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立錚在法律係畢業之後,她父親托上托,終於有了結果,一日,歡欣地對女兒說:“好了,經淩伯伯幾番遊說,盧愛冰禦用大律師終於答應收你為徒,你下個月可以到盧與馬律師事務所上班。” 立錚掩住嘴駭笑。 寒窗那麽多載,以一級榮譽畢業,還得求親靠友,才能去做一個學徒,怪不得少男少女都想做歌星,走起運來,年薪成億,廿五歲之前就可以退休。 “盧女士要求極高,是個完美主義者,你好好學習,別淘氣,還有,少管閑事。” “是是是。” 這時,母親走過來,立錚抱住慈母,黃太太一下一下輕輕撫摸女兒額角,“這麽快做事了,宛如昨日呢,從醫院抱回來,才六磅多一點點,麵孔似梨子大。” 母親從來不催逼她學業前途,一味鍾愛,這已是最佳支持。 “穿得端莊點。” “是是是。” “午飯時間不要早去遲回。” “是是是。” “同事間要忍耐,你最小,需敬老。” “是是是。” 立錚準備了幾套鐵灰深藍的長褲套裝,配白襯衫平跟鞋,直發用夾子鎖在耳後,隻抹一點赭色口紅。 第二天一早去見盧女士。 秘書叫她進去,盧女士穿鮮紅窄身外套,有五十多了,保養得很好,雙眼有矯型手術痕跡,她沒有抬起頭來,手握住筆,正在簽署一份文件。 立錚當然也懂門麵工夫,必恭必敬地站著,眼睛遊覽她的辦公室,隻見寬敞的大房間四邊牆壁都是入牆書架,擺滿硬皮書。 另外小小空間裝修成會客室。 盧女士吩咐她:“你先坐一會兒。” 嗯,立錚想,愛擺架子,上了年紀,又有身份,架子是福利,不擺白浪費。 終於她站起,走過來。 嗬,裙子太短,鞋子太高,有失身份。 立錚裝老實樣,眼觀鼻,鼻觀心。 盧女士上下打量她,象是滿意,她說:“李斌會帶你參觀辦公室,記住,用心學習,開會時你可以旁聽,平日先做資料搜集,三個月後,諸事熟習了,才跟師兄出庭。” “是是是。” 盧女士揮揮手,秘書進來笑說:“立錚,請跟我來。” 其它女同事,是張小姐伍姑娘錢女士孫太太,隻有她,叫立錚就可以,立錚是小孩。 她坐在角落,一張桌子,一扇屏風,沒有自然光線,隻有日光燈照明。 立錚籲出一口氣。 幸虧她天生活潑樂觀聰敏,懂得隨機應變,最重要的是,家境小康,根本不等薪水開銷,無經濟壓力,對於工作量,同事麵色,就不十分敏感。 她很勤力工作,才個多月,全律師樓都知道黃立錚找資料最快最妥。 立錚記性好,幾乎過目不忘,讀書時,同門師兄弟姐妹讀得廢寢忘餐,筋疲力盡,她還出去跳舞,又老師忘記某件案子,立錚會出聲提點。 叫她找資料是大才小用了。 開會讓她旁聽才最受用。 早晨,會議室裏有咖啡或茶兼鬆餅招待,第一次走進去,立錚不知坐在哪裏,她十分識趣,先站在一旁。 盧愛冰走進會議室來,見徒兒乖巧,倒也高興,又不能叫她同秘書坐,隻得說:“立錚,你端張椅子,坐我身後。” 這話一出口,何用黃立錚自己動手搬家具,立刻有人討好地代勞。 辦公室政治就是這樣勢利。 早晨會議由各位同事報告工作進度,各人手中有什麽案件,發展怎樣,統統向上頭匯報。 做法不對,或略有閃失,盧愛冰立刻拉下臉來責問,當事人時時額角出汗,聲音顫抖。 立錚真同情他們,日子久了,大抵會胃潰瘍。 將來,她有一席座位的話,也得接受這樣嚴格的批判吧。 一次,盧愛冰忽然轉過頭來看牢立錚,“你做資料已經三個月,好幾位同事的筆記都是你的筆觸,聽說晚上十一點你還在整理文件,夠了,今日開始,你跟郭日光做事。” 立錚連忙答:“是。” 郭日光有點意外,不過他立刻說:“歡迎師妹。” 這個郭日光是盧愛冰愛將,太會做人了,立錚對他不予置評。 她見過他下班後捧著香檳及水晶杯進盧女士房間。 去幹什麽? 他英俊高大,又會穿衣服,同黃立錚走在一起,真似一對金童玉女,且不理內涵,看樣子也叫人舒服,盧愛冰明白這個道理,對外談判,常派這兩個年輕男女出去。 下午,郭日光自動來找立錚。 “立錚,榮氏謀殺案你可知首尾?” 立錚點頭。 “請把案情用最簡單語言向我交待。” 立錚想一想答:“榮彼得約會李小莉,第二天早上,小莉被繩勒斃,一切證據顯示榮氏正是凶手。” “我們需替榮彼得辯護。” “肯定是他做的。” “是,他已向我承認。” “可是要試圖與主控官商議改控誤殺?” “不,改不認罪。” “什麽?” “小師妹,他是富家子,他想脫罪。” 立錚霍一聲站起來,“他已認罪。” “不。他承認是他錯手。” “誤殺。” “不,當時他受酒精及藥物影響,身不由主,神誌不清,根本不能為他本身行為負責。” 立錚臉色變了,“我最痛恨這種理論:某人殺妻因為夢遊中不知做過什麽,某人槍殺七名同事又因為遺傳癲癇,不能控製。” “我有醫生作證,其中一名是東亞醫院薑院長。” 立錚冷笑,“東亞醫院的西翼好似由榮氏捐贈。” “薑院長譽滿全球——” “——狼狽為奸。” “師妹,你這種態度,我會向盧師報告。” 立錚不出聲。 “你負責調查李小莉家庭背景。” 這個時候,隻聽到有人傳話:“榮先生來了。” “快,立錚,見過當事人。” 立錚不能不去,心中也有三分好奇。 榮某卻十分客氣,尊貴的他身邊跟著助手保鏢,神色慎重,明顯為兒子的案子擔心。 他坐下來開會,郭日光輕輕說:“不妥協,抗辯無罪。” 盧愛冰喝聲彩,榮氏愣住。 “彼得體內驗出酒精及叫極樂的興奮劑,這種毒品,可導致一些人精神混亂,傾向暴力。” 榮氏會過意來,小心聆聽。 “我有證據,當晚導致命案的藥物,由李小莉提供。” 榮氏幾乎立刻鬆弛下來。 他站起用力握郭日光雙手。 立錚瞪大眼睛,一邊麵孔麻辣辣地發燙,她從小聽見不順耳的話便會引致這種敏感。 她反感到憤怒,平日這間辦公室裏的前輩已經高拜低踩,唯利是圖,叫她震驚,可是商業社會,必需如此行事,還算情有可原。 今日這件事算什麽? 一切證據顯示榮彼得是凶手,卻還接下案子拗橫曲直地替他辯護,更想到絕招,把過失推到死者身上。 立錚要盡量壓抑才能使自己坐著不動。 “李小莉的母親是單親,從小沒有好好管教她,她是問題少女,同學不止一次看見她把毒品賣給彼得,我有好幾個證人。” 榮先生完全明白了,他再三表示感激。 “你有把握?” 郭日光微笑點頭。 會議結束,立錚第一個箭步走進衛生間用冷水敷臉。 郭日光在走廊等她。 “你一臉惱怒,為什麽?” “那不良少女活該,死了也白死,可是這樣?” 郭日光愕然,“師妹,你是聰敏女,難道你不知我們公事公辦?” 立錚鐵青著臉:“過頭三尺有神明。” “嗚嘩,雷公要來劈煞我了,立錚,你大可退出此案,一輩子搜集資料。” 他拂袖而去。 立錚想找個同事訴苦,可是人人都忙得團團轉,誰會有空來照顧她弱小心靈。 這是成人世界,真實社會,她必需速速成長。 立錚出街找資料。 在派出所檔案處,她看到了李小莉的照片,現在,被害人有了麵孔,那叫立錚戰栗,一個名字不同一張臉。 她相貌娟秀,有一口整齊潔白的牙齒。 另外,立錚看到小莉遭殺害後的照片。 她突覺胃部不舒服,翻過相片。 一名女警過來看見,輕輕說:“真可憐是不是,花樣年華。” 立錚不出聲。 “看慣了,”她籲出一口氣,“見怪不怪,每天都有這種慘事。” 稍後,立錚找到李小莉家去。 廉租公寓的特色是沒人關門,都想透多一口氣,盡可能在走廊活動。 一個中年太太與小女兒蹲在門前摘豆芽根,立錚見還有一張小凳子,便坐下攀談。 “那是李家吧。”她指一指。 “你是記者?” 立錚自手袋裏取出一包糖果給小女孩。 中年太太唏噓,“我也有女兒,真怕她長大也學壞,不知怎樣,我們那一代肯認命,窮就是窮,現在的年輕人卻一定要想盡辦法不擇手段向上爬。” 立錚靜靜聽著。 “他們都想吃得好穿得好,誰同誰行,我也行,於是走向歪路。” 忽然,李家的門打開了,一個麵目憔悴的女子走出來,驟眼看見立錚,衝口而叫:“小莉,你回來了?”她憶女過度,看錯了人。 立錚寒毛豎了起來,也許,她倆的確有三分相象,也許,李小莉就在她身後。 立錚往回看,再轉過頭來,李太太身邊有個人說:“我認得你,你是盧與馬的見習生。” 立錚也認得他是助理檢控官尹紹明。 “你來騷擾我的證人?” 立錚答:“我來訪友。” 那年輕人冷笑,“法律到了你們手中,變成幫凶。” “尹先生,你私人意見太多了。” 尹紹明挽起李太太的手便走。 立錚低下頭歎口氣。 案子開審,郭日光意氣風發,穿著意大利名牌西裝,攜帶大量證據來到法庭,極力指控,李小莉之死屬咎由自取,並且,帶壞了一個出身良好,大好前途的年輕人榮被得。 檢控官大怒,指著榮彼得說:“你,你親手用繩索勒著她咽喉,咯咯作聲,直至氣絕,使一個人喉管破裂窒息而死需時七分鍾,在這七分鍾內,你在想什麽?” 榮彼得混身戰抖,麵色死灰。 李太太站到證人席上,郭日光好整以暇輕輕問她:“你生下小莉時做什麽職業?” “……” “請大聲一點。” “舞女。” “你可知小莉父親是誰?” 李太太忽然歇斯底裏地叫:“她父親叫李國昌,死於車禍,我們本來打算結婚……”她痛哭失聲。 “你對小莉疏於管教,她自幼四處遊蕩,寄居各親友家中,誤交損友,她吸毒、高買、毆打、勒索,她是不良少年。” 立錚聽得手心冰冷。 “你,你沒有盡母親責任,你生兒不教,小莉引誘榮彼得——” 立錚霍一聲站起來,離開法庭。 她想嘔吐。 有人遞一杯冰水給她。 “這是盧與馬一貫作風。” 她抬頭,見是尹紹明。 “盧與馬為求達到目的,無所不為,令人發指。” 立錚不出聲。 “你不必埋沒良知,同這班豺狼混在一起。” 立錚回到律師摟,收拾桌麵雜物。 郭日光回來看見,“這是怎麽一回事,你無故失蹤,我要的資料在什麽地方?”立錚不說話。 “立錚,你根本不適合做這份工作。”他生氣了。 背後有傳來盧愛冰的聲音,“郭日光,黃立錚,到我辦公室來。” 他們兩人跟著進辦公室。 盧女士問:“立錚,你有什麽不高興?” “把死者再謀殺一次,並且,將她母親拉出陪葬,郭日光仿佛把榮彼得當作受害人,現在,李小莉是凶手,而小莉母親是幫凶。” 郭日光想說話,盧女士揮揮手阻止。 盧女士如鷹般淩厲目光盯牢立錚,“照你說,應該怎麽辦?” “罪有應得。” 郭日光轟然大笑。 盧愛冰皺起眉頭,“日光,你先出去。” 