芭蕾舞娘 別離 等你 開頭 老姑婆的春天 母子 男友 偶遇 凶徒 癢 姊妹 芭蕾舞娘 她與我們都住在落陽道這一列舊的房子裏。 母親說:她身上那條燈芯絨長褲的售價是港幣四百九十五元。 有一次我看到她穿著那條牛仔褲走過屋前的影樹,影樹開始落葉,飄進她烏亮的頭發裏,她轉過頭來向我們笑,金色的斜陽襯托起她的麵孔,我說:“嘩。” 妹妹說:“她真美麗,我好奇她究竟有幾歲。” “或許二十三歲。”我騎在樹椏叉上。 不過母親說她不止這個年紀。 母親跟父親說:“那個騷貨……” (騷貨。我的天。) 母親說:“……一整個夏天穿露背衣裳,到了秋天,本來以為可以天下太平,誰知她穿起緊身毛衣來,又不用胸罩,真恐怖。” 父親沒好氣的說:“寫封信給環境司,告她染汙空氣,轟她走,好不好?” “嚼你的嘴!”母親笑罵。 “隻怕天下太平之後,你們這群太太奶奶平空少了談話資料,無聊得緊哩。”父親說。 母親白他一眼,很生氣。 “天下的男人,都是一個模子裏印出來的。”她埋怨。 我覺得那女郎很動人。她習慣在早上跑步,七點半的時候我剛起床,可以看到她自窗口奔過,短衫、長褲、跑鞋,我們互相說“嗨”。 八點鍾她開車出門上班,一輛小小白色的雪鐵龍戴安,經過我的時候向我揮揮手。 她總記得微笑。雪白的牙齒,健康的膚色。 我們不知道她有幾歲。 父親說:“廿七歲吧,不知在什麽地方做事,不像女秘書。” 我說:“像個大學生,電影中的大學生都是那樣子的。” 隔很久母親說。“她是芭蕾舞娘。” “啊,”妹妹說:“多麽浪漫,我一直喜歡芭蕾舞。” 我馬上聯想到半舊的緞舞鞋、黑白的緊身舞女,紗裙子,Leg-warmer,慵倦的神情,幽美的姿態,一列水晶鎮子,琴聲咚咚,美麗的女郎一轉身隨著節拍舞起來,仙樂飄飄……我愛芭蕾舞。 父親說:“排練時最好看,有種高貴的藝術氣氛,正式演出時反而太堂皇刻板……” 妹妹說:“或者我們可以去探訪她,她說不定把紗裙子借給我穿。” 她是否曾在巴黎習舞?她是否能說法語? 妹妹跟我說:“有個男人今日來看她。” 我說:“你在十五歲之前有希望成為最偉大的長舌婦。” 妹妹生氣的說:“去地獄!” “我才不會去。”我說。 那個男人高大漂亮,三十多歲,愛穿灰色西裝和白襯衫。我看到他去探訪她,手中拿著黃色的玫瑰花與巧克力糖。 妹妹羨慕的說:“我希望有一日,男孩子也會買玫瑰花給我。” 早上女郎跑步經過我,說:“嗨!” 我問:“那是你男朋友?” 她轉頭說:“不,我的愛人!”她笑,然後像一頭年輕的長頸鹿般奔向前。 同日下午,母親買菜回來,發覺被鎖在門外,她忘了帶鎖匙。 碰巧芭蕾舞女郎開著小小的車子回來,為母親爬入露台,鑽進玻璃天窗,為她開了大門。 母親不再叫她“騷貨”。她讚歎說:“長得苗條,就有那個好處。” 她請女郎來吃點心。 我與妹妹齊聲問:“幾時來?” 五點鍾她來了。 頭發梳成一條粗辮子,穿毛衣與長褲,腳上一雙繡花拖鞋,鞋的趾端穿了一個小孔,繡花鞋也有點剝落,她永遠都是最自然的。 我與妹妹坐在她麵前,她的話不多。 母親問她:“怎麽,好事快近了吧?” 她隻微笑,“你是指結婚?” “是啊。”母親說。 她說:“結婚是另外一件事。” 母親似乎很了解,隨即說:“現在你們年輕的一代都喜歡享受自由。戀愛管戀愛,提到結婚大都不情願。” 女郎說:“結婚牽涉太廣,凡是與一生一世有關的事,我都覺得應當詳加考慮。” 她們兩人說的話我都不大明白。 母親最後的結論是:“人太聰明了,反而做什麽事都不順利:過份小心,考慮周詳,想想便不敢做。” 女郎笑一笑,“你們一家一定很幸福。”她說。 母親說:“是的。” 她告辭了,臨走摸摸妹妹的頭發。 我覺得她有心事,欲語還休。也難怪她不肯把心中的話說出來,何必平白為鄰居們添增談話資料。 漂亮的女孩子多數寂寞,幸虧她有男朋友。 一天我在門口洗腳踏車,她自外回來,抱著一大包水果。 “吃蘋果?”她問我。 “好。”我坐在欄杆上,“謝謝。” 她坐在我旁邊。 我問她:“你不打算結婚?” “我很想,可是沒有人向我求婚。”她說。 “他沒有問你?你的男朋友?” “他不能結婚。”她咬口蘋果。 “為什麽?”我問。 “他已經有妻子。” “噢是的,電視長篇劇中常常可以看到這種情節,但是你何必選他?有很多好男人願意娶你為妻。” “你太樂觀了。”她笑。 我問:“你快樂嗎?” “快樂是很深奧的事。”她說:“不,我並不快樂。” “啊。”我說:“你心中很不高興?” 她不答。 我說:“你可以到我們家來玩,我們總是歡迎你的。” “謝謝你。”她說。 我抬起頭,“啊,你的男朋友在那邊,他來找你了。” 她說,“我先回去了。”一邊站起來。 “喂——”我叫住她,“我與妹妹能否到你家裏玩?” 她的心情忽然好起來,她說:“當然,你們是我唯一的朋友了。” 她向他迎上去,原來她的快樂與否,受他一個人控製。 我搖搖頭,或者我年輕,很多事不懂,但我也知道芭蕾舞女郎已經泥足深陷,失去自我,很難再找得到寧靜的心情。 回到家,我跟妹妹說,我們可以到女郎的家裏去,她歡迎我們。 妹妹歡呼,我們決定星期六下午放學到他家裏。 第二天她跑步經過我們的窗口,我約定她。“別忘記。”我叮囑。 “我不會忘記。”她說:“我是很守信用的人。” 那個星期我一直等待周末來臨,很久沒有這麽興奮。 星期六妹妹穿上她最喜歡的牛仔褲與球鞋,催我出門。 我在梳頭,回頭跟她說:“馬上來。” 我們走到女郎家按鈴,她飛快的出來開門,穿著圍裙,表情愉快。 “我做了好多的蛋糕,”她說:“歡迎歡迎。” 妹妹一心一意以為她的家一定像芭蕾舞台,一看之下,大失所望,因為客廳中窗明幾淨,跟普通人家的廳沒有什麽分別。 女郎捧出紅茶與蛋糕,我與妹妹禁不住那香味的引誘,吃了很多,她自己卻隻喝不加糖的茶。 妹妹問:“你不吃?” 她說:“我怕胖。” 妹妹上上下下打量她:“你可不胖。” 她笑:“那是因為我一向不敢放膽吃。” 這次連我都笑起來。 她一直悠閑地靠在沙發上陪我們說話。 妹妹說:“我一直喜歡看芭蕾舞。” “你看過那幾出?”她問。 “我沒有看過真的芭蕾舞,但是在電視上看過胡桃夾子與吉賽爾,電影看過天鵝湖。”妹妹答。 她點點頭,“不壞呢。”又問:“喜歡那一個故事?” “故事大都太悲傷,我比較喜歡胡桃夾子,夠熱鬧。”妹妹說得中規中矩。 “我下星期會演出吉賽爾,如果你有興趣看,送票子給你們好不好?” 妹妹很興奮,“你是吉賽爾?” “不不,”她笑,“我隻是其中一個鄉村女郎。” 我說:“當然你是吉賽爾,你不必騙我們。” 她後來很謙虛的說:“在我們這個舞團中,大家輪流做主角,我們目的是要把舞跳好,不是爭出風頭。” 妹妹問:“那麽你的舞衣在不在家中?我可以看一看嗎?” “舞衣不在家,如果你真的那麽喜歡,你可以跟我看彩排。” “真的?”妹妹拍手。 她微笑,“你這麽喜歡芭蕾舞,為什麽不學?” 妹妹說:“我隻喜歡看,自己跳起來,要下苦功,事情又不一樣。” 她聽了這話很稀奇:“這位小妹妹真是個聰明人呢。”她說。 妹妹很高興。 接著她拿出很多畫刊與妹妹一起欣賞,都與芭蕾舞有關。 我留意她的神情,她仿佛很愉快很平靜,但我知道她看到愛人的時候,連眼睛都在笑,此刻到底有點心思不屬。 我提醒妹妹:“我們已經坐了兩個小時,該走了。” 妹妹很滿足的說:“是,打擾了,你一定很忙,我們該回家啦。” “我?”女郎說:“我除了練舞,簡直沒別的事可做,別客氣。” 妹妹說,“今天是星期六” 她寂寥的說:“天天都一樣。” 這當然不是沒有人約會她,而是她根本不想跟其它人出去。要不是他,要不就孤獨。有選擇的人永遠不是可憐的人,是以我不必同情她。 我們禮貌的告辭,她替我們開門一直看我們離去。 妹妹說:“我非常喜歡她。” “我也是。”我說。 可是我們對她再好,她也不會在乎,她並不需要我們。 我們收到她送來的戲票,一家四口都出去看芭蕾舞。 她的表演精彩絕倫。 母親說:“化了妝像仙子似的……平日的輕佻勁兒也不見了,她個子又高,跳足尖舞真適合。” 父親也說:“是,我有幾個朋友的女兒都學芭蕾,可惜身裁太矮,跳起來不好看,現在她就沒這個毛病,看上去順眼,國際水準。” 我與妹妹兩人拍紅了手掌。 她出來謝幕時深深鞠躬,我很受感動,我所見這麽多女子,毫無疑問,以她最美麗最有氣質。那夜臨睡,她的舞姿還留在我的腦海中,叫我興奮良久。 我很愉快,因為精神得到寄托,她是我的真善美。 過沒幾天,一日夜裏,我被雜聲驚醒,很清楚聽見是一女一男在吵架。 女的說:“這次走了,以後別再來!” 男的說:“既然如此,那麽我就走,這樣告一段落也好!” 女的開始哭。然後是關門聲、開車聲。狗接著吠起來。 我想一整條街的人都聽見了,我知道吵架的是誰。 我看看鍾,三點半。 我在床上轉側,想睡覺,但睡不著。 妹妹也醒了,她輕聲問:“他們為什麽吵架?” “不知道,快睡。” 妹妹迷迷糊糊的應一聲,又睡著了。 我側耳聽聽還有什麽聲音,卻再也沒有哭聲了。 第二天早上,我推開窗子等她跑步而過,明知渺茫,也等了很久。 她並沒有跑過。 早餐桌子上母親說:“這條街靜,說什麽都有人聽得見。” 我不出聲。 父親說:“你去看看她,鄰居應該守望相助。” 母親說:“或許人家嫌我多事呢。” 父親說:“這不過是借口,你為何不索性說你不關痛癢,不想走這一趟?” 母親白他一眼,“我與她非親非故……” 父親歎口氣,“如今有親有故也沒有用,一個女孩子,若得不到父母的寵愛,又找不到好的丈夫,一生就很辛苦了。” 我說:“下午我做代表去看她。” 放學我去她家按鈴,她出來開門。 她臉色憔悴,見了我還是微笑。 我問:“我可以進來嗎?” “當然。”她說。 “我特地來看你。” “謝謝你。”她被感動了,眼睛紅起來。 “如果你要哭,盡管哭,我不會說出去。”我說。 她忍不住眼淚,抬起頭,“不,我是不哭的。” “哭有時候可以抒發感情。”我說。 “當一個人要自己拭幹眼淚的話,那還不如不哭。” 我說:“女孩子何必如此好強。” “聽你的口氣,仿佛你是老輩了!”她說。 “他有沒有找你?”我間。 “沒有。”她低下了頭。 “如果他不找你,難道你不會找他?”我問:“你們還講究這種花招嗎?自尊心不應在這種時候施展。” 她看我一眼,解嘲的說:“今天你說話益發老成,你又不知道我與他之間的事。如果他堅持不肯離婚,我再與他拖下去,也沒有意思。” “你仍愛他嗎?”我問。“如果愛他,就顧不得了。” 她低頭想很久,然後說;“愛他就不顧一切?” “當然,”我說:“現在你不是更痛苦?” 她取起電話筒,又放下。 “別三心兩意,”我說:“你總不能一直與他都下去。” 剛在這個時候電話鈴響了,她馬上取起電話筒。我看她表情,就知道是什麽人打來的,因為她整個臉都鬆弛下來,眼睛蒙上一層霧。 雨過天晴。 我無謂坐在那裏聽對白,我站起來輕輕說:“我走了。” 她點點頭。 我自己開門,又關上了門。 回到家我跟妹妹說:“我一輩子也不談戀愛,原來那麽痛苦!” 母親轉過頭來說:“你現在還小,一副旁觀者清的模樣,等到年齡大了,碰到心愛的女孩子,保證比誰都糊塗。” 我不服氣,“花這麽大的勁談戀愛,劃不來。” “愁苦多,快樂少的事情多著呢。”母親說。 我聳聳肩,“是他們把事情弄得太複雜,原來開心的事,現在變成這樣。有妻子又不肯離婚的男人,就不應去招惹旁的女孩子,那女孩子明明知道他是有婦之夫,就該避之則吉!” 父親放下報紙說:“你這孩子,說得慷慨激昂,一片大道理,告訴你,有很多事是不能以常理推測的。” 我不響了。 母親說:“將來等他戀愛了,我們把這番話再學給他聽。” 過幾天那女郎又開始跑步。 天天早上我問候她:“好嗎?” 她點點頭:“好。” 有時好,有時不好。有幾日她特別活潑,有幾天很低沉。 但是她仍然那麽美麗。 秋天的時候她到夏威夷旅行。 臨走時告訴我們夏威夷的風光。 我問:“一個人去嗎?” “是”她說:“我總是一個人旅行。找不到女伴——男伴呢,有是有,但是人家請我我還未必有興趣,省得回來水洗不清。” 我微笑,妹妹並沒有聽懂。 妹妹說:“我長大了也希望像你這樣到處去旅行,有很好的事業。” “千萬別像我,”她急急忙忙的說:“你將來自然比我幸福得多,你別存這種幻想。” “我並不覺你有什麽不好。”我說:“我認為你這樣批評自己是不公平的。” 她笑。 她總共去了半個月、自夏威夷到三藩市回來送我們紀念品。 母親說:“她對你們倆個倒是不薄。” “是的。”我也承認。 她送給妹妹一大堆貝殼,彩色繽紛,形狀美麗,妹妹喜歡得很。 她說她就快會很忙,另一季的表演就快開始。 那個高大的男人仍然與她在一起。 無論從那一角度看,我都覺得他們是一對,不知道怎麽,兩人不能在一起。 冬季很快來臨,我們身上添上大衣。 那日我打羽毛球回來,經過她的家,看見一位年輕的太太在敲門。 我說:“她不在。” 那位太太轉過頭來看著我。她很年輕很漂亮,我知道她是太太,不是小姐,因為她穿得十分美麗華貴,一個女人靠自己賺錢,決沒有本事如此的穿,況且在大白天底下,她還戴著一整套的紅寶石首飾。 “你可知道她幾時會回來?”她問我。 “我不知道。”我說。 “通常她幾點鍾在家?”年輕的太太問。 “我不知道。” “謝謝你。”太太轉身走開。 她的車子有司機,送她離開。我很好奇。這可是什麽人呢? 傍晚女郎回來,我跟她說有人找她。 她馬上緊張起來,“什麽樣的人?” 我把那位年輕太太的模樣描述一次。 她說:“啊,知道了,她終於尋到我了。” 我問:“她是誰?” “傻孩子,她是我男朋友的妻子。” “嗬!”我驚叫起來,“那你怎麽辦?嘎?那你怎麽辦?” “你倒是很替我著急。” “自然!”我說:“她會傷害你嗎?” 她反問:“你見過她,覺得她是否美麗?” “長得不錯,”我答:“但跟你是完全不同的。” “怎麽不同?” “你比她好看。”我說:“我喜歡你。” “可是人家娘家是做生意的大族,我什麽也沒有,”她說:“我隻是個芭蕾舞娘。” “你有氣質,有天才,你是藝術家,你不可小覷自己。” “是嗎?”她沒有信心,“我想他永遠不會跟我走,永遠不會。” “為什麽?” “他很怕他妻子。”她絕望的說。 “那麽你就不該這麽遷就他。”我說。 “我怎麽辦呢?”她問我。 我不知道。“離開他吧。”我說。 她的臉色轉為灰白,“不!不!”她說:“我會死的。” 我說:“你不會死,再也沒有人為愛情而死了,你會很傷心,你會哭,然後隔一段日子,你又再生存下來,再認識別的男人,事後想起這段感情,你會覺得可笑。” “你這個孩子……你的心腸這麽硬。”她掩住臉。 “我所說的都是實話,”我解釋,“戀愛中的人們我見得太多了。” “我不會忘記他。”她說。 “你會的,一切不過是時間上的問題。”我說:“別擔心,很快你會發覺沒有了他,太陽一樣的升起來,花兒一樣的開。這個世界上不愉快的事與快樂的事一般多。” 她說:“你這個小大人,你懂得倒真多。” “你不能坐在家中等那位太太來收拾你,我看你還是快搬走吧。”我說; “搬家又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我生氣了。“你一點決心都沒有,叫別人怎麽幫你呢?” 我告辭。 她根本不想離開那個男人,不幸的事是遲早要發生的。 母親說:“兒子我警告你,你別理閑事。” 我說:“我隻是關心她,她苦惱無助,我是她朋友,多多少少得盡點力,你說不是嗎?” “是是”母親忽然調皮的說:“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 我不服氣,“媽!人家很彷徨呢。” “不過兒女私情!”母親說:“不是什麽大事!” “你為什麽不去勸她?”我問。 “過一陣子就好了,何必勸?”她說。 “有人為愛情自殺的。”我說。 “不會是她!”母親很肯定,“她冰雪聰明,應當明白人隻能活一次,壞的不去,好的不來,她這麽年輕貌美,機會多得很,隻要靜下來想一想,馬上會回心轉意,到時那個壞男人來求她,她未必答應。” “我仍然很擔心。”我說。 “快睡吧。” 我回房間,坐在窗前做功課。 有人輕輕敲窗子,我打開窗戶,女郎站在窗外。 “你怎麽來了?”我意外。 她說:“我爬進來坐一會兒,你不介意嗎?” “嗬,”我說:“歡迎之至。” 她身手敏捷,一下子就攀過窗子跳進來。 “發生了什麽事?”我問。 她低聲說:“他們倆夫妻找我,在前麵敲門,我從後門溜了出來,心很煩,到你這裏來定一定神。” “怎麽可以!”我說:“他沒有表示?” “他怕都怕死了,妻子叫他做什麽,他便做什麽,動都不敢動。” “那麽當初他為什麽要愛上你?” 她悄聲說:“我覺得他從來就沒有愛過我。” “根本是。”我說。 她歎口氣。“我決定搬走了。” “到哪裏?我們來看你。”我大喜。 “到紐約,那裏有人請我跳舞。” “去紐約?”我問。 “是,離開這裏走得遠遠的。” “你十分愛他,是不是?”我問。 “是,我確是愛他,但是他不愛我。”她說。 “你總會找到愛你的人,你放心。”我安慰她。 她點點頭,“謝謝你。” 過一會兒,她側耳細聽說:“他們走了,我得回去了。” “再見,好好睡。”我說。 她又自窗口跳出去。 這次之後她很快的搬走了。 男人來過幾次,他很傷感的徘徊在門外,有一次我碰見他。 他問:“她有沒有留下地址?” 我很替她高興,“沒有,聽說她搬到紐約去了。” “你們都不喜歡我,是不是?”他低聲問。 “是。”我毫不諱言。 “有很多事你們是不會明白的,你們還小。” “不,”我搖頭,“我很明白,你不愛她。” “我愛她——” “先生,”我說:“如果這種愛是你的標準,你還是不要愛人的好。” 我讓他一個人站在那裏哀慟。 我們從此以後沒有再見過那個女郎。妹妹非常想念她,我也是每當有芭蕾舞節目上演的時候,連父親都會說:“那麽多芭蕾舞娘中,以我們從前的鄰居最美呢。” 以上是她的故事。 別離 康乃明跟我說:“我決定到加拿大升學讀碩士。” 我很驚異。我以為我們兩人的關係已經下了定議,再也不會有更改,沒想到他會有這個新花樣。 “幾時決定的?”我問。 “就是這一兩個禮拜,我與爸媽商量過,他們都覺得再讀深一層比較好。” 我維持沉默。我是最後知道的一個。 “你放心,茱莉,我兩年就回來的。”他安慰我。 我忍不住笑,“我有什麽不放心?你管你去,我自在香港做我的工作,我為什麽不放心?” “你不怕我認識別的女朋友?”乃明詫異,“媽媽說你會是第一個反對的人。” “你媽媽並不見得十分了解我的為人。”我冷冷地說。 乃明有點興奮,他並沒有發覺我聲音中的寒意。 “茱莉,為什麽你不到加拿大來?我們一起念碩士。”他說:“你說如何?”“我對加拿大這地方沒興趣。旅遊倒是不錯,去讀書冰天雪地的,捱那麽幾 年,早已人老珠黃。乃明,人各有誌,我認為香港大學的文學士已經足夠。” “那麽你來探望我。”他笑說。 “偌大的旅費。”我微笑,“我情願再上一次歐洲。七年前我到過加拿大,隻覺得每個城市都差不多。” “那麽我暑假回來探望你。”他說。 “也好。”我說:“先謝謝你。” “茱莉,這次去我很不放心你。”他忽然說。 “話怎麽反過來說?”我問:“你不放心我?”, “像你這樣的女孩子在香港並不多,氣質好最難得。王老五們不是不肯結婚,而是才貌雙全,脾性高貴,家庭背景健康,又沒有糾纏不清曆史的女孩子太少。” 我又失笑。 其實我心中十二分氣苦,根本沒有任何地方是值得笑的,但我反而覺得滑稽——與乃明認識四年,自大學開始到現在,他卻說走就走,沒有一點交待——就這樣? “我一定寫信給你。”他說。 但是我不相信信件,寫信是最虛偽的事。 “我們可以通電話。”他說。 我點著頭。我什麽都點頭。 我知道會發生些什麽。開頭是三天一封信,後來是一星期一對,再後來是一個月一封,再再後來……就沒信了。這種事見得太多,聽得太多,自己一旦遇上,也沒有什麽埋怨,仿佛已是個現成的過來人,沒有大大的驚異。 “我不舍得離開你。”乃明說。 我說:“是嗎,那麽就留在香港吧。” “可是我的學業——” “如果學業較為重要,何必以我為念?” “茱莉,你還是不高興了?” “沒有,我很高興,男兒誌在四方。”我說。 “我們或者應該先訂婚再說上” “不必。”我斷然的說。 ——訂婚。他在加拿大如果找得到更好的,馬上可以解除婚約,如果找不到,則可以回來娶我。 ——不必了。他既然選了學業而沒有選我,很好,我尊重他,但是我不會做望夫石,日日夜夜盼他回來,現在年頭不一樣,女人們都學壞了。 “我們明天再見麵。”他說,“我來接你。” “恭喜,我很替你高興,想做一件事而有能力達成理想,這是最幸福的。” “茱莉,我會回來的。”他說。 這句話令我想起二次世界大戰的蒙哥馬利元帥。不知為什麽,我又笑了。 待我上了樓,進入屋子,放下手袋,我才真正的生氣,把鞋子摔到老遠,坐下來,用手掩住臉。 乃明要離開我了。四年來我一直以為我們會結婚的:等兩個人的收入都好一點的時候,等時機成熟,等我們性格穩定,等……再也沒想到會變成今天這樣。 他走後回來的機會有多少我不管,他一走的意思是我得另外找一個人來代替他,一切要從頭開始,我白白在他身上浪費了四年的感情。 也許話不能這麽說,他曾經帶來不少快樂的時光。愛情……愛情是一刹那的歡偷,得到過,就不應再有抱怨,有些人一輩子也沒享受過男歡女愛,因此標榜友情,朋友與朋友間算什麽,完全是另外一件事哪。 失去乃明……我不認為可以再找回一個乃明,女人老得快,這幾年一過,再多的金錢,再成功的事業,都變成一大堆累贅,我實在不願意乃明離開我。 我一夜沒有睡好,倒點酒喝了還輾轉反側。 第二天電話在耳邊一直響,我自夢中取過話筒,那一頭是乃明。 我忽然想到他這一走再也不會打電話來,心頭一酸,兩行眼淚不由自主淌下來。 “喂,茱莉豬!”他在那邊說。 因為我比他貪睡,所以他一直叫我茱莉“豬”,大清早聽到這個稱呼,我的眼淚更加急流。 以後我要買一個鬧鍾,以後他不再會打電話來叫我起床,以後我得自己買一輛小車子開著去上班。 “茱莉——?” “是,我半小時後馬上好。”我說:“樓下見。” 等乃明來接我的時候,我的氣已消一半。 “你幾時走?”我問。 “九月。”他說。 我點點頭。“我們還有三個月。”我說:“乃明,這三個月裏,我們不要吵架,我們不要見其它的人,好不好?” “茱莉,你怎麽了?”他拍拍我的臉頰,“我們之中不是有人患了絕症吧?隻剩三個月,什麽意思?” “真的,”我微笑,“以前我不懂事,鬧意氣,現在我都要補償你,我想給你留一個好印象。” “茱莉,你說這種話,真叫我難過。” “幸虧是夏天,我們下班可以去遊泳,我發誓會學好滑水,我不會令你失望。”“一定。”他說:“你一定學得好。”忽然之間,他的眼圈也紅起來。 我們兩個人居然相敬如賓起來。以前連吃中飯的地點都可以爭論半日,現在我覺得時日不多,不如相讓於他,於是盡量順從。 而且我表現得很愉快。既然這一仗輸了,索性輸得漂亮點。要哭,回家伏在枕頭上哭,不要在他麵前淌眼抹淚的作怨婦狀。天下沒有二十三歲的怨婦,三十三歲也不必做怨婦,在二十世紀,這個名詞應該早被廢除。 我們更加接近,更加親熱起來,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竟有這麽好的忍耐力。我愛他。我愛他超過愛我自己,所以我不再計較“得”與“失”。我原諒他。 因做得這麽自然,連自己都苦笑。 我們合資買過隻快艇,叫“明莉”,他叫乃明我叫茱莉,兩個人的名字中各取一字。他滑水時我開船,他開船讓我滑水,雖然簡陋,但其樂融融。 現在這隻快艇需要處置。 他說:“留給你用。” “我一個人有什麽用?賣了它吧。” “我不舍得。”他說。 一隻快艇不舍得,倒是舍得我。我鼻子發酸。 “留著也沒用,我一個人難道還駕著它出海不成?”我說。 “我會回來的!”他跳起來。 “等你回來,它早生了鏽,漏了底,”我笑,“還管用嗎?回來再買新的好。” 他頹然,“說得也是。” 於是我們決定賣掉它。 真是傷心事。我忍不住有一絲黯然。 乃明說:“回來我們買一艘更好的。” “對。”我說:“不打緊。” 那夜我哭了。一個月過去,時間越來越短,我們相處越來越和治,我傷透了心,卻悶在裏麵不發作,長著一臉的小皰。 乃明說:“你怎麽皮膚不好?” “老青春,要不就是更年期。”我笑說。 “菜莉,你會等我的吧?”他問:“會不會?” 我抬頭問:“你說會不會?” “我不知道。”他說。 “我也不知道,”我坦白,“日子那麽長,誰知道會發生些什麽事,你要我怎麽樣?日日坐在家中等你的電話?”我看著他。 “我希望是,誰不自私呢,但是這種要求,我怎麽提得出來?” “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我笑。 “你的心情真好!”他自我一眼。 他還發我的脾氣!發脾氣的那個似乎應該是我。 “茱莉,對不起。”他說:“茱莉——” 他說不下去,我也知道話已說盡了,這兩個月來,是我挖空心思在討好他,因為正如我說,我想給他留一個好印象。像我們這種年紀,人在人情在,愛情一分開便不再是愛情。兩年。念完碩士他尚可以念博士,博士念完,女朋友也老了,更加篤定,索性再拖一年研究院,然後挑一個十多廿歲的女孩子娶了她。這種事在小說中讀得太多,尤其是台灣小說。我不會做這種悲劇的女主角。 我與乃明在一起快樂過就足夠,時間就算不與他在一起,也是要過的,我不能說他耽擱我。 但是在香港守著,為他立貞節牌坊,又是另外一件事。我不是十六歲的女孩子,過了十八,還有二十,過了二十,還有廿二,我不能像她們那樣犧牲,我自愛得要命。一段愛情,如果要死的話,挽救無力,我隻好讓它死,去尋找更新的。我的時日無多。 “像你這樣的女孩子,虎視眈眈的人不知道有多少……”他說來說去是不甘心。 也算難得,雖然我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不大重要,但總算有點地位。 我拍拍他的肩膀。 “你以後怎麽上班?”乃明問我。 “與白色武士騎一匹馬。”我眨眨眼。 “別這樣好不好.”他真的生氣了。 “我的夢幻車是雪鐵龍戴安。”我說:“香港沒貨,我將設法去訂一部,天天開著車子上班,開銷直線上升,隻好在衣飾上頭節省,真慘,我是這次最蒙損失的一個人。” “你知道就好。”他擰我的麵孔,“你舍得我?你舍得不跟我到加拿大去?” “乃明,我父母隻有我一個女兒,我已在香港大學畢業,找到一份很好的職業,我最喜愛曲嗜好是閱讀中文書藉與沙灘遊泳,你想想,叫我搬到加拿大,我會不會快樂?” “與我在一起還不快樂?”他搶白我。 “如今的女人很難侍候。”我狡猾的說。 “茱莉,你不愛我。” “不,我很愛你,可是人的生命中,有很多事是比愛情重要的。”我說:“以前我們女人生命中隻有男人,現在女人也有自我。乃明,對不起,我覺得加拿大簡直是個沙漠,就算升學,我也選歐洲,不能跟你跑。” 他沉默。 他問我:“你想我留下來?” 我搖搖頭,“這完全是你的自由,我不會要求你留下來,伯母說得對,多幾個頭銜,隻有好處。,將來社會人浮於事,競爭劇烈,做男人要負責家庭,比做女人又辛苦很多,沒有真才實學,如何為妻女爭氣?大丈夫……感情算什麽?我又有什麽理由叫你留下來?我並不是那種自私沒出息的老式女人。” 他說:“如今感情真正貶值了?” “不不——”我覺得很累,說不下去,又作最後的努力:“我並不是那種甘心作一輩子小家庭主婦的女人:與公婆夾著住,教書賺三兩千塊錢,開部日本小車,周末與親戚搓小麻將,養一個兒子,再生一個妹妹陪他,乃明,人各有誌,我希望到老都有伴侶陪著坐咖啡店,在沙灘上散散步。我怕你一去加拿大,便入了那個轍,壯誌消沉,入了人家的國籍,享受人家的福利服務,未老先衰。我不會快樂,乃明,即使我愛你,我也不會快樂。” 他看看我。 “乃明,正因為我愛你,我不會改變你,我自己認為我是個有見識的女人,我要嫁也不嫁老婆奴,既然我們的誌趣分歧——”忽然我哽咽起來。 他把我擁在懷裏。 這是我們交往四年來,我第一次對牢他哭。 “我會回來的,”他喃喃的說:“你不需要一日煮三頓飯,為這種微不足道的事營營業業,我們把時間用來閱讀,旅行,進修,我會回來。” 麥克阿瑟終於走了。 我並沒有去送飛機。想象中飛機場內擠滿親友,大哭小號,喧鬧萬分。我要上班。剛巧那是一個大忙日,等我抬起頭來的時候,他的班機已經到東京了。 那日我自己開車回家,很久沒開車,掙紮好久才到達家中,倒在床上,才知道什麽是寂寞。我自小一直有男朋友相伴,乃明在芸芸來生中打勝仗,成為我的愛人,四年來我們相處得極佳,這是我生平第一個弧獨的周末。 父母知道乃明到加拿大去,簡直視他如逃兵。 母親說:“要結婚的話,馬上可以結,不必拖你拖四年,他拖四年,我女兒都成老太婆了。” 第二個月便有男同事約會我。我立刻赴約,並沒有耽家中,因為我“隻”廿三歲,所以他們對我都很客氣。不過大多數一聽見我獨自租公寓住,便覺得“她已不是處女”,麵露不歡之狀。 我寫信給乃明也有提及。 當天氣轉暖,乃明的信一日比一日來得稀疏,因為我早有最壞的心理準備,一切盡在意料中,故此也沒有什麽話說。周末仍然忙著赴約,周日忙著做工。 母親問。“乃明信中說什麽?” “大多數是他在學校中的瑣事,十分幼稚,我也沒什麽心思回複他。”我說。 “有沒有新的男朋友?”母親問。 “有。” “有沒有可以托以終身的男朋友?”母親問。 “怎麽托法?”我笑問:“全托?半托?” 老人家若無其事的說:“當然全托,否則還要你貼他?告訴你,你家可沒有樓宇剩下讓你收租渡日,你所有的也就是你自己。” “全托很貴。”我吐吐舌頭,“恐怕他們負擔不起。” “負擔不起,出來約會女孩子幹嗎?揩油?”母親大發雷霆。 “大家挑呀,挑得頭昏腦脹,眼花瞭亂。想想還是從前盲婚好得多。”我笑。 “你還是喜歡乃明,是不是?”母親問。 “是。”我承認,“乃明的收入也不多,家境平常,人也自私,脾氣也不佳,不知怎地,我們兩個投緣。” “乃明大方。”母親說:“一個男人隻要大方。” 是的。我想;這是事實。開頭的時候他並沒有計較得失,可是他得到的比誰都多。 “快暑假了,也許乃明會回來。”母親說。 “回來也不過是一,兩個月,轉眼間又走,我一不是他冷宮裏的妃子,二不是王寶釧,我還望穿秋水呢,我不相信我會這麽沒出息。” “你與他鬥氣?”母親問。 “沒有,”我說:“我根本沒落希望在他身上,如果我對他還有思念,做人就很痛苦。” 乃明暑假並沒有回來,他到南美洲去玩,寄很多明信片回來,照例為“希望你也在這裏。”真是無聊,漸漸我也不在乎他的缺點,反正在香港我也有別的伴侶。 過了暑假,我們一直沒寫信,聖誕節我給他寄了卡片去,就是這樣。 假期除出睡覺,就是玩耍,我買了六件漂亮的長裙子,加上去年的銀狐,哪裏都去得,我成為“社交名媛”。母親搖著頭歎著氣。 我玩得興高彩烈,真奇怪,怎麽會涼簿至此?那時候為乃明流的眼淚呢?到底四年的交情,怎麽一轉眼就忘了?怎麽會這樣?人家說年輕的女孩子是最殘忍的,如今想來真正不錯。 “那個時候,真不知道為何會為他與家人鬧得天翻地覆,跟足他三年。現在?現在給我三百萬也不幹,倒不是看著他惡心,而是沒興趣,毫無反應。”一個女朋友說。 由此可知簿情寡義的不止我一個人。 從十二月廿四至一月三日,連續一個星期我都出去跳舞吃飯,不是在別人家中開派對,就是在夜總會中喝香檳,忽然之間我覺得自由。 各有各的好處,跟牢一個男朋友,有種親昵,熟絡,安全。常常與不同的人約會,自由,輕鬆,沒有責任,享樂的時候是完全觀感上的,毫無心事。 心底下我會閃過乃明的影子。在很底下,很黯然的,然那——像在大雨中看到男孩子為他的女朋友打傘”半邊肩膀淋得濕透——像夜半夢回,有心事要說,不知道找那一個才好。 一月五日,我正在梳洗預備上班,電話鈴響起來,我去接聽。那邊是乃明。 “乃明?”我一嘴的牙膏泡沫,“好嗎?” “為什麽一連七八天都找不到你的人?” “什麽意思?”我愕然。 “我日日夜夜打電話給你,沒人接聽,你的節目這麽多?” “你怎麽了?你發神經?你有什麽資格質問我?” “我沒有資格—?” “當然沒有!你走之前又沒有擱下三年的米飯錢給我,我幹麽要聽你的?你真好意思,前年九月去的,到今年一月份才打電話來,我見了你麵還未必把你認得清楚呢,真滑稽!”我怒氣衝衝的放下電話。 走到樓下看見小張站在那裏。 “小張!”我詫異,“你?” “是,來接你上班。”他說。 “我自己有車,你何必麻煩?”我笑。 “這是早上唯一可以看到你的機會。”他坦白的答。 “真的?”我把手臂伸進他臂彎裏。 百步之內,必有芳草。 我現在心情不一樣。我問:“小張,假使很遠的地方,有個朋友打電話來質問我假期在什麽地方玩,我該怎麽答?” “很遠的地方。多遠?”小張問。 “加拿大。” “朋友是男是女?” “男人。” “叫他去死。” “為什麽?” “他管你去過什麽地方?你有沒有管過他?如果他要管你,叫他娶了你,管你一日三餐房租零用。” “你說到我心裏去了。”我說,。 “他那麽緊張你,為什麽要離開你到別的國家去?” “而且他已經有三千日沒有見我了,頭尾跑掉兩年有餘。” 小張說:“這人臉皮一流的厚。你仍然愛他嗎?” “不可能,如果他不做類似的傻事,情有可原,將來大家見麵,還是朋友——本來我想給他留個好印象,但他沒有給我下台的機會。” “感情最容易變酸,比乳酩還容易壞。” “說得沒錯。”我很惋惜。 “你們在一起很久嗎?”小張想打聽什麽。 “二千年了。”我狡猾的笑。我恢複了一貫的聰明調皮。 小張看我一眼,“人家都說追求你最難,因為你自己什麽都有。” “我沒有丈夫。”我笑說。 “這誰不知道!”小張笑。 乃明的電話絕了跡。又過一個星期,小張送我下班,在門口下車,我向他道再見的時候抬起頭,仿佛看見乃明站在我家門。 我以為眼花看錯,人有相似,物有相同,小張向我揚揚手,說“明天見”,開走車子,然後我看清楚那人真是乃明。 “茱莉。”他走向前來叫我。 “你怎麽忽然回來了?”我一點驚異也沒有。 “我想念你。”他說:“回來看你。” “是嗎?”我淡淡說,“你應該先打個電話來,我今天在公司做足一天,累得很,不想出去。” “那麽我陪你休息,我想與你說說話。”他說:“剛才那個是誰?” “同事。” “你自己不是有車子嗎?”他喋喋不休,“為什麽不坐自己的車子?” 我站在門口跟他說:“我高興做什麽,是我家的事,好不好?” “你怎麽變了,茱莉,為什麽還不上樓去?我們在這裏要站多久?”他問。 我端詳他,我發覺我並不認識他。這個乃明不是二十八個月前的乃明,現在他隻是一個自以為是的男人。 “我不打算與你上樓。”我說。 “為什麽?”他瞠目。 “我的公寓不是你的休息室。”我說。 “茱莉!”他拉住我。 我掙脫,“放開我——” 這時候小張的車子忽然兜回來,停下,他自車內探頭出來:“你沒聽見?她叫你放下手!” “小張!”我如遇見救命王菩薩似的奔過去。 他推開車門,“上來。” 我跳上他的車子,關緊門,我跟乃明說:“你走吧,我不願意見到你。” “你——”他憤恨的追上來。 “你如果早一年半載來,我的態度又不同,現在太遲了,因為你隻顧到你本身的需要。你得到過機會,機會錯過之後永不回頭,你走吧。” 小張等我把話說完,就開動車子。 我把臉埋在手中。小張問我:“上哪兒去?我們去喝杯咖啡好不好?” 我點點頭。 坐在咖啡店裏,小張善解人意,不問也不出聲,隻是陪著我。 隔了很久很久我才說:“你會覺得我很冷酷吧?” 小張說,“不。” “為什麽?”我抬起頭。 “是他先離你而去的,當時他並沒有理你的死路,你生存下來是你的本事,你們之間的事當他離開的時候早已告一段落,他這次回來見你,不外是因為他沒有見到更好的女孩子,至於你,你回不回到他身邊,完全是你的自由與選擇。” 我很感動,覺得他非常明事理,並且能夠在短時間內把一段複雜的事分析得 “再且你一定經過一段傷心的日子,”小張說“他知道嗎?他在乎嗎?感情不能呼之即來,揮之即去,正如你說的,他有過他的機會,他錯過了,沒得好怨。” 他看我一眼,說下去:“我陪你回去,如果他還站在那裏,或是騷擾你,你盡可以報警。” “是的,”我說“我對他再也沒有感情。” 小張送我回去。乃明並沒有站在門口。我鬆口氣,奇怪,以前那麽使我跳躍興奮快樂的一個人,現在使我這麽厭惡,真是奇怪。 我上樓,與小張道別。 以後我都沒有見過乃明,他也許回加拿大去了,也許沒有。在他離開我之前,他應該考慮到這個後果。 因為我對他好,他就認為我是他家客廳家私的一部分,太可笑。 我所遺憾的是:我曾經盡力想給他留一個好印象,而他還是恨我了。 我跟小張說:“男女之間沒有愛,仍可以做朋友嗎?我不相信。” 他但笑不語。 我則低下了頭,我與康乃明的故事,至此為止。 等你 我約秉森在克佑公園的玫瑰圃等。 是深秋,飛機到倫敦,我趕到酒店,第一件事便是打電話給他。 “想我嗎?” “想。” “下午二時在克佑公園。” “好。” 情人的對話大同小異,不外如此。我感慨的想:有多少人能堪破情關? 放下電話洗一把臉,叫一客三文治充饑,我看到梳妝台上放著一盒紙包裹的禮物,上麵有他的筆跡:給我所愛的人。 我拆開來,是一隻金手鐲,我戴上,躺在床上。 椅背上搭著他換下來的外套。 這是我們一年一度的幽會。 我叫計程車到克佑公園,正下毛毛雨,空氣明澄清晰寒冷,玫瑰花尚且盛放,開得碗口大。 第一次遇見秉森就在這裏。我獨個兒,他陪朋友遊覽。 我請他替我拍照,他給我卡片。 在歐洲,但凡說英語的,都好算親人,碰上黃麵孔,博士與唐人街餐館侍役都做朋友。我與他約好在夏蕙吃晚飯。 秉森在英國的生意做得很大。 他對我無微不至,我覺得有安全感,他成為我生活的一部份,一切變成習慣以後,我不想離開他。 我們在一起過了四年。 秉森遠遠的走來,他撐著黑色的雨傘,我趨向前去與他擁抱。 “你好嗎,我的小蝦。”他親吻我。 “你呢?”我問,“家居如何?” “都很好,我已在夏蕙訂好桌子。” 我們散步,雨漸漸密了。 秉森下午告了假,我們回酒店休息。 “怎麽樣?你願意到大陸,還是留在英倫?”他笑問。 “什麽都好,隻要與你在一起。”我說。 “我是一個幸運的人。”他點點頭。 “你妻子的健康如何?”我問。 “最近更不堪,”他的聲音低下去,“因為電療的緣故,頭發脫落很多,看樣子隻是拖時間。如果她沒有病,我反而可以名正言順的向她提出離婚­;——” “我們出去逛逛馬路,”我溫和的說:“有人托我買大衣。” 不想他說太多。 我繞著他的手臂,心中很愉快。我並不知道是否真正愛他,愛情是很奇妙的一件事,來了,當事人遲遲不發覺,去的時候,靜悄悄,不易知曉。 我們在夏蕙跳舞,秉森看上去很內疚,我早已習慣他的情緒,自管自享受著音樂。 我不認為我會與他結婚,婚姻關係至少在開頭的時候應是純潔的,不能摻雜,我與秉森比較像老朋友,無話不說,兩人大不避忌,我與他的感情有很多砂石。 我問:“要不要回去看看?” 他說:“我把酒店號碼留在家中,有什麽事,他們會找我。” 那意思是,最好不要離開倫敦。 去年我們在湖區。 我跳躍,為那漫山遍野的黃水仙與雲德米爾湖。 秉森問:“怎麽了,你不如去年快活。” “我不知道,秉森,我心中還是很高興的。”我說。 他握著我的手,“你還是在等我的,是不是?” 嗯。 第二天,家中電話來了,他得趕到醫院去。 我在倫敦落了單,也沒覺得不值,一萬哩路趕來看情人,情人去看他病重的妻。 我利用空閑的時間去探訪女友。 “你仍與梁秉森在一起?”她問。 我微笑。 “我不打算勸你,有些女人因嫁得不錯,一副成則為王的樣子,批評女友的行為舉止,其實不過是運氣略好,沒什麽稀奇,不見得嫁得上等男人的女人都有德有能。”她說:“出來玩玩吧,今天晚上家裏有派對,有幾個不錯的單身漢,你不妨挑一挑。” 我點點頭。 女友道:“我是梁秉森,我就不敢讓你空下來,這些年來他占你便宜占慣占盡,他沒想到你一旦離開,他會很空虛痛苦。” “以他那個身份地位,找情人還不容易?” 女友說:“是,也得看是什麽樣的情人,沒有知識的他肯要?——不說了,準八時我派人來接你。” “我自己來得了。” “我不是那種小家子,請單身女人赴宴,叫人家萬山千水的自己叫車,還要埋怨別人住得遠,” 她幹脆說:“那還不如不請,誰沒吃過飯?不見得會在我這裏認識了威爾斯親王去。” “很好。”我說。 我發了瘋,跑到時裝店去買的士夠晚裝,低領口的紅紗裙,釘滿珠子,那種傖俗的美。 派對很熱鬧,我很掛念秉森,卻沒有心痛的感覺,我變了。 以前想起他,心中總會牽動。 我自由地跳舞,跡近表演式地在人家客廳中轉動。 女友遞上一杯香檳,笑說:“你現在也很肯玩,大家都說你漂亮。” “女人隻要還年輕,打扮起來,人人差不多。”我說。 “今晚的男士怎麽樣?”她問。 我搖搖頭。 “書房裏還有一位,來看看。”她拉我。 書房裏一個年輕的男人用耳機在聽音樂,看見我們連忙站起來,忙中把耳機拉了出來,我忍不住笑。 他訕訕地說:“對不起。” 我坐下來,女主人為我們介紹。 張君達很年輕很有氣質,對我頗為冷淡,主要是我這身打扮,人們對於濃妝的女人沒信心。 他很爽直,女主人走開以後,忽然問我,“你眼睛為什麽畫得那樣?我打賭如果你把油彩洗掉之後,你會漂亮一半。” 我瞪著他,他有點害怕,忽然我狂笑起來。 “你很對。”我說:“我會洗掉。” “不生氣?”他問。 “不。”我說。 “我陪你回家,這裏太吵,等你洗幹淨麵孔,換上端正服裝,我們去吃意大利比薩。” “OK。”我說。 我又要行桃花運了。 張君達濃眉大眼,有一種憨氣。他送我回酒店,我洗完臉穿上球衣粗布褲,他說:“我的天,你是個美女呢。” 因為說得誠心誠意,我很高興。 我們坐在小店中吃比薩,他把他一生的事告訴了我,他隻用了幾句話:自從三歲進幼稚園,讀書讀到今天,現在做研究院,家中小康,他是獨子。 他說:“我母親希望早點看到我成家立室,養一打子女。” “一打?”我吃驚。 “你不喜歡孩子?”他問。 “嗬我喜歡孩子,很小的那種嬰兒,”我興奮的說:“除了睡覺什麽都不懂——”我停了停,“不過他們是無辜的,生到這個世界來痛苦多過快樂。” 張君達說:“你不應該這麽想,既來之則安之,我覺得生活很不錯,看,今天我認識了你。”他眨眨眼。 我笑。 他有他的好處,我懂得欣賞,如果我與他在一起,關係比較正常,也比較健康。 那日很夜才回到酒店,秉森的電話跟著來了,他很不高興,責問我:“你去了那裏?” 多年來我在時間上遷就他,他早已被縱壞,其實我有我的自由,不由他過問。 張君達約我到巧思郡去逛,我答應下來。 我很寂寞,心情也不好,我沒有理由把自己關在酒店裏發悶。 早幾年我會替秉森擔心,他的煩惱即是我的煩惱,可是日子過去,秉森的付出日少,我的想法不一樣了。 我與張君達在巧思郡玩了一整天,他與秉森有一個共同點,知道我有猶疑不決的毛病,因此小事從不征求我同意,帶點命令式的語氣告訴我該怎麽做,我也樂得不動腦筋,言聽計從。 他的肩膀強壯有力,靠在上麵很舒服。 “住酒店多浪費,”他說:“我的公寓有客房,你可以搬來。” 我笑,“人家說什麽不打緊,最糟是怕你將來會說:這女人,認識才三天就搬進我家來了。” “如果你認為我們有將來,別那麽早回香港。”。 “為什麽?” “我覺得我們會有發展。”他很肯定。 “你知道什麽?”我笑:“我是一個陌生人。” “我對自己有信心就行了。”他說。 我陷入沉思中。 我想我的感情生活需要一個大轉變,我並不見得會嫁給張君達,但這樣子無止境的遷就秉森,他不嫌煩,我都覺得煩。 應該是離開秉森的時候了。 那天回到酒店,我伸個懶腰。 想到兩年前,巴不得秉森會離了婚娶我——此一時也彼一時也。我很惆悵,是秉森不好,他沒有灌溉這一段感情,否則可以省下我不少麻煩:換男朋友需要太多的精力,是一種浪費。 我睡著了。半夜電話鈴響,我丟過去一隻枕頭罩住,不想聽秉森嚕蘇。 沒想到他第二天就趕出來找我。 我剛預備離開酒店去買點東西,秉森怒氣衝衝地問我:“你又到什麽地方去?” 我若無其事的問:“你太太呢?健康情形還好嗎?” “那不是問題。” “那太是問題了。”我說:“回答我。” “沒有好轉。” “那意思是,我又得等下去,因為你要做一個理想的丈夫,所以我得一直忍耐。” “這些年都這麽過了。”他的態度軟化。 “正是,我不想一輩子都這麽過。” “再忍一忍。” “有這種必要嗎?現在我的心不悅。”我說:“我看大家都不必再拖。你是不會離婚的,何必呢?你在我身上已得到了一切,不必負責任而享受權利,你絕不肯拋棄妻子做醜人,說句不好聽的話,你在等她死。” 他很吃驚。 我說:“我想說這句話很久了,隻是說不出口,提不起勇氣,我們的感情早已變質,你沒有小心嗬護之故,明白嗎?” “你準備離開我?”他問。 “最後一次機會,”我說,“馬上離婚。” “你知道我不受恐嚇。”他說。 “很好。”我取出空箱子,開始整理衣物 “你到什麽地方去?”他急問。 “不關你事。” “我們就此分手?” “我想是,除非你打算大排筵席。” “你另外找到人了?” “不關你事。”我說。 “告訴我!” “沒有,”我說:“沒有其它的人,你對我的虐待還不夠?我尚不能離開你?” “你不要聽外人的閑言閑語——” 我把所有的衣服一股腦兒塞進箱子,“你走不走?你不走我要走了。” “你別後悔!” “我或者會後悔,”我說:“但我不會再回來,你永遠不會跟我結婚,是不是,我到現在才明白。” 我走了出去。 他並沒有追上來。 以往我離開他的次數太多,他不相信我會真的走。 我問自己:“你真想結婚?” 並不,但一個男人真正尊重一個女人的時候,他會向她求婚。 張君達說不見得。 他說:“人們愛的一些人,與之結婚生子的,又是另外一些人。” “那意思是,你即使與我結婚,也不愛我?”我笑問。 “什麽是愛?”他反問:“如果我處處為你著想,照顧你,不令你傷心,這就是愛。多少口中說愛妻子的丈夫動不動失業,叫她擔驚受怕,行為不端,叫她羞愧,嘴吧說愛有什麽用?” 我離開酒店搬到他家裏去住。 他放一星期的假陪我。 我們如朋友般的無所不談,感情倒也進展得很快,到我要回去的那天,他向我求婚。 我未料到有那麽快。 他把我們的共同朋友叫了來做說客。 我那女友說:“你不是老想結婚嗎?現成的對象,不結一次說不過去。” “去你的!”我笑罵。 “真的,嫁張君達你不會吃虧,累了的話,休息一下也好。” 我說:“那天我看一部電影,女主角說:‘害怕?不,一個如我這麽美麗的女即,十七歲時已看遍一切,我並不害怕,我隻是疲倦,非常疲倦’。我並不見得那麽美,不過我也確實很累。” “結婚吧。” “我不愛他。” “你們迷信愛情——”女友冷笑,“實則上什麽是愛情?你愛梁秉森,還不是要離開他?” 我沉默。 “與他訂婚。”女友說。 我搖頭,“我不愛他。” “死硬派。” 我訂飛機票回香港。梁秉森出現在飛機場。 他說:“我每天在航空公司查你的名字。” 我不想看他的麵孔。 我以新的目光看梁秉森,他年紀頗大了,又拿不起勇氣,我就是恨他這一點。 “留下來。”他懇求。 我搖搖頭。 “如果你愛我,陪我回香港。”我說。 “我不能放棄這裏的公司……” 我說:“不很久之前,曾經有人,為了他所愛的女人,放棄了皇位。” 他沉默,我說再見。 他又再叫住我,我隻轉頭向他看一眼。 “我馬上辦離婚手續。”他說。 我搖搖頭,步入禁區。 他並沒有那個意思,他說說而已。 上到飛機我才覺得寂寞,花了那麽多時間在一個不值得的人身上。 克佑公園的約會從此中止。 飛機票是我自己付的,如果梁秉森不覺得是一項損失,我何必耿耿於懷,一向以來都是他得益。 如果能夠斤斤計較,算得這麽清楚,事情再容易不過,但是我愛他。 英國濡濕的空氣碧綠的青草地大叢的玫瑰花……我終於與他分手了。 開頭得很壞,我想:從此我不會再遷就男人。 回到家,以鑰匙打開小公寓的大門,我歎一聲:“到家了!” 那夜特別的寂寞,我洗了衣服,放在幹衣機內烤幹,一件件的抱出來熨。 電視劇熱鬧非凡,提不起興趣來看。 過了周末得上班,我覺得那麽孤單。 在這種時候最容易結婚了。 星期一大清早起床去上班,暗無天日的做足一天。 下班回到家中,門口有一個人竄出來,我大聲尖叫。 “是我!” 我瞪著他,是張君達! “嚇壞我。”我拍著胸口,“你怎麽來了?” “不歡迎?”他咧開嘴笑。 “喂,事先說明,你不能住我家。”我警惕說。 “恩將仇報。”他說。 “這是香港,人家會誤會。”我說。 “我專程來看你,你知道嗎?”他問。 “為什麽?”我間。 “追求呀。”他說:“表示我有誠意,你慢慢總會愛上我。” 我笑:“你很樂觀。” 他不但不生氣,還給我一個鬼臉。 我的心軟下來。 “追求到了又如何?”我問。 “結婚,婚後你可以在家中煮飯洗衣服,明白嗎?”他逼近我。 我問:“你是否願意住在香港,與我過簡單的生活——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我們不會有孩子,因為我不信任生命。有空的時候我隻看書與看電視,拒絕扮成一隻蝴蝶到處撲著出風頭,你願意嗎?” “聽上去還不錯,誰煮飯呢?” “大家吃麵包。”