦苑秋花濕,風到紅門野草香。玉輦遙臨平甸闊,羽旗近傍遠林揚。初晴少頃布圍獵,好趁清涼躍驌驦。”竟是寫了禦製新詩來應命,她就是這樣機智可人,字跡那樣清秀嫵逸,功底必是臨過衛夫人的《古名姬貼》,臨過趙夫人的《梅花賦》…… 他提了筆在後頭寫:“昨夜星辰昨夜風,畫樓西畔桂堂東。” 隻這一句,她便微微變了臉色,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聰明如她,知道他真正要寫的話,隔座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燭火盈盈裏垂下頭去,他隻以為是歡喜,卻原來錯了,從頭到尾都錯了…… 嗟餘聽鼓應官去,走馬蘭台類轉蓬。窗外雪澌澌下著,暖閣內地炕火盆烘著一室皆春,他微笑著道:“朕比義山有福氣,起碼更鼓初起不必應官入值。”卻原來錯了,從頭到尾都錯了…… 他在迷朦醉意裏執著旁人的手說過:“我一路尋來,隻是以為她是你。”隻這一句話,令得宜妃那樣剛強的人淚如雨下,感泣永生。他翻過身模糊睡去,唯有自己知道,其實這一路尋來,都是將旁人當成是她。 隻是她,十年來隻是她,這一世,隻怕也隻是她。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九五至尊,天子萬年,四海之內,千秋萬歲。卻獨獨有一個她是恨不得,得不到,忘不了。 這十年……這十年……他也隻能問出一句:“你怎麽來了?” 她道:“李諳達去瞧奴才。”突兀還是舊日裏的稱呼,做禦前宮女時的恭敬順婉。答非所問的一句話,他卻突然不願再去想,就算是李德全叫她來的,她到底是來了。他伸手攬她入懷,她順從的依在他胸口,那裏有最無法壓抑的渴求。李德全遠遠在門外一閃,向殿內的人使著眼色。宮女太監們都退下去,殿外電閃雷鳴,轟轟烈烈的焦雷滾過,風吹得窗子“啪啪”直響,李德全將窗上的風鉤掛好,退出殿外,隨手關好殿門。 下雨了,大雨嘩嘩如柱,直直的從天際衝下來,如千萬條繩索抽笞著大地。四麵隻是一片水聲,無數水流順著瓦鐺急急的飛濺下來,清涼芬芳的水氣彌漫開來,將暑熱消彌於無形。
03.小鳳
04.枉凝眉 雨下了一夜,天明時分終於停了,淅淅瀝瀝的積水仍順著溝簷落下來。 一醒來,眩暈、眼澀、全身骨頭發痛、頭重如鐵,仿佛自地獄中回來人世,三魂七魄都還沒有歸位。強打精神,伸手拉開窗簾,窗外就是芭蕉青脆欲滴大片葉子,殘積的雨水至葉上傾下,“嘩”一聲輕響,灑得滿地。葉底有隻小小的鳥兒,羽毛鮮亮,“唧”一聲竄入扶桑花叢,不見了。微紫的東方透出一縷晨曦,今天竟然是晴天。 門外的女仆聽到動靜,已經在低低敲著門,謹慎的叫了聲:“夫人?” 白緞睡衣寬大的衣袖在微涼的晨風中飄拂,微曳的袍角沙沙的拖過地板,精致的蕾絲花邊,襯在烏木似鏡的地上,她有些厭倦的想,再美麗又有什麽用?就像窗外的日出,在烏池漫長的雨季裏,不過曇花一現,或者再過兩個鍾頭,大雨如注,重新又嘩嘩的下起來。 人生便如這雨季,漫長無望。 她頭也未回的漠然吩咐:“進來。” 不論如何,一天又將開始,粉墨登場,真可笑。 兩名女傭手腳都十分俐落,服侍她洗盥,不一會兒,發型師上來替她梳頭,另外有人替她打理妝容。忙碌兩個鍾頭後,隻見鏡子裏的人光彩照人,明豔四射,連她自己都覺得實在無可挑剔。 換一件銀紅灑墨點旗袍,懶懶下樓去。侍從室的張德筠正等在那裏,見到她畢恭畢敬行了禮:“夫人,早。”她漫應了一聲,突然看到茶幾上隨便撂著一隻銀質打火機,心突得一跳,不由得問:“回來過?” 一直以來,她不能直呼他的名字,又不願稱呼他的職銜,更不能像親朋故舊一樣稱他一聲“三公子”,侍從室都知道她這樣不帶任何稱謂的語法,張德筠仍是那種中規中矩的調子,答:“是,先生今天早上回來換了衣服,就去良關了。” 她嘴角一沉:“這算怎麽回事,一個月裏在良關的時間比在烏池的時間還要長。” 張德筠不再作聲,知道她有起床氣,每天必然要發作的,時間久了,當值的侍從官都練就了裝聾作啞。她拿起那隻打火機,冷而滑,冰冷的金屬氣質,連他指尖的半分暖意也沒留下。他的指尖何曾有過溫度,總是冷的,偶然接觸,不耐的撥開她的手,背轉身去,仿佛見到世上最令他厭憎的東西。再往後,連他的厭憎她都看不到了,他永遠隻給她一個遠遠的影子,那樣遙迢,那樣模糊。她在半夜的夢中醒來,摸索著下樓去。走廊裏冷冷的燈,牆壁上無數的檀木相框,家人的合影,長輩的照片,曾經那樣花團錦簇的相聚,中間夾雜有他的照片,還很年輕,笑時微揚著眉,侍立在父母身後。她漠然而緩慢的貼上去,玻璃的涼意侵入肌理,在玻璃與臉龐間,像是無數細小的爬蟲,有蠕蠕的淚蜿蜒而動…… 打火機上細碎的鑽粒嵌進掌心,微微生疼,她突然一揚手,將那打火機摜了出去,正砸在一隻花瓶上,“嗡”得一聲,花瓶隻是晃了晃,忙有人走過去扶住。她冷笑:“今天又去良關做什麽?我倒真想看看,良關有什麽叫他著了迷。” 張德筠依舊不卑不亢:“先生今天去良關基地是公幹,其餘的詳情,我們並不清楚。” “你們?”她冷笑了一聲:“你們能知道什麽?知道了也咬死了一個字不漏給我。別打量我不知道,你們就蒙吧,將我蒙在這鼓裏,蒙死了我有人才會高興!” 張德筠一言不發,她微微喘息,她知道她是失了體麵,她以生俱來就應該守著的體麵,這一切的表麵光鮮。新婚第一天,她在雙橋官邸聆聽慕容夫人教誨——她對於那位婆婆,心中存了無盡的顧忌與敬畏,雖然那位婆婆,看起來也極為和藹可親,她端著咖啡杯,唇邊猶帶了一絲微笑:“人家說,如今做我們家的媳婦,如何如何的難,其實也不難,隻要你記得‘體麵’兩個字就行了。” 她有幾分惶恐:“還望母親指點。” 慕容夫人微微一笑:“何用我來指點你?你的祖父孟驤公,是清流中的領袖,聲望最隆。先生在世的時候就常常說,容公乃是難得的毅直清正,宜為諍友。老三脾氣不好,如今娶了你,我也放下一半的心。別的事情,你是聰明人,好自為之就是了。” 她一時下不來台,麵紅耳赤,連忙站了起來。親友間自此傳聞,說慕容夫人對她毫不假辭色,可見不得寵。她盡了全力去討好這位婆婆,可是她待她客氣而冷淡,不過在外人麵前,還維持一個基本的禮貌罷了。 這些年來,她唯一的用處,也就是在外人麵前,做個擺設。就像那些法式的家俱,茶幾上精美的西洋手法插花,紫檀架子上的成化鬥彩卷葉紋尊,牆上掛的馮大有所繪《太液荷風》……是這個家族無可挑剔的一個擺設。 起初的那幾個月,日子恍惚得像夢境一樣。她像是到了神仙洞府,臥室裏妝台隨便拉開一隻抽屜,滿滿的分格,裏頭一檔一檔,全是珠寶。尋常人家珍之藏之保險櫃、暗格……但在這臥室裏,連數十克拉成套的鑽石項鏈,都是隨隨便便撂在那裏。她雖出身世家,但祖父一生以清正自詡,並無多少財資,隻覺得這個家如同傳說中的所羅門王的寶窟,有著不計其數的珍寶。每到添置首飾的時候,自然有世界頂尖的珠寶公司送上目錄給她挑,家傳的更多稀世奇珍……那樣璀璨的鑽飾、渾圓的珍珠、綠得能滴下水來的老坑玻璃翠……衣帽間比倉庫還要大,各種皮毛長短大衣禮服旗袍分類放置,專門有女仆管理她的衣裳,逢到要穿的時候,總要去查檔,才知道哪件衣服在哪裏…… 夢一樣的日子,那時他待她還算客氣,一個星期總會有一兩晚在家。偶然半夜醒來,總見著他徘徊在露台上,一枝煙接一枝煙的燃盡,低頭想著心事……他削瘦得令人心疼……她的國學底子很好,小時候就跟著祖父念《四書》《五經》,清詩裏有一句,說“如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 為誰風露立中宵? 她見過那女人的照片,美得傾國傾城。 提起來,親友都交口稱讚:“三公子夫人啊,美人啊,真正的美人。” 他徘徊在深夜的寒風裏,是在思念她嗎? 那麽,她如何爭得過一個死人? 廖廖可數的甜蜜時光,那樣短,那樣少。新婚之夜她忐忑不安的等待,一等便是大半夜,賓客盡散,他醉得人事不醒,幾乎是被侍從官架回房間的。侍從室主任雷少功似乎頗為歉疚:“少奶奶,真對不住,那幾位就是不肯放過三公子,三公子也是沒有法子。” 她見慣了他穿戎裝,現在穿著西服,靜靜的睡在柔軟的大床裏,安靜得像個小孩子。雷少功向她微一鞠躬,退了出去。屋子裏隻餘了她和他,聽著他的呼吸,她忽然覺得安穩,萬人景仰的榮華富貴都成了身外,唯她,如此真切的擁有他。 替他脫鞋時,他終於醒來,突然就那樣撲過來,抱住她,那樣緊,那樣用力,勒得她幾乎窒息,他反反複複隻會說一句:“素素,你不要走,你不要走。素素,你不要走。” 有滾燙的熱淚,那樣猝不防及的潸然落下,跌落在他頸間,他全身都在發抖,連他的嘴唇,都在發抖。