郭日光舉起雙手象投降那樣冷笑著走出辦公室。 盧愛冰說:“立錚,日光在庭上所呈證據,完全屬實。” 立錚麵紅耳赤。 “明天,他將提出證明,李小莉一直向榮彼得要錢,並且,李母亦知悉此事。” 立錚別轉麵孔。 “你若不能接受我們辦事方式,最好辦法是辭職。” 立錚輕輕說:“我馬上走。” “不要賭氣,回去想清楚了,才決定未遲,我放你兩個星期假。” 立錚靜靜離開那間大房。 她聽見郭日光在大堂對其它的同事說:“閉上眼睛,都能打贏這場官司。” 眼睛,這些人還有眼睛嗎。 看見立錚出來,忽然肅靜,可知事前一定是在講她是非。 立錚背脊上象是中了一箭,她看到無形的血緩緩流下。 她一聲不響收拾了雜物回家。 母親真是體貼,見立錚鬧情緒,一個問題也沒有,任得女兒蒙頭大睡。 傍晚,丈夫回來,她問他:“立錚什麽事?” “老淩說,立錚與老板鬧意見。” “這孩子,鋒芒太露。” “她辭了職。” “無所謂啦,東家不打打西家。” “消息傳出去,知道她脾氣不好,找新工就不方便。” 黃太太連忙說:“這都是象我,我也是急性子,是我不好。” 連黃先生都笑起來,“立錚有一個這樣愛她的媽媽。生活中其它挫折根本不算什麽。” 過了兩日,立錚在家接了一通電話。 是郭日光打來:“榮氏案明日宣判,你可要來旁聽?” 他有把握一定贏,故請師妹參予光榮時刻。 “有時間一定來。” “立錚,你還年輕,將來你會明白,這份工作充滿挑戰。” 立錚答:“是,我年輕,我仍可忠於自己。” 郭日光忍不住說:“聰明麵孔笨肚腸,朽木不可雕也。” “沒想到你中文程度也不差。”立錚掛上電話。 第二天一早,立錚梳洗出門。 黃太太左眼角跳了一個早晨,“立錚,不要去,陪媽媽逛街。” “明天陪你整天。” 她開著父親送的小跑車出門去。 到了法庭,她挑個角落位子坐下。 她知道陪審團己商議了十多小時,今晨終於達到結論。 盧愛冰也來了,穿著紫色套裝,一臉傲慢,麵孔向上揚,坐在榮氏家族身邊。 隻有立錚看到座上有受害人的母親,那憔悴的女子臉色十分平靜,有一絲不相幹的冷漠。 立錚聽到法官問:“陪審員達到裁決沒有?” “已經達到裁決。” “宣判。” “陪審團判榮彼得無罪。” 郭日光第一個跳起來與榮氏握手,法庭內有一片嗡嗡誹議之聲。 說時遲那時快,忽然有一道人影撲向榮彼得,隻迅速接觸一下,即時退開。 眾人愣住,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隻見榮彼得已慢慢蹲下來,鮮血從他胸膛湧出,呀,他心髒位置插著一把尖刀。 法庭之中立刻大亂。 製服人員立刻按住了那個人。立錚停睛一看,啊,正是李小莉的母親,她把法律攪到自己手上。 她並不反抗任由製服人員帶走,嘴裏輕輕說:“我的女兒也是人。” 立錚象多數在場者一樣,呆若木雞,半晌醒悟過來,手腳才會動彈。 救護人員趕到,替榮彼得急救,可是,他已無生命跡象。 他的母親伏在他胸前,摟住不放。 郭日光扶著盧愛冰,他目光呆滯,顯然也被剛才一幕嚇壞。 檢控官尹紹明喃喃說:“天網恢恢。” 立錚緩緩坐下來,抬頭一看,見到法庭中央正義女神塑象,一手持天秤,另一手握寶劍,蒙眼。表示公正、絕無偏私。 大群記者湧至,被警察擋在外邊,法庭內人群緩緩疏散。 臨走之前,立錚看了郭日光一眼。 對於離開盧與馬,黃立錚再也沒有半點遺憾。 兩個星期後,她遞上辭職信。 她每晚做惡夢,兩個慘死的年輕人慘狀曆曆在目。 她明顯消瘦。 黃先生靜靜同妻子說:“這件榮氏案叫公眾對盧與馬律師樓非議得很厲害。” 黃太太籲出一口氣。 “由此可知,立錚有先見之明,立錚能分辨是非。” “那可憐的母親……” “希望那母親會獲得輕判。” 背後傳來女兒輕輕的聲音,“不用了。” 黃先生轉過頭去,“立錚,是你?” 立錚頹然把一張報紙放桌上,“那母親今晨在精神病院自殺身亡。” 大廳裏忽然靜得一根針掉下來都聽得見。 立錚伏在桌上,動也不動。 不知隔了多久,門鈴忽然響起來。 黃太太乘機說:“咦,這是誰,一定是收報費。” 打開了門,忽然驚呼:“自信,你幾時回來的,怎麽不通知一聲?” 立錚一跳,立即跳起來,“小舅舅,小舅舅。” 她奔出去與他擁抱。 周自信是立錚母親最小的兄弟,隻比立錚大幾歲,未婚,與立錚一向友好,兩人無話不說。 “小舅舅,你到什麽地方去了,大半年沒見過你。” “坐下來慢慢談,先拎半打冰凍啤酒出來。” 黃太太對小弟說:“你先去洗個澡,我聞到你身上有味道。” “大姐你真囉嗦。” “小舅舅。”立錚握住他的手不放。 周自信看著她,“你受了委屈?可是你愛的人不愛你?” “舅舅真會開玩笑。” “又可是愛你的人你卻不愛?” “不不不,同愛戀無關。” “咄,那有什麽意思?象你這種年紀,應當滿嘴愛愛愛,不愛就來不及了,將來後悔莫及。” “舅舅,見到你真好。” “自信,你去了什麽地方?” “姐,我在澳洲悉尼原住民區找到一份教書工作。” 黃先生笑,“自信真有辦法。” “你四處流浪,真叫人擔心。” 周自信開罐冰凍啤酒,一口氣喝幹。 “這次回來,是要結束生意,落籍澳洲。” 立錚訝異:“生意,你有生意在此?” “當然,不然我靠什麽吃飯?” “我沒聽舅舅說過。” 黃太太沒好氣,“那算什麽生意,結束了隻有好。” 立錚大奇,“告訴我是什麽生意。” 黃先生代答:“是一爿私家偵探社。” 立錚睜大雙眼,“嗄?”還是第一次聽到。 周自信抱怨:“我無論做什麽都遭大姐反對。” “你好好安頓下來置一個家生兒育女我就放心。” 立錚笑,“媽對我也這樣說。” 周自信說:“她婚姻幸福,生活無憂,因此覺得每個人都應該一早組織家庭。” 黃太太去整理客房,立錚幫小舅舅打開行李,一陣酸臭氣撲出,連忙幫他清洗所有衣物。 周自信淋浴剃須更衣後,看上去相當英偉,他到立錚房間坐下。 “這小房間布置一成不變。” 牆上還貼著中學時期偶像照片。 “你媽把你的事全告訴我了。” 立錚有點無奈。 “一出道就碰見這樣的事,難免氣餒。” 立錚用手托著頭長歎一聲。 “這樣吧,幫舅舅做一件事。” “請說。” “我在自由街有一間辦公室,你去幫我結束它,家具賣得就賣,不然送人亦可,雜物丟掉,把地方還給房東。” 立錚不起勁,“咦,清潔工人,我不幹。” 周自信搔頭,“我送你一塊蛋白石做酬勞。” “咦,你在澳洲開礦?” “噓,別聲張。” 他取出一隻小小絨布袋,倒出一塊鴿蛋大小耀眼生輝的寶石。 “嗬,”立錚驚歎:“閃山雲。” “本來想去保利維亞發掘祖母綠,實在危險,隻得作罷。” “寶石留給愛人好了,我不能收取你酬勞。” “那即是答應了?” 第二天,周自信把立錚帶到自由街。 舊樓要走樓梯上去,小小木牌上寫著“自信私家偵探社”五個字。 “接過些什麽案子?” “慚愧,不過是替太太們收集丈夫不規矩證據,很無聊,因此結束營業。” 推門進去,立錚嗬一聲。 裝修古舊,象五十年代電影布景,立錚象看見古董似訝異,“咦,打字機,誰還用這個?” 周自信啼笑皆非。 “還有熱水壺呢。” 天花板上一具吊扇,緩緩轉動,窗外傳來市聲,似是情侶幽會的好地方,完全沒有時間,過去未來,全揉合在懷舊布置裏。 “當年我把辦公室頂下來時它就是這個樣子。” “嗬,原來如此。” “立錚,你看著辦吧。” “我先去查查,舊樓可是將要拆卸,也許可以得到賠償。” “律師到底是律師。”周自信把門匙交給立錚。 第二天他就回澳洲去了。 立錚在自由街收拾寫字樓,她坐在旋轉木椅上,用老式打字機做筆記。 一個白衣阿嬸進來問:“可要衝茶?” 不知怎地,立錚說要。 她查過賬本,租金並不貴,一切設備齊全,立錚很喜歡這個地方。 正在整理抽屜,忽然聽見有人敲門。 立錚抬起頭來,兩人都喊出來:“是你!” 門外是尹紹明。 他好不詫異,“你主持偵探社?” “你找誰?” “我找私家偵探查案。” “什麽案?” “黃立錚,你做偵探?我不放心。” 立錚生氣,“那就走吧。” 他卻賴著不走,“自信偵探社,多古老的名字。” “就改名了。”立錚說:“改作eye.com偵探社,多時髦,今年人人吃這套。” “眼睛?” “是呀,外國人叫私家偵探作私家眼。” 尹紹明笑了,“那你得雇一名拍檔。” 立錚看著他,“你可有興趣?” 他搖頭,“你需要一個孔武有力,會得用武器的夥伴,以補你的不足。” “嗬你不舍得主控官的優厚薪水,否則,你是理想人選。” 尹紹明有點臉紅。 “我明白,你的意見很好,我會立刻刊登聘人廣告。” “嗬,那麽,我願意把這件案子交給你。” “你是我第一個顧客,謝謝。” 奇怪,事情竟這樣決定下來了。 立錚從家裏搬來私人電腦打印機影印機傳真機手提電話等先進工具,在報上刊登了聘人廣告。 “執業律師邀請夥伴合作經營私家偵探社”,她列出條件:“應征人需要體格健康,有正義感,熟悉法律,年紀由廿五至三十五之間。” 又在互聯網聘請欄上發出同樣啟示。 這才發覺,她己把小舅舅的工作承繼下來。在城市另一頭,有人看到了她的招聘啟事。 蘇少群是一個警察,不,應該說是個剛辭職的警察。 為什麽辭職?嗬,故事是這樣的。 一個月前,她正在派出所整理報告,上司忽然出來說:“少群,興發街官立小學有老師報警,你去看看。” “什麽事?” “有家長虐兒。” “我立刻去。” 與少群一起出發的是同事老何。 兩人到了小學,立刻被校長請到會客室。 一個六七歲大的男孩已經坐在那裏。 校長象是極為震驚,神色不安,看見警察,連忙迎上來。 “兩位,今日這位甄偉強同學說背脊痛,班主任柏老師掀開校服一看,立刻向我報告,我們經過商議,決定報警。” 少群鎮定地說:“小朋友,過來一下。” 那小男孩走近少群,少群輕輕把他上身轉過去,揭開襯衫,一看之下,她不由得退後一步。 連見多識廣的老何都啊地一聲。 隻能用體無完膚來形容這孩子瘦削的背脊,背上打橫打豎全是藤條皮帶印子,青腫瘀紫,有幾搭已經皮開肉爛,流出血水濃液。 少群憤怒地抬起頭,“叫救護車,校長,把學生地址告訴我們,我們自會跟進。” “我馬上聯絡兒童事務處,叫他們派人來。” 少群有個死穴,最看不得兒童及動物受欺侮,心火一下子竄上頭。 她強自按捺著問那個孩子:“誰打你?” 那六歲童不出聲。 “爸爸還是媽媽抑或其它人?” 他仍然不出聲。 救護車來到,把甄偉強帶走,少群同老何說:“來,我與你走一趟。” “喂,拍檔,已經沒有我們的事。” 少群堅持:“來,我們到小朋友的家去看一看。” 老何無可奈何地跟著年輕的夥伴走,嘴裏說:“喂,我明年退休,你別鬧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少群找到全都會最藏汙納垢的一條街去:你可以在這裏買到世上一切:冒牌手袋、假金表、毒品、人肉、翻版電腦軟件、贓物、無牌小販熟食…… 她找到門牌,上樓去。 後邊有人跟著上來,見到製服人員,連忙自我介紹,“我是兒童廳的姚媛芳,跟這件案經已有一年。” 蘇少群連忙報上名字。 姚媛芳伸手按門鈴。 她是熟客,裏邊有人張望一下,即時打開了門,“是你,姚小姐。” 門一開,即時有一股潮濕的異味傳出來,象是太多垃圾未清,又象便溺未幹,又似有人嘔吐過。 少群跟姚媛芳進室內。 老何說:“我在外頭吸支煙。” 不出所料,隻見一條走廊,用板夾開七八間房間,那股異味更濃。 姚媛芳揚聲問:“陳寶翠,你在嗎?” 她移開一道門。 裏邊有人抬起頭來。 少群看到一雙瞳孔放大的眼睛,那少婦的靈魂已經不在體內,她臉上似笑非笑,有一種非常享受去到極樂的樣子。 姚媛芳走近她,拉起她的手腕,隻見手臂上還紮著橡筋,血管上布滿斑點疤痕。 “你又虐打孩子?” 那少婦不能回答。 在黝暗的光線下,少群發覺少婦腹部隆然,她又懷孕。 “已經不止第一次發生這種事了,”姚媛芳有點氣餒,“我將申請帶走甄偉強。” “請你加速行動。” “你打算怎麽樣?” 少群轉過頭去,“陳寶翠女士,我控告你虐待兒童。” 姚媛芳搖頭說:“你最好叫一部救傷車。” 救護人員趕到,把陳寶翠帶走。 走到門口,看見老何站在那裏吸煙,少群忍不住訴苦:“簡直是雨果筆下的悲慘世界。” “如果,”老何愕然,“什麽如果?” 少群沒好氣,這老何,象是少了幾條腦筋,也虧得這樣,才能當差二十年。 他喃喃自語,“看得多了,你會習慣,什麽悲慘不悲慘的。” 回到派出所,少群把案子存入電腦,她順便查陳寶翠的記錄。 廿五歲,未婚,有一子,與同居男友戚耀明涉嫌藏有毒品作販賣用途,她又有高買及偷竊案底,完全是社會的渣滓。 同事朱夢慈走過來,“又在發呆?你個性不適合做警察,事事上心,一下子燃燒殆盡。” “我關心案件。” “有個限度,帶孩子也一樣,你不能一輩子把著他手事事替他做,你要在適當時候放手,我見過一些悲慟的母親巴不得替子女進試場大考,這怎麽可以。” “謝謝你,夢慈。” “對,醫院打電話來,這對母子已經出院返家。” “什麽?”少群跳起來。 “沒有證據,孩子說背上傷痕從打架得來,他被人綁在樹上毒打,又不認得那幾個不良少年。” “那孩子在極度危險中。” 老何走過來,“我同你天天槍林彈雨,那才高危呢。” 少群知道同事不讚成她做事方式:天天有案子發生,每日都有受害人,他們隻能公事公辦,忠於職守,假使釘緊某一件案,時間精力都難以安排。 但是少群做不到。 她私底下約了姚媛芳:“你去跟進甄偉強一案時,記得叫我一聲。” “我後天就去家訪,你也一起來吧。” 兩個年輕女子一起到那醃臢的舊樓去。 屋子裏多了一個人,那男人個子極之高大強壯,對她們相當客氣,但是講話小心翼翼。 六歲的甄偉強沉默地在一旁看電視。 氣氛有點奇怪,少群覺得有人想隱瞞什麽,趁姚媛芳循例問問題的時候,她四處打量。 少群看到一件大衣遮著一隻大行李箱。 她順口問:“預備外遊?” 陳寶翠答:“是他,他打算去東南亞。” 今日,陳女士精神不錯,說話也有紋路,看上去,相貌娟秀,真不象壞人。 整個單位隻得七八十平方尺,一下子多了兩個客人,擠得不能轉彎。 少群輕輕咳嗽一聲,小偉強抬起頭來。 她問他:“你認得我嗎?” 那壯漢忽然緊張,吩咐孩子:“你說話呀。” 偉強點點頭。 少群問下去:“你沒事吧?” 他清楚地答:“我很好。” “請過來。” 那孩子走近,溫馴地讓少群握住他的小手。 “學校裏,你同誰是最好朋友?” “每個同學都是好朋友。” 少群細細看他露在衣服以外的肌膚,沒有發現瘀痕。 她抬起頭來。 姚媛芳輕輕說:“我們告辭吧。” 少群不能不點頭。 到了樓下,姚媛芳說:“放心,我會跟得緊一點。” 少群不出聲。 過了幾天,她途經興發街官立小學,走進去探訪甄偉強。 教務署見是警察,連忙迎出來,問明來意,查一查簿子,“咦,甄偉強己退學。” 少群一愣,“幾時的事?” “由他母親親自來辦退學手續,是上星期五的事,他家搬去內地生活。” 少群暗叫一聲不妙,算一算日子,正是姚媛芳做家訪的第二天。 她想到了那隻行李箱。 “你們有否通知兒童廳?” 那名職員莫名其妙,“為什麽要知會兒童廳?” 少群頓足。 她立刻找到姚媛芳,“姚小姐,你立刻來與我會合,甄偉強退學,下落不明,我們馬上到他家去走一趟。” “我十分鍾後要開會一時走不開。” “救人要緊還是開會要緊?” “蘇小姐,”姚媛芳也生氣了,“這是我個人表現的評議會,升職就靠它了。” 少群摔下電話,趕到甄偉強的家去。 “開門,警察。” “什麽事?” “甄偉強可在家?” “他們上周末搬走了。” “搬去何處?” “不知道。” 少群頹然,額角冒出冷汗,隻得返回派出所。 她向移民局調查陳寶翠甄偉強出入境記錄,一無所得。 傍晚,姚媛芳來找她。 她一聲不響坐在少群對麵。 少群諷刺地問:“升了官沒有?” 她點點頭。 “那是你做這份工作唯一目的?” “我去興發街看過。的確已經趁我們不覺靜靜搬走。” “茫茫人海,你著手去找吧,你答應我會跟緊甄偉強。” “我們會盡力。” “官腔。” “喂,蘇少群,你也是公務員。” 同事來叫:“蘇少群,開會。” 少群無奈,“有消息即刻通知我。” 老何問她:“你為什麽緊繃著臉,令尊令堂沒事吧。” “烏鴉嘴。” 跟著的一個星期之內,少群忙著工作,最大一宗是交通意外,四車連環相撞,三人死亡,青少年醉酒駕駛引致失事。 又有一宗幫派仇殺,凶手伺服在夜總會門口等受害人出來,一共用自動步槍開了四十七發子彈,警察趕到時凶手已去如黃鶴。 老何的口頭禪是,“我跑不動啦,唉,還有一年退休。” 少群覺得這樣數日子是不吉之兆。 那天晚上,大雨滂沱,她休假在家,伏案寫報告, 忽然之間,台燈燈泡炸滅,噗地一聲,燈熄了。 少群從抽屜中取出燈泡更換,正在這個時候,電話鈴響起來。 她去聽電話。 那邊是同事朱夢慈的聲音。 她顯然在街上,四周圍人聲嘈雜,需要大聲喊出來:“少群,聽著,海景邨山邊發現屍體。” “怎樣,需要增援人手?” “不,少群,你一直關心的孩子,叫甄偉強那個——” 少群象被人當頭淋了一大盤冰水。 “現在我們懷疑就是他。” “我馬上來。” 她放下電話,套上外衣就衝下樓去截街車。 車子趕到現場,大隊警察已經差不多做完工作,法醫官準備離去。 少群走近,她看到一隻大行李箱子,化了灰也認得,帆布上有條紋,旅遊區小店賣三百元一隻,少群在他家見過,當時用一件大衣遮住。 少群身體簌簌發抖。 朱夢慈說:“這是第二現場,箱子被棄這裏,由一對情侶發現,報警處理。” 少群的臉色煞白,她憤怒得雙目通紅。 “需要你辨認身份,來這邊。” 朱夢慈吩咐夥計打開箱子讓少群看一眼。 少群趨前一步。 她看得很清楚,不不,不可怕,似一個睡熟的孩子,甄偉強小小身軀蜷縮象一個胎兒,臉色平靜,嘴唇緊閉。 “是不是他?” “是他,請即通知兒童廳姚媛芳。” 忽然之間少群淚如泉湧,她站到黑暗角落去,不想被人看到。 也好,她心裏想,甄偉強小朋友,你再也不必在人間受苦,你到上帝身邊做小天使去了。 眼淚中憤怒多過悲傷。 那麽多成年人都知道他正受虐待,幾個政府機構都有介入,連學校在內,都救不了這個小孩,任由他自網中漏脫墮入死亡陷阱。 這些人都在做什麽?連她蘇少群在內,都應羞愧。 有一隻手搭在她肩膀上。 “我知道你的感受。” 雨越下越大,沒有人擔心淋濕,所有人都忿慨莫名,其中一名夥計說:“隻是一個幾歲大的孩子……” “他後腦受重擊死亡。” 警車載少群回家。 她淋了一個熱水浴,換上一套棉布睡衣,但是仍然覺得寒徹骨。 她獨自坐在客廳中良久,近天亮時,忽然想通問題,整個人鬆弛下來,盹著了。 是朱夢慈的電話叫醒她。 “上頭叫你回來,有關甄偉強一案。” “我馬上來。” 到了派出所,老何正繪形繪色向上司報告,怎樣他一早預料會有事發生。 上司一見少群,立刻說:“少群,做份報告。” 少群答是。 他出示照片,“是否這對男女?” 照片中正是陳寶翠及她的男友戚耀明。 少群一點表情也沒有,“正確。” “已經下令通緝這兩個人。” 少群坐下做了一份詳細報告,下午完成的時候,姚媛芳來了。 少群抬起頭,輕輕說:“一個去了,還剩多少個?” “不要諷刺我,蘇小姐,我心中極不好過。” “但願這個案不妨礙你升職,姚小姐,但願你不會夢見這個小朋友向你哀求:救救我,救救我。” “夠了。” “我們難辭其咎。” “在現有的製度下,我們隻能做到這樣。” 少群忿慨地說:“這個製度太差,若不改良,我不會再為它服務。” “你說什麽?” “我決定辭職。” 聲音雖輕,語氣卻重,坐在附近的朱夢慈聽見,轉過頭來,“少群,別衝動。” “我已想得很清楚。” “少群,內定下一次就輪到你升職。” “老何說得對,我性格不適合做這份工作。” 老何跳起來,“我沒說過這種話,我還有一年就退休了。” “我已經決定。”少群心意堅決。 姚媛芳很佩服,“很高興認識你,蘇警官。” 她不再多說,起身離去。 少群打好了辭職信,連報告交到上司案頭。 她請全體同事喝茶。 朱夢慈不肯喝,“這算什麽?” 背後傳來上司的聲音,“真的,少群,這算什麽?” 少群轉過身子,“我有我的理想。” “你仍然可以把握機會,救市民於水火。” “不,他們需要比較理智的執法人員,請接受我辭職,在職三年,我從來未曾開心過,越看得多,越叫我傷心。” “你放半年假休息一下吧。” “不,我不會再回警隊,我對製度失望,對自己更失望。” 少群交出警章,“即日生效。” 她想到甄偉強小小的手,閉上眼睛一會兒,象是默哀。 