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常好月常圓人長久
文章來源: WQ_黃玫瑰2008-09-08 11:49:23

  吳乃娟有一份相當特別的工作。
  一有新朋友在座,總會有人建議猜乃娟的職業作為遊戲。
  隻準問七個問題。
  “你在陸地上工作?” “是。”
  “你的工作是文職?”“是。”
  “你不必穿製服?” “是。”
  “你配有武器,或是用特別儀器?” “不。”
  “你的客戶是一般市民?” “是。”
  “你的工作有危險性?” “不。”
  “你的薪水很優厚?” “嗯,中等。”
  問題多多,但是始終沒有人猜得到。
  “建築師?” “不”。
  “醫生?” “不。”
  “會計師?” “不。”
  “私家偵探?” “不。”
  “法醫官?” “嗬,不。”
  “細菌學研究員?” “不。”
  “大學講師?” “也不。”
  “牧師?” “不,哈哈哈。”
  “船長?” “那不是陸地上了。”
  “乃娟,給一點提示。”
  乃娟輕輕說:“來見我的人,通常有疑難。”
  “藥劑師。”
  “我知道,心理醫生!”
  乃娟笑:“接近了,猜下去。”
  “乃娟,你可是在兒童教養所任職?”
  “不,我與兒童隻有間接關係。”
  “放射治療師。”
  乃娟的好朋友王碧好笑:“為什麽一直猜她是醫護人員?”
  “薪優,室內工作,麵對市民,不是醫生也接近,你說可是?”
  “乃娟,把答案告訴我們。”
  “乃娟有一股特別平和嫻靜的氣質,她的工作可能需要照顧人。”
  這時,有一個年輕人忽然輕輕說:“輔導員。”
  王碧好意外:“嗬,請說得詳細一點。”
  “與兒童無直接接觸,那麽,不是兒童心理輔導員,你是婚姻輔導員?”
  乃娟站起來:“這位先生猜中了。”
  年輕人笑說:“我叫李至中。”
  “真有你的,怎麽猜得到?獎品是一瓶香檳。”
  “婚姻輔導?這是新行業,婚姻需要輔導?”
  王碧好說:“是,婚姻關係出了毛病,夫妻間有不可解決的問題,除即時分手外,還可以雙雙尋求協助,找專家分析問題,找到解決方法。”
  “乃娟,你本人結婚沒有?”
  乃娟微笑:“我獨身。”
  “嗯,從未結過婚?”
  “正確。”
  “那又怎樣輔導人家? 這像那種從未寫過一本小說的人,上台教人如何寫好小說。”
  乃娟笑而不語。
  “喂,”王碧好說,“心髒病醫生毋需患過心髒病。”
  乃娟走到露台去看風景。
  茶會過一刻散了。
  碧好是主人,走到乃娟身邊:“今日,你是主客。”
  乃娟說:“下次,別讓我太多被注意。”
  碧好笑笑:“好人難做。”
  乃娟不出聲。
  “今日好幾個年輕人在場,有無人合你意?”
  乃娟又笑。
  “我表弟陸柏年如何?”
  乃娟答:“他分明看中了戴大圈圈耳環的葉暉麗。”
  碧好講道:“觀察入微。”
  乃娟說:“今日謝謝你。”
  “不客氣。那麽,建築師顏誌和呢?”
  “他眼光落在畫家張英儀身上。”
  “也有人看著你呀。”
  “是嗎?除了你,還有誰呢?”
  “你都不說話,衣服顏色太沉,又不戴首飾,唉。”
  乃娟笑笑:“換句話說,我不是一朵花。”
  “在我心目中,你永遠最好。”
  這時,碧好的丈夫馬禮文打完球回來:“誰,誰最好?”
  碧好答:“乃娟。”
  “那當然,樸素、勤工、好修養。經常在我們家出入的有兩個美女:一是我堂妹外在美兆芝,麵孔身段都像芭比娃娃;另一個是好友內在美乃娟,心腸一流沒話說。”
  碧好一聽,立刻用沙發墊子摔過去:“一身臭汗,快去淋浴。”
  馬禮文怪委屈:“我說錯了什麽?”
  “乃娟,你別怪他。”
  乃娟笑笑說:“我告辭了。”
  碧好送她到大門口:“我們再聯絡。”
  乃娟一出門,馬禮文就問:“我講錯什麽?”
  碧好沒好氣:“形容一個女子有內在美,即是說她長得醜。”
  “你太多心了,乃娟有自信,乃娟皮膚白皙,眼睛明亮有神,自有風采。”
  “剛才你為什麽不說?”
  “乃娟不稀罕這種讚美。”
  “誰說的?她也是人,好話人人愛聽,你得罪了她,她一定疏遠我們。”
  “不會的,乃娟絕不小氣。不過,你別再舉行這種大規模茶會了。”
  碧好說:“我起碼撮合了十、八對情侶。”
  “但是乃娟仍然孑然一人。”
  碧好氣餒。
  “對,李至中有沒有來?”
  “誰?”
  “關麟國的表弟。剛自矽穀回來,我有邀請他。”
  “我從未見過這個阿關,你請了朋友自己又去打球。”
  “算了。”
  那一邊,乃娟離開了馬宅,索性逛書店去。
  她同自己這樣說:以後,再也不參加碧好安排的茶會了,實在有點無聊。
  她瀏覽群書。
  在減價叢書中發現愛茉莉·迪堅遜的詩集,售價五十五元。
  乃娟感喟:一個著名女詩人的畢生心血結晶,才值五十五元;一枝口紅,卻動輒一二百元。
  乃娟又看到一本吉卜林的書,英國第一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寫的童話故事減至四十元,彩色插圖精美,一雙絲襪價錢。
  難怪大畫家石濤也曾歎息:山水不入時人眼,多買胭脂畫牡丹。
  她買了那兩本書回家。
  長周末,三日三夜假期,最好是躲在家中讀書。乃娟什麽都看,像《中國成語一千句》英語版,使自幼接受英語教育的她得益不淺。
  她現在懂得適當地用“捕風捉影、不歡而散、差強人意、重溫舊夢、格格不入”這種成語,一句勝十句白話。
  周末對於獨身的人來講,通常胡混而過,而乃娟得到了足夠休息。
  星期一回到辦公室,看了看工作時間表,並非十分繁忙。
  華人對私事總有難以啟齒的感覺,求助的人不算多。
  普通人找朋友傾訴,幸運的人回娘家訴苦,再不,忍耐,或是索性分手。
  乃娟在政府機關任職,即使婚姻輔導,也分工甚細。先由輔導主任江總會晤分流,有關性生活問題,由同事洪才本及謝淑芬擔當;經濟問題,有專家魏華;吳乃娟隻負責調解性格分歧造成的難題。
  乃娟記得碧好神秘兮兮地對她說:“夫妻生活不融洽,性可是第一關鍵?”
  乃娟當場搖頭。
  “那是什麽?”
  乃娟答:“貧賤夫妻百事哀,經濟掛帥,有錢好辦事。”
  “真的?”碧好有懷疑。
  “碧好,除去《查泰萊夫人的情人》以外,你也得讀讀其他寫實作品。”
  “你認為勞倫斯還不夠寫實?”
  乃娟說:“現代人經濟實惠,性饑渴的貴婦大都能找到出路。”
  碧好還想進一步討論這個問題:“那麽——”
  “碧好,你如有疑難,我介紹你見性問題專家謝淑芬博士。”
  “啐。”
  “要不,北上買幾本新一代小說欣賞,也能解渴。”
  這時,助手譚心進來打斷她:“吳小姐,今日第一對夫婦姓趙。”
  “謝謝你。”
  譚心剛出去,就有人輕輕敲門。
  乃娟看看時間,還有十分鍾才到十點,他們早到。
  “請進來。”
  門悄悄打開,一個年輕女子輕輕走進辦公室。
  乃娟招呼:“是趙林子柔女士嗎?請坐。”
  對方腳步仿佛沒有聲音,低頭走到乃娟麵前,靜靜坐好。
  “趙先生呢,他沒有空?兩個人一起接受輔導比較有效。”
  少婦清麗瘦削,高鼻梁尖下巴,臉上沒有一絲血色,神情無比哀傷憔悴。
  乃娟有點擔心:“趙太太,你有心事,可以放心對我說。”
  她開口了,聲音柔弱:“我們有一個疑難。”
  “請講。”
  她自口袋裏取出一對小小玩偶,放在乃娟辦公桌上。
  乃娟定睛一看,咦,是一對俗稱吳錫大阿福的陶土泥人,才一寸多高,可是栩栩如生,十分可愛。
  人形一男一女,男的穿絲袍,戴束發紫金冠,一看就知道是那紈子弟賈寶玉;女的手提花籃,掮著花鋤,是葬花吟詩的林黛玉。
  乃娟微笑:“這工藝品做得真精致。”
  少婦低聲說:“是丈夫送我的禮物。”
  她又取出一段剪報,遞給乃娟看。
  乃娟低頭一看,已經呆住,這條大新聞約在一個月前發生,十分轟動,全市關注。大標題是“兩警遇襲一死一傷”,內容是一隊便衣探員周二執行反爆竊任務,截查四名可疑男子時,遇到抵抗,其中兩個人立即從腰間拔出手槍。便衣探員心知不妙,立刻還擊,電光火石間,兩個警員倒地不起,匪賊逃去無蹤……
  少婦聲音相當平靜:“那眉心中槍身亡的警員,便是我的丈夫。”
  乃娟忽然渾身寒毛豎起。
  少婦的聲音細不可聞:“他不能來了。”
  乃娟知道少婦因悲傷過度情緒極不穩定,她需要的不是婚姻輔導,而是精神治療,但是乃娟不想刺激她。
  乃娟立刻打了一個電話:“孫醫生,你來一下。”接著,斟一杯寧神的甘菊茶給她。
  “你說,你有疑難?”
  “是,吳小姐。聽說你最會細心分析,解答難題,所以來找你。吳小姐,我發覺自己懷孕了,你說,我應該怎麽辦?”
  乃娟愣住,鼻子漸漸發酸:“是遺腹子?”
  “是,已經十一個星期,必須作出決定,否則就太遲了。”
  乃娟遇到她畢生難題。
  “單身母親不易為,你可有家人支持?”
  “我有父母及姐妹。”
  “你可有工作?”
  “我在一家公立中學教書。”
  “趙先生的家人呢?”
  “我還沒有通知他的父母,不過,我們感情融洽。”
  這都是不幸中大幸。
  “家母勸我以自身前途為重,我十分為難,所以,想聽聽你的意見。”
  可憐的新寡。
  “她怎麽說?”
  “她說,帶著一個孩子,一生就會很清寡,很難開始新生活。如不,十年八載後便會慢慢淡忘,說不定另外有際遇。”
  乃娟覺得肩上有重壓。
  “吳小姐,換了是你,你會怎樣做?”
  “每個人的性格、環境、意向都不一樣,我十分喜歡孩子,但是我也同意女子應有選擇。”
  她頹然說:“沒有人願意對我說是或否。”
  這時,孫醫生推門進來:“乃娟,你有急事找我?”
  乃娟說:“這位趙太太,她急需醫生幫忙。”
  孫醫生立刻看到少婦情緒極端困惑,溫和地說:“趙太太,我陪你聊聊。”
  少婦點點頭。
  這時,乃娟忽然輕輕說:“生命寶貴,世上無人在十全十美情況下出生,亦不能保證一生無憂無慮。”
  少婦抬起頭來,雙眼閃出一線光:“謝謝你,吳小姐。”
  她隨孫醫生離去。
  這時助手譚心回來:“咦,精神科孫醫生怎麽來了?”
  少婦忘記取回那對泥人。
  乃娟凝視那對泥人良久,忽覺心酸。
  這時,有人一邊吵罵一邊推門進來。
  “來這種地方根本多餘。”
  “外人怎會知道你沒有良心。”
  “你又算是賢妻?”
  “你信不信我掌摑你?”
  乃娟惱怒地提高聲音:“噤聲!”
  那一男一女住嘴。
  譚心聞聲進來:“趙先生趙太太,請停止擾攘,你們已遲到,快坐下。”
  這才是真的趙氏夫婦。
  那麽,剛才是誰?
  乃娟立刻拿起電話找孫醫生。
  “是乃娟?剛才那位趙太太已經由看護陪同去婦產科檢查,她無恙,叫我代她說謝謝你。”
  “她漏了東西在我處。”
  “稍後我派人來取回送還給她,我有她地址。”
  乃娟鬆口氣。
  掛上電話,她輕輕說:“趙先生,你可以安心了。”
  坐在她對麵另一個趙先生莫名其妙:“我放心?”
  乃娟歎一口氣:“你們兩個人無藥可救,回去離婚吧。”
  “什麽,這是哪一家的輔導員?”
  “我要投訴你!”
  奇是奇在這兩個人是一對俊男美女:男的高大英俊,女的時髦嬌俏,十分相襯,但是此刻像是仇人。
  乃娟目光嚴厲,瞪著他們。
  兩人懾於乃娟眼神,漸漸靜下來。
  趙先生說:“請幫幫我們。”
  “結婚多久了?”
  “一年。”
  原來是紙婚,難怪吹彈可破。
  “有什麽問題?”
  男方搶著說:“家不像家,下班回家,沒茶沒水,她是無飯(模範)主婦。”
  “咄,我經營時裝店,我幾時說過我是煮飯婆!”
  “喂,你們可以請廚子負責三餐。”
  “她日間工作,我是夜總會夜班經理,兩個人不同時間吃飯,工人隻肯做兩餐。”
  “那麽,請兩個工人。”
  趙太太說:“家裏住不下那麽多人。”
  乃娟無奈。
  趙先生說:“一年多家裏就吃方便麵,要不,在外頭吃油膩及味精,提到吃飯,我就想哭。”
  趙太太怒道:“你說你會煮一手上海菜。”
  “我回到家已累得快死了。”
  “我何嚐不是。”
  乃娟說:“兩位,時間到了,慢走,不送。”
  “吳小姐,請予忠告。”
  乃娟問:“你倆是否仍然相愛?”
  趙先生的聲音忽然低下去:“家裏像狗窩一樣。”
  趙太太歎口氣:“我試試找人來收拾。”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愛整潔。”
  “媽媽說可以把一姐讓給我們。”
  乃娟說:“你,如果相愛,一生吃方便麵好了。”
  趙先生不語。
  “你,如果相愛,學做蒸魚炒菜,打掃家居。”
  趙太太亦不出聲。
  乃娟說:“如果不相愛,到街上去廝殺,別在我這裏吵鬧。你們不知道自己有多幸運,剛才有一位年輕寡婦懷著遺腹子,不知如何是好,唉。”
  趙先生怔住。
  趙太太低頭。
  乃娟揮手:“回去吧。”
  兩人靜靜地走了。
  譚心說:“咦,進來時還想拚命,出去時手拉手,吳小姐,你有什麽法寶?”
  “如果師傅在這裏,一定說我私人意見太多,不能對事不對人。”
  譚心笑道:“婚姻輔導,很難不對人,他們既然願意求助,可見尚有得救。”
  譚心善解人意,討人歡喜。
  “我是我,人是人,有些人的果斷是另一些人的狠心。”
  “家事很難審判,不過是給他們分析,提意見,叫他們好好思索,該走哪條路。”
  乃娟問譚心:“有無人做過你的指路明燈?”
  “我與家母親厚。”
  “譚心,你真幸運。”
  “吳小姐,你呢?”
  “我師傅著名心理學家諶唯瑜教授對我很好。”
  這時譚心說:“吳小姐,中華女校胡老師找你。”
  胡老師是一個爽朗的年輕女子。
  她一進來便與乃娟大力握手。
  “吳小姐,想請你到敝校講一講婚姻之道。”
  乃娟意外:“什麽?”
  “我是中華女校社會科主任,十七八歲的女生,中英文、數理化科科皆精,對男女關係卻一無所知,有學分,無實際。我們除請專家講解辦公室政治、男女約會及性關係、投資與節蓄外,亦想請你講一講婚姻。”
  乃娟覺得主意新鮮、有益,不禁微笑。
  “胡老師,你結婚沒有?”
  “就是因為去年結婚,才覺得需要教育少女。”
  “年輕女子對婚姻過分憧憬,給她們提供一些實際知識也是好事。”
  胡老師說:“謝謝你,吳小姐,我希望年輕女子能在真實世界生存。”
  她們約好了時間。
  譚心感喟:“終於有老師發覺少女們光是背熟希臘神話及英國文學,在現實世界不足以立足了。”
  “從來無人向少女講解如何運用金錢或是怎樣選擇結婚對象,這些,難道不比‘龍卷風如何形成’更加重要?”
  中飯時間到了。
  乃娟從不約人。
  每天自早到夜,她都約見各式各樣的怨偶,中午私人時間,她樂得耳根清靜。
  她吃一個蘋果,步行到附近社區中心。
  星期一,他應當在戶外教八至十二歲的男童打網球。
  乃娟戴上鴨舌帽,坐在看台一角,看他教球。
  他穿白色棉布衫,白短褲,早已汗濕,襯衣貼身上。全身化為一股精力,矯若驚龍,滿場奔走,教學生攻守。
  運動員在發揮力量時自有一股懾人氣質,乃娟在一角靜靜欣賞。
  她在一個偶然機會看見他。
  一對夫婦來尋求輔導,丈夫因工受傷,需坐輪椅,妻子情緒沮喪,乃娟轉介他們到中心運動散心。
  也是午餐時分,乃娟來看看他們進展。
  她見到他倆在暖水池學打水球,精神狀態良好,不禁放心。
  然後,他出來了,指點那位先生如何運用臂力。
  乃娟呆呆地看著他。
  她從未見過那樣英俊的男子。
  他健碩得恰到好處,背脊呈一個V字,濃眉大眼高鼻,笑容可親。他很受歡迎,時時有人過來同他說話。
  乃娟隨即覺得自己失態,立刻低下頭看別處,然後,匆匆離開社區中心。
  可是一整天,她都不能忘記那淺棕色沾滿水珠的健碩身軀。
  他額前垂著一綹黑得近深藍的頭發……
  乃娟覺得好笑,她不知他名字、身分、年齡,就像一個小女孩般被他吸引。
  心情之寂寥,可想而知。
  可是,接著幾個月,她一次又一次來社區中心,隻為看他一眼。
  像小影迷等待心儀的明星,見到了,拿不拿簽名照片無所謂,已經很滿足。
  乃娟專為人解答疑難,這一次,她自己的心理可能也需要輔導。
  因為有人叫他“利老師,這裏”或是“利家亮,明天見”,她知道了他的名字。
  像此刻,一個孩子跌倒在地,擦傷膝蓋,大叫“利老師救命”,他趕過去蹲下觀察。
  每一個姿勢都那樣漂亮,陽光下的他像是渾身發出晶光,好看得似一件雕塑,但是,那樣美好身型並不能持久,過十、二十年,人人的肉身都會衰退老化。
  因此更加要好好欣賞。
  乃娟雙眼本來有神,此刻專注凝視,似幼童看著喜愛的玩偶與糖果,喜悅中有絲貪婪,又患得患失,神情忐忑,靦腆而嫵媚。
  她在看人,也有人看她。
  那人在旁也呆呆地為她的神采所吸引。
  一聲口哨,時間到了,乃娟得回辦公室去。
  從陽光下返回冷氣間,她打了好幾個噴嚏。
  幼時,外婆告訴過她:“有人在背後說你,你就會打噴嚏。”
  誰,誰在說她?
  碧好的電話來了。
  “乃娟,下了班來吃飯。”
  “不,我另外有事。”
  “我看你最多是做義工。”
  “你猜對了,我想去探訪一個年輕寡婦。”
  “朝八晚六工作時間已經足夠。”
  “碧好,明天,明天我一定到府上來。”
  她提早半小時出去,照著孫醫生給她的地址,帶一籃水果,找到趙太太家。
  那幢大廈位置偏僻,但是環境比較清靜。
  她伸手按鈴。
  少婦來開門:“吳小姐,請進來。”
  小小公寓,仍然維持舊狀,布置得喜氣洋洋,沙發上的絲緞椅墊,刺繡著傳統的花好月圓圖案。
  嗬,花好月圓,一對新人,一個已經不在。
  寢室內還掛著百子圖喜帳,一個個梳著衝天炮辮子的胖娃娃正在做各式活動,栩栩如生。
  “我來把這一對泥人送還給你。”
  趙太太微笑:“謝謝你。”
  “孫醫生可有推介你做心理輔導?”
  她點點頭。
  “請靜心思考。”
  “我會克服難關,希望自上帝處得到耐心、愛心與力量。”
  有宗教信仰,最好不過。
  稍後趙太太的母親與姐姐來了,一直喊天氣熱。
  “這間屋子西斜,下午最曬,不如先搬回家住。”
  乃娟站起來告辭。
  趙太太母親問:“那是你同事?”
  “是輔導處的吳小姐。”
  “就是她勸你把孩子生下?”
  “她並沒有那樣說。”
  “回家再講。”
  一陣風似幫女兒收拾行李。
  乃娟沒有娘家,雖然寂寞,也有好處,無人七嘴八舌亂出主張,遇事,可靜靜思考。
  她歎口氣,駕小轎車返家。
  到了家門口,有人與她打招呼。
  這是一幢高級公務員宿舍,每個鄰居其實都是同事,乃娟不善交際,一時想不起這是誰。
  那相貌樸實的年輕人提醒她:“周末,我們在碧好家中見過。”
  “嗬是,好嗎?”乃娟仍然支吾。
  年輕人不以為忤:“我叫李至中。”
  乃娟問:“來探朋友?”
  電梯門打開,乃娟如釋重負:“再見。”
  她不記得他。
  他已經在她麵前自我介紹過兩次,但是她仍然不記得他。
  李至中看著已關上的電梯門發呆。
  是,他長相普通,其貌不揚,衣著平常,但他是她鄰居,他父母也住在同一大廈,不過是三樓與七樓之隔。
  這個嫻靜的女子有一點點孤芳自賞,氣質獨特。
  最近有人同他說過:“你剛自矽穀回來,不知本市風氣已變,人人崇拜東洋、西洋風氣,可是好處又學不齊,隻得皮毛,頭發染黃,衣著誇張,卻又缺乏自我內涵,十分突兀。”
  沒想到還有吳乃娟那樣娟秀的女子。
  有人伸手拍他肩膀:“至中,為什麽呆呆站這裏,不如一起打網球去。”
  一看,是對鄰錢永德。他笑一笑:“改天吧。”
  電梯又下來了。
  阿錢滔滔不絕地說下去:“今年電腦科畢業生可慘了,十之七八找不到工作。網絡公司裁員,心狠手辣,三五千那樣攆出去,叫做重整業務……”
  李至中唯唯諾諾。
  “咦,至中,你自矽穀回來,你怎麽看?”
  至中說:“我到了,再見。”
  他如釋重負那樣走出電梯。
  這是他喜歡吳乃娟的原因吧,他與她一般回避熱情的朋友,不愛閑聊。
  這時,他想到了一個辦法。
  那一邊,乃娟走近門口,已經聽見電話鈴。
  她仍然不徐不疾掏出門鑰匙,絲毫不受影響。
  乃娟深信有心要找你的人終歸會找得到你。
  是碧好:“回來了?”
  “嗯,情況有點改變,看樣子寡婦的家人會勸她拋棄舊人,重新開始。”
  “乃娟,你自己呢?”
  “我有何不妥?”
  “婚姻專家無婚姻,賣花姑娘插竹葉。”
  “我是輔導員,並非你說的專家。”
  “那麽,輔導自身。”
  “你為何那麽擔心?碧好,你為人豁達,故此婚姻幸福,所以也鼓勵友儕結婚。”
  碧好妝奩豐厚,性格疏爽,負責家中主要開銷,毫無怨言,連丈夫與前妻生的子女都由她斥資,豪華地送到英國寄宿,那樣看得開,當然有婚姻生活。
  她說下去:“老了,養貓,懷裏抱著雙目綠油油的畜牲,覺得它們比人更親厚……”
  乃娟沒好氣:“你有事嗎?”
  “對,馬禮文說,他有個叫李至中的朋友——”
  “免了,我不想陪客吃飯。”
  碧好沉默。
  乃娟掛上電話。
  若不是自幼認識,碧好也早已放棄她了吧。
  乃娟在十二歲那年夏季,曾經救過碧好。
  那日,碧好穿一件電光紫泳衣,那顏色奪目,所以乃娟看到她沉在池底,臉向下,像一隻被人丟棄的洋娃娃。
  是她把碧好自泳池底撈起,大聲叫喊,驚動救生員。她立刻替同學做人工呼吸,陪她到醫院急救。
  所以碧好一直感激她。
  十年後,碧好決定嫁給已經離婚兩次、有一子一女的馬禮文時,乃娟搖頭:“還是救得遲了,腦部缺氧,有毛病。”
  碧好沒有做出正確選擇,但是她對選擇的態度正確,她出錢出力,與馬禮文及其子女共享榮華,努力維持婚姻。
  乃娟十分佩服她。
  但是,她無意向她學習。
  乃娟看了一會書,眼倦睡著。
  開頭,是漆黑一片,甜睡,然後,她做了一個綺夢。
  一雙強健的手臂自身後摟住她。
  她轉過身子,看著他,他朝她笑,淺褐色皮膚襯著雪白牙齒,她忍不住伸手指過去,輕輕劃過他的嘴唇。
  這時,乃娟醒了。
  鬧鍾震天價響,她不得不起床梳洗。
  修讀心理學的乃娟當然明白夢境與現實之間關係。
  上午,她開了一個沉悶冗長的行政會議。下午,她依約到中華女校去。
  胡老師立刻迎出來。
  “吳小姐,同學們已經準備好了。”
  走進課堂,隻見黑壓壓人頭,四周圍都是亮晶晶的眼睛,鴉雀無聲。
  乃娟簡單介紹自己,時間寶貴,立刻納入正軌。
  她輕輕說:“你為什麽要結婚?結婚,是兩個完整的人成為伴侶,不是兩個人企圖互相彌補不足。
  “在一段婚姻裏,任何一方,都不可超支付出,需量力而為。
  “還有一點,太多人把注意力放在婚禮上,不,你要計劃的是婚姻本身,不是請多少人觀禮吃飯,訂哪一件禮服,拿多少聘金。”
  乃娟聲音溫柔但肯定,娓娓道來,吸引全場。
  她講了幾個實例,反問少女學生有什麽意見,得到熱烈反應。
  一個小時過去,同學們沒有離去意向,教室外站滿人,連其他老師都來參加座談,願聞其詳。
  座談會終於結束,胡老師大為興奮:“以後得常常舉行這種有益講座。”
  乃娟有點倦。
  “我最讚成婚姻比婚禮重要部分。”
  “一般年輕女性甚至以為婚姻即婚禮,隻求婚禮成功,無暇顧及其他。”
  “二十多歲結婚是太早了,心智尚未成熟,如何應付艱巨變化?”
  “遲婚是好事。”
  “但是,生育問題呢?”
  “所以高齡產婦越來越多。”
  “這又不公平了,四十歲做母親,人譏老蚌生珠,四十歲做父親又如何?”
  “老當益壯。”
  大家嗬嗬笑起來。
  乃娟在笑聲中告辭。
  走向學校停車場,她發覺身後有人。
  她警惕地轉過頭去,看到一個穿白襯衫卡其褲、剪平頭的男子。
  有點麵熟,是誰呢?
  對方讚道:“講得好極了。”
  乃娟謙遜答:“不過是集中了幾位專家意見,人家早已著書立傳,不過每段際遇都有不同之處,盡信書不如無書,還得憑當事人機智。”
  “秘訣是忍耐吧?”
  “我想是。一位太太說過,必須在忍無可忍之際,重新再忍。”
  這人是誰呢?是女校的老師吧。
  那人見她略有躊躇,知道她仍然想不起他是誰,未免惆悵,因此說:“我是李至中。”
  她朝他點點頭,上車。
  李至中問她:“有空一起喝杯咖啡嗎?”
  乃娟覺得他唐突。
  “嗬,”她說,“我還有點事。”
  趕快把車開走。
  好像在幾個不同地方見過這李某,真巧合。
  乃娟的確有事。
  她約了師傅訴說心事。
  諶教授已經退休,看見得意門生來訪,十分高興。
  乃娟提著碩大果籃進屋。
  教授斟出香茗。
  “這茶裏有欲望果,香不可言。”
  乃娟捧杯深深嗅聞。
  寬敞書房裏隻有兩張沙發和一張大書桌,長窗外樹影婆娑,紫藤花垂有尺多長,不知名的昆蟲吱吱鳴叫,書房成為談心最好的地方。
  教授穿藍布長衫,梳髻,保養得很好,卻絕無意圖使自己看上去比真實年齡年輕,分外莊重智慧。
  她輕輕問乃娟:“仍然沒有勇氣走到他麵前自我介紹?”