她做夢也不曾想過,他竟然會發抖:“你不要哭……”他就像碰上了滾燙的紅鐵,立刻放開了手,一直往後退,慌張退去:“我離你遠遠的,素素,我保證,我從今後離你遠遠的,隻要你不哭。” 她的眼淚無聲湧出,是什麽樣的人,讓他愛得如此艱難愛得如此深切,讓他這樣的天之驕子,如此卑微得隻要遙迢的望見她不再哭泣,便肯心甘情願呆在遠處。 她如何爭得過? 何況,還有那樣一個孩子。那孩子眉目生得出奇漂亮,人人都說那孩子像她的母親,她知道那孩子是真的像,因為他偶然看見女兒,總是悵然的轉開臉去。那孩子有一雙幽黑似潭的眸子,清冽得令人不敢逼視,或者正因為這美麗可愛,又自幼失恃,被一雙祖父母百般嗬護長大,養成了最古靈精怪的性子。 她輾轉聽說慕容先生猶在世時,侍從室私下有句話:“天不怕,地不怕,一怕臘月二十八,二怕囡囡不說話。”侍從官們為什麽怕過臘月二十八,她無從知曉,但慕容灃溺愛這孫女是人盡皆知,若是她偶然大發嬌嗔賭氣不肯理睬人,那就是令整個雙橋官邸上上下下頭疼的一等大事。人人皆知她是慕容家的小公主,慕容先生與夫人的心頭肉,自從慕容先生離世,慕容夫人寂寞之餘,更加悉心調教這孩子。隻是慕容夫人難討好,這孩子更難討好,初初見麵,她眼中便隻有敵意:“就是你嫁給我父親?” 那樣咄咄逼人,她無端端心虛,連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麽,這孩子會有如此淩人的氣勢。隻得答:“是。” 那孩子微微一笑,刹那如天使般恬然,令她一時出了神——孩子的笑容那樣甜美,她從未見過那樣漂亮的孩子,那樣漂亮的笑容——紅菱樣嬌俏的小嘴,吐出的話卻那樣狠辣:“你別做夢了,父親不愛你,他永遠都不會愛你,他隻愛我母親。母親雖然不在了,可她的靈魂永遠在這裏,就在這裏!” 字字擲地有聲,不等她再說話,便掉轉了臉,不屑而去。 她全身冰冷,站在那裏,是的,她說對了,任素素雖然死了,她的靈魂在這裏,無時無刻的不在這裏,冷冷的看著她,看著她百般掙紮。哪怕她與他最親密的時候,任素素也在這裏,冷冷的橫垣在她與他之間。她一次又一次在噩夢中醒來,滿頭冷汗,心跳急迫,四肢冰冷,滿室蕭冷的月光,照見偌大的床上,自己孤弱的身影。他在哪裏?他在哪裏? 她不顧了,不顧是幾點鍾,一切都不顧了,拿起電話就說:“我要找他。”總機的聲音恭敬:“是的,夫人,請問要哪裏?”她聲音尖利:“他在哪裏?我要找他,你們叫他來聽電話!他在哪裏?他在哪裏?他到底在哪裏?” 他在哪裏?他到底在哪裏? 那天半夜,終於輾轉找到了他,他的聲音聽起來遙遠而模糊:“這麽晚了,什麽事?”她抱著電話,傾刻淚下如雨:“我害怕,你回來好不好?好不好?” 他靜默了片刻,她緊緊貼著聽筒,仿佛籍此可以貼近他些,可以能夠覺得貼近他些,聽筒裏可以聽見他的呼吸,那樣近,又要那樣遠,她幾乎要哭了,隻聽嗒一聲,他已經將電話掛上了。 這樣殘忍,隻留了一片嘟嘟的忙音給她,月光慘淡,照見她一隻手,泛起青白的光華,夜色如水,靜淡得令人心裏發慌,她聽得到自己的心跳,卟卟,卟卟……她將手按在心口上,那裏被人掏空了,空蕩蕩得叫人害怕,不,她連害怕都沒有了,隻有絕望的虛空。 偶然他也有待她極好的時候,有天她在書房裏尋書,他從門口經過,遠遠的望見她,竟然向著她微微一笑。那一年他已經在參謀部任總長,職位越高,卻越難看見他的笑容。黃昏時分的餘暉從窗台斜斜射進來,一架架的書使得光影疏離,書房中晦暗不明,他笑起來那樣好看,他身後過道裏有一盞燈,照見翩然如玉樹臨風的身影。她的心猛然一跳,靠在書架上,手裏的書也忘了放下,隨手抵在下頜上。他就站在門口,語氣出奇的溫和:“在看什麽書?” 她的聲音也不覺低柔:“《太平廣記》。” 他“哦”了一聲,靜靜的立在那裏,目光中分明有著莫名的依戀繾綣,近乎癡怔的凝睇半隱在黑暗中的她,他就在那裏站了好久,他不動,她也不動,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說:“別看傷了眼睛。” 她忙說:“那我開燈。” 燈掣就在她手邊,一打開來,天花板上無數明燈驟然亮起,整間圖書室照如白晝,纖毫分明。她清清楚楚的看到,他的眼中有什麽東西就在瞬間分崩離析。寒意漸漸的生起,他再次離她如萬裏之遙,適才的他與眼前的他根本是兩個人,他轉過身就不言不語的離去。 就這樣,算了吧。 漸漸的,她也懶了,日長無聊,尋牌搭子打麻將,雖然老是輸,但打上通宵,到晨曦微明時人人筋疲力盡,大家推牌散去,她眼皮直打架,回房就可以睡著,多好。 一來二去,家裏也熱鬧起來,相熟的幾位夫人常來常往,和她關係最好的是吳夫人,她是吳司令的續弦,在夫人圈子裏頭是最年輕的一個,比她還要小上一歲,所以兩個人談得來。吳夫人生得嬌俏甜美,和她一塊兒吃下午茶,曲膝坐在貴妃榻上,懶洋洋的撥著腕上一串碎鑽釧子,說:“你就是太老實了。” 除了吳夫人,沒人用這種口氣和她說話,慕容清嶧在行政事務委員會雖隻是副主席,但名義上的主席沈家平才資平庸,遇事先搖頭,表明自己沒有意見,素來有“沈搖頭”之稱。兼之年歲既大,又一直有肝病,一年裏倒有大半年是在江山總醫院住著。而慕容清嶧還兼任著執行委員會的執行長,真正握著實權,任誰也看得出這其中的關竅來,她就聽過人家的閑言碎語,說當年慕容灃讓“沈搖頭”當這個主席,擺明了是給慕容清嶧鋪平陽關大道,所以人人都是一口一個“少夫人”的恭維她。因了他的關係,恭敬的對著她。多可笑,一切都是因了他。 她垂著眼簾喝茶:“不老實又能怎麽樣。” 吳夫人向她微傾著身子:“我聽人說,前頭那位更老實,可奇怪的就是上上下下都喜歡她。依我看,那也是個會拿腔作勢的,據說三公子還降不住她,三公子要離婚,鬧到慕容先生那裏,先生一句‘不準’,反倒將三公子給駁回去了。” 紅茶甜而馥的味道,留在嘴裏卻是一縷苦澀,說不清是什麽滋味:“當然不讓離婚,怎麽可能離婚。” 吳夫人見她語氣極不自然,忙安慰:“不想了,反正她也不在了,你隻管安心,男人嘛,年輕的時候都是一樣,等有了孩子,再過幾年自然安份下來。”忽然好奇:“夫人那樣喜歡孩子,一個判兒就像公主似的,嬌愛的不得了,你怎麽不生幾個孩子,不說別的,家裏總熱鬧些。” 孩子?她怎麽可能生得出來孩子?她無意識的撫著右鬢,發間一枝紅珊瑚的雙結如意釵,垂著細細的紅瑛,那樣碎,那樣涼,觸在滾燙的臉上。她要算一算,才知道有多久沒有見過他,是一個月,還是兩個月?原來是一個月零二十六天,上次見著他,還是因為行政事務委員會的中秋招待宴,全體委員循例皆攜眷出席,每年一度的盛大場合,他也隻是派人知會她準備,自有人安排妥當一切。兩個人在宴廳外碰頭,然後相攜入內,那樣多的記者,鎂光燈此起彼伏,外人眼裏,怕不也是一對恩愛夫妻,神仙眷侶? 原來已經有近兩個月沒見著他了,那他上次在家過夜,是什麽時候?是兩個月前,還是三個月?既使回來過夜她也不一定知道,官邸這樣大,他們的臥室又不在同一層樓,偶然看到侍從室加了當值,才知道是他回來了。 閑言碎語總聽得到一兩句,有陣子他很喜歡參謀部的一位女秘書,似乎是姓王?連吳夫人都忍不住向她提起:“如今那位王小姐可真不得了,聽說三公子到哪裏都帶著她,兩個人還在瑞穗住了好一陣子。”她倒並不在意,這麽多年,多少也淡定從容了,他貪新鮮,憑是什麽樣的國色天香,頂多不過兩三個月,照樣拋到腦後了。她悵然的想,因為再怎麽美,如何及得上任素素,那女子,才是真正的傾城傾國。有任素素一比較,其餘的人,連她在內,都成了庸脂俗粉,所以他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 她隻覺得痛快,多好,她贏不了,也沒有任何人贏得了,除了任素素,隻除了那個死人。 慕容夫人去世的時候,他就任參謀聯會委員長已經數載,所以放眼望去,治喪時銀山堆雪似的雙橋官邸,真的是冠蓋滿目,繁華如流。雖然有專人安排,但無數細瑣的事名義上仍得來請示她,一連大半個月,整個人好似掏空了一樣,到了四七之後大出殯,那滿臉的哀戚與黯然,根本並非出於假裝,她已經沒有半分力氣來假裝。 車隊在哀樂聲中緩緩駛出雙橋官邸,就在那一刹那,車身微微一震,她無意間轉過臉去,這才看見身側坐著的他,落下淚來。 她從來沒有見過他哭,夫人是心髒病,淩晨發作,再未蘇醒,在她趕到之後,他才從挽溪趕回烏池,等他到雙橋官邸時,醫生已經宣布不治。他當時默默無聲,立在母親的床前,過了許久,她才聽他低低喚了一聲:“姆媽。”似孩子般茫然無助,她知道那是壅南方言。他偶然抽空陪著母親,母子二人都極高興時,會說上一兩句壅南話。