我笑。 “不,”他咆哮:“你來煮。” “放屁。”我推開他。 張君達住進青年會,開始找工作,天嗬,他不打算回去了。 有空的時候,他去打球遊泳逛古董店……他很會享受人生,明明是為一個女人來到香港,但是他做得很灑脫,乘機享受人生,這點我佩服他。 每天早上他跑步,下午接我下班,借我的打字機打求職信,他霸占了我所有的時間,他是個有主見的男人。 正當我意亂情迷,秉森也趕著來了。 他給我看他那份分居協議書。 遲是遲了點,不過他終於離婚了。 他說:“她也很讚成分手,覺得我應該有新生活,我很慚愧。” 我點著一枝煙,“以前或者我會得分享你的慚愧,覺得有種榮譽,現在我不這麽想了。” “別再玩了!”他說:“你還作弄我?” “我不想結婚,那麽多人追求我,我覺得很愉快,我不想這麽快貶值,你明白嗎?” 他真的生氣了,“你決定跟那個小子結婚?”他問:“他養得起你?” “話不能這樣說!”我也氣,“如果我愛他,我不在乎這些。” “好得很,”他說:“那麽你為什麽臨上飛機也叫我離婚?” “你第一次與我約會便答應我離婚——我不想再討論這些問題,我不慣瑣瑣碎碎的鬥嘴。” “你是愛我的,你隻是嘴硬!”秉森說,“你要一大堆不相幹的男人釘在你身後幹什麽?” “我不想跟你結婚了!”我大聲吼叫。 他沒有張君達的耐心,他大力關上我公寓的門離開。我也沒有問他住在什麽地方。 我與他有曆史有感情,與張君達不一樣。他走掉以後,我頗有點悔意。 最後他離婚了,為了我,或者我應該在地上拾回碎片,不應做得太過份。 晚上有人來按門鈴,我渴望是秉森,拖鞋都沒穿上,就奔去開門,門外是一個中年女人。 她很憔悴,很端莊,麵孔很熟悉。 她說:“我是秉森的妻子,我們已經離婚。” 我很警惕,我問:“你來找我做什麽?” “讓我坐著說給你聽好嗎?”她禮貌的問。 “自然。”我說。 她坐下,我給她倒一杯茶。 她說:“我這身病拖了四年,這痛苦快要結束了。” “為什麽?”我驚問。 “腸癌可以拖好些日子,醫生已給我最後警告,不會有救了。” “你——”我驚駭地看著她。 “我一直知道你與秉森在一起,這幾年來你是唯一給他安慰的人,我不能再盡妻子的責任,眼看沒有希望,我不致於自私得要秉森犧牲他下半輩子的幸福。”她娓娓地說到生死,仿佛事不關己似的,“他告訴我,你等得太久,傷害太深,已不願與他結婚,我來勸你,想跟你說他是深愛你的,你們在一起會快樂。” 我目停口呆,“你——” “真的,”她握住我的手,“答應我,他不是故意傷害你。” “你與他一起回來的?”我問。 “我在這裏出生,我想死在這裏,是我建議回來的,你不能怪秉森,要離開一個垂死的妻子,不是那麽容易的事,他是一個有情有義的人。” “他現在在什麽地方?”我急問。 “你答應我了?”她問我。 我低下頭。 她看著窗外,“這世界是美麗的,活著真好,但是我要死了……”她轉頭看著我,“我們都會死,別再為一時的意氣喪失你需要的東西,他在等你。” “是。” “我的話已經說完,”她低下頭,“我該走了。” “你——” “不礙事,”她說:“司機在樓下等我,你不必送。” 我送她到門口。 百感交集的回到床上,再也睡不著,秉森打電話來,聲音沙啞地叫我出去喝咖啡,我推他第二天清晨。 想了一夜,我終於不再借張君達的力與秉森打仗。 我情願做失敗者。 我並沒有合上眼睛,一早便到酒店咖啡室去等秉森吃早餐,他比我略遲些到。 一坐下來,我把手按住他的手。 他沒有說話,我也沒有開口,我們有太多的話要講,不如不講。 過很久,我們默默聞著咖啡與丹麥甜卷的香味,我捧著杯子暖住雙手。 他緩緩的說:“你現在知道了,我很難離開一個垂死的人,而我總覺得我們的時間還長得很。” 我動動嘴唇,依然沉默。 “她下午又得入院,這次想很難出來了。”秉森說:“你再等我一陣子。” 我點點頭。 “我終於獲得你的諒解了。”他歎口氣,把臉埋在我的手中。 我說;“你去照顧她這最後幾天,我等你。” 秉森鬆口氣,這麽大的一個男人,已是中年了,忽然流下眼淚。 我心定了下來,這麽多年的盼望與期待,總算沒有落空。 張君達來找我的時候,一眼便看出我臉上不尋常的地方。 這小子真聰明。 他沮喪的問:“我失敗了?” 我點點頭,“對不起。” “沒關係。”他說:“讓我擁抱你一下,並祝你幸福。” 他溫柔地把我抱在懷中。 “謝謝你。”我說。 “我會來參加你的婚禮。”張君達說。 我說:“一個人的心屬於誰,大概上輩子已經算準的了。” 他說:“我想也是。” 後來我便嫁了給梁秉森。 我們很少吵嘴,每次想到我們在一起的滄桑,便不想吵嘴。 生命中的快樂並不多,而我又等了他那麽久。 開頭 我開頭看見他的時候,一點也不喜歡他,他是姊夫的朋友,我根本沒料到他會在那種情形之下出現。 那是一個夏天。我穿著長袖子的絲襯衫,到膝蓋的裙子,戴一頂帽子,帽子是巴黎帶回來的,草織,上麵有一層米色的細網。我在夏天是不穿短袖子的。他們都說我講究得離了譜的,跟我在一起,非得很小心,否則會得罪我。 這是言過其實,我承認我有點尷尬,可是不致於難於伺候,但是像康嘉這種人真是過了份。 他一身臭汗的坐在人家最好的沙發套上,姊夫的沙發套是“利勃蒂”料子的。他的汗衫象爛抹台布似的纏在身上,很含糊的顏色,牛仔褲全是補釘,然後是一雙球鞋,那雙球鞋。我的媽媽,臭聞十裏,他又沒穿襪子,真不明白姊夫是怎麽放他進來的。 不看他的頭臉還好,看了更生氣,一臉的胡子,長發是髦曲的,一直至到肩膀,隨時有幾隻蚤子會跳出來,這麽熱的香港,怎麽可以這種頭發?恨不得拿把剃刀,把他剃個光頭。 他居然還有臉嘻嘻的笑著,一隻腳擱在人家綠大理石的茶幾上,一隻手拿一杯啤酒喝。 我瞪大了眼,差點沒昏過去。幸虧帽子上有網,遮住我蒼白的臉色,我沒想到姊夫居然還介紹我們認識。 姊夫說:“這是秀秀,我小姨。這是康嘉,我的同學。” 那個康嘉伸出手來,我倒退兩步,一轉身就躲到姊狹房裏去了,我不敢與他握手,他的手上全是黑色的油漬,不知是什麽地方鑽出來的髒鬼。 姊姊進來詫異的問:“你怎麽了?秀秀?” “沒什麽,那人是誰?怎麽會有這樣的人?”我皺上眉頭,“他走了以後,好好的噴一下殺菌劑。” 姊姊笑,“你別以貌取人好眾好?人家是頂頂大名的海洋生物學家,人家不講相貌,人家不靠臉吃飯,他為和平部隊做工,剛自地中海回來,才發表了一篇了不起的報告。” 我說:“管他呢!有些人就這樣,念多幾年書,非得裝個樣子出來不可,表示與眾不同。尊就好,他也是大學生,可是他永遠端端正正的。” 姊姊說:“你是情人眼裏出西施,尊除了會梳頭,換衣服,開跑車之外,就會幫他老子花錢,連花花公子都還算不上,你真是——” “姊姊!”我不高興了。 她歎了一口氣,“好,我不說,尊最好!” 我默然,他們都說尊不好。 我輕輕的脫了帽子,放在姊姊的梳妝台上。隨口問:“那人幾時走?” “什麽人?” “那髒鬼。” “他不走,你姊夫留他住一個星期,他就回去的,這次去阿流申群島。”姊姊說。 “我管他去那裏!他怎麽以住這裏?這是我姊姊的家,我還來不來?”我站起來。 “你太霸道了,”姊姊笑,“這也是你姊夫自己的家,他愛留什麽客人,我也管不到,何況是你?” 我氣得不得了,我說:“那麽我避開他好了,我一星期不來,你也少管。” 我連帽子也不戴,拿了手袋就走,經過姊夫身邊也不睬他,往樓下跑,隻聽到姊夫問:“什麽事?秀秀怎麽又鬧脾氣了?” 我把大門“砰”的關上。 是呀,嫁夫隨夫,姊姊自從嫁了人,就不是我姊姊了,是別人的妻子,好妻子! 我到了停車位,看到我的車頭蓋被人掀得高高的,有個人在看我的車子的機器。我奔上去,那個人抬起頭來,可不正是那個康嘉,我尖叫起來。 “你幹什麽?”我問他。 他說:“你姊夫說你車子引擎——” “我車子是我的車子,你少管閑事”我大聲的說:“我不喜歡人家碰我的車子,你沒有道理——” 姊夫氣呼呼的趕到,“誤會誤會!是我多事,秀秀,這與康嘉無關,是我的主意,你一直說車頭有怪聲,我向康嘉說了,他來替你看看。” 我忍氣吞聲,“車行也看不出道理,他懂什麽?” 康嘉還是笑;他居然很有趣的看著我。 我上了車,姊夫把鎖匙還給我,我開動了車子,一下子就衝了出去,開得非常快,往市區駛去。 在車子上給風一吹,我心就平靜下來了。真的我也不算小了,怎麽可以一直發脾氣。不錯,自從姊姊結婚之後,便與我疏遠了,現在他們又嫌我的男朋友不好,但是我沒有理由把氣出在一個陌生人的頭上。 現在我連帽子也忘了戴,頭發被風吹得一場糊塗,偏偏又約了尊在半島吃茶,像什麽話?還是先回家換衣服,然後打電話給他,說要遲到。我喜歡尊,他一身上下總是無懈可擊的。 誰要是找了像剛才那一位那樣的男朋友那才倒黴呢,走出去有什麽麵子? 才想到一半,我的車子忽然呻吟了幾下,停下來了。 我吃一大驚,連忙拉車鎖,踩油門,弄了半天,一點反應都沒有,車壞了!早不壞,遲不壞,偏偏這個時候壞,不是那康嘉是什麽人?一定是他攪的鬼!我剛平下去的火又升了上來。 現在叫我怎麽辦?出了一身汗,站在車子旁邊。我心裏慌忙的打主意:把車子留下來,叫街車出市區?我不舍得,這輛蓮花才半年新,拋在路上是不行的。 打電話給姊夫吧,可是公眾電話在什麽地方? 我昏了半截,靠在車旁。 剛在這個時候,一輛“蘭路弗”出現了,在我身邊停不來,康嘉自車上跳下來,向我笑。 我見到是他,幾乎要拿刀砍他。 我瞪著他,雙手握著拳頭。 他笑:“不關我事,車子是被你開壞的,剛才我一看,就知道走不到三哩,你應該感激我來救你,你還站在那裏幹什麽?快快幫著把車子推在一旁,我替你修。” “我不要你修!我去叫車行!”我說。 “也得推到一旁再說。”他冷冷的說:“你妨路交通。” “叫我推車?”我指著鼻子。 “為什麽不能推?”他也提高了聲音, 我隻好幫他把車於推到一邊去,我想我的情況跟他的尊容也差不多了。襯衫都撕破了一角。 他對我說:“你根本不會開車,車是被你開壞的,你不會慢車,要停車就踏煞掣,不會轉排檔,這車居然還會動,真是奇跡。” 我早就頭暈腦脹,要服鎮靜劑了,我也不與他吵,我隻是說:“你送我回姊姊家。” “我要替你修車呀,怎麽送你?”他反問:“你舍得這麽漂亮的開篷跑車空置路旁?” 我七葷八素的叫:“你叫我走回去?” 他聳聳肩,“送就送吧,謝也不謝一句,太凶了。” 我隻好上了他的爛車,他的車子比他人還爛,要不是今天倒了黴,他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我,我也不能坐這種車。 到了姊夫家,我用手擂門,傭人來開門,見了我,嚇一跳:“二小姐!” 姊姊出來,“哎,秀秀!” 姊夫問:“發生了什麽事?傷了哪裏?車子出事了?” 康嘉在身後解釋。我走進浴間,把所有的衣服剝了下來,扔在一旁,照鏡子,自己都笑了。手是擦破了,還淌血呢,絲襪爛了,白皮鞋成了灰色,臉上一團髒,我放了水,泡在浴缸裏。 怎麽會有這樣的一天?早知真該查過星座才出門。 姊姊問:“你還好吧?” “我?”我笑了,“真活該。” “最近你動不動發脾氣,也太難了,唯恐人不知道你是小姐。”姊姊說我:“都廿二歲的人了!” 我說:“你少罵我,剛才已經有人好好的把我罵了一頓。你替我打電話到半島去告訴尊,說我不去了。” 姊姊去了一會兒,回來告訴我:“尊早走了。” 我說:“怎麽才等了一會兒,就走了?什麽地方去了?” 姊姊說:“他這個人靠不住,多少人來告訴我,他跟你好是好,一轉背,不曉得有多少女朋友。” 我悶聲不響,我又何嚐沒有聽見?否則為什麽心情不好?常常借故鬧脾氣? 我隻好苦笑,“現在才換男朋友?太遲了。希望他明白過來,我哪裏管得那麽多?” 姊姊不響,過了一會兒她說:“我把我的衣服借一件結你吧。”她取了一件袍子給我。 是的,我沒有去赴約,可是尊也沒有久等,也沒有像以前那樣到處打電話找我,事情是起了變化,不久將明朗化,可是我不能讓他對著我說:“我不要你了!”我受不了這種攤牌式的結束。 我穿了姊姊的袍子,頭發束起來,坐在露台喝啤酒。也好,剛才這麽雷霆萬鈞的發了頓脾氣,現在過去了,冷靜下來,倒真覺得要為自己打算。 姊姊接了一個電話,聽了很久,掛上了。 我問:“誰?是尊?” 姊姊說:“不是,是康嘉,他把你車子發動了,開到車行,交到工程師手裏,他說要去理發刮胡須,順便在外頭洗個澡,享受按摩,回來吃飯。” “真不知道他是怎麽活的。”我說。 姊夫說:“他在船上,天天打撈深海標本,一上船就三四個月,做研究,人家是真的工作者,一大堆教授、專家,都是廢寢忘食的,這次船上了香港的岸,他剛剛到我們家,自然是不修邊幅,不好怪他。” “我還以為是嬉皮呢。”我說。 姊夫說:“下星期他又出發了,阿流申群島是試驗核彈的地帶,他們去觀察海洋生物受了什麽影響,一年去好幾次。比起他,我老覺得自己是廢物,就會躺在家裏等老婆伺候我。” 姊姊說:“你別小器,象康嘉這樣的人,真沒有幾個。” 他們夫妻倆真是恩愛,我看在眼內不出聲。 我呢?眼看尊是靠不住的了,跟他說明白,我沒麵子,任事情冷下來,我們走走也兩年了,太沒意思,真叫我為難。本來他是專門在女人堆中混的,認識我之後,收斂不少,到底他想什麽,我也不知道。 姊姊說:“……做他的女朋友、倒也夠慘的。” “康嘉?他沒有女朋友。人家大丈夫何患無妻。” 我走到客廳打電話回家問,家裏說尊並沒有找過我。我一肚子的氣變了罕納。我不相信我會低頭,不是我的,遲早不是我的。為這點小事借故不理我?隨他去好了。 這時候有人按鈴,我順便去開門。 門外站著一個高大的年輕人,笑容滿臉的看著我。 我隻好也看著他。 我問:“請問找誰?”我並不認識他。 他說:“真的還是假的?這麽快不認得我了?” 聲音是有點熟。 我問:“那一位呀?”我瞪著他。 “我的天!”他說:“我是康嘉呀,怎麽才剃了頭,就不認得了?自然,我買了一套新衣服,喂,你也換了衣服!” 我既好氣又好笑,隻好放他進來。 人真是要衣妝,佛要金妝,他換了普通的白T恤白褲子,剪了頭發,不瞞你,看上去還頂英俊,再也不像叫化子了,尤其是一管鼻子,挺得很,雙眼有神。 姊姊也不認得他,直笑。 姊夫與他拍著肩膀,一直稱讚他。 我雖然是心事重重,也隻好陪著他們坐在客廳裏。 康嘉說著他船上的趣事,什麽一船七八個大男人,忙起來都不穿衣服,把船當裸體營等等。 他的豪放、快樂、積極,都是他的魅力。 我忽然有點羨慕他這種四海為家的生活,既有貢獻又有意義。姊夫說得對,像我們這樣,混混就幾十年過去了。在短短數小時中,我對他的印象大變。 他器量很大,一點不生我的氣,也可見他並沒有將我放在眼內,我有一種難以形容的自卑。 從他的口氣聽來,他是一個現代魯賓遜,什麽都會,上至天文,下至地理,不要說是修汽車引擎了,我真看輕了他。 他說最高興是無意捕到名貴的貝殼,可以賣錢,可惜不是常常有,我們聽得入了神,一下子吃飯的時間就到了。 尊還是沒打電話來;、 姊夫說:“便飯便飯,吃完我們去夜總會坐坐,再請客。” 我說:“康先生不會喜歡夜總會這種地方。” 姊姊笑著回頭問我,“你怎麽知道呢?” 我忽然就漲紅了臉。 康嘉說:“我根本沒有機會去,去觀光一下也是好的。” 就這麽說妥了。 我又換了姊姊的旗袍與鞋子,都稍微大一點。我存心不回家,不聽尊的電話,他有耐心,應該可以找到姊姊家來。我也存心出去跳舞玩玩。 到了夜總會,人不多。 姊夫挑了張好桌子坐下。 我還笑道:“姊姊,你看姊夫這麽熟練,一定是常來的。” 姊姊也笑,“讓他來好了。”那種信任,根本是叫人妒忌的。 其實姊夫一下班便回家,怎麽會到這種地方留連? 我叫了酒,叫了甜點心。才看了一場表演,聽了幾首歌,我便看見尊與一個女人走了進來。 我呆住了。然後心裏開始冷。 那女人的一張臉很熟,不曉得是在什麽地方見過的,憑良心說,好看是很好看,臉上自然有一股妖冶之氣。我不出聲。 不需要解釋了,我明白了。 這還用說什麽呢? 兩年來的精力時間就這麽泡了湯。 我暗暗歎一口氣,現在不是他怎麽下台,而是我怎麽下台。到底今天是個怎麽樣的日子,我也不大敢說,什麽都湊在一起發生。 我轉過了臉不響,沒多久姊姊也發覺了。姊姊跟姊夫說:“我們換個地方坐吧。” 姊夫又不是瞎子,也說:“是的,別的地方也有表演,我們換個地方。” 康嘉無所謂,我們便走,一桌人站起來,尊也看見我們,他吃一驚,但並不慌張,隻是笑著點點頭,也不打算解釋分辯,我們快快的離開,也沒有給他這種機會。 在車子裏姊姊拉住我的手,低聲說:“這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如今親眼看見,更好。像我們這種人家,難道還上門去跟他爭不成?隻當算了,你如果聽姊姊的話,就忘了這件事。” 我早就心灰意冷,那裏還聽得見什麽。 可是又要裝個大方樣,又兜了一個聽歌的地方,才回家。 我這個人隻會發脾氣,不大會哭,因此到了家,跟爸媽說了幾句話,便上床睡覺。反正爸媽也不喜歡尊。夜間我仿佛聽見電話不停的響。可是我自己的電話就在床頭,不會聽不見。 到底兩年了。 第二天醒來,我獨自呆坐了一會兒,隻有姊姊來過電話問我。我一生氣,就換了陳年牛仔褲與襯衫,坐在床上看武俠小說。我不是傷心,隻是氣,傷心是慢慢來的。 女傭人沒多久就進來說有位先生在客廳等我。 我第一個感覺是尊。可是女傭人認得尊。他不會在客廳等我,他多數是直出直入的。 我跑到客廳一看,是康嘉,他還是那種一身是太陽,一身是勁的樣子。我默默的坐在他對麵,看了他一眼。 “咦,你怎麽了?還生氣?”他問我。 “不不,不生氣。”我說:“應該是你生我的氣才是。” “那裏會。”他說。 他身邊放著一盒糖,我笑了,他粗中有細,居然還做這種事。不不,他不是粗,他隻是豪放。 “你來看我?” “是呀,我想問你有沒有興趣到郊外去。”他說。 “這裏郊外沒有深海生物。”我笑說。 他也微笑。 他是一個很好看的男人。 “我想去看看蠔。”他說。 “蠔?”我睜大了眼睛。 “是呀,這裏郊外有個流浮山,出蠔,是不是?”他說:“你姊夫姊姊沒空,他們說你知道路,所以我來請你陪我去。” “真是好主意,太遠了。”我說。 “你們香港小姐呀,都是這樣子,風吹一下就倒了,雨淋一下就壞了,走路累,坐車悶——” 我既好氣又好笑,聽他說下去。 “——最好天天穿件巴黎新裝,模特兒似的站著供人欣賞。”他說完了。 我越聽越不對勁,這不是變了諷刺我?我反問:“你要我們怎麽樣?也脫得光光的,到海洋去打撈見殼?” 他哈哈大笑起來,我才想起說錯了話,收回已經來不及了,因此隻好幹瞪著眼。坦白的說,跟尊在一起,根本是像做一場戲,他穿白,我也穿白,他穿黑,我配紅,兩個人進進出出,叫人家看,他就滿足了,他是一個頂頂虛榮的繡花枕頭。而康嘉,他是個活生生的男人。 康嘉問:“你到底去不去?” “你那個車子!”我皺眉。 “車子,是用來代步的,凡是三十分鍾內可以走得到的路程,我從來不開車。我那個車有什麽不好?” 我看看他,默默的。他每一句話都理直氣壯。 我說:“我換套衣服,很快的。” “不用,”他笑,“這套就很好。” 我也笑了,隻好依他,回房裏換平底布鞋,女傭人說:“小姐,這位先生好。”她言下之意,就是說尊不好。每個人都說尊不好,尊偏偏又給他們說中了,我低頭穿鞋子,心中默默歎口氣。 走到客廳,我說:“就這樣可以走了。” 康嘉忽然說:“把腳擱在茶幾上。” 我覺得奇怪,隻好照做,他替我把鞋帶縛好。 原來鞋帶散了。 我真覺得感動。也說不出話來,跟他出門,上了他的車,我知道康嘉這個人了,他給女人一種大樹那樣感覺,可靠,可以信任,有幹勁。跟著他這種男人,到了天涯海角,也不怕會沒飯吃,他的笑容就是他的保障。在車裏我除了指點路程,不大說話。 他說:“我原以為你話很多。誰知一離開姊姊,也不怎麽凶。”他看了我一眼。 我說:“你哪裏知道,我心裏有事。” “什麽事?”他笑,“因為你那個小阿飛男朋友跟別的女人在一起?” 我吃一驚,“你怎麽知道的?你怎麽看得出來?還是姊姊姊夫他們告訴你的?” “當然是我眼觀四方。”他說:“這還用解釋?” 我不作聲。 他說:“女孩子喜歡為戀愛而戀愛。” 我反問:“你戀愛過?” “還沒有。” “你憑什麽說我?”我又問。 “你自己想想看。”他說:“我覺得戀愛不是這樣表麵化的。愛是一種默契。” “人人都得像梁山伯祝英台?”我又問。、 “你又凶了,又要跟我吵架了。”他笑說, “你不該說我的男朋友——我以前的男朋友是小阿飛。” “對不起,我太主觀了。”他馬上道歉。 “他根本是小阿飛。”我說:“好吃懶做,倚賴父蔭,見異思遷,胸無大誌,目中無人,標新立異,慘綠少年。兩年來我竟沒有看清楚!” 康嘉笑了。“將來你怎麽說我?” 我詫異的問:“我為什麽要說你?” “因為我想做你的男朋友,見你這麽批評你以前的男朋友,我不免有點心驚肉跳,以後得罪你,你不曉得怎麽罵我呢。”他還是笑。 我失色說,“你這個人,好厚的皮!” “我皮厚?”他收斂了笑容,“不不,我坦白而已。你不願意我們做朋友?” “朋友是朋友,男朋友是男朋友,怎麽一樣?況且挑朋友,也不必桃我,我隻會穿個巴黎新裝,站在那裏被人欣賞,有什麽用?”我諷刺他。 他靜了一會兒,然後說:“穿巴黎新裝,也不是個個穿得那麽漂亮…那一日……你很美麗。我從沒有見過那麽美麗的帽子,那層網,是一種奇怪的恍惚,我很喜歡……” 他不會說讚美的話,因此說得很稚氣很真實,我聽呆了,我幾乎相信自己是美麗的,幾乎飄飄然起來。 我停停神說:“你要配眼鏡了,你沒看清楚。” 他說:“是呀,我的醫生是叫我去驗眼。”他又活潑起來。 我拿他一點法子也沒有。 車子終於到了流浮山,我與他一路走下蠔田去。他這個人,真是太瀟灑了,鞋子也不脫,便往水裏走,我也跟著他,他身邊有簡單的測量器,我根本不懂他在做什麽,坦白的說,我開始有點崇拜他。 我坐在一塊石頭上等他。他全神貫注的在做他的工作,卷著衣袖,腳踏在水中。我很久沒有出來呼吸新鮮空氣了,太陽很烈,但是海風很舒服,我掠掠頭發,呼出一口氣。我在享受。 與尊在一起,永遠是從一個冷氣間到另外一個冷氣間,永遠不會有這種開懷,一直隻是做作。 我是怎麽跟他在一起兩年的?因為沒有比較?康嘉的坦白…他在車上說的那番話,我漸漸臉紅。 早已過了午飯時分,我居然覺得肚子餓,但是我沒有催他,我耐心的等,終於他過來了,他看見我的臉,我也笑著回看他。 他說:“臉都曬得紅紅的了,”語氣很憐惜,“來,肚子餓了,吃飯去。” 我隻好又跟他走,我們走到一個飯店,他叫了吃的,也不管衛生不衛生,便據案大嚼,我想:舍命陪君子,生黃疽病也隻好生,也吃得十二分香。 吃完之後他建議回家,怕我累。我說我不怕,又陪他到海另外一邊去。 這一次他留得更久,把襯衫交給我,同時叫我幫他撿一種帶紅色的石子。我索性脫了鞋子,一塊塊的挑,真是弄得腰酸背疼,曬得兩眼發直,可是完全忘了我的煩惱,康嘉說他慢慢才解釋給我聽,這紅色的石子有什麽用途。 唉,這是怎麽攪的,開頭見到他,我是一點也不喜歡他的嗬。 直到太陽一半落在海裏,我們才開車回家。 一路上我們討論著剛才的收獲。到了姊夫家,我們兩個人又髒又臭的出現。 姊姊問:“這是秀秀?”她幾乎是驚叫的。 我解釋:“洗完澡就不怕了。” “秀秀,尊打過電話來。”她說。 我一猶疑,到底兩年了。然後我下一個決心,“不要緊,讓他打好了。” 姊夫說:“這倒不錯,秀秀如今臉上有血色了。” 姊姊笑說:“也許你們不知道,秀秀在大學念的是生物。” 康嘉如雷殛,“不是!”他嚷。 我說:“怎麽不是?有什麽稀奇?” “我有眼不識泰山,有眼不識泰山!”他懊惱的說。 我笑了。 姊姊輕說:“放心,爸爸還沒見到你,你自然不識泰山。” 我老大的白眼給姊姊,太離譜了! 我說:“生物是生物,海洋裏的,我可不大懂。” “噯,我們的組織要請女秘書呢。”康嘉直嚷。 姊夫說:“秀秀怎麽吃得了那種苦。” 我說:“言之過早,我可沒膽子跳到船上去看他們七人個男人裸體工作,對不起。” 康嘉說:“你會考慮,秀秀,會不會?”他雙目有神的看牢我,看牢我。 考慮? 唉,我開頭看見他的時候,是一點也不喜歡他的啊。 我對著他微笑。 老姑婆的春天 我今年三十二歲,在美術博物館工作,未婚。 頭發梳一個小髻,因為不想它妨礙我的工作。時時穿長褲與簡單的毛衣,方便走動。 我不化妝,不大說話,不常常笑。緊張的時候抽枝煙,習慣喝熱茶,時時工作逾時。 我知道他們叫我什麽。 他們叫我老姑婆。 我並不覺得這種綽號有什麽惡意。人們憑他們的直覺創造昵稱,同事個子小便叫他“矮仔”,大個子叫“高佬”。