  乃娟一隻耳朵發癢。
  半晌她才說:“能夠看他一眼已經很好。”
  教授微笑。
  乃娟解釋:“在那樣英俊可親、幾乎完美的他的麵前,未免自卑。”
  “你怎麽知道他性格完美?你看到的不過是表麵。”
  “從未見過他對老人、小孩有一絲不耐煩。”
  “那是他的工作,有人一下班就原形畢露。”
  “我想他不是那樣的人。”
  “你把他想得太好。”
  “也許是。”
  “明天試試走過去同他說話。”
  乃娟用手掩住臉:“不,不。”
  “為什麽?”
  “我其貌不揚,何必自討沒趣。”
  教授微笑:“但願每個人看自己都有這樣的謙卑。”
  “不認識反而好。坐在人群裏,他不知道有我這樣一個人,我沒有負擔,隨時可以去看他,又能自由消失,大家都不覺尷尬。”
  教授溫和地說:“平日英姿颯爽的你,竟也會有靦腆的時候。”
  “教授,這是一般人口中的暗戀吧?”
  “乃娟,你的層次不同,我代你分析:你因為在工作上接觸太多怨偶,故此對感情失望,不想進一步發展。”
  “真的,原來世上並無美滿婚姻,隻看當事人可以容忍到什麽地步。”
  “噓,千萬不要說出去。”
  諶教授也是獨身,她自然是個明白人。
  乃娟輕輕說:“工作上毫無突破,如果可以尾隨這些問題夫婦回家,追究他們的分歧原因,才是真正的輔導員。”
  “清官也審不了家庭事,來,我做了下午茶。”
  乃娟的胃口一直欠佳,平日隻吃一點點,而且,也不計較味道。
  她對教授說:“有一對夫婦互相抱怨對方不煮三餐,我也希望男伴懂得烹飪,貢獻三菜一湯。”
  諶教授說:“我很慶幸有個老廚子。”
  乃娟本來有許多話說,但是吃完點心,胃填得飽飽的,感慨、唏噓忽然都比較遙遠了,牢騷也就減少。
  她告辭駕車回家。
  駛到一半,天下起雷雨來,乃娟急急回家關窗,客廳已經濺濕一角。那亞熱帶的雨下得像麵筋似白嘩嘩,許多人家晾在露台外的衣服來不及收,在風雨中掙紮飄搖,像一群頑皮的街童。
  誰家在聽收音機,隱約幽怨的歌聲傳來:為什麽,不見你,再來我家門,盼望你,告訴我,初戀的情人……
  乃娟在露台前聽雨,蜷縮到沙發上,悄悄睡熟。
  她盼望有一雙溫柔手輕輕替她蓋上毯子。
  乃娟覺得她心靈有小小一部分尚未進化,是一個舊式女子,庭院深深,獨守閨中,對異性有無限憧憬。
  第二天一早起來,淋浴時不慎打翻了香水瓶子,濺得一身都是,乃娟連忙衝洗,出門時仍然覺得太香太招搖。
  那日,尋求輔導的一對夫妻為金錢紛爭。
  一定是主任調錯他們來她處。
  他們應當往魏華博士的辦公室,他才是經濟問題專家。
  這一對夫婦吵得乃娟耳朵嗡嗡響。
  “我們結婚後便把收入存進聯名賬戶,可是三年來她一直把兩份薪水花光光,她毫不吝惜地那樣買首飾衣物,我得兼職償還房屋貸款,苦不堪言。”
  那年輕的妻子不滿地說:“女人買幾件衣服很普通,沒理由叫我把收入買電器家具。”
  乃娟怔怔地看著這一對拒絕長大、心態未成熟的男女。
  魏華會怎麽說?
  乃娟苦苦思索。
  室內靜下來,那夫婦全神貫注看著乃娟,等待她的忠告。
  乃娟咳嗽一聲。
  “夫妻最好分開賬戶存錢。”
  “但是,一女一男結婚後不是已經合為一體了嗎?”
  乃娟看著他倆:“那是形容詞,指二人共患難同進退。但無論在精神或肉體上,你們仍然是個體。”
  他們愣住。
  “兩個人應留有空間,尤其在金錢上,各人有花錢自由,互不幹涉。聯名賬戶引起的煩惱最多。”
  “那麽,誰負責房屋貸款?”
  “結婚之前,你們沒談過這個問題?”
  他們麵麵相覷。
  男方說:“一人一半。”
  女方拉下臉來:“明日我即回娘家。”
  乃娟說:“隻有雙方都是負責任的成熟人士,才可擁有聯名賬戶,而且賬戶中需有大量存款,否則,財政獨立,頓少紛爭。”
  他們沉默。
  “你倆對對方的期望太高了,難免失望。”
  時間到了,他們站起來告辭。
  譚心進來說:“真是當頭棒喝,原來即使婚後,也不能不分彼此。”
  乃娟微笑,自書架取下一本著作:“這是魏華博士的著作:《婚後十大理財要訣》,借給你拜讀。”
  “房產呢,可否聯名?”
  “我不知道,待我問魏博士。”
  “子女呢?子女才真正應該聯名,為什麽要硬性規定追隨父姓?”
  “嗯,牽涉甚廣。”
  譚心說:“在這個辦公室做久了,簡直不敢結婚。專家們的意見太過理性,婚姻不是合作做生意,何來這許多條文?”
  “你如不怕吃虧,那就勇往直前。”
  譚心想了一會兒:“那也不行,我有女友被騙被棄,就是因為全無防範。”
  乃娟笑了。
  譚心問:“你呢,吳小姐,你會把私蓄共用嗎?”
  “我總希望對方可以同我一樣養活自己。”
  譚心點點頭。
  乃娟歎口氣。
  “接著是一位李至中先生。”
  李至中?名字再熟不過。
  然而,這是一個最平凡不過的名字:李是大姓,中是華人父母喜愛的字眼:中庸、折中、中原、中肯、中間落墨……
  “請他進來。”
  一見麵就想起來了,正是那個時時碰見的穿白襯衫卡其褲的年輕人。
  乃娟笑:“李先生你好,李太太呢?”
  “對不起,她爽約,她忽然一聲不響回洛杉磯的娘家去了。”
  嗬,問題不小。
  “你們之間有什麽問題?”
  李至中用手揉了揉麵孔,像是不知如何開口。
  “結婚多久?”
  “呃,兩年左右。”
  “有孩子嗎?”
  “沒有。”
  “那麽,事情好辦得多。”
  “這是許多夫婦都推遲生育的原因吧?”
  乃娟笑笑:“李先生做什麽職業?”
  “文職,不需穿製服,但很多時候在戶外見客戶。”
  乃娟一時想不到那是什麽工作。
  他不像救護人員,那麽……
  “可是工程師?”
  “不,我自矽穀回來。”
  “電腦設計師?”
  “在矽穀,人人的工作都與電腦有關,我是一個私家偵探,專門調查商業罪案。”
  嗬,有這樣奇特的職業。
  乃娟好奇起來。
  “在矽穀,抄襲、剽竊是罪不可恕、影響大機構億萬收入的案件,我也代顧客做保安工作。”
  “多麽有趣。”
  “工作時間不定,因此,引起家人不滿。”
  “在大學你可是修讀罪犯學?”
  “是,兼社會學及心理學。”
  “李先生,你的學問比我高深。”
  他欠一欠身:“不敢當。”
  “你們二人有何分歧?”
  李至中似說不上來,也許他不想講她壞話。
  他抬起頭,看到乃娟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是這樣的眼神,叫他願意向她傾訴。
  “是我不好,我不喜歡說話,我不諳跳舞,我又不知道哪種香檳美味,到何處度假最稱心快樂。”
  乃娟毫不猶疑地答:“我也是,我不認為這是缺點,各人嗜好不同。”
  “乃娟你真客氣。”
  他這次直呼她名字,她並不覺過分。
  “你有什麽興趣?”
  他摸摸後頸:“我喜歡閱讀,閑時做幾個菜請朋友。”
  “啊,烹飪!”真是罕有美德。
  “是,我自小由外婆帶大,她做得一手美味江浙菜,我自幼耳濡目染,學會一點。”
  “外婆仍健在嗎?”
  “托賴,今年秋季七十大壽。”
  乃娟點點頭:“是你的福氣。”
  乃娟亦由外婆帶大,但是老人已不在人間,她不禁黯然。
  沒想到兩個人生活上有那麽多相同之處。
  “自矽穀回來可是另有高就?”
  “越洋調查一宗案件。”
  乃娟微笑:“你神態不見緊張,真好。”
  “習慣了,不影響生活。”
  “下次,同太太一起來最好,否則,聽的隻是一麵之詞,仿佛不大公平。”
  “我盡量帶她來。”
  每一次談話隻得四十五分鍾,同小學生每堂課時間一樣,因為過了這段時間,精神難以集中。
  李至中走到門口,忽然轉頭問:“我叫什麽名字?”
  乃娟一怔。
  李可中?李則中?
  她看一看記錄:“李至中。”
  李至中知道還需假以時日。
  他說:“我會再來。”
  譚心進來整理文件:“這位李先生是惟一來尋求答案的人,其餘夫婦,全來吵架。”
  “講出心事,比較舒服。”
  譚心問:“兩個人的心事,應否訴諸伴侶?”
  乃娟緩緩反問:“你說呢?”
  譚心鄭重考慮:“那要看對方性格如何。”
  乃娟笑了:“兩個人的心事,還是放在心底最最黑暗的地方妥當,不必取出共享。”
  譚心抗議:“吳小姐,你的論調太悲觀了,這樣說來,結了婚還是你歸你,我歸我,未免見外。”
  乃娟站起來:“下班時間到了。”
  “嗬是,對不起,吳小姐,言多必失。”
  乃娟笑:“可不就是言多必失。”
  譚心頓悟。
  回家途中,汽車電話響起來。
  “乃娟,我是碧好,請立刻把車子調頭到舍下來一趟,有重要事找你:我家美女堂妹兆芝下個月出嫁,突覺恐懼,請你來給些忠告。”
  乃娟找機會把車調頭駛往馬家。
  “大約十分鍾後到。”
  “乃娟,你真夠朋友,沒話講。”
  電話那頭清晰傳來女子哭泣聲,可見事態嚴重。
  百忙中,乃娟還是到水果店挑了精美水果籃,她真的不習慣空手上門去。
  碧好來開門,一臉無奈。
  她輕輕說:“是馬禮文的堂妹兆芝,本來決定下月五號舉行婚禮,忽然退縮,要取消整件事,苦惱得想自殺。”
  乃娟點點頭。
  嗬,馬兆芝正躺在沙發上,用一隻墊子遮住臉哀哀痛哭。她穿一條小小碎花的喬其紗裙子,芭蕾舞式平跟鞋,隆胸,細腰,長腿,皮膚白膩得幾乎有層瑩光。她秀發如雲,漆黑烏亮地垂在一邊。
  上帝創造這個馬兆芝時,一定特別用心,真不公平。
  “兆芝,再哭,眼珠子要掉出來了。我介紹乃娟給你認識,她是專家,你同她談談。”
  馬兆芝把墊子移開。
  嗬,眼睛已經哭得紅腫,但仍是個美女,一見乃娟,懇求說:“請救我,請救我。”
  乃娟輕輕答:“不是大事,不至於死,先喝杯冰水。”
  乃娟忽然想起一首流行曲的歌詞:你看上去像是已經哭了永久,星星在夜空中對你來說也毫無意義,不過像一麵鏡子,我實在不想說,你如果打碎了我的心,但如果我留得久一點,你是否會聆聽我的心?
  隻有美女才會叫人想起這樣癡心的歌詞。
  隻見兆芝掙紮坐起,用冰毛巾抹過臉,喝了冰茶,低下頭,不語。
  “對方已經知道你打算取消婚禮嗎?”
  兆芝點點頭。
  “帖子已經發出去了?”
  兆芝啞聲說:“部分。”
  也難怪對方要生氣。
  碧好給乃娟聽那個準新郎的電話錄音留言:“馬兆芝,”他咆哮,“我會殺死你,我倆同歸於盡!”
  兆芝又掩住臉。
  乃娟沉下臉:“碧好,這是惡言恫嚇,報警備案。”
  “唉。”
  “女性命案百分之八十五是熟人所為。”
  兆芝臉色發綠。
  “你別嚇壞兆芝。”
  “這是警方數據,千真萬確。”
  兆芝說:“我還沒有準備好,我應付不了他們大家族繁文縟節,我不嫁了。”
  碧好說:“已通知男方來取回聘禮。”
  她暗示乃娟過去看那件禮物。
  淡藍色盒子一打開,精光飛濺出來。
  那是一條鑽石項鏈,鏈墜是一顆梨形粉紅色大鑽,足有一隻眼睛那樣大。
  乃娟對珠寶並無太大興趣,可是這次也禁不住“呀”一聲。
  碧好惋惜地說:“需退回去。”
  她剛才借來戴了整整半小時,過一下癮。
  乃娟佩服美女,她溫言說:“如有躊躇,不如取消。”
  兆芝忽然咧嘴笑了:“謝謝你。”
  奇怪,沒有絲毫缺點,她的牙齒猶如扇貝。
  乃娟說下去:“什麽原因呢,隻有你一人知道,已經足夠,不用細述,有時,一個人需要靜靜聆聽第六感說些什麽。”
  碧好叫出來:“什麽,你不需為她分析問題?”
  乃娟搖搖頭:“她有權改變心意,不是不,如果對方不明白這個不字,報警可也。”
  “太縱容她了。”
  “女子當然應當縱容女子。”
  這時門鈴響了。
  “來了,來了,大家坐好。”
  碧好如臨大敵。
  乃娟坐到兆芝身邊,有意無意,擋著她一半身體。
  傭人去開了門,一個高大英俊的男子走進來,他形容憔悴,一聲不響蹲到兆芝身邊。
  他低聲下氣地說:“兆芝,請改變主意。”
  兆芝不出聲。
  “我做錯什麽?告訴我,我立刻改。”
  兆芝不去看他。
  乃娟知道他們之間已經完結,當中不知發生一些什麽事,使兆芝對他已無愛念。
  “你不喜歡大家庭,我們可以到外國住。”
  兆芝把那名貴首飾還給他。
  那男子站起來,脫掉外套,歎氣。
  碧好說:“你去收回帖子吧。”
  他隻得點頭。
  乃娟像現場觀眾看一場俊男美女的精彩演出一般,她不覺是悲劇,因為兩個人條件實在太好,不愁前途。
  他取過首飾盒子失意離去。
  兆芝低頭呆坐。
  “究竟是為什麽?現在可以告訴我們了,他有第三者,抑或你另外看中了更好的?”
  兆芝搖搖頭。
  “你爸媽也很生氣,非得有個交待不可呀。”
  “我暫時不適合結婚生子守在家裏做好妻子,我還想到法國羅華穀釀酒區住上一年半載,回來繼續讀醫科,或許加入微笑行動。”
  乃娟這時開口:“那答允人家求婚之前就應該說明,應顧及他人感受。”
  美女垂頭:“是,是我錯。”
  “叫別人傷心困擾,有欠公道。”
  “我會向他鄭重致歉。當時我沒有細想,直到婚期逼近,才知道真的要上戰場了,心驚肉跳。”
  乃娟說:“隻有美人才有資格做這種事。”
  兆芝又飲泣。
  “這又是為什麽?”
  “日後不知還有無機會結婚,也許會後悔,他又沒說會等我。”
  乃娟啼笑皆非。
  “太自私了,怎可永遠把自身放在首位。”
  碧好說:“上帝創造馬兆芝之際,與別人不同,隻有她可以放肆任性。”
  乃娟問:“這裏沒我的事了?”
  碧好送她出門:“勞駕你。”
  乃娟忽然微笑:“能夠做馬兆芝真幸運。”
  “上帝很公道,她什麽都有,就是沒腦筋。”
  乃娟答:“光得一個腦筋,少了那樣好看的肉身,又有何益?”
  碧好看著乃娟:“在我心目中,你是美人中的美人。”
  乃娟嗤一聲笑:“你不算,你是自己人。”
  她們兩個人擁抱一下道別。
  到了停車場,有人迎上來,乃娟定睛一看,原來是兆芝的未婚夫。
  “你還未走?”
  他低頭自嘲:“不舍得。”
  乃娟這時又覺得他沒有危險性,但是,亦知是非之地不宜久留,她匆匆上車。
  然後,忍不住忠告那男生:“回去吧,一個人的尊嚴最重要。”
  他有所頓悟,輕聲答:“你說得對,謝謝你。”
  乃娟沒有直接回家。
  她駕車到社區中心。
  利家亮在泳池教一群老太太做水力運動。
  老人們恐怕已全體超過七十歲,人老心不老,嘻嘻哈哈,似一群小女孩。
  人人都會老。
  乃娟極小時,以為小孩生下來是小孩,老人生下來就是老人,以此類推,恒久不變。
  外婆給她看幼時照片:“乃娟,這是你一歲之時。”
  “不,”乃娟答,“這是嬰兒,不是我。”
  後來才知道,人人源自嬰兒。人人有一日都會變成老翁或是老婦。
  將來,如果夠福氣的話,她吳乃娟也會成為一個外婆。
  乃娟含笑看老人做體操。
  嗬,皮膚鬆弛地掛在關節處打轉,一臉雀斑,動作遲緩,但是她們精神矍鑠,自在樂觀。
  利家亮穿了件緊身黑色橡皮衣,因長時間浸在水中,人體美感在最巔峰狀態,煞是好看。
  乃娟坐在長椅上靜靜欣賞。
  “你也在等人?”
  說話的是一個圓臉老先生:“我來陪妻子,她去年小中風,醫生叫她來做水中體操。”
  乃娟讚他:“是應該鼓勵她。”
  老先生笑笑:“健康最重要。”
  “通常到了三、四十歲,這個觀念才會漸漸浮現。”
  老先生問:“你認識利醫生嗎?”
  乃娟一怔,輕輕搖頭。
  利家亮是醫生?
  “利醫生每周都到中心做義工,真是難得。”
  半晌,乃娟聽見自己問:“他是什麽科的醫生?”
  “他專做人麵矯型,我妻子中風後——嗬,她上來了。”
  老先生取過大毛巾走過去服侍妻子。
  乃娟忽然對婚姻樂觀。
  萬中有一,也有真正相愛的夫婦。
  在老先生眼中,妻子一如當年他第一次看見她時那般姣好吧。
  乃娟雙目漸濕。
  她匆匆離開中心泳池。
  回到車上,才靜下神來。
  利家亮不止有一張漂亮的麵孔,真要命,原來他還有內涵,這樣一個完美的人,是吃什麽長大的呢?
  乃娟回辦公室找資料。
  譚心看見說:“我有一個朋友去年遇嚴重車禍,整個下齶飛脫,恐怖毀容,家人一度擔心失救,可是,經過數次手術,已漸漸恢複原狀。”
  乃娟心一動:“主治醫生是誰?”
  “是華光醫院的一位利醫生,據說既年輕又英俊。”
  乃娟點點頭。
  “真正神乎其技,他取出病人一截腿骨,用鐳射打磨成下齶,替病人鑲上,再重整皮肉,手術後與受傷前無異,真偉大。”
  “鬼斧神工。”
  “對了,就是這四個字。病人牙齒盡失,但是可種鈦金屬齒根,植入假牙。”
  乃娟欽佩到五體投地。
  這樣一個人,居然還願意教老太太們做運動。
  開始,她以為自己所戀慕的,不過是一具肉身,她尚可控製自己,不料他還有靈魂,現在事情變得更複雜。
  乃娟覺得她頭重無比,需托上托下。
  利家亮正式成為吳乃娟暗戀對象。
  第二天,到她辦公室來的是一對姓朱的年輕夫婦。
  正確一點說,是朱先生與鍾女士,他們已經協議分居。
  “還有什麽問題?”
  鍾女士說:“他纏擾我,每天五六個電郵,七八通電話,送花到寫字樓,在門口等我,我想在專家麵前,同他講清楚,我們不再是夫妻或是戀人。”
  朱先生是很沉實的一個年輕人,看樣子不似無賴。
  乃娟輕輕說:“朱先生,這可是事實?”
  “我一向這樣關心她。”
  “可是,你們已經離婚。”
  “分居,彼此同意冷靜一下。她從來沒說不再愛我。”
  乃娟看向鍾女士:“你還愛他嗎?”
  “我愛他,是,但,我不再愛他,我……”
  乃娟見她有點不安,不能充分表達意願,於是代她說話:“你仍愛惜他,但已無戀愛感覺。”
  “對,對,謝謝你。”
  乃娟說:“朱先生,你明白沒有?”
  他臉色轉為灰白。
  他懇求:“你叫我改的缺點,我都改過了,可否給我一次機會?”
  但是鍾女士不為所動。
  她不出聲,雙目直視窗外。
  “告訴他,說個一清二楚,這段關係,真正已經結束。”乃娟這樣忠告,“別叫他有任何誤會。”
  鍾女士忽然鼓起勇氣,抬起頭,響亮清晰地說:“我與你已經不再有任何前途,我不再愛你,請放我走。”
  這幾句話說完之後,她筋疲力盡般喘氣。
  室內靜得掉落一根針都聽得見。
  乃娟十分殘忍地問朱先生:“聽見沒有,你明白了嗎?”
  鍾女士這時站起來,一言不發離去。
  朱先生也想站立,但是雙膝發軟,又坐回椅子上。
  乃娟說:“這並非世界末日。”
  他苦澀地說:“對我來說,地球已經毀滅。”
  乃娟微笑:“我同你打賭,明年今日你已有新的伴侶。”
  他不出聲。
  乃娟說下去:“並且,會詫異當日為何癡纏不舍。”
  “你憑什麽這樣說?”
  “問得好!憑真實數據。朱先生,據統計,即使是女方提出分手,但是一年之後,百分之六十八的男方反而更快找到新伴侶。”
  朱先生忽然感到振作:“我會痊愈?”
  乃娟答:“百分百康複。”
  他的兩膝又有力了,一下子站起來:“謝謝你。”
  “祝你快樂。”
  他打開門走出去。
  乃娟籲出一口氣。
  譚心問:“朱太太為什麽不再愛丈夫?”
  “她沒說,我沒問。原因很多,愛戀是很易蒸發的一種感覺。”
  “我從未戀愛,真正遺憾。”
  “你不知你有多幸運。”
  “你呢,吳小姐?”
  “我比較腳踏實地。”她微笑。
  譚心出去了。
  下班後,乃娟仍去逛書店。
  睡前沒有書讀,她會感到恐懼,一定要每周捧一摞小說回去不可。
  角落裏有一位白發洋女士讀詩篇給孩子們聽。
  看得出是國際學校的學生,因為不論國籍,都比較活潑好動,並且知道有發問權。
  女士讀的正是愛茉莉·迪堅遜的最著名小詩:
  我是無名氏,你是誰?
  你也是無名小卒?
  我們正好一對——別說出去。
  他們會放逐你我,
  做有名氣的人是何等勞累!
  多麽公開,像一隻青蛙,
  把名字於生涯般長日,
  訴諸傾慕的泥沼!
  孩子們聽罷,哈哈大笑,都聽懂了。
  乃娟也微笑。
  這確是詩的功能,文學最終目的。
  忽然,她看到人群中有一張熟悉的麵孔。
  他也看到了她,但是不好意思過來招呼,可能因為他們已在鬧市中偶遇多次。
  乃娟主動走過去:“李先生你好。”
  李至中喜出望外,讓出一半長椅。
  乃娟坐下:“常常在書店遇見你。”
  “都會的沙漠綠洲。”
  “說得好。”
  白發女士繼續教孩子們寫詩。
  “今日,大家試寫一首詩,韻母是ABAB,題目不拘,每組四句,一共寫三組。”
  拿出紙與筆,孩子們興致勃勃,踴躍動手。
  真是,嫌別人寫得不夠好,幹脆自己動筆示範,光說不做,算什麽好漢。
  “這裏邊也許有未來詩人。”
  “坐前排那個小男生長得斯文極了,是詩人材料。”
  李至中忽然說:“你可聞到咖啡香?”
  從書店附設的咖啡店傳過來。
  “去喝杯咖啡吧。”
  有咖啡,怎可沒有鬆餅?他倆找張小桌子坐下,這才發覺天又下雨了。
  “聽你口音,是在英國讀過書吧?”
  “我考了一個獎學金,在蘇格蘭場讀罪犯學。”
  “蘇格蘭場!”
  “可不是,一下子令人想起福爾摩斯與華生。”
  李至中隻希望這時間不要過去,雨不要停,咖啡不要冷。
  半小時前,他尾隨乃娟進書店,悄悄站她身後,留意她動靜。
  看她充滿童真地參與誦詩與寫詩,終於,她也看見他了。
  這次,她居然記得他是誰,舉起手向他打招呼,叫他心花怒放。
  她終於與他坐下喝杯咖啡。
  這是別出心裁的第一次約會,啊,這算是約會嗎?
  隻聽得她說:“我有一個朋友的十歲女兒最喜歡愛倫坡的詩。”
  “我也喜歡恐怖、悲愴、絕望的《黑鴉》。”
  “勞倫斯呢,艾略特呢?”
  李至中脫口而出:“李白!將進酒,杯莫停,惟有飲者留其名。”
  乃娟笑了。
  她覺得同這個李某可以輕易聊到晚飯時間。
  但是,他已有妻室,感情雖然欠佳,到底不是自由身,乃娟一向警惕。
  她看看手表:“咦,我的時間到了。”
  李至中臉上露出悵惘神色,依依不舍。
  乃娟說:“這是一個適意的下午。”
  她告辭。
  雨沒有停,乃娟穿深藍色外套,不怕雨滴。
  她駕車回家。
  電話錄音裏全是碧好的留言。
  “吳小姐,今日你生日,忘記了?上個月說好在我家吃飯,我們找了你一整個下午,都找不到人,還不快來!”
  “急煞人,乃娟你在什麽地方?”
  “乃娟!”
  “吳乃娟請與地球聯絡。”
  乃娟連忙打回去:“碧好,你弄錯了,我生日是二十五號。”
  “今日就是二十五號。”
  乃娟發呆:“我馬上來。”
  她拿起報紙看日期,可不就是二十五號。
  她歎口氣,換件襯衫,趕著出門。
  碧好見她出現,與她擁抱。
  “祝你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夕,永遠身壯力健,一年比一年進步,還有,事事順利,心想事成,一切都易易易。”
  這樣善祝善禱,叫乃娟感動。
  屋裏隻有三四個相熟女客,馬兆芝也在。
  她熱烈歡迎乃娟,送上禮物。
  “這是我們幾個人合份子送的,拆開看看。”
  乃娟打開別致的盒子,原來是一隻百德菲麗手表。
  “太名貴了,無功不受祿。”
  “乃娟,你贈我們兩句就好。”
  大家笑起來,乃娟把禮物戴上。
  碧好斟出香檳:“哪個不在節食的舉手,多幹兩杯。”
  隻有乃娟一人舉手。
  “乃娟,生活沉悶,有何解救?”
  “濫交是否等於自殺?”
  “那個人在哪裏呢?我一生能否找到我的對先生。”
  “真叫人沮喪,已經二十五歲了,還未曾戀愛。”
  “這個都會的名利熏死了所有萌芽中的愛情。”
  “英國人會是結婚對象嗎?”
  “好歹嫁一次。”
  乃娟嘻嘻笑。
  她舒服地坐沙發上,愜意地聽女友們發表意見。
  “下輩子給你做男人,怎麽樣?”
  “不敢當。”
  “不用懷孕生子呢,也不用穿高跟鞋。”
  “我覺得這兩樣都是特權,也可以棄權,像乃娟與碧好這一對就從來不穿高跟鞋。”
  “一次,我讓乃娟看腳上的曼乃羅勃拉涅尖頭細跟縛帶繡花鞋,她敬畏地退後兩步,像是怕鞋會咬她。”
  “哈哈哈。”
  乃娟不好意思:“不適合我。”
  “唉,沒幾個女人有智慧及勇氣對流行衣飾說這四個字。”
  “莫堅策可適合我?”
  “陳儀剛覺得我倆應該結婚了。”
  “問一問結婚專家吳乃娟他們可是好丈夫?”
  傭人捧出壽麵來,每人小小一碗,像擔擔麵。
  一嚐:“咦,”大家訝異,“是糖麵。”
  碧好立刻說:“乃娟,甜甜蜜蜜。”
  好話都說盡了。
  乃娟無限感激。
  有人說:“乃娟,花好月圓。”
  “你想瘋了。”
  “是又怎麽樣呢?誰不希祈良辰美景。”
  碧好整理一下字句:“乃娟,花常好月常圓。”
  乃娟接上去:“人長久。”
  “是,人長久,友誼永固。”
  人人碰杯。
  乃娟喝了頗多。
  純女生會到此為止。
  眾人逐一散去,傭人出來收拾。
  碧好說:“待酒醒了再走。”
  “我沒事。”乃娟拿起手袋。
  “駕車危險,你到客房去休息一刻。”
  乃娟點點頭,誰知一碰到床就睡著了,夢中,她深深歎息。
  半夜,她在陌生床上醒來,看見廳外有燈光,正想起來告辭,卻聽見碧好與馬禮文齟齬。
  “這筆錢,你就當是我賭馬輸掉,好不好?”