她從來沒有想過他也會哭,她本來以為,他生來就是貴胄公子,萬眾景仰的人生,旁人豔羨不己,卻原來和她一樣,百般光彩之下的一顆心,會在傷極痛極之後落淚。 就那一瞬間心軟,多年來的寒冰積雪,就此融得無聲無息,她想,他也那樣難,職位越高,越是忙碌,她幾乎就未曾見他真正開懷笑過,人前的笑容其實都是虛的,而人後的笑容總帶著一縷深重的倦意。 出殯之後不必再守靈,又過了月餘方才見著他,那日正巧是他生日,他自回來後就沒有吃晚飯,獨自關在書房裏,侍從室主任憂心仲仲,在走廊上踱了一個來回,又一個來回。她下樓看到了,不由說:“我去看看吧。”侍從室主任陪笑道:“不如請大小姐去看看。”她堅持:“將鑰匙給我。”主任隻得將鑰匙給了她。 他連衣服都沒有換,依舊是一身的戎裝,坐在深闊的古董椅子裏,整個人就似陷在那裏。她放輕了腳步,走得近了,才發現他微閉著雙眼,大約一回來就累得睡著了,一手撐著頭,另一隻手隨便橫在胸前,連手套都沒有脫下來。窗簾低垂,又沒有開燈,她悄悄在他身後站定,他呼吸安穩而平靜,晦暗的光線裏,什麽都看不清了,他臉龐的輪廓是朦朧的線條,但即使再久時間不見,她也知道,她知道他眉峰的起伏,知道他鼻翼的陰影,知道他嘴角的弧度。她就像是貧人家的小孩,安靜而奢侈的望著小販手中的糖人,雖然從來沒有得到過,可是它的每一分甜,她都知道。 她屏住呼吸,過了許久,才敢伸出一隻手,輕輕的按在他的肩頭。他的身子微微一動,像是醒了,但並沒有睜開眼睛,卻反按在她手上:“素素?” 無處不在! 那個死人竟還是無處不在!這麽多年,這麽多年都不曾放過她!她猛得將手一抽,他終於徹底醒來,回頭見是她,臉上並沒有任何表情:“誰叫你進來的?” 她賭氣說:“我自己。”他無動於衷:“那就出去。”完全一派對屬僚的語氣,她不知為何動了肝火,連聲音都發冷發硬,就像溺斃的人最後的尖叫:“慕容清嶧,任素素早就死了,如今我才是你的妻子。”他忽然冷笑,隨手捋下手套往桌上一扔:“你最好弄明白,我從來沒有承認過你是我的妻子,你不過是慕容夫人。” 絕望的寒意一絲絲升起來,這麽多年,這麽多年,他到底還是將心裏話說出來了。她從來不是他的妻子,但他也不必這樣殘忍的說出來。這樣坦蕩的殘忍,就像再不屑多看她一眼,再不屑那些表麵功夫,那些所謂“體麵”。她最後一次的掙紮,也不過被他再次殘忍的按下,她重新沉入那無邊無際的寒淵,不能呼吸,不能動彈,四周都是刺骨的冷,無窮無盡的冷湧上來,將她淹沒頂。 她歇斯底裏的怨毒詛咒:“慕容清嶧,我會叫你後悔,哪怕就是下地獄,我也要拖著你一起!” 他淡淡的一笑:“我早就在地獄裏。” 他在地獄裏,那麽她呢?那麽她呢? 她知道,自己也早就在那地獄裏。 慕容夫人故去,所謂的“家”正式搬回雙橋,老牌搭子雖然還是照樣打通宵,但在雙橋官邸裏,人人都覺得有幾分不自在,於是換到吳夫人家打牌。她本來悶極了才打麻將玩玩,因在吳公館無拘無束,連牌癮都大了,八圈打完一算帳,她贏了不少,霍夫人笑道:“夫人這陣子手氣好,贏得我們落花流水。”吳夫人抬頭一看牆上的時鍾,不由哎呀了一聲,說:“我約了教練學網球呢,叫我給忘了。” 她與吳夫人說話向來隨便,不由笑了:“就你還學網球?” 吳夫人啐道:“別瞧不起人,教練說我學得不錯呢。”又道:“反正沒有事,大家一塊兒去打球吧。”霍夫人與另一位趙夫人都笑:“我們打不動球了,不去了。” 吳夫人到底還是拖了她一塊兒去,老遠看到綠瑩瑩的球場上,有人正練網球,遠遠望去,身影極是靈巧。吳夫人叫了聲:“唐教練。”那人轉過臉來,微風拂動額發,春日的豔陽照得他一整張臉明亮照人。 她忽然微微有些眩暈,她想起許多年前,也是一個春風柔暖的豔陽天,祖父派人喚她去書房,剛進了月洞門,卻正好遇見祖父送客出來。和祖父尋常的那些客人不同,竟是位翩然公子,長身玉立,豐采過人。一轉臉看到她,不由向她微微一笑,微風拂動額發,春日的豔陽照得他一整張臉明亮照人。祖父拂髯微笑:“欣宜,來見過三公子。” 中庭裏有一本桃花,正開得燦爛如雲蒸霞蔚,風吹過亂紅如雨,落英紛紛揚揚,漫天漫地都是飛花,如夢如幻般,他踏著落花而來,含笑向她伸出手:“你好,我是慕容清嶧。”
05.蘇櫻
第四部分:我愛黑色會 01.張前誌 “最愛你的人是我,你怎麽舍得我難過……” 突兀的手機鈴聲響起來,唐少波第一個忍不住,噗一聲笑出聲來:“我靠!連手機都用這麽肉麻的鈴聲,老五,我看還是你上吧,咱們這堆人裏頭,就數你還有點風花雪月的苗頭。” 張前誌笑著罵回去:“滾你媽的蛋,你丫叫我幹別的可以,叫我追女人,我沒招。”一邊說一邊就晃出去接電話了。 鍾瑞峰悻悻的說:“犯得著嗎?多大點屁事,不就是個妞。我看就叫倆人天天24小時盯著她,寸步不離,看她還有能耐翻天不成?” 唐少波嗤之以鼻:“要是派人盯著她就行了,丁爺還用得著慎重其事的專門把咱哥請過去,交待了又交待,囑咐了又囑咐。不說別的,就丁爺手下那萬來號人,派誰盯著那丫頭不行?” 鍾瑞峰抓了抓頭發:“可老五那說法也忒不靠譜了,還跟咱們講《鹿鼎記》裏的韋小寶,說什麽有一樣寶貝,惦記它的賊骨頭太多了,防不勝防,捉也捉不完,隻好自己當賊骨頭,先把寶貝給偷了。這他媽是什麽狗屁說法?在咱們的地盤上,誰敢下手偷咱們的東西?哥,隻要你放句話,我管叫那丫頭方圓十米,幹幹淨淨,沒一個喘氣的敢靠近。” 麥定洛終於笑了一聲:“扯淡,人家是來讀大學的,你要是這麽一攪和,人家還怎麽念書?” 唐少波說:“其實丁爺的意思太明顯了,就是看中咱哥唄,想讓他當女婿又不好意思開口,所以拐了這麽個彎,把那丫頭托付給咱哥。老五那主意是對的,咱哥雖然跟嫂子離了,但遲早有天也會破鏡重圓的啊。怎麽也不能娶那丫頭!所以不如找個人去先把她追到手,剩下的事就好辦了。” 鍾瑞峰拍著大腿:“這種花花腸子,隻有丁爺這種老狐狸想得出來,差點上了他的當!哥,可惜我是有主的人了,不然我上刀山下火海,也把這丫頭弄上手,省得你成天皺眉頭。” 麥定洛聽他說得不倫不類,置之不理:“不管怎麽說,丁爺的麵子要給,咱們兄弟總要有個人要出麵。老五是單身漢,主意也是他出的,叫他多關照關照那丫頭吧。” 鍾瑞峰正巴不得,連忙抬起頭來四處看:“老五?人呢?”吼了一嗓子:“老五!咱哥有話吩咐你!” “不是出去接電話了嗎?” “我操!溜了!”鍾瑞峰喃喃的罵:“老奸巨滑。” 溜也溜不到哪裏去,晚上還是被麥定洛叫回來:“去看看那姓丁的丫頭,人家現在在咱們地盤上,咱們還欠丁爺人情呢,怎麽說也要給麵子。” 張前誌沒想到自己出了主意,結果卻是請君入甕。 沒辦法,皺著眉頭走出來,替他開車的華子問:“五哥,去哪兒?” “電影學院。”張前誌在心裏直歎氣。 華子頓時敬佩得五體投地:“五哥,如今您都改泡明星了啊?” 泡!泡!泡個頭! 麥定洛剛扔給他一張照片,漂亮是真漂亮,可是——他認真看了足足三十秒鍾,才問:“現在電影學院還招童星?這丫頭有十歲沒有?” “九歲。九歲那年照的。”麥定洛非常幸災樂禍的告訴他:“據說那丫頭最不愛拍照,所以沒有比這更大的照片了。丁爺派人在樓上找了老半天才找出來,其它的照片更小,全是奶娃子。” 張前誌生平第一次有眼冒金星之感。 好在還可以搬援兵,他在路上給老八打了一個電話,還沒等到電影學院門口,老八已經打電話來,清清楚楚告訴他那丫頭住幾棟幾樓幾號宿舍,寢室裏另三個女生的姓名籍貫父母工作單位甚至還有每人的專業分數文化分數…… 真不枉麥定洛老誇:“咱們老八最適合幹情報,人才!” 老八順便還把學校電腦檔案中的登記照給他傳過來一張,然後在電話裏呱呱叫:“漂亮!真他媽漂亮!有明星範兒!想不到丁爺有這麽漂亮的女兒,老五,這回你發了,近水樓台啊!” “滾蛋!” 到了學校大門口,張前誌樂了,他本來以為自己這車太招眼了,誰知這天是周末,校門口奔馳寶馬停了一大溜,甚至還有賓利,怪不得丁爺不放心,這哪是學校,簡直比夜總會還招搖。放自己這麽漂亮一女兒在這兒,怎麽能放得下心來? 華子大搖大擺把車違章停下,然後說:“五哥,我在這兒等你。” “行!”他下了車,又想起來,敲了敲車窗,華子忙把車窗搖下來,張前誌說:“你小子老實在車裏呆著,別手癢去動那幾部好車,這種地方,車主沒準大有來頭,你丫的別偷腥不成惹身騷,到時候真出了亂子,咱哥都罩不住你!” 華子咧嘴一笑:“五哥你就放心吧,我長了眼睛。” 張前誌從來沒有進過大學校園,九月裏天氣涼爽,順著林蔭道走進去,很快找到那幢樓。 管樓棟的老太太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幹什麽的?女生寢室樓!你怎麽就亂闖?” “我是丁梅的哥哥,我來看看她!” 老太太眼皮一翻:“你是丁梅的哥哥?