既然三十二足歲了,被稱為老姑婆有什麽稀奇。 他們對我不壞,我不是難相處的女人,我合理的對待他們,他們也對我好。我自己不愛說話,並不禁止下屬說笑。 我辛勞的工作,我喜歡辦公室,那是因為假期的家太冷靜,但是當他們星期一遲到的時候,我很能諒解,從來不發一聲。 我的助手與女秘書對我的意見: “莊小姐如果打扮一下,還是很漂亮的。她的皮膚很好。” “她無異是個高貴的女性。” 我聽了微笑。 任何事引不起老姑婆胸中的漣漪。 日出日落我工作。 開木箱取出古董,把它們釘進箱子寄出去,觀賞新得的畫,設計展覽場地……這些都是我的責任。有時候要寫信給其它國家的美術館長,要求他們借出國寶,與他們商量每件作品的藝術價值,每每都能使我廢寢忘餐。 有時候也比較空閉,我與老館長有聊天的時候。 我說:“昨天我看電視上的學生有獎問答。主持人問布政司是誰,所有的初中生都能夠回答,但是問到蒙娜莉莎是什麽人的作品,他們都啞口無言。” 老館長笑問:“你是幾歲聽到達文西這名字的?” “我不記得。”我說:“孩提時期就知道了,我想我一生下來就認識這些名字。”我停一停,補充一句:“但是我可不知道布政司是什麽爵士,上帝是公平的。” “你應該結婚。”老館長說。 “我知道。可是找不到對象,”我揚揚手,“每個人都說:莊,你應該降低要求。可是他們怎麽會當我的要求很高呢?我隻是尚未有機會認識‘他’。” 館長問我:“如果你一天到晚躲在美術博物館中,他如何能找到你呢?” “他們說:如果有緣份的話,那人會來敲門。”我說。 館長自喉嚨中發出牢騷,“別相信他們,你還年輕,應該出去喝酒跳舞看電影!” 但是我沒有時間。 至少我不覺得與這些人出去會比耽在博物館中更具意義。 我能夠在展覽廳中把一次金石展望的圖章每顆取出來細看——我的工作便是我的興趣,我不覺得痛苦。 近聖誕節的時候,天氣轉得很陰涼,我看得出女孩子們都為舞會而忙碌,而我更顯得老僧入定一般。 天黑得比較早,六七點已經亮路燈,常常在這個時間我還留在美術館。 美術館進出是要門匙的,因為我們辦公室中收著不少名貴的東西。 這一日跟往日一般,我留得特別遲,在替一組瓷器編號目。 忽然發覺有人站在我麵前,我猛地抬起頭來,隻看到一大蓬胡髭,一刹間嚇得跳起來。 那個人開口:“對不起,我嚇到你沒有?門開著,所以我進來了,我有敲門,不過你沒聽見,真對不起。” 我驚魂甫定,看看他。 “這是現代美術館?”他問。 “這不是,”我有點氣,“這是博物美術館,現代美術館是樓下一層,而且人人早已下班。” “啊。”他失望,“這麽早?” 我覺得與他在一起有種危機,我說:“我也要走了。”我停一停,“我要鎖門。” “啊,”他看著我,“你為什麽害怕?我看上去像歹徒嗎?” “當然不。”我不想多搭訕,拿起手袋,一路急步走出去。 陌生人跟在我身後走,真像追逐。 等電梯到樓下,我才鬆一口氣。 “你有車嗎?”他問我:“能載我一程順風車?”他手中提著簡便的行李。 “我不認識你!”我拒他於千裏之外。 “老天,你認識廖約瑟吧?我不是壞人!”他嚷:“我想到廖約瑟家去!” 廖約瑟是現代美術館館長。 我猶疑一下說:“我陪你去打電話,如果廖館長認識你,我就送你。” 陌生人諷刺的說:“小心行得萬年船。” 我放下五角輔幣,替他接通了電話。“約瑟,我是莊,有人找你,是,你等等—”我把話筒交給他。 陌生人接過電話,與約瑟大說一輪法語,慷慨激昂,不外是埋怨他在我這裏得到的待遇。然後他把話筒還給我。 約瑟的聲音,“莊,他不是壞人,你把他送到我家來,有重賞。” “得了。”我掛了公眾電話。 我做一個叫他上車的姿勢,把陌生人接到約瑟家。 一路上我們沒有說話。 約瑟站在門口等我們。 “莊,你也進來吧,我們做了豐富的菜式。”他說。 我說:“晚了,要回去休息。” 約瑟聳聳肩,“謝謝你,莊,明天見。” “明天見。”我說。 我瞥一眼陌生人,長發一大蓬胡髭,雙眼倒是炯炯有神,可惜衣衫不整,我搖搖頭,約瑟專門就是會與這些藝術家打交道,真叫我弄不懂。 第二天上班,我很發了一點脾氣,追究是誰在走的時候沒把門鎖好。 午飯的時候,約瑟帶著一個客人上來,他說:“莊,我替你介紹這是尚嘉賓,蘇邦大學的美術教授。” “你好。”我與客人握握手。 我說:“原來藝術家也不一定要大胡子衣衫襤褸的——” “莊。”約瑟阻止我。 我問:“昨天你那位朋友呢?自己長得像個賊,卻怪別人把他當個賊。” “莊——” “什麽?”我問。 尚嘉賓開口,“我就是昨天那個賊。” 我跳起來,瞪著他。 他說下去,“今天我剃了胡髭。”他摸著下巴。 “你——你們——”我漲紅了臉,“混賬!” 約瑟大笑,“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我惱羞成怒,“出去!我要做正經事!你們這些混球出去。” 把他們轟出去之後,我更加覺得羞愧,無容身之地,氣得胃痛。 約瑟進來道歉。我不睬他。 “怎麽你也會使小性子?”約瑟很驚異,“你一向不是這樣的。” “老姑婆就不能使小性子?那一國的法律?”我問。 “你好算老姑婆?”他問:“不會吧?尚說你是一個古怪可愛的小女人。” “那還不就是老姑婆!”我板著臉,“開心嘛?作弄了我,你們好算過了癮了。” “莊,你不是真生氣吧?今天到我家來吃晚飯。” “不去!” “莊—”他攤開手。 “不去就不去!”一我還在生氣。 “來,別這樣,莊,算我不對,向你賠罪。”他笑。 “誰要你們賠罪。”我說:“我才不理你們。” “尚想知道關於嶺南派的資料。” “叫他去翻書。”我板著臉。 約瑟顧左右而言他,“這是你們鼻煙壺的資料嗎?嗯。雞血凍石、雕馬石英、雕蓮珊瑚、琺琅彩繪外國仕女圖、白玻璃五彩花鳥、浮雕雲龍紫晶、方解石含化石條紋瑪瑙、雕鶴鬆石白玉……嘩,聽了都垂涎若滴,可否取出一觀?” 我歎口氣,“你坐在這裏我怎麽工作?” “今晚上來吃飯吧。”約瑟說。 “好,好,怕了你。”我說。 這是我多年來第一次的會。 那夜我與廖太太談到瓷器的釉彩。 “石榴紅、無錫、三念花、翠毛,甜醬,蔥白、仿龍泉、仿哥、仿唐三彩,大火籃……每隻顏色都有獨特之處,令人愛不釋手。” 廖太大不以為然,“我知道一定是有樂趣的,但是你也應該結婚了,那麽多男同事難道一個也看不中?” “不說這些。”我說。 “逃避現實。”廖太太說。 “我給你們兩夫妻批判下來,一文不值。”我說。 那夜我還記得把尚送回酒店。 尚問:“你不是討厭我吧?” “並不,”我說:“我一向不喜與陌生人搭訕。” “我還是陌生人?唏!我們都見過好多次了。”他說:“你這個人,真是怪!” “你的酒店到了,下車。” “你也下車來喝杯東西,來!” 我說:“我已經是位老太太了,你請老太太喝東西幹什麽?有什麽前途?”我攤開手。 “我們做事,不一定要講前途的。”他眨眨眼,“下車來。” “我們之間沒有共同點,沒什麽好談的。”我說。 他已經一手把我拉下車來。 他按我坐在咖啡店裏,替我叫一杯茶,他自己喝啤酒。 我問:“你為何把胡髭剃掉?” “因為我打算在香港找工作。” “你?在香港?” “別說得這麽鄙視,我在香港也念過書。”他說:“約瑟打算請我做助手。隻待有關方麵批準。” “你能夠安定下來?”我問:“我不相信。” “為什麽不能夠?我們美術學生並不如你想象中那麽不堪,我們也很有紀律,很有工作能力。” 尚打量我,眨著眼問:“你呢?你念什麽?” “考古學與純美術。”我答。 “你為什麽叫自己老姑婆?” 我看看腕表,“我的時間到了,要回家,下次再解答你的問題。” “你做人象副機器。”他指出。 “我早就知道——這種生活方式給我一種安全感,我喜歡這樣,與別人無關。” “固執。” 我笑笑,“這我也知道,再見。”我抓起手袋離開咖啡店。 我做人像一部機器?誰不是呢?誰都得在固定的時間起床上班吃午飯,在固定的時間下班,回家吃晚飯上床。 在固定的年齡談戀愛結婚生於。連孩子的數目都得計算好,不可超出預算。誰不像機器? 單我一人像嗎?我不認為。 我不認為我像機器——有什麽機器可接觸到這麽多的美術品? 我有點憤怒。 約瑟來問:“怎麽,你對他沒好感?” “沒有。”我說。 “為什麽沒有?你基本上抗拒男人。”約瑟說。 “是!是!”我嚷:“我反對男人,因為男人隻懂得浪費女人的時間,叫她們管家生孩子,變得與他們的母親一般庸俗,我情願對牢一大堆古董終老,我為什麽要蹈覆轍?為什麽到了時間便去嫁一個無聊的男人?” 約瑟靜默一會兒。 後來他說:“我相信並且全力保證尚嘉賓不是一個無聊的男人。” 我正在沉吟,尚推開門說:“一起去吃午飯吧,別把自己困在繭中。” 我跳起來,“你是老幾?你理我繭不繭的?你再這麽衝進我房來大呼小叫的,當心我剝你皮!” 約瑟哈哈大笑,“隻有尚能把莊氣得咬牙切齒。” 我拍桌子道:“你們再在我這裏吵,我去報告館長。” 約瑟嬉皮笑臉的答:“我就是館長。” 尚說:“看來你隻好去報告港督了。” 我坐下來,“你們遲早會得到報應的。” 約瑟笑,“報應之說,終屬渺茫,不如去大嚼一頓,以泄心頭之憤。” 我用手撐著頭,“不,約瑟,你們去吧,我也累了,不陪你們。” 約瑟還想說話,倒是尚,一把將他抓了出去。 我受不住他們這樣吵鬧,頭痛起來,喝一杯熱茶,吞一顆藥九,才覺得好過。 過了大半小時入有人輕輕敲門,我說:“請進來。” 又是尚。 我如見鬼一般:“又是你!” “我來道歉。”他低聲說。 我看著他。 “我買了東西給你吃。”他說:“你也該餓了。” 他把一隻飯盒子放在我麵前,我聞到一股香氣。 “滑蛋牛肉飯,新鮮滾熨的。” 他輕輕說:“快吃吧,我替你去衝茶。” 他取起我桌上的杯子便走出去。 我有點不好意思,打開飯盒子,尚並沒有走進來看著我吃,待我吃完了他才敲門進來,遞上杯茶。 “謝謝你。”我有點不好意思。 “不要客氣。” 我喝一口茶,頭痛完全消失了。 “對不起,我們老拿你開玩笑。”他說。 我瞪他一眼。“同事,算了吧。”我說。 “我們做不成同事了。”他說。 “為什麽?” “有關方麵沒錄取我。”他說。 “啊。”不知為什麽,我居然有點失望。 他有點沮喪,“因此下個月我得回蘇邦。” “嗬。”我更失望。 “不過很高興認識你,你對我很好。”他說:“我與約瑟胡調慣了,有很多時候不知收斂,你別見怪。” 這種敬鬼神而遠之的語氣真是熟悉,我苦笑,一般人對老姑婆說話的口氣就是這樣的。 “不客氣了。”我說。 他點點頭,很禮貌的退出去。 我恍然若失。 他為什麽不再約我吃飯? 我隨即笑出來,恐怕是碰得釘子多,不好意思,我怎麽能怪他不開口?是我拒絕他的次數太多了。 我接著有好幾天沒看到他,嘴裏不說什麽,心中卻很想念他。 他是一個可愛大方的人物,為我生活添增不少顏色。 我終於問起約瑟:“尚回去了沒有?” “沒有,這幾天他在集古齋泡,看中一些字畫;卻又買不起,正在煩惱。” 我問:“他有什麽年紀了?” “不會比你小。”約瑟言中有物。 我笑笑。 我的生活仿佛又恢複平靜。 一個周末,我留在辦公室裏不走,老館長進來坐。 他說:“我明年就退休了。” 我說:“你知道我不愛聽這個。” “你許有希望升館長,我向上頭推薦,說這個職位,你勝任有餘。可惜你事業有成,卻是空守閨房,我總覺得是浪費。”老館長歎一口氣。 我微笑不語。 “你等著來敲門的人,門終於敲響了,你又不理人。”他說。 我抬起頭來。 “你的事,我多少知道一點,莊,你不要見怪。” 我搖搖頭。 “與你興趣不合的人,你根本不加以理睬,現在總算有個藝術家出現,你又沒勇氣,因為你的生活安定慣了,害怕任何變化。是不是?”他問我。 我點點頭。 “你現在有多少天假期?你也不算算,起碼有三個月假,為什麽不加以利用,到巴黎去一趟?為公為私都有益身心。這間美術館少了你未必會關門,可是你損失這個傻小子,未必找得到第二個。” 我非常的猶疑。 “莊,你想得太多,顧慮過度,做人不可以這樣,你不是一部機器。”他看著我。 我喃喃的道……機器,館長是第二個說我像機器的人。 “自明天起,你一連放三個月假,我不要在辦公室再看到你,至於你如何利用這個寶貴的假期,那是你的事,我再也不幹涉的。你是聰明人,聰明人的特征是怕吃虧,我明白你的心意。” 我低下頭,看著自己的雙手。 老館長說:“自明天起你在家多多休息吧,我不多說了。” 我被勒令放假,真是自己所想不到的事。 在家悶了三日,我忍不住打電話給約瑟。 “放大假?”他問:“敢情好,沒有打算去旅行?” “去哪裏?”我反問” “譬如說:巴黎,巴黎蘇邦大學。” 我說:“好象你們都知道我該何去何從。” “太明顯了。”約瑟哈哈的笑。 “尚呢?他又在幹什麽?”我問。 “等你的電話,請我們吃飯。”他取笑。 “我正想問你們幾時有空。”我卻很坦白。 “真的?”約瑟不置信。 “自然是真的。”我說。 “明天七點半,我叫尚到你家接你。”他問:“你不介意吧?” 我說:“我從來不是小家子氣的人。” “這話是你說的,莊。”他笑。 放下電話,我心頭也放下一塊大石,在過去的十多年中我從來未曾主動做過這種事,什麽都有第一次,我想尚是值得我這麽做的。 他到我家的時候,我早已穿戴整齊,門鈴一響,我請他進屋坐下。 “喝些什麽?”我問:“時間還早。” “約瑟在家請我們。”他把“我們”兩字說得很大方。 “你打算怎麽樣?”我問:“在這裏坐還是上廖家去?” 他倒在沙發裏,“我在你這裏休息一下,累死我了。” 我給他啤酒。“最近忙什麽?” “既然不能留下來,就得回巴黎。我對於教學生涯也疲倦了,打算幫家裏做生意。” “家做什麽?”我問。 “家裏在巴黎開一爿賣東方文物的小店。倒不是賣野人頭的,父親要退休,我便把店頂了過來。”他揮揮手,“這幾天忙著辦貨,又沒人幫手,隻怕上當。” “香港不見得有那麽多騙子,你放心一點好不好?”我笑。 “昨天買了一張竹內棲鳳的畫——” 我不待他說完便道:“上當了,一定是假的。” “你怎麽知道?”他反問。 “這種畫連京都博物館都找不到,又怎麽會流落在香港?”我笑,“而且你一定以低價買進的,對不對?” “唉,什麽都給你猜到。”他也笑。 “不妨你亦可以低價讓出,不會蝕本,不蝕本就好。”我安慰他,“幸虧你隻是辦貨不是作私人收藏。” 他喝完了啤酒。 “我們走吧。”我說。 “聽說你會到巴黎來。”他忽然問。 “誰說的?”我愕然。 “他們都這麽說。”尚說:“如果到巴黎來,記得找我。” “你什麽時候回去?”我猶疑的問。 “我?下個月初,快了。”他問:“你呢?” “我要考慮考慮。”我說。 “你是那種喝杯牛奶都要考慮三日三夜的人。”他溫柔的說。 “是,我得對自己負責,沒有人關心我,我更得保護自己。” “我們都關心你。”他說。 “不,我們隻是朋友,開心的時候吃杯茶,看場戲——到了要緊關頭,朋友是於事無補的。” “你說得很對,我們對朋友的貧窮疾病痛苦都愛莫能助。”尚承認,“可是至少我們可以陪你說話。” 我微笑,“也不是每個朋友都是傾訴的對象。” “現在你總算育與我談話了有進步。”尚說。 我說:“因為你對我很好。” “你是一個自私自愛自利的人,莊,你隻會坐在家中等著朋友對你好,你不會主動地伸出手來招呼朋友。”他說。 “尚,你說對了,我害怕受傷害。”我說。 “你不用怕我。” “我知道。” “既然如此,你還在等待什麽?”他問我。 “我?我也不知道,也許我在等待你的邀請。”我說。 “我不是早已發出請帖了嗎?”尚詫異地說。 “你看清楚了我沒有?”我問,“我是一個中年老姑婆,脾氣古怪,不近人情,相貌平平,你想清楚?” 尚說:“我相信我的眼睛,我的眼睛告訴我,我看到的是一個對美術極有修養的事業女性,英姿勃勃,神采飛揚,別有風韻,且帶著十分的氣質,當然我看當然我看得一清二楚。” 我咽一口唾沫。 “莊,別害怕,快去領事館辦手續,我們一起到巴黎走走——你上次去是幾年前的事了?” “十年前。” “與什麽人去的?” 好家夥,開始管頭管腳的了,可是我心中卻心甘情願。 “一個人。”我笑答。 “曦,煞風景。”他說:“好,我們動身到約瑟家去吧,遲到要罰的。” 廖約瑟兩夫妻為我到巴黎之行大費周章,仿佛我此行是去結婚似的,為我買了不少新衣服。 我笑跟尚說:“你看他們,等不到自家的女兒大,就想把別人的女兒嫁掉。” “想?”廖太太忽然緊張起來,“什麽叫想?難道你隻是‘想’嫁尚?” “嫁?”我嚇一跳,“誰嫁人?” 尚問:“怎麽?你不是答應嫁我?”他大驚失色。 “嫁你?”我一陣暈眩,“我什麽時候答應嫁任何人?” 尚嚷:“賴婚!賴婚!” “喂!話說清楚一點,我隻答應跟你一起到巴黎去。”我急道。 廖太太說:“莊,我們小覷了你!沒想到你這麽新潮,你不與他結婚,卻跟他去巴黎,難道想試婚?” 我拉下臉說:“我不來了。” 尚說:“不由你不來!” “你們老拿我開玩笑。”我懊惱的說。 尚:“我以為一切都有默契,既然事情進行得太含蓄,我再補一次求婚禮如何? “這還差不多!”廖氏夫婦異口同聲。 我說:“我沒有打算結婚,你們別催我。” 約瑟說:“對,別逼她,讓她到了巴黎,慢慢想清楚未遲,不過莊你是在思慮過度,不催一下是不行的。” 我說。“你與尚老是聯合起來對付我,現在更進步了”連廖太太也加入行列,三個人欺侮一個人,我希望你們慚愧!” 他們三人笑。 約瑟說:“為你好呢,莊。” 廖太太說:“好了好了,吃飯去吧。” 我看了尚一眼。 他向我擠擠眼。 我歎口氣說:“這算是什麽呢?” 尚說:“老姑婆的春天。” 這次連我都隻好笑起來。春天……嗬是。 母子 我認識維旭已有兩年,從來沒見過他的父母。 在學校他是個品學兼優的寄宿生,教授與同學都對他推崇備至。 他很少回家,我們開始約會的時候,通常都是他到我家來接我,父母很喜歡他,一向他是通行無阻的。 後來熟了,我便問起:“維旭,為什麽不讓我見見伯父母?” 他答:“我父親早就移民美國。” “很少回來?” “很少。” “母親也不回來?” 他遲疑一會兒說:“父母在我很小的時候便已離婚。” 其實離婚已是很普通的事,但維旭說到這兩個字的時候,臉色很陰暗。 維旭並不是一個十分開朗的人,平日合了“沉默寡言”四個字,不過他笑起來的時候像滿天陰霾中露出一絲金光,我就是愛看那笑臉。 媽媽對他很好,凡我有的,總能照顧維旭。 媽媽說,“不管將來如何,我不一定要他娶我女兒,我女兒也不怕嫁不到人,這孩子討人喜歡,他得不到親情,我們疼著他一點,也是應該的。” 譬如幫我打了毛衣,維旭也一定有一件。生日的時候,維旭往往與我受到同一的待遇。 維旭通常住在宿舍中,不要說周末,連過年過節,他都不回家,生日也沒人記得他,是我盡量拖了他往我家跑。 媽媽有時說:“這孩子真怪,有父母跟沒父母似的。” 爸說:“別亂說,他的學費生活還不是由父母負責?就憑你那些招呼,他就活得那麽好,別離間人家的親情,各人養孩子的方式不一樣。” 媽媽有點訕訕地,她說,“我一時嘴快了。” 我說:“親情也很重要,光付錢,那多難堪!” 爸爸看我一眼,“你少批評他,要不愛他,要不離開他。” 我笑著應:“是!” 爸爸的家教最嚴,就不愛說人是非,維旭說,他最喜歡我們家這一點。 班上有同學訂婚,我笑問維旭:“什麽時候輪到我們?” 他說:“找到工作再說。” “嘩,還要等兩年。”我吐吐舌頭。 他忽然說:“我情願叫你等。我舉個例子:政府拍賣官地的時候,競投者必需有現金支票作保證,才能舉手出價,少女的終身難道不比一幅官地更寶貴?可是大批追求者,除了花言巧語,還能提供什麽保證?一份正當職業至少是家庭幸福的保證,肯具保便表示有誠意。你明白嗎?” 我很感動,“我明白。” “我父親是一個非常不負責的男人,是以母親跟他離婚。” “真的?”這是他第一次對我說起他父親。 “我不想多說他。” “你母親呢?她可好?” “當然她很好!”維旭冷笑一聲。 “如果她很好,你應該為她高興,她一定是個能幹的女子,離婚後並沒有倒下來。” “她是很能幹。”維旭說:“我隻希望她可以平凡一點,你明白嗎?像你媽媽那樣,媽媽應該有媽媽的樣子。” 我笑。 維旭說:“後來她又結婚了。” “嫁得好不好?” “我不知道!” “有沒有再生孩子?” “我不知道!” 我笑了。 “這些年來你沒有見過她?她沒有要求與你見麵?” “她不在乎,她才不會勉強我——盡說這些幹什麽?不是說去打球嗎?” 從此沒了下文,他不肯再提。 媽媽說:“他母親必然是個很漂亮的女人,你看他的相貌就知道,長得那麽秀氣。” “他不原諒他母親。”我說。 “這孩子死心眼。” 我笑說;“他的思想落後五十年。” 媽媽瞪我一眼,“如果你不能幫他,就別取笑他。” “是是。”我嬉皮笑臉的。 看到她母親是在最意外的時候。 我與維旭打完壁球在等車,一輛車子停在我們麵前,一個美貌的女郎向他打招呼。 我偷偷瞄維旭一眼,當時我想:這小子,女朋友頂多,等一會兒要好好的審他。 維旭別轉頭,假裝沒看見。 那女郎說:“上車來吧。” 我推一推維旭,他沒法子,問我:“上不上車?” 我心裏已不高興,“你問我,我問誰?” 維旭歎口氣,拉我上車。我坐在司機旁邊。 那女郎說:“維旭,我們多久沒見麵了?” 維旭不出聲。 “是你的女朋友,怎麽不介紹?”她又說。 我聽了這句話,略為鬆弛點。 我說:“我叫薇薇。” 女郎說,“我是維旭的母親。” 我張大了嘴,下巴幾乎掉下來,他的母親! 但她是這麽年輕! 她看著我微笑。“你們到什麽地方去?” “到學校把我擱下。”維旭說。 到學校維旭拉我下車,我說“謝謝你,阿姨。” “不用客氣。”她說。 維旭說:“再見。” 母親叫住他:“維旭,我們通電話。” 維旭不回答,鼓著氣向前行。 我驚異的說:“她多麽時髦年輕漂亮!而且你跟她長得一模一樣!” “我並不像她。” “你有什麽道理生氣呢?”我問:“任何人都會以那樣的母親為榮。” “因為她不是你的母親!” “張維旭,你這個人好不幼稚,”我說:“你生她氣是因為她再婚?還是因為她沒有為你犧牲到底,一輩子對著那個令她失望的丈夫?連你自己都承認你父親不負責任,你這個人!” “她令我難為情!” “是因為她太漂亮?走出去像你的女朋友?” “薇薇!我不想再說下去!”他的臉色鐵青。 我們那天很不愉快,結識兩年來,從來沒試過那麽不開心,我提早回家向媽媽訴苦。 媽媽說:“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理他的家事作甚?根本與你無關。” “我有點喜歡他母親。” “因為她長得漂亮?” “是。”我承認,“看上去隻三十出頭,維旭都廿一歲了,她還保養得那麽好,而且生活不是不艱苦的。” “你又知道了。”媽媽笑。 “我知道,”我說,“如果她不爭氣,對著個不上進的丈夫,一輩子也這麽過了,她有種悠然的氣質,我喜歡她。” 不過我並沒有再在維旭麵前提到她。 維旭不喜歡。 我認為一切感情都可以用弗洛依德式的推理而解釋。 維旭愛他的母親,因此恨她沒有守牢他一輩子。他妒忌,沒有其它的原因。 維旭恨她獨自漂亮完之後嫁個與他不相幹的男人,再繼續漂亮下去,她不需要他,所以他恨她。 維旭很需要他母親,但是不肯承認,他的腦筋守舊,思想攪不通,他大概還認為女人生了孩子之後,本身的生活宣布完結,他中了粵語片與國語片的毒,認為女人非得守住丈夫兒子苦一輩子不可。 如果現在我再與別的男孩子去喝茶,維旭會打死我。 多麽認真的一個人。 他的母親找到我,約我喝咖啡。 我欣然赴約,瞞著維旭。 他母親的態度很輕快,生活並沒有給她形成壓力,她的衣著整潔大方,非常考究,三十出頭模樣,難以想象她有個大學生兒子。 至少將來嫁了維旭,我與這個婆婆可以交朋友,她不會逼我早上八時半起床服伺茶水。 “阿姨,”我說:“約我有什麽事?” “沒有事,”她眨眨眼,“有事的時候就來不及了。” 我笑。 “你是我兒子的女朋友,嗯?”她若有所思,“我快要抱孫子了?請為我生一個女孫,哈哈哈。” 她笑起來。 我漲紅了臉。 她歎口氣,“天,時間過得那麽快,”她說:“超乎我想象,我要做的事還那麽多,人卻已經到中年了。” “你看上去一點不象中年。”我由衷地說。 “我覺得自己很像,特別是清早起床的時候,”她又笑,“你們年輕的姑娘不會明白我們的心境。” “維旭令你很失望吧?”我問。 “沒有,維旭沒有必要做孝順兒子,一切隨他的選擇。”她說“我並沒有強逼他做什麽。” “可是他為過份的自由而煩惱呢。”我說。 “維旭是個奇怪的孩子,”她承認。 我們一頓茶吃到這裏為止,她送我回家。 以後她也常常打電話來約我,我們漸漸接近,她是一個愉快的女人,很少訴怨,具有童心,很能幹。 