然後,她勉強笑道:“各位同事再見。” 她頭也不回的走了。 仍然下雨,但是,沒有昨夜大,隻是微雨。 少群知道她還需要回派出所做若幹善後手續,不過,心中已經輕鬆。 她引咎辭職。 她沒有保護甄偉強,她應鍥而不舍把甄偉強自魔掌中救出來。 但是她沒有把握機會。 少群回家昏沉地睡了一夜。 醒來,做一大杯黑咖啡,攤開報紙,讀完頭條及國際新聞,忽然看到小小一段聘人廣告。 咦。 “執業律師邀請夥伴合作經營私家偵探社,應征人需要體格健康,有正義感,熟悉法律,年紀由廿五至三十五之間”。 沒提到性別。 少群決定去看一看。 照著地址,到了自由街一層整潔的舊樓。 一看她就喜歡,二樓是一家芭蕾舞學校,小小的女孩穿粉紅色緊身衣,梳髻,都有蘋果臉,十分可愛。 少群露出笑容。 她走上校去。 隻見一個穿工人褲的年輕女子,她坐在高凳上,全神貫注用油漆改招牌。 少群咳嗽一聲。 那女子轉過頭來,大家都怔住。 象,兩人長得真象,圓臉、直發、粗眉大眼,高矮肥瘦都差不多。 那在改招牌的當然是黃立錚。 她一看見蘇少群就喜歡,高大,寬肩膀,英姿颯颯,衣飾化妝都簡單整潔, 正是她想找的人。 她是來應征的嗎? 隻見她走近,看一看招牌,“咦,自信偵探社,現在改作eye.com,有私人網頁嗎?” “有,我正在製作中內容包括標準收費、工作範圍,以及案件舉例等等。” “有標誌否?” “你說該選什麽樣的標誌?”立錚看著她。 少群不加思索地說:“一隻眼睛,”她忽然又感慨了,“一隻洞悉所有秘密及世情的眼睛。” 立錚怔住,這女子同她竟這樣合拍。 她立刻說:“請進來談談。” 推門進去,少群噫了一聲。 辦公室已經打掃過,陳設似古董,別有風味,加上現代設施,非常應用。 “好地方。”她脫口便讚。“願意加入嗎?” 立錚斟出咖啡來,兩個年輕女子先介紹過自己,就聊了起來。 這一談竟談到日落,她們一起吃午飯,把眼睛標誌畫在玻璃門上。 接著她們喝下午茶,兩個人同樣地愛吃新鮮出爐的菠蘿麵包,一起設計信封信紙卡片,不求人,用打印機印出使用。 看著太陽下山,兩人都詫異,“這麽晚了。” “時間自第一次約會之後從來沒過得這樣快。” 立錚聽了不禁微笑。 兩人好不投契。 終於,少群說:“我決定入股做拍檔。” “先來上班吧。” “那麽,公司開銷怎樣計算?” “我七你三,公平分攤。” “你已經出了裝修電器,五五分帳比較公平。” 立錚沉默,真好運氣,碰到一個不願占便宜的人。 她伸出手來,“一言為定。” 兩個女子大力握手。 “你說,我們會不會大展鴻圖?” “我不知道,我同你那麽多原則,不象是生意人。” 她們笑了。 接著一個星期,她們努力做宣傳,事事親力親為,開銷減至最低,可是,仍然沒有生意上門。 立錚很看得開,她早有心理準備,生意好的話,小舅舅也不會放下偵探社去開礦。 少群有點不耐煩,同立錚說著派出所的趣事。 有人敲玻璃門,她倆立刻正襟危坐,“請進來。” 來人卻是尹紹明。 “是你。”立錚失望。 尹紹明笑,“好似非常不受歡迎。” “不不,我以為是生意上門。” “你們的生意堪虞,現在報館及雜誌社的記者工夫都比你們周到,十多廿人去通宵守一單新聞。” “少群,”立錚說:“我來同你介紹,這張烏鴉嘴是律政署的主控官。” “你好。”少群笑著招呼。 “嗬,找到同伴一起吃西北風了。”小尹活潑地嘻嘻笑。 “尹紹明,我即用掃帚趕你出去。” 他忽然正經地說:“立錚,有一件案子同你商量。” 真是好消息。 立錚的精神來了,“我有收費表可供參考。” “自然不會虧待你。” 少群也大感興趣。 他們斟出咖啡,坐下來一邊吃花生一邊談這件案子。 尹紹明拿三張照片出來。 “第一張是女主角劉若波。” “好名字。” 照片中是一名少女,明眸皓齒,柔軟長發披在肩上,象某個少女明星。 “劉若波十八歲,與外婆同住,父母早年因車禍喪生。” 尹紹明到底是檢控官,說起話來,條理分明,簡單易明。 “第二張照片,是死者招迪生。” 噫,是可怖的凶殺案。 立錚轉過頭去。 “立錚,請留意。” 少群不出聲,但是她也不想看被害人的照片。 尹紹明說下去:“凶器是一把利刃。致命隻得一刀,在左頸大動脈。” 照片中的招迪生相貌英俊,一雙眼睛象是會笑的樣子。 立錚沉默一會兒,“誰是疑凶?” “一刀命中,沒有掙紮。我們懷疑是熟人所為,所以,矛頭指向劉若波。” “動機是什麽?”少群問。 “招迪生移情別戀。” “新歡是什麽人?” “大昌企業的獨生女李綺媚,當日,她有可靠不在場證據。” 立錚詫異,“案情這樣簡單,為何躊躇?” “你看這個。” 他取出第三張照片。 兩個見多識廣的新任私家偵探都不禁皺眉。 原來死者臉上傷痕斑駁,被劃得麵目全非,異常醜陋惡心。 蘇少群忽然輕輕說:“殺盡天下負心人。” 立錚轉過頭去,“這種說法太危險。” 尹紹明接上去:“我正想聽聽女性對這件事的看法。” 少群苦笑,“女性?現代女性非得裝成最堅強最大方不可,否則,會被譏笑為不懂自愛自重。” 立錚跟著說:“被欺,被棄,均不能吭半句聲。” 尹紹明默不出聲。 “逮捕劉若波沒有?” “她也有可靠不在場證據。” “她在什麽地方?” “當晚,她在兒童醫院做義工,好幾十人可以證明,她一直到淩晨才離開醫院。” “招君在何處何時遇害?” “對,差點忘記告訴你們,在他自己寓所,晚上八時左右。” “那千金小姐當時又在什麽地方?” “一個私人舞會,有上百人,她一直沒有離開過。” “那麽,這或許是一宗劫殺案。” “不,兩位心知肚明,這不是簡單劫案。” 少群問:“可否帶我們去現場看看?” “可以做得到。” 他帶她們到高尚住宅區。 還沒有進屋,少群已經生疑,“這位招先生,做什麽職業?” “模特兒。” “收入這樣豐厚?” 公寓在高層,推門進去,可以看到海景,十分舒適。 “業主是什麽人?” “大昌集團。” 原來如此。 “劉若波同他怎樣認識?” “兩人是中學同學。” “外形十分相配。” “兩位,門鎖完整無缺,受害人從裏麵開門給那人進屋,斟出咖啡,那人沒有喝,很快,他中刀,倒在這裏,凶手開門,從容離去。” 立錚取出自備薄膠手套戴上,檢查地毯。 血跡己幹,可是觸目心驚。 “誰發現他?” “鍾點女傭在翌晨十時開門進來,發現他己無氣息。” “我好象沒在報上讀到這則新聞。” “在角落一小段。” “是因為大昌集團主席不想張揚此事吧。” “也許。” “這個城市越來越詭秘,真正有錢可使鬼推磨。” 寬大的公寓裏隻得幾件家具,看上去更加大方舒適。 立錚走進寢室,看到衣櫃裏有幾件女子名貴衣服。 “他們同居?”少群問。 “不,李小姐隻是偶然來訪。” “奇怪,”立錚說“一點表麵線索都沒有。” 她脫下薄膠手套。 忽然之間尹紹明說:“慢著,立錚,這種膠手套你從什麽地方買來?” “這是家母染發劑附送的膠手套,她不喜歡它太薄,人棄我用。” “怪不得我走遍超級市場都找不到這種手套,原來並不單獨發售。” “你想講什麽?” 尹紹明說下去:“大廈走廊樓梯,留下一隻這樣的膠手套。” “有無套取手套內指模?” “寄到美國去做,隻有半個模糊的左手大拇指,沒有檔案記錄。” “手套內可找到殘留皮膚屑?” 小尹搖頭。 “手套上可染有血跡?” “少量屬於受害人的血液。” 少群忽然微笑,“做得十分幹淨,真不容易。”象是相當安慰及嘉揚的樣子。小尹把立錚拉到一旁,“你的拍檔好象不大喜歡男人。” “胡說,她以事論事。” 小尹說:“那招迪生也許是個很壞的伴侶,但可能他是一個孝子,一個最友愛的哥哥。” “把話說得明白點。” “由於大昌資助,他母親得到一層小公寓安居,他的妹妹被送到加拿大讀書。” 少群冷笑一聲,“那樣,就值得原諒了嗎?” 尹紹明隻說:“兩位,拜托尋找蛛絲馬跡。” 他不是來吵架的,他是一個極之理智的年輕人,留下文件檔案給她們,就離開了。 立錚笑著說,“第一單生意。” 回到辦公室,少群說:“我們去探訪劉若波。” “她有不在場證據。” “我隻是想見見她。” “那麽,找個借口。” “扮百科全書推銷員,抑或,人壽保險經紀?” 真沒想到事情會那麽簡單。 在劉若波家門口,貼著“地庫招租”的字樣。 那是近郊一間村屋,環境清靜,立錚與少群對望一眼,兩人決定以租客身份按鈴。 半晌,才有人來應門。 是一位中年女子,臉容端莊,謹慎地問:“找誰?” “可是有地方出租?” 少群心想:這是誰,難道是管家? 立錚納罕,照說,屋裏隻有一老一小,這女子卻中年,奇怪。 兩人的思想象孿生子般一模一樣。 “可是你們兩人住?” 少群點頭。 “你們做什麽職業?” “我們在廣告公司做事。” 她倆外型實在正派,那女子考慮一下,讓她們進去。 少群客氣地問:“怎樣稱呼你呢?” “我姓許。” “許太太,你好。” 屋子裏不見劉若波。 許太太帶她們到地下室。 說是地庫,可是有窗有門,可通向花園,兩間房間連一個小小休息室,真適合她們兩人居住。 少群脫口問:“租金多少?” 許太太講了一個數目,不算便宜,可是值得。 “有停車位,你們二人分攤,可以負擔。” 立錚閑閑問:“屋裏還有什麽人?” 就在這個時候,有人在樓梯口出現:“婆婆,我出去一下。” 立錚一眼就認得她是劉若波,她們沒找錯地方,隻是沒想到這位外婆如此年輕。 劉若波真人比照片還要漂亮,以前,立錚從來不覺得白皮膚有什麽好看,可是今日看到白皙的劉若波,真是眼前一亮。 少女神情平靜,看不出異樣。 少群把握機會,“我們反正要出去,載你順風車可好?” 少女猶疑,“不用客氣。” 許太太說:“這兩位小姐打算租地庫,這裏,就是我們兩婆孫住,人口簡單。” 少群說:“許太太這樣年輕,已做了婆婆,真意外。” 立錚笑笑:“我們還有一個地方要看,明早可作決定。” 許太太點點頭。 少群說:“明天我們再來。” 車子駛近公路車站,看見劉若波在等車。 立錚把車停下來,誠懇地說:“我們不是壞人,快下雨了,請上車。” 劉若波考慮一下,上車去。 立錚繞遠路,爭取時間,“你在讀書還是在做事?” 少女沒聽見,她看著窗外,似心事重重。 “劉小姐,你去什麽地方?” 她仍然沒有回答。 