  “這些年來……”
  “這些年來我也有為家庭出力。”
  “用到哪裏去了?”
  “男人難免有追不回來的外債。”
  乃娟大力咳嗽一聲,推門出去。
  碧好立刻說:“乃娟,你醒了,喝杯參茶。”
  乃娟微笑:“我還有事,得回家了。”
  馬禮文說:“乃娟,祝你早日找到如意郎君。”
  乃娟點點頭。
  碧好送她出門:“小心開車。”
  乃娟回頭,輕輕說:“錢財身外物。”
  碧好感激地說:“是,是。”
  乃娟走了。
  回到家中,淩晨一點多,她連忙更衣沐浴。
  喝香檳絕對是縱欲的一種。
  第二天,幾乎起不了床。
  江主任一早在等她。
  “乃娟,今日你與謝淑芬一起去開會。”
  乃娟覺得蹊蹺。
  什麽會,從來沒聽說過這樣一個會。
  主任咳嗽一聲,像是不知如何開口的好。
  乃娟靜靜等主任指引。
  “不需會議記錄,記得,態度誠懇,謹慎發言。”
  淑芬進來:“對不起,我遲到了。”
  “淑芬,你與乃娟到澤佳路三號去一趟。”
  淑芬看乃娟一眼。
  “有人需要輔導。”
  淑芬說:“澤佳路三號的住宅主人是富商利元華。”
  “正是利先生想得到輔導。”
  淑芬第一個忍不住:“利元華已經六十歲。”
  主任微笑:“我十八歲時,以為人到三十歲已經無憾;又如果活到四五十歲,便會自動升為智慧中年;到了六十歲,可以禦風而行。”
  淑芬說:“的確應該這樣。”
  “後來才發覺,七情六欲有時會追隨人的一生。”
  乃娟答:“像所有陋習,可用意誌力克服。”
  淑芬問:“利家大宅發生什麽事?”
  “利家出現年輕的第三者,已成年的一子一女已經忍無可忍離家而去。利氏夫婦與我們上司談過之後,想由專家提供意見,決定去向。”
  淑芬說:“叫我也去,是牽涉到兩性生活吧。”
  主任點點頭。
  “時間到了。”
  淑芬說:“走吧。”
  乃娟說:“人老心不老。”
  “心態的成長速度的確較肉身緩慢。”
  “君子自重。”
  淑芬微笑:“你對利先生有偏見。”
  “你聽見主任說什麽?年輕的第三者,有多年輕,十八歲、二十二歲?”
  淑芬答:“當然是越年輕越好,我同你已經不及格。”
  乃娟拉一拉深藍色衣襟:“我從未參加過這類考試。”
  “要是我老父如此糊塗,我也會離家出走。”
  “噓,乃娟,別有偏見。”
  到達利氏獨立洋房後,才知本市居住環境並不如一般人想象中那樣差。如果身懷巨款,一樣可以找到背山麵海、鳥語花香的洋房。
  傭人不待按鈴已經來開門,招呼她們在會客室等。
  片刻,管家招待她們進房間。
  淑芬一看到十分豐富的藏書,不禁佩服起來。
  乃娟投過去一個眼色,像是說:純屬裝飾品吧,這屋裏誰有時間看書?
  書房用許多紅木書架,一組皮沙發,絲絨窗簾,圍著一張小小橋牌桌。
  看家具裝修,便知道利家並非暴發戶。
  天色忽然陰了下來,傭人進來開燈。
  她們聽到腳步聲,是利太太先出現。
  她化妝、發式、衣著,都充滿優雅氣息,比真實年齡年輕,身形苗條。
  接著,利先生也進來了,國字麵,高大碩健,也一表人才,可以想象,三十年前,這是一對璧人。
  利太太微笑:“兩位原來這樣年輕。”
  乃娟欠欠身:“你們也是。”
  他倆笑了,氣氛比較緩和。
  利氏說:“兩位是專家,請予我們忠告。我們已請教過律師、心理醫生、親友,一點結論也無,漸漸人人噤若寒蟬。”
  傭人捧著飲料進來。
  利太太喝一口紅茶,忽然說:“我最早的記憶,是三歲。我家住上海,第一天去幼兒園,老師給我一塊積木,我說:‘啊,這塊木頭好重。’老師說:‘這叫做紅木,特別重。’我一轉頭,母親已經離去,我大哭起來。所以我一直不喜歡紅木,坐在這書房裏,渾身不舒服。”
  她是一個感性的人。
  利先生低聲說:“可以拆去,重新裝修。”
  “真沒想到,晃眼數十年,而我也要離開這屋子。”她無限感慨。
  “子女已經走了,你一搬,他們永遠不會回來,一個家就此散掉。”
  利太太冷冷地笑,不出聲。
  乃娟想,完全沒救了。
  利先生看著兩名專程到他府上的輔導員,攤攤手:“請大膽斷症。”
  乃娟忘卻主任忠告,把他們當一般普通的求助人士:“聽說,牽涉第三者。”
  室內鴉雀無聲。
  利先生終於答:“是,有第三者。”
  乃娟說:“現代文明的婚姻,隻有二人空間,三個人無論如何是太擠了一點。如果一定不願放棄第三者,也難怪利太太要搬出去。”
  這時,利氏夫婦忽然對望一眼。
  利太太清清喉嚨:“吳小姐,這第三者是一個男子。”
  謝淑芬睜大了眼,事情越來越離奇,竟有如此取向。
  利先生忽然醒覺:“你們以為我有外遇?”
  “不是嗎?”
  “啊,不不,”利太太輕輕說,“是我,我有了男朋友,不是他。”
  乃娟震驚而慚愧。
  連主任在內,三名專家都犯了最大毛病,一聽婚姻介入第三者,就肯定是那丈夫作怪。
  沒想到妻子也可以有外遇。
  “我今年五十五足歲,在年輕人眼中,已是祖母級。子女勸阻無效,已經離家出走。是,我是罪魁,我叫利家蒙羞,我是社會笑柄奇談。”
  乃娟看著利太太平靜泰然的麵孔。
  一個人真正豁出去了,就是這樣子。
  但是叫吳乃娟與謝淑芬更佩服的是利元華,他一點也沒有憤怒鄙視,隻是無奈。
  並且很明顯,他還希望有挽回機會。
  以他年紀,是上一代人。依那時作風,隻許男人三妻四妾,女人若胡作非為,男人可名正言順提刀殺過去,可是他沒有那樣想。
  這個男人的氣量與他飛黃騰達有極大關係。
  當下他問妻子:“這事是怎樣發生?”
  看樣子他也是第一次問。
  利太太緩緩說:“幾十年來我一直寂寞。”
  “你得接受我是一個以工作為重的粗線條男人。”
  利太太微笑:“是嗎?但是歌星李滿娜結婚時,你親自到伊芬愛茵公司去為她挑銀器水晶;影星甘豔芙北美登台,你每一站都親身出現,你細心得很呀。”
  利先生語塞。
  到婚姻無法挽回之際,他們才在旁人引導下溝通,多麽突兀。
  利太太說下去:“我隻是家中一件家具。”
  “這不正確,我一向尊重你。”
  乃娟忍不住問:“那第三者是什麽人?”
  利元華答:“是我的私人秘書,我待他如子侄,是哈佛大學管理科碩士,今年二十七歲,大好前途,從此被毀。”
  謝淑芬臉上忽然露出若隱若現的微笑。
  利元華當著客人的麵說:“嘉佑,請回頭,家裏需要你。”
  利太太輕輕地笑起來:“嘿嘿嘿,你這句話會感動這兩位年輕小姐。我聽從你,留下來,以後日子又怎樣?仍然在屋子裏徘徊,等你晚晚回家?”
  “嘉佑,你是為報複?目的已經達到。”
  “不,我隻是想活下去。”
  “你以為可以與二十七歲的小男生過一輩子?”
  “不,我沒有那樣想過。”
  “後果你承受得起?”
  “沒有什麽比做一具行屍走肉更加難堪。”
  利元華攤開手:“終於水落石出,相信兩位亦看到我已盡了全力。”
  他站起,斟杯酒喝。
  “我還需開會,失陪。”
  他離開書房。
  這時,天色更暗,陰雲密布,隨時會下傾盆大雨。
  利太太說:“兩位小姐覺得我淫賤吧?”
  乃娟與淑芬斬釘截鐵說:“我們不會那樣想。”
  “每朝我起來梳妝更衣,履行做利太太的職責:舉止斯文、情緒平靜、養兒育女、持家妥當,好讓利元華無後顧之憂。”
  利太太忽然笑了。
  “應當這樣過一世嗎?夢中沒有利元華,也沒有子女,隻看到少女時的自己,自由自在在一片草原上奔走,這象征什麽,我渴望的又是什麽?”
  乃娟為之動容。
  “接著,我發覺再名貴的鑽飾戴在身上已不再好看,專人設計的時裝也毫無神采。”
  她歎口氣:“正當我以為已經全無希望的時候,他出現了。”
  乃娟惻然。
  在希臘神話中,希望與愛神丘比特一樣,是一個小小的盲眼精靈,其中喻意,再明顯沒有。
  “他起初是送文件來,有時則來報告生意進度。他彬彬有禮,笑起來十分親切,他看見我在花圃種玫瑰花,即同我說起玫瑰來源。第二天帶來幾株新品種,其中一款粉紅色叫戴安娜王妃。”
  她的聲音柔弱:“這種關注使我覺得人是活著的。”
  這時窗外忽然電光霍霍,閃電像是傳說中要搜索大奸大惡的人般四處竄動,接著,雷聲隆隆,整間屋子震動。
  利太太輕輕說下去:“他收集19世紀歐洲藏書票,家父正好有數百張罕有藏品,我整盒送予他,身外物對我來說越發累贅。”
  乃娟說:“你們的友誼,從那個時候開始?”
  “正是。”
  淑芬問:“有想過回頭沒有?”
  “回頭?回到什麽地方去?”
  淑芬不知如何回答。
  “年輕人的手臂強壯有力,他握著我的手,捧起我的臉,我察覺體內細胞逐個又活轉來,原來我還沒有死,我還可以活下去。”
  她說得十分肆意,根本沒有回旋餘地。
  “值得嗎?”
  利太太微笑:“每一個吻,每一個擁抱,都值得以我所有來換取。”
  話已經講完了。
  利太太忽然像個少女般活潑:“謝謝兩位的時間,我還有約。”
  這樣大雨,一個身分矜貴的中年女子不顧一切出去赴約,真是詭異。
  門外汽車喇叭聲響了起來。
  雨聲很大,有時湮沒引擎聲。
  有人來接她,利太太不顧一切地走出去。
  乃娟與淑芬受到震蕩,呆在書房裏好一會兒。
  “她真勇敢。”
  “我有點欽佩。”
  “這快樂能持久嗎?”
  “她有足夠智慧,她不在乎長久。”
  “子女都已成年,這正是戀愛的好時候。”
  “名譽……”
  淑芬笑:“所謂名譽,即是人家口中的你,你真的在乎人家怎麽說?她,又沒犯法。”
  書房門口有聲音說:“講得好,我都聽見了。”
  乃娟抬頭,詫異地說:“利先生,你沒有出去?”
  “我隻是想藉口離開書房。”
  他取起案頭的全家照,依依不舍看了一會兒,終於放下。
  “我送兩位出去。”
  乃娟走過書桌,看了相片一眼,她呆住了。
  照片裏是利氏夫婦與一子一女在白色遊艇上拍攝,他的兒子,正是利家亮。
  乃娟輕輕問:“這是誰?”
  “小兒家亮及小女家晶。”
  乃娟啊的一聲。
  管家送她們出門,利元華回轉去。
  謝淑芬向前走了兩步,在電光火石間忽然做了一個生命中最重要的決定。
  她說:“乃娟,你先回去,我想與利先生單獨說幾句話。”
  乃娟意外。
  淑芬微笑。
  乃娟隨即會意:“那我先走。”
  她冒雨上車,開走小小房車。
  在倒後鏡中,乃娟看見淑芬又回轉大宅,門緊緊關上。
  這是一個大好機會,沒想到謝淑芬這樣機靈,大宅男主人慘遭家變,正需要安慰,她是專業婚姻輔導員,正是最佳人選。
  接著,就看她的機緣了。
  乃娟自己也有心事。
  無意中,她發現利家亮的身分。
  他現在已沒有家了,父母各有所遇,大宅隻剩一個空殼。
  正在這個時候,汽車引擎咳嗽幾聲,嗚咽一下,停頓不動。
  乃娟沒想到車子會在大雨中拋錨。
  她呆住了。
  鎮定一下,她立刻開亮緊急閃燈,並且致電拖車行。
  車行答允即時派拖車前來:“吳小姐,三十分鍾後一定到達。請你安坐車中,千萬不要下車觀察,記住,危險。”
  乃娟決定明日去買一輛性能高超的四驅車,那種二次大戰時英國特地給蒙哥馬利元帥生產的到北非打沙漠之狐隆美爾的路華車。
  她自車窗看出去,隻見一片白 。
  淑芬進展得怎麽樣?
  她獲取到利元華的信任沒有?
  乃娟微笑,淑芬,以後吃粥還是吃飯,看的就是這一個小時了。
  就在出神之際,忽然有人叫她:“乃娟,果然是你。”
  乃娟嚇一大跳,誰,是誰?
  車窗外探著頭的是李至中。
  “你怎麽會在這條僻靜的路上?”她又驚又喜。
  李至中也說:“是呀,多麽巧合。”
  “車子拋了錨。”
  “我載你回市區,給拖車公司一個電話,叫他們把車拖回修理,我們不等了。”
  乃娟點點頭。
  李至中駕駛的正是那高人一等、最適合大雨大雪中行駛的四驅車。
  他把她載回市區。
  乃娟說:“我得回去向上司報告會議進展。”
  李至中說:“我一小時後在這裏等你。”
  乃娟又點頭,大雨中來了救星,她非常馴服。
  江主任正在辦公室等她。
  乃娟坐下就向他詳細報告。
  他知道真相之後睜大雙眼,無比愕異。
  “淑芬呢?”
  “她有事。”
  “利元華可知婚姻已無法挽回?”
  “他很清楚。”
  主任呆半晌:“沒事了,此個案結束,記住,莫與人提起。”
  “是。”
  乃娟下班,與李至中會合。
  她說:“肚子餓,推薦我吃好東西。”
  “我帶你去吃廣東粥粉。”
  “好,我有多年沒吃牛酥豬紅粥了。”
  “豬血與生魚片實在不宜,吃碗皮蛋瘦肉粥吧。”
  乃娟笑:“肚子咕咕響。”
  粥店狹小嘈雜,可如此美味,吃客毫不介意。
  李至中替她抹座位洗筷子,周到地問她可喜歡吃蔥,乃娟忽然想起利太太的話,生活中沒有異性調劑,怎好算真正活著。
  她低頭默思。
  “你有心事?”
  “有一個案叫我不能釋然。”
  “別把工作帶回家。”
  “多謝忠告。”
  “男女糾紛,無窮無盡,不足為外人道。”
  “的確是這樣。”
  他們吃飽了離開了小食店。
  人擠,他為著保護她,手臂圍著她肩膀免人碰撞,乃娟覺得安全適意。
  他並不是她喜歡的那種異性,在感情空白的檔期中,拿人家來填充,可是應該?
  李至中看到吳乃娟雙目又輕輕垂下,隻覺得她今晚心事重重。
  “我送你回家休息。”
  他對她十分體貼,絲毫不見勉強。
  他一直送她回宿舍。
  乃娟想起來:“你有親戚住這裏?”
  至中點頭。
  “請到舍下喝杯咖啡。”
  至中一怔,他等這句話不知等了多久,今日意外聽到,歡喜之中,有絲淒涼之意。
  乃娟很少邀請客人,像所有獨身女子,她略有潔癖,不喜閑雜人等。
  請人家登堂入室,那等於是進一步發展了。
  乃娟取出少年時集郵簿給李至中欣賞。
  他似乎很在行:“這套十二生肖已經升值。”
  “這套百年通用票也相當名貴。”
  乃娟微微笑。
  李至中看著她:“有舊照片簿嗎?”
  乃娟答:“我在外婆家長大,她不擅拍照。”
  隻得小小一冊。
  但是有好幾張在照相館拍攝的照片,她站外婆身後。乃娟十一二歲的時候麵孔比較圓,但沉靜端莊一如今日,一看就知道是個放了學會自動取出功課做妥並且幫忙打理家務的好孩子。
  “讀大學是靠獎學金吧?”
  乃娟點點頭:“我很幸運,校方還支付我生活費。”
  李至中說:“我若中了獎券,橫財分兩份,一份捐獎學金,一份捐兒童醫院。”
  乃娟微笑:“十元八塊,也集腋成裘呀。”
  “是,是,當然。”
  坐了一個小時,他識趣告辭,希望還有第二次。
  乃娟收拾杯子放進鋅盤。
  自從與利太太對談之後,寂寞感覺強烈了十倍,所以才會請客人進屋稍坐。
  乃娟找謝淑芬,她家電話沒人聽。
  她沉默一會,沐浴卸妝,休息。
  乃娟夢見利家亮。
  她在泳池旁看著他教授蝶泳,他忽然朝她走來。
  她連忙看向別處,雙頰發燒。他伸手來握住她的手。
  他五指緩緩收緊。
  正在這個時候,鈴聲狂響,討厭!
  是鬧鍾響了,乃娟跳起來。
  她在洗臉盆前發呆,然後更衣出門。
  打開衣櫃,裏邊有十套八套深色衣裙,款式大方,裁剪合身,最適合上班用。
  除此之外,就是卡其褲、白襯衫。
  她沒有花裙子和晚禮服。
  第二天比較忙,部門進行招聘工作,從刊登聘人廣告到麵試、複試……工程浩大。
  不知不覺,在崗位上已有三年半,再過幾年,就好升格做大姐了。
  多可怕。
  譚心進來。
  “譚心,你也速速來投考,薪水可增一倍,又有住宿津貼。”
  譚心猶疑,她輕輕坐下。
  “我知你已考取夜間部學士文憑。”
  譚心答:“是。”
  “來,這是剛印出來的表格。”
  “吳小姐,我覺得這份工作性質影響日常生活。”換言之,不是好差使,一句“能醫者不自醫”差點沒說出口。
  她笑笑說:“實不相瞞,我已申請到主懷小學教書,這一兩日便有消息。”
  乃娟意外:“啊。”
  “我喜歡孩子們,生氣勃勃,天真熱情,我會是一個好老師。”
  乃娟點點頭。
  “又有悠長的暑假供我四處旅遊,起碼教五年書才考慮轉工。”
  “祝你心想事成。”
  “謝謝你吳小姐。”
  “替我找一找謝淑芬。”
  過半晌,譚心報告:“謝小姐今日告假。”
  啊。
  中午江主任進來問:“淑芬因什麽事不上班?”連他也覺蹊蹺。
  乃娟立刻說:“也許身體不適。”
  “嗯,但家裏電話也沒人聽。”
  乃娟不再發表任何意見,隻是陪笑。
  江主任出去了。
  乃娟臉上微笑漸漸擴大,淑芬可能一擊而中,已經馬到成功。
  那天一直忙到傍晚,乃娟步行到社區中心。
  真湊巧,剛好看到利家亮自一輛校車下來,接著,一大群小學生也跟著走下。
  一定是郊遊去了,渾身是泥,離遠都聞到一股汗臭味。一位來接子女的家長說:“利老師帶孩子們去郊區考古。”
  “他真有心思。”
  “是與科學館合辦的節目,極受孩子們歡迎。”
  乃娟靜靜在一旁聽孩子們意猶未盡的歡笑。
  忽然,他抬起頭來,像是看見了乃娟,他朝她走來。
  不得了!乃娟的心劇跳,她躲都沒處躲,喉頭忽然幹涸,麵部肌肉僵硬,完了。
  就在這個時候,數個家長圍上去,纏著他說知,替乃娟解了圍。
  乃娟覺得一絲惆悵,她匆匆低頭走開,躲到柱後,看見那幫太太嘰嘰喳喳講個不休。
  乃娟回家去。
  李至中電話來了。
  她聽到他聲音有點高興,這人像晨鍾暮鼓,殷勤侍候。
  但是,她不忘問他:“與賢妻之間的關係究竟怎樣?”
  “正想征詢專業意見。”
  “切忌拖泥帶水。”
  “你說得對。”
  “天南地北,好像各不相幹,但法律上,彼此仍是夫妻,我們一貫的忠告是:手續要清楚。”
  “多謝關心。”
  “還有,能夠挽回,盡量挽回。”
  “已經沒有希望。”
  乃娟說:“真是遺憾。”
  在電話中說了幾句,兩個人都沒有提出見麵,這種友好自在的感覺叫人舒服。
  是否真正需要心跳、出汗、慌張、臉紅的感覺呢?
  各有各的好處吧。
  第二、第三天,謝淑芬仍然告假,影蹤全無。
  第四天,主任進來,難以置信地說:“淑芬派人送來一封信,交回一個月薪水,即日生效,辭職不幹了。她一言不發離職,你可知端倪?”
  “可否讓我看看辭職信。”
  主任把信遞給她。
  是一封白色道林紙打出來的信,措辭簡單,大意是因私人理由,辭去工作,不便之處,敬請原諒,還有,多謝各位同事多年來愛護協助……一點感情也無。
  那張支票卻露出蛛絲馬跡。
  支票屬於利氏機構。
  嗬,謝淑芬已經一票中。
  主任猶自問:“她為什麽辭工?”
  當然是因為不再稀罕。
  乃娟笑說:“同事一來一往,很平常的事。”
  主任點點頭。
  下午,乃娟聽到一通私人電話。
  “乃娟,出來喝杯茶。”
  乃娟立刻知道是什麽人:“老地方。”
  “半小時後見。”
  乃娟到了茶座,淑芬已在等她。
  她容光煥發,判若兩人,衣飾考究,信心十足。
  乃娟本想說幾句笑話,終於不敢造次,隻是微笑。
  “乃娟,我與利先生訂婚了。”
  乃娟一怔,這麽快。
  “我們可以說是一見鍾情,他需要一個比較年輕但是懂事的伴侶。我們有很多共同點,原來大家都祖籍杭州,我還記得幾句家鄉話。”
  淑芬伸出手來,手上戴一枚大方精致的藍寶石訂婚指環。
  “他的煩惱及感情曆程我全了解,他說不知省下多少唇舌。我們一見如故。”
  乃娟輕輕說:“你不覺他年紀大了一點?”
  “我自幼在一個失敗的家庭長大,幾乎三餐不繼,兄姐一早離開去找生活,利先生給我強烈安全感,人世間幾乎所有問題他都可以為我解決,試問十八歲青年又怎樣做得到?”
  “他一定很高興?”
  “他比我還開心。他同我說,他隻想有人陪他看日落,並且一起讚歎:看,橘紅色晚霞多美。”
  “他曾有女朋友。”
  “她們善變虛榮。”
  乃娟握著淑芬的手。
  “我誠意邀請你做我伴娘。”
  乃娟笑:“我從來沒擔過這項差使……”
  “來,幫我一次,把衣服尺寸告訴我。”
  “淑芬,恭喜你,但是……”
  “我不會吃虧,利先生已請律師代擬婚前協議。”
  乃娟衝口而出:“買賣合約。”
  “是一種保障。”
  當事人也可以這樣看這件事。
  “別為我擔心。每做一年利太太,我可得到獎金五百萬,五年後加倍,十年後再加倍。平時生活費用約二百萬,如果生下孩子,另有基金及紅利。”
  乃娟歎口氣。
  “我不介意事事明言,你呢?”
  乃娟挺幽默:“哪裏有人看中我。”
  淑芬笑:“我介紹好人給你。”
  乃娟答:“別客氣。”
  人棄她取,各取所需。
  乃娟說:“我還有點事,先走一步。”
  真沒想到婚禮在倫敦舉行。
  頭等飛機票,老夏蕙酒店房間,淑芬送她三套衣服一件大衣,皮鞋、手袋、首飾齊備。
  婚禮由專人統籌,進行順利。
  淑芬所送的那件淡灰色大衣柔軟輕巧,乃娟起先以為是絲絨,看清楚了,原來是件貂皮大衣。
  裙子由奶油色軟紗製成,鍾型,適合身段瘦削的她穿著。
  婚禮在聖占士教堂舉行,乃娟是惟一的客人。證婚人是英國眾議院一名反對黨議員,穿著大禮服前來。
  儀式鄭重簡單,謝淑芬正式成為利夫人,永離白領階級生活。
  第二天乃娟想走,新婚的淑芬說:“多留半天,我們去逛街。”
  乃娟笑:“你知我是笨人,次次是大英博物館、蒂特畫廊。”
  “我們去巧思區逛時裝店。”
  “那些衣物不適合我們。”
  “那麽,去逛古董街。”
  乃娟把珍珠首飾還給淑芬。
  淑芬說:“是你的禮物,你戴上好看極了。”
  “那麽,卻之不恭。”
  利元華過來看見,笑問:“兩個女孩子談些什麽?”
  他容光煥發,自信恢複,再也不為逃妻煩惱,原來大人也同小孩一樣,隻要得到更好的,便即時棄舊迎新。
  淑芬走過去圈住他的臂彎,把臉靠在他肩膀上,一臉似戀愛般幸福。
  你能說他們不相配嗎?不見得。
  利先生和夫人到歐陸度蜜月,吳乃娟打道回府。
  回到辦公室,她一如往日,靜悄悄工作。
  譚心已經離職。
  新來的助手叫雷清心,長得秀麗可人,看樣子也做不長,兩年間必定忙著結婚組織家庭去。
  一早乃娟在見客。
  一對男女為贍養費問題已經鬧上公堂,是法官令他們尋求輔導,他們不得不來。
  乃娟輕輕問:“發生什麽事?”
  男方冷冷說:“離婚已經五年,我已再婚,並且育有兩子一女,生活平靜愉快,忽然她叫律師來函,說我欠她千萬計贍養費,要求付清。”
  以兩個人的衣飾看,都屬中上階級。
  女方發言:“離婚時他分我製衣廠百分之二十資產,五年前隻得百餘萬。今日,他的廠市值近億,我曾經付出心血、勞力幫他經營這間製衣廠,他應補發紅利給我。”
  她講完之後,乃娟不說話。
  男方揮揮手,十分無奈。
  乃娟不知該如何調解這對男女的紛爭,她的專業知識好似不足以應付。
  半晌,她提起精神輕輕說:“錢女士,你已離婚多年。”
  那個錢女士承認。
  “根據資料,你目前沒有工作,欠租半年,遭到逼遷。”
  “是,”她理直氣壯,“所以要求他補付我的贍養費。”
  “他在五年前不是已經一次付清款項了嗎?”
  錢女士板起麵孔:“吳小姐,女人需幫女人,他又不是拿不出來,我同他夫妻一場,此刻身陷困境,不找他找誰?”
  “唐先生,你可願再出手幫她?”
  那唐先生冷冷說:“我情願在法庭上解決,這是勒索。過兩年如果我的生意有進展,她又要藉口來分一杯羹,沒完沒了,吳小姐,這是原則問題。”
  乃娟想一想:“錢女士,你有無想過自立更生?”
  她站起來,額上青筋凸出來:“他年收入千萬,家裏有三個工人、兩個司機和一名廚子,你叫我找一份白領工作朝九晚五,吳小姐,我有無聽錯?”
  “錢女士,他今日環境如何,與你無關,試問倘若他生意失敗,借貸度日,你又會否幫他?分手後男婚女嫁,如同陌路,他若願出手,那是他有義氣;如不,也無可厚非,你念念不忘他的錢財,是心理上障礙。”
  那唐先生鬆口氣。
  乃娟冷笑一聲:“我的話還沒說完,她是你前妻,雖無生養,也夫妻一場,你有能力可以幫她,為何推脫?”
  “她不想工作,隻想做老板……”
  “拿得出來,就不要刁難一個女人。”
  “她會需索無窮。”
  “你這次又沒付她,怎知她要了又要?下次再向你拿,再發牢騷未遲。政府是同情女性的多,能私下解決,庭外和解,自有你的好處。”
  那錢女士發覺吳乃娟也不是一味偏幫男方,不禁一怔。
  想到種種辛酸,落下淚來。
  “當初,是怎樣認識?”