今天有十幾個男的自稱是她哥哥來找她,你都是第十六個了,你媽也太能生了。” 張前誌哭笑不得:“算了,您替我打個電話,叫丁梅下來吧。” 老太太不幹:“我們這公家的電話,憑什麽給你打?你要找她自己上外頭叫去。” 話音剛落,隻聽外頭有人扯著嗓子喊:“張子怡!張子怡!” 張前誌回頭見是個毛頭小子,站在花壇上昂著脖子隻管叫:“張子怡!張子怡!” 隱約聽見樓上有女聲答應,過不一會兒,果然有個女生嗒嗒的跑下來了,出了樓門跟那男生攜手並肩而去。 張前誌打了個哆嗦,對一臉凜然正氣的老太太說:“您給個寢室的號碼,我自己打給她得了。” 老太太更正氣凜然了:“女生寢室的號碼屬於隱私,我們不給隨便查。” 難不成真叫他跟那男生一樣,站外頭花壇上昂著脖子叫? 太丟人了,走出來又給老八打了個電話,才算問到丁梅寢室的電話號碼。老八隻是笑:“我以為你有她手機號,所以剛才沒告訴你,嘿嘿……” 他早打過了,她手機關機,不然他幹嘛這麽憋屈? 寢室的電話響了好久才有人接,剛一接通,隻聽見鋪天蓋地的震憾音樂:“人潮人海中又看到你,一樣迷人一樣美麗……” 他不知道這是的黑豹的歌,隻覺得像鬼哭狼嚎一樣,電話裏隱約有人“喂”了一聲,他連忙問:“請問丁梅在嗎?” 對方說了句什麽他聽不清楚,音樂聲太大了,他隻好又提高了聲音問了一遍,對方說的話他還是聽不清楚,到了第三遍,對方終於不耐煩了,他也終於聽清楚了,原來她說的是:“我就是!” 他長長舒了口氣:“我是張前誌,麥哥叫我來看看你。” 她還是那樣不耐煩的口氣:“那你等著。”啪噠一聲就把電話扣了。 張前誌想,好大的脾氣,這位大小姐。 過了一會兒果然下樓來一個女生,張前誌遠遠看到,一頭火紅的短發,身上套著一團近乎透明的五彩斑斕真絲,到處不是帶子就是縐紋。他不知道這是dior的新款,還以為穿著睡衣就下來了,再一看臉更嚇人,整個都綠的,等走得近了,才發現原來她臉上糊的那綠綠的玩藝兒是麵膜。 看他盯著自己,丁梅非常不耐煩,伸出隻手:“拿來啊。” “什麽?”張前誌第一次覺得自己笨,完全跟不上這位大小姐的反應。 “你不是來看我的嗎?”大小姐說:“給錢啊,不給錢你白看我?” 張前誌苦笑,摸出錢包:“沒現金,卡行不行?” “行!”大小姐從他指間將卡一抽:“好了你可以走了,我會告訴老頭,你來看過我了。” 張前誌心想這算什麽事啊?大小姐已經扭身蹬蹬蹬上樓去了。 算了,看在她爹的份上不跟她一般見識。 他走出來,華子看到他就把車門打開了,老遠就問:“五哥,怎麽一個人出來了?不帶那妞去宵夜?對了那妞漂亮不?” “開車!” 漂亮個頭啊,糊得滿臉麵膜,啥也沒看到。 本來他把這事都撂一邊了,誰知沒過兩天,銀行通知他,他的信用卡被刷爆了。張前誌嚇了一跳,這才想起來自己那張卡是被丁大小姐拿走了,於是給她打了一個電話。 謝天謝地這次她的手機開著,而且竟然非常有禮貌:“你好!我是丁梅。”他報上自己的名字,對方竟然似乎很意外:“張前誌?對不起,我不認識。” “前天晚上麥哥叫我去你們學校看過你,你忘了?當時你做麵膜來著,然後我給了你一張卡……” 她還是很有禮貌:“對不起,那你一定是弄錯了,我從來不做麵膜。再說前天晚上我不在寢室,我回家了。” 張前誌頓時心裏一沉,不會吧,行走江湖多年,打雁的倒叫雁啄了眼睛? 自己這回丟人可丟大了。 “張大哥,我現在在機場,已經快登機了。”她有點歉意:“我兩個小時後到北京,等我回來再跟你聯絡好不好?” “那我來機場接你。” “好的,”她乖巧的說:“謝謝張大哥。” 他在機場出口等了半天,也沒見著一位像是丁大小姐的人物,正在納悶,忽然有位少女從裏麵出來,抬著頭正在張望。張前誌看這女孩子不過十七八歲的樣子,留著長發,穿著最普通的休閑衣服,唯一出格點的就是戴著大大墨鏡,把臉遮去了大半,張前誌心想該不是這個吧,連個子都比他前兩天見著的要嬌小。 誰知還沒等他想完,那女孩子已經把墨鏡取下來了,露出張漂亮幹淨的臉,甜甜笑著,叫了聲:“張五哥。”對他說:“你是張五哥吧?我說你會來機場接我,爸爸的人就發了張你的照片到我手機上,他們老怕我被別人騙走了。” 張前誌半晌說不出話來,倒不是眼前的人確實美貌動人,像一朵出水芙蓉,比老八發給他的登記照更漂亮N倍!也不是她這妝扮樸素得令他大跌眼鏡,更不是因為這位大小姐竟然是個乖乖牌。而是因為他竟然在自己的地盤上,被——人——騙——了! 丟人啊丟人!傳揚出去他還要不要混了? 一瞬間,他很有殺人的衝動。 “車子在外麵。”他問:“你的行李呢?” “我每個雙休都回家,帶什麽行李啊。”她還是那樣甜甜笑:“謝謝張五哥來接我。” 每個周末飛回家過雙休然後再飛回來,這還真有點大小姐風範。 在車上他問她:“還沒吃飯吧,我請你吃晚飯,想吃什麽?” “烤雞翅。”大小姐很高興的說:“我們學校西門外有家,烤得可好吃了。” 張前誌看著她天真爛漫的笑臉,心裏突然一動:“我知道有家烤雞翅更好吃,要不要試試?” “好啊!” 他帶她去的那家果然好吃,她吃得津津有味,最後又喝掉一大杯果汁:“好飽,謝謝張五哥。” 張前誌根本沒吃,隻在一邊抽煙:“我常常帶小嘉來吃。” “小嘉?”她烏溜溜的黑眼睛看著他,仿佛有點疑惑。 “麥哥的兒子,”他說:“今年四歲,就愛吃烤雞翅。” 她仿佛很喜歡小孩子:“一定很可愛很好玩。” “是啊。”他撣了撣煙灰,心想跟你一樣好玩。他看了看表:“才六點多,要不咱們去看看小嘉?他最喜歡漂亮的大姐姐。這孩子從小沒上過幼兒園,成天跟保姆呆一塊兒,如果咱們去看他,他一準高興。” 她說:“好啊。” 司機將他們送到東郊別墅,她下車後打量:“環境挺幽靜的。” 他說:“三年前買的,那時候地價低。” 兩個人進了客廳,他親自去沏了茶來,她忽然想起來:“我把包忘在車上了。”他說:“沒事,我叫人給你拿去。”打了個電話叫華子去車上拿包,她嚐了一口茶,忽然皺著眉說:“張五哥,你這普洱好濃……” 他呷了一口茶,說:“還好啊,普洱就要喝這個濃度。” 看她把大半盞茶喝完。他帶她上樓去看小嘉,進了房間之後,他才閑閑的問:“丁小姐,演戲好玩嗎?” “我讀的是美術係。”她笑眯眯回頭:“不是表演係。” “美術係?”他也笑:“我看你挺有天賦的,不當演員多可惜啊。” 她烏溜溜的大眼睛望著他:“謝謝張五哥誇獎。對了,你不是說帶我來看小嘉,他在哪兒呢?” 張前誌突然抓起她的右手,嚇得她差點尖叫:“你幹什麽?” 他把她的手腕翻過來:“丁大小姐,你可以戴假發,可以換衣服,可以穿高跟鞋,甚至可以刻意把聲線壓低。但你忘記了你手腕上有顆痣!你還打算玩到什麽時候?你演技可真是一流?騙過多少人?我告訴你,今天落到我手裏,我一定讓你記牢了!” 她眨了眨眼睛,看著他利如鷹鷲的眼神,終於敗下陣來,連聲音都帶了一點哭腔:“張五哥我錯了,我隻是覺得好玩,你別打我……更別告訴我爸爸……我錯了……你饒了我行不行?” “饒你?”他氣得隻想打眼前這丫頭的屁股:“你覺得挺好玩麽?把人耍得團團轉,你把我的卡都刷爆了,兩天之內你到底花了多少錢?你一個學生都買了些什麽?現在外頭那麽多壞人,動不動就騙你這樣的小姑娘,你覺得你挺聰明的?我告訴你,聰明反被聰明誤,你要萬一真遇上了壞人,到時候是怎麽死的你自己都不知道……” 他突然覺得眼睛有點發花,怎麽回事…… 丁梅還是甜甜笑著:“張五哥,謝謝你提醒我,現在外麵壞人很多,動不動就下迷藥,這種下三濫的壞人啊,我還真見過幾個。” 他隻想咆哮,她罵他下三濫?她竟敢罵他下三濫!他在茶裏添了點料,不過是想嚇唬嚇唬這丫頭,她竟然敢把茶給調包!她竟然敢罵他下三濫!! 但他沒能吼出聲來,這種前蘇聯的克格勃專用麻醉劑見效極快,他四肢發軟,雖然還能稍微動彈,可是輕飄飄的沒有半分力氣,連說出的話都隻是嘟噥。 他到底還是小看了這丫頭,丁爺的女兒!他到底是大意了! 她觀察了一下他的狀態,非常感興趣:“這藥挺見效的嘛!” 她反鎖上了房門,然後開始脫他的衣服。 他睜大了眼睛看著她,她脫得很利落,他不知道她要幹什麽,一會兒功夫他就被脫光光,連內褲都被她扒下來扔到一邊兒,他隻差要哭了,這丫頭竟然挺從上到下把他打量了個夠,尤其重點觀察了一下他的重點部位:“原來男人就是這樣的。” 張前誌額頭上青筋都暴起來了,他一定要活剝這丫頭的皮!一定! 然後她開始脫自己的衣服,他雖然動不了,可是冷汗一個勁往外冒,他想說話,但發出的聲音含糊不清,她俯身下來貼在他臉旁才聽清楚,原來他說的是:“你想幹什麽。” 她接著脫自己的衣服,非常得意的告訴他:“別緊張,咱們擺幾個造型,拍兩張照片就行。”她拿出手機:“笑一個嘛,五哥,來來!笑得淫蕩點!” 