少群起了疑心,轉過頭去看後座的乘客,這一驚非同小可,“立錚,她有事,快快把車駛往急症室,我用手提電話報警。” 劉若波在後座一聲不響,她已昏迷,頭靠著車窗玻璃,裙子上有大量血跡。 立錚與少群一時都不知道是否載錯了人。 一到醫院,救護人員立刻把劉若波抬進去,少群打了幾個電話。 “什麽事?”立錚拉著醫生問。 “流產手術沒做妥,險象環生,正在急救。” “有無生命危險?” “很難講,請速通知病人親屬。” 立錚問:“許太太知道消息沒有?” “剛剛聯絡她,已經趕著出來。” 立錚輕輕說:“可憐的無知少女。” “他是她同學,照說,彼此應有了解,不該如此結局。” “要看清楚一個人是很困難的事,不外是賭運氣。” “少群,為何這樣悲觀?” 少群別轉麵孔,不出聲,過一會才說:“我生父一早遺棄我們母女,家母掙紮養大我。” 立錚把手按在她肩膀上。 許太太氣急敗壞的趕到急診室,她與剛才那文靜的中年太太宛若二人,此刻的她一頸一額都是青筋,五官扭曲,握緊了拳頭,腳步踉蹌。 少群連忙過去扶住她。 “詠波在哪裏?”許太太眼淚汩汩流下。 立錚奇問:“詠波?” 少群安慰她,“她在急救,你放心,且坐下。” 立錚斟來一杯熱水,遞給許太太。 “詠波,詠波。”許太太掩臉痛哭,嘴裏喃喃呼喚。 立錚與少群麵麵相覷。 半晌,她似略為鎮定,抬頭問:“讓我見一見詠波。” 醫生出來說,“她需要做一個手術,請稍候。” 這時立錚看到尹紹明站在門口。 她過去輕輕說:“你也來了。” “是,我們不知劉若波已經懷孕,我同醫生談過,他們說,手術應是招迪生案之後的事。” 立錚問,“你見過劉若波的外婆,你沒說她這麽年輕。” “當時我也有點意外,身份證上的她隻有四十九歲。” “她丈夫呢?” “早年去世,她承繼小量遺產,生活非常小心。” “她的女兒女婿呢?” “我告訴過你,他們因車禍喪生。” “女兒叫什麽名字?” “讓我找一找,”他取出電子記事簿查看,“她叫許詠波。” 立錚忽然抬起頭來,“尹紹明,我們到派出所去找記錄。” 她跑去同少群說了幾句話,隨小尹匆匆離去。 尹紹明一直間:“你查什麽,多年前的車禍,同本案有什麽關係?” “噓。” 立錚有熟人,問了幾句話,到檔案部坐下,工作人員笑說:“幸虧所有資料已貯藏在電腦裏,一百年前的記錄都不難找到,不過,我們用了整整六年時間處理電腦化,仍然人手萬歲。” 立錚坐下來,與尹紹明分配工作。 “你看這一部份,注意許詠波這個名字。” “你懷疑什麽?” “還不肯定,隻有一點點靈感,開始工作吧。” 可是事情比預料中容易,很快便找到他們要的資料。 “在這裏了。” 尹紹明趨向前看。 是十八年前報紙的新聞頭條:半山交通意外車毀人亡,情侶黑夜飛車,樂極生悲。 那時的新聞標題咬文嚼字,半天去不到正題。 立錚連忙看小字。 “女方許詠波當場死亡,男方譚國昌臨終透露,兩人在車上有爭拗,故此忽略交通情況,未有閃避迎頭而來車輛。” 尹紹明嗯一聲,“那時,劉若波隻得一歲左右。” “是,所以叫若波,那意思是,她極象母親詠波。” “若波自幼由外婆帶大,她的外公呢?外婆那麽年輕,為什麽不見外公,警方可知道這個人下落?” “沒有記錄。” “警方太粗心了。” “不可能十八代祖宗都查遍。” “這是一宗謀殺案,”立錚說:“招迪生再負心,他罪不致死,律政署要代他申冤。” “立錚,你得到什麽結論?” “概念尚十分模糊。” “說來聽聽。” “有人非常恨惡招迪生,這個人,不是劉若波。” 小尹小心聽著。 “這個人,一直未受警方懷疑。” 小尹抬起頭來,“我們回醫院去。” 這個人,已經呼之若出。 黃立錚回到候診室,立刻拉住蘇少群談個不休。 尹紹明看著她倆,真象姐妹,一般白襯衫卡其褲,一樣手長腿長,聰敏過人。 少群走過來,“許太太在病房與外孫說話,劉若波已經蘇醒,無生命危險,但仍虛弱。” “讓我們同許太太談談。” 這時,許太太從病房出來。 她似乎已恢複鎮定,輕輕說:“謝謝兩位,若波又過了一關。” 少群看立錚一眼,叫她注意,許太太現在知道病房裏躺著的是若波,不是詠波,是外孫女,不是女兒。 “我們想與你說幾句話。” 許太太坐下來。 “許太太,”立錚問:“若波外公在什麽地方?” 問題十分唐突,可是,許太太不以為忤,坦白地說:“他一早已經遺棄我。” “那是什麽時候的事?” “在我女兒一歲的時候。”許太太淡淡說。 曆史重現,噩夢再演,悲劇一代接一代重複。 “可是,你仍然沿用許這個姓氏。” 她搖搖頭,“我後來再婚,他姓許。” “許先生呢?” “他不到三年因病去世,”許太太聲音十分淒苦,“一個中年女人,不能稱小姐,叫女士又有點奇怪,故此,隻能繼續叫許太太。” “若波的父母親可曾正式結婚?” 許太太異常鎮定,“沒有,他不肯,他譏笑我女兒,‘你不過是妄想我同你結婚’,那時,小若波已經出生。” 少群輕輕問,“你痛恨這個人?” 許太太沉默。 但是,就在三個年輕人麵前,她的麵孔忽然變了,象電影中的特技一樣,她的臉拉長,肩膀聳起,皺紋加深,眼球突出,她咬牙切齒地說:“我會剝他的皮。” “他已經不在這世界上。” “是,”許太太鬆口氣,但隨即掩臉,“不過,他把詠波也帶了去。” “不,”立錚說:“是詠波帶了他走。” 許太太在該刹那把多年前的心事泄露出來:“那夜詠波出去與他做最後談判,沒想到真的成為永訣。” 少群惋惜地說:“其實,當年她還有選擇。” “還有什麽路可以走?家貧,隻得一個寡母,又未婚生子,遭人遺棄,還有什麽選擇?” 立錚不以為然,“自力更生。” “在那個年代,隻得一條死路。” “你呢,你不是活下來了?” “我是為小若波。” “然後,若波重蹈覆轍。” “你都知道了,那招迪生更壞更奸,貪得了便宜,一副“你奈我什麽何”的無賴樣,他遺棄若波,去追求富家千金,你說,他該不該死?” 許太太的眼睛,轉為一種暗紅色,閃閃生光,使人害怕。 立錚說:“你到他家去過?” “我去取回若波送他的禮物。” “十八號晚上,發生了什麽?” 許太太忽然之間恢複了鎮靜,“我取了東西就走了。” “那麽,你是最後見到招迪生在生的人。” 這時,尹紹明身後出現了兩名警察。 尹紹明同他們談了幾句。 警察開口了:“許太太,在你家中,我們找到現場發現的同類型薄膠手套與一隻冰鑽,許太太,我們想套取你的指模,並且,請你告訴我們,上月十八號晚上八點左右,你在什麽地方” 許太太霍一聲站起來。 “許太太,請你跟我們回去問話。” 那許太太驀然轉過身子來盯牢少群及立錚,眼睛似要噴出火來。 少群忽然覺得害怕,她退後一步。 警察把許太太帶走。 尹紹明說:“謝謝兩位。”他也跟著離去。 少群頹然坐下,“那外婆會因我們被判二級謀殺。” 立錚更正:“不,她因殺人判罪,與我們無關。” 少群說:“你說,在冰鑽刺入那人大動脈的時候,她是在替女兒報仇,抑或替孫女報仇?” 立錚輕輕答:“她是替自己報仇。” “那麽,我會請尹紹明找心理醫生替她檢查。” 立錚點點頭。 她倆拖著疲倦的身軀離開醫院。 有些女性,象受了詛咒,無論生在什麽年代,總不能掙脫命運擺布。 那天晚上,少群做噩夢,看到一雙血紅的眼睛,對著她說:“他日,你的命運會同我們一樣,因為你揭穿我,你不同情我。” 早上驚醒,少群一背脊冷汗。 她回到偵探社,立錚已經在做報告,她打算把案情在網頁上用假名公布。 稍後,尹紹明也來了。 他自己斟了杯黑咖啡,坐下來。 “許太太已全都招認,醫生認為她精神狀況可疑。” 兩個女生都不出聲。 “冰鎮已經過洗刷,但是木柄上用特殊化學過程檢驗到與死者相符紅血球,奇怪,她沒有丟棄凶器,她節省慣了,連膠手套都循環再用。” 少群與立錚仍不說話。 女性同情女性,凶手應當繩之於法,但是許太太悲哀的一生叫她倆惻然。 少群忽然問:“她叫什麽名字?” “馮明慧。” 少群輕輕說:“曾經一度,她也是個天真可愛的小女孩,躲在母親懷中,聽童話故事,憧憬將來,她叫明慧,父母盼望她既聰明又智慧……”聲音漸漸低下去。 偵探社裏靜寂無聲。 小尹喝完咖啡就告辭了。 過兩日,她們收到一張支票。 立錚高興地說:“看,一季的開銷在此,我們的生意可以做下去了。” 一早,有人來敲門。 磨沙玻璃門依呀一聲推開。 她們先看見一隻黑色長緞子手套。 嘩,什麽一回事,少群雙眼睜得老大。 接著,一個濃妝豔女走進來,低胸晚裝,細高跟鞋,整套耀眼鑽飾,看樣子是一夜未睡,剛自舞會散場出來。 “眼睛偵探社?”她輕輕問。 “請進來坐。” 她輕輕坐下,把一隻細格子鱷魚皮手袋放在一旁。 是什麽地方來的風塵女子?立錚細細打量她。 少婦打扮雖然濃豔,但是臉容十分端莊,神色落寞,不似歡場裏的人。 “你們是偵探?”有點不置信。 立錚微笑,“什麽事呢?” “你們真能幹,在社會有貢獻有地位。”無限感慨。 少群答:“不敢當,請問有什麽疑難?” 少婦頹然說:“我丈夫有外遇。” 立錚與少群交換一個眼色,心靈相通,一齊答:“我們不做這種案件。” “為什麽?”少婦大為失望。 少群坦白地說:“太猥瑣了。” “是”少婦掩臉,“你們說得對,我自幼受父母兄弟鍾愛,學業不錯,也擁有許多尊重我的朋友,即許失去一個不忠的丈夫,也應重新站起來。” “對,說得好。” “但是,我無法振作。” 立錚勸慰:“失望、傷心、沮喪、羞辱……慢慢可以克服。” 少婦慢慢抬起頭來。 “這種創傷當然不是即刻可以康複,給你自己一點時間,忍耐地堅毅地度過難關。” 少婦訝異地看著她們,“你倆是誰,為什麽給我這麽好的忠告?” 立錚攤攤手,“一切靠你自己。” 少婦自手袋中取出一張支票,“多謝指教。” 少群急,“不不,你取回支票,無功不受祿。” “這是談話費。” 少婦站起來告辭。 立錚走到窗口,看到街上去,隻見少婦踏上一輛黑色大房車離去。 少群看著支票上麵額,“她十分慷慨。” “原來,談話也可以收這樣豐富報酬。” 整個下午,她們讀新聞,剪資料,閑談,相當開心。 黃昏,正想結伴去看一場電影,熟人來了。 那是蘇少群的前同事朱夢慈警官。 朱警官在偵探社門口上下左右百般打量。 少群笑,“進來喝杯香濃咖啡。” 朱警官問:“標誌上的眼睛為什麽有一顆藍眼珠?” “藍色醒神一點。” 立錚笑著走近,“朱警官,久聞大名,如雷貫耳。” 