  本想以舊情打動二人,但是他們都不願多提,維持緘默。
  這時,有人敲門進來。
  原來是男女雙方的律師。
  看樣子,乃娟今日要做仲裁員。
  其中女方律師薛尚芸是乃娟熟稔的朋友。
  她坐下,同乃娟細聲說:“一口價,五百萬,可立字據,從此在唐先生眼前消失。”
  乃娟看著唐先生。
  唐氏說:“三百萬。”
  薛律師說:“唐先生,去年你自蘇富比拍賣行購得一串翡翠珠鏈值一千二百萬,為何厚此薄彼?”
  唐氏辯說:“那是我二子一女的母親。”
  薛律師閑閑說:“有孩子的話,不止向你要幾百萬。”
  男方律師在他當事人耳邊輕輕說幾句。
  終於唐先生歎口氣:“四百萬,足可以投資一單小生意,希望你以後好好生活。”
  薛律師堅持地伸出一隻手,五根手指。
  眼看鬧僵,唐先生雙目忽然接觸到輔導員吳乃娟的眼神,隻見那雙智慧大眼中流露出惋惜、痛心、無奈的神色來。
  嗬,外人尚且覺得是件慘事。
  他又坐下來。
  又不是付不起,何必為難一個曾經深愛過的人。
  無論她如何離譜、放肆、不講麵子,作為一個男人,也不應為難女人。
  他輕輕對律師講了幾句,然後悄悄離去。
  乃娟問:“他說什麽?”
  “他說:‘這是最後一次,不要炒買股票,不要用在男人身上。’”
  錢女士發呆,豆大眼淚滴下來。
  事情總算得到解決。
  錢女士說:“謝謝吳小姐。”
  她也接著離去。
  薛尚芸律師同乃娟說:“去喝杯茶。”
  乃娟指著她:“你,你專教人分家產。”
  薛律師答:“是,我做的是厭惡性行業。”
  乃娟歎息。
  她與老友出去喝茶。
  薛律師說:“富商利氏離婚分他原配好幾個億。”
  乃娟把話題支開:“且聽聽,都是天文數字呢,一億到底有幾個零?”
  “真是好忠告,不要炒股票,切勿給男人騙,一個離婚婦人手上如果略有資產,可真得小心。”
  “離婚與否,都是清心寡欲安全。”
  兩個年輕女子輕輕籲出一口氣。
  薛律師說:“我要回去處理文件。”
  “希望你的當事人好好用那筆款子。”
  薛尚芸要付賬,乃娟掃她走。
  乃娟取出現款,有一隻手按住她。
  “咦,至中,是你。”意外喜悅。
  “我一早看見你與朋友進來,不想打擾。”
  “至中,我正想找你。”
  看見他真是高興,人家也穿白襯衫,但是李至中的襯衫總有一股新洗滌的清香,使他神采奕奕。
  他輕輕抱怨:“一個電話留言便不見了人,回家亦不與我聯絡。”
  乃娟看著他:“你是私家偵探,你一定知道我去了倫敦做儐相。”
  他有一絲不安。
  “怎麽了?”
  “下班沒有?我想請你到我家去看看。”
  乃娟訝異:“你打算久留?”
  他點點頭,雙手插在口袋裏,微微笑。
  “那宗案子進度如何?”
  “已經結束。”
  “我以為你會返回矽穀。”
  “不,我打算在本市耽擱一段日子,你希望我走?”他大膽問一句。
  “怎麽會?多一個朋友不知多高興。”
  “聽了這話,叫我放心。”
  乃娟笑了。
  他帶她到近郊一間小平房。
  乃娟自己住政府宿舍,最欠想象力,十分欣賞人家肯花心思,故此充滿好奇。
  一推開門,驚喜交集。
  她以為已經來到裏島的一家度假屋。
  客廳用細致紅木雕刻家具,配棕紅色臘染布座墊,窗外種著芭蕉,無限熱帶風情。
  “像小小世外桃源。”
  李至中笑著招呼她喝薄荷茶。
  一把銅製老式小風扇在腳下輕輕轉動。
  “誰負責裝修?”
  “我,這些都是外祖父母留給我的家具。”
  “你家是印尼華僑?”
  “他們在裏島住過一段時間。”
  “真叫生活刻板枯燥的我豔羨。”
  李至中讓她參觀寢室。
  一張有紗帳的藤床配藤椅子,床單被褥用藍白蠟染布,十分輕爽。
  床邊有一張小小茶幾,幾麵用瓷砌,方便放杯碟。乃娟看到白色瓷磚上寫有行書,走近一讀,原來記錄一首詩。
  她輕輕讀出來:“想當初罵一句先心痛,到如今打一場也是空。相交一場如春夢,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想起往日交情,好笑我真懵懂。”
  乃娟不自覺輕輕在藤椅上坐下。
  她緩緩咀嚼這一枚青橄欖般的小詩,其中傷心、感懷、失望的意思漸漸上來,使她發呆。
  “這張茶幾據說是清代古董,你喜歡?”
  乃娟答:“太別致了。”
  “送給你好了。”
  乃娟喜出望外:“那我老實不客氣,立刻拎走。”
  李至中巴不得她這樣說,那樣,她家裏會放一件原先屬於他的東西,他已經十分滿足。
  書房裏有一大瓶雪白清香的薑花。李至中請她看畫冊:“我到廚房做碗銀絲麵給你吃。”
  乃娟微微瞌睡,畫冊跌到地上。
  李至中端著漆盤進來。
  她張開眼,輕輕問:“至中,告訴我,世上會有花常好月常圓嗎?”
  他笑笑,把一隻荷花碗遞給乃娟。
  乃娟頹然:“其實我也一早知沒有可能。”
  銀絲麵香滑可口,乃娟想起幼時生病,外婆也煮這樣容易消化的麵給她吃。
  外婆去世,乃娟像是被一整噸磚頭擊中,癱瘓數月,不能思想、工作,寢食不安。
  然後,有一日,不再啼哭,像再世為人般回到工作崗位,從此變為一個沒有喜怒哀樂的人。
  到今日,又勾起傷心。
  “孑然一人,有時連說話的人也無。”
  “你若願意,我就在這裏。”
  話裏有因。
  他留下來是為她?乃娟覺得不敢當。
  “會在本市找新工作?”
  他點點頭:“已經找到一份差使。”
  “你看你多神秘。”
  “改天有時間慢慢同你說。”
  想必同調查罪案有關。
  乃娟吃了麵,告辭。
  李至中把那張茶幾放進行李箱,送她回市區。
  “幫你訂了一輛新吉普,要不要去看一看?”
  乃娟忙不迭點頭。
  新車外型高大強健英偉,性能超卓,又配有衛星導航係統,乃娟立刻寫支票付款。
  李至中問:“你還沒挑顏色。”
  “深藍就很好,我明日來取車。”
  根本不挑剔。
  李至中忽然想到分了手的女友,換件衣服去看場電影也得半小時。
  他越來越喜歡吳乃娟。
  不過,倘若想進一步發展,必須盡快向她坦白。
  不能再欺瞞她,要早說,越遲越難開口。
  他一刹那失神。
  到了乃娟住宅,他把茶幾搬上去放好,猶疑片刻,滿懷心事地告辭。
  客人走了,乃娟看著小小紅木茶幾,輕輕吟道:“相交一場如春夢,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想起往日交情,好笑我真懵懂。”
  越來越喜歡。
  她把茶幾搬到書房放好。
  做一個婚姻問題輔導員這麽久,太深切了解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這兩句話。
  碧好的電話來了。
  “我爸媽結婚五十周年紀念吃飯,你可要來?”
  “嘩,半個世紀。”
  “是,天長地久。”碧好笑。
  “是鑽石婚吧,千古磐石。”
  “下星期六晚上七時文禮酒店,早點來。”
  “一定到。”
  乃娟立刻先去訂花訂水果,叫人送去給伯父伯母,再仔細盤算,該奉上什麽厚禮。
  同一個人共度五十年,肯定二合為一;抑或,就是因為彼此尊重,相敬如賓,各管各,才能長長久久?
  這題目可寫一篇論文。
  晚上,她換了睡衣在看書,李至中來電。
  “至中,什麽事?”
  “我有話說,可以到你家來嗎?”
  雖然十分熟稔,但乃娟生性謹慎:“晚了,明早再說可好?”
  “嗬,對不起,好,我明早再來。”
  乃娟放心。
  她轉頭想,要是提出同樣要求的是利家亮,她會不會立刻答應?
  原來她那樣理智,隻不過因為她尚未傾情。
  乃娟熄燈睡覺。
  不知過了多久,電話鈴響,乃娟亮燈看了看時間,是淩晨一時四十五分。
  “吳小姐,我是雷清心,你可有看到李先生上電視突發新聞?”
  乃娟惺忪間摸不著頭腦:“哪個李先生?”
  “吳小姐,你的朋友李至中,請看三十六台。”
  乃娟一驚,放下電話,開了電視。
  新聞播告員這樣說:“警方電腦罪案組探員一直懷疑有不法之徒藉網上聊天室誘拐無知少女,故此布下陷阱,誘色魔出洞。該名四十五歲男子疑同兩名少女失蹤案有關,今晚十一時終於落網,他應約在快餐店與一十三歲女童會麵,卻不知女童真正身分是該組密探李至中。”
  屏幕上播出李至中與其他穿製服人員將那男子繩之於法的片段。
  乃娟傻了眼。
  “各位家長,請密切注意子女行為舉止,不要以為他在房中靜靜上網,即太平無事,網絡上不知潛伏多少危機……”
  乃娟不相信雙眼,這個溫文不顯眼,時時在她身邊的年輕人竟是一個造福市民的探員。
  她呆呆看著電視。
  電話又響。
  “乃娟,還沒睡?”
  “看你上電視呀。”
  “我本來想告訴你,那是我的新職。”
  乃娟溫和地說:“警方行動絕密,你不需向我解釋。”
  “可是,忽然在新聞片段上看見熟人,一定吃驚。”
  “怎樣找到這個犯人?”
  “我們盯了這個人已經有一段日子,他十分狡猾,不肯透露真實姓名、地址;誘女童出走,在某處約見,拐去無蹤。我設計了一套儀器追蹤到他寓所,二十四小時監視。”
  “嘩,緊張刺激。”
  “啊,又找到一名失蹤少女了,我們明早見。”
  他掛斷電話。
  乃娟鬆出一口氣。
  助手又打過來:“吳小姐,看到沒有?為民除害,好一個英雄,相信明日報章上一定有更詳細新聞,沒想到你的好朋友是電腦偵探。”
  乃娟笑笑:“清心,時間已晚,早點睡。”
  她也再次熄了燈。
  她一直嫌他平凡,事實剛剛相反。
  乃娟拿一瓶冰凍啤酒,坐在露台上,自斟自飲。
  遠處有隱約的嗚嗚警車號角聲。漸漸風露重了,氣溫驟降,乃娟才回房休息。
  天很快就亮了。
  乃娟起床梳洗,剛換上便服,已經有人按鈴。
  李至中一定直接由派出所趕來,一夜未寢,略有倦態。
  他一臉胡渣,白襯衫上有汗漬,卡其褲全皺,與平日整潔的好學生模樣頗有出入。
  “我送你上班。”
  乃娟微笑:“今日星期天。”
  “嗬,我頭都昏了。”
  乃娟斟出香濃的檀島咖啡,李至中喝完一杯又一杯。
  乃娟在廚房為他做香腸煎蛋,他靠在沙發上,心想:能做這裏常客就好了。
  吃飽之後,他連聲道謝。
  “我渾身有異味,回去梳洗完畢再來看你。”
  “你還有話說?”
  他點點頭。
  “現在不能講嗎?”
  他低下頭,仍有猶疑。
  他忽然問:“乃娟,可記得我們是怎樣認識?”
  乃娟答:“在我家樓下,你有親戚住這裏。”
  “不,”他無奈,“再想一想。”
  “在書店。”
  他說:“都是因為我其貌不揚的緣故吧,你老記不清我姓名、身分。”
  “胡說。”乃娟不悅。
  她是那樣膚淺的人嗎?
  “我們第一次見麵,是在碧好家中。”
  “碧好家?怎麽會。”
  “記得嗎?大家猜你的職業,隻得我一個人猜中,獎品是一瓶香檳。”
  乃娟凝神回憶,是嗎,那個人就是他?
  碧好不記得,她也不記得。
  乃娟微笑:“一大早報複性地來考我記憶。”
  “乃娟,我自矽穀回來,是為著一件差使。”
  “是什麽事?”
  “利元華囑我查探利太太外遇一事,利氏在矽穀有龐大投資,他是我恩師。”
  “啊。”
  “我為他搜集證據,好使他手持談判皇牌,但是結果你也知道了,他未能挽回婚姻。”
  “利先生已經再婚。”
  “是,利先生有知會我。”
  乃娟看著他。
  他還沒有把話說完,像剝一隻洋蔥一樣,一層一層,他究竟想披露什麽?
  “乃娟,我接著會告訴你一件事,你聽之前,要答應不可動氣。”
  乃娟笑笑:“葫蘆裏賣什麽藥?我不是一個動輒使小性子的人。”
  李至中凝視她,臉上泛起辛酸的神情,握住乃娟的手,忽然哽咽。
  “乃娟,我一直瞞著你。”
  乃娟微笑:“我知道了,你是一個陰陽人。”
  李至中啼笑皆非。
  乃娟斟一大杯冰水給他。
  幾經艱難,他終於開口:“乃娟,我與利家亮是老朋友。”
  乃娟一聽“利家亮”三字渾身一震。
  她微微變色,左邊麵頰麻辣辣發紅。
  “乃娟,利家亮同我說:‘有一個女子,時時在社區中心出現,盯著我,不說話,不招呼,至中,你順便替我查一查,那女子是什麽門路。’”
  乃娟退後一步。
  她萬萬沒有想到,每次躲在人群後邊的她,還是被利家亮尖銳的眼睛看到了。
  原來李至中是利家亮雇用的私家偵探。
  他是黃雀,一直追隨在乃娟身後。
  她盯著利家亮,李至中卻盯著她。
  乃娟的耳朵燒得發癢,希望有個地洞可鑽。
  怪不得在街上、在書店、朋友家、辦公室,他無處不在,時時出現。
  因為外型實在太平凡,乃娟不以為意。
  這類人,無論做偵探,或是做罪犯,都占盡便宜。
  但是使乃娟震驚彷徨的,是他藉平實的外型,騙取她信任同情。
  “乃娟,我跟蹤你,我到你辦公室假扮婚姻有問題。我從未向利家亮報告你的身分,因為我愛上了你。”
  乃娟看了他一會兒,忽然站起來,走到露台比較通風之處,深深吸進一口氣。
  她緩緩轉過頭來:“你不是我心目中的男伴。”
  “我知道。”
  “多謝你把真相告訴我。”
  “我未婚,我是自由身,我曾有過女朋友……”
  乃娟輕輕說:“與我無關。”
  她打開大門送客。
  “乃娟,我不知應當何時把真相告訴你。”
  “現在就很好。”
  “你可會原諒我?”
  “你從未犯錯,又何需原諒,你言重了。”
  她示意他走。
  他不得不走。
  她關上門,重重下鎖。
  乃娟走進浴室,把臉浸到冷水裏,良久,才用毛巾敷幹。
  她幾乎沒有勇氣再走出去。
  人人都說吳乃娟有一雙慧眼,她竟沒有看穿李至中的真麵目。
  這個人太狡猾了!
  等到她自浴室出來,日報已經送到。
  大標題正是《警方智擒電腦色魔》。
  記者說李至中不願單獨接受訪問,他隻表示破案是警方全體同事精誠所至,並非一人功勞。
  這樣一個踏實的人卻開了她那麽大的玩笑。
  乃娟頹然。
  她不想恥辱地待在屋內,這種時候,最好出外散心。
  她正想打電話給碧好,忽然門鈴急驟響起,門外有人呼喊:“吳乃娟小姐,我們是警察,請即開門。”
  什麽事?
  乃娟愕然打開門,兩個穿製服女警站在門口。
  一個說:“你是吳乃娟,幸虧找到了你。”
  “吳小姐,請即隨我們去救人。”
  乃娟目瞪口呆,這是什麽節目?
  “吳小姐,事不宜遲,到警車上再與你解釋。”
  乃娟取了件外套,匆匆隨他們出門。
  在車上,警察對乃娟說:“吳小姐,你還記得趙林子柔嗎?”
  乃娟一時沒想起來。
  女警歎口氣:“她丈夫是我們同事,最近不幸殉職……”
  乃娟嗬一聲:“我知道這位太太,她懷著遺腹子。”
  “正是她。”
  “她怎麽了?”
  “她靜坐十八樓天台上,隨時會跳下來。”
  “什麽?”
  “吳小姐,她指明要見你最後一麵,要同你說幾句話。”
  “她仍然懷著孩子?”
  女警雙目潤濕:“她大腹便便,隨時臨盆,猜想是壓力實在太大,故想輕生。”
  乃娟亦淚盈雙睫。
  “做人真不容易。”
  大家都哽咽了。
  “吳小姐,請你盡力而為。”
  乃娟忽然覺得肩上像壓著一擔磚頭,她不由得喘氣。
  車子駛抵一幢住宅大廈,幸虧時間尚早,途人還未發覺有好戲上演。乃娟跟著警察直上天台。
  她看到趙林子柔坐在欄杆上,稍一傾前,母子即粉身碎骨。
  乃娟覺得唇幹舌燥。
  談判專家走近:“是吳小姐?林子柔情緒反常穩定,似乎有必死之心。”
  乃娟走近:“趙太太,你找我?”
  趙林子柔轉過身來,晃一晃,乃娟嚇出一額冷汗。
  她露出一絲微笑:“吳小姐,你好。”
  乃娟輕輕說:“大清早,吃過早點沒有?有什麽話,慢慢同我說。”
  身後有人遞來兩盒營養奶。
  乃娟把一盒輕輕放到林子柔身邊,自己喝另外一盒。
  乃娟今天才明白什麽叫做食不下咽。
  林子柔非常瘦削憔悴,更加顯得腹部隆起。
  乃娟問:“預產期近了吧?”
  林子柔低下頭:“是,原來就是這一兩天。”
  “怎麽不見你母親?”
  “剛才由警察帶走,她呼天搶地,使人心煩意亂。”
  乃娟笑笑:“大多數老式婦女都容易激動,遇事光叫不說。”
  “她一直希望我從頭開始,她不支持我把孩子生下來。”
  乃娟微笑:“生兒育女何需人支持,你有職業有收入,有足夠能力支撐大局。”
  “但是我覺得孤獨害怕。”
  “誰不怕生關死劫,相信我,我有一個朋友,剖腹生產之前請眾姐妹吃最後的晚餐。”
  “你的朋友真有趣,早些認識你就好了。”
  “子柔,此刻也未遲。”
  “吳小姐,你一定覺得我喜歡做戲。”
  “我不會那樣想,人不傷心不落淚,誰會願意擔綱演出醜角,你不過是鑽了牛角尖,來,我找人陪你進產房。”
  不遠之處傳來婦女淒厲哭叫聲。
  林子柔說:“那是家母,動輒那樣大哭。”
  “的確擾人,但是,也不需懲罰她,離她遠些便可。”
  林子柔轉過身去看著街上,身體又搖了一搖。
  乃娟覺得腿酸,天台上風勁,吹得她手足冰冷。
  “子柔,下來。”
  “吳小姐,多謝你來,與你說過話,舒服很多。”
  她有所行動。
  乃娟不知是什麽地方來的勇氣,飛身撲前,雙臂緊緊箍住林子柔,把她拉進來。
  兩旁警察見狀,出手援助。
  大力扯動之間,林子柔手臂脫臼,大聲呼痛,但是身體倒在天台磚地上,安全了!
  大家鬆一口氣,護理人員立刻趕過來。
  這時,才看到林子柔下身全是鮮血。
  記者群聞風而至,奔上天台拍攝。
  乃娟在百忙中把外衣脫下,罩住林子柔頭部。
  她握住她的手:“無恙了,子柔,我陪你到醫院去。”
  她推開記者,護著孕婦離去。
  有人伸手過來想掀去子柔頭上外衣拍攝,被警察喝罵:“他日閣下遭遇也相同。”
  記者不忿答:“公眾有知情權。”
  在救護車上,看護說:“這位女士,你左臂不妥,哎唷,臂骨折斷了。”
  乃娟被她提醒,才覺痛入心肺,眼前一黑,失去知覺。
  蘇醒後,醫生忙著替她照愛克斯光打石膏,她一直問:“林子柔如何?”
  “需即時剖腹生產,此刻已在手術室。”
  乃娟到這時才落下淚來。
  “咦,”年輕的醫生說,“你痛?打石膏不應該痛。”
  乃娟渾身汙垢,披頭散發,連臉上都有擦損痕跡,偏偏記者還盯著她不放。
  乃娟一聲不響,不理睬記者。有人問她:“吳小姐,你是英雄,說一說救人過程。”
  她低著頭走進醫生休息室。
  醫生同她說:“是個女嬰,母女平安。”
  乃娟點點頭。
  林子柔的母親與姐妹也來了。
  她們向乃娟道謝。
  乃娟說:“請多照顧她們母女。”
  那伯母似乎覺悟:“是,是。”
  看護抱著女嬰進來,笑說:“來見一見外婆與阿姨,還有這位英勇的阿姨。”
  大家探頭去看那幼嬰,她重五斤多一點,清麗小麵孔長得極似她母親,她外婆動了慈心,緊緊抱住。
  看護說:“吳小姐,她媽媽請你起個名字。”
  乃娟不加思索:“叫趙欣然。”
  大家都說好。
  看護說:“吳小姐,你也受了傷,請回去休息。”
  乃娟點點頭。
  她回家沒法沐浴,隻有一隻手,另一隻手又有石膏,隻得坐在小凳上用海綿逐部位搓洗,做得筋疲力盡。
  她默默坐沙發上看電視新聞。
  原來記者用遠距離拍攝,拍到她撲上去死命環抱住林子柔。當時連她都不知道有多危險,原來子柔半身已經跌下欄杆,險把乃娟也扯下,幸虧警察們也眼疾手快,電光火石間各扯住孕婦及乃娟一條大腿,把她倆自鬼門關拉了回來。
  乃娟發呆。
  太驚險了。
  這時,她渾身發痛,倦極,閉目休息。
  忽然聽得有人叫她。
  “誰?”乃娟睜開眼睛。
  “是我,吳小姐,我特地來道謝。”
  隻見露台長窗前,背光站著一個男子,她看不清他的容貌。
  屋裏竟無故進來一名陌生人,但乃娟隻有詫異,不覺害怕。
  她好似知道他是誰。
  “不要客氣,那是我的職責。”
  “孩子很可愛,我見過她了,名字亦動聽。”
  “請祝佑欣然聰明健康,還有,鼓勵子柔拿出勇氣與耐力來。”
  “吳小姐,你好人有好報。”
  乃娟微笑:“多謝你。”
  “吳小姐,真愛你的人,會用一根樹枝,打你的頭。”
  “什麽?”
  乃娟正想追問,忽然之間,她聽見門鈴急驟響起,乃娟睜大眼睛。
  紅日冉冉,原來是一個夢。
  碧好的聲音在門外響起:“乃娟,你沒事吧?”
  乃娟去開門,詫異地說:“為什麽不用電話聯絡?”
  碧好叫:“哎唷,你的臉,哎呀,你的手,你像一個傷兵,我在電視新聞上全看到了。”
  碧好把帶來的水果切開侍候她吃。
  她替乃娟梳好頭,研究她擦傷部位:“結痂後可能要用激光去疤。”
  “別擔心。”
  “到我處來住幾天,吃好點,大家又可以聊天。”
  乃娟訝異:“我明日就要上班。”
  碧好站起來:“你們這些老姑婆最愛佯裝熱愛工作,其實除去一份工作,一無所有,又自作多情誤會身居要職,人家沒你不行,呸。”
  乃娟唯唯諾諾:“多謝指教,多謝指教。”
  “乃娟,剛才一幕,驚險萬分,拜托,下次不要這樣勇,可好?”
  “救人要緊,換了誰都會那樣做。”
  碧好打開一盒彩色箱頭筆,在乃娟石膏上簽一個名字留念。
  “許多朋友表示仰慕,希望認識你,叫我介紹。”
  乃娟抱拳答謝:“不敢當。”
  碧好聲音輕柔:“乃娟,你又救了一個人,連我在內,是第二名了。”
  乃娟笑說:“閑話少說,去衝兩杯咖啡來。”
  片刻碧好捧著咖啡出來:“馬禮文又向我借錢。”
  “馬太太,倆夫妻之間不叫借。”
  “他拿錢給他姐姐、姐夫置公寓。”
  乃娟微笑,各人欠各人的債,有些姐夫幫完小舅幫小姨,送樓又送車,有些姐夫則伸手向人拿。
  乃娟問:“你付得出嗎?”
  碧好答:“數目不大,隻是不甘心。”
  “付得起就別不開心,當作娛樂費好了。”
  “乃娟,你真幽默。”
  “是,我想得開。要不,當慈善捐款,做好事從家裏開始,氣死了公婆再去拜佛就太遲了。”
  “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乃娟笑吟吟:“怨有頭,債有主,前世的債,今世償還。”
  “這種說法仿佛不大科學。”
  “不這樣開解不行,這是華人的智慧。”
  “但是我漸漸對馬禮文的坐享其成、需索無窮感到厭倦。”
  “那麽,離開他,再到社交市場重新挑選適當人選,戀愛、結婚,再來一次。”
  “多累。”
  “對,又得與比你小五至七歲的女性競爭,無論你條件多好,人家穿上露背裝,硬是比你好看。”
  “不愧是專家,談到男女問題,一針見血。”
  “我可把辦公室檔案借給你看,悲歡離合,萬變不離其宗,我管理的,其實是一個癡情司。”
  碧好看著她:“今日你感慨良多。”
  “回去,好好珍惜眼前的人。”
  碧好點點頭:“雞粥在廚房,熱一熱就可以吃。”
  那天晚上,乃娟要墊高枕頭才睡得著。
  第二天,她準時上班。
  江總帶著同事出來鼓掌歡迎。
  她收到許多溫暖問候的電郵,包括謝淑芬的關懷在內。
  助手進來說:“今天與李先生有約。”
  “李先生,哪個李先生?”
  “是我。”
  清心一轉頭,忽然興奮:“原來是你,李先生,我在電視新聞看到你,你們兩人都是英雄,李先生勇擒色魔,吳小姐勇救孕婦——”
  乃娟懇求她:“清心,去聽電話。”
  她請李至中進辦公室:“你來幹什麽?”
  他低下頭:“致歉。”
  “不必了。”
  “你放心,這是我最後一次在你麵前出現。我想說的是,我已向利家亮交待你的身分,並且同他說,你也是社區中心義工,不是故意盯梢。”
  “你不用再說謊為我掩飾,我不會領情。”
  李至中詫異:“像你這樣通情達理處處為別人著想的一個人,沒想到也會有固執的一麵。”
  “你愚弄我。”
  “我亦知我罪不可恕。”
  他站起來,黯然離去。
  他的白襯衫與卡其褲像他麵孔一般忽然頹下來,不複昔日神采。
  乃娟想叫住他,但是正像碧好所說,她不甘心,能醫者不自醫。
  乃娟看著受傷的他離去。
  接著來尋求輔導的一對夫婦姓伍。
  男方已有新歡,早已單方麵申請離婚。
  女方不死心,糾纏不已。
  乃娟有感而發:“一個人最寶貴的是自尊,伍太太,你抱著丈夫的大腿痛哭已有一些日子,他不為所動,法庭即將宣判你倆婚姻無效,何故癡迷?”
  伍太太麵目姣好,但神情迷惘。
  “他要離開你,總有他的理由,不是你不夠好,而是另外有人更適合他。一位作家說過,那樣令人流淚的愛情,也會過去,由此可知人最善忘,你一定要Let go。”
  那女子為乃娟的誠懇所打動,落下淚來。
  乃娟微笑:“多年之後,你隻會打冷戰:什麽,為了那個人那件事,我竟糟蹋了生命中最好的幾年,後悔莫及。”
  伍太太還喃喃地說:“失去了他,我一無所有。”
  “胡說!”乃娟直斥,“你認識他有多久?不過幾年光陰!你的生命長得很,你有手有腳有父母兄弟姐妹朋友同事,你有護照積蓄文憑,你擁有許許多多。”
  那女子訝異了,拭去眼淚:“從來沒人這樣對我說過。”
  “快簽字放他走吧,切莫誤人誤己。”
  伍先生呆呆坐著聽乃娟說話,忽覺羞愧,低頭不語。
  乃娟諷刺他:“舊不如新,過幾年新又變舊,再從頭更新,孜孜不倦,直到人力物力到達極限。”
  他不語。
  “伍太太,你若執迷不悟,就不必再來接受輔導了。”
  她站起來,雙膝碰到茶幾,也不覺痛。
  她忽然問:“吳小姐,你心靈上最大創傷是什麽?”