他一口氣沒接上來,隻差想咬舌自盡。 她把他的手搭在自己胸口,擺出個姿勢,然後將頭靠在他胸口,舉著手機拍兩人合影:“張五哥,我知道你將來一定饒不了我,所以咱們拍組香豔點的照片,要是你將來敢動我一根頭發,我就把這照片發給我爸爸,你一定非常清楚,我爸爸他脾氣很不好,他要看到這組照片,到時候你是選擇娶我呢?還是選擇被大卸八塊剁掉小雞雞去喂狼狗?” 剁掉小雞雞? 張前誌再次想要咬舌自盡! 他用盡全身的力氣吼,真正發出的聲音卻是氣若遊絲:“你一個女孩子能不能斯文點……” “好,好,我斯文點……”她擺出幅鵪鶉的樣子貼在他胸口,笑得更像小鵪鶉,哢嚓哢嚓的按快門。她的頭發在他胸口蹭來蹭去,蹭得他竟然……有反應了…… 靠! 這是他沒辦法控製的,他被脫光了按倒在地毯上,然後她又隻穿著內衣,光溜溜的在他身上一下子這樣,一下子那樣……他是個身心相當健康的男人…… 他臉紅得一定很像關公,因為她也發現了:“咦,你很熱啊!”她注意到他身體的某些變化:“啊!你那個那個……” 張前誌第三次想要咬舌自盡…… 他也使勁咬了一下自己的舌頭,竟然能咬破了流血,疼得令他倒吸了一口氣,四肢同時一搐,好了,說明藥效終於在漸漸散去,幸好他隻喝了一口茶。 就在他暗自慶幸的時候,最要命的事情發生了,她竟然隨手從花瓶裏抽了一支玫瑰,捅了他的寶貝一下:“它怎麽長得這樣醜!” 啊! 他忍無可忍撲上去,一下子將她撲在了地上。 她嚇得尖聲大叫,並且拚命掙紮:“你怎麽突然可以動了?” 她在他身下扭得他簡直要發瘋了,直吼:“你別動!” 咣啷!轟!哢嚓!砰!嘩啦…… …… 很多年後,唐少波繪聲繪色的形容:“據說,現場是一片狼籍,房間裏所有可以打碎的東西全打碎了,沙發翻了,茶幾倒了,地毯掀了……連櫃子都動了……也不知道那兩個人到底是在做什麽?哦不對,也不知道那兩個人到底是怎麽做的……” 張前誌臉都綠了:“唐十三!” 鍾瑞峰咧著嘴哈哈大笑:“十三!新郎官要發飆了,別講了,幾年前的舊事還有啥好講的。別忘了今天咱們在洞房裏裝了有針孔攝像機,過會兒就可以看現場直播!” 鍾瑞峰如願以償,看到向來冷靜的五哥,穿著筆挺的西服,胸口別著新郎的鮮花,一幅衣冠楚楚的模樣,卻再次失控的抓狂:“鍾老九!”
02.餘秉秉 “求求你!求求你今天做我的男朋友吧!” “不行!” “我給你500塊!” “不行!!” “800!” “不行!!!” “1000!” “成交!” 看到屏幕上跳出這兩個字,林小楓覺很後悔,非常非常地後悔,她應該試著先說900,這樣或許能省下100塊來,不過沒關係,她搞定了最難搞定的部分,想到這個,她就覺得興高采烈。於是飛快的打字:“那你今天下午五點在我學校正門等我,我們一塊兒回家。” “知道了。” 他慢吞吞打出這三個字,可以想像電腦那端他是怎樣一幅不耐煩的表情,靠,你以為你小玄子?在批奏折啊?本來已經打算說再見下線的林小楓於是非常惡意的補上一句:“魚餅餅同學,走路小心,表變成肉鬆鬆!” 這小子唯一可愛的地方大約就是他的名字,林小楓無意中得知他的真名叫餘秉秉時隻差捶地大笑:這世上竟然有人叫魚餅餅!怎麽就沒人叫肉鬆鬆?她一被他氣著就叫囂“肉鬆鬆”,百試百靈,一定可以當場噎得他說不出話來。看屏幕上久久沒有回應,她突然醒悟過來,飛身撲出去按關機鍵,啊來不及了,還沒等她的手碰到按鈕,屏幕已經悄無聲息的黑掉了。 不要啊…… 林小楓欲哭無淚,這個月第三回了,她一定又得格式化整個硬盤。 BT啊BT,一點江湖道義都不講。像他這種頂級黑客,不是都不屑於這種絲毫沒有挑戰性的事情麽?為什麽天天拿她的電腦養病毒? 其實跟魚餅餅的相識非常傳奇,真的很傳奇。林小楓是園林設計專業,課業之外偶爾幹點私活打點小工,掙幾個零錢買紅寶石小方吃。有次參與某個遊戲內測,在網上認識了魚餅餅,遊戲裏他的網名叫EYES。林小楓覺得這名字既臭屁又無聊,等終於有天見著真人,心裏才叫了一聲:靠! 原來這小子有雙漂亮的丹鳳眼,斜長入鬢,配上劍眉薄唇,斜睨著看人時,要多桃花有多桃花。 桃花眼啊桃花眼。 林小楓自從認識魚餅餅從沒有走過桃花運,而是一直走黴運。 從一開始就是,初識他那天半夜突然斷電,雖然一分鍾後就重新來電,但存在硬盤裏的剛做好的圖統統不翼而飛,她隨便打開一個群,獨自5555哭了很久,明知沒有任何人會理她。淩晨四點,所有的頭像都是灰暗,寢室裏的同學也全都睡著了,屏幕上反射的一點光映在林小楓臉上,活脫脫像午夜幽魂,於是生在新中國長著紅旗下一直過著奔小康生活的林小楓不由悲憤的覺得,社會主義的優越性怎麽一點也不能陽光普照到自己身上。 還沒等她悲憤完畢,突然屏幕上蹦出兩字:“D盤”。 她被嚇了一跳,認真看,原來是個叫EYES發言。沒想到半夜除了她還有一隻孤魂野鬼,不過這孤魂野鬼說D盤到底是啥意思?於是她打了個“?”發送。 他卻沒回應,過了會兒她打算關機睡覺,強迫症一樣重新打開“我的電腦”,絕望般最後一次點開D盤,沒想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個文件夾失而複得,一百多張圖好端端的出現在原處。 這下子把林小楓震到了,想起剛才那個EYES莫明其妙蹦出的兩字,於是倒吸一口涼氣拚命給他留言。你好你怎麽知道我丟掉的那個文件夾在D盤我明明找過N遍它們真的不在了你是怎麽把它們還原到D盤的還有你怎麽可以進入我的電腦你到底是不是傳說中的黑客啊我好膜拜大俠您要沒事的話可不可以替我看下漏洞殺殺病毒…… 大俠當然很酷的沒有搭理她。 林小楓最大的特點就是不屈不撓,辦事認真。所以雖然大俠不搭理她,但從這天開始,她每天養成了給大俠留言的習慣。從一開始天天問:“你好,你是不是真的黑客?”到後來天天晚上回寢室一開機就說:“你好,晚飯吃了沒?雖然當大俠行俠仗義我知道你很忙,不過要記得吃晚飯呀……” 每天這樣對著一個人說話,時日久了,總像是對朋友傾訴。林小楓偶爾也會對大俠講講自己不開心的事情,比如四級還沒有考過,或者上自習占好了位置卻被人把書扔到角落裏……當然大部分都是開心事,比如在學校網球場看到帥哥,或者喜歡的偶像又發行新單曲…… 在林小楓的心裏,大俠的形象是白衣飄飄仗劍而行,好像小時候看武俠片的那樣子。 總之林小楓做夢也想不到有天這位大俠會給她打電話,因為她給他留言一年多了,他連個符號也沒回過她,他卻給她打電話!!! 本來看到手機上陌生的電話她愣了一下才接,結果對方問:“你好,請問你是林小楓嗎?” 她說:“我是,您哪位?” “我是EYES。” 她正在想誰這麽無聊打電話還自稱英文名字,真是既臭屁又無聊……腦中突然靈光一閃,頓時幾乎要跳起來,結結巴巴:“那個……那個……大俠……” 誰知大俠比她更尷尬:“那個……呃……能不能……請你幫個忙……”等大俠吞吞吐吐的把事情說完,她說:“我馬上來!” 熱血沸騰立馬打了個的,直奔派出所。 到了派出所徑直往裏走,被警察叫住:“哎哎,小姑娘,幹什麽的?” 她趕緊陽光燦爛的一笑:“我是來領人的。” “領人?”警察上下打量她:“是不是姓餘?打架鬥毆的那個?是你同學還是你哥哥?膽子可不小,敢在派出所門口打架鬧事!”他指了指自己眼圈上一大塊烏青:“看到沒有!我上前勸阻他竟然還動手襲警,我告訴你,這人按治安法應當拘留!” 林小楓差點要昏了,他在電話裏隻說因為打架,所以被帶到了派出所,警察允許他打電話找人去領。可沒說是在派出所門口打架,更沒想到他竟然還打了警察,大俠啊大俠!您行走江湖也忒傲慢不羈了吧?! 本來林小楓揣著銀行卡是打算來交罰款領人的,一看這情形知道沒轍了:“呃,叔叔,我替他向您賠禮道歉。他今年四級又沒過,所以心裏窩火,今天一定是喝多了,真的,我向您保證,平常他真的特聽話,學習也特努力。您幫幫忙,這要通知學校的話,他一定會畢不了業的,求您了叔叔,要是他受了處分拿不到畢業證,他一輩子就毀了。”厚著臉皮祭出王牌:“他是我同學,叔叔您幫個忙好嗎,我是林正華的女兒。” “啊?”警察有點尷尬:“那個……” “您幫個忙,”她想起來連忙又補上一句:“不過千萬別告訴我爸爸,不然他非打死我不可。”眼圈一紅,隻差要哭了。 警察同誌禁不住她左一句右一句的哀求,況且她又是林局的女兒,所以最後他進去跟另幾個警察商量了一下,最後出來說:“這次就算了,你把他帶走吧,下不為例。” “謝謝叔叔!謝謝您!” “甭謝了,小林你好好勸勸你同學,下次別這樣衝動。” “好的好的。” 跟著他去領人,七拐八彎走到一間屋子,才看到一個穿白色休閑裝的人。 靠! 大俠你果然是白衣飄飄,可是……白衣飄飄戴著手銬蹲在地上,您這江湖也行走得忒沒氣質了。 “餘秉秉!” 