少群問,“今日來找我們,隻是探訪?” “不,有一件案子,找你們商量。” 立錚的精神立刻來了。 “夢慈,你辦案能力超卓,何需別人幫忙。” “你且聽我說,”朱警官態度嚴肅起來,“這件案子很奇怪。” “所有的真實案子都比奇情小說詭秘。” 朱夢慈說:“請看照片。” 她把幾張放大了的照片擱桌子上。 立錚一眼看到大灘血跡,“噫,又是謀殺案。”她浩歎。 “兩姐妹,孫紅與孫紫,結伴自內地來本市旅遊,不到三日,妹妹孫紫被發現倒斃酒店後巷。” 立錚抬起頭想一想,不說話。 她拿起照片看,兩姐妹約廿多歲,相貌秀麗,無特征,五官十分相似。 少群問:“兩人有什麽仇人?” “那個姐姐在美資玩具廠工作。” “哪一家玩具廠?” “馬泰爾,做芭比娃娃那一家,孫紅負責替每隻洋娃娃畫上藍眼睛。” “嗬,所以你忽然對藍眼睛那麽感興趣。” “那妹妹孫紫做什麽工作?” “妹妹身世比較複雜,在旅遊區一間夜總會做伴唱。” “嗯,應調查她曆史。” “她有一個男朋友周武,一年前因印偽鈔被追捕,據說己潛逃往美國。” “叫美國去追他歸案呀。” “人海茫茫,成千萬黑市居民,彼方亦覺頭痛。” “凶手可能是這個人,也許到今日為止,孫紫還收著他的贓物,不肯交出來,因而招致殺身之禍。” “我們也這樣想。” 立錚說:“但是,你心裏有一個很大疑團。” “你講得對,第六靈感告訴我,這案裏有內情。” 少群愕然,“為什麽?” 朱警官輕輕說:“要下手,不必在旅遊勝地。” 少群答:“我們這裏人多,雜亂,三山五嶽全在此地,下手最方便。” 立錚也說:“所以呀,不是意外,肯定是謀殺。” “那意思是,有人專候她們在這裏出現才動手。” “正確。” “誰?誰知道她們會來旅遊?” “當然是妹妹孫紫的男朋友。” “來,請到派出所來聽聽孫紅的供詞。” 少群忽然提醒舊同事:“喂,我們偵探社可是要收費的。” 朱夢慈笑了,“知道。” “多多關照。” 她們跟朱警官回派出所看錄映帶。 機器開動,立錚稱讚:“數碼錄象,效果清晰得多了。” 隻見熒幕上孫紅一臉驚惶,不住流淚,“我妹妹怎麽了,我妹妹怎麽會被人槍殺?” 朱警官按停錄映機。 她輕輕說:“我們並未告訴任何人,凶手用何種武器。” 立錚噫一聲,“她知道內情。” “對,看下去。” 接著,孫紅用手掩臉。 朱警官又按停錄映帶。 “看她的指甲縫。” 很明顯,有殘餘的紅色的指甲油。 朱警官說:“芭比洋娃娃的眼睛是藍色的,為什麽會有紅漆痕跡?” “也許,她被調派畫洋娃娃的嘴唇。” 朱夢慈笑了,“少群,你一點也沒有變。” 立錚問:“你懷疑什麽?” “我懷疑偽鈔一事,做姐姐的也知情,孫紅與孫紫,是同黨,孫紅可能目擊孫紫被害,孫紅因為害怕,不願透露內情。” “問過她沒有?” “請看下去。” 熒幕上朱警官問孫紅:“昨晚十一點,你在什麽地方?” “我在屋裏看電視,阿紫有應酬,她一個人出去,我等到一點多,她還沒回來,我便先睡,清晨六點多,你們已經來敲門。”她的五官扭曲,非常悲慟。 朱警官說:“酒店的女侍見過她在房內。” 少群問立錚:“你可覺得有疑點?” 立錚搖頭:“我看不出來,不同文化背景的人,對事物反應與我們大不一樣,難辨真偽。” 少群說:“立錚說得對,所以警方辦案越來越困難。” 立錚問:“孫紅仍在本市?” “她是該案主要證人,我們安排她入住旅舍。”朱夢慈答。 “嗯,由納稅人支付該筆費用。” “麻煩查一查孫紅。” 立錚點頭。 回到偵探社,立錚把孫紅孫紫兩人的照片貼在牆上細看。 少群忽然問:“立錚,你戀愛過嗎?” 立錚不出聲,嘴角牽動。 少群會意,“他可英俊?” 立錚回答:“非常高大英俊,他有柔軟濃密的頭發,言語體貼,難以抗拒的男性魅力,是我大學裏師兄。” “發生了什麽事?” “他父母送他到英國去實習,他娶了日本三菱重工的女承繼人。” “什麽都有,沒有良心。” “不,”立錚說:“人總得為自己設想。” “你惱怒嗎?” “不,我仍然時時在夢中看見他:會笑的眼睛,強壯雙臂,把我緊緊摟在懷內。” “可憐的大律師黃立錚。” 立錚微笑,“我仍然愛寬肩膀,也許,將來會嫁外國人。” “你目前可有男伴?” 立錚搖頭,“你呢?” 少群改變話題,“我們需要一組長沙發,為什麽要坐著說話?躺著舒服多了。” “我們馬上出去物色。” “天快下雨的樣子。” “怕什麽。” 她倆走到古董店,看到兩張紅絲絨高背長沙發。 少群一看就喜歡,她說:“把書架挪一下,不知可放得下。” 立錚說:“我帶了尺寸來。” “立錚你做事真精細。” 買了沙發,立錚說:“我們去跟蹤孫紅。”她沒忘記公事。 少群點點頭。 她們租了一輛房車,駐到旅舍附近橫街,停下來長駐候教。 隻見孫紅象是相當熟悉這個城市,獨自出入,不見有人接應。 “尾隨她,看她到什麽地方。” 少群輕俏地跟在她身後,隻見孫紅在商場裏留戀忘返,她跡近癡迷地看著櫥窗裏的名牌貨品,絲毫不覺有人跟蹤。 孫紅不止看那麽簡單,大包小包那樣買,尤其喜歡香水,手段非常闊綽,經濟出奇地好。 第二天,輪到立錚當更,一直跟到一間時裝店,孫紅進去試衣裳,站在鏡子前麵搔首弄姿,立錚訝異她有那樣美好的身段。 傍晚,朱夢慈來訪,一看見絲絨沙發,就躺上去,她說:“把偵探社改作俱樂部算了。” 寂寞的心俱樂部。 少群很興奮,“我也這樣想,咖啡紅茶各五十元一杯。” 朱警官搖頭,“這個財迷。” 立錚打出幻燈片。 “請注意孫紅似沒事人般,絲毫不見悲切。” 朱夢慈答:“不傷心不是罪。” “可是,她當著你們是那樣悲慟。” 少群說:“你看她穿高跟鞋走路多麽自在。” 朱夢慈笑,“別把人家當鄉下人,你倆再繼續不修邊幅,以卡其褲白襯衫為榮,當心人家把你們當女工。” “你打算怎樣?” 朱夢慈說:“沒有辦法,我們隻得釋放證人。” “美國可有消息?” “他們並不起勁。” 立錚說:“再給我一點時間,我想看一看孫紫遺體。” 少群抗議:“有這必要嗎?” “你怕,不要來好了。” 少群指著鼻尖笑起來,“我,怕?”接著輕輕說:“我隻怕失戀。” 她們隻有感慨,不覺恐懼。 立錚戴上薄膠手套趨向前去。 法醫輕輕說:“腦後中一槍,沒有痛苦。” 朱夢慈補充:“那把槍遍尋不獲。” “大城市中,懸案越來越多了。” 孫紫臉色十分平靜,她已經用不著這具軀殼。 立錚仔細檢查她的手與腳。 法醫笑,“幾位女士真好膽色。” 少群也笑,“他朝吾體也相同。” 朱夢慈啐道:“去你的。” 立錚說:“我想看看她的遺物。” 證物處人員取出一隻紙箱放在桌上。 立錚翻看:一件花裙子,一套假寶石首飾,一雙高跟涼鞋,以及一隻冒名牌手袋。 手袋裏有證件、酒店門匙、鈔票、化妝品,以及零星雜物。 朱警官說:“手袋夾層裏,有一迭偽鈔,製作相當精美。” “孫紅手段闊綽,”少群說:“她也是同謀?” “會不會是姐妹倆窩裏反?” “那柄槍在什麽地方?” “也許在海峽最深處。” “孫紫的男朋友周武嫌疑仍然最重。” 當日報紙新聞版上顯著刊登孫紫一案的圖文。 立錚抬頭想一想,“少群,我們到兩姐妹的原居地去看一看。” 朱夢慈說:“我很佩服你們。” 少群問立錚:“你有蛛絲馬跡?” “很多疑團。” “我們回鄉去看看。” “己請彼方向我方提供資料,可是消息有限。” 半日就到了所謂鄉間。 女性穿著比她們兩個時髦繽紛,仍然帶著若幹土氣,但是那分別是微妙的,隻有老練的目光才察辨得出來。 她們先去玩具廠,秩序井然,鴉雀無聲,隻有機器軋軋。 看到芭比娃娃製作過程,十分有趣,令她們感慨的是,一隻洋娃娃的售價已是女工一星期工資。 她們找到孫紅的同事何小梅。 小梅訝異:“阿紅為何還未銷假回來?” “你同她很熟?” “我們一起工作三年,住一間宿舍,我與她都得勤工獎。” “孫紅是一個怎麽樣的人?” “好人!老實、勤力、樂於助人、省吃省用,預備買房子。” “可有男朋友?” “沒有男伴,她大部份時間耽在廠裏,這次由她妹妹接她去度假,她同我說,不知多高興,她已有多年沒見妹妹了。” “你同她,一起畫芭比的眼睛?” “是,這是最困難的工序之一,部份用筆,部份用噴漆,過幾年,眼睛不行了,隻好改上頭發。” 上班時間,女工不能離開崗位太久,立錚向小梅道謝。 她們站起來告辭。 “去,去夜總會打探一下。” 那裏是另外一個天地,裝潢象神話中阿裏巴巴的宮殿,傖俗得令人駭笑,年輕的女子穿著暴露的晚裝捧上美酒,笑臉盈盈。 少群找到女經理。 “孫紫?”她滄桑地說:“我看到報上頭條,她終於出了事,唉,人已經不在,前債隻得一筆勾銷。”語氣唏噓。 “她欠你錢?” “哪個小姐不等錢用,不是大花筒,到這裏來幹什麽,她負債累累。” “孫紫可受歡迎?” “同幾年前比差多了,不再是十八廿二啦,姿色稍遜,人客自然找更年輕的去,況且,她脾氣不好。” “你可見過她男朋友周武?” 經理搖頭。 “她姐姐蘇紅呢?” 經理又搖頭。 這時。立錚取出一張照片問經理:“這個人是誰,你可認得?” 經理一看,立刻回答:“她在我手下工作三年,天天見麵,當然認得,這是孫紫。” “你肯定?” “百份百肯定。” 少群又去查問另外一位伴唱小姐。 那豔妝女子這樣說,“孫紫告假去旅行,說是一個星期就回來,可是稍後我們在報上看到她遇害消息。”唇亡齒寒,那女子露出悲切神情。 “臨走前有什麽異樣?” 女子想一想,“照常,沒有什麽不同。” “完全沒有?” “嗬對,她清理了貯物櫃,送我幾雙鞋子。” 立錚又把照片拿出來,“這是她嗎?” 女子看了看照片,“嗬,可怕,你們是誰,怎麽會有這種相片?” “可是孫紫?” “我見過這件桃紅格子,是她不錯。” 立錚又取出另一張照片,“這個呢?” “是她,是她。”她轉過頭。 “你最好看仔細一點。” “我已經看清楚。”她逃一樣走開。 女經理過來幹涉,“兩位問夠沒有,敝店還要做生意呢。”已經有點不滿。 立錚與少群離去。 少群納罕,“她們與孫紫都是熟人,你為什麽還要出示照片?” 立錚微笑,“就是因為太熟了,一日,我若出事倒地上,你來認人,說地上躺著的正是黃立錚,人人都會相信,可是這樣?” “哎,你想說什麽?” “先入為主的印象,所以,一個所謂朋友講你壞話,比你敵人詆毀你要厲害得多了,人家知道他認識你,他同你熟。” 