  乃娟毫不猶疑答:“父母離世,痛不欲生。”
  伍太太點點頭:“你說得對,”她看著丈夫,“伍梓謙,我立刻去區律師處簽字,你不必再等下去。”
  乃娟黯然。
  這件事裏,全是失敗者,包括仲裁人在內。
  伍太太先離去,伍先生似還有問題。
  乃娟提醒他:“你還有五分鍾時間。”
  “實不相瞞,吳小姐,我與女友佩瑜分歧日益擴大。”
  “是嗎?”
  “她好動愛玩,一有三天假期就想乘飛機旅遊,一如疲倦轟炸,我實在吃不消。”
  “相處久了,失去新鮮感,便看到真麵目。豔星回到家裏,卸了妝,打嗬欠,上浴室,也不過是凡人。”
  伍先生歎口氣。
  “可是想回頭?”
  “不,隻得繼續向前走。”
  “記住,男人也有名譽。”
  “我明白。”
  他告辭了,身形比進來之際矮一點,小一點。
  乃娟搖搖頭。這個人,就因為他有權選擇,便給對方身心造成那麽大的創傷。將來如果發覺最終挑選的還不如當初好,不知會怎樣。
  清心在整理文件記錄,乃娟趁午飯時分帶了一大籃禮物到醫院探望林子柔。
  子柔腕上插著管子,精神還算不錯。
  她輕輕說:“母親與姐妹都來過了。”
  乃娟說:“看我帶什麽給你。”
  隨手送上舒適的毛巾、浴袍、拖鞋及各色沐浴香氛。
  子柔按著傷口微笑。
  “怎麽沒有嬰兒用品?”
  乃娟答:“母親也很重要。”
  看護破例把幼嬰抱出來給乃娟看。
  乃娟一見初生兒比梨子略大的麵孔不禁心酸,接過她,像所有大人一樣,對著那一團粉自言自語:“嗬,你好嗎?小欣然,做人不必計較名利得失,至要緊健康快樂,不一定要成功,但是要做到最好……”
  正在訓話,嬰兒忽然回奶,吐在乃娟衣袖上。
  乃娟笑了。
  看護立刻把小小欣然抱走。
  乃娟說:“我也告辭了,你需要休息。”
  “吳小姐,你似有心事。”
  咦,被人看出來了。
  乃娟摸摸麵孔:“可是臉如土色?”
  “吳小姐,真沒想到你也有煩惱。”
  “子柔,可以向你討教嗎?你幫我分析一下。”
  林子柔一怔:“吳小姐,我有什麽資格幫你分憂?”
  乃娟說:“記得嗎?你是一名老師。”
  子柔誠懇地說:“講出來也許舒服一點。”
  乃娟又坐下來,用雙手遮住臉,揉了一下額角。
  林子柔訝異得連傷口疼痛也暫時忘記。
  英明神武的吳小姐今日怎麽了?
  “吳小姐,是什麽事?”
  乃娟長長歎口氣。
  乃娟不住搔頭,欲言還休。
  隔了很久她才說:“我仿佛喜歡一個人。”
  林子柔說:“那是好事,你的確應該有一個愛護你的男朋友。”
  “但是,這個人不應該是我喜歡的人,外型、性格,全部不對。”
  林子柔說:“嗬,那你要相信你的感覺。”
  “但是,理智呢?”
  林子柔這樣回答:“女子若有理智,豈會結婚生子?試想想,打理一整個家何等吃力繁瑣,懷孕生子又是多麽辛苦危險?唉,皆因缺乏理智,才會勇往直前,犧牲到底。”
  “嗬,子柔,你說得真好。”
  乃娟握住她的手,知道她已恢複理智,毫無疑問,會好好帶大孩子。
  “吳小姐,相信你的心。”
  乃娟點點頭,又說了幾句話才告辭。
  走到醫院門口,看到石階前的紫荊花盛開,墜在枝梢。她忽然想起夢中預言:真愛你的人,會用樹枝打你的頭。
  這是什麽意思?
  她回頭四處看。
  不,李至中不再跟蹤她。
  他也賭氣,坦白之後,得不到原諒,發誓從此消失。
  乃娟頹然返回辦公室。
  打著石膏的手叫她煩躁,下午一個冗長的會議使她煩悶。散會後,一個人開車到山頂,忽然降霧,她開了車上收音機聽聽眾對節目主持人傾訴感情問題。
  ——“還以為是一生一世的事了,連子女的名字都想好了,誰知有緣無分。”
  “嗯,也不要太傷心了。”
  “平白浪費許多時間與眼淚。”
  “那麽,就請大家聽一首歌。”
  一名女歌手如泣如訴嗚咽地唱:“我浪費了這些年,又糟蹋了這些眼淚……”
  乃娟側著頭。
  這時覺得有人向她車子走近。
  她直覺以為是李至中。
  抬起頭看,人影在霧中顯現,原來是一個警察。
  “小姐,大霧,一個人不安全,請回家去。”
  乃娟隻得點點頭,把車駛走。
  車子駛到一半,碧好電話到了。
  “乃娟,到我家來吃飯。”
  那邊人聲嘈雜,好似有許多客人。
  乃娟答:“我憔悴不堪,不適宜見人。”
  “大家都想見一見英雄,聽一聽英勇事跡。”
  “碧好,我想休息。”
  “那麽,不勉強你。”
  回到家,乃娟回了幾封電郵。
  李至中像是失蹤了,全無音訊。
  真不習慣。
  不知幾時開始,乃娟已經倚賴他的關懷、問候和陪伴。
  她熄燈休息。半夜醒過幾次,石膏手臂叫她難以轉身。
  清晨聽見門鈴,急急開門,好像覺得是李至中送白粥、油條給她。
  打開門,原來是有人找錯門。
  乃娟惆悵。
  她呆立在露台上,看著霧港景致。
  碧好的電話又響了。
  “有人不肯走,一定要見到你為止。”
  乃娟詫異:“這樣誠心,不用上班?”
  “吳小姐,今日星期天。”
  “啊。”
  “來,有個客人還沒走,你來見一見。”
  “通宵達旦那樣玩,不會是好人。”
  “見了麵不就知道了。”
  “是男是女?”
  “吳小姐,你說呢?以你專業知識,一個女子會不會那樣傾慕地等另一個女子?”
  會是李至中嗎?
  “給我半小時。”
  “十五分鍾。”
  “馬太太,我光是單手洗臉就得十五分鍾。”
  到了馬家,客廳內空氣清新,馬氏伉儷神采奕奕迎上來,身上還有肥皂香,什麽通宵達旦都是假的藉口。
  “來,介紹一個人給你認識。”
  乃娟看見一個男子背著他們坐在露台上,白襯衫卡其褲,她有一絲寬心:李至中,是無處不在的李至中。
  那男子站起走過來,身型比李至中高大得多,乃娟失望。
  隻聽得碧好說:“乃娟,這是利家亮醫生。”
  誰,她有無聽錯?
  利家亮?
  她愕住。
  利家亮怎麽跑到馬家來了?
  高大英俊的他走過來笑說:“我一早就該向你自我介紹,乃娟,認識你是一種榮幸。”
  乃娟盼望利家亮過來說話已有很長一段時間。
  這件事真的發生了,她又不覺那麽歡欣。
  隻聽到一個小小聲音說:“喂,乃娟,你夢想實現了,還不喜心翻倒?”
  但是她沒有。
  她隻是唯唯諾諾點頭微笑。
  心裏想:誰同這英俊小生走一起都會自慚形穢。
  不因羞澀,而是實在無話可說,乃娟沒有開口。
  傭人捧出豐富早餐,氣氛才緩和起來。
  乃娟觀察利家亮,一個漂亮的人,無論做什麽都好看。他代主人照顧一隻手的吳乃娟,在石膏手臂上簽下名字,都揮灑自如。
  石膏上已有二十多個簽名,單單少了“李至中”三字。
  吃飽後,乃娟略為鬆弛。碧好打一個嗬欠說:“你與家亮出去找節目,我們累了,想打個盹。”
  利家亮說:“逐客了,乃娟,我們識趣走吧。”
  他順理成章地拉起她的手告辭。
  乃娟夢中握過他的手多次,感覺熟悉,已無興奮。
  他說:“其實我們一早見過麵。”
  “是,”乃娟坦白,“在社區中心泳池邊。”
  “我一早看到你,不知怎的,那麽多人,那麽嘈吵,你的眼睛仍然寧靜晶瑩,不受環境影響。”
  乃娟心想:李至中從來不會說這樣好聽的話。
  “你也為中心服務?”
  乃娟笑笑。
  “聽一位朋友說,你在泳池更衣室幫著照顧老太太。”
  也是李至中編排的吧。
  “人老了,腰身僵硬,手指不靈活,連鞋襪都穿不上。”
  他問:“有無想過老了會怎麽樣?”
  他不是一個沒有靈魂的人。
  “多運動,到處走,事事動手參與,千萬別做老佛爺,看書、旅遊、用腦筋。”
  “一聽就知是好計劃。”
  她說一句他讚一次,乃娟笑了。
  他開了車門讓她上車,帶她到一間私人會所。
  “這裏是本市最多藏書的私立兒童圖書館。”
  乃娟最熱衷逛圖書館,也是李至中告訴他的嗎?
  他陪伴她一整個上午,直到醫院召他回去。
  乃娟說:“我們改天再見。”
  “乃娟,你可有興趣參觀我工作?”
  乃娟駭笑:“你是醫生,你的工作是做手術。”
  “你怕血?”
  “不,我膽子比較大,但是,移動頭骨的手術,畢竟駭人。”
  這時,有幾個漂亮年輕女子過來與他打招呼。
  鶯聲嚦嚦的她們不約而同佯裝看不見乃娟。
  利家亮並沒有為她們介紹乃娟,但是他的手一直拉著她的手。
  少女們覺得無趣,逐一散去。
  接著,又有一對母女走過來。
  這次,利家亮態度慎重得多。
  他在陽光下仔細觀察那女童的臉。
  乃娟知道那是他其中一個病人。
  那女孩約十二三歲,下齶長得異常,右邊完全塌下,想必不能咀嚼食物,同時,日常一定得忍受奇異目光。
  利家亮安慰她幾句,同乃娟說:“小沅樺下星期三做手術。”
  母女走開了。
  他說:“那麽,明日我來接你上班。”
  乃娟發呆:“什麽?”
  “乃娟,我不想再浪費時間。”
  “不用那樣激進,彼此留一個空間。”
  “我又沒說要跟你上班,陪你開會。”
  乃娟笑了。
  夢境成真,值得高興。
  回到家,碧好的電話追至。
  “利家亮怎樣?”
  “十全十美的一個人,不知拿什麽去配他,普通人至好配普通人。”
  “你是現今世上惟一不想高攀的人,下次我給你介紹鍾樓駝俠。”
  “你怎知道我愛煞雨果這本名著?真是所有喜讀小說的人的至愛:美女、畸人、惡霸、神秘哀怨的身世、階級鬥爭……”
  “喂!”
  “碧好,我會好自為之。”
  碧好掛電話。
  大家都關心她這個孤女。
  乃娟出門去探訪智慧的諶教授,想從她意見中得到忠告。
  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
  諶教授在家,但是,她臉上包紮著紗布。
  乃娟吃驚:“教授,你也受傷?”
  師徒二人如從戰場返來。
  諶教授輕輕說:“坐下慢慢說。”
  教授眼角淤腫青紫,乃娟忽然明白了,教授剛做過整容手術。
  為什麽?乃娟一直以為教授是惟一願意優雅地老去的女子,以她的智慧能力,何必用人工把臉皮拉緊。
  教授看著徒弟說:“我知你在想什麽。”
  徒兒不出聲。
  師傅也是人,也愛美,也戀昔日容貌,有何不可?
  乃娟微笑,心中釋然。
  “這下子你的傷臂可出名了。”
  師傅亦是凡人。
  她的智慧,不過是凡人豐富的生活經驗而已。
  乃娟坐了一會便告辭了。
  她沒有再提及自己的心事,師傅已無暇照顧她。
  出來時,看見有人駕著一輛黑色房車停下,一個中年男子手裏拿著一大束鮮紅色玫瑰花走下車,到諶教授家門前按鈴。
  乃娟退到一邊,靜靜觀看。
  嗬,怪不得,原來是異性的魅力。
  那樣俗豔的花束,許多女子平日會嗤之以鼻:沒有更好的追求伎倆了嗎?可是當有人真的抱著玫瑰花站門口按鈴,當事人仍然會覺得震蕩。
  門打開,那男子進去,門又關上。
  乃娟覺得走的及時,晚一分鍾都太遲。
  誰會想到教授的獨身生涯會有這樣巨大轉機。
  那束紅玫瑰的顏色印到乃娟的腦海裏。
  如果真有異性送花給她,她願意是小小的一束白色茉莉或是紫色勿忘我。
  那一晚她沒睡好,諶教授的轉變給她很大震蕩。
  第二天一早,利家亮在樓下等她,送上一束鈴蘭:“早。”
  乃娟低頭嗅花,深深籲出一口氣。
  原來,夢想真會實現。
  趁開會空檔,乃娟輕輕問同事洪本才:“女性是否一定要結婚生子?”
  洪君不加思索地答:“樹高千丈,葉落歸根。”
  “可是今日女性已能照顧自己。”
  “我們渴望家人愛惜關懷。人類構造如此,與學識、才智、收入無關。”
  乃娟沉思。
  洪君微笑:“善待追求者。”
  乃娟靦腆。
  “這麽多同事,隻有你一人未婚,乃娟,你要加油。”
  樹高千丈,葉落歸根。
  乃娟回到辦公室,已經有人在等她。
  她微笑說:“是孫先生、太太吧?”
  孫太太輕輕問:“這裏一室幽香,是什麽花?”
  乃娟指一指案頭小小束的鈴蘭。
  “這麽小的花,這麽清香?”
  乃娟點點頭。
  “這就是《聖經》中說的穀中百合花?”
  孫先生咳嗽一聲,提醒妻子不要多講閑話。
  孫太太這才覺得不好意思:“對不起。”
  “不要緊,輕鬆點好。”
  孫先生開口:“我們之間,最大問題是子女。”
  乃娟說:“子女教養問題另有專家。”
  “吳小姐,我們想你幫忙解決我倆對子女教養方式的分歧。”
  “嗬,孩子沒問題,你倆有問題。”
  “正是。”孫先生有點尷尬。
  孫太太有點無奈:“他童年比較困苦,自幼生活貧乏,故此在物質上對孩子們比較縱容。但是,他要求頂級成績,時時問子女:‘為什麽不是一百分?’叫孩子們吃不消。”
  孫先生說:“我太太什麽都好,但是慈母多敗兒,子女稍有不悅,她便心如刀割,一切順從。”
  孫太太說:“子女不是敵人。”
  “你要嚴格一點,我在外工作,家裏靠的是你。”
  “天天打罵,有什麽意思。”
  “你立場不夠堅定。”
  孫太太看向乃娟:“吳小姐,你一定覺得好笑吧?”
  “不不,溝通一下也是好的。我們這裏每星期三晚上八至九時有專題小組討論這種問題,歡迎參加。”
  孫先生說:“我們夫妻感情因此變差。”
  乃娟說:“請恕我說一句,你們太緊張了。”
  孫太太答:“他緊張,我才沒有。”
  “孫太太,孩子們多大?”
  “兩個男孩一個女孩,十三、十二、十一歲。”
  “你太過著重童年自由,也是一種壓力。”
  “什麽?”孫太太跳起來。
  孫先生露出一絲微笑。
  孫太太發怔:“是,我自幼家教甚嚴。少女時期,人人穿短裙、短褲,家母卻不允我跟風。我到二十一歲才第一次約會,自覺損失甚大。”
  孫先生笑了,乃娟也笑。
  孫太太說:“是,我的確希望子女自由自在。”
  “當心過猶不及啊。”
  孫太太歎口氣:“真沒想到教養子女這樣艱難。”
  乃娟說:“緊張就難,不緊張就不難。”
  孫太太問:“應該怎麽辦?”
  “各人盡力而為罷了,千萬勿聽專家閉門造車。他們此刻流行把兒童尊為天神,一點得罪不得,父母似奴隸般事事要鞠躬盡瘁,你想想,有無可能?”
  孫先生沉默了。
  半晌他說:“吳小姐將來一定是個好母親。”
  “我也不過是紙上談兵,見人挑擔不吃力,事非經過才知難。”
  “吳小姐,以你說,測驗考試竟不必拿一百分?”
  吳小姐看著孫先生:“一百分不是一切。功課當然要好過及格一點點,輕鬆平常做到八十分,或七十分,勝過流汗抽筋痛苦地做到九十分,你說可是?”
  孫先生低頭:“我隻讀到初中。”
  “忘記你自己,他們是獨立的生命,別把你的盼望套到他們身上。”
  他倆麵麵相覷。
  孫太太黯然:“為子女已經吵足十年。”
  “那是一段很長很長的日子,你倆不覺損失慘重?”
  “他天天下班回來筋疲力盡,還要堅持問功課。子女答得稍慢,便大發雷霆,全家挨罵,說些什麽身在福中不知福之類的話,孩子們不知多反感。”
  孫先生忽然哽咽:“我——”
  乃娟微笑:“放心,他們一定會升上大學。”
  孫先生問:“你怎麽知道?”
  “你那樣關心他們功課,種瓜得瓜,種豆得豆。”
  “多讀幾年書,可以少吃點辛苦。”
  乃娟聲音轉得柔和:“孫先生,你大概誤會大學文憑是世界之匙,開啟順風順水之門,這並不正確。讀書目的是進修學問,拓闊胸襟。人生所有煩惱會不多不少永遠追隨,隻不過學識涵養可以使一個人更加理智冷靜地分析處理這些難題而已。”
  孫先生看著乃娟:“吳小姐說得真好。”
  孫太太把子女最新成績表遞給乃娟看。
  “嘩,”乃娟讚歎,“七個A,六個A,全是一級榮譽。”
  孫太太歎氣:“全靠打斷尺教出來。”
  乃娟駭笑:“這麽厲害?”
  “今日的孩子哪會打開書包自動做功課!”
  “我亦曾聽其他家長如此抱怨。”
  “吳小姐,你小時怎樣做功課?”
  “我?”乃娟笑著回憶,“生字自動寫十次,熟字寫五次,所有當天筆記讀至會背,一切功課盡快做好,準時交卷。”
  “哎呀,這樣一個好學生。”
  “孫太太,你說得對,不過是一名好學生而已。”
  ——有一句話乃娟不好意思說出來:這又不會保證任何人成為一個快樂的人。
  時間到了。
  孫先生、太太站起來告辭。
  乃娟把那一束小小鈴蘭送到她手裏。
  孫太太驚喜地道謝。
  乃娟去查看電郵。
  沒有李至中。
  她垂下頭,他仍在本市,抑或已經回到矽穀?
  中午,她到書店去尋人,或是意圖碰一碰她想見的人。
  她輕輕坐在兒童圖書角落的小凳子上,凝神聽一個寫作人朗誦作品。
  說的是一個小女孩訓練金毛尋回犬的故事。
  乃娟不知多希望一回頭,那人就在孩子群當中。
  但是到結束,都沒有看到那熟悉的白襯衫與卡其褲。
  乃娟的頭不知垂得多低。
  彼此都那樣倔強。
  高傲的她有一刹那想主動去找他。
  她知道他的住址,可以不顧一切走去敲門。
  “——我原諒你。”
  可是,來開門的他臉容尷尬。
  然後,門內傳出一個懶洋洋怪性感的聲音:“至中,是誰來了?”
  是個豔女,穿血紅色緞子睡袍……
  幻想到這裏,乃娟氣餒。
  無論怎樣絕望,都不可以在沒有預約的情況下跑到別人家去敲門。
  孩子們已經散去。
  作者向乃娟微笑。
  “很高興你喜歡拙作。”
  “嗬,是,請簽名。”乃娟遞上一本書。
  她拿著書出去付款。
  “乃娟!”有人叫她。
  她欣喜地轉過頭去,可是終於等到了?
  那人原來是碧好。
  “人生何處不相逢。”碧好笑眯眯。
  “你也來書店,打麻將不怕輸?”
  “我來買《心靈雞湯》叢書。”
  乃娟笑:“真有文化。”
  “喂,”碧好不服,“開卷有益。”
  “你說得對。來,我幫你去挑。”
  “乃娟,有朋友想買幾本性教育圖書教子女。”
  “啊,過來這邊。”
  “乃娟,什麽都難不倒你。”
  “這本《我的身體》,少女必讀,文字幽默,從洗頭沐浴到應付臉皰月事都圖文並茂地教導講解,還有這本《嬰兒不由鳥送到家中》也是好書。”
  碧好微笑:“記得我們少女時期嗎?”
  “真黑暗。”
  “家母不知想瞞我到幾時。”
  “一生。到了二十歲才知道子宮在什麽位置。”
  她們在咖啡座裏坐下。
  “生理倒也難不到我們,自己的身體,終有一天慢慢摸熟,最慘是心理上一點準備也無,一直以為結婚是一個結束,而事實剛相反,那是一個開始。”
  乃娟自嘲:“我的人生還沒有開始。”
  碧好笑:“乃娟,我愛你。”會取笑自己的人都可愛。
  “你為什麽特地到書店來找我?”
  “乃娟,實不相瞞,我與馬禮文有爭執,故出來散心。”
  “又是為錢?”
  “是他的子女。”
  “多大了?”
  “十歲與十二歲。”
  “不能愛屋及烏嗎?”
  “談何容易,他們不是一對可愛的孩子。”
  “天下本無聽話的孩子。”
  “我現在想連這間破屋都一並放棄。”
  “嗯,事態嚴重。”
  “是。他前妻,他與前妻生的子女,以及這三個人帶來的煩惱,我都覺得厭惡。他們先是要錢,隨後又索取關懷,漸漸侵占了我的生活。”
  “你一早知道他結過婚也離過婚。”
  “離婚不是一刀兩斷嗎?”
  “有些人分了手反而像好朋友。”
  “馬禮文與前妻就是這樣,電話往來不絕。”
  “你想我與他談一談?”
  “拜托你了。”
  “你想怎麽說?”
  “羨慕你獨身,請告訴他我想獨自到倫敦去住一年。”
  “這等於分居。”
  碧好想一想:“他可以跟著來,我家在雪萊區有房子,隻不過,他的子女不受歡迎。”
  “你不能要求他與子女斷絕來往。”
  碧好微笑:“若非我經濟富裕,那幾個孩子可占繼母的便宜,他們早與馬禮文生疏。他利用我的人力物力去籠絡子女。”
  “碧好,你糊塗些好不好?”
  碧好苦笑:“也許,日益清醒,是因為不再喜歡他。”
  原來當事人自己也很明白。
  碧好說下去:“一段婚姻後邊多了三個人,他覺得熱鬧,我覺得寂寞。”
  而且,他已經有孩子,不想再添人口,但是碧好仍然想做母親。
  “你怎麽看?”
  乃娟反問:“你以為我是離婚專家?”
  “乃娟,請給我一點意見。”
  “當初經過那麽多……”
  “乃娟,再救我一次。”
  乃娟說:“幸福是雙方匹配的一種感覺,因人而異。彼此智力、學識、興趣、生活目的相同,才會開心,如有分歧,自然不悅。”
  碧好細細咀嚼這話。
  半晌她說:“乃娟,配合的確是內心感覺,而不是外表相配與否。千萬不要貪一個人的外表條件,可是這樣?”
  乃娟一震。
  她怔怔思慮這番話。
  “乃娟,你在想什麽?這一陣子你心事重重,魂不守舍,何故?”
  乃娟勉強笑:“我正金睛火眼,聽你細訴,怎麽又怪起人來。”
  碧好歎口氣:“你們總覺得我什麽都有,無病呻吟,不予同情。”
  乃娟微笑:“你講對了一半。”
  她們離開了書店。
  碧好用手臂挽著乃娟手臂,兩個人在銀行區看櫥窗。
  “看,已經比從前遜色,但仍然是一個繁華錦繡地,正是五光十色,百貨林立,你說得出的應有盡有,說不出的也堆得滿坑滿穀。”
  “人在這種物質都會特別容易墮落。”
  乃娟說:“那看一個人的定力如何。”
  “乃娟,這一點,大家都佩服你。”
  乃娟站在一家時裝店前,看著彩色斑斕、衣不蔽體的設計:“不適合我,樂得省事。”
  她們在停車場話別。
  乃娟在後照鏡看有無人跟蹤她。
  本來,被人盯梢是可怕的感覺,但是李至中做得十分含蓄,永遠在最適當的時候才會出現,有一兩次,還待她先看到他。
  像一個最靈活合拍的舞伴,進退恰到好處,永遠不會踩到她足尖。
  就在那個時候,乃娟忍不住,把車掉頭駛往郊外,到李至中家裏去。
  她當然記得那一幢充滿南洋風味的住宅。
  黃昏,太陽落山,原來他家門口有一株桂花,細小的白色米粒狀花朵發出不可思議的濃香。曬了一個下午,熱氣把花香蒸得更高更遠,無處不在。
  乃娟隻覺迷惘。
  她伏在駕駛盤上一會,耳旁有理智之音低聲說:“吳乃娟,走吧,也許他已經搬走,現在是祖孫三代一家八口住在這裏。”
  再不走,她才要看心理醫生。
  正想把車子掉頭,屋內忽然開亮了燈。
  乃娟忐忑。
  她看到他的身影從書房走到客廳,拿了一疊報紙,又回到書房。
  接著,簾子拉攏,隻餘奶黃色燈光。
  他仍在本市,他尚未離開。
  他一個人在家,沒有女伴。
  乃娟緩緩駕車離去。
  在進市區的紅綠燈前停下,一側頭,發覺旁邊停著一輛跑車,司機正探頭看她。
  接觸到她的目光,又不好意思地避開。
  乃娟驀然想起,原來自己有偷窺的毛病,啊,先是靜靜在一旁看著利家亮,然後,又輪到李至中。
  她一額都是冷汗,這不是心理變態嗎?
  紅燈已過,身後汽車都鳴喇叭催她,乃娟這才醒覺,匆匆把車開走。
  她心情久久不能平複。
  但是,第二天還是得起來如常工作生活。
  利家亮打電話來:“乃娟,我在醫院工作,今日稍後再見麵。”
  乃娟反而鬆口氣,她並沒打算接受這種密不通風式的追求。
  她約馬禮文喝茶。
  “隻我們兩個人,有什麽事嗎?”
  “沒事不能吃飯?就今日中午可好?”
  “我來接你。”
  這是馬禮文的優點,沒有企圖,他亦願照顧女性。
  乃娟知道有些男人,深夜答應主人送客,車子駛到一半,居然好意思說:“某小姐,你在此地下車可好?很容易叫計程車。”
  所以,乃娟賺到薪水,頭一件事,便是買車,凡事不求人,不傷和氣。
  馬禮文是個聰明人,接到乃娟便問:“是碧好叫你與我談判?”
  乃娟笑而不語。
  “倆夫妻需叫旁人傳話,關係已經危險。”
  “馬先生,我不算旁人。”
  “是,乃娟,你像我家好姐妹。”
  “馬兄,你應把碧好放首位。”
  馬禮文歎口氣:“乃娟,我在碧好麵前,一直都是趴著爬,你沒看見嗎?”
  乃娟不出聲。
  “我已貼地,她還不滿足。每一個人都有底線,我不能不照顧子女,這一定要與前妻有接觸,非出錢出力不可。她若不能接受,我也沒有辦法。”
  乃娟苦笑。
  “乃娟,碧好換了是你,一定能夠包容了解,那麽,我也會更加感恩。”
  乃娟輕輕說:“我才不會搭上有前妻有孩子的男人。”
  馬禮文啼笑皆非。
  “失去碧好,你可以生活?”
  “我一直有工作。”
  “碧好是賢內助,替你拉許多關係。”
  “這是事實,我一直感激她。”
  “多遷就她一點。你已經有一任前妻,夠了,無論經濟上或是感情上,你都負擔不起第二次。”
  “你說得對。”
  他們買了麥記漢堡咖啡在車上吃。
  馬禮文發牢騷:“做人真煩。”
  乃娟嗤一聲笑出來:“你得化繁為簡呀。”
  馬禮文深深歎口氣:“孩子們已經在外國寄宿,不過假期返來而已。”
  “你倆多久沒度假了?”