警察叫了一聲,白衣飄飄的大俠終於抬起頭來,竟然出乎意料的年輕,看上去真像是她同學。漂亮的丹鳳眼斜長入鬢,配上劍眉薄唇,斜睨著看人時,要多桃花有多桃花。而林小楓隻想捧腹狂笑:魚餅餅?這世上怎麽還有人叫這個名字? “身份證還你,”警察打開手銬,將身份證遞給他:“你可以走了。” 出了派出所他才說:“謝謝!我不想讓別人知道,所以麻煩你了。” “沒事。”不過她有點納悶:“你是怎麽知道我手機號碼的?” “你電腦裏有個人簡曆。” “啊?不會吧你又進我電腦?” “要不是我天天幫你殺毒補漏洞,你電腦能一年多時間連死機都沒有過一次?” 他樣子還是酷酷的,拽得不能再拽。 於是她說:“這位同學,我剛把你從派出所裏撈出來,你表這幅表情行不行?” 他怔了一下:“那你要我怎麽樣?” 這下林小楓來了精神:“以身相許行不行?” “不行!” 人長得漂亮就是占便宜,連說“不行”都可以說得這樣衣冠楚楚道貌岸然吐氣如蘭……好吧,她承認帥哥就是帥哥。 不過她也算是英雄救美哦不美救英雄了一把,所以天天依舊給他留言,明知道他都有在線,照留不誤:“魚餅餅你今天有沒有吃晚飯?我今天在圖書館看到傳說中的新一屆校草了,不過長得沒你帥哦……” 偶爾心情好魚餅餅也會回她一句半句,比如她留言說打工掙到三百塊錢,屏幕上就會蹦出兩字:“請客!” 然後她就請他吃K記的蛋撻。 兩個人坐在窗明幾淨的快餐店,一口氣可以吃掉八隻,每人四個。吃完後林小楓往椅子一攤:“哎!好飽!” 他經常不吃飯,據他自稱是因為太窮了,吃也是敷衍了事,所以每次林小楓攤著不過三分鍾,他總是踢她去給自己再買兩隻蛋撻。 “自己去!”她懶得動。 “我不想動。”他學她的樣子攤在椅子上,因為這種姿勢很舒服。雖然林小楓老被媽媽罵,說女孩子坐要有坐像,站要有站像,但在熟悉的人麵前,她總是忘記裝淑女。 “那你為什麽想吃?” “正因為不想動,所以才更想吃啊。”他竟然答得理直氣壯仿佛如同天經地義。 好吧,她承認帥哥耍無賴的時候也魅力十足,她沉溺美色,每次總認命的替他去再買兩隻蛋撻,看他一口口吃掉。 真奇怪,天天喊窮喊餓,吃東西的樣子卻一貫斯文,雖然吃得多,但吃得慢。 他斜睨她:“這樣吃最容易飽,我在減肥你知不知道?” 靠!就他這樣吃掉六隻蛋撻還自稱減肥,怎麽能比她還厚顏無恥口是心非? 不過他是真窮,每次跟她一塊上街總是花她的錢,唯一送她的禮物是她過農曆生日,他竟然買了一隻大熊快遞到她寢室,她十分驚喜,上網就給他發訊息:“謝謝你還記得我生日。” 結果他懶洋洋說:“你生日不是元月五號早過了嗎?這熊是我前天在遊藝機上贏到的,沒地兒擱所以送給你。” 差點沒把她氣死,發誓要再不理他。但晚上一時沒留意,竟然又習慣性的給他留言:“魚餅餅你吃了晚飯沒有……”敲了回車鍵發送上去,她才想起來自己明明發過誓再不理這人了,不過已經遲了。 算了算了,她不跟帥哥一般見識。 但這帥哥偶爾也有令她怒其不爭的時候,比如有天她跟同學上街,結果正巧在某間咖啡廳門口看到這小子正在琢磨路邊停的一輛跑車,一幅偷車賊的模樣。 小時偷針長大偷金,更何況偷車就不是進派出所那麽簡單了!她忍不住上前去拍了他一下:“你在幹嗎?” 他竟然沒被嚇一跳,果然當黑客的人心理素質超好啊,見是她,反問: “你在這裏幹嗎?” 她看了那跑車一眼,頓時倒吸一口涼氣,把他一把拖開:“你別動這車。” “為什麽?” “A8啊!”她指著車牌說:“傳說中的A8啊!我天天泡JJ看高幹文,真遇上A8還是頭一回,多不容易啊!你看看這號段小得,竟然是82,嘖嘖!幾時要能見著傳說中的V0,也不枉我看了那麽多高幹文。” “JJ?”他斜睨:“就是你天天泡的那個黃色網站?” 她一氣憤都忘了裝淑女:“什麽黃色網站,那是原創網站!” “那網站裏頭不都是什麽耽美高H,女尊NP……”他摸下巴:“對了,忘了你電腦裏還有H漫,好好一個女孩子,怎麽就喜歡這些東西!” 她惱羞成怒:“你竟然又偷看我電腦!” “不是你天天叫我殺毒嗎?” 她氣得又發誓真的要再不理他。 如果不是要回家相親的話。 上個星期回家,媽媽突然說,這星期五晚上回家吃飯,陳叔叔的兒子從國外回來了,他要來家裏吃飯。爸爸趕緊補上一句:“你一定要準時回來!” 相親! 二十歲竟然就讓她相親!!! 她林小楓好歹也是一青春無敵美少女,雖然在學校裏暫時沒有人追求,但那也是因為她跆拳道黑道四段,曾經在學校西門外等公交車時,把一個趁擁擠意圖揩她油的猥瑣中年男人一腳飛踹出五米遠。從此後名震校園,把不少心存綺念的男生嚇跑了而己。 怎麽可以讓父母誤會自己淪落到要相親的地步! 所以她決定帶個男朋友回家吃飯,挑釁那個記憶中又白又胖的陳家小子,她才不要嫁給一個五歲就移民連中國話都說不清楚的香蕉。 這個臨時男友的不二人選當然就是魚餅餅,誰叫他窮,又沒骨氣,最容易收買呢。 沒想到魚餅餅來的時候還收拾了一下,連頭發都梳得一絲不亂,很令她鄙視:“穿什麽西裝啊?” 說實話是因為他穿西服太好看,她嫉妒,明明平常就一大男生,不是T恤就是牛仔褲,而且全是沒牌子的貨,看起來比她同學年紀還小,誰知一穿起西服來竟然人模人樣,很有點所謂翩翩風度。 他說:“你不是說要回家見伯父伯母,見長輩當然要有禮貌,所以穿得稍微正式點。” 連談吐都斯文多了,她“噗”得一笑,做戲做足全套,真有專業精神。 算了,反正帥哥穿西服這麽好看,就當養眼好了。 他們搭地鐵回家,正好是周末的下班高峰,人山人海,他護著她在人堆中殺出一條路來,然後讓她站在靠柱子邊,自己站在她旁邊。他個子高,雖然車廂裏擁擠不堪,但他伸手拉著吊環,正好替她擋住洶湧的人潮。 沒想到這小子穿上西服,連所謂的紳士風度都有了。 林小楓對他刮目相看。 最令林小楓刮目相看的是他在自己父母麵前的表現,簡直就是一大有前途的青年才俊啊,不卑不亢,有理有節,進退得宜。他甚至還會打橋牌,哄得林正華眉飛色舞,跟他大講特講牌經。而林家媽媽最滿意的是他家世,一聽說他父親是公務員母親是音樂教師,頓時笑得連眼睛都眯起來了,於是魚餅餅同學成功PK掉海歸陳家哥哥,成為林家父母第一女婿人選。 林小楓從來沒見自己父母那樣開心過,不至於吧,就是一看上去像模像樣的小白臉,他們就放心將自己養育多年的掌上明珠托付終身? 林小楓更鬱悶的是,本來以為自己因為認識魚餅餅的黴運已經走完了,沒想到她會遇上綁架。 綁架耶! 貨真價實的綁架,這天她從超市買了水果零食出來,正打算搭公交車回學校,結果一輛麵包車衝到她麵前“嘎”一聲停下,跳下來四五個人筆直朝她直衝過來,架起她就想把她拖進車裏。 周圍的人都還沒反應過來,但她的黑帶四段豈是白繡上去的? 所以她抓住扭住自己胳膊的第一個人,一個漂亮的過肩將那人狠狠摜在地上, 然後飛起一腳,踹開衝上來的第二個人,拳打腳踢,那四五個人一時都近不了她的身,鬧市之中,竟然沒人圍觀。 她好容易將兩個人打趴在地上,餘下幾個人一時纏鬥不休,這幾個人都會功夫,拳腳很硬,她孤身迎敵難免落了下風,真是士風日下啊,各位市民你不見義勇為也快報警啊! 正當她覺得吃力的時候突然背後勁風來襲,沒等她反應過來,頸中已經挨了一掌。 她眼前一黑,暈了。 醒來是在一間很大的房間裏,她沒有被綁起來,嘴也沒被貼上膠帶,甚至還躺在一張看起來挺不錯的床上,但她渾身的汗毛都豎起來了。檢點了一下自己的衣物完好,這才鬆了口氣,跳下床去,試圖開門。 不出所料,門被反鎖了。 她拉開窗簾,窗上有牢不可破的防盜網,隔著防盜網往下看,原來是別墅三樓,底下是修剪得很漂亮的草坪,花圃裏還種著英國玫瑰,好一個精致的牢籠。 不過,就憑這牢籠想要關住她林小楓,也忒小瞧她了。 她摘下發卡,開始扭防盜網的螺絲。 是有點費勁,不過這可是父親的同事吳叔叔教她的絕活,吳叔叔是特種部隊退役,有好多絕活。 她成功的下掉兩枚防盜網的膨脹螺絲,將整個防盜網位移開五十公分。 夠她鑽出去了。 撕床單,結成長繩,然後綁在櫃腳上,試了試牢固度,才將床單繩拋出去。 她順利的往下爬,耐心又小心,最後成功著陸。 耶! 雙腳落在草皮上的一刹那,她突然覺得不對,回頭一看,竟然有幾個男人正坐在不遠處陽傘下喝茶,順便觀賞她爬樓的英姿。 剛才她在樓上的視角太窄,看不到這堆人。 呃,這是什麽詭異局麵? 為首的人一身中式黑衣,左眉梢有一道疤痕,卻並不觸目,突然對她一笑,竟然頗有幾分儒雅氣質。另幾個人就笑得有點詭異了,尤其是一個大塊頭,他笑著打量她半晌,才洋洋得意回頭對另一人說:“怎麽樣,我就說她一定會爬窗子下來。” 有個男人皺著眉頭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幣:“給你十塊!