少群說:“我們這次仿佛一無所獲。” “不,讓我告訴你——” 這時,忽然有人在身後叫住她們:“兩位停步。” 少群轉過頭去,看到剛才那個伴唱小姐。 她追上來,笑著說:“兩位可是想知道關於孫紫的事?” 立錚點頭。 那女於一直陪笑卻又不開口。 少群明白了,掏出錢包,數了幾張鈔票出來交給她,那女子接過錢,小心收好。 她輕輕說:“孫紫有個男朋友叫孫武,最近不知怎樣從美國潛回,問她要從前交她保管的一筆巨額贓款。” 嗬,立錚與少群一震,那周武已經離開美國,真是神出鬼沒。 “那錢是售賣偽鈔得來,早已被孫紫輸個精光,怎麽還他?他揚言要她的命。” “她可害怕?” “怕得寢食難安,限期快到,她隻得外出旅行避一避,沒想到仍然逃不過劫數。” “有沒有人再見過周武?” 那女子搖搖頭,“話已說完,再見。” 她回夜總會去。 連少群都忍不住說:“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這班人視法律為無物,而且出入境完全不用過海關,來去自若,真正厲害。” 少群說:“孫紅與孫紫兩姐妹,可以說性格完全不同,南轅北轍。” “是,姐姐純良,妹妹邪惡。” 少群說:“不過,孫紅也有學壞跡象。” “我們可以回去了。” “不是吧,你已掌握足夠線索?” “正是。” 少群搔頭,“咦,怎麽我還沒看出端倪?” 立錚笑說:“華生,事情非常簡單。” 少群伸出手來,“且別揭露真相,福爾摩斯,讓我自己思想。” “華生,注意先入為主四個宇。” 回程,少群在火車上閉目養神,苦苦思索。 停站時,火車站上有小販向車廂內乘客兜售水果,有人說:“不要買,這種梨子味道象番薯,簡直魚目混珠。” 忽然之間,少群睜開眼睛來,立錚看到她雙目中晶光。 立錚笑,“明白了?” “完全明白。” “我們立刻回去辦事,少群,立刻打電話叫朱警官拘捕疑犯。” 她們兩人下了火車直接趕往派出所。 朱夢慈在門口等她們。 “疑犯逮到沒有?” “正在詢問室,”朱夢慈說:“立錚,少群,你們有什麽把握?” 少群過去,在朱警官耳邊輕輕說了幾句。 朱夢慈呆半晌,頓足,“我怎麽沒想到,佩服佩服。” 她們一行三人走進詢問室。 隻見孫紅極不耐煩的轉過頭來,“你們有完沒完?我要出外旅遊,你們速速放我走。” 朱警官不動聲色走過去,輕輕說:“孫紫,警方現在控告你謀殺女子孫紅,你可維持緘默,但你說的任何話,都可列作呈堂證供——” “什麽?”孫紅驟然跳起來,“我才是孫紅,你們說什麽?你們發神經!” “不,”少群低聲說:“你是孫紫,你欠債累累,周武又回來尋仇,你走投無路,想到一條毒計,你把樸素純良的姐姐孫紅自玩具廠誘出,帶她來到本市,叫她穿上你的衣服,作你的打扮,然後殺害她,把身份證明文件對換,於是,全世界以為孫紫已經死亡,恩怨了結,你得以重生。” 朱警官瞪著孫紫,“你竟殺害親生姐妹。” 少群說下去,“你倆長得象,所以你成功地魚目混珠。” 立錚說:“但是,夜總會經理清楚地指出照片中的你正是孫紫,不是孫紅,警方會傳她來作證。” 孫紫臉色轉為煞白。 “先入為主,使我們做漏許多工序,象驗指紋,主要是,我們不相信有人會殘害自己手足。” 這時,孫紫的聲音變得極之冷酷,“我被人追殺,我走投無路,逼下此策。” “殺死親姐是禽獸不為。” 孫紫聲音拔尖,“孫紅沒有生命。” 她們三人憤怒地看著孫紫。 “你們道她何以為生?”孫紫的聲音忽然嘶啞,“每天,她在工廠坐著替洋娃娃畫眼睛,試想想,那是什麽生活?自早到夜,畫成千上萬的眼睛,簡直生不如死。” 朱夢慈聽了這話怒不可遏,“押下去,你在法庭上才狡辯吧。” 孫紫被警察帶走。 朱夢慈喘了口氣,說不出話來,雙手顫抖。 少群看立錚一眼,兩人靜靜離去。 回到辦公室紅色絲絨沙發上,喝著冰凍啤酒時,少群問:“你什麽時候開始生疑?” 立錚答:“正如你說,孫紅穿高跟鞋走路,是那麽自然,對物質又如此癡迷,頭發染黃幹枯,皮膚灰暗,我覺得她不象一個健康的女工。” 少群聽著。 “後來,我們去拜訪那具遺體,她有一頭烏漆天然黑發,還有一雙帶繭的勞工手,足趾絲毫沒有扭曲,證明從不穿高跟鞋。” “噫。” “這會是誰呢,不是孫紫,那隻有是孫紅了。” “可憐的女子。” 立錚不出聲。 電話鈴響了起來,少群去接聽,說了幾句,掛上。 她說:“周武已經落網。” 立錚抬起頭來,“少群,孫紫說孫紅沒有生命,這是真的嗎?” “那是邪惡的狡辯,你別理她。” 立錚走到窗前,輕輕說:“我們又有生命嗎,每天循環重複昨日舊調,太陽升起沒有欣喜,日落西山亦無惆悵,這,難道又是真正生活?” 少群溫柔地看著拍檔,“我以為你的失戀是多年之前的事。” 立錚吃驚,“我語氣消極怨懟?” “是,象極一個棄婦。” “啊呀,不行,非要振作不可。” “你知道就好。” 那天她們下午外出,看到樓下芭蕾舞校放學,大群可愛女孩走過。 不知怎地,有人遺下一隻洋娃娃,躺地下,在樓梯角落,少群過去拾起。 洋娃娃身上也穿粉紅色芭蕾舞衣,金發藍眼。 少群伸手,輕輕撫摸洋娃娃那畫上去的雙眼。 “你看得見嗎,”她喃喃說:“我肯定你洞悉一切。” 立錚把手放在少群肩膀上,以示安慰。 過幾日,朱夢慈與尹紹明來探訪她倆。 夢慈怪羨慕,“做私家偵探的好處是可以一單一單案子做,而且,不喜歡的可以不做。” 立錚把頭枕在雙臂上麵微笑。 尹紹明訴苦:“象我們,聽差辦事,一聲令下,什麽案子都要接。” 夢慈說:“我也希望慢工出細貨,檔案裏懸案堆積如山,沉怨不知幾時得雪。” “有時逮到疑凶,證據不足,也得放人,真叫我咬牙切齒,法律太過文明,處處漏洞。” “尹先生,你是律政署人員如何說出這種話來。” 小尹搔頭,不再講話。 星期六,懶洋洋,尹紹明伸手去打開報紙。 他噫一聲。 少群立刻問:“什麽事?” 小尹把報紙攤開來。 頭條新聞:“富商胡華灼幼女胡思敏離奇倒斃豪宅門前”。 “啊。”他們四人聳然動容。 報上這樣說:“發現凶案現場是高尚住宅區,警方密密巡邏,上址亦雇用私家護衛員,治安一向良好,今晨,某單位女工出街買菜,發現有人倒臥地上……” 報上照片足足有四份一頁大,清晰看到少女躺在地上,頭部血肉模糊,血流遍地。 “這種新聞照片真叫人戰栗。” “也不過是忠實報道殘酷現實。” 立錚說:“這次是富家千金。” “胡華灼確是新發財、暴發戶,上個月剛以三千萬捐了一個博士銜頭。” 少群說:“最近這人的確頗出風頭,他炒科技股發達,一元進的貨,今日值廿多元。” 立錚繼續讀新聞:“胡華灼正在籌備長女婚禮,胡智敏將嫁殷商餘爵雄之子餘進和,這宗命案震撼上流社會……” 朱夢慈站起來,“我回派出所去。” 少群問:“又關你的事?” “各環頭的重案組都有聯係。” 尹紹明說:“我送你。” 他們兩人匆匆離去。 少群凝視報上可怖彩色圖片。 那少女穿著最時髦的內衣式吊帶裙,頭發染成金黃色,躺血泊中。 立錚問:“為什麽遇害的總是女性?” “因為老翁倒斃不會上頭條新聞。” 少群折好報紙。 立錚伏在沙發上打電話,一邊密密做筆記。 有人敲門。 少群高聲說:“請進來。” 噫,又是一個豔妝少婦,打扮華麗,頸上一串眼核大金色南洋珠含蓄地戴在衣領子裏邊,隻看得到五六顆珠子,十分低調美觀。 她輕輕問:“眼睛偵探社?” 立錚放下電話點點頭。 “想請你們幫個忙。” “請問有什麽事?” 少婦緩緩抬起頭,看向窗外,象是在斟酌該怎樣開口,半晌才說:“我想尋找多年前失去的一件最寶貴東西。” 她的聲音惆悵遺憾得令人惻然。 立錚輕輕說:“那不是一件金錢可以買到的東西吧?” “錢?才不是呢,錢有什麽用,人們太重視金錢了,我說的不是錢。” “你指什麽?”少群好奇。 “多年之前,我認識一個年輕人。” 少群溫和說:“我們不做尋人。” “不,不是尋人,”少婦苦澀地說:“我終身尋找快樂,遍尋不獲,我知道世上確有這回事,因為我同那年輕人在一起的時候,曾經與快樂擦身而過……”她低下頭。 立錚越聽越奇。 “請代我尋找快樂。”少婦終於說明來意。 少群忍不住嗬一聲,她精神明顯有問題。 立錚卻出奇地好修養,她輕輕對少婦說:“我們能力有限,我們找不到快樂,我們也找不到逝去的青春,或是世上的良辰美景,以及微笑、滿足,我們隻是一家偵探社。” 少婦深深失望,“那麽說我將永遠沒有快樂?” 立錚還來不及回答,一個男人推門進來,“絹子,你在這裏。” 連忙拉著少婦的手,一邊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妻子打攪你們了。” 他掏出一迭鈔票放桌子上。 “絹子,跟我回家去,醫生在等你呢。” 那少婦垂下頭,跟在那男子身後,頹然不出聲。 立錚說:“這位先生,請止步。” 那男人轉過頭來,再次誠懇地說:“對不起兩位。” “沒關係,但是,你得好好照顧這位女士的心靈。” “對,對,我會徹底了解她的情況。” 他領著她走了。 少群輕輕說:“尋找快樂的女子。” 立錚說:“我也到處都找遍了,抽屜底、床角落、門背後,總不見有它存在。” “黃大律師,身體健康生活無憂難道不是快樂?” 立錚說:“你能那樣想,當然最開心。” “你太好出身,不懂感恩。” “不,少群,我也是個明白人,我很珍惜目前擁有一切,但是有時午夜夢回——” 少群說:“得不到的,不要去想它。” 立錚深深歎息。 桌子上躺著那迭大鈔,良久,都沒有人去碰它。 天色漸漸暗下來,淅淅地下小雨。 樓下傳來芭蕾舞鋼琴伴奏聲,立錚蜷縮在沙發裏睡著了。 她們都不願意回家。 單身、獨居,小公寓裏冷清清,廚房連茶水都欠奉,電話許久不響一次……不如耽在辦公室裏。 少群精神比較好,與朱夢慈通了電話。 “胡思敏命案有何發展?” “已經找到胡家司機小赫問話,他是最後見過少女的人,有嫌疑,據說,他喜向胡思敏搭訕,而胡小姐亦不拒絕。” “豪門醜聞多。” “上頭已經施加壓力,限時破案,總動員。” “有錢有勢多好。” “可是,”朱警官說:“救不了那個少女。” “那是個問題女孩吧。” “是,十六歲,未成年,無心向學,終日遊蕩,許多男伴,聲名狼藉,又用毒品,解剖結果,她身體象製毒廠般,血液裏全是毒素。” “這樣好出身,怎麽會自暴自棄?” “不知道,也許,上天是公平的。” 