  “這種額外開銷,又需碧好開支票,可省即省。”
  “她並不吝嗇。”
  馬禮文苦笑:“人會變,乃娟,最近她話也比較多。”
  “我勸勸她。”
  “不,乃娟,她也受夠了,每個月開銷,她負擔了大半。”
  乃娟微笑:“她要維持如此高檔的生活水準,廚子、奶媽、打雜的一大堆,自然得付出代價。”
  “乃娟,難得你這樣公道。”
  “據我所知,碧好想做母親。”
  “我不是好父親,我已經怕了。”
  “唉。”
  他們之間,有許多解不開的結。
  “乃娟,你有無發覺一個離過婚的人像一塊裁壞了的布,再也無法製成一件衣服?”
  乃娟有點頭痛。
  “時間到了,我送你回辦公室。”
  回到公司,乃娟找止痛劑服食。
  她真不明白世上怎麽還會有金婚紀念這回事,婚姻如此難以維持,馬氏伉儷之間有著不可諒解的分歧。
  碧好電話來了:“他怎麽說?”
  “他有他的難處。”
  乃娟揉著太陽穴。
  “那即是不願改變現狀。”
  “碧好,我還要開會,下了班與你聯絡。”
  “我明白。”
  乃娟在兩個鍾頭後走出會議室,下班時間已到,頭痛加劇,叫她坐立不安。
  她提早下班,回到家裏,用冰袋冰著整個麵孔。
  電話鈴響,她不去接聽,錄音機裏有人這樣留言:“利家亮醫生留話給吳乃娟小姐:手術發生意外,需延長時間補救,稍後聯絡。”
  這是何等艱辛的工作,在手術室一站數十小時,病人萬一失救,一定難過得幾個晚上睡不著。
  乃娟輕輕歎口氣。
  所以工餘要到社區中心幫老人、小孩做性質完全不一樣的純體力勞動:打球、遊泳、體操。
  她翻了一個身,睡著了。
  夢見一隻手,輕輕揭開她額上冰袋。這隻手寬大潤厚,手指比較短,不是一雙藝術家的手,但是強壯可靠有力,她順勢握住這隻手。
  “至中,你畢竟仍然跟著我。”
  “我看到你那雙愛慕的眼神,不願走開,我多麽希望我是你意中人。”
  “那不是愛戀的目光,你看錯了,那是寂寞無主、尋求寄托的眼神。”
  咚咚咚,有人敲門。
  “至中,為什麽老是不能好好與你說完想說的話?”
  乃娟睜開眼睛,四肢不聽使喚。
  終於起來開門,門外站著麵如死灰的馬禮文。
  “你怎麽了?”
  他接過乃娟手裏的冰袋,往自己頭上敷,老實不客氣地似死魚般躺到她的長沙發上。
  “她走了。”
  “誰走?走往何處?”
  “碧好,已乘飛機往倫敦,我查問過,班機在三十分鍾前起飛。”
  “你說什麽?我不久之前還與她通過電話。”
  “有錢好辦事,總有頭等飛機票在等她。”
  “氣壞我,也不與我商量一下。”
  馬禮文說:“我以為你一早知道。”
  “她沒說會立刻走。”
  “乃娟,我盡了力,相信她也盡了力,算了。”
  “怎麽可以算數,追上去,求她回來。”
  馬禮文問:“有無烈酒?我不喝那種香水般的紅酒和綠酒。”
  乃娟給他一大杯威士忌加冰。
  他灌了幾口酒:“我又不是血氣方剛、衝動有勁的小夥子,我哪裏追得動。”
  他說的是實話,他臉與肩膀都垮垮的,肚子鬆鬆,像帶著一個救生圈。
  “她叫律師通知我,給我三個月時間簽分居書以及搬出現址。”
  沒想到王碧好辦事能力這樣高超。
  “乃娟,認識你是我的榮幸。”
  他的話已經說完。
  “打算怎麽樣?”
  “好好振作,找房子搬,把孩子們叫回來讀公校,還有,到健身院去把從前的身型煉回來。”
  “聽了都替你高興。”
  他長長歎息一聲,麵色仍未好轉。
  似想在乃娟這裏挽回一些什麽,終於還是不得不走。
  他一出門,電話來了。
  “對不起,來不及道別。”
  “碧好,你在什麽地方?”
  “飛機上,已經覺得輕鬆。”
  “那就真的沒有救了。”
  “有空來看我,天涯若比鄰。”
  “再見,珍重。”
  乃娟頹然,這是她輔導史上最失敗的例子。
  從此馬家解散,她又少了一個好去處。
  教授那裏已沒有她這個徒弟的位置,連碧好家那個避難所也失去,接二連三的打擊,真叫人吃不消。
  乃娟呆呆坐著。
  門鈴又響起來。
  來人是利家亮醫生。
  他的麵色比馬禮文還要難看,分明是手術室裏出了毛病。
  利家亮看到冰袋,便拿著往頭上擱。
  乃娟連忙說:“我幫你拿一隻冰凍的。”
  急急自冰格裏取一隻新的給他。
  他也躺在那張沙發上呻吟。
  “怎麽了,說給我聽聽。”
  “病人失救。”
  乃娟已經猜到。
  “是個隻得十五歲的少女。”
  “別難過,她已去了上帝處司琴。”
  利家亮哽咽歎息,氣氛如鐵般沉重。
  乃娟也斟一大杯威士忌加冰給他。
  利醫生呷了一大口:“唉。”
  不知是吳乃娟的成功還是失敗,不停有男人跑了來躺著對她唉聲歎息。
  她亦有一份艱辛的工作,也需要娛樂,她在公餘亦希望看到一張笑臉。
  很明顯,利家亮不能叫她輕鬆。
  當下利醫生說:“我還得回去值班。”
  “已經很久沒去社區中心了吧?”
  “星期三中午會去。”
  “屆時見。”
  “我明早來接你。”
  “不必拘泥這些。”
  乃娟伸出手指,輕輕撫摸他嘴唇,但他身心已經累到極點,隻輕輕握住乃娟的手。
  他告辭離去。
  乃娟站到露台,看著海景,直到疲倦。
  第二天,是宣布升職的大日子。
  同事們蠢蠢欲動。
  暗中已得到消息的,一早便四處找更新更大的住宅;有人訂下宴席,要為上司慶祝;有人買了鮮花糖果,先放在儲物室,隨時取出奉獻。
  乃娟知道自己升職機會不大,她不依常規辦事,做得好不計分,更重要的是你得會做人,上下和睦,打點得舒舒服服,按時按節請客,大家都有好處。
  乃娟統統不會這些。
  她是孤兒,不懂人際關係。
  大家鬧哄哄打探消息去了,乃娟獨自坐在辦公室整理資料。
  有人咳嗽一聲。
  她抬起頭來:“咦,江主任。”
  她讓座。
  “乃娟,我明年一月退休。”
  “我聽說了。”
  “接替我位置的是一個人稱都會良知、霸氣十足、自以為是、目中無人的女人。”
  乃娟微笑:“我也是女人。”
  “你是待字閨中的妙齡女。”
  乃娟不出聲。
  “你表現優良,我決定升你職。高一級,做事比較方便。若有人故意刁難,你聲音也大些。”
  乃娟十分感動,一時不知說什麽才好。
  “我積攢了一大堆假期,可以提早離職,但是忽然留戀辦公室。”
  “江主任,申請延期退休。”
  “我申請過,沒批準,得讓年輕人升上來嘛。”
  乃娟說:“那麽,早些得回自由,也是好的。”
  他忽然凝視乃娟:“是你這雙眼睛吧,來求助的人都說,吳小姐雙目洞悉一切機關。”
  乃娟失笑。
  江主任歎口氣:“我是一個安分守己的人,不過,每早看到你纖秀身影出現,心中總是歡喜;開會有你在,精神特別好,說話也精簡。”
  乃娟呆住。
  太意外了,她沒想到江主任對她會有別的意思。
  三年同事,他從未對她說過額外的話,有過非分表示,他是一個值得尊重的男人。
  太突然了。
  隻見這中年人微微笑:“沒想到吧,三年來你做了我的強心劑。”
  乃娟說不出話來。
  “小兒今年大學畢業,隻比你小幾歲,我有自知之明,遠遠欣賞你,已經心滿意足。”
  乃娟不好意思正麵看他。
  他站起來:“乃娟,祝你前途似錦。”
  乃娟連忙說:“謝謝你。”
  江主任悄悄走出她的房間。
  這個五十多歲的老好人,一直沉默忍耐,到了今日,才把心事告訴她。
  乃娟從來沒有好好注意過他,他喜歡周末約同事打橋牌,她從不奉陪,她有自己的社交圈子,下了班就是下了班,不再與這票人混。
  她真不知他對她有特殊感覺。
  乃娟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利家亮俊美的身型上。
  這時,同事們一湧而入:“恭喜恭喜,乃娟,請客吃飯。”
  立刻有人奉上鮮花,還有人拍照,都叫乃娟汗顏。
  乃娟打開荷包,把所有現鈔取出交給清心:“包我身上,多除少補,大家高興。”
  清心取過現鈔:“所有人跟我來。”
  隻留一個人,房間立刻恢複寧靜。
  是魏華。
  “隻升你一個人。”語氣不大友善。
  乃娟說:“我運氣好。”
  魏華說:“新主任是我表姐。”嗬,是來施展下馬威。
  乃娟答:“那多好。”
  “她行事比較公正。”諷刺得不得了。
  “一定,一定。”乃娟唯唯諾諾。
  魏華哼一聲,出去了。
  乃娟鬆口氣。
  她斟一杯冰水喝。
  一個早上,竟發生那麽多事。
  升一級,薪水不過多千兒八百遠,不過,正如江主任所說,辦事說話論級數,這一級不能以金錢衡量。
  臨走之前,他升她職。
  喜歡一個人,口說無憑,這個老好人終於也付諸行動。
  乃娟從也沒想到她會憑男女關係升職,抑或,是她表現優良?
  別人會怎麽想?她問心無愧。她循規蹈矩,做事本分,絕無取巧。
  下班時分,乃娟接到利家亮電話:“請到醫院大樓正門前接我。”
  “馬上來。”算一算,他已經近三十個小時不眠不休,身為朋友,應該做些清淡小菜給他充饑,但乃娟極少入廚,她盤算一下,隻會做一鍋白粥。
  她先趕到相熟的上海菜館去買了幾個素菜,然後才到醫院。
  利家亮在門外等她。
  他說:“車子拋錨,拖去修理了。”
  開門七件事忽然打了過來,吃的用的,都得張羅。壞了買新的,舊了得換,俊男美女,金童玉女,一遇上生活這魔咒,立刻打回原形,成為凡夫俗子。
  “你且用我的車。”
  “不用,家裏會派車過來。”
  乃娟接了他往家裏駛。
  “肚子不餓嗎?”
  一轉頭,他已經側頭睡著。
  他頭發蓬鬆,一下巴全是胡須,換了是乃娟,三十個小時不眠不休,也會變成瘋婆子。
  利家亮不再是泳池裏她那個英偉得難以形容的偶像。
  到了家裏停車場,有相熟鄰居多事好奇地走過來張望。
  “吳小姐,是你的男朋友?”
  乃娟笑笑,不出聲。
  利家亮睜開眼睛,對那探頭進車放肆得離譜的中年太太唬的一聲,那太太受驚一退,頭碰在窗框上咚一聲,吃痛也不敢聲張,逃般走了。
  乃娟詫異:“這是為什麽?”
  “討厭。”
  “何必與之計較。”
  利家亮也意外:“你的氣量也太大了。”
  乃娟微笑:“我以為你最憐惜老太太。”
  利家亮卻說:“做人要有原則。”
  “是是是。”
  不眠不休的他未免急躁,乃娟不想與他爭辯。
  到了樓上,乃娟連忙張羅,她找出壓力鍋煮白粥。
  又問利家亮:“你沒帶須刨,如不介意,我有現成的。”
  “是嗎?”
  乃娟取出粉紅色女裝剃刀給她。
  他笑:“不!男人怎可用這個。”
  “構造功能完全相同。”
  “不不,下一回難道借你浴巾浴袍?”
  乃娟怔怔地坐下。
  這人狷介,像古時那種書生:寢不言,食不語,肉割不正不食。
  乃娟笑笑:“隨你。”
  他跟到廚房:“咦,你用壓力鍋?”
  乃娟轉過頭看著英俊的他:“粥可是要用一隻大沙鍋慢慢熬三個時辰?”
  利家亮噤聲。
  “還有,”乃娟說下去,“不喝茶包,用紫砂茶壺衝兩煎龍井;鬆木椅子實在粗糙,最好是紫檀或紅木明式家具;混合布料怎可做床單被褥,非得純埃及棉紗不可;專雇兩個女傭做洗熨……做人細節最重要,可是這樣?”
  利家亮怔住。
  “由此可知,你從未打算到第三世界客串無國界醫生。”
  找到他的缺點,乃娟十分高興。
  “你是富家子,誰也不會怪你,自小一定有專人服侍,所以你知道好歹,不比我這種粗人,什麽都穿,啥子都吃。”
  利家亮輕輕說:“我也吃漢堡。”
  “對,大酒店咖啡店裏用白瓷碟子盛出、用銀刀叉吃的那種,侍者還問你要幾成熟。”
  “你想說什麽?”
  乃娟微笑:“多溝通一點再談戀愛,是明智之舉。”
  “我不會要求別人同我一樣。”
  “一次在遊輪上,一對年輕英國夫婦問我:‘你們有何名勝區?’我答:‘逛彌敦道吧,最多紀念品。’他們笑了:‘買什麽?T恤?’,我反問T恤有何不妥,他們笑得更厲害:‘我們古板,我們不穿T恤。’我實在忍不住這種囂張,因此說:‘英國人若把洗熨襯衫時間、精力省下,學大家穿T恤,也許科技、經濟都會有希望進步。’”
  利家亮明白了。
  他歎口氣,站起來告辭。
  乃娟沒留他。
  她不敢留他,門不當戶不對,高攀不起。
  她打算工作到六十歲,已知無暇致力於生活品味與情趣細節,必須一切從簡。
  利家亮出身富裕,意向剛剛相反。
  一鍋粥煮好了。
  換了是李至中,不知會吃得多高興。他們兩個人都似魯濱遜,隨遇而安,大餅油條、粗茶淡飯,已經感恩。
  這可愛的人在什麽地方?
  他才不會指著子女功課挑剔說:“筆畫錯了,重寫。咦,算術一定要滿分。”還有,要考上英美名牌大學,為家長爭麵子。
  同利家亮這種性格的人在一起,自討苦吃。
  乃娟坐下來。
  她忽然問自己:吳乃娟,你想同自己說什麽?
  啊,兩個人的適配是一種內心感覺,而不是一種視覺,千萬不要因滿足視覺而忽視感覺。
  她是要誇大利家亮與她不配的感覺,證明他倆不可能進一步發展。
  因為她的心裏早已為另外一人占據。
  那人是李至中。
  得到一個這樣的結論,乃娟大吃一驚。
  她一個人坐在露台上發呆。
  稍後,助手雷清心撥電話來:“吳小姐,我就在附近,可否到府上說幾句話?”
  “有重要的事?”
  “我向你辭職。”
  乃娟嗬一聲:“上來慢慢說。”
  雷清心到了,臉色慎重,比平時成熟,百忙中還帶了一盒糖果。
  乃娟問她:“吃過飯沒有,肚子飽了才好說話。”
  她把幾個素菜取出招呼清心。
  清心老實不客氣地吃起來:“嗬,麻油香極了。”
  乃娟最喜歡這種隨和的人。
  “為什麽好好地要嚷辭職?”
  “因換老板了。”
  “那也不過是另一名上司,你隻管做你的事。”
  “這人不同別人,是個一等一難纏的女人。”
  “我也聽說了。會不會是以訛傳訛,誇大其詞?”
  “家母退休前也是公務員,曾經在她手下辦事,是她勸我另覓新職。”
  “嗬,這麽厲害,是令堂同事?那麽,年紀不小了。”
  “是呀,本來這一兩年就該退休了,卻又批準她延期。”
  “升得那樣高,總有點辦事能力吧。”
  “吳小姐,她有個綽號,叫細嬤,你可知為什麽?”
  細,是粵人口中小的意思,嬤,則是祖母,小祖母?乃娟不明白。
  “細嬤,即是爺爺的侍妾,老爺子與元配都已辭世,這個侍妾仍在,動不動端架子,要求與下一代當家的對話。她輩分高,又曾經受寵,你說,子孫們如何消受?”
  乃娟駭笑:“如果她是寵妾,那麽,誰是這個老爺?”
  “以前的英國人。”
  嗬,乃娟恍然大悟,對雷清心刮目相看,形容得這樣貼切,真是有趣到極點。
  “家母說,殖民時代,英國人最喜起用有三分姿色聰明伶俐的華女任第一代政務官,許多人扶搖直上。明白事理的,一見改朝換代,立刻賺夠退休;不識相的,還與新當家討價還價,死纏爛打,新官見如此難搞,便尊稱細嬤。”
  “嗯,總得安置她呀。”
  “所以攆到我們這種冷僻角落來。”
  啊。
  “你想想,她一口烏氣沒處出,我們有什麽好日子過?家母領教過這人德性,她與她曾是同學,後來扮作不大認得家母,事事秉公辦理。家母說,人在高位,也有難處,我們還是退避三舍的好。這樣的人,外頭不明事理,還說她是社會的良心。”
  乃娟沉思。
  這個時候,不得不把李至中與利家亮兩位暫擱一旁。
  誰叫現代女子生活中還有職業這回事。
  過一會她開口:“清心,我把你調出去。”
  清心搖搖頭:“我想出外發展。”
  “外頭不止有麵色難看、不明時移世易、風光不再的小祖母,什麽豺狼虎豹都有。你若真想出人頭地,揚眉吐氣,不妨出去搏殺一番;假使胸無大誌,隻想賺個零用,不如留下。”
  “這——”清心為難。
  “時代不一樣了。你看現在的新一代女高官,出奇地年輕,外型樸素,言語、打扮踏實,且都有家庭子女,生活正常,給人一種詳和的感覺,將來,你也可以是她們中的一份子。”
  “我哪有本事。”
  “從前,要走捷徑削尖頭皮去鑽的事,現在憑實力按部就班即可。”
  “真的,”清心感慨,“媽媽說,這一代女官和氣,不見囂張。”
  乃娟笑:“人民公仆,根本不應驕傲。”
  乃娟切水果招待客人。
  清心羨慕:“吳小姐,你這裏井井有條,樣樣具備。”
  “老姑婆都是這樣。”
  清心用手捫住胸口:“到了幾歲不結婚就升為老小姐?”
  “看一個人的心情,有時二十多歲就覺得蒼老。”
  說說笑笑,不知不覺已到深夜。
  清心還是放下辭職信。
  她退回一個月薪水給機關,可以即日離職。
  一定要走,而且要立刻走,可見是何等厭惡。
  清心也有點積蓄,實在遇到難以招架的人與事,她也可以休息一段時間。
  看看情形再說吧。
  第二天,她一醒來就覺得左眼劇痛,一片紅腫。
  看了醫生才上班。原來是眼睛發炎,隻得摘下隱形眼鏡,戴回黑框眼鏡。
  近千度近視,自己看著都覺好笑。
  誰會想到可能就是這副眼鏡救了她。
  一到公司就發覺整個部門肅靜。
  江主任宣布:“我來介紹給各位認識:這是你們未來上司方滿珍小姐。”
  大家唯唯諾諾,發出一陣嗡嗡聲。
  那方女士打扮得過分華麗,俏皮點可以問她一句:去喝喜酒嗎?老一輩的人總是衣飾太過隆重,不懂避重就輕。
  她一臉驕矜,逐個見過,忽然問:“誰是吳乃娟?”點名了。
  乃娟一怔,不得不站出來。
  槍打出頭鳥,她怎會知道有吳乃娟這個人?
  “是你?”
  上下打量,一點禮貌也無,根本不懂尊重,好似對下屬說:今日你可落在我手中了。
  但是她看到的並非一個亮麗玲瓏的女子。
  隻見吳乃娟穿鐵灰色套裝,裙長過膝,配白襯衫與平跟鞋,隻戴一隻手表,直短發,還有,戴著近千度啤酒瓶底般厚的眼鏡。
  “這裏是誰有一雙洞悉人心的大眼睛?”
  乃娟輕聲說:“是否江主任?”
  “不,”有人說,“是指謝淑芬吧?她已離職。”
  那方女士點頭說:“那麽,這裏的人都是安分守己的!”
  大家訕笑。
  見過麵,各人散去。
  乃娟托一托眼鏡框,回房工作。
  過片刻,江主任來敲門:“方小姐叫你一起吃午飯。”
  乃娟抬起頭:“我有事。”
  “你乖巧點可好?”
  “那並非我強項,我從不陪茶陪飯。”
  “我找不到人陪,兩個人死對頭,能說些什麽?多糟糕。”
  乃娟大笑。
  江主任歎氣。
  乃娟取過手袋:“好,舍命陪君子。”
  江主任如遇大赦。
  他們三個人到一間會所午餐,一頓飯時間,隻方女士一個人說話,從頭講到尾。
  她也不覺有何不妥,似天經地義如此,一人獨白。
  江主任偶然加插意見,被她斥責:“這種人有什麽好提!”
  乃娟埋頭苦吃。
  方女士問江主任:“聽說你退休後移民加拿大?”
  江主任點點頭:“也輪到我釣魚種花照顧外孫了。”
  “會習慣嗎?”
  江主任笑:“我同你都是前朝出身,一雙小腳放不大,不能像這一代人穿球鞋,跑得快。”
  方女士變色:“是嗎?盧健秋、許立群、莊斯展做得多好,步步高升。”
  “滿珍,人家已學會七十二變,上天入地,無所不能。”
  她仰起頭,露出一絲寂寥之意。
  “及時而退,未嚐不是好事。”
  但是方女士隻靜了十來秒鍾,忽然教訓侍者,說咖啡不新鮮。
  午餐就此結束。
  方女士可會聽取江主任忠告?當然不,各人有各人際遇,江主任子女已經成年,女兒也快要生養,知道是雙胞胎,不知多希望父母過去幫著照顧嬰兒。
  方女士退到什麽地方去?也隻得繼續坐在高薪位子上,委屈她了。
  她忽然問乃娟:“你近視那樣深,為什麽不用激光治療?”
  乃娟據實以答:“我怕盲。”
  “嗤,”方女士笑,“膽小鬼。”
  乃娟也微笑。
  回到辦公室,江主任讚她:“表現優良。”
  乃娟說:“少年時受人冷淡最為生氣,今日,巴不得無人看我,好讓我舒服太平過日子。”
  江總說:“那樣,大紫荊勳章就輪不到你了。”
  “我一貫守株待兔,命中有時終會有,命中無時莫強求。”
  “在方滿珍麵前就不見你如此牙齒伶俐。”
  乃娟大笑。
  “你的黑框眼鏡別摘下來才好。”
  乃娟搖頭:“第一印象最重要,先入為主,深印腦海,以後,我怎樣打扮都不妨了。”
  “鬼靈精。”
  運氣好而已,誰也不知方女士會在今日突擊檢查,偏偏她患了眼疾。
  以後,保證方女士隻記得她千度近視,不知省卻幾許麻煩。
  這是懦弱?不不,熟讀心理學的乃娟真切認為大智若愚,大勇若怯,還有,知彼知己,百戰百勝。
  翌日,眼睛腫得睜不開來,乃娟再去看醫生。
  西醫姓Goodman,叫好人醫生,當下同乃娟說:“你要休息,請假三日,不準看電腦、電視和書本,戴眼罩聽音樂。眼睛非同小可,不得掉以輕心。”
  “是,是。”
  “還有,請拿三千元出來,我代你捐贈奧比斯飛行眼科醫院。”
  “一定,一定。”
  離開診所時,乃娟多了一隻眼罩。
  回到家裏,她聽醫生話,臥床休息。
  在辦公室,曾有人提起謝淑芬。
  嫁了富商的她已成為利家亮繼母,不知度蜜月回來沒有?十分牽記她。
  真沒想到淑芬的電話隨即到了。
  她聲音同以前一模一樣:“辦公室同事說你因眼疾告假,我立刻來看你。”
  淑芬帶著女傭一起來。
  “這三天工人在這裏照顧你。”
  本來行頭已經十分考究的淑芬,如今打扮得更加無懈可擊,卻又不過分華麗,乃娟表示讚賞。
  “生活幸福嗎?”
  淑芬自己找到拖鞋換上。
  她這樣答:“想要的全都得到了。我們這一票人比林黛玉她們略有智慧,絕對不敢歎人間美中不足。”
  乃娟微微笑。
  “乃娟,聽說江主任退休,由另一位女士頂上。”
  “人來人往,平常事而已。”
  “這位女士去到哪裏對同事來說都是一種懲罰,你不如出來,我介紹你到利氏工作。”
  乃娟笑:“那豈非裙帶關係?”
  “咄,這世界原本如此,藤牽瓜,瓜牽藤,別撇清了,白吃苦頭。”
  “你說的是,一有必要,立刻求救。”
  “你是衷心喜歡輔導員工作吧?”
  乃娟點點頭。
  淑芬取過報紙,讀娛樂版頭條給她聽:“嫁富商息影的四十七歲女星剖腹再生一女,六日後出院,化靚妝,帶上假睫毛供百餘記者拍照。臨上勞斯萊斯之前,揮舞雙手向眾人道別。”
  乃娟閉著眼睛:“傷口仍然是疼痛的吧。”
  “演技如此精湛,又那樣愛熱鬧,其實何用息影。”
  乃娟說:“如不,你我茶餘飯後,談些什麽?”
  “乃娟,我懷孕了。”
  乃娟跳起來,又躺下。
  真想不到,滿以為淑芬享享福就算了,沒想到她真的做起利太太來,與息影女星仿佛五十步同一百步。
  “利先生年紀不小了,可是他終於也同意我應有自己的子女,我們到紐約著名生育診所去了一趟,此刻我懷著孿生兒。”
  “廣東人叫胎,多像形:,兩個小孩子並排在一起。”
  “你好像沒多大興趣。”
  乃娟笑:“我妒忌呀,你叫我說什麽?大家是同事,一下子你什麽都有了,我孑然一人,你懷著雙胞胎。”
  “說得出妒忌,就不是真妒忌。”
  “喜歡子還是女?”
  “我希望兩個都是女孩,留在身邊,照顧老媽阿姨,做我們司機,替我們叫菜,把別人悉心辛勞養大的好兒子勾了來服侍咱們,聽我們使喚。”
  乃娟哈哈大笑。
  “你多多休息,我還有點事。”
  老友走後,乃娟睡著了。
  聽到有衣褲聲,乃娟記得這是外婆身上香雲紗衣褲在走動時發出的聲響。
  “外婆?”
  似有一隻手,輕輕拂動她額角。
  乃娟鼻酸:“外婆。”
  她想握住外婆的手,但是四肢不能動彈。
  “外婆,他日相逢,我是否會以孩童樣子與你見麵?如果可以選擇,我願做小小乃娟,永遠伏在你膝上,即使什麽能力也沒有,亦心甘情願。”
  乃娟落下淚來。
  她忽然驚醒,忍不住飲泣。
  “喝杯水。”是利家亮。
  “咦,你怎麽來了?”乃娟連忙坐起來。
  “傭人給我開門。同事說你告病假回家。”
  乃娟點點頭。
  “乃娟,我來向你道歉。”
  乃娟搖搖頭:“不用,你什麽都沒做錯。”
  “我不該批評你生活細節,粗枝大葉亦有好處。”
  乃娟笑了:“謝謝你。”
  到了這個時候,乃娟已經知道她喜歡的不是利家亮真人。
  她與他真人隻能做彼此諒解的好朋友。
  乃娟笑:“去,去找一個誌同道合的女子,隻吃一個牌子,一種味道的冰淇淋,還必須用銀碗裝出來。你倆決不草率用電郵通訊,一定仍然用毛邊信紙、信封,以鋼筆醮海軍藍墨水寫出,labour不是labor,照牛津字典上的英文標準拚法,不是美式拚字——”
  利家亮被她逗得笑出來。
  乃娟繼續揶揄他:“孩子們隻穿藍白海軍裝;你們家不做親子活動,與子女相敬如賓;一早送去寄宿,五歲必須學習《莊子·秋水篇》以及雪萊的《聽聽雲雀》,可是這樣?”