我倒是真的喜歡她,其中一點假情都沒有。 媽媽說:“為什麽不介紹她給我們?” “我提過,她說她不想過份介入維旭的生活。” 她再婚後並沒有孩子,丈夫待她不錯,環境也富裕。 她說:“什麽都不伯,最怕窮,小時候不知道,以為總能克服一切,遭盡人白眼之後,才醒悟過來,已是百年身了。維旭不原諒我,我認為並不重要,最重要是我自己站起來了,我有能力可以幫助維旭,相反來說,世人原諒我有什麽用呢?難道與兒子日日抱頭痛哭便是最好的母親,我不要做那種母親。” 我聽著。 “現在我不一樣了,”她說下去,“現在我明白孩子總歸要長大,過他自己的生活,他會在伴侶身上找到快樂,我認為他是個負責的人,你不會蹈我不幸的覆轍。” “你離婚後的生活很困難?” “已經過去了,我不想再提,過去的事不再重要。” “你跟維旭說過這些話嗎?”我間。 “跟他說?”她詫異,“他能為我做什麽?” 母子同樣的倔強。 維旭的父親回港,我要求見他。結果是失望的,我想不止我一個人這麽想……如此美婦人竟然會嫁一個襤褸漢子! 維旭也並不對他父親有好感。稍微應酬數句,喝杯茶就帶我離開約會地點。 我問:“你真願意你母親跟他一輩子?” “我知道你怎麽想,你在想,鮮花是怎麽插到牛糞上去的。” “可不是。”我朝他瞪眼。 “可是她已經嫁了——”維旭的聲音軟弱下去。 “她為什麽要犧牲一輩子?”我不以為然,“兩個不同的人,怎麽可以走在一起,錯誤需要改正,她吃虧已經夠大了。” 維旭揮拳說:“我沒有要求被生下來過,從沒有!” “既來之則安之好不好?”我氣,“別胡鬧了。” 維旭陪我坐在校園內。 我說:“你覺得我母親是標準女性,是不是?但做標準女性,也需要條件,我父親事業一向穩定,家中一件不缺,他愛我媽媽,事事以她為重,你可知道,我媽媽中學畢業便結婚,至今未曾在外賺過一毛錢,她可以優悠地做好媽媽好妻子,維旭別太不公平!想想你母親的困難,你好意思!” 他低下頭。 “你真無理取鬧,造成負擔的是你,”我說:“你的學費是誰付的?依我看,你父親養活自己都成問題,那種蓬頭垢麵的落魄相,亂博取世人同情——世人看到比他們更淪落的人,有了優越感,於是大發慈悲了,原諒我批評他,我忍不住。” “你說得很對,但或許母親不離開他,他能振作起來。” “這是你的假象,他一輩子就那麽過了,她離開他,就為了他不思振作,況且一個男人,為什麽要女人的鼓勵才能站起來?男人自己沒背脊骨?” “你們都勢利。”維旭說。 “對我們都是拜金主義的小人,你滿意了沒有?”我推他一下。 “他再不爭氣,還是我的父親。” “誰不讓你愛他呢?你不應逼你母親也愛他。” “嘿,”他說:“我不會原諒她。” “拉倒,你這個人根本講不通。”我說。 那天維旭到我們家來,還是吃了一大碗麵,胃口非常好的樣子。 維旭再與我生氣,看到爸爸媽媽,他是服服貼貼的。 我覺得我運氣非常好,爸爸上進,媽媽溫柔,我不想做維旭,他的矛盾多痛苦。 與幾個女同學說起感情的問題,我坦白的告訴她們,我會跟維旭訂婚。 “維旭的母親很漂亮。”有人說。 我說是。 “他父親的打扮換個流浪漢,聽說是個作家,但是不出名,後來另娶,又生有孩子。” “什麽?”我跳起來,“誰說的?” “不是維旭說的,我們旁聽來的。” 怎麽可能,人說曾經滄海難為水,頭一任妻子如此出色,他那麽快又能再婚再生子,多麽齷齪相。 女同學說:“如果我丈夫跟我分手,娶個比我差的女人,我會氣死。” 另外一位接著說:“氣死未必,我一輩子也再不會提起這件事。” 她們問我:“維旭家庭背景那麽煩,你不怕?” “他不與他們來往。”我說。 “可是終久是父母。” “沒有人是十全十美的,”我說:“維旭的優點足以蓋過他的缺點,況且那又不是他的過失。” 當維旭的母親聽到我這麽說的時候,她沉思地告訴我:“當年我再婚,人家也這樣警告我丈夫,他也說這番話,我想維旭與我都還算幸運。可是你想想,因為一個人的輕率與不負責任,我與維旭的生活都蒙上汙點。”她捧著頭,“而那個人還到處招搖以弱者姿態出現博取同情。” “可是當時你很年輕,阿姨。” “算啦,”她笑,“事情已經過去了。”她再三的說。 “你現在生活安定,我很替你高興。”我說。 “可是不一樣了,心中有陰影,”她說:“隻不過是因為一個人的輕率——” 維旭是輕率的人嗎? 我想不會。 她拍拍我的肩膀。 沒隔三天,維旭的父親上門來。 他求借。 數目很小,三千元。 他給我的感覺是髒,皮鞋好些日子沒擦,那麽老還穿著條牛仔褲,還是那種廉價的寬腳的,一件俗稱飛機恤的外套,襯衫領子卷邊,頭發一團團打結。 我從沒見過那麽潦倒的男人,他歉意地搓著手,臉色灰敗,下巴上有零落的胡髭,他跟維旭有關係?連我都不服氣,但他偏偏是維旭的父親。 他說出他的要求。 我隻替維旭難過。 爸爸考慮也沒考慮,就開出一張支票。 他瑟縮的走了。 我們一家三口沉默良久。 媽媽先開口,“真是……很麻煩。”她說的那麽含糊,是怕爸爸責備她勢利。 爸爸說:“薇薇,你都看見了,現在你有選擇權,將來可不準埋怨維旭。” 我說:“我很怕那個人,不過……這與維旭沒關係,誰家沒有幾個不爭氣的窮親戚?” “好。”爸爸豎起大拇指,“你明白就好。” 媽媽皺起眉頭。 我說:“媽媽,你不會因此對維旭反感吧?太不公平了。” 媽媽說:“維旭這孩子可憐。” 維旭知道這三千元的錢債事,跑來找爸爸,不知怎的,漲紅了臉,之後就哭了。 他一句話說不出來。 媽媽說:“這孩子,都自己人了,還這麽見外。” 維旭隻是哭。 爸爸說:“喂,英雄有淚不輕彈,喂!” 我知道維旭流淚的原因,他這些日子的努力,被他父親一個不負責任的手勢,便破壞無遺。 他抽噎道:“害完母親,又來害我。” 我說:“別這樣。” “我這才知道為什麽母親要生氣發怒,他喝了兩杯,便取出母親的舊照片,到處宣揚,以往我隻覺得他可憐,現在我才知道這是多麽自私的行為,誰與他搭了關係,一輩子不得超生,他把人與人的關係利用得盡了。” “想想你母親……”我說。 他伏在桌子上,不肯抬頭。 沒多久,他母親來采訪爸爸。 她穿一套灰呢最時髦的套裝,裙子是窄的,外套略鬆,絲襯衫,小絨線背心。 她禮貌的說:“我來得真是冒昧。” 我看看她腳上一雙漂亮的皮鞋,與纖濃合度的足踝。 她說:“我來還這個。”她取出一張支票遞給爸爸。 爸爸說:“急什麽呢?” 她說:“維旭的父親……我想說的是:這些年來,我總是收拾爛攤子,我會負責,對維旭,你們可以放心。” 媽媽被感動了,她握著她的手,“這是什麽話呢。” “你們該相信我。”她說:“維旭像我。” 爸爸說:“不管怎麽樣,我們薇薇與維旭的事,已成定局,你放心。” 她點點頭。 隔了一會兒她苦笑說:“我一生最後悔的事,便是生了維旭,當時才十多歲,純情的開頭往往有最不純情的結局。我辛苦的生他,他辛苦地長大,我當初沒嫁到好丈夫,他沒有一個好父親,我們同病相憐。” 爸爸說:“現在你們比誰都好。” 維旭的母親說:“他與你們親近,你們多照顧他,我無能為力。” 爸爸說:“我們兩夫妻同心合力辦事,自然事半功倍,你一個人,要下雙倍功夫,已經大不容易了。” 她仍然笑,喝完一杯茶,就告辭了。 媽媽事後說什麽都不明白當初維旭的父母是怎麽結合的。 “完全不合理。”她說。 爸爸說:“這種事是很多的,問當事人,他們也不明白,世界上有許多怨偶,我想維旭的母親也有錯,既然比丈夫高出許多,當初不該嫁他。” 維旭來追問我:“她替父親付了債?” “是的。”我說。 維旭沉默了。 “你有個好母親。”我看他一眼。 維旭不出聲。 “你什麽都不告訴我,”我說:“你父親已經再婚了,是不是?” “是的。” “還生了孩子?” “是的。那是一個東歪西倒的孩子,他母親是那種歡場女子,沒有知識。” “你父親是個奇怪的人。” “我不想告訴你,怕你看低我。”他捧著頭。 “這關你什麽事?”我說:“別傻了。” “將來要是他來纏著我們不放,怎麽辦?”維旭絕望的問。 我笑嘻嘻說:“你放心,隻要你授權,讓我來把他趕走好了。” 維旭握住我的手,欲言還休。 “咦,”我說:“別再哭,我最怕看見別人哭。” 後來我們就訂婚了。 爸爸請了維旭的母親。 他跟維旭說:“我作主張請了她,她是我朋友,也是你母親,你再不高興,也得給我一個麵子。” 維旭哽咽,“是……是的。” 我鄙夷的說:“瞧他這樣子,不知是那一種情意結作祟。” 媽媽說:“薇薇,你再胡攪!” 那一日媽媽做了一整桌的菜,維旭的母親獨自出席,她穿一件絲棉襖,灰色起雲頭暗花,滾深紫色與銀灰雙邊,麵孔上略化了妝,十分明豔,因長得像維旭,看上去就如兩姊弟一般。 維旭看見他母親,有點不自然,坐在一邊不出聲。 他母親並不介意,落落大方的與我們說話。 “我買了件紀念品,”她說:“不成敬意。”她遞給我一個指環盒子。 我打開盒子一看,是一隻小小的鑽石戒子,鑽石很小,隻三十分左右,但是十分精致,我馬上戴上了。 媽媽說:“很好看,完全適合薇薇的口味。” 她笑笑,不出聲。 大家幫忙開飯,吃得很多。 飯後坐在一起喝咖啡。 維旭忽然走到他母親跟前去,“你——你好嗎?”他聲音顫抖著。 他母親若無其事地,用很平靜的聲調說:“還好,你呢?”仿佛跟闊別多年的老朋友說話。 “你婚後——沒有孩子?”維旭問。 “孩子?你不是我孩子嗎?”她問。 維旭低下頭。 她溫和的說:“你有空可以來看我們,我丈夫對我很好,我們平常也很空閑,他喜歡下棋,就愁沒對手。” 整間屋子都靜下來,我們聽著他們的對白。 他說下去,“聽說你功課很好。” 維旭說:“馬馬虎虎。” “訂了婚就是大人了,好好對薇薇。” “我懂得。”他說。 後來她告辭,爸爸要送她,她說:“我丈夫會來接我。” 我拉拉維旭,我們一齊送她到門口,沒等一會兒,一輛小小的日本車開過來停下,一位長得很端正的中年人下車與我們打招呼。 她為我們介紹,然後跟他走了。 我問維旭:“我們幾時到她家去?別告訴我你沒她的電話號碼。” 維旭問:“你認為她漂亮嗎?” “最漂亮的母親,”我說:“做人特別漂亮。” “唔,她很強壯。” “這年頭,不能太苛求,那麽樣的母親,打了燈籠沒處找。” “她不像母親,”維旭說:“她最多隻像一個朋友。” 媽媽說:“身上滿是油膩味的才是母親,像我,嘮叨的才是母親,像我,不會賺錢才是母親,像我。” 爸爸說:“我們還是討論孩子們的婚期吧。” 我說:“要是我們有了孩子,她就是祖母了,天底下怎麽有那樣的祖母呢?我想象不出,太難為情了。” 我們一起笑。 男友 任何人看見我,不問:“好不好?”他們問:“幾時結婚?” 漸漸這件變成了無形的壓力,令我困惑。 後來連我十五歲的侄女兒都說:“你沒有男朋友?唉呀,怎麽會?” 朋友們都追問:“到底要怎麽樣的男朋友?給你介紹,你以為青春能延續多久?你都廿七歲了,照上一代標準,早就變爛茶渣了,現在才充著做時代女性。” “我不擔心那個。”我說。 小黃說:“不敢擔心是真。” 我說,“你算了吧你!你是泥菩薩,還充戀愛問題專家呢,不要臉,才離婚離得焦頭爛額的。” 小林問:“你不怕寂寞?” “我不怕。” 他老婆嘉麗絲說:“凡事有人商量,總比較好點。” 我說:“上哪兒去找那麽一個人。” 咪咪說:“你不去找而已,要不就嫌一班男孩子俗氣。” 我說:“與你們又成了兄弟姊妹一樣。”我笑了。 “有什麽條件?說出來聽聽。” 我說:“誠意,要有誠意。” 平常做人已經太虛偽了,感情要真摯。 真有那麽多沒誠意的男女。 一男一女約了我吃飯,那女孩子心想,要不讓我付賬,要不讓那個男人做瘟生,反正要她掏腰包,她是不幹的。 結果她早到,叫了一桌菜,她男友隨後來,又再叫一桌菜,付賬的時候。兩人一齊對我說:“謝謝。” 結果他們倆並沒有在一起,算盤太精刮了。 這就是沒誠意。 我問,“有什麽好的男孩子?” “你要求太高,本身不過略具姿色,又要人家有文憑,又要懂得看紅樓夢,多嚕蘇。”小林撇撇嘴。 周末約了嘉麗絲與咪咪吃飯,飯後吸一枝煙,坐著看電視。 我們在看一個香煙廣告。 我順手一指說:“那個男孩子不錯。” “誰?”咪咪。 “那個,你看。” 廣告中的男孩子一邊開車一邊掏出香煙,深深吸一口,字幕打出來,他隨著一首輕快的音樂把車停下來,讓一個金發女郎上車,揚長而去。 嘉麗絲問:“他?” “為什麽不?”我說:“身體健康,一張端正暖性的麵孔,很瀟灑的神情。” 咪咪像是遇到全世界最好笑的事一樣,嗬哈嗬哈的彎下了腰。 我罵她,“你這個十三點。” 咪咪說,“唉呀,我服了你,什麽人不好喜歡,竟看中了廣告男郎,發神經。” “沒有這回事,”我說:“我隻不過隨便舉一個例子,況且你管人家幹哪一行,隻要有誠意就是了。” 咪咪說:“有誠意便可以牛衣對泣?” 我說,他對我有誠意,自然不想我吃苦,當然會拚命賺了錢來養活我。” 嘉麗絲說:“我倒蠻喜歡她的態度,寧缺毋濫。” 那天告別以後,我把整件事忘了。 隔了幾乎一個月,咪咪忽然摸到我公寓來。 她說,“給你帶來好消息,” “什麽好消息?”我問。 “你知道那個廣告?” “什麽廣告?”我莫名其妙的問。 “那個香煙廣告中的男孩子。” “是。”我說:“怎麽樣,現在又有兩個新歡,一個是坐帆船的,另一個騎馬。” “我有個親戚是做廣告行業的,他幫我去打聽那個人的來龍去脈。” “是嗎?”我笑問:“真要為我介紹男朋友?” 咪咪說:“不錯他長得很好,但我擔心他不會有腦袋,”她指指頭,“這種男人隻有一個殼子,沒味道,長久相處你就知道了。” “人家眼睛跳,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我笑:“也許早已結了婚,也許有女朋友。” 咪咪說:“香港能夠有多大?你放心,一下子便查得他一清二楚。” “拜托你了。”我輕描淡寫地,並不認真。 “你不當一會事,我可不替你瞎忙瞎起勁。”咪咪推我一下。 “你想我怎麽樣?”我無可奈何的說:“馬上患花癡症?” “等著我的好消息。”她向我擠擠眼。 她一陣風似的來,又一陣風似的走了。 我歎口氣。 那夜我九點鍾就上床睡覺,侄女兒打電話來,說半天,然後問:“你還沒到七十歲,這麽早就上床睡了?” 我說:“因為我很累,我白天要工作十小時,不比你,衣食住行都由爹娘包起,什麽都不必擔心,因此精力無窮。” 她說:“可是你也過過那種日子呀,為什麽那個時候你沒有努力找男朋友?” “我在找,我在找,你別擔心。”我說。 嘉麗絲與小林這一對聽了閑言閑語,連忙約我吃茶。 小林說:“聽說你與一個拍廣告的男人在一起,這種人是不可靠的,你要三思而行,陰溝裏翻船劃不來,你有正當職業……我知道這一行多滑頭,我自己便是廣告人。” 我問:“他們為什麽不說我已經跟這個人生了孩子呢?”我氣結:“我根本不認識他……” 小林連忙又說,“是不是?沒吃羊肉就已經一身騷。” 嘉麗絲問:“你到底與他怎麽樣?” “誰呀?誰跟誰怎麽樣?”我怪叫起來。 嘉麗絲作一個了解狀說:“我們是這麽久的朋友了,凡事有商有量,三個臭皮匠,湊成一個諸葛亮,你別剛愎自用好不好?” 我忍住氣說:“聽我講好不好?你們兩人請壓抑一下澎湃的熱情,聽我講清楚。” “說呀。” “我還沒有機會認識這個男人,咪咪有一個幹廣告的朋友,正在打聽他的姓名住址,你們別開始幻想好不好?” 嘉題絲鬆口氣隨即以非常非常失望的語氣說:“怎麽,進展得這麽慢?” 我問:“你們在等一場好戲是不是?” 他們一付拭目以待的樣子。 我攤攤手,“令你們失望了。”我說。 “別客氣,”嘉麗絲,“隻怕你不肯把這出劇演下去。” “有你們這樣的朋友,誰還需要敵人呢?” “啊,話不能這樣講,”嘉麗絲說:“我們是真心為你好,咪咪專門做這種事,介紹亂七八糟的人給你。” 我說:“別緊張,多認識一個朋友有什麽壞?” 小林說,“女人在戀愛中,是不可理喻的。” 他們雙雙告辭後,我扭開電視,又看到那廣告中相熟的麵孔。 我心想…這個倒黴的男人,不曉得知不知有這麽多人在談論他。 或許他隻是一個言語無味的男人,虛有其表。 或許他隻喜歡追求小明星小歌星。 或許他不務正業,一輩子就靠拍拍廣告混著過,年老的時候無以為生。 這些都有可能。 我太過慮,我甚至不認識他,跟他一點關係都沒有。 即使他是一個很浪蕩的人,那也是他的事,各人有各人的生活方式。 我又多歎一口氣,這算是什麽呢,為一個不相幹的男人擔心。 咪咪隔了幾天又打電話來。她約我出去吃茶。 我說:“咪咪,我沒有時間,有什麽話現在說吧。” “反正也不是好消息,省你走一趟,也罷,那個男孩子不是香港人他是美籍華人,都不會說中文,住洛杉磯,我見沒希望了,也沒問姓名——除非你打算到美國去。” 我笑,“不可能,我並不喜歡美國生活。” 咪咪惋惜,“說不定他就在找你這麽樣的一個女孩子。” 我說:“沒關係,謝你了。” “他與香煙公司簽了長約,以後所有廣告都由他‘主演’,你別說,看順了眼,我覺得他有種健康活潑的氣質,這種男人即使跟他流落荒島做魯賓遜,也蠻有趣。” “說不定他偏偏染有何芙蓉癖。”我哈哈笑。 咪咪問:“你沒有看過那套五粒星洋酒廣告?那個男的也不錯——還有,法國金筆那個男生據說還沒女朋友。” “咪咪,算啦。” “怎麽你放棄了?” “我沒有放棄,隻不過別在這件事上做文章了。” “周末你幹什麽?” “與同事吃午飯,然後逛公司。” “多無聊。”咪咪說:“你多久沒穿跳舞裙子了?那麽一付好身材,白白的浪費掉。多久沒到淺水灣酒店看影樹走沙灘?多久沒到一爿好的法國餐廳吃燭光晚餐?多久沒有人向你低低的說‘你今天真美?’多久——” 我笑:“多久沒收到花束糖果了?多久沒人輕輕的撫摸我的頭發了……別再說下去,我都快哭了。” “你這個人活該寂寞!”她咀咒我:“你並不擔心憂慮,告訴你,假如你不幫助自己,別人幫不了你。” “我擔心,我為什麽不擔心?”我說:“我很失望那位男士不是香港居民,真的!” “你聽上去一點不憂慮。”她掛了電話。 我聳聳肩。 可是我工作太忙,每天回到寫字樓,簡直不敢坐不來,因為一坐下便要開始工作,我情願稍站一會兒,鬆口氣再說。 我沒有時間感到寂寞。 寂寞是很奢侈的一回事,職業婦女天天七點鍾跳起床來化妝穿衣出門,姥姥也沒時間寂寞。 家庭婦女忙生孩子,與丈夫沒對白就多生一個,也沒有空寂寞。 唉。寂寞。 周末起床,已是下午二時,我忙著做茶夾三文治,休息夠了便想到街上逛,到處打電話給人,一邊看早報。 嘉麗絲氣道:“今天是我們結婚紀念日,沒你的份,早不問,顯得你沒誠意。” “順道帶我一道去。”我說。 “不行!找個老公嫁掉,日日陪著你,不是更好?” “我又不要天天有人陪,我隻想星期日下午有人陪。” “登報征求吧。”她摔電話。 “喂,喂!”我無可奈何的放下電話。 我繼續看報紙。 電話鈴又響,我拾起聽筒。 嘉麗絲的聲音:“你反正有空,幫我們做一件事。” “什麽事?”我說:“不見得有什麽好帶挈。” “啊,是這樣的,我們早就計劃好周末該做什麽,可是小林的老板叫他去接飛機,我們忽然想到了你。” “忽然想到了我。”我苦笑,“謝謝你。” “為我們做件好事行不行?我們把那個客戶的姓名告訴你,四點鍾的飛機,你趕快,乖一點。” “真會使人。”我問:“叫什麽名字?” “蘇安東尼。”她說。 我啼笑皆非。“這是中國人嗎?” “是,不會說中文的中國人。” “四點鍾的飛機?”我問。 “你真是一個寶貝,”嘉麗絲說:“我與小林都感激你,記得,泛美班機,接到了送他上計程車便是。” “OK。”我說:“記得報答我。” 她笑:“你這個小人。” 我看看鍾。 好吧,助人為快樂之本,反正有的是時間。 我用一張白紙寫上這個人的英文名字,站在飛機場出口處,等他出來。 四點鍾的班機,我想:大把時間。 然後我站了半小時。飛機誤點?我去查,沒有,飛機提早到達,事實上全世界的人已經走清。 該死,我想,嘉麗絲會咀咒得我十世不得超生。 剛在心焦,有人在我肩膀上一拍,我轉過頭去,一個高大漂亮的男人站在我身後笑。 一切高大漂亮的男人都有點麵熟,不知是在哪部影片中見過似的,我也不在意。 “我是安東尼,你在找的人,你是堂煌廣告公司的代表?” “我並不是,”我說:“我隻負責接你的飛機。” “好得很。”他說:“你已經接到我了,打算怎麽樣?” “送你上計程車,”我說:“他們會與你通電話。” “他們是誰?”他間。 “他們是堂煌廣告公司的人。” “你真是把我攪糊塗了,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是,你就這樣把我扔下不顧?” “你希望我怎麽樣?”我豎起兩條眉毛。 我聽說過廣告這個行業是著名的臭,女職員或許要陪客人的,我不想淌這個混水,因此馬上戒備。 “你誤會了!”他舉起雙手,像投降一般,“本來公司通知我,來接我的人姓林。” “他沒有空,今天是他的結婚紀念日,他怎麽能夠跑出來?我是他的生死之交,我替他來的。” “原來如此。” “嗨!”我忽然想起,“你的中文說得不錯。” “我是中國人。” “可是他們說你不會說中文。”我說。 他苦笑一下,提起行李。 計程車的人龍三十尺長。 我說:“算了,我開車送你。” “送我上哪裏?”他問。 “酒店。”我說。 “什麽酒店?” “什麽?”我跳起來,“你不知道什麽酒店?” “我自然不知道,有一個姓林的人會替我安排,我不是跟你說清楚了嗎?” “你不必對我叫,上車吧。”真是一場糊塗。 “我並沒有叫。”他悶悶不樂。 “我替你訂酒店吧。”我說。 “謝謝你。”他一路維持沉默。 他的麵孔真熟,我想:一定在什麽地方見過他,但是哪裏呢? 我問:“你幹哪一行?” “廣告。”他說。 “啊,你是老板?” “小小的老板,微不足道,所以才得到這種待遇。”他訴苦。 我笑,“別擔心,我總會替你找到睡覺的地方。” “謝謝。” 我把他放在一個咖啡室裏,每間酒店打過去,可是都住滿了人,一間空房都沒有。” 一小時下來,他幾乎精神崩潰。 他說“小姐,我在飛機上已有廿二小時,我口渴我疲倦,我想淋一個浴,休息一下,小姐,請你救救我。” “我也夠累的!”我大聲說:“這件事根本與我無關,看,我沒聯絡到小林他們,這不是我的錯。” “我知道了。”他抬起布滿紅筋的眼睛。 我覺得他好可憐,於是說:“你有否身份證明書?” “幹麽?”他問。 “看清楚你的底子之後讓你到我家去休息。”我說。 他將他所有的文件交給我,然後說:“小姐,你是一個仁慈的人,我將會永遠感激你。” “你言重了。”我微笑說, 我把車駛到家去,他在車廂後麵睡著了。 我大喝一聲,把他驚醒。 他一到我家便坐下來解領帶脫外套,我也任得他,這是香港著名的一個黃梅天,我看他混身都發膩了。 我問:“要不要淋一個浴?我給你倒一杯冰凍啤酒。” “你就是天使!”他感激涕零。 我把毛巾牙刷肥皂指給他看,他自行李箱子內取出替換衣裳,便進去浴間。 我替他做一個簡單的水果沙拉加一杯啤酒,他出來一看到,瞳孔發亮,他說:“你便是男人夢寐以求的對象。” 因為一杯啤酒與一個沙拉? 他狠吞虎咽地吃。 我說:“一會兒我再替你找小林。” “是是。”他飲著啤酒。 我說:“我再跟你去瞧瞧還有沒有啤酒。” 等我自廚房拿了啤酒出來,看見他躺在我的沙發上。 他睡著了! 我說:“喂!你不能在我家睡覺!喂。” 我踢他的屁股。 他動也不動,鼻子發出鼾聲;“呼,呼。” 我嚷:“起來!起來。” 他沒有反應。 我啼笑皆非,這漢子體重起碼有一百六十磅,我又拉他不動,現在如果有什麽人到我家來看到他躺在這裏,我一世的英名也就掃地了。 都是小林兩夫妻害的。 我惡向膽邊生,趕緊打電話到林家,他們家的錄音帶說:“林氏夫婦今天結婚紀念日,外出慶祝,有什麽重要的事,請留話。” 我大叫:“混球!把客人扔在飛機場,混球——” 錄音帶中止了,我生氣,又再撥電話這樣斷斷續續的把他們兩夫妻臭罵一頓。 我掛上電話,看著沙發上的客人,無可奈何。 他睡得像一頭豬似的。 我把碗筷洗幹淨之後,到房間躺著看武俠小說,看完厚厚的一套書,天早黑了。 我到廚房為自己做晚餐,一下子就把飯炒得香氣撲鼻。 那混小子仍然在睡,雙腿蜷縮在沙發上,比起飛機上,那是太舒服了。 我一邊看電視中的足球賽,一邊吃飯,津津有味。 有種奇異的感覺,我從來未曾在男人身旁看過電視,隻覺有種安全感。 因為他躺在沙發上,我隻好坐地下,把頭枕他大腿上,他大腿結實有力,比任何椅墊都寫意。 我搔搔頭皮。 也許屋子裏真需要一個男人。 球賽到下半場三比〇的時候,他轉了個身,呻吟一聲,我在那裏起勁的嚷:“加把油!對,踢啊!都是死人嗎?”我揮拳助陣。 結果三比一,力挽狂瀾無效,我擁護的那一隊終於輸了。 大個子慢慢靠起身子來,糊裏糊塗的問:“我在哪裏?