還有五塊錢不用找了!” “認賭服輸嘛,”鍾瑞峰拿兩根手指挾著抖了抖那張紙幣:“十三,別皺眉啊,回頭老八來了,咱們一塊兒敲他請客得了。” “靠!你還做夢敲他請客?”唐少波嗤之以鼻:“老八最不喜歡旁人碰他的東西,你還把他的妞弄到這兒來,看他回頭怎麽發飆!” “我是英雄救美,”鍾瑞峰振振有詞:“要不是我叫人盯著,她一準已經被高瘸子的人綁走了。到時候老八就不是發飆了,就該發狂了。” 唐少波橫了他一眼:“我這麽多年從來沒見過老八發狂,今天多難得的機會讓我見識見識,你竟然把人給救回來了!” 林小楓卻要抓狂了,這幫人是什麽人,為什麽對她視若無睹隻管品頭論足? 她決定三十六計,走為上計! 還沒等她邁出一步,突然聽到引擎的咆哮聲,抬頭看見一輛黑色的跑車正順著車道疾衝進來,轉過彎道,如脫韁的野馬般衝上草坪碾過花圃,筆直衝向那堆喝茶的男人,最後在尖銳的刹車聲中硬生生停下來,距離茶桌不過區區三十公分左右。 千鈞一發,那堆喝茶的男人竟然個個麵不改色,杯子裏的茶都沒濺出半滴來,仿佛早知道這車會及時刹住。 唐十三甚至抬腕看他那塊金燦燦的勞力士:“37分鍾……哦哦哦,八太子今天這速度啊……老九,如果要你從城西跑過來,有沒有這麽快?” 鍾瑞峰翻了個大大的白眼:“我呸!要有人敢把我們家曉穎關這兒,從城西我頂多18分鍾就飆過來了,老八這速度簡直是龜爬。不過他不常開快車,我們要原諒他。” 有人下車摔上車門,一路怒氣衝衝直朝著她走過來。 咦! 這人竟然有點麵熟,定晴一看,竟然是魚餅餅。 他怎麽會從天而降?為什麽這樣生氣? 沒等林小楓反應過來,他已經把她一把拽住,上上下下把她打量了一番:“傷著哪兒沒有?” 她還沒弄清楚狀況:“沒有。” “你手怎麽回事?”他怒不可抑:“怎麽在流血?” 她趕緊說:“沒事,我從窗子爬下來的時候磕破點皮。” 沒想到他更怒了,回頭衝那堆男人吼:“你們就看著她從窗子裏爬出來?” 唐十三一邊搖頭一邊歎氣:“重色輕友啊重色輕友……”然後攤開手掌,鍾瑞峰十分認命的掏出一百塊給他:“拿去!” 唐十三接過錢,笑嘻嘻拍了拍鍾瑞峰的肩:“要不我們再賭一把,賭老八會怎樣收拾那姓高的?” 這下連林小楓也氣得腳底冒青煙了:“你們賭來賭去,到底有沒有將我們放在眼裏?” 為首的黑衣人終於忍不住,哧一聲笑出聲來,頓時連眉梢那道傷疤都淡似笑紋。 魚餅餅反倒不生氣,對她說:“你去車上等我。” 她抗議:“這到底怎麽回事?我不去!你到底是什麽人?今天你不把話說清楚,我就不走!” 他大怒,一把抓過她來,狠狠的親住她。 很軟,很熱……林小楓隻覺得大腦一片空白,什麽意識都沒有了,唯一就是唇上溫軟的觸覺,她的初吻啊……初吻啊…… 旁邊有人吹口哨,還有人鼓掌,他終於放開她,她因為缺氧所以大腦反應遲鈍,順利的被他塞進了車裏。 “看到沒有?”唐少波無限感慨的搖頭:“這就是叫女人閉嘴最簡單的辦法。” 很久很久後的某一天,林小楓終於想起來問:“對了,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為什麽在派出所門口打架,而且還襲警?” “因為他們想要我幫他們偷一樣東西,我不肯,他們糾纏不放,所以我在派出所門口打了一架,這樣我被警察抓進去了,也甩掉他們了。” 於是林小楓非常開心地笑了:“你看著笨笨的,其實蠻精明嘛!” …… 很久很久後的某一天,林小楓終於又想起來問:“那天為什麽有人要綁架我?” “因為那幫人賊心不死,還是想要我幫他們偷那樣東西,於是他們就想綁架你。” 於是林小楓非常開心地笑了:“這麽說我對你很重要了?” “他們以為很重要而已。” ……
03.雲妹妹 引子: “兩萬!兩萬!” 少女清而脆的聲音,仿佛一串銀鈴,搖碎整條巷子清晨獨有的岑寂。一條流浪狗抬起頭來看看,又夾著尾巴,去刨垃圾堆裏的西瓜皮,驚動了一群綠頭蒼蠅“嗡”得亂飛起來。有幾隻撞到少女白底藍條的校服上,她拿手搖著趕開,自顧自仰著臉又叫:“兩萬!” “吱呀”一聲,古舊發黑的木窗被人推開,露出少年雞窩一樣的頭,揉著惺忪地眼睛問:“阿雲,你今天不是中考嗎?” “笨!所以才提前來叫你起床啊!”少女的臉龐在朝陽的映襯下,寶石般的眸子熠熠生輝:“你別忘了給你阿婆煎藥。” “哎!” “還有我昨天給了黃六叔十塊錢,讓他今天給你留條新鮮的魚,你別忘了去拿。” 少年皺起眉:“你哪兒來的錢?” “不要你管!”少女晶瑩的臉龐被朝霞鍍上一層淡淡的緋紅:“我要走了。” “等一下。”少年耙了耙雞窩樣的亂發,然後消失在黑洞洞的窗口。等他重新出現的時候,手裏已經托著一盒糕點。精美的包裝盒跟破破爛爛的木樓形成鮮明對比,在歪歪扭扭的陳舊窗口,仿佛落在垃圾堆裏的一朵鮮花。少年咧開嘴,笑得露出潔白的牙齒:“今天是過節,我給你買了盒綠豆糕。”然後拿了隻籃子,係上繩子,小心翼翼慢慢將糕降下來。 少女將糕捧出來,精致的盒子泛著絲絨華貴的光澤,這次輪到她皺眉了,仰起臉問:“你哪兒來的錢?” “你別操心了。”少年在窗口擦了一把黝黑臉龐上的汗珠:“反正他們說這個是名牌貨,可好吃了,你嚐嚐吧。” 少女的眉蹙起來:“你又去賭錢了?” 少年撓了撓頭,吱吱唔唔還沒有說話,少女臉色一沉,把那糕點往地上一放,轉身就走了。 少年追下樓來,巷子裏已經空無一人,隻有毛色灰黑肮髒的流浪狗,在用濕濕的鼻子拱著地上精美的糕點盒。 “滾!”少年懊惱的衝狗吼了一聲,空落落的巷子沐浴在剛升起的太陽裏,一切都顯得黯然失色。 “啊!啊!不要,不要啊!啊……啊……” “我實在是受不了了……啊!” …… 淒厲的尖叫令一幫女孩子花容失色,所有人麵麵相覷,舞蹈老師揚著頭:“下一個!” 雲佳戰戰兢兢的站出來,校慶一百一十周年,她們係女生又多,幾乎所有人都安排了節目,雲佳麵容姣好,身材均稱,於是被挑去伴舞。 誰知遇上要劈腿這麽慘無人道的事情,也不管她們這些大二女生,老胳膊老腿是不是受得了。 就在她心驚肉跳的時候,舞蹈室外突然有人叫:“雲佳!中文係雲佳!下麵有人找!” 簡直是天降綸音! 雲佳連忙對舞蹈老師說:“老師,我出去一下。” 舞蹈老師正憂心忡忡這群學生連劈腿這樣簡單的動作都做不了還跳什麽舞啊馬上就要校慶晚會到時候豈不是在黨和國家領導人麵前丟臉麽於是心不在焉就點了點頭。 雲佳一看老師點頭如獲大赦逃之夭夭。 她一口氣跑下樓梯,臉上倒出了汗,嶄新的跑車邊站著個人,背對著她正抽煙。 “嘿!” 她跳起來才拍到他的肩頭,這小子越長越高,從她上初中後就跟竹筍一樣,蹭蹭的往上躥,等她考進大學,他已經躥到183公分,比她整整高了一個頭。 三月的下午,太陽很好,氣溫還是很低,他倒隻穿了件西服,這小子穿西服也沒個正經樣,露出裏麵皺巴巴的真絲襯衣,雲佳拿兩根手指戳著那襯衣:“什麽衣服都能被你穿成醃菜。” 他委屈的掩住衣襟:“幹什麽,男女授受不親!” “呸!”她跳起來又拍了他的頭:“你再說一句試試。” “這麽凶,小心嫁不出去!” “要你管!”雲佳豪氣幹雲:“就憑我,堂堂P大中文係十大係花之一,要樣貌有樣貌,要才華有才華,嫁不出去才怪!” 他斜睨:“你們係是不是一共才有十個女生?” 雲佳惱羞成怒,一腳踹在他的跑車上:“呸!” 沒想到鋼圈正好抵在她腳趾上,痛得她抱腳跳,他哈哈笑,雲佳氣得眼圈都紅了:“樓兩萬!你太沒良心了。”誰知他突然一伸手,她隻覺得身子一輕,他竟然將她打橫抱起來,他身上的氣息頓時籠罩了她,湧入她的全部呼吸,既陌生又熟悉,嚇得她結結巴巴:“你……你想幹嘛……” “我想……”他微微眯起眼睛,琥珀色的眸子在早春陽光下,仿佛獵豹,繃滿伺機而動:“我就是想……”他的頭慢慢低下來,嚇得她連閉眼都忘了,隻覺得視線裏他的臉越來越大,越來越近…… “啊!” 伴隨著她尖利的嗓音,他手一鬆,將她扔進跑車裏,扔得她七暈八素,差點沒滾到車座底下去。% ]8 m3 ?* T) J: { 他大笑著上車,她好容易剛爬起來坐到座椅上,他一腳油門接著一腳刹車她差點又跌下去,氣得隻差要哭:“樓兩萬你就是個大混蛋!”發動機的轟鳴將她的聲音湮沒,她咬牙切齒的想,總有天自己會報這一箭之仇。 樓兩萬招搖的新跑車在一周內,成為雲佳她們寢室的主要議論對象。誰讓這小子騷包,開著百來萬的敞篷跑車到學校來找她,被寢室室友看到,人人誇張:“哇!雲佳沒想到你的男朋友這麽帥!又這麽有錢!太有型了!” “樓兩萬他不是我男朋友,他就是我小時候的鄰居。” 有人好奇問:“兩萬?他名字叫兩萬?真的假的?” “是啊,他就叫樓兩萬,是真的。他媽媽生他之前在桌子上打麻將,正好摸到一張兩萬,海底撈扛開耶,把牌往桌上一拍,樂極生悲,動了胎氣,就生了他。” “啊?