  利家亮親吻她的手:“可見你什麽都懂。”
  非不能也,乃不為也。
  “度假絕對不能往夏威夷,隻到美國東岸羅德島或是地中海漫遊。家亮,你確有條件生活得似小說裏的人物,我不行,我是小小公務員,需腳踏實地。”
  明敏的利家亮替她總結:“你不愛我,所以你才不會犧牲自由進入我的世界。”
  全中。
  他倆擁抱。
  “家亮,我愛你。”
  “我也是。”
  他們歡暢地笑起來。
  利家亮躺在地上,絮絮說了些工作上瑣事後,很快睡著了。
  將來,如果要惡作劇的話,可以在他婚禮上同新娘子睞睞眼說:“他睡相不怎樣好呢。”
  乃娟檢查一下他襯衫上的鈕扣,果然不出所料,鈕扣全是貝殼做的,他這樣的人,恐怕不會穿塑膠鈕扣的衣服。
  乃娟歎一口氣。
  她的決定是正確的。
  人生來世界一場,匆匆數十年,紅顏彈指老,刹那芳華,最主要是開心。
  利家亮在小事上都那樣執著,可見是個癡兒,如遇大事,要不執迷不悟,要不看破紅塵,似乎沒有中間路線,這種性格最危險。
  江主任同她說過:“乃娟,做人若懂得隨遇而安,既來之則安之,便可舒服過其一生。”
  乃娟緊緊記著這話。
  她沒有條件做完美主義者。
  利家亮不同。
  想通了,心裏一片澄明,乃娟微微笑。
  至於紅了的眼睛,第二天就消了腫,以後不再偷窺利家亮,一定不會複發。
  乃娟仍戴著黑膠框眼鏡上班。
  前任助手譚心在辦公室等她。
  “譚心,你好嗎?”
  “吳小姐,無事不登三寶殿。”
  “你結了婚?婚姻有問題?”
  “不,不是這個,我在小學教書——”她欲語還休。
  乃娟說:“坐下慢慢說,喝一杯香茶潤一潤喉。”
  “吳小姐,”譚心十分為難,“五年級,終於要教到性教育了,已去信通知家長協助,我隻覺難以啟齒。”
  乃娟哈哈大笑:“你平日不是口齒伶俐,十分磊落的一個人嗎?”
  譚心沮喪:“我教男女混合小學,若幹男女生已經開始發育,但仍是孩童心靈,渾然不覺青春期已經降臨,彼此還在操場上追逐,特別難教。”
  “我可以幫什麽忙?”
  “吳小姐,你可否以專家身分在一旁指點?”
  “叫我到你教室?”
  “是,請看在往日情誼,客串演出一次。”
  “譚心,你可有借助教育短片?他們講解得明了清楚,十分客觀。”
  “資料都齊全了,可我不敢回答學生問題。”
  “好,我替你走一趟。”
  譚心感動得幾乎落淚:“吳小姐,你救了我的賤命。”
  那是一個星期三,乃娟告了半日假到主懷小學。
  五年級小學生顯然比她們小時候更高大壯健,也聰明敏捷得多。
  這一代在電影、電視及互聯網上得到的知識不知多豐富,但是,孩童仍是孩童。
  短片中先介紹女性身體,男同學咕咕笑,接著,介紹男性身體,女同學齊齊說:“Gross——”
  譚心尷尬,不知如何開口。
  乃娟出聲打圓場:“各位同學,這都是人體構造的一部分,我們身體原本如此,請留心觀看片段。”
  小孩們總算靜了下來。
  影片播放完畢,學生紛紛舉手問問題。
  乃娟一一解答。
  “人類是卵生?”
  “我們的生命之源,的確由一枚受精卵開始。”
  一個小小圓臉的可愛女孩大惑不解:“卵子在一個人身上,精子在另一個人身上,如何結合呢?”
  這下子連吳乃娟都咧開嘴笑個不已。
  難怪譚心要把她叫來幫忙。
  乃娟盡量用最精簡的言語講解。
  她發覺校長出來旁聽,同時,向譚心表示讚賞。
  校長與乃娟握手致謝。
  她一走開,乃娟便對譚心說:“沒有下次。”
  譚心卻說:“這群小學五年級學生,一直到七老八十,也會記得,某一個星期三上午,一位漂亮瀟灑的大姐姐,來學校為他們講解性教育。”
  “會嗎?”
  “換了是你,你也記得。”
  “嗯。”
  “多好,女生從此對她們的周期沒有疑竇。我小時候因無知受到極大震蕩,今日想起,仍覺悲痛。”
  “時代有進步。”
  乃娟喝完一杯茶告辭。
  譚心千謝萬謝送到門口。
  走到車旁,乃娟忽然覺得有人在身後看她。
  這是動物靈感。
  她立刻轉過頭去,可是又看不見有人。
  乃娟想到上次也是到學校做義工,她看到了李至中,當時還以為他是職員。
  她開著四驅車走了。
  她有點出神,直到後邊的車子鳴喇叭,她才醒覺地提高速度。
  駛近花檔,停下來,買一大束薑蘭,這時,又好像有種特別感覺,她再次回頭看。
  但是,花檔附近隻有她一個人。
  吳乃娟想念牽記李至中,這是不爭的事實。
  真奇怪,乃娟從不覺得李至中是會叫人縈念的一個人。
  回到公司,她如常工作。
  每一對夫妻都有訴不盡的糾紛。
  這一對因婆媳不和,要求協調。
  陸太太打扮時髦,可是頸上帶一條純金鏈子,墜著一麵橢圓形金牌,老式地刻著花好月圓四字。
  對於乃娟這一輩來說,月缺月盈,不過是一種天象,同刮風下雨一樣,絕對難以引起遐想,而溫室之內,必有芳草,什麽時花都有,她從來對花好月圓沒有太大的憧憬。
  但是這一刻她若有感觸。
  她聽見自己輕輕說:“你同婆婆,其實是陌生人,忽然一起生活,一定不慣。”
  陸太太如逢知己,落下淚來。
  “一時間不能夠愛屋及烏,也情有可原。”
  陸先生啼笑皆非:“家母不是烏鴉。”
  乃娟說:“你太太嫁你,不是嫁你母親。”
  “那麽,吳小姐,我應該怎麽辦?家母才五十七歲,還未有資格進老人公寓。”
  “她可有職業?”
  “她一生都是家庭主婦。”
  “嗬,沒有自我,最最失策。”
  “她是老式婦女,當年人人如此。”
  乃娟說:“看得出你敬愛母親,是個好兒子。一個人即使賺得名利,但一不能孝敬父母,二不能友愛弟妹,也是無用。”
  “吳小姐,你對我們困境有何忠告?”
  “也許,搬到郊外複式房子,母親住樓下,像一個房東;你倆住樓上,似房客,孩子們則上下跑,會不會好一點?”
  陸太太跳起來:“我怎麽沒想到!”
  “上班路途遙遠——”
  “我願意。”
  乃娟微笑:“或是在市區租兩個小單位,相鄰,一個家務助理兩家走。”
  “我們經濟上可以負擔得起。”
  “隻不知母親怎麽想。”
  陸太太大怒:“陸家棟,你若連這一步都不肯走,這樣好了,你與慈母住一邊,我與子女住一邊。”
  那孝子才誠惶誠恐地說:“是,是。”
  乃娟好奇:“你可有弟妹,抑或是獨子?”
  “他有一弟一妹,都有優差。”
  乃娟說:“孝順是好事,千萬別嫁忤逆子,沒良知的人對女人不會好到什麽地方去。”
  “吳小姐說得對。”
  “另置一個家,的確需要花費一大筆。”
  “你剛才不是說值得?”
  陸太太很堅決:“負擔得起,沒問題。”
  他們離開乃娟辦公室。
  吳乃娟會同公婆一起住嗎?
  乃娟笑了。
  相處易,同住難,最好連夫婦都分開住,狀態良好再見麵。
  北美洲有一種相連的屋,連在一起,卻不同門,各自為政,要見麵隻一步之遙,最適合剛才那家人。
  乃娟收拾桌上文件。
  新老板進來了,絮絮談起公事,顯然沒有把乃娟當外人,一副黑粗框眼鏡竟有這樣大功效,始料未及。
  下班時間到了,乃娟披上外套。
  新上司問:“天天穿灰色,不悶?”
  乃娟謙遜答:“我就是那樣一個人。”
  多年來她有驚無險,就是靠這個優點。
  上司很滿意,放她離去。
  不願下班的她又去纏另一下屬聊天。
  乃娟倒是有一個地方要去。
  她買了鮮花、果籃到社區泳池去看耆英泳賽,教練正是利家亮。
  訓練整年,今日見真工夫了。
  隻見老先生、老太太一字排開,一本正經的初賽,淘汰剩下十個人。這十名當中又有一人棄權,隻有九人參加決賽。利家亮百忙中前來招呼。
  “我帶了安慰獎,請允我送給最後一名參賽者。”
  “乃娟你真有心思。”
  “頭獎是什麽?”
  “獎牌一麵及一年健康食品。”
  哨子一響,老人家躍入池中,各自奮鬥,親友們在一旁歡呼打氣,情況非常熱鬧。
  乃娟覺得利家亮已經賺得功德。
  冠軍是一名近七十歲的老先生,最後的是一位八十歲婆婆。
  乃娟送上安慰獎,叫老人驚喜不已。
  乃娟向正在忙的利家亮揮揮手,悠然離去。
  不必再躲在一角,多好。
  乃娟靜靜駕車往郊外。
  今晚,一定要鼓起勇氣敲門。
  敲李至中的門。
  難得他仍在本市,況且,屋內沒有女伴。
  車子駛到他門前,乃娟呆住,隻見小路兩邊停滿汽車,分明正舉行宴會,起碼有三十幾人參加。
  乃娟微笑。
  什麽,至中也愛起熱鬧來?
  剛在猜疑,身邊有一輛車子停下來:“之之,你也來了,一起進去吧。”
  那是一對年輕男女,分明認錯了人。他們手中捧著一瓶香檳,親熱地說:“你沒帶酒?不怕,伊凰,把另一瓶給之之。”
  他們非常豪爽可愛,拉著乃娟手進屋去。
  乃娟有點忐忑,見到主人,該怎麽說呢?
  另一個年輕人迎上來:“歡迎歡迎。”一派主人姿態。
  咦,這是誰?
  “阿瞿今日可風騷了,借了表哥別墅慶祝升級加薪,來,大家敬他一杯。”
  原來如此。
  乃娟衝口而出:“你表兄呢?”
  “因公外出。”
  乃娟失望低頭。
  屋子裏一切陳設如舊。
  她輕輕推開書房門,看到布置同從前一模一樣。
  乃娟無限感慨。
  有人遞一杯酒給她。
  她多希望那人是真正的屋主,但是不,是那個叫她之之的年輕人。
  “之之,大家都結婚了,隻有你,條件不要定得太苛刻。”
  乃娟微笑:“謝謝忠告。”
  “你自己有文化不就行了,不必要求對方亦有藝術修養。你剛承繼巨額遺產,那人也毋需富有,你說可是!”
  “很對。”乃娟笑。
  之之是誰呢,遭遇與她這樣相似。
  “錯過機緣,以後就麻煩了。”
  “你說得對。”
  “幹杯。”
  他想一想:“不如介紹阿瞿的表兄給你。”
  乃娟跳起來:“不,不。”
  “為什麽不?你又不認識他。”
  “那位李先生已經有女友。”
  “是嗎?原來你倆相熟。”
  乃娟跟著叮囑:“你千萬再別給他介紹女性。”
  “你看你多緊張。”
  有人叫他,年輕人走開。
  乃娟訕笑起來,一定是喝醉了,才會講出這樣奇怪的話來。
  她在書房逗留了一會兒,便悄悄回家。
  這次的勇氣並沒有換回什麽,主人不在家,她撲了一個空。
  當日惱羞成怒,一定要攆他走,真是幼稚。
  她不是之之,但是,對之之的忠告,一樣適用。
  她寫了一封電郵。
  “許久不見,不知近況可好?如果願釋前嫌,請於下星期一下午五時三十分在老書店見麵,乃娟。”
  手指按在發件鍵上良久,始終沒有按下去。
  乃娟歎息。
  她還是放不下臉皮。
  一整夜沒睡好,夢見置身高樓,正與友人聊天,忽然天搖地動,樓頂塌下。
  “地震!”友人驚喊。
  “真沒想到會是這一刻,在這裏。”
  乃娟隻見地板陷下,她站不穩,身子隨泥磚墮入無底深淵,她從夢中驚醒。
  她嚇出一身冷汗。
  時時做噩夢,是表示什麽呢?
  她是輔導人員,自然知道,必要時期,尋求幫助是應該的。
  乃娟考慮了幾天,決定去見心理醫生。
  為免尷尬,乃娟挑了一位女醫生,正如她選婦科醫生一樣,一定揀女性,不是忌男醫生,怕難為情,而是避免不必要麻煩。
  醫生名字叫劉易宙。
  一聽,就知道大人對這孩子有寄望,先給她一個別致好聽的名字。
  乃娟隻叫乃娟,比較普通。
  約妥時間,準時到達。
  原來劉醫生是個妙齡女子,年紀體態與她相仿,兩個人應該談得投緣。
  不過,乃娟是求助者,她是心理醫生。
  一見麵劉醫生便說:“吳小姐,你臉色比較差。”
  “一定是沒睡好,噩夢頻頻。”
  “可有打鼾?會影響呼吸,氧氣不足,特別疲倦。”
  “或許有,我不知道。”
  “吳小姐獨居?”
  “正是。”
  劉醫生衝一杯茶給乃娟。
  “好香,混有什麽?”
  “叫欲望花,紫色,喇叭型,十分芬芳,你喝一口試試,可以消滯解暑。”
  味道倒與普通紅茶無甚分別。
  劉醫生看著她:“臉色差,另外一個原因,是晦氣,運程欠佳。”
  乃娟詫異:“你相信這個?”
  “是,運道差之際,做什麽都有阻滯,走路都會摔跤。”
  “那不過是小意外,穿雙防滑的鞋子也就是了。”
  劉醫生微笑:“吳小姐,你很自信,這是好事。”
  乃娟說:“沒有疑難雜症,就不會來你處。”
  “你本身是婚姻輔導員?”
  “是,教訓人多了,自己也來聽教訓。”
  劉醫生微笑了,這次,若有所思,精神有點恍惚。
  兩個人都是專家,他人情緒上細微變化,均留意得到。
  “吳小姐,說說你煩惱。”
  “噩夢連連,更時時夢見已去世的外婆。”
  “什麽樣噩夢?”
  “與敵人見麵,需裝作十分大方地應酬,心中苦悶。”
  “嗬,同生活一樣。”
  “趕不上車,不知車站在何處,回不了家。”
  “這表示彷徨。”
  “電話打不通,或是記不清號碼,有時,整個電話爛開來。”
  劉醫生說:“這是日間與人溝通有問題。”
  乃娟說下去:“跌落懸崖,猛然驚醒。”
  “吳小姐,你不像是做這種夢的人。”
  劉醫生自書架上取出一本書遞給乃娟:“送你參考。”
  那本書叫《詳夢:一千種》。
  劉醫生說:“你目前心情欠佳,可以告訴我為什麽嗎?”
  “我孑然一人,深覺寂寞,又因誤會,與自己喜歡的人決裂。想與他修好,又下不了台。”
  劉醫生笑:“我還以為是什麽新鮮事。”
  “發生在自己身上,也很徨!”
  “願意接受催眠治療嗎?”
  乃娟苦笑:
  “我性格拘謹,不能那樣豁達。”
  “試一試。”
  乃娟鼓起勇氣,點點頭。
  劉醫生握住她的手,在她耳旁說:“閉上雙眼,放鬆下來,你已經回到家了,我們都在這裏照顧你。”
  這幾句話像魔術一樣,使乃娟鬆弛,皺著的眉頭攤平。
  “請告訴我,為什麽穿著灰色衣服?”
  乃娟輕輕回答:“自小把我養大的外婆三年前已經去世,我正守孝。”
  “三年不太久了嗎?你可試穿淡藍或是卡其色,看上去比較精神。”
  “不不,我對外婆懷念。”
  “父母呢?”
  “我不認識他們。”
  劉醫生一怔。
  “他們一早離棄我,各自結婚去了。自三歲開始,就沒見過麵,印象模糊。”
  劉醫生惻然,這雖不能解釋一切,卻也使人知道,吳乃娟流露孤芳自賞,並非無因。
  “這是你心底秘密?”
  “我無刻意隱瞞,當然也沒天天掛在嘴邊。”
  “可有向朋友傾訴?”
  “好友王碧好知我身世,世上很多人比我慘,自憐無益。”
  “你憎恨他們嗎?”
  “父母?不不,外婆待我極好,我應滿足。”
  “可有男友?”
  “我喜歡一個叫李至中的人——”
  這時,電話鈴忽然響起來。
  雜聲打破了乃娟的催眠,她睜開眼睛:“咦,我說到哪裏?”根本不記得曾經接受過催眠。
  “吳小姐,你心理狀況正常,不過略有抑鬱。”
  “略有?每天早上都唉聲歎氣。”
  “信不信由你,這是都會人通病。當你找到伴侶,有人分擔悲與喜,一切會改變。”
  乃娟不語,談何容易。
  劉醫生問:“你心目中已經有人?”
  乃娟點點頭:“我們之間有點誤會。”
  “我看這誤會很快會消除,你倆會開花結果。”
  “劉醫生,你又好似一個預言家。”
  “我依常理推測而已:你個性沉實,又有足夠智慧,一定會排解自己的紛爭。”
  乃娟笑了,看看手表,時間也差不多了。
  可是劉易宙醫生忽然提出要求:“吳小姐,我也有問題請教,關於我與丈夫之間——”
  啊,能醫者不自醫。
  “別客氣,大家討論一下。”
  “我們結婚八年,有一個七歲女兒。兩年前,他決定去外國工作,從此家裏像單親家庭。”
  乃娟坐起來,正視這個嚴重問題。
  “他到何處工作,是否薪優?”
  “泰國。”劉醫生輕輕歎口氣。
  “如果是美國又還好些,至少人一我八,辛苦一點也值得。或是待在那邊,妻離子散,為了一本護照,也還可以說得過去。”
  “現在為的是什麽?”
  “世上到處都有工作,怎麽會到那裏去,目的隻有一個:逃避。”
  劉易宙惘然:“他可是逃兵?”
  乃娟點點頭,劉是心理醫生,心中有數。
  “你們之間一定有很大的分歧,兩個人都缺乏勇氣麵對,權且拖延,最可憐的是孩子,誰照顧她?”
  “我需工作,她由菲籍女傭照顧。”
  “不能長久如此,你是知識分子,應當好好盡速處理此事。”
  “你說得對,吳小姐。”
  “你們之間的分歧是什麽?”
  劉易宙想一想:“金錢。他丟了一份優差,又投資失誤,家庭擔子落在我肩上,所有賬單由我支付,壓力相當大,所以齟齬漸生……”
  “你埋怨他?”
  “他日夜自怨,老在嘴上掛著從前如何風光,使人難以忍受。”
  “你是心理醫生——”
  “他不願就醫,他有狂躁症初期症狀。”
  “為什麽還不分手?”
  劉易宙苦笑:“人不在,無從商議。”
  一走了之,的確是好方法。
  “請他回來,不能再拖下去。孩子很快長大,失去的童年永遠失去。”
  “他說他有他的工作。”
  “一切事都分輕重先後,那是很壞的借口。”
  劉易宙沉默。
  乃娟忽然問:“劉醫生,你收入不錯吧?”
  劉易宙點點頭。
  “劉醫生,請恕我多嘴,金錢是生活中不可缺乏的元素,但不可因利失義,既然你獨力可以應付開銷,請勿吝嗇。”
  劉醫生低下頭:“我不是小氣金錢。”
  “那是為什麽?”
  “我不願與一個不能照顧家庭的男子一起生活。”
  “你思想封建。”乃娟老實不客氣地指責她。
  “是。”劉易宙承認。
  “這是一層心理障礙。”
  “我看不起他,生活也沒有幸福。”
  乃娟已無話可說。
  “那麽,”她說,“分手是你們惟一出路。”
  “吳小姐,你說話斬釘截鐵。”
  乃娟答:“你我都不是婆婆媽媽的人,兩個人在一起,最重要是自己那一關。誰付賬,誰做家務,誰勞苦功高,誰坐享其成,糊塗荒謬,都不是問題,關起門來,隻要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即可。但是,有一個不願意,關係便難以維持。”
  劉易宙不住點頭。
  “你那現代女性智慧剛強的外表下有一顆傳統小女人的心,事事嚷男女平等,但是又堅信男人應當承擔家庭責任。”
  劉易宙漲紅麵孔。
  乃娟歎口氣:“時間到了。”
  她站起來告辭。
  招待員問:“吳小姐,可要約下次時間?”
  乃娟忍著笑:“不必了。”
  心理醫生的煩惱比她更多更大。
  不知是吳乃娟醫她,還是她醫吳乃娟。
  看這種醫生有什麽用。
  重要的是因為劉醫生不能與伴侶共患難吧?對配偶尚且如此,對朋友更吝嗇付出,乃娟不喜歡那樣的人。
  以後再也不必看心理醫生了,自己若不能輔導自己,就幹脆拉倒。
  那本《詳夢:一千種》倒是本有趣的書。
  接著,乃娟左眼皮跳了好幾天,那是極為不舒服的感覺。
  她在眼皮上敷冰水,搽藥膏,統統無效。
  醫生說:“放鬆一點。”
  “會不會是不祥之兆?”
  “吳小姐,你提倡迷信。”
  乃娟自己也失笑。
  第二天,她照常回到辦公室,早到的同事與警察正在門前議論紛紛。
  “什麽事?”
  “有人放火燒我們大門。”
  “吳小姐,事情同你有關。”
  “有人在大門口貼了這張告示。”
  乃娟定睛一看,告示上用粗劣的大字這樣寫:“吳乃娟害我家散人亡,我必取你狗命。”
  一名督察走近:“吳小姐,請過來說幾句話。”
  乃娟鎮定地坐下。
  “最近有無接過恐嚇信或電話?”
  乃娟搖搖頭。
  助手進來:“吳小姐,方小姐叫你放兩個星期假。”
  乃娟點點頭。
  警察說:“吳小姐,你進出當心,我們會派人保護你。”
  “不用,我自問並無傷害過任何人。”
  這時,同事魏華在門前出現,冷冷落井下石:“千萬別一把火牽連到無辜同事。”
  警察問:“吳小姐,你心中可有蛛絲馬跡?”
  乃娟又搖頭。
  “會否是你的輔導忠告引起一些人的誤會?”
  乃娟答:“沒有人表示不滿。”
  “仔細想一想,盡量提供線索。”
  乃娟心中一片空白。
  “暫時放假也是好事,我們會派人保護你。”
  由始至終,新上司都未曾出來說過一句話。
  乃娟離去時看一看燒焦的大門,不出聲。
  她心中實在沒有仇人。
  一名女警隨她回家,守在她門口。
  “吳小姐,我們每十二小時換班,希望這幾日你不要隨處走動。”
  乃娟不出聲。
  第二天,報上刊登小小一則新聞,放在內頁不當眼之處:“婚姻輔導員遭恐嚇,辦公室大門被火燒。”
  字樣太小,沒有幾個人看得到。
  乃娟在家看小說。
  一星期後,警方同她說:“我們已取消守護,吳小姐,你自己出入小心。”
  乃娟點點頭。
  是哪個冒失鬼開她玩笑?
  一定是同伴侶吵鬧,心有不甘,遷怒他人。
  過一陣,氣順了,不了了之。
  她呼出一口氣,平白多了兩個禮拜假期,也不是壞事,她把想讀的新出版小說全部讀了一遍。
  最後一天假,她與辦公室聯絡,與方女士通電話。對方若無其事說:“明日複工好了。”
  同事告訴她:“大門已經換過,沒人記得那件事了。”
  是嗎?那多好。
  但是乃娟仍然早出早歸,不想掉以輕心。
  乃娟把最近幾年檔案取出查究,並未發現可疑人物。
  沒有人同她有深仇大恨。
  這把火究竟是什麽人放的?
  乃娟現在每走幾步路,總得回頭看一下,成語中形容的驚弓之鳥,就是這個意思。
  她比平日更加沉默拘謹。
  正當人人都以為事件已經平息,比意料中更壞的事發生了。
  星期日上午,乃娟到門前找報紙。已經九點多了,日報應該一早派發,可是今日門內並無報紙。
  乃娟是報迷,一日不讀報紙,恍然若失。
  她想:會不會是送報少年懶惰,把報張扔在門外算數呢?
  她打開門,果然,兩份報紙就在樓梯上。
  乃娟已經梳洗,身穿便服,故此踏前幾步,伸手拾起報紙。
  就在這個時候,她聽到身後一聲暴喝:“吳乃娟!”
  乃娟本能地轉過身子,還來不及吃驚,眼前一個黑影撲上來,揮舞著武器,朝她頭部襲擊,電光火石間,乃娟急忙側頭閃避,並且用雙臂擋在臉前。
  她隻聽到輕脆的“噗”一聲,她不覺痛,人卻應聲而倒。
  凶手見得手,猙獰地瞪著地上的吳乃娟,他罵她:“你害我家散人亡!”
  他手裏拿著的原來是一隻壘球棒,棒上染血。他咬牙切齒,預備再次棒擊乃娟。
  乃娟隻覺暈眩,她一直有知覺,可是四肢已經不能動彈。
  她內心相當平靜,睜著雙眼,看凶手向她又一次撲過來。
  就在這個時候,另一人衝上來用雙臂緊緊箍住凶手,並且大叫:“救命,救命,快報警!”
  乃娟認得那聲音。
  至中,李至中。
  他們兩個人掙紮毆打,滾下樓梯。
  鄰居聽見巨大聲響,開門探查,隻見芳鄰一頭鮮血,四肢扭曲得像一個破舊洋娃娃般倒在地上,這一驚非同小可,他們立刻報警召救護車,並且義不容辭守護在傷者身旁。
  從鄰居惶恐的眼神中,乃娟其實可以知道自己的傷勢是何等嚴重。
  但是重創的她看到的卻是另一番景象。
  乃娟看到外婆。
  她微笑,但是講不出話來。
  外婆慈和地握著她的手,把她拉起來。
  她與外婆親密地並排站一起,乃娟看到自己躺在大門口,鄰居大聲喊叫奔走。
  嗬,乃娟戰栗,她看到自己頭顱左邊已經像半邊爛番茄,完全失去原有形狀,想必是不能活命了。
  她握緊外婆的手,有點遺憾,不過,也不覺太大失落。
  “走吧。”她同外婆說。
  外婆點點頭。
  正當這個時候,乃娟看到大隊警察及護理人員衝上來。
  其中一人正是李至中,白襯衫、卡其褲,一定是他。他跪在乃娟身邊,落下淚來。
  乃娟不禁放開外婆的手。
  她安慰地看著他。
  “乃娟,我是誰?”他逼切地問。
  她嚅動嘴唇:“至中。”
  送院途中,李至中一直握住她的手,不停默默流淚。
  看護在車中致電醫院。
  “傷者頭骨嚴重受創,但神智一直清醒,請急召利家亮醫生,我們會在十分鍾後抵達。”
  是,奇跡般,乃娟一直沒有失去知覺,她聽得到每一句話,看得見每一個人。
  但是濃稠血液蒙住她左眼,她視線有點模糊。
  也許,昏迷比較好,她索性閉上雙目。
  但是,這時她聽到李至中大聲飲泣。
  看護輕輕責備他:“先生,請你控製自己,你這樣會引起傷者不安。”
  乃娟睜開眼睛微笑。
  一進醫院,她便看到利家亮英俊麵孔。
  他十分鎮靜:“乃娟,你一直清醒?很好,今日由我與腦科的戚醫生替你診治,你放心,手術後你會更漂亮。”
  麻醉醫生替乃娟注射。
  乃娟到這個時候才漸漸失去知覺。
  乃娟頭部片子已經送到。
  李至中一看,大慟,蹲在地上,雙手掩住眼。
  利家亮立刻說:“我見過更壞的情況。”
  戚醫生說:“隻一處淤血,是不幸中大幸。”
  “傷者可以複原。”
  “左手中指及食指折斷,以後恐怕不能彈琴了。”
  “那是小事。”
  對外科醫生來說,皮開肉爛,統統都不是大事。
  “家亮,請盡力。”
  “不勞你吩咐。”
  乃娟在手術室待了五個小時。
  說得簡約點,她整張臉皮掀開,顯現骷髏骨,剔除碎片,自大腿取出骨,修補頭殼破洞。
  然後把臉皮拉回原位,縫妥,纏上紗布,把病人推出手術室。
  戚醫生問:“凶手與這位年輕女士有何深仇大恨?”
  “警方正在研究,初步了解,他好像認錯了人。當日輔導他的,並非吳乃娟,而是另一個人,不過,借用吳乃娟辦公室,不知怎的,吳乃娟名牌給他深刻印象,幾年後他來尋仇。”
  “嗬,無妄之災。”
  “凶手已被送往精神科,也許不能接受審判,對,乃娟思維沒問題吧?”