嘎?我在哪裏?” 我看他一眼?“你在阿拉伯後宮,已被油王收為愛妃。” 他笑,“老天!” “你睡夠了?” “嗯。”他伸一個懶腰,取過香煙,點起一枝。 剛巧電視播出那隻香煙廣告,我看看他,再看看電視,呆住了。 我說:“看!” 他瞥到自己往廣告中出現,馬上聚精會神地看起來,一邊問:“拍得不錯吧,是我自編自導自演兼製片。” “你是那家夥?”我問。 “是呀。” 是呀,為什麽我沒發覺?這廣告我已看過無數次。 我說:“你本人比上鏡頭好看。” “為什麽?” “本人很爽快很隨和,廣告中太神氣太威風。” 他笑,隨即問我:“姓林的他們還沒回來?” “沒有。”我說。 “反正明天我上他公司去找他也行。” “可是你今天晚上睡哪兒?”我擔心地問。 “睡你這裏不行?” “對不起,”我說:“我不能那麽做。” 他點點頭,“我很明白。” “或許我們可以試一試小公寓。” “我不去,有臭蟲。”他笑。 “別這樣好不好?”我也笑。 我很想說出本來另一個朋友想把他介紹給我的故事,但終於沒開口。 “我請你出去吃飯,來。”他說。 “我已經吃過。”我說。 “沒關係,陪我喝咖啡。” “好。”我終於說。 我與他吃了晚飯,順便逛逛香港,在山頂,濃霧彌漫,他說:“這種天氣,實在忍不住興起結婚的念頭來。” 我取笑他:“濃霧天想結婚,霧散了怎麽辦?瞎浪漫。” 他微笑。 他是個很有氣質的英俊男人,最重要的是,他並不自覺英俊。 我看著他,原來咪咪要為我介紹的人就是他,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太妙了。 他比我們想象中的好,至少與他在一起舒服,自在,無拘無束。 午夜十二點正,我撥一個電話到林家,終於有人來接聽。 我冷笑道:“在接吻嗎?” “喂,你在哪裏?電話打到你家去沒有人。”小林急。 “我們在山頂流浪!” “我為他訂了希爾頓,真抱歉,忘記跟你說,這次我可慘了——” “你慘?”我再冷笑,把小林冷進冰箱裏去,“我們怎麽辦?” “我想我已經失去這個客人,明天見了老板,死無葬舟之地,我馬上出來接他,你們別動。” “好,限你廿分鍾趕到,山頂舊咖啡廳。” 但是安東尼怪我,他問:“你為什麽叫他來,我不需要他,我自己懂得到希爾頓。” 我笑:“他需要你。” “不要緊,我不會怪他,生意毫無問題。他做了件好事——我因此認識了你。” 我抱住雙臂,看著他笑。 “首先,”我說,“你要把中文名字告訴我。” “自然。”他說:“蘇震佳。” 我伸出手,“你好你好。” 他微笑,“我明天能約你吃晚飯嗎?” “自然?”我說。 我心中在想,如果鬼靈精侄女兒再打電話來,我可以跟他說:“有人約會我。” 他點起一枝煙。 奇怪,就是因為那個廣告—— 小林的車子趕到了。 他奔出來與蘇震佳握手,道歉,他送他到酒店。 我回家。 多少年心情未曾這麽好過了。 我吹著口哨,打開衣櫃,不知為什麽,把跳舞的裙子都取出來查看。 忽然電話響了,我連忙接聽。 是蘇的聲音,他說:“還沒睡?” “馬上睡了。” “記得,明天有我的約會。” 我快樂的說:“是,我會記得。” 自然記得。 偶遇 雅倫馮是張太太張先生介紹我認識的。 聽他的名字就知道他是什麽樣的人。 那種在殖民地受教育,打幼稚園起就得講英文,一帆風順到香港大學,考到碩士,在政府機關找到所謂一份高薪的工作,非常年輕有為的樣子,開著一部日本房車進出上班,日日如是,可是生活得很起勁。 中國不是因為他們而強的。 我最不喜歡這種男人,一點出息都沒有,缺乏氣質,也許他是牛頭角順嫂心目中的乘龍快婿,但對於我,他什麽也不是。 況且那日雅倫馮帶著他的女友麗絲一起赴會。 麗絲是一個小巧的女孩子,五官端正,稱得上漂亮,也頗能說幾句笑話,可是她沒有那種陽光空氣,大地芬芳的味道。 香港土產。我想。 張先生他們很客氣,可是我仍然覺得悶。 張說:“小白老說找不到男朋友,別太挑剔好不好?” 我笑笑。 我怎麽挑剔?我當時想,旨趣不同的人不能夠在一起,譬如說我看上了雅倫馮這個人,他也未必會喜歡我。 張又對雅倫馮說:“他們藝術學生,就是這樣子,浪漫不羈,成天披著長頭發穿雙涼鞋曬太陽,要不就雨中散步,很不負責任的一種態度,卻又瞧不起我們這一群‘普通人’。”張笑了。 我白張一眼。 張太太說:“她還算是好的,就是那把頭發驚人點,”她摸我的長發,“天然這麽鬈,天天怎麽梳擦呢?一大把熨過的稻草似的。” 麗絲說:“不少人特別去理發店做成這個樣子呢,很流行。”她停一下好奇的問:“白小姐你幹哪一行?” “我畫畫。”我說:“必要時也畫帆船與蛋家婦女。” 雅倫馮聽了笑出來。 “聽她的!”張說:“她取笑香港的文化呢,她住巴黎,回來分遺產,沒多久又回去過她那紅酒麵包的日子,她是閑雲野鶴。” 張太太說:“小白有很精明的頭腦,她在巴黎有一爿店。” 我問:“你們呢?你們倆做什麽?” 麗絲答:“我與雅倫是同事,同在政府機構做行政工作。” 張太太說:“他們是大學同學。” 我忽然失口說:“那不是慘過結婚?” 室內一片靜默,我知道自己說錯了話,連忙走到露台去獨自坐著。 人生要過得豐富,因為我們隻能活一次,住在香港,生活圈子已經夠狹窄,那還仿佛不夠,還得與同學戀愛,與同事結婚,彼此困死在一起,這樣子單調的生活,我不能想象乏味到什麽地步,換了是我,要做惡夢的。 張輕聲責備我:“你怎麽說這種話?得罪人的。” 我吐吐舌頭,聳聳肩。 “你自己是個吉卜賽,不能要求每個人像你,你要尊重別人的全活方式。” “是,先生。”我說。 “去你的。” 這便是我認識雅倫馮的過程。 沒想到他會打電話給我。 那天我在洗頭,正使勁地擦頭發,他電話來了。 我沒弄清楚他是誰,態度很壞。 他說:“我是雅倫。” “雅倫誰?一百個雅倫。”我很不客氣。 “我是張的朋友,記得嗎?”他問:“我在你樓下,張托我拿點東西給你,能上來嗎?” “哦,當然,”我說:“三樓。” 我不是不喜歡他,我隻是對他沒有印象。 他上來了,手中拿著兩張畫,一張是我在找的雙色木刻的“升官發財”圖。 我很高興歡呼起來,馬上因此對他青睞有加。 我坐在陽光下曬幹頭發,一邊與他有一句沒一句的聊天,他喝著啤酒,有種異樣的興奮。 我說:“你們也許看我不入眼,張說我不負責任,在你們心目中,我必然是個散漫任性逸樂可恥的人。”我忍不住仰起頭大笑起來,“可是我正是這樣的人呢!” 他說:“‘你們’,你口中的‘你們’是些什麽人?” “你們呀,你與麗絲——麗絲怎麽沒來?” “她有事。” “請恕我直言,你們好比籠中鳥,一半是不能飛,一半是不願飛,將來結婚生子,子女大了也念港大依著父母的老路走,在政府機關找工作做。我不是勸你們背個包袱去流浪——那是很俗的事——可是為什麽不豐富人生呢?你們是那種念了一科食物營養學博士,便自以為有權把曹雪芹當作一種蘋果批的人。你們與你們的朋友,香港充滿了‘你們’,周末搓小麻將,到茶樓喝茶買金子儲蓄,閑時為到歐洲而上歐洲,太可怕了。” 雅倫馮跳起來,“小姐你未免太不公平,你所看不起的人正是香港的中上階級!老實說:你們這種自以為是的藝術家,故作瀟灑,不務正業,不外仗著家 中有幾個錢,便惡形惡狀地諷刺人批評人,勢利!” 我瞪著他。 “人人象你這麽漂亮地生活,小姐,誰掃垃圾?誰坐銀行?誰管店鋪,你太不合理,太自以為超然!” 我把頭發一甩,“不跟你說了。” “嘿!辭窮了。” 我夷然說:“你們這種殖民地做官的,自然有種奴才氣,有機會便在市民頭上發泄。” “人身攻擊!”他說。 我斜斜地看著他,一邊梳通了頭發,打成粗辮子。 沒想到他居然有膽與我吵一架。 “請你吃飯。”他說。 “我才不要讓朋友看見我跟你這種人走在一起。”我說。 “你是藝術家,何必管旁人說些什麽閑話?” 我氣結。我說:“隻怕你女友麗絲不饒我。” 結果我還是跟他走了。 我也不明白這件事。 他的頭發太長,他的領帶太花,他的鞋子沒擦好,他的車子太保守,他的出身與背境都太普通…… 但是他說話有一種神采,我必需承認他有幽默感而且敢打擊我。 像他說:“威爾斯親王追求你,你還嫌他老土。” 或:“你們這種留學生,學了幾句胡語,爬上牆頭罵漢人。” 甚至如:“說話這麽刻薄,當心下拔舌地獄。” 沒到一個月,他全部缺點都被那一份神采所掩蓋。 我相當享受與他交談。 可是麗絲很快發覺我對馮有好感,她的態度自然地惡劣起來。 她真狹窄,不見得我會勾引每一個談得來的男人。 我一笑置之,告訴張,下次他請客,有我就不必叫麗絲,有麗絲就不必喚我。 張的幽默感一向是很豐富的。他問:“既生瑜,何生亮?” “她還想跟我作一時之瑜亮呢,做夢!”我自鼻子裏哼出來。 張說:“啊,沒想到你與她齊為雅倫馮爭風。” “這種話你少說!”我狠狠道:“我不愛聽。” “你是大小姐,她也是大小姐,都是自尊自大的角色,唯一的辦法是別把你們兩個人擺在一起。” 我轉頭走開。 那一夜睡不著,自己檢討自己,很覺不對。藝術家要有風度,我又不是愛上了雅倫馮。 再見到馮的時候,我笑著說:“你怎麽一個人在這裏?你那小器的女朋友呢?”說了又後悔,我這麽輕佻,他會誤會。 “她耽會兒來。”他說。 “啊。”我說:“那我早點走。”這話說得更錯,我的麵孔漲紅了。 馮遞給我很奇異的目光。 我把正經事辦妥後,便收拾行李打算回巴黎。空閑時間不外是泡在集古齋與嗥羅街。 我找到不少好的貨色,都釘在箱子中預備海運。 沒想到麗絲會來找我談判。 她穿著一套很拘謹的尼龍女裙,顏色很鮮豔,一看便知道是新衣服。臉上粉雖然多一點,可是仍不失為嬌悄那類,如果我有她那個容貌,我一定善於表現優點,不會像她那麽保守。 我開門給她的時候很詫異,不知她有何貴幹。但我還是請她坐下,問她要喝什麽。 “有什麽事嗎?”我問她。必然是有事的。 她說:“我認識雅倫已經十年了。” “真的嗎?”我嬉皮笑臉的說:“我聽說過,你們是中學的同學。” “你知道就好,為什麽要介入我們之間做第三者?” 我瞪著麗絲,我呆住了,因為沒有想到她竟會如此閉塞。 我問:“你認為我是第三者?” “是。”她固執。 “有什麽根據?”我問。 “雅倫常常提著你。”她說。 “你認為完全是我的錯?你真的這麽天真?認為隻要第三者願意在這世界上消失,你們兩人就會和好如初?”我咄咄逼人,“你真的這麽想?你是個大學生,你在政府機關中身居要職,你怎麽蠢得像鄉下婆子?你為什麽不糾眾來拆小公館,麗絲我真替你難為情,你的思想是怎麽攪的?” 麗絲蒼白著臉,“我——” “我不是第三者,你知道我不會拆散你們的婚姻,”我夷然,“我做夢都不會想到要嫁你那雅倫馮—雅倫馮!連中文名字都沒有的人。” “那麽你更應該離開他!”麗絲說。, “我根本沒有跟他在一起過!”我怪叫,“從來不會!你這個可增的女人,我真的很生氣,你太丟臉了,快快走,我不想與你多說話。” “你一定要答應我,以後不見雅倫。”她繼續嚕蘇。 “我為什麽要答應?你是誰?竟來告訴我該怎麽做!”我拉開了大門,“快走!” 她氣鼓鼓的走,轉過頭來說:“你將來是會有報應的。” 我大力拍上門。 中國婦女是永遠不會抬頭的了。像麗絲這種時代女性,管不住男朋友——根本男朋友是不應“管”的——尚且隨便跑到別人家裏,恐嚇別人會下地獄之類,老式婦女不知會吵到什麽地步。 麗絲的原因是:她認識雅倫馮已經十年了。 可憐的雅倫馮,他的日子不會好過。 我不是不喜歡他,他的談吐不壞。我會承認他是一個朋友,那是在麗絲令我徹底失望之前。 我忍不住把整件事告訴張。 張感歎的說:“傻,真傻,她心裏害怕,是以有這種失常的舉止。” “她以為我會怎麽樣?忽然良心發現,對住她痛哭懺悔,然後發誓不見雅倫馮?可是天下尚且有許多別的女人,她不能老把人當狐狸精呀。”張苦笑。 “她未必是這麽想,不過她一開頭便把你當假想敵。”張說。 “我下個星期便動身到巴黎。”我說:“各位放心。” “既然如此,我也勸你別再見雅倫馮。”張忽然說。 我勃然大怒,“連你都這麽說,我認錯人了!” “小白,你自己的思想先進,不能勉強別人也跟著你的步伐走,那是不公平的。” “物必自腐然後蟲生,依我的標準,如果男朋友的目光落在別人的身上,已經可以說再見,你不是打算告訴我,他們兩個還可以結婚,還能白頭偕老吧?”我憤慨地拂袖而起。 “各人的要求是不一樣的,小白!” “嘿。”我說:“這種鄉下人!” “既然如此,你就別夾在人家當中!”張說。 我氣得臉都漲紅了,我說:“好得很,你們這一夥根本不是我的同路人,我們到此為止。” 我以後都不肯再見張氏夫婦。 真沒想到他們原來也隻是敷衍我,一有考驗,立刻原形畢露。 我很心灰,要尋個知己,談何容易。 他們早已把帽子套在我頭上,認定我是罪魁。如果我一時氣不過,跑去逗雅倫馮,我就是個天生的賤女人——他們猜得一點不錯。如果我從此不見雅倫馮,他們也不會看好我——我是知難而退的小人,他們是真金不怕紅爐火的情侶。 天下竟有這種人,專門找無辜的旁人來做他們刻板生活的插曲。 不過我還是碰見雅倫馮了,不是我的錯。 我在大會堂看畫展,是他在身後把我叫住的。 我見是他,一股惡氣全出在他頭上,頓時一聲冷笑,也不招呼。 “對不起。”他連忙說:“對不起。” 我說:“有些人談戀愛就是這樣,將姨媽姑爹的勢力都扯將出來,采取大包圍政策,怎麽,什麽時候請喜酒?恭喜你娶得一個通情達理的女人——” “我們已經分手了。”他很快的說。 我倒怔在那裏。 “分手?”我問:“你誤了她十年青春——分手了?她沒跟你拚命?” “我已經向你道了歉,我們不要再說下去可好?” 我沉默。 沒想到他們這樣就分了手,十分意外。 我與他在路上並肩走了一段路,我忽然問:“你要不要上我家來,我買了各種肉類與菜類,可以做火鍋吃。” “你會做菜?” “為什麽不會?”我反問:“我又沒有丫頭老媽子跟著我上歐洲,你別荒謬。” 他到我家,我招呼他坐,不知怎地,我有點內疚,老是覺得他與麗絲之間無疾而終,是因為我的緣故,連我自己都這麽想,可見事出有因。 他很沉默,靜靜喝著啤酒,我把冰凍羊肉用機器切片,菜洗幹淨,取出調味品,插上電爐,我說“好了,開動吧。” 他吃了很多,滿臉紅光的樣子有一種憨態,孩子似的高興。 這一頓能夠補償什麽呢,他失去了多年的女友,我不能幫助他。 終於他問我:“小白,如果我向你求婚,你是否會答尤?” 我說:“馮,我不想給你任何幻象,我不會嫁給你。” “為什麽?我的條件不錯。”他說。 “各人的要求不一樣。” “你要求什麽?”他慨然問。 “自由與美麗的生活,全世界無牽無掛的漫遊。相敬相愛……” “你看香煙廣告看得太多了!”他說。 “或許是。”我微笑,“但你是一個公務員,馮,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千篇一律的模式,你那些親戚朋友的要求也跟你一樣的苦悶,我不會快樂我不屬你們,你們也不屬於我,是不是?” “不是!”他賭氣的說。 “你仔細想清楚。我這個女人,心中沒有習俗不過年不過節,不招呼親友,不顧別人說什麽,沒有正當職業,行為吊兒郎當……像我這樣的一塊雲,根本不應投影在你的波心,你明白嗎?” “你怎麽知道我不能遷就你?”他問 “那多痛苦。”我說:“難道你半夜不睡,陪我作畫?你要上班。難道你每年放三個月假,到巴黎找我?馮,聽我的話,我們永遠走不到一起。”我很抱歉。 “你能否放棄一點自我?”他問:“你不能到五十歲都是一雙球鞋,一條燈芯絨褲子!你有無想過將來?” “為什麽一定要嫁你?”我問。 “因為我不喜歡露水關係!”他說:“我尊重你。” “謝謝。”我說:“馮,我很感激你這番情意。” “你願意留下來考慮一下嗎?”他追問。 我沉吟,“也許我可以過了年才走。” 他深深歎一口氣。 我蹲在他身邊,“你喜歡我什麽?” “我愛你。”他說:“我也不知道怎麽會愛上你,也許就是你那身吉卜賽裙子,也許是你的氣質,也許我有被虐狂,我不知道,可是與你在一起我有說不盡的話,我居然很快樂。” 我說:“馮雅倫,這是我近年來聽過的話中最好的,謝謝你。” 他把頭靠在我肩膀上。 他的頭發還是太長,領帶還是太花,鞋子並不是巴利瑞士,可是他給我一種異樣的親切感,是因為他愛我? 街上無疑有很多可愛的人,可是他們與我沒有關係,他們的冷暖是他們家的事。 我看看身邊的這個人,心底有種異樣的感覺。 終於我也歎口氣。 我說:“有空來坐,好不好?” “我不會滿足於‘有空來坐’。” “我們不能馬上訂婚吧?”我攤攤手,“合理一點好不好?” “你在推搪我。”他沮喪的說:“你永遠不會愛上我。”他有點傻氣。 自那天開始,他在我心目中的地位變得不一樣,偶而經過男用精品店,我也會替他選一條領帶。 將雅倫馮脫胎換骨不是容易的事,對他也不公平。我心中答自己,即使他再愛我,我也不能嫁他,婚嫁是一生一世的事,或許我們可以在一起生活一段時間,但不是結婚。 比起他,無疑我缺乏誠意,這點我很慚愧,我並不是放蕩的女人,不過沒有白頭到老的心念而跑去結婚,更加對不起對方。 馮常常來看我,我與他也去看場戲什麽的,他對我很好,連手也不拉我,除非我把手伸進他的臂膀。 我為他留下過聖誕,又到過年,連自己都不置信。人是有感情的,我嘲笑自己:日子久了,也許真會嫁給他也說不定。 近舊曆年的時候,有外國朋友來探望我,一男一女,雖然是華僑,但已經不懂說中文。我快活地留他們住在我家裏,敘舊到半夜。 星期六,我睡在沙發上”聽見門鈴聲大作。 我高聲嚷:“尚彼,去開門看是誰,我馬上來——該死的睡袍在什麽地方呢?” 尚彼去開了門,我披上睡袍看到雅倫馮呆立在門處,一時還會不過意來,一逕說:“進來呀!” 他臉色鐵青的罵:“叫我進來?你這個地方,簡直是個妓館!” 尚彼沒聽懂,可是也知道是誤會,他連忙高聲呼喚:“米雪兒!” 他的愛人自房間裏走出來,“什麽事?” 尚彼說:“這是我妻子,我們兩人是小白的朋友。”他拉著米雪兒的手,“來我們做早餐去。” 雅倫馮知道錯了,驚悔交集。 我灰心的說:“我們永遠沒有可能在一起,你的思想太狹窄,心地太肮髒,一男一女便必然上過床了,兩女一男為什麽不是性派對呢?我們的想法不一樣,再見。” “小白——” “你令我的生活不快!我們是兩種人!你為什麽不能明白?為什麽你一定要侵犯我的自由?” “小白。” “你走吧,我不要再看見你,你沒有資格侮辱我與我的朋友,你走吧。” 他看著我很久,他說:“對不起。”眼睛都紅了。 “你是我的什麽人?竟然出口傷人,你付出過什麽,要得回那麽多,你買給我一杯咖啡,便想得到我的靈魂,太過份了。” 我把門大力推上。 尚被與米雪兒表示歉意。 我說,“這種男人,怎麽忍受呢?” 最不能忍受的,是他使我在朋友麵前丟臉,我不會忘記,我是那種一輩子記仇的人物。 雅倫馮被我轟走以後,我趕緊去訂飛機票,自覺很笨,為一個不相幹的人白白在香港耽了一段時候,想起來很可笑。 就在上飛機的前一天,張打電話來。 他說:“你是真生氣了?臨上飛機都不通知一聲,十多年的朋友因一些小事就一筆勾銷。” 我說:“你把我當朋友嗎?” “不把你當朋友,我巴巴的打這個電話?熱麵孔貼冷屁股呢,我放著現成的熱麵孔,還怕貼不到冷屁股?” 我忍不住笑。 “真庸俗!”我說。 “告訴你,雅倫馮與麗絲終於決定結婚了。” “啊?”我一怔。 “昨天決定的。”張說:“麗絲高興得不得了,她等這一聲求婚足足等了十年。同時她覺得以前對你的態度是錯誤的,是以她要替你——” “張,如果你是認識我的話,你想我還能與她一起吃飯喝茶嗎?” “人家是好意。” “我一向不管這些。” “小白,你還是回歐洲去吧,”張說:“你根本不是中國人了。” 我哼一聲,“你別以為洋人個個都像我這麽瀟灑。” “你並不是瀟灑,你不過記仇,什麽人得罪你,你便記一輩子。” 我差點沒拍手,一邊說,“講對了!” 我掛上電話,心中很替雅倫馮惋惜。 這麽快便投降,年紀還很輕,三十上下,剛剛開始,為了一點點的安全感,娶個需要他(並不見得是愛他)的妻子,就此渡過下半輩子。 雅倫馮是有一點潛質的,將來他這個潛質若是不發揮還好過,若是他處處求進步,麗絲會被他遠遠拋在後麵,他們的婚姻仍然不持久。 我隨即想:這是旁人的事,與我無關。 那夜卻失眠了。第二天睡到中午。家裏冷清清的,我有點懷念別人小家庭的熱鬧,然而別人的幸福不是我的幸福,我不能在小公寓裏生兩個粗糙的孩子,把他們養大,在廚房中一天煮三頓飯,穿一條牛仔褲去買菜,閑來往菲律賓旅行。 我還要作畫與開畫展,我尚未成名,我的生命還有一大段要走的路,我不能自尋障礙。 門鈴響了起來,我披上睡袍去開門。 門外是雅倫馮。 本想諷刺他幾句,終於忍住。相識一場,分手在即,寬容點算了。 “聽說你明天要走。”他說。 “正是。”我說。 “這所公寓呢?”他問:“任它空置?” “這種小問題,何必操心。”我說:“你呢,聽說結婚了?” “是。”他默然。 “你們會很快樂。”我說。 “我最恨你言語間的蔑視:‘你們’‘我們’。”他說:“一輩子忘不了。” 我很覺歉意。 隔了很久他說:“人們很奇怪,愛的是一些人,與之結婚生子的,又是另外一些人。” 我想說:我才不會那般妥協。可是終於又忍住。 我說:“祝你幸福。” “小白,我隻是一個普通的人,隻能過普通的日子。”他起身告辭時如此說。 他所不知道的是,我也是一個普通的人,隻是生活方式不同,就在不久之前,我對他很有一點感情。 我們之間隻差那麽一點點。 凶徒 從莉莉家中出來的時候,她跟我說:“你一個人進進出出,難道不害怕?治安這麽壞。” 我聳聳肩,“盡最小心罷了,真有什麽事,找個手無駁雞之力的男朋友同行,未必有保護作用。” 我獨自開車回家,停好車,用鎖匙開鐵門。 守門的人向我點點頭,我問:“好嗎?” 他說:“四十四號來了警車與救傷車,此刻還沒有散呢。” “什麽時候來的?”我問。 “傍晚,有人開槍傷人。” “入屋行劫?” “不是,仇殺。” “傷者死了沒有?” “沒有。送到醫院急救去了。” “凶手呢?” “也許在這附近,也許已經走遠了。”他閑閑道來,就如說報上另一宗新聞般。 我進鐵門,按電梯。 電梯還沒有下來之前,我慣性開信箱。信箱中有三份雜誌兩份賬單。 進電梯我按九字。 出電機,正預備開另一重鐵門,忽然有一個男人竄出來,用一件烏油油的武器指著我。 那是一柄槍。 我比想象中鎮靜。這種事香港市民遲早都會碰上,是生活的一部份。 我看著他,他看著我。 “不準叫!”他沉聲說。 我說:“我有叫嗎?我不會叫。” 他穿得很好,西裝、領帶、薄底皮鞋。 我問:“你要什麽?” “開門進去。”他揮揮槍:“快。” “我腕上這隻手表當都可以當一萬元,你應該心足。”我說:“快走吧。” “進屋子去,快開門!” “你到底要什麽?”我問:“門我是不開的了,我不會這麽笨。” “你想死?” “如果命中注定我這麽——” 他揚手給我一個耳光,搶去我的手袋,掏出鎖匙開了兩重門。 我伸手摸臉,火辣辣的痛,摸了一手血。 人們對於血有種特殊的恐懼,我也不例外,怔住了,漸漸我的心裏發麻。 他要進屋子,看來這件事還剛剛開始。 我看著他,服從的進屋,開亮燈。 “你一個人住?”他問。 我不知道該怎樣答。 “是不是一個人住?”他有點不耐煩。 我怕再度挨打,點點頭。 我走到浴間取毛巾抹血,他手上的戒子劃破了我的臉。 他說:“走出來坐下!” 我帶著藥膏與橡皮膠走到他麵前坐下,包好傷口。 他吞一口唾沫,“對不起。” 我很驚奇,抬起頭看他。 “很痛嗎?”他問。 我搖搖頭。 “請你給我一把熱毛巾。”他看上去很疲倦。 我進浴室絞了毛巾給他。 他道謝,手槍仍然指著我,左手揩完右手揩。 “有沒有什麽喝的?”他問我。 “啤酒、牛奶、水、茶。”我簡單的報出來。 “茶。”他說。 “我要燒水。” “好,你去燒。”他說。 他用我的電話,說著一種我聽不懂的中國方言。 水開了,我衝一杯中國茶,一杯牛奶紅茶,拿著出去。 他來不及的搶過紅茶遞到嘴邊就喝。 “當心燙!”我說。 他放下茶。 我看清楚了他的臉,相當端正,如果稍後警方要繪畫查案,我一定能夠把他認出來。我不認為我會死,我還年輕,我要活下去,我會活下去。 “對不起。”他說:“下麵布滿警方的人,我又要用電話——” 嗬,他是那個槍殺犯! “我不會傷害你,我隻想吃點東西,休息一下,與自己人聯絡上了,馬上走。走之前我會把你綁起來,我不想警方立刻追上來,你明白嗎?” 我小心地點點頭,略為放心。 “不要令我做出意外的行動,你要聽話。”他說。 我點點頭。 “好,你聽我說:我要一隻文件夾子。” 我打開抽屜,把我裝各種賬單的風琴文件夾取出來,將單據放入一隻空紙袋,把夾子遞給他。 “謝謝你,我很幸運,碰到的是你,如果是一個阿嘛,真是不堪設想。” “他把槍放在附近,匆匆自西裝外套裏袋取出一疊疊舊的千元鈔票,一迭總有好幾萬元,另有一小袋東西,一並放進文件夾,合上。” “第二:我身上這件襯衫上有血漬,要洗一洗。”他問:“天亮之前會不會幹?” “我有幹衣機,半小時連洗帶熨。”我說。 “好得很。”他緩緩脫下外套,領帶,最後是襯衫,遠遠地拋在客廳一角。 我走過去拾起,開動洗衣機。 他的內衣上也有血,但是我不說什麽。 “你有什麽食物?”他問:“我肚子餓。” “罐頭湯、三文治。” “好極了,麻煩你。”他說。 他的聲音充滿憂慮與驚惶,盡量壓抑。 我在廚房裏靜靜的為他做晚餐,廚房有一個窗子,對牢對麵人家,我如果叫救命,他們會以為是夫妻吵架,而我心髒就先中槍。 我考慮良久,決定乖乖的照他的話去做。 我端出晚餐,看見他靠在沙發上,閉著眼睛在養神,我輕輕咳一聲,他馬上跳起來,揚起槍,見是我,又放下武器,笑一笑。 洗衣機軋軋的操作。室內很靜寂。 他拿起三文治,他說:“開無線電。” 我扭開無線電,輕音樂播放悠揚。 他說:“我們像兩夫妻,下班回到家,休息完了聽音樂,吃晚餐。”他的語氣充滿淒涼。 我喝一口茶。 他又說:“別擔心,天一亮我就走。” 洗衣機停了,我把他襯衫取出來,放進幹衣機。 他說:“天一亮,你與我一起出去,我們像上班一般。” 我點點頭。 “你會合作的,會不會?” 我又點點頭。 靜寂了好一會兒,他說“你的公寓很整齊,很美觀,收拾得很清爽。” 我不出聲。臉上的傷口開始隱隱作痛。 他又說:“你有一份很好的工作,是不是?足夠你的開銷。你閱讀範圍很廣,架子上那麽多書報雜誌。” 我一直喝茶。 “你很鎮靜,是一個識大體的女子。” 他拾起槍把玩。 我對槍沒有認識,但是這把槍製作精致,看樣子不像假貨。 “這是真槍,剛剛發了一彈,命中一個人的心髒。”他似乎在自言自語。 我覺得疲倦,手表指在十二點半,於是靠在沙發墊上稍微睡一下。 我睜開眼睛的時候,他睡著了,頭枕在電話上,手槍捏在手中。 我的心狂跳。 如果我現在躡手躡足拉開門,閃身而出,奔下樓去叫救命—— 我站起來,一步步很鎮靜的走過他身邊,慢慢走到大門邊,拉開大門,正要開鐵門的時候,耳邊有一件冷冰冰的東西貼上來。 他把我自門口拉回來,摔到地上。 他指著燈開了一槍,整盞燈被他轟得粉碎,我身子簌簌的發抖。 他冷冷說:“你仿佛不相信這柄槍。我如今殺了你,你也是枉死,好久人家都不會發現你的屍體!” 我閉上眼睛,忽然之間哭起來。 我隻覺得一輩子都沒有順心的事,一個女人獨自在社會掙紮,父母、兄弟的幫助都得不到,四周隻有放冷箭的人,冷暖沒個人知道,還得支撐多久?每個人都想在單身女人身上撈便宜,因為她們好欺侮。 如果今天有個孔武有力的人陪著我,說不定這個凶犯就不會選上我。如果工作方麵有個得力的後台,人們就不敢排擠我,如果碰見個像樣的男人,我也就是少奶奶,在家帶小寶寶,管它物價飛漲。 我掩著臉哭很久,橫了心。根本我死在這裏是沒有人會知道的,不必中槍,好幾次發寒熱躺在床上不能動彈,我就有那種感覺,不知何年何月才會有人開門進來發現我。 門鈴響起來。 他非常緊張,說:“這麽晚還有人來找你?決,去開門,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快!” 我抹幹眼淚,開門。他就站在轉角,離我不到兩尺。 門外站著一個男人,大聲叫我的名字。 “誰?”他輕聲問。 “以前認識的朋友。”我說:“喝醉酒來占便宜。” “能打發他嗎?” 我大聲對門外喝道:“你這種狗娘養的,再不走我報警!你敢再按一次鈴,當心!” 那個男人在門外大罵起來,“你裝什麽蒜?黃熟梅子賣青,誰知你一個人住,是不是夜夜有客人” 我說,“你再按一次鈴,我就打九九九。” 我大力關上門,那男人還在門外罵了半晌才走。 我回到沙發上坐不,喝一口茶,索性躺下睡。 凶徙忽然問:“常常有這種人上門?” “也不是常常。”我答。 “你是否示意他去報警?” “你為什麽不對我放一槍,一了百了?”我把臉轉向牆壁。 這次我真正睡熟了。 做了很多夢,看見自己還在讀書,一刹時失業,忽然又披上嫁衣。 耳眸一陣車子引擎吵聲,把我驚醒,我失聲叫起來,一身冷汗。 “不要緊,隻是阿飛鬥車。” “什麽時間了?”我問。 “四點半,還有三個鍾頭。”他說:“快了。” “你有沒有看新聞?警方也許已經通緝你。”我說。 我掙紮起來洗臉。 天還沒亮,我為他熨好襯衫。胃痛,煮牛奶加雞蛋,自己坐在廚房中吃,麵包烘起來很香。 電話鈴響了,凶徒搶著取起聽筒,是他的電話,他又用那種方言講了起來,我一個字也聽不懂,自顧自的喝牛奶、眼澀,我決定在早上打電話請假一天。 我這個上司自己每天準八時四十五分到寫字樓,然後等職員一個個回來,害得我們如芒在背,如坐針氈,薪水還不是他發出來的,他偏偏欺侮人。 他聽完電話說:“九點四十五分,有車子來接我。” 我抬頭看他,“你把我綁起來才走呢,抑或要我陪你走下樓去?” 他一邊穿襯衫一邊說:“我不相信你。” 我忽然覺得他可笑,“當然你不相信我,我是你的人質,又不是你的朋友。” 他扣好紐扣,坐下來,吃我剩下的食物。我坐在他對麵。 “我希望我們是在其它的場合認識的,”他的話多起來,也許是知道有人來接他,心中比較安定的緣故。 “你是一個很好的女子,娶你做太大應該很幸福。” “我的脾氣很壞。”我說。 “我比你更糟,我是凶手。”他說。 “你為什麽行凶?為了那些錢?”我間。 “為了那些錢?錢是我父親的,那人吞沒了我家的一切,”他狠狠的說:“如果我不殺他,他就殺了我,槍是他的,我自他手中奪過來,當時門外還有打手。” “你也不用打我。”我摸摸傷口,“我會破相——已經嫁不出去的了。” 他忽然笑起來。我還沒看過他笑,感覺上很錯愕。 “你是個可愛的女子。”他說。 天亮了。我收拾客廳中央的碎片。拾起空彈頭還給他。 我喃喃說:“天花板要裝修了。” 他在洗臉。 我問:“要不要須刨?我有。” “太好了。”他說。 他把胡髭刮幹淨,洗臉,刷牙。 “誰來接你?”我問他。 “我不會告訴你。”他說。 “警方會抓到你嗎?” “我不知道。對方不敢把我的事講出來,”他很悲烈;“如果警方抓了我,我一定把他招供!” “對方害你?” “是個很長的故事。” “你叫什麽名字?”我問。 “沒有必要告訴你。” “你要不要知道我的名字?”我問。 “你為何要我知道你的名字?” “那麽也許你不會把我綁起來或是殺掉。” “我不會殺你。”他說:“我不會殺人。” 我扭開電視。新聞報導員扼要地報導了昨天發生的事,並且打出一張繪圖——“凶徒年約十八,長發,穿紅色襯衫,牛仔褲,手持奪來之手槍——” 我驚異,我看著身邊的凶徒,“為什麽?那人可不是你啊!” “他們不敢把我招出來,這麽做分明是表示放我一馬。”他說。。 報導員繼續說:“——傷者情況良好,經已取出彈頭。” 他關了電視。 他說:“我得把這枝槍扔掉。” “你安全了?” “我不會坐牢,但是對方卻一定會派人報複。”他說:“除非你報警告我非法拘禁你,否則我是安全了。” “你對法律倒是很熟。”我說。 “我是法科學生。”他說。 “你現在走吧!我答應你不報警,你可以相信我。”我說。 “對不起你。”他說。 “你比我還害怕,算了。” “我得賠償你。”他說。 我說:“我的代價很高。” “我實在抱歉,”他說:“你希望得到什麽?” “你是仙後嗎?給我三個願望?”我歎一口氣。 “我沒有帶很多現款,”他說:“但是——” 我吸一口氣,那麽多現款,還說沒有。 他小心地打開那個小布袋,取出裏麵的東西。 鑽石!一整袋的鑽石。 他手中拿著幾顆,閃閃生光。 “女孩子都喜歡鑽石。”他把其中一顆給我。 我接過,“收買我?”我問。 電話鈴忽然響起來,他說:“你聽!” “不是我的霞話,你聽好了,別嚇走你同黨。” 他苦笑,緊張地取起話筒,果然是找他的。他應著,蒼白著臉,終於掛上電話。 “什麽事?”我問。 “我父親說他屋子樓下布滿了對方的人,不能來接我,令我馬上離開香港。” “你帶著護照?”我很關心。 “有。” “好,稍後我開車送你到機場去訂票子,隨便到什麽國家去都好,你可以轉飛機。 “你對我——” 我擺擺手,“我隻想把瘟神送走。” 他用手掩著臉歎氣。 “我換件衣服。”我說。 手中的鑽石很誘惑,我放在茶幾上。 “收下吧,我心中會好過點。”他說。 “我一直希望自未婚夫手中取得這樣的鑽石,太可惜。” “請收下。” “我會變賣它,裝修牆壁之後,換一輛車。”我說。 我覺得疲倦,但必需支持到底。 我看手表,八點正。“我們出門吧。” “這麽早?” “這是上班的時間。”我說:“說不定附近還有他們的人,你要小心。” “是。” “槍——”我說。 “到機場之前我會把它扔掉。”他說。 “你還是不放心我?”我問。 “不,我放心。”他說:“我不放心他們。” 我們出門,恍如隔世。 看門人正預備下班去喝早茶,看見我先作一個會心微笑,然後問:“上班?” 我點點頭。 我與他一起上車,開動車子。 他很緊張,四邊張望。 我把車子比往日都開得快,在交通最擠的地方塞住了,九時多到達銀行區的航空公司。 我把車停在門口,他進去買飛機票。 他很順利的出來。 “買了沒有?”我問:“什麽時候飛行?” “夜長夢多,十點半到台北,然後轉機飛紐約。” “我們立刻到飛機場去。”我說。 到了飛機場,他的臉色變得很壞。 他告訴我,“我看到他們的人。” “幾個?”我問。 “兩個。” “不要怕,這是公眾地方。”我說:“他們又不知道你搭什麽飛機,不見得會在飛機上裝個定時炸彈。” 他笑,“我沒有那麽重要,他們想是要確定我是否離開了香港。” 我說:“我得打個電話回公司請病假。” 他很詫異,“你這個女人……真是處變不驚。” 我苦笑,“除非是死了,否則還是得回去上班的。” 請好假回到候機室,看見他身邊坐著兩個大漢。 我嚇一跳。 下意識地衝上去。 “沒事!”他連忙站起來,“我父親與哥哥,他們來保護我。” 那兩個男人向我看來,“這位小姐,可真感謝你,萍水相逢中——” 我疲倦的說:“我是被劫持的,並非自願,經過此役,整個人殘掉了。” 那老者笑。他哥哥一直扶著他肩膀。 我問:“這裏沒我的事吧?我可以走了?” “小姐,”老者說:“我們對你的安全要負責任,你最好搬家。” 我自鼻子哼出來,“搬家?你知道搬家什麽價錢?” 老者說:“我派人跟你回去收拾細軟,先到酒店住數天,搬好家,我們通知你,保證你滿意,你隻需留下鑰匙。” 我呆住。 “請相信我們。”老者說:“你現在就跟著我大兒子回去收拾吧,他們已經知道你的容貌。” 我說:“那顆鑽石——” “是禮物。”“凶徒”馬上說。 “再見。”他說。 “再見。”我說。 他哥哥陪我回去,我把鑽石,現款、首飾以及衣服收拾好,把房東的地址電話留給他,銷匙當麵交出。 他哥哥問:“搬到香港去住可好?聽說你在中環上班。” 我說:“可別把我搬到筲箕灣去,交通不方便。” “是堅尼地道,我們家自己的房子,你放心。” 我問:“我與你們如何聯絡?” “最好不要與我們聯絡。我們現在到酒店去吧。” 電話響了,我接聽。 “喂?”那邊說:“我就上飛機了。” “你是誰?”我問。 “我是凶徒。” “啊,祝順風。” “謝謝你。” “不客氣。” “你的臉還痛嗎?” “早麻木了。” “你真是個有趣的女孩子,”歎息:“我可以寫信給你嗎?” “當然。” “我要進去了。” “再見。” “再見”他掛上電話。 他哥哥問:“我弟弟?” “是。”我說。 “我也要謝謝你。”他說。 “不客氣。” “走吧。”他替我挽起箱子。 我在酒店住了一個月,賬單他們全部付掉。 他們告訴我“凶徙”已安全到達美國。 我在一個月後搬到新房子去,大小相若,布置得跟舊居一模一樣,他們說得對,非常舒適,連衣服都替我掛好了。 我住了一個月,要付房租,無從付起,沒處聯絡他們。 我照舊上班下班不提。 臉上的疤好了,並沒有破相,想到那夜的遭遇,像做了個惡夢,我從死神那裏兜個圈子又回來做人。 信箱掉出來的信是他寄給我的,署名“凶徙”附有回郵地址,我回信中提到房租問題。 結果租單來了,月租一千元。照我的估價,同類型的房子起碼要租三千元。分明是要照顧我。 那顆鑽石,對了,我拿到店去鑲了墜子戴。 它是我一生中受的禮物最貴的一件。 我仍然不知道凶徒姓什麽叫什麽。當我很寂寞的時候,我會想到那一夜我與他共處一室的情形。 很驚險很刺激很害怕,最主要是在槍的指嚇下,雙方都是赤裸裸的,大家的表情都真實。 至今我不知那夜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他為什麽要開槍,對方與他有什麽仇怨,又有什麽把柄捏在他手中,以致不敢向警方舉報他。 這一切一切,都是個謎,長久不能解答,而我也不好意思追問。 現在我回家的時候,非常小心。通常把四周看清楚,然後才開門,以最快的手法進屋子,重重下鎖。 如果時間晚了,通常請看門人陪我上樓,順手給他十元小費,大家都很高興。 以後我的生活非常平靜,一點刺激都沒有。 以後我也不盼望有刺激。 誰會喜歡碰見個抓槍的狂徒,雖然事後有禮物可收。 癢 咪咪問我是怎麽結的婚。 我答:“獨身久了,全世界的人都想來占份便宜分杯羹,年輕的男人想在你身上找尋經驗,年紀大的男人想動你歪腦筋,試探你是否能成為他的情人,連女人都不放過你,太太們虎視眈眈,當你是假想敵,同性戀人也看中你,覺得你是同路人,太痛苦啦,不如結婚。” 咪咪大笑。 咪咪是我的堂妹,比我小很多,自幼在美國長大,並不會說中文,換句話說,她是“香蕉”,黃皮膚白心,一口英語說得聽不出是中國人。 “結婚仿佛很久了,”我歎口氣,“其實不過五六年?” “結婚是怎麽樣的?”咪咪問。 “很喧嘩很吵鬧,沒有靜下來的機會,因此也來不及感覺體會婚姻有什麽優劣,大概這就是好處。” “照說不錯,人的最大敵人應是寂寞與沉悶。”咪咪點點頭,“你愛姊夫嗎?” “我不知道。”我聳聳肩。 “當然你是愛他的,”咪咪說:“姊夫是個好人。” 我說:“但是咪咪,這世界上的好人很多的。” “我也不知道什麽是愛情。”咪咪說:“很虛無飄渺的一件事。” “自然我們之間有深切的了解,互相體貼,事事有商有量,做什麽都多一個好伴侶,生活因此較為容易,如此而已,當初我做少女時的憧憬中對象,條件要比他好太多。” “白色武士?”咪咪問。 “不,至少是學問氣質都比他好的一個人。” “那你為什麽嫁姊夫?” 我歎口氣,“等不及了……”我仰起頭,“一切都是注定的,凡事想太多是不行的。” 咪咪笑,“或者你真正愛上姊夫。” “是嗎,”我說:“人在商業社會中活過了三十歲,衣食住行才是最重要的,誰還是羅漫蒂克的傻子?忙著自愛還來不及呢” “你聽上去並不滿足。” “是,”我承認,“我認為我應得到更多的關懷,你看李德明,隻管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換了另外一個女人,穿著我穿熟的衣服,梳著我的發型照樣遞茶遞水給他,他也不會發覺換了人。” 咪咪又大笑,“我真欣賞你的幽默感。” 幽默感?這都是事實,也許我的生活太幽默,我快受不了了。 當晚我對我的丈夫李德明說:“你看過‘克藍瑪對克籃瑪’沒有?那個太太就是我!” 李德明在讀報,他抬抬眉毛,“別瞎講,我們又沒有孩子,哪來那麽動人的故事。” “好得很,”我坐下來,“你不受警告,那就算了。”我拿起那本“杜魯福訪問希治閣”。 李德明終於放下報紙,“你才三十五歲,屬狗,還沒到更年期吧、怎麽會這麽古怪?” “屬狗也隻有三十三歲半。”我大聲抗議。 他懶洋洋地說:“有什麽分別?反正都已可以做咪咪的媽。” 我氣結。 結了婚就一文不值了。 多少女人,廿六七歲還當自己是小孩子,廿九三十還作老飛女打扮,甚至三十老幾,還想以風華絕代來傾國傾城呢。 做了人老婆。就這個樣子。 李德明這個人,應該把他放逐到和尚寺,不過到了那個時候,他朝思暮想的恐怕是蒜泥燜狗肉,也決不會是我。 完全不解風情。 此刻咪咪住在我們家,我就揮著手叫她看,“瞧,這就是愛情的墳墓。” 咪咪側著頭,“通常中國女人一過三十歲,就完全沒有童心了,你不同。” “你在控訴我幼稚?”我白她一眼。 “啊不是,一個人有孩子氣是優點。”咪咪說:“我最喜歡看到銀發的老太太吃冰淇淋。” “我不會活到白頭發時期,離這時間很遠,我就被丈夫氣死了。” 咪咪暑期到香港度假,沒想到成為我談心的對象。她很整潔,非常能做家務,而且她是一個美麗的女孩子。 我記得在飛機場接到咪咪的時候,她的美貌與標準身裁馬上令我問李德明,“你的背脊癢不癢?” 他瞪我一眼“你在說什麽?” “七年之癢呀。” 他說:“我們結婚才五年半,你瞎說什麽?” 我覺得自己太多餘,年輕漂亮的女孩子怎麽會看上他?我要是再有機會、也會去挑個較為知情識趣的老公。 咪咪並沒有把香港當她的老家,她是探險來的,對她來說,到香港跟去非洲沒有什麽兩樣,都是旅遊勝地。她早出晚歸,往往要待吃晚飯的時候才回來與我們兩夫妻“團聚”,有她在,我與李德明的對白也多起來,生活沒那麽單調。 我不由得想,咪咪終於要回家的。還樣的冷清,除非生一個孩子,否則不能解決。現在飯後我與李德明各自拿一本書看,或是他看英文台,我看連續劇——更糟,坐在不同的房間內看電視。 孩子……也許是時候了,我的心溫柔地牽動一下,雖然生命是一個騙局,生老病死緊緊追隨我們,但孩子透明的皮膚,晶瑩的眼睛……孩子代表我們的頑強的希望……孩子…… 因為咪咪的緣故,我居然想做母親,人老了就這樣,我揮揮手,老了。 咪咪在香港渡過她十七歲生辰,我送她的禮物是她自己要求的,是在家著名美容院剪一個新發型。當夜我囑咐女傭人特地做了許多好菜,咪咪還沒有回來,李德明先回來了,手裏捧著兩隻盒子,一大一小。 我頓時問:“怎麽,送給誰的?” “咪咪,今天她生日,不是嗎?” 你記性倒好。” “今天早上你才提醒過我,叫我回來吃飯,這不算好記性吧?” “送兩樣禮物?” “是你家的親戚,不送,說我不給麵子,送,又倒翻醋瓶,唯小人與女子難養也。” 無端端說了兩車話,真被他氣結。 咪咪回來了,她把長發剪成一層層,非常好看,我讚美她,並祝她生辰快樂,李德明送她的禮物是一條金項鏈與一盒巧克力。 李德明那日有很多的笑容,很大的興趣,很明顯的耐力,不住與咪咪說著話,結婚這些日子,他很少比今天更快活。 我歎口氣,跟自己說:看,李太太,你是越來越小家子氣了,再疑心也不該懷疑到小堂妹身上去,李先生也不見得是那麽下流的小人,別瞎想。 但是我聽見自己問咪咪,“那麽你什麽時候回家?” 咪咪看李德明一眼,“快了。” 我說:“住得開心,便住久一點。”非常虛偽。 李德明說:“我正要介紹男朋友給她。” 我馬上說:“咪咪是外國長大的人,不愁沒有男朋友,還用介紹?” “我覺得找好對象還是不容易的,”李德明偏要與我爭執,“長輩介紹的比較可靠。” “我與你有什麽人介紹?”我不服氣。 “月老,”李德明嘻皮笑臉,“月老不是長輩?” 我白他一眼。 咪咪也笑她說:“姊夫真風趣。” 是有這種姐夫的,有小姨在場,特別風騷。 自己的丈夫不爭氣,不能怪人家小女孩子。 我了解李德明到底有多少?不會比一般的妻子了解丈夫更多,也不會更少,一個男人便是一個男人,非常的水性楊花,見異思遷,或許人的本性都一樣,此刻如果威爾斯親王來追求我,我這個標準太太也就立刻背叛丈夫去做太子妃。 此刻在旁人眼中,我與李德明還是標準夫妻,誰也不知道我已在他臉上打上老大的一個“?”符號。 咪咪居然說:“將來我結了婚,我也希望像你們這樣,一直有說有笑。” “你的意思是,唇槍舌箭?”我反問。 咪咪笑道:“你看。我住在這裏,都不想再走了,有說有笑地,時間過得多快。” 李德明安排了一次晚宴,把他的一個得意門生介紹給咪咪認識,我覺得那個男孩子太年輕了一點,廿一歲的女孩子已經可以結婚,但廿一歲的男孩子什麽也不懂,一張稚氣的臉,說著不著邊際的話,前途是個未知數,口袋中擱著父母給的零用,難怪年輕的女孩子深覺缺乏安全感,嚷著情願接近事業有成的成熟男人…… 我歎口氣,可是我們這些黃臉婆該怎麽辦呢,怎麽處置我們? 每當家中有東西要舊換新,我便擔心那些舊家私舊電器的去處,總不能把它們一腳踢出門去呀,多年來總有點感情,不過男人們在處決他們的舊伴侶的時候,並無這點煩惱。 我們女人的感情實在太豐富太泛濫,遲早要受淘汰的。 那個小男生叫保羅,常常帶了糖果到我們家來轉,咪咪有空便跟他出去玩。 咪咪雖然是來度假的,但既要學國語,又要學國畫。又教授英語換取零用,忙得不亦樂乎,她的時間安排得密密麻麻,比起她,我像個無聊的富貴閑人。 據說外國的學生度假不忘學習,凡超過三十天的假期,他們都得設法做些什麽,實在是個好習慣,我們這些“上一代”,放假先睡個夠,要不就先做觀光客,盡情欣賞風景,還有心情學習呢,談也不要談。 因為咪咪跟保羅走在一起,也常把我們拉著出去玩,不知不覺,我與李德明也活動起來,節目多多。 我冷眼旁觀,覺得李德明也老了,他興致很高,擠著與咪咪跳舞,姿態生硬,動作滑稽,我對他有點憐愛,多年來他的時間也犧牲在這個家裏,雖然說不上有什麽成就,到底關起門來做人也自給自足,日子過得很安逸。 我倆渡過許多黑暗的日子:他在公司裏受了氣,回來傾訴,我勸解他,他便並著一口氣去找更好的事情,因此我們決定暫時不要孩子,一拖便這些年。人就是這樣,不穩定的時候但求穩定,穩定的時候又求變化。 一日下班回家,比往日早了點,很意外,一開門便看見李德明的外套搭在沙發上。 隨即聽到書房中有人談話,是咪咪與李德明的聲音。 咪咪正說—“他太年輕,又不懂事,與他約會,非常乏味。”這是在說保羅,可憐的保羅。 李德明說:“你總要給他機……我們總不能介紹老頭子給你呀。”笑。 我很氣,他對我,從來沒有這樣談笑風生過。 我用力敲敲房門,“我回來了!”免得再聽下去。 咪咪推門出來,大約我的臉色有點不好看,她很快的醒覺,當下無語,回客房去。 我還沒開口,李德明便說:“你這是怎麽了?恁地小家子氣,回到家來板著一張臉,什麽意思?難道我與你小堂妹在書房裏說幾句話便會說出毛病來不成?你又不是沒知識的鄉下女人,你的聯想力也太豐富了!” 我為之氣結。 可是又想不出有什麽言語可以駁倒他。 我泄了氣,於是說:“如果你愛我,就免做這類令我生氣的事。” 李德明不賣賬,“這是另外一回事,三十多歲的女人,對人對事都得當心點, 咪咪明兒回了家,把你這個笑話傳出去,叫我怎麽做人?” 我狠狠地說:“你就是不肯縱容我一點,你不能做人,跟我離婚好了。” “幼稚!”李德明吼叫,“不可救藥。” 咪咪來敲門,“是為我吵架嗎?” “不是,”李德明說,“是為了這個愚蠢的女人。” 我說:“有外人在,靜一點。” 李德明不出聲了。 咪咪說:“如果是為我——” 李德明死要麵子,“不是為你。” 咪咪說:“不是為我,我也要動身走了,父母已替我寄了機票來。” “幾時走?”我並不打算挽留她。 “下星期一。”她說,“還有三天。”咪咪微笑,“也足足住了三個月。” “也一定住膩了吧?”我問:“我幫你收拾一下,順便買些紀念品帶回家去。” “謝謝。”咪咪說著退出書房。 李德明說:“我不會原諒你。” “她是我家的親戚,要笑也笑我,笑不到你身上。” “你太無稽。”李德明說:“既然你懷疑我的人格,更不應與我在一起。” “你是不是想離婚?” “我沒有空跟你胡鬧。” 事後我覺得很羞傀,不該因為這樣一件小小事而傷多年和氣,因此對咪咪益發客氣起來。 那個保羅常在我們家進進出出,充作觀音兵,每個女孩子身邊都有這樣的一個人,次數來得多了,就像自己人一樣。 他是個長得很清秀的男孩於,家境也好,常常開著家裏的車子來接咪咪。 直到咪咪動身的前一日,李德明的氣尚沒消。 他說:“我要是喜歡小女孩,學校裏不知有多少,早就出事了,我教了十年的書!侮辱!整件事對我是侮辱。” 我忍耐著不出聲,也許是我多疑,但我得保護自己,社會不能因我讀過大學而覺得我應該大方地把丈夫讓出去照顧其它女人。 我覺得我做得對。 送飛機之前,我們約好在機場餐廳等,我自公司趕到的時候,保羅已經到了,但不見咪咪與李德明,打電話到家去,他們已經出來了沒有人接聽。 我很緊張,對保羅笑道:“你瞧,我丈夫與我堂妹私奔了。” 保羅笑。 “你很失望吧,”我說:“竟沒有送到女朋友的飛機。” 保羅很出乎我意料的說:“什麽?