這麽有傳奇性啊?” “是啊,所以原來在我們巷子裏他有個外號,就叫‘海底撈’。” “噗!” “哈哈哈……” “不會吧……” 一雙雙花癡的眼睛熱切的盯著雲佳,雲佳隻覺得渾身不自在,至於麽,就是一個騷包的樓兩萬,至於讓寢室裏一幫姐妹都向往成這幅模樣麽……於是她故意正了正臉色,說:“你們別看他人模狗樣的,其實他是開賭場的,這城裏地下賭場有一大半都是他的,他是黑社會。” 這次總該嚇倒這些花癡的姑娘們了吧?誰知—— “嘩!” “天啊!” “太帥了!黑社會!” “為什麽黑社會大哥都是這麽帥啊!介紹他給我們!” “對對!介紹他給我們認識嘛!” “我小時候就一直夢想找個有情有義的黑社會大哥做男朋友!” “就是!太帥了!” 雲佳覺得自己徹底要抽了,什麽啊,一群如花似玉的大學女生,個個對黑社會垂涎三尺。 於是在全寢室姐妹的強烈要求下,她不得不給樓兩萬打了個電話。 樓兩萬接到她的電話還是挺高興:“怎麽了?” “我們寢室想讓你請吃飯,就這個周末晚上,你有時間嗎?”不等他答話,又急急的說:“你要沒空就算了。” “有空,有空,當然有空。”樓兩萬忙不迭問:“你們要吃什麽?我叫人訂位置。” 雲佳覺得十分懊惱,掩著聽筒問全寢室:“你們想吃什麽?” “什麽都可以!” “就是!” “隨便好了!” 隻好說女人花癡起來真是不可理喻,雲佳於是告訴樓兩萬:“她們說隨便,你看著辦吧。” “行!”樓兩萬答應的很幹脆:“到時候我來接你們!” 樓兩萬還真把這事當成件事了,周末的時候特意帶著司機開著房車來接她們,於是寢室裏的兩千隻鴨子突然就變成了四隻鵪鶉,個個淺笑含羞,跟著雲佳魚貫而出,沒半點平常嘰嘰喳喳的模樣。 樓兩萬這次真下了本錢,請她們吃生猛海鮮,還連連自謙說“粗茶淡飯,招呼不周”,雲佳這兩年跟他吃的多,知道這桌菜大約又是自己全年的學費。於是在心裏一邊罵他虛偽一邊看他招呼寢室同學們吃菜喝飲料,處處周到,風度翩翩,要不是她太清楚他這十幾年的底細,還以為這小子真是一紳士。 裝樣! 飯吃到一半終於熱鬧起來,寢室裏的女生都沒了起初的拘緊,個個問東問西,還有人大著膽子要求樓兩萬表演一下賭技,樓兩萬隻是笑,說:“我不賭的。” “為什麽啊?” “我答應過一個人,我答應她再不賭。” “嘩!” “嘖!” “啊!” …… 雲佳隻聽到一片抽氣的聲音,全寢室的女生同時露出心心眼,睡在她對麵的綰綰搖著她的手激動得要命:“天啊天啊,一定是個很感人的故事!一代賭神為了一個女人戒賭!天啊天啊,想想就好感人哦!” 雲佳隻怕這群花癡女撲上去把樓兩萬生吞活剝了,於是趕緊解釋:“他奶奶死的時候,他答應他奶奶不再賭了。” “哇!有情有義!” “就是!” “好感人!” 雲佳可算明白了,在這群花癡女眼裏,無論樓兩萬做啥,都是值得花癡的。 吃完飯除了雲佳,人人都覺得意猶未盡,於是樓兩萬提議去KTV唱歌。雲佳第一次跟樓兩萬到這種地方,一下車泊車的小弟就笑容可掬:“十二哥來了?”一進大堂那更是熱鬧非凡,經理帶著一溜迎賓的公關小姐齊刷刷鞠躬,個個嬌聲軟語:“十二哥!”經理滿臉堆笑:“十二哥這陣子都不來照顧我們生意,我們強哥前陣子還問,是不是你們把十二哥給得罪了,我說再借我們一萬個膽子,也不敢得罪十二哥啊,準是十二哥嫌我們這裏太簡陋……” 進了包廂,經理笑容可掬:“今天十二哥帶了這麽多美女來,我們真是蓬蓽生輝。今天各位美女一定要給我麵子,玩得高興點!”又是水果又是鮮花,紅酒洋酒更是輪番送上來。雲佳就坐在樓兩萬身邊,隱約聽到經理附耳對他道:“十二哥,今兒晚上要灌醉哪一個,您盡管發話。” 雲佳心中大怒,臉上卻不動聲色,左手移到右肘底下,隔著襯衣,就在樓兩萬胳膊上狠狠擰了一把。 “噝!”樓兩萬從牙縫裏隻吸氣。 “十二哥?”經理看樓兩萬臉都白了,忐忑不安的問。 “沒事,沒事,你出去吧。” 經理一走,綰綰就提議玩“真心話大冒險”,雲佳死活不幹:“我不會玩這個,還是唱唱歌吧。” “沒事,我們教你!” “就是,可好玩了!” 七嘴八舌吵得雲佳沒辦法,隻得少數服從多數,但最後的警惕性還有:“那就我們來吧,樓兩萬不要來,他要來我們就輸定了。” “好!” 綰綰提議:“那十二哥幫我們洗牌吧。” 這群花癡女學的真快,雲佳忿然想,都已經開始叫十二哥了! “行,我幫你們洗牌。”樓兩萬興致勃勃,拿起茶幾上的牌拆開,唰唰唰幾下功夫,切牌,洗牌,轉牌,飛牌,射牌,開扇,梯式……單手換雙手又換單手,十指飛快,看得大家眼花繚亂,頻頻驚呼。 賣弄! 雲佳在心裏很不以為然。 第一輪雲佳就不幸中采,大家起哄,讓她選真心話還是選大冒險。 雲佳心知肚明八成是樓兩萬在牌裏麵玩了花樣,苦恨一時大意,隻好狠狠瞪了他一眼,選了真心話。 那幫花癡女笑作一團,最後推了綰綰出來,綰綰清清嗓子,問:“請回答,你的初吻是和誰?” 她的臉頓時紅得像火燒:“沒有!” “啊?”眾人一幅大跌眼鏡的樣子:“不會吧?” 她語氣堅定:“沒有就是沒有。” 其實心裏有點打鼓,不知道為什麽,也許是心虛。 可是……那個真的不算啊…… 那還是拿到P大錄取通知書的當天,酷熱的黃昏。她高興壞了,匆匆忙忙扒了兩口飯就跑出去。 那時候樓兩萬手頭已經十分寬裕,買了一套兩室兩廳的房子,就在原來那條巷子不遠。她去的時候屋子門大開著,他正蹲在電腦前,在聯眾在線大殺四方,上麵的積分多到她數不過來位數,看到她來了他連忙把電腦關了,問:“通知書來了?” 她不理他:“你幹嘛又打牌?” 他一幅很委屈的樣子:“我就玩玩遊戲……” “那還不是打牌?你答應過你阿婆什麽?”她氣鼓鼓:“我以後再也不理你了!” 把門一摔她就蹬蹬下樓去,他追下來:“阿雲!阿雲!” 她跑得很快,一直到拐角處他才追上她,一把拽住她的胳膊,因為用力過猛,將她扯得往後一仰,他連忙扶住她,結果他的唇正好掃過她的額角,軟軟的,像羽毛一樣。她一下子怔住,他仿佛也呆在了那裏,四周一片寂靜,他的胸脯起伏著,呼吸在漸漸急促。頭燈的聲控燈突然熄滅,夏日的夜晚,沒有月亮,樓道裏黑得隻可以看到他的眼睛,仿佛有光。她突然覺得害怕,他滾燙的唇已經壓上來,笨拙的,小心翼翼的,吻上來。 這個吻把他們兩個都嚇壞了,她猛然推開他,咚咚的跑下樓去。一直跑回了家,她的心還在狂跳不己。 後來整個暑假,她都一直有意無意躲著他。 幸好後來他見著她,仿佛若無其事,於是她也鬆了口氣,若無其事了。 那天晚上整個寢室都玩得十分盡興,最後樓兩萬送她們回學校,差點要關門了。 她跟樓兩萬道別,打算跟寢室的姐妹一塊兒上去。 誰知樓兩萬叫住她:“等下,有件事我要問你。” 綰綰衝她扮鬼臉,其它姐妹則笑得賊兮兮,她們像兩千隻鴨子,一哄而散,跑進了寢室門樓裏。 “哎!等等……”雲佳隻著急,跺了跺腳,又問樓兩萬:“你有什麽事快說啊,過會兒要熄燈了。” 結果樓兩萬特認真地問她:“今晚我通過了沒有啊?” 雲佳直犯糊塗:“通過什麽啊?” “你們大學寢室不都有規矩,誰有男朋友都得先請吃飯,然後才能通過啊。” “啊?”她臉一直紅到脖子裏,又羞又怒:“誰告訴你的?” “老八說的啊,他說你們大學女生都這規矩……” “老八是誰?” “老八就是老八……你別管了……”他追問:“到底我通過了沒有啊,我都提心吊膽一晚上了!” 她惱羞成怒:“通過個頭啊?你以為你是誰啊?沒有沒有沒有!就是沒有!” 樓兩萬目光炯炯:“你要再嘴硬我可喊了啊?” “喊什麽?”她警惕的看著他。 結果他跳上花壇,就用手圈成喇叭,衝著女生寢室樓就喊上了:“雲佳!我愛你!雲佳!我愛你!” 他嗓門又大,中氣十足,雲佳又急又氣,寢室樓上已經一片嘩然,幾乎所有的女生都紛紛推開窗子,她急得直拉他:“別喊了!別喊了!” 他不理不睬:“雲佳!我愛你!” 這下連旁邊的男生樓都驚動了,有人推開窗子拍巴掌,還有人吹口哨,更有人大叫:“兄弟!好樣的!” 他竟然得意洋洋,向四周拱手答謝,又打算再喊。 雲佳氣壞了:“你到底要怎麽樣?” 他笑得十分無賴:“你說聲你也愛我,我馬上不喊了。” 她沉默不語。 他立馬又提了一口氣,準備接著大喊,雲佳迫於無奈,隻好扯著他的衣袖:“樓兩萬!你再這樣我生氣了啊!” “那要不我們賭一把,就翻大小,要不扔色子,就一把。”他笑得更像狐狸了:“誰輸了誰說我愛你,好不好?” “不行!” “賭一把嘛,就一把,好不好?” “不行!” “我愛你!” “不行!” “你不愛我!” “不行!” ……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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