  “去除了少量瘀血,也許,會牽涉某些灰色細胞,可能,蘇醒後她會忘卻一種香味,一個人的麵孔,或是童年細微回憶,但是,無礙正常生活。”
  “真是幸運。”
  “外頭等消息的是她男朋友吧?我從未見過一個大男人如此悲泣。”
  “他一定深愛她。”
  “出去把好消息告訴他。”
  利家亮走出休息室。
  李至中不敢抬起頭來。
  “至中,放心,乃娟已回到人間,會活至耄耋。”
  至中把頭埋在雙膝之間。
  “至中,原來你深愛乃娟。她知道嗎?趁這機會,表露心意。”
  李至中對朋友說:“我讀到報上消息,知道有人恐嚇她,便丟下公事,自加國趕返,一直暗中守護。但是,那天是個大晴天,又是星期日,我遲了一點,一到樓梯口,便看到凶手揮舞球棒,她已經倒地,這完全是我疏忽引起——”
  利家亮看著他:“你從沒說過你對乃娟有特殊感情。”
  李至中不出聲。
  利家亮說:“我還有別的病人,她醒了,看護會通知你。”
  這時,乃娟的同事也陸續趕到醫院。
  李至中到衛生間洗了把臉,出來主持大局。
  署長表示關注,親自前來探視,對記者發表談話,堅持表示對下屬支持,不畏強權。
  那方滿珍身穿鮮紅套裝,站在署長身旁,不住點頭表示讚同,指手劃腳,吩咐新聞主任做事。
  事情過程,李至中知道得最清楚,他恢複鎮定,回答記者問題。
  電視台女記者這樣對觀眾說:“李先生雙目紅腫,襯衫上還染有血漬,他說女朋友頭部重傷,天靈蓋打碎,希望手術後可如常人般生活……”
  人群散去,至中整理送來的花籃。
  利家亮來看視病人。
  “蘇醒了。”
  李至中一顆心跳到喉嚨。
  乃娟在重症治療室,整張麵孔在紗布包裹之下。
  她的臉龐比平時小得多,她可以睜開雙眼,雙目有焦點,李至中放心了。
  他第一句話仍是:“乃娟,我是誰?”
  乃娟又覺得好笑,這傻子,問來問去隻有一句話,本想開他玩笑說你是福祿壽,卻又不忍,於是輕輕答:“你是李至中。”
  至中伏在床沿,覺得死而無憾。
  這樣都可以救回陽間,現代醫學萬歲。
  看護對乃娟說:“李先生哭個不停,大家都討厭他。”
  乃娟又咧開嘴笑。
  利家亮探頭過去:“乃娟,好好休息,很快複原。”
  乃娟看著這位英俊的醫生,他是誰,叫什麽名字?對她這樣關懷,真是仁心仁術。
  幸好他白色製服上佩著名牌,寫著利家亮三字。
  恰恰這時,他學著李至中那樣問:“乃娟,我是誰?”
  乃娟像小學生猜中考試題目那樣得意:“你是利家亮醫生。”
  家亮滿意了。
  這時看護進來找他:“利醫生,一○三號病房找你。”
  他說聲失陪,立刻出去。
  李至中輕輕說:“真沒想到家亮那麽忙。”
  乃娟問:“你們是朋友?”
  至中驀然回頭,臉上呈現複雜的表情。
  她這樣問,即是完全忘記了李至中與利家亮的關係,同時,也等於不記得她為何攆他走。
  他說:“家亮也是你的朋友。”
  乃娟想一想:“是嗎,我還以為在醫院裏,我是第一次見到他。”
  李至中問:“完全沒有印象?”
  乃娟搖搖頭:“他是一個十分英俊的人,見過肯定記得。”
  李至中不出聲。
  “這是一件小事,對不對?”
  李至中自私地答:“微不足道。”他緊緊握住她的手。
  “不知要多久才可完全康複。”
  “別心急,一年半載,我陪伴你。”
  看護進來聽見:“那倒不用,過幾天出院,回來複診即可。充分休息,三兩個月後可以上班。”
  “聽見沒有?”
  乃娟點點頭。
  李至中忽然問:“乃娟,我倆怎樣認識?”
  “你自矽穀回來,你的職業是偵查電腦罪案,你的婚姻不愉快,到我辦公室來過兩次。”
  “我從來沒有結過婚,那女子隻是前任女友。”
  “嗯,我得托人詳細調查一下。”
  “你可累,讓你休息如何?”
  “不,我想與你聊天。”
  看護又來幹涉:“李先生,女朋友要做腦部拍片了。”
  當晚,同一名護士守在乃娟床邊。
  她見乃娟蘇醒,便說:“吳小姐,原來你是婚姻輔導員。”
  乃娟笑笑。
  “吳小姐,請指點迷津。”
  “有心事趁夜深談幾句,抒發一下情緒也是好事。”
  “我與丈夫一個日班,一個夜班,很少見麵,甚少對話,怕遲早出問題。”
  “有子女嗎?”
  “有一個七歲女兒,幾乎完全由保姆照顧。”
  “你仍愛他們父女?”
  “是。”聲音相當肯定,有得救。
  “那麽,必須作出犧牲。”
  “放棄我的職業?女子總是吃虧那個。”
  “調到日班,如有困難,轉作私人看護,經濟允可,索性休息一段日子也可。”
  她沉吟。
  乃娟閉上雙目。
  “吳小姐,多謝你忠告。”
  “這是我最後一次做輔導。”
  “為什麽,可是因為這次受傷?”
  “我也打算換工作。你想想,我未婚,也欠缺智慧經驗,不過讀過幾年心理學,竟振振有詞,擔任起輔導員角色來。”
  “吳小姐太謙遜了。”
  “這幾年來,雖然我盡力而為,但是,言多必失。我的意見,不一定適合別人,必然有出錯的地方。別的同事給的意見,模棱兩可,我卻說得明刀明槍,更加不對。”
  看護微笑:“吳小姐性情爽朗。”
  乃娟說:“我打算辭職。”
  “那吳小姐準備結婚?”
  “可惜結婚不是職業。”
  “嗬對。”看護笑了。
  “我一直想嚐試寫作,也許,辭職後寫一本書。”
  這時,一部儀器忽然發出警告聲響。
  看護過去檢查,立刻叫醫生。
  乃娟問:“什麽事?”
  看護握緊她的手:“有發燒跡象,不怕,醫生立刻到。”
  乃娟立刻知道情況嚴重,看樣子她尚未渡過難關。
  天微亮時,李至中也趕到了。
  乃娟反而要安慰他:“不怕,這次還沒見到外婆,但凡危急,外婆一定出現,仿佛預備來接我。”
  李至中啼笑皆非,伏在床沿,一言不發。
  到真正可以出院的時候,碧好自英國回來接她。
  她把身上一件開絲米大衣脫下替乃娟披上。
  乃娟納罕:“天氣這樣涼了?”
  大家都不出聲,已經十月中了。
  乃娟問:“碧好,你與馬某和好如初沒有?”
  碧好不答,怔怔地看著童年好友。
  她隻剩下皮包骨,一張麵孔小得隻有手掌大。新長的頭發像癌症電療病人一樣,隻有一點點,明顯看到手術後疤痕,乃娟像摔壞了的洋娃娃。
  碧好落下淚來,掩飾地說:“我倆早已完了。”
  “真可惜。”
  “是,一直扮幸福,他是好男人,好丈夫,好父親,我是好女人好妻子好繼母,我們有一個好家庭,好得不得了,人人稱羨。你想想那多累,一出戲不知做給誰看,今日摘下麵具,不知多愉快。”
  碧好扶乃娟出院。
  她對李至中沒多大印象,隻覺他誠實可靠,並且深愛乃娟。
  碧好感慨:“條件再優秀不愛你,也不管用;兄弟個個名成利就,可是長期受人離間,音訊不通,有什麽用?朋友聰明智慧,不愛你,不願伸手幫忙,又有什麽用。”
  乃娟詫異:“你在說什麽?”
  碧好心酸,乃娟傷及腦部,手術之後,遲鈍得多,再也不是從前那個機靈精乃娟。
  碧好說:“乃娟,我永遠愛你。”
  乃娟微笑:“神經病。”
  自好友眼神,乃娟也知道她的情況大不如前,但碧好不是她,乃娟覺得仍然能夠活命,可以享受到清風明月,已是萬幸。
  她遞上辭職信。
  上頭親自這樣回話:“吳乃娟因公受傷,正在康複期間,宜照常支薪及領取津貼,直至
複原。辭職一事,壓後討論。”
  乃娟有點感動。
  很有人情味呀,考慮到她病中需要開銷。
  李至中每天下了班來看她。
  乃娟精神恢複得很快,頭發長了,貼在頭上,像個小男孩。手術後,她的前額像是窄小一點,影響了麵型。
  她繪畫、寫作,累了睡一覺,做慣半仙懶做官。
  至中在電腦上追蹤盜竊上網人士銀行賬號的黑客,緊張忙碌,但是他總以乃娟為重。
  一日下午,在網頁拍賣行上看到一條徠儷設計的古董項鏈,墜子是一隻小小的新美術式張開雙翼的鴿子,精美可愛,他立刻買下送給乃娟。
  這叫維納斯鴿子,雙爪抓著一顆小小玫瑰鑽,表示愛情堅貞。
  乃娟得到禮物,甚是歡喜,天天配戴。
  “乃娟,你可記得我們的老書店?”
  “當然,幾時一起去?”
  真奇妙,她什麽都記得,隻是忘掉曾經暗暗眷戀利家亮。
  乃娟接著聽了一個電話。
  “是,已寫妥三章,會電傳給你們過目,請給我寶貴意見。”
  至中奇問:“這是怎麽一回事?”
  “是宇宙出版社編輯部。”
  “你從事文藝工作?”
  “可以這樣說。金星周刊記者要訪問我,給我婉拒,隻說我正打算把事情經過寫一本書,沒想到那記者馬上給我介紹宇宙出版社。”
  “那你因禍得福了。”
  “會嗎?”乃娟唏噓,“從你們眼神中,我看得出自己與從前大不相同。”
  至中搶先答:“是變得更好了。”
  乃娟緊緊握著他的手。
  她笑問:“同前任女友的情況搞清楚沒有?”
  “已有三年沒來往,彼此不知所蹤。”
  “不會餘情未了吧?”乃娟看著他。
  至中微笑。
  “你聽過死灰複燃這四個字沒有?”
  至中說:“除了你,誰會看中白襯衫、卡其褲。”
  乃娟輕輕說:“外婆說家父年輕時常常穿白襯衫、卡其褲,並且忙工作忙得一頭汗。”
  至中點點頭。
  過幾日,警方叫乃娟去協助認人。
  “疑犯本在精神病院接受治療,忽然認罪,自認思維清晰,願意接受製裁。”
  至中緊張:“乃娟,你能去嗎?”
  乃娟點點頭。
  “不要勉強。”
  “我不怕。”
  至中陪她到精神病院。
  一位潘督察問:“吳小姐,你可認識這個人?”
  “事發之前,並未見過他。”
  “郭守威,你可認識吳乃娟?”
  凶徒搖頭:“我認錯人了。”
  這時的郭某人泄了氣,外型十分沉實,看上去,同一般白領階級沒有什麽不同。
  乃娟問他:“你為什麽說有人害得你家散人亡?”
  “我與妻子來尋求輔導,有人認為我們婚姻已無可救藥,應當分手。”
  “那人是誰?”乃娟實在想知道。
  “桌子上名牌寫著吳乃娟三字。”
  “她長相如何?”
  郭氏想一想:“同你一般年紀,能說會道。”
  潘督察說:“警方想做拚圖,但是他完全說不出特征,查過辦公室記錄,該日吳小姐的確放假,不在現場,卻又無其他輔導員出麵承認這件事。”
  乃娟心一動。
  “她可是異常漂亮年輕?”
  郭氏點頭:“同你一樣,吳小姐。”
  乃娟在督察耳邊說了一個名字,督察點頭,他說:“我立刻派人去找。”
  乃娟問郭氏:“你當時有什麽疑難?”
  “我妻子不止一次有外遇,毫不隱瞞,自由約會,又問我領取家用,那位小姐聽過情況,勸我倆分手。”
  乃娟想一想:“換了是我,我也會如此忠告。女方已經不尊重婚約,侮辱配偶,分手是明智選擇。”
  郭氏激動:“我也這麽想,但是離婚後一年,她遭人騙財,想不開,於年頭自殺身亡。”
  “啊。”
  “倘若我留在她身邊——”
  乃娟溫言說:“她不需要你,分手後她走的道路,與你無關,你不必攬上身。她的路或高或低,是她甘心選擇,即使飛黃騰達,名成利就,亦與你無關,報仇不在你。”
  這番話像是解開了郭氏的心結。
  他糾結在一起的五官突然戲劇化地鬆開。
  一旁一直有警方人員在記錄他倆對話。
  “這位吳小姐,真對不起你。”郭氏羞愧低頭。
  乃娟覺得這個道歉她受之無愧,不由得伸手摸了摸頭皮上的縫針。
  她問郭氏:“你深愛她?”
  “是,”他飲泣,“我夢見她向我哭訴,叫我替她複仇。”
  “她是一個極度自私的女子,配不上你。”
  “但是我深愛她,她笑的時候,神情可愛——”郭氏用手掩臉,不再言語。
  他承認蓄意傷人罪。
  就在這個時候,警方帶了一個人進來。
  “譚小姐,請到這邊。”
  是乃娟的前任助手譚心。
  譚心臉色煞白,雙手顫抖。
  “郭守威,你認得出這位小姐嗎?”
  郭氏抬起頭,盯著譚心,譚心忽然作嘔,由警察扶著離開。
  但是郭守威茫然,他認不出譚心,也不認得吳乃娟,他隻想重創一人泄憤,不幸選中吳乃娟。
  潘督察進來說:“譚女士已承認是她一時貪玩,扮演輔導員。她以前也試過這樣做,隻是這次出了毛病。”
  乃娟籲出一大口氣。
  “這譚心怎麽這麽頑皮,不知後果嚴重。”
  師傅不在,徒兒作反,差點鬧出人命。
  乃娟站起來,發覺雙腿發軟。
  至中緊緊扶著她。
  在休息室,潘督察稱讚乃娟:“吳小姐,你真是一個優秀的輔導員,幾句話令人心服口服。”
  乃娟笑笑。
  “吳小姐,”潘督察忽然唯唯諾諾,“我也有事請教。”
  乃娟看著他。
  潘督察歎口氣:“我妻子嗜搓牌,上落有限,從不過分,隻是自早到晚,一天七八小時花在牌桌上,無甚出息,長年如此,勸她又不聽,實在令我煩惱。”
  “家裏可有工人?”
  “有兩名傭人,我最近升職,加了薪水。”
  “子女功課成績如何?”
  “中上。”
  “你生活不受影響?”
  “我回家時牌桌已經收起。”
  乃娟笑了:“中年太太,有一點嗜好,無可厚非。”
  “但是——”
  “你要她聽你話,一個缺點也不能有,可是這樣?”
  “用那個時間去學習英語,她已考到學位。”
  “潘督察,人各有誌。”
  潘督察搔頭:“被你一說,又好似不是壞事。”
  “除此之外,她可是一名好妻子?”
  “九十分,尤其孝順我母親,事實上,家母也是麻將搭子之一。”
  乃娟微笑:“我要是你,送一副象牙麻將牌,作為獎勵。”
  潘督察駭笑。
  乃娟說:“你回去想想就明白了。”
  走廊上遇見譚心。
  她一見乃娟便痛哭。
  乃娟把她摟住,譚心索性靠在她肩上嚎啕。
  “我害死你,我害死你。”
  乃娟歎口氣:“我沒死,你也不是存心害我。”
  “我見好玩,這幫成年夫婦有事不在屋裏解決,竟到政府機關找陌生人訴苦,再荒謬沒有,於是信口開河,說他們幾句……”
  譚心泣不成聲。
  “事情已經了結。”
  李至中心裏有氣,不以為然:“傷勢尚未完全痊愈。”
  譚心說:“我良心上一輩子不好過,吳小姐,我給你為奴為馬,隨便你吩咐。”
  至中在一旁冷冷說:“法律上允許嗎?”
  乃娟想一想,“你替我做五百小時義工。”
  “好,好。”
  “每星期十小時,做足五年,專門照顧兒童癌症醫院的病人,馬上去。”
  “是,是。”
  “大家都累了,回家吧。”
  至中在車上高興地說:“乃娟,你表現良好。”
  “你的意思是,我完全是一個正常人,沒變白癡。”
  至中坦白:“我當然擔心你不能百分百複原。”
  “真是奇跡,看片子結果,左邊頭顱根本像是爛番茄。”
  至中點點頭。
  乃娟把頭靠在他肩上,覺得安全可靠,他的肩膊特別圓潤厚實。
  至中咳嗽一聲,又嗯一聲。
  “你有話說?”乃娟訝異。
  “請到舍下詳談。”
  “可是又要回矽穀了?”
  “回去再說。”
  到了他家,他請乃娟在藤椅上坐好,端一杯茶給她,乃娟訝異:“為什麽把我當太婆?”
  他到書房轉一下,出來的時候,手上有一束小小玫瑰花。
  至中接著在乃娟麵前半跪下來。
  “乃娟,本來應當先知會雙方父母,但是現在是我倆當家,自己作主,我向你求婚,盼你答應我。”
  乃娟凝視他。
  內心有一個聲音同她說:“答應好了,等了那麽久,經過那麽多,已有默契,也該落實了。”
  但是一方麵她又想:吳乃娟,你做了婚姻輔導員那麽久,你對婚姻真的尚有信心?
  至中急了,額上冒出汗來。
  若家裏三姑六婆兄弟姐妹一大堆,那就根本不必結婚,天天說說笑笑吃吃喝喝過日子,但是乃娟孑然一人。
  她需要一個家。
  她臉色漸漸緩和,她確實敬愛這個人。
  在困難時,她願意照應他,幫他打點生活瑣事;順利時又樂意與他共享榮華富貴。
  她與他不愁沒有話題,彼此都認為對方是好伴侶。
  乃娟握著至中雙手。
  唉,死就死吧。
  乃娟對至中說:“我答應你。做你的妻子,是我榮幸。”
  至中鬆口氣,跌坐地上,索性在地上打個滾,喜悅充滿胸膛。他跳起來,伸出手,碰到了天花板,歡呼幾聲。
  跟著,他掮著乃娟,滿屋跑。
  乃娟伏他背上也笑。
  他跑出屋去,在前花園不知怎的絆到一塊石頭,向前撲去,兩個人一起做滾地葫蘆。
  乃娟扶著膝頭連連呼痛。
  “對不起,連累了你。”
  乃娟溫和地答:“不怕,同舟共濟。”
  事情就這樣決定了。
  因為兩人誌同道合,從未想過要舉行盛大儀式,宴客或是打扮成參加化妝舞會那般,所以十分輕鬆簡單。
  一起去登記注冊,職員問:“想挑什麽時間?”
  乃娟像約牙醫一樣:“星期一上午十時吧。”
  她邀請碧好任證婚人。
  電話裏,碧好一知道消息,忽然飲泣。
  事後乃娟感慨:“人類真奇怪,歡喜也哭,悲傷也哭。”
  至中說:“不要想太多。”
  乃娟提醒他:“要置家了。”
  兩個人逛半日家具用品店,隻添了一隻微波爐煮蛋器,價值二十七元半。
  “從此不必用計時器算準兩分半鍾煮半生熟蛋了。”非常高興。
  原來,那樣小事,有人分享,也是幸福。
  至中通知了利家亮。
  家亮說:“真替你倆高興。”
  “你呢?家亮。”
  “還需尋覓。”
  “我真幸運。你叫我娶一個需要三聘之禮才能過門的女子,我會吃不消。在報上讀到某名人結婚可以結三日三夜,吃完又吃,玩了又玩,真覺詭異,婚姻,不是婚禮。”
  這話的原創人是吳乃娟。
  “我會準時出席。”
  那天下午,至中對乃娟說:“新居隨時可以入夥,有時間的話,把雜物收拾一下。”
  “啊,開始奴役我了。”
  “是,日以繼夜,不停操作,煮飯洗衣灑掃庭廚,生兒育女補習功課……嗯,還漏了什麽?”
  乃娟看著他笑:“好好好。”
  趁他出去了,她還是替他收拾雜物。
  做得悶了,她坐下來看影碟,乃娟挑了《北非諜影》。
  影碟有點怪,看仔細了,這一張盤上,標簽上寫著《卡薩布蘭卡》。
  這是怎麽一會事?
  在電腦上打出來,卻是乃娟的照片。
  自己看自己,感覺怪怪,卻又有點溫馨。
  照片是幾時拍下的?
  乃娟永遠穿灰色與深藍色,很難分辨正確時間,約莫是受傷之前吧。
  在泳池邊,在書店,街上,甚至家門前,照片中的她從不麵對鏡頭,她好像不知有鏡頭對著她。
  這些,都是至中偷拍的照片。
  咦,乃娟對這些,不是已經全無記憶了嗎?
  受傷後她表示忘記有利家亮這個人,還有,也不記得至中曾經受委托跟蹤過她。
  是照片突然令她恢複記憶?
  當然不是。
  為了簡化生活,為了使至中剔除芥蒂,乃娟才說失憶。
  很多時,不提起就是不記得,在適當的時候可使友誼或感情長存。不想計較,認為對方的情誼瑕不掩瑜,又何必記性太好。
  不記得了。
  真的不記得?我不相信。
  我不是要叫你相信。
  是選擇不去記得吧。
  正是。
  至中也十分接受她不複記憶這件事。
  他一直保留著照片,並沒有交出給利家亮。
  乃娟發覺軟盤內貯藏了幾百張照片。
  有一批近照在他家裏拍攝,他家正舉行宴會,人頭攢動。
  噫,這是阿瞿慶祝升職,乃娟被誤認為之之那次,他們說至中出差在外。
  很明顯,那一日,他在屋內。
  他躲在人群中替她拍下照片,捕捉她的寂寥與失意。
  他知道她去找過他,他已知道她已回心轉意。
  原來他一直在她身邊。
  所以,當暴徒出現,他可以及時救到她。
  乃娟立刻把軟盤取出,放回原處,不想被他發現她看過這些照片。
  別再收拾了,各自保存一點秘密比較好。
  她坐在藤椅上微微笑。
  不知不覺睡著了。
  至中回來,見乃娟似稚兒一般無論在何時何處都睡得著,有點心痛。腦部受過傷到底不一樣,容易累,精神欠佳,還如何上班?在家工作比較自由,真該辭職了。
  他輕手輕腳替她蓋上披肩,掩上門。
  看到客廳一角放著十、八隻紙箱,原來是替他收拾過雜物了。
  至中到廚房去做杯咖啡喝,發覺小小一隻收音機仍然開著。
  一個女歌星如泣如訴那樣地唱:“這種愛拖一天是錯一天,愛一遍叫人老了幾十年……”
  至中也曾經有過那樣的經驗,都過去了,現在不會了,乃娟對他很好,體貼尊重,此刻是他生命中最好的日子。
  乃娟在他身後出現。
  “回來了?”
  “戒指已經做好,請過來看看。”
  那是純白金一對指環,完全沒有式樣可言,他們各自為對方戴上。
  “再去睡一會。”
  “出去兜風更好。”
  鄰居看著他倆上車出去。
  那位中年太太說:“是新婚夫婦吧?形影不離,羨煞旁人。”
  中年先生卻說:“女方秀逸,男方太過平凡。”
  “對她好不就得了。”
  “將來生個女兒像他,就差遠了。”
  太太說:“你懂什麽,紅顏多薄命,醜陋做夫人。”
  那位先生不出聲,取過電鋸,修剪兩所屋子之間的老鬆樹。
  鋸掉一些樹枝之後聽見屋內電話響,便拔掉插頭回屋聽電話。
  這一進去便沒來再出來。
  半個多小時後,乃娟與至中買了冰淇淋回來,乃娟先下車,走進小路。
  “噯噯噯。”至中追上來,“留意樹枝。”
  乃娟抬起頭,一根手指般粗的樹枝跌下,被至中接個正著,不過,枝梢還是打到了乃娟頭發。
  乃娟愣住。
  ——真愛你的人,會用一根樹枝,打你的頭。
  是誰說的?
  至中生氣,大聲問:“誰,誰幹的好事,誰鋸過這棵樹?”
  鄰居趕出來道歉。
  “對不起,對不起——”他們攀談起來。
  乃娟捧著冰淇淋進廚房。
  真愛你的人……一時想不起是誰的預言,這次是真的忘了,不過,那分明是說至中。
  至中開了燈:“怎麽坐在黑暗裏?”
  乃娟抬起頭:“至中。”
  “什麽事?”至中緊張。
  她過去緊緊擁抱他。
  “你怎麽了?”仍然不大放心。
  “沒什麽,忽然覺得很幸福。”乃娟埋頭在他懷中。
  “我也是。”
  “你沒有新鮮點的話要說?”
  “我的感覺,與你一樣。”
  注冊那日,他倆準時到,但是利家亮與王碧好已經在等。
  家亮俊朗風采已經吸引無數目光,女性眼睛跟著他走,他過來祝吻新娘。
  碧好打扮得比新娘漂亮,米白色名貴套裝,同色皮鞋手袋,輕輕責怪乃娟:“你看你,禮服也不穿,亦不備花球。”
  乃娟笑笑,緊緊握住至中的手。
  職員來叫他們入內宣誓,誤會打扮華麗的碧好是新娘。
  職員奇問:“沒有其他親友?”
  “就我們四個人。”
  他們關上門,舉行簡單莊重的宣誓儀式。
  碧好與家亮順利完成證婚任務。
  家亮輕輕說:“他們會有金婚紀念。”
  碧好答:“我有同感。”
  家亮問新任李夫人:“會到什麽地方度蜜月?”
  “家裏最好。”
  碧好笑:“真是奇人,剔除一切繁文縟節。”
  “二人天造地設。”
  碧好說:“總得吃頓飯吧,我訂了桌子。”
  乃娟點點頭。
  一進餐廳房間,才發覺另外有客人。
  一位少婦迎上來:“吳小姐,我是林子柔,記得欣然嗎?”
  林子柔氣色很好,欣然已經會走路,搖搖晃晃扶著家具走近,忽然向前一撲,連忙抱住乃娟大腿,大家都笑了。
  乃娟有意外之喜:“你怎麽來了,歡迎歡迎。”
  “我聽說你喜訊,自動出現,請恕冒昧。”
  “生活如何?”
  “我已有新工作新朋友。”
  “那多好。”乃娟由衷高興。
  她把小欣然抱在膝上,忽然想起來了:真愛你的人,會用一根樹枝,打你的頭,好像是子柔說的,正在思索,又有客人進來,大腹便便,由看護陪伴,正是利夫人。
  “淑芬,”乃娟開心地迎上去,“歡迎大駕光臨。”
  忽然想起,她是利家亮的繼母,家亮幫著招呼,可見他們關係不錯。
  “結婚這樣大事也不通知我。”
  乃娟笑嘻嘻:“怕勞動你。”
  “幸虧家亮通知了我。”
  乃娟問:“最近忙什麽?”
  “我陪利先生到多倫多看湖畔地皮。”
  大家坐定了,談笑甚歡。
  乃娟沒請他們,但他們自動出現,乃娟又十分高興,那樣隨緣,已得自在精髓。
  碧好與淑芬開始比較腕上鑽表,談得投契。
  人各有誌,各有所好,家亮與至中討論度假最佳地點。
  “可惜人都是太多。”
  “說明是度假勝地,當然人人風聞而至。”
  “隻要沒有電話電視電腦已是好地方。”
  乃娟答:“那我天天在度假,我已經關掉這些設備。”
  “你不怕脫節落伍?”
  至中笑:“身上帶幾件電器就叫領導潮流,好似沒有那樣容易呢。”
  一會兒,譚心也來了。
  “譚心,這邊坐。”
  至中奇說:“全女班,就我同家亮是男生。”
  譚心仍然充滿內疚。
  這時服務生笑著捧著一盤甜品。
  “咦,怎麽先來百合蓮心湯?”
  家亮笑答:“是我的主意:人生苦短,先吃甜品,祝你倆百年好合兼夫妻連心。”
  大家都笑起來。
  這一頓午飯吃到下午三時,小欣然已經在母親懷中睡著。
  客人各自送了禮物,乃娟與至中滿載而歸。
  帶著證書回到家中,乃娟覺得疲倦。
  她用銀相架鑲起證書,放在一角,看著它微微笑。
  也許是吃得太飽了,漸漸渴睡。
  她坐在長榻上盹著。
  像是看到外婆的衣袂。
  “外婆?”
  老人轉過頭來。
  乃娟過去握住她的手。
  外婆笑吟吟:“乃娟,花好月圓人長久。”
  乃娟點點頭。
  “乃娟,花好月圓人長久。”
  至中進來,看見乃娟閉著雙目,含笑頷首,像是在做什麽好夢。
  他憐惜地輕輕說:“傻女。”
  終於,婚姻問題專家也得到了婚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