女朋友?咪咪隻是我普通的朋友,不是女朋友,她太小太不懂事,我不能想象有那麽一個女朋友。” 我詫異,“那麽你老在我們家幹什麽?走得那麽勤。” “我不是為了她。”他含羞地說。 我立刻聞弦歌而知雅意,不是為了我就是為了李德明,那我情願是我。 我指著胸口問:“為我?” 他點點頭。 “天啊,”我慘叫一聲,“我已是個老太婆了。” 他微笑,“你這份自嘲正是我最欣賞的地方。” 我呆呆地看著他,心中忍不住歡呼一聲,該死的李德明,他以為老婆踏入中年,就可供他隨意侮辱,他沒有想到有後生小子看中了我,哈,可輪到他提心吊膽了吧。 但是良知告訴我,這個玩笑開不得,我連忙對保羅說,“你誤會了,我其實是個最平常的家庭主婦,你看錯人了,我怎麽會適合你?” 正在這個時候,李德明替咪咪挽著箱子,匆匆趕到。 咪咪說:“對不起,塞車,我們其實一早就出門了。” 因為我心中有鬼,所以也不去追究他倆,隻好全盤信任他們,把咪咪送上飛機,鬆了一口氣。 回到家,李德明說:“你現在開心了,可以睡得著了?” 我不去理他,心中忐忑然,想到今天下午保羅對我說過的話,他是真有那個意思,還是純淨開玩笑? 我覺得有點安慰。或者在丈夫心中,我是老了,不再新鮮,但在別人眼裏,我至少還值得開玩笑。 第二天,我又是一個充滿信心的女人,三十幾歲了,我告訴自己,但世界十大最有魅力的女人都超過三十五歲。 我不會阿Q到那個地步,繼而聯想到每個中年女人都具魅力,包括自己在內,但這項事實未嚐不是一宗鼓勵,我會記住。 我去洗頭店修好頭發,繼而到時裝店去買了幾件時髦的衣袋,兩雙涼鞋,一些新的化妝品,從新修飾自己。 鏡子中的我是整齊得多了。 同事們見到我笑道:“好漂亮。” 我說:“這是李太太最後的春天。” 大家笑。 李德明也發覺我那份輕快,從報紙下探出頭來問:“怎麽?流行白色嗎?最近老見你穿白色,倒是很清爽。” “謝謝你。”我說。 “當心把咱們歐洲之遊也穿掉。”他始終是狗口沒有象牙。 那天晚上,我接到保羅的電話,他說:“我想約你出來喝杯咖啡。” “不可以。” “我明天到你校門口去等你。” “喂——” 他已經掛掉電話。 李德明問:“那人是誰?” 我故意不瞞他,“保羅。” “咪咪已經走了,他還打電話來幹嗎?” 我賭氣說:“我就算是死人,他想與死人說幾句話,不行嗎?” “神經病!”他說。 “我在你眼中,就是一個十三點?” “太太,人要腳踏實地,我們是中年人了。” 第二天臨放學之前,我頗緊張了一陣,隨即訕笑自己,保羅這孩子,怕不是認真的。但是當我捧著一迭書散步到校門口,看見他站在影樹下等我。 他雙手插在口袋裏,白衣白褲,非常活潑。 我走近他,他自我手中接過那迭書。 我對他說;“你真來了?我再與你說一聲,你這樣做是不會有結果的。” “是因為你愛李先生?”他問。 我承認:“是的,我以前一直不知道我愛他,我以為我們在一起隻是為了互相需要,可是最近咪咪出現,我出乎意料之外的妒忌,我終於明白我自己的心。” “那麽我是沒希望了?”保羅聳聳肩。 “你根本不應動這個念頭,玩火者終久要被火焚,你要當心。” 保羅說:“我喜歡你。” “你隻是喜歡成熟的女人,但年紀大的女人一樣有苦惱有心事,我不相信這世界上有十全的人,你記住這一點。” “我是否不正常?”保羅苦惱的問我。 “不不,這並非不正常,這是人的常性,也許等你五十歲的時候,你又覺得十七歲的小女孩十分青春活潑可愛。” “我們是否可以去喝杯咖啡?”他問。 “當然可以,但請你先答應我,我倆的關係止於朋友與朋友。” “好的,我答應你。”保羅說。 我拍拍他的肩膊。我希望他讚美我愛護我,但是我不能這麽做,我不能對一個孩子不公平。 我們喝了咖啡,又吃了一個冰淇淋,然後回家。 李德明板著麵紮喝問我:“到哪裏去了?等得菜都涼了,不守婦道,下了班到處晃。” 我溫和的笑,不與他爭辯。 李德明氣鼓鼓的時候分外有趣。 “告訴你,”他繼續無理取鬧,“你要是行差踏錯,我把你斬成一截一截。” 他吃醋了,好現象。 保羅仍然與我通電話,他說他打算到美國度假,我提醒他,叫他順便去看看咪咪。 我們站在校門談了一會兒,照例喝杯東西,便道別,各奔前程,這時候保羅己把我當一個長輩看待,我有點安慰。 但李德明莫名其妙的炸起來。拍桌子大罵山門。 他以為抓住我的小辮子,可以大興問罪之師。 “難怪呢,”他開始控訴我,“放了學老不見人影,我以為你跟誰在一起,原來是保羅!小孩子你也不放過?” “我覺得有親切感,”我說:“我丈夫跟他同樣的幼稚。” “你跟他去吃什麽冰淇淋?你現在返老回童?” “你少管,我有我的自由。” “那麽離婚好了,豈非更自由?” “你妒忌一個孩子?”我問李德明,“你妒忌他?” “笑話,他是個孩子?早就成人了,你能視咪咪為孩子嗎?” “根本兩回事!” “你頻頻約會他?怎麽,對我厭倦了?”他一發不可收拾,“你當我是死人?人家看在眼內會怎麽說?” “你想怎麽樣?” “以後不許見這個人。”他咆哮。 “我根本沒打算與他怎麽樣,”我說:“但我也有權擁有朋友。” “不準再見他。” “你是否在恐嚇我?” “是,當心我殺了你。” “我口頭上答應你有什麽用?如果你不信任我,你始終會疑神疑鬼。” “我們去旅行,離開香港一段時期,我務使要你忘了這個人。” “到哪裏去?”我瞠目而視。 “巴哈馬群島,答裏……越遠越好。” “帶一個黃臉婆去這種地方,豈非浪費——”? “我求求你,”他幾乎聲淚俱下,“離開那小子,離開他。” 我發覺我與李德明是深愛對方的,我們可以白頭偕老。我倆的生活太過平靜幸福,以致有厭倦感,稍微有點風浪,時窮節乃現,馬上知道對方的心事。 我非常在乎他,而他也非常的在乎我。 直到動身去巴哈馬那一日,我都這麽想。別以為我們夫妻倆幼稚,我們之間容不了第三者一點點的影子。 那些“大方”的夫妻看法是不同的,他們的關係名存實亡,所以才能一隻眼開另一隻眼閉地各自活動,若無其事。 我與李德明不一樣,我們相愛。 姊妹 嚴家有兩姊妹,姊姊廿五,妹妹十七。 嚴伯母很急於要把這兩位小姐推銷出去。正如張愛玲所說:嫁女兒,第一個最蘑菇,以後就方便,一個跟著一個,姊姊為妹妹物色妹夫,是天經地義的事。 因為我也算是個夠資格的人選,因此暑假回來,馬上被嚴伯父伯母請去吃飯洗塵。 我身上一點塵也沒有。但是白白大嚼一頓,又有妙齡少女作陪,何樂而不為? 嚴大小姐叫鬱芳,二小姐叫俊秀,都是出色人物。就算是他們兩人的名字,也是平凡之中帶點特別的味道,我相當欣賞。 姊姊很大方活潑,相當驕傲,雖然嚴太太屢次以眼色製止她,她還是直爽地有一句說一句,絕不饒放任何人。 那夜她說:“去……看電影的時候,瞧到‘阿嘉泰’的預告,那個男人問:‘阿嘉泰誰?’我說:‘還有阿嘉泰誰?阿嘉泰姬斯蒂呀,英國偵探瓊瑤而已,’可是他瞪大眼睛,一片空白。倒是嚇得我半死。” 嚴太太忍不住:“鬱芳!”鬱芳向我眨眨眼。 我微笑不語,心中倒是很讚許這位大小姐,覺得她這一號人物適合做朋友。男女之間最好建立在朋友關係上。很少遇見這麽豪爽的女孩子。 也難怪她,大學剛剛畢業.學的又是頂尖科學,眼角中那份冷冷的神色,不知嚇走過多少男生。 她妹妹俊秀就不象她,麵孔曬得紅紅的,皮膚細滑得看不到一個毛孔,有種嬌慵相,不說話,老是看著人笑,年紀很輕,還沒成型,我沒有把她放在考慮範圍內。 吃完飯我與鬱芳說:“我明天上午打電話給你。” “好。”她點點頭,“上午我在家。” 我笑說:“不過如果你說不出《夜未央》與《大蓋士比》的作者是誰,我不請你看電影。” “我,那個,那個是美國依達。”她哈哈笑起來。 我也笑。 俊秀向我橫一眼,秋波流動,我心中一動。 回到家中,媽媽坐在沙發上,一邊剝水果一邊對嚴氏姊妹評頭論足。 我笑:“媽,別批評別人,我怕別人也批評我,嚴氏夫婦不知在說我什麽呢。” 媽媽並不理睬我,她說:“鬱芳太恃才傲物,那張嘴巴實在可怕,我吃不消。” 爸說:“有什麽不好?人家不知多能幹。” 媽:“女孩子家。” 爸:“現在同工同酬,女孩子既然做男人的工作,為什麽不能說男孩子的話?” 媽:“看樣子你是叫化子吃死蟹,隻隻好。”她賭氣。 爸:“你能把嚴家大小姐當死蟹?香港還有活蟹嗎?我不管,我隻想兒子快快結婚,媳婦快快替我生大胖孩子。” 媽;“你急啥?” “你又不急嗎?”爸反問。 “我當然急,”媽媽象鬥敗了的公雞,“我看到別人到幼稚園去接孫子放學,摟摟抱抱、親親熱熱,簡直悲從中來。” 我目停口呆,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孫子有什麽用?”我問:“為什麽每個老人家都迷信孫子?” 爸靜很久。 他說:“我年輕時也不明白,生下你之後,兒子,我才發現生命的奇妙,你是我與你母親的結晶,雖不比旁人強,也不比旁人差。可是你是我們的,終於有一日,當我離開世界,我雖死猶生,你會活下去,你身體中流著我的血,繼續挑戰生活。至於孫子,是更進一步的保障——你明白嗎?” “我還是不明白,”我笑,“生命不應如此狹義——所有人類都流著同樣的血,何必分彼此?” 媽媽說:“你跟兒子說這些有什麽用?他怎麽會明白?” 我說:“我明天打電話給鬱芳。” “我看是二小姐好。”媽媽說:“嬌滴滴的。” “二小姐太小。”爸說:“人家還是孩子。大小姐最好,兩個人都大學畢業,各有高尚職業。” 媽說:“說也是,我喜歡知識份子媳婦,一家都正正經經。有種小家子氣父母,一生五六個,有哪家瘟生來追求最大的女兒,弟妹都跟出去免費吃飯看戲,你想想,婚後那還得了?吃窮姊夫。” 我說:“如果那姊夫願意,何必替旁人他心焦?” 我回到房間去睡覺。 夜裏我並沒有夢見大小姐。不知為什麽,腦子裏都是二小姐那種懶洋洋的神情。 她一句話也沒有說過,可是我對她印象至深。那種成熟女人的身裁,小孩子麵孔,舉手投足間處處表現是個危險人物,為了這麽樣的小姨,就該娶她姊姊!(男人沒一個安著好心眼。) 我來不及搖電話到嚴家。嚴伯母笑著應我,看樣子那一關我是通過了。 我說:“是鬱芳嗎?想約你出來談天。” 她笑問:“昨日我的麵試通過了?” “是。”我說:“我的分數又如何?高抑或低?” “不錯啦,家母怕你是笑麵虎——因你老不出聲。” “我保證我不是。”我說。 “同時她懷疑你的收入是否夠開銷一個小家庭。”她說。 嚴伯母的聲音:“鬱芳!你作死!人家會以為你十三點。” 鬱芳問我:“你會不會當我十三點?” “一點也不會。”我說:“我最怕女人水仙不開花,黃熟梅子賣青。” 鬱芳得意,透著點天真,“你來接我吧,你有誠意來接我吧?” “自然,告訴伯母,我剛找到工作,月入六千七、這隻是一個開頭。”我笑著掛上電話。 我老媽說:“神經病,才見人一次,就來不及把薪水說出去,也不去打聽打聽物價怎麽樣的漲,那六千餘元,交了房租,養了車子,當作家用,不見零用,還吹牛呢。” 處在夾縫中做人談何容易,但我還是笑盈盈地出門。 到嚴家,是俊秀替我開的門,他們家一式的花梨木家俱,俊秀像是剛遊泳回來,頭發濡濕,束在頂上,穿一件小小的白T恤,一條白短褲,大腿曬作薔薇色。她一言不發,頭微微一側,眼睛一瞟,我看到她姊姊自房中出來。 人家說姊妹花,姊妹花,等看到她們兩個,才知道上述三個字是什麽意思。 俊秀坐在一張藤榻上,吊兒郎當的嚼橡皮糖,鬱芳手迭手看著我。我知道自己已找到了歸宿。做人不過是這麽一回事,讀書,畢業,找對象,結婚生子,向曆代祖宗有個交待。 嚴家有女初長成,一切都符合我的心意。 我問:“我們往什麽地方去?” “在家坐著算了,”鬱芳笑,“媽做了一桌的菜等你來吃,吃完之後下兩盤子棋作消遣,否則食物不易消化,然後你就可以回家。過兩日我又到你們那裏去把戲再演一遍,不就行了?” “最好是這樣。”我笑。 俊秀還是什麽話也沒有,坐在一旁聽我們說笑,一雙眼睛真是水靈靈的。 我問:“你為什麽不說話?”向她指一指。 她笑笑。還是不開口。 “你不喜歡我?”我問她。 她站起來,笑著轉到廚房去了。 “你的妹妹真是可愛。”我說。 “她不喜歡說話。”鬱芳說。 “她的一雙眼睛會說話。”我說。 鬱芳會心地看牢我笑,忽然之間我漲紅了臉。 她是一個聰明的女孩子。 天氣很熱,忽然來到陰涼的客廳,伸直雙腿,喝冰凍啤酒,食物香味從廚房傳出來,我幾乎就想從此進入夢鄉,不再起來。 溫馨的家,熱情的親戚,可人的妻子,一切一切,都是每個男人夢寐以求的。 鬱芳問:“怎麽?累了?” 我點點頭。寒窗十載,焉得不累?我看著她的臉,就是她吧,也已經夠理想的了。叫母親去求婚,何必經過老套的追求。 “過來坐在我身邊。”我笑笑說:“陪我說話。” “怎麽,南麵稱孤了?”她笑,“把我呼來喝去的。” “別亂說。我在享受。”我說:“同時回想在外頭流浪的十年是怎麽過的。” “怎麽過的?因為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像咱們母親,沒有博士銜頭,是進不來咱們家大門的。” 我說:“有些博士是呆子,你母親知不知道?” “她知道,但是她也知道你不是呆子。”鬱芳說。 “你父親可喜歡我?” “還過得去。”她說:“隻要能把女兒推銷出去,在所不計。”鬱芳真懂得說笑。 我喜歡她,我希望我的孩子有一個懂得思想的母親。 那日回家,我跟母親說,嚴家的女兒很好。 媽媽問:“你不用再多看幾個?” 我說:“又不是買菜,怎樣子多看幾個?” 她說:“你認準是她的了?” “是。”我說,“請代我向她求婚。” “是大的那個?”媽媽問。 “大的那個。”我說。 “你老媽手頭上隻有兩隻戒子,送出去容易,收回來難,你可別三心兩意。” “是。” 等戒子送到鬱芳麵前的時候,她忽然沉實下來。 整個場麵是肅穆沉著的,雙方家長都在場,有媒有聘的樣子,我喜歡這種儀式,這叫做明媒正娶。 嚴伯父因為高興,喝多了一點,很是興奮,他說:“現在年輕人,私奔的有,瞞著家長的有,蔑視父母意見的也有,所以我們的福氣還是有的,是不是?” 父母親大人們其實很容易滿足。 我轉頭看看鬱芳,她不出聲,拿隻酒杯轉來轉去。我們相識能有多久?可是我有種感覺,我們之間的了解已經足夠。 嚴家送了一隻金腕表及一塊玉墜給我,我馬上戴在身上。媽媽把那隻三卡拉鑽戒拿過去。 俊秀一直坐在那裏不出聲,穿一條布裙子,領口拉得很低,鑲滿花邊那種。 我精神一振,這是我生命新階段開始的日子。 嚴伯父拚命夾菜給我,他說:“婚禮這方麵——” 我與鬱芳幾乎是異口同聲地說:“千萬不要擺喜酒!” 嚴伯父與爸嗬嗬嗬地笑起來:”你們倆倒是誌同道合啊。” 訂婚後生活無憂無慮,下班接鬱芳一起回家,商量婚禮細節,我們之間仿佛有很多的事有待發掘。兩個人都踏熟歐美兩洲,兩個人都不想蜜月旅行,兩個人都覺得房子越小越好,便於打掃。 我們上街的時候,也帶著俊秀,我對她嗬護備至,祝她如親妹妹。 嚴伯母眉開眼笑的說:“難怪人家都說,姐夫最疼小姨。” 我對於俊秀的態度是很奇特的,有一次我甚至為她打架。 我們在一間酒店的咖啡店喝茶,時間是晚了一點,那地方本來不算雜,可巧有三四個小阿飛坐隔壁。 俊秀的頭發垂在肩上,褐色的肌膚如奶油般,整個人散發著青春的芬芳,小阿飛們忍不住上上下下打量俊秀,垂涎欲滴,不知為什麽,我的火氣大起來,忽然站起來問他們:“瞧夠了沒有?” 鬱芳本來也是火爆脾氣,可是這次她拉拉我,“我們走吧。”她想息事寧人。我隻好再坐下來。 小阿飛們不服氣,“怎麽?看看也有罪?就準你一個人拖兩個進進出出?” 我一隻煙灰缸掃過去,繼而水杯椅子齊飛,大家身上都掛彩,終於被酒店保安人員齊齊扭到警察局去。 到了警局自然是我神氣,證件一股腦地的取出來……但是鬱芳卻因此生了氣,一言不發,帶著俊秀回家去。 不久我們就開了一次談判。 我問:“你是否氣我?我素來不是輕佻的人,一向我都最奉公守法的。” “這我知道。”她淡淡的說:“以你的身份,跟小阿飛去硬碰,豈非很劃不來?你又不是沒念過經濟學。” “是的,當時我不知道怎麽會衝動起來。” 鬱芳問:“你的意思是,你真的不明白?” 我不出聲。 “你我之間,還有什麽話不能說的?”鬱芳問我。 我還是不出聲。 “你妒忌,你不能忍受別人看著俊秀,是不是?”她問。 是。 “你愛她,難道你不知道?”鬱芳問。 “我不知道。”我害怕,“你誤會了,她隻是個孩子,我待她猶如妹妹,你在說什麽?你才是我的未婚妻。” “我跟你像不像未婚夫妻?”鬱芳歎口氣。 “為什麽不像?”我強辭奪理。 “我們之間沒有愛情。”她說。 “可是我們相敬如賓。”我說。 “這是不夠的。”她歎口氣,“我們不拉手不接吻不想觸摸對方,我們談得攏,投機,可是我們之間沒有火烈烈的愛情,怎能成為夫妻?一百年前是可以的。” “愛情可以培養。” “你跟俊秀培養過愛情嗎?”鬱芳問。 我大怒,“你這個人怎麽夾纏不清起來,我隻道你是個知書識禮的好女子。” 她冷笑,“你自己去想想看。” 我們倆人不歡而散。 回家我的心忐忑不安,俊秀,那個小女孩子沉默的誘惑。我真的愛上了她而不自覺?我確是不愛她姊姊,我們太像朋友,太過理智,愛情一定要帶點瘋狂才行,鬱芳說得對,我明白她指的是什麽。 換了是她,那日我在咖啡室中不會動氣,因為我覺得鬱芳懂得處理這種情況,鬱芳能夠保護她自己。 但是她妹妹連話都不多一句,像一片水似默默柔動,我覺得自己應該挺身而出。 可敬的姊姊。可愛的妹妹。但我是否真的愛上了俊秀? 這一點我要好好的想一想。 鬱芳說:“我們是朋友……我們談得攏,但是你不愛我。” 我彷徨了。 帶著禮物上去與鬱芳道歉,她出去了,俊秀卻在。 我怕見到她,因為我心中有愧。 她緩緩走到我對麵坐下,還是不說話。 我說:“我與你姊姊吵嘴。” 她一雙眼睛清澈地看著我。 “訂了婚沒多久就吵架,太不像話。”我說。 她點點頭。 “而且主題是為你。” 她一怔。 “她說我與她並不相愛,她叫我想清楚,我的感情是否在你身上。”我問:“你怎麽想?” 她張嘴,想說什麽,終於又維持緘默。 我說:“但你隻是一個小女孩——”我站起來走到露台,“我——” 俊秀一直坐在那裏不動,她的長發挽在頭頂,露出長長的頸項,耳垂一顆珠耳環。 我心中充滿憐愛,或許鬱芳是對的,我待她,隻有敬意與投機。 我不敢再想下去。 剛在這個時候,鬱芳回來了,她手中拿著大包小包,顯然是去購物來著。 我迎上去。 “你來了?”她問。 我點點頭。 俊秀站起來躲到露台角落。 “請坐。”她說。 “你不生氣?”我問。 “我為什麽生氣?”她詫異的問:“因為人家不愛我而生氣?天下有這種道理?” 她坐下來,“我跟爸媽說過這事,他們當然不自在。我說:自然,我也覺得自己是天底下第一號可愛的人物——相貌好、學問好、脾性好,怎麽可能有不愛我的人?但你不這麽想,有什麽辦法?”她仰起頭笑。 我很吃驚。我沒想到她能把事情看得這麽清晰,簡直太可怕了。 “你喜歡我妹妹,爸媽並無異議,隻是有一件事要跟你說明白的,”鬱芳說:“你先坐下來。” “好。”我坐下來。 “在你未有任何表示之前,我先要說明一件事。”鬱芳麵色慎重。 “什麽事?”我問。 “我妹妹,她是個聾啞。” 我震驚,懷疑自己聽錯,“什麽?”我傾聲問:“什麽?” 鬱芳歎口氣,向露台上的妹妹招手,“過來。” 俊秀像是知道我們說些什麽,她走到姊姊身邊,靠著她。 “她不能說話,所以你未曾聽她說過話,但是她照嘴型能夠知道大家在討論什麽,她隻聽得懂中文,不懂英文,我們視她與常人無異,但是你現在知道真相,心中怎麽想,那我們就不知道了。” 我看著俊秀,她的臉非常平和,溫柔地笑著。 我的心絞痛,忽然鼻子一酸,眼淚忍不住流下來。 活了三十年,什麽風浪大大小小都經過一些,但從來沒哭過,沒流過眼淚,現在忍不住傷心起來。 鬱芳看著我,“你回去想一想,有什麽話跟我說好了,我可以代表爸爸媽媽。” 我點點頭。 回家我想過三日三夜。 我決定了,跟父母說;“爸媽,我要解除婚約。” 爸眼睛瞪得銅鈴似,“你瘋了你!” “我沒有瘋。” 媽媽:“我不是叫你想得清清楚楚才決定嗎?訂婚又不是兒戲,你們應該多來往來往——” 她一直往下說,直說足半小時,說過些什麽並不必細述。 我卻在想,這些日子來,我並不覺得她身上有殘疾,我隻以為她個性不喜說話,我太粗心太糊塗。 母親終於講完了。 我說:“我發覺我所愛的,不是鬱芳,而是她的妹妹。” “真糊塗!”爸長歎。 媽瞪眼,“嚴家怎麽想?人家當我們神經病娶老婆又不是買菜,隨便揀了又挑嗎?” 我說:“嚴家很明理,他們不反對。” “這倒奇怪,”媽媽說:“有人這麽樣來調戲我的女兒,我不氣死才怪。” “我是有誠意的。我決定娶他們家的二小姐。” “幸巧嚴家隻有兩個女兒。”爸爸以手覆額。 “有一件我要說明的,你們也許會反對。” “反對什麽?”爸奇怪的問。 “二小姐不能說話,她是啞巴。” “什麽?”父母同時跳起來。 “她是天生的聾啞孩子,但是憑嘴形她知道我們在說什麽。”我平靜的說。 母親急得眼睛都紅了,她說:“我反對!” 爸爸說:“這完全是你一時的衝動,你跟大小姐還做過朋友,互相有某一個程度的了解,二小姐尚是個孩子,你們又不能交談,這怎麽可以?” “我決定了。” “兒子,我們三代單傳——”媽媽說。 “她是個美麗的女孩子,身體完全正常,我發覺自己愛她的時候,尚不知她是啞子。” “你們不打算生孩子?”媽媽幾乎要哭出來。 “誰說我們不打算生孩子?”我反問。 “若果孩子有不良遺傳呢?” “不可能。”我說。 “你真想清楚了?” “我想了三日三夜。” “好,兒子,阻止別人婚姻是最不文明的事,”爸爸說:“我們希望你快樂,你的快樂亦即是我們的快樂。” 我含淚向爸爸說:“謝謝你,父親。” 我到嚴家去。 嚴伯父說:“這……怎麽說呢,我們覺得你與鬱芳是一對。” 鬱芳說:“我開頭也這麽想,但是他關心妹妹較我為多,我看得出來。” “本來姊姊妹妹都一樣,”嚴伯父說:“你嚴伯母不是沒有微詞的,但我們這個小女兒很特別。” “我知道。”我說。 “你不是對她一時憐憫?”嚴伯父問。 “我又不是開慈善機構的。”我說:“伯父,我喜歡俊秀,我願意先與她熟絡起來。” “可不是。”嚴伯父說:“我從沒有見過你與鬱芳那麽兒戲的訂婚——當然先要做朋友。” 我說:“嚴伯父,你與伯母的盛情,我永誌不忘。” 他歎氣,“我隻怕你把事情想得太容易,我們帶大這個小女兒,是下過苦心的。” 我接下去,“所以她這麽平靜,這麽可愛,這麽柔順。” 他又長歎一聲。 鬱芳說;“爸爸,一切都是注定的。” “這點現在也不由我不信了。” 我開始與俊秀接近,她一如常人,並不自卑,我們說話她完全懂得,並且會得手勢語言,我開始惡補手勢,做得很慢,但獲得她意外的喜悅。 她念到中學,懂得讀書寫英文,但不能聽,最主要是她心理上並無不正常的成份。 因為有我陪她,她到外邊走動的機會比以前更多。 我們常常與朋友在一起,開頭朋友並不知道她的毛病,知道以後,也沒有大驚小怪,不是我誇口,我的朋友都是知識份子,眼光與度量都不同。 俊秀與我相處極佳,她主要的興趣是閱讀與遊泳。 我“問”她:“你沒有不快樂吧?” 她“答”:“如果海倫凱勒沒有不快樂,為什麽我要不滿足?” 我很感動,世上那些無病呻吟的人應該慚愧。 我們在一起很長的一段時間,在半年中,我慢慢把我與她姊姊之間的事告訴她。 她“說”:“我也知道姊姊的性格很強。” “你原諒我對你姊姊的不忠吧?”我問。 她笑笑,憨氣得很,看著我不響。 我裝裝手勢說:“我愛你。” 她還是笑,笑得一間屋子都明媚起來。 “我運氣好,無論犯下什麽罪都被原諒。”我說。 鬱芳有一次跟我說:“我情願你做我的妹夫,你不知道我多為這個妹妹擔心。” “那時你為什麽與我訂婚?”我問。 “老實說,我對於男女間的事也膩了,老是看戲吃飯,累得半死,你必需承認我與你確是談得來的——英雄之見略相同,故此我也想,訂婚就訂婚吧,”她笑:“但是朋友與情人確有分別,你讓我跟你接吻,我真辦不到。” 我不覺漲紅了臉。 俊秀傳過來一張字條,上麵寫:“肉麻。” 我哈哈大笑。 忽然之間我趁俊秀不覺,拿起她的手放在唇邊,她並沒有縮手,理直氣壯地依偎在我身邊,我很高興。 鬱芳看著我們兩個說:“瞧,我的第六感覺多棒,我早知道誰跟誰是一對兒。” “謝謝你,鬱芳。”我說。 “謝我?”她溫和地笑,“誰也不用謝誰,我們這裏每個人都高興。” 最高興的是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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