少群技癢,“有什麽需要幫忙?” “少群,你可想歸隊?我保薦你。” “不,”少群十分堅定,“我十分喜歡目前逍遙生活。” 談話到此為止。 立錚打一個嗬欠,轉過身子,用手撐著頭。 她搭腔,“據說,凡是身邊的男人,胡思敏全不放過。” 少群奇問:“你怎麽知道?” 立錚懶洋洋說:“我也有線人。” “一個十多歲的女孩子,生活這樣淫亂,一定有個道理,屬心理病多過生理病。” “你說得對。” “她心底一定有個無法填補的黑洞。” 立錚伸一個懶腰,“回家去吧。” 回到家,立錚梳洗後上床,誰知刹那,她又睡不著了。 她讀阿嘉泰姬斯蒂著偵探小說,這位推理祖師婆婆筆下的凶手全是聰敏的知識分子,斯文有禮,情有可願,看到最後,讀者都希望不要破案,網開一麵。 凡是脫離現實的小說多數是最好看的小說,立錚終於眼困,小說啪一聲掉地下。 第二天亮時,她先到樓下跑步,回來衝蓮蓬頭,然後才回偵探社。 少群比她先到,已經在煮咖啡。 她攤開報紙頭條是,“風流富家女浪蕩招殺身之禍,新移民司機嫌疑最大”。 少群嘩然,“未經審判定罪,這張報紙等著吃官司。” “他們才不怕,專門雇著一隊律師長期打官司。” 兩人在辦公室吃起早餐來。 剛收拾好,有人上來敲門,那是一個中年人,態度謹慎,言語小心。 “我想聘請一位保鏢。” 立錚開口,“這位先生,怎樣稱呼?” “叫我邦叔好了。” “我們沒有做私人保鏢經驗。” “據說,一位蘇少群小姐曾任職警官。” 少群舉手,“你怎麽知道?”有點訝異。 “有人保薦。” “是嗎,那人是誰?” 那中年人沒有回答。 立錚問:“保護誰?” 中年人答:“我東家是胡華灼,我是他管家,需要保護的人是他長女胡智敏,兩位如果有看新聞的話,應當知道她為何需要保鏢。” 少群按捺著興奮,看了立錚一眼,“我願意接受這個任務。” 那邦叔鬆一口氣,“太好了,今日開始工作,在胡宅食宿,廿四小時貼身保護。” 少群應一聲。 他小心翼翼取出一張現金支票,“先支一個月酬勞,胡先生希望你配槍。” 立錚對夥伴說:“你放心,我在辦公室坐鎮,你隨時與我聯絡。” 管家站起來,“蘇小姐請馬上跟我回去。” “我得收拾一下行李。” “不用了,蘇小姐,用品衣物胡宅一應俱備。” 少群挽起手提電腦便準備出發,這樣好的查案機會飛臨頭上,怎可放棄。 立錚追上去,在她耳邊輕輕說:“小心。” 少群點頭。 她轉頭同邦叔說:“我的槍在銀行保管箱。” “我陪你去拿。” 就那樣,少群跟著胡宅的管家離去。 立錚正在納罕,朱夢慈的電話來了。 電火石光間,她明白了,脫口而出:“你是那個保薦人,你介紹胡管家到我們偵探社來。” 朱警官笑,“果然是大偵探,我示意胡某,他家需要私人護衛員。” “少群會不會有危險?” “她又不是臥底,會有誰想害她?” “那個凶手。” “你也懷疑凶手是熟人?” “你看,少女沒有掙紮,太陽穴中彈,躺在家門口,多麽奇怪。” “還有更奇怪的事呢。” “是什麽?”立錚好奇。 “別急,蘇少群自然會向你報告。” 朱賣關子。 朱警官說的都是真的。 蘇少群跟著管家來到胡宅,胡太太已在小會客廳裏等他們。 胡太太約五十歲左右,臉容憔悴,碰到那樣大的慘事,卻仍有定力。 她迎上來,“這位就是蘇小姐嗎,幸虧請到你,管家,叫智敏下來。” 少群很沉著,回答了幾個問題:“是,我練空手道與柔道,會用槍,不,我不怕辛苦。” 傭人帶著胡小姐下來。 胡智敏穿著便服,笑容可掬,相貌秀麗,看著少群,輕輕說:“這麽年輕,你就是我的保鏢嗎?” 少群是個十分敏感的人,立刻覺得不妥。 她佯裝不在意笑笑坐下。 胡智敏也看看她笑。 嗬胡智敏有輕度智障。 稍與常人不同就可以察覺,胡智敏有種茫然的天真,精神與眼神都不大集中,身軀左右搖擺。 她偏偏叫智敏,多麽諷刺。 她的妹妹叫思敏,更完全沒有為自己或為他人設想。 少群無言,這是受詛咒的一家,除卻財勢,一無所有。 隻聽見胡太太說:“智敏的保姆到東南亞度假去了,蘇小姐麻煩你照顧智敏。” 胡太太起身走出會客室。 奇怪,這胡智敏也曾多次出現在報紙社交版彩圖,亮相舞會,相當出風頭,可是沒有人提及她智力有問題。 胡智敏忽然沮喪,“思敏不在了,思敏不再能陪我,他們說,思敏永遠不會回來。” 少群凝視她。 她是否用多了某種藥物,才會有這種表現? 少群心中疑竇塞滿了胸膛。 她的頭巾氣又發作了,她覺得引誘一個低能兒說出心事,或是家中秘密,是不公平行為,勝之不武,就象大人騙孩子講話一樣。 但是胡智敏很喜歡她,“來,我給你看我的結婚禮服。” 大小姐拉起少群的手,一直走到樓上寢室。 胡宅美奐美侖,間隔象美加的大屋,在高密度城市擁有一間這樣的豪宅,財富驚人。 胡智敏推開更衣室門,少群看到一襲式樣古典簡潔的緞子禮服,非常漂亮,連她都忍不住啊地一聲。 “我下月初結婚。” “恭喜你。” “謝謝你,媽媽說,婚禮會如期舉行,但是,思敏卻不能來了。” 少群心中更加訝異,家裏發生慘劇,但是婚禮照常進行,為什麽這樣逼切? 不能稍微押後嗎,似乎不近人情。 還有,誰會娶胡智敏? 抑或,不愁沒有人娶胡智敏? 然後,少群發現那襲緞子禮服右肩被撕爛了一角,咦,這是怎麽一回事? 就在這個時候,女傭進來自架子上除下禮服,挽在手中。 胡智敏急問:“你幹什麽?” 傭人象哄撮小孩子般嗬聲說:“禮服公司的人來了,換一件新的給你,這件破的不要了。” 女傭向少群笑笑,象是說“你我都知道大小姐腦子有毛病”,匆匆下樓去。 片刻她又上來,這次,拎著一件新衣,式樣同舊的那件一模一樣。 “來,智敏,試一試。” 胡智敏很高興,舉起手讓女傭替她更衣,少群在一旁靜靜觀察。 這位胡小姐大抵終生將要需要有人服侍,不過不怕,她妝奩豐厚。 少群看著胡智敏穿上禮服,但是女傭不懂怎樣戴上頭紗,躊躇片刻,她請教少群:“蘇小姐,禮服公司職員就在樓下,可否讓她上來?” 少群點點頭。 不到一會兒,那女職員上來了。 少群坐在一旁看她們張羅婚紗。 穿上禮服的胡智敏似洋娃娃,她凝立不動,臉容秀麗,不說,誰也看不出她智力有問題。 她輕輕轉了一個圈。 就在這個時候,有人在門口輕輕鼓掌。 少群立刻金睛火眼地看向那個年輕人。 這是誰,高大英俊,神情輕佻,嘴角帶一絲嘲笑。 胡智敏笑出來,“進和。”她過去拉住他的手。 少群馬上知道,就是這個人願意娶胡智敏,是他,他叫餘進和。 奇怪,這間屋子裏,仿佛已經沒有人記得不幸少女胡思敏。 餘進和一進來就被少群吸引。 他看見一個目光炯炯,粗眉大眼的年輕女子,交叉著雙臂抱胸前,冷冷地不說話。 “你是誰?”他趨向前問,“你也是她們的表姐妹嗎?” 少群神色冰冷,這個人會真心愛胡智敏。不大可能。 胡智敏脫下禮服,女傭將它掛好,少群遠望那件緞裙,不禁有三分向往。 隻聽得餘進和問:“你究竟是誰,為什麽不與我說話?” 少群一聽,不禁嗤一聲笑出來,這樣狂妄的登徒子實在少見,當著準新娘兜搭別的女子。 她為什麽要假以辭色?少群最討厭這種類型男人不學無術,終日遊蕩。 胡智敏過來說:“她是我的保鏢。” 餘進和大奇,“這是誰的主意?” “爸媽讓她來保護我。” “是嗎,保鏢可都是啞巴?” 少群不去睬他。 管家敲門,“各位,請用下午茶。” 他們走到偏廳喝茶。 胡智敏問:“媽媽呢?” 餘進和答:“在我家商量婚禮細節。” 胡智敏詫異,“不都已經準備妥當了嗎?” 餘進和忽然溫柔地答:“對,都已經辦妥了,你放心。” 是這一份溫柔,令少群對餘進和稍微改觀。 隻見他輕輕視吻未婚妻的手,“但願我也象你這樣,不理世事。” 胡智敏笑了,“媽老說我笨,象我有什麽好。” 餘進和看著少群,“你覺得奇怪吧。” 少群木著臉不置可否,她不會說失禮的話。 不料餘進和露出寂寥的神色來,他對陌生人吐心聲,“這是一宗買賣婚姻。” 少群震驚。 餘爵雄是本市殷商,祖先發跡史可追溯到百年前,餘家曾任英國買辦大班得力助手。 怎麽會利用子孫婚姻做買賣? 少群雙目表露了她大惑不解。 餘進和象是喃喃自語:“你看智敏,一輩子不懂憂愁,你替她難過?不用擔心,在她自己小天地裏,她不知多開心。” 智敏這時轉過頭來微笑,“進和你在說我?” 餘進和揚聲,“正是,”他說下去:“二億美金的嫁妝,加兩幢洋房,一座在倫敦,另一座在溫哥華,你說,是不是最幸福的新娘。” 少群看著他。 為什麽,為什麽對一個陌生人說那麽多心事?是否已經憋得快要發瘋? 少群仍然不出聲。 “一看就知道你是個聰明絕頂的人,”他也看著少群,“你到這間屋子來有什麽企圖?” 幸虧這個時候,胡華灼回來了,那餘進和才住了嘴。 叫少群意外的是。胡氏沒有架子。 他向少群招呼過,輕輕撫摸女兒頭發,便回到書房去,在商場聞說是心狠手辣的他卻是個慈父。 那天傍晚,少群用自己的手提電話向立錚報告。 “怪,怪得不能再怪。” 立錚輕輕銳:“原來胡智敏是智障兒。” “你也知道?” “在所謂上流社會裏,這起是人所共知的秘密:她一出生就如此。” “餘家呢,”少群問:“餘家經濟是否有問題?” “是,祖業就快保不住,親家胡氏願意注資十億,才可喘口氣。” “確是買賣婚姻。” 立錚在那邊笑,“你同情哪一方,胡智敏還是餘進和?” “胡智敏。” “她的智能等於一個七歲孩子,不知痛癢。” “那麽餘進和的犧牲亦不少。” “他婚後照樣可以做回他自己,誰會幹涉他。” “這樣說來,誰都有得益?” “每個人都有好處,餘家可以保住家族生意,胡家可以高攀望族。” “那麽,胡思敏命案呢。” “奇就是奇在這裏,胡思敏究竟做錯了什麽?” 有人進來,少群按熄電話。 晚上,胡宅請客。 請的正是未來親家餘爵雄夫婦。 少群在心中慶幸:這出活劇所有的主角都到齊了,難得。 他們吃飯,她在四周巡視。 廚房的張嬸見她在門前徘徊,便悄悄指一指,“二小姐就躺在這裏。” 嗬,就在門前近圍牆處。 “是你最先發現她?” “我每天早上六點半由司機載我到街市買菜,風雨不改。” “嗯。” “一出門就看見她,那可怕樣子我一輩子不會忘記,我大聲叫嚷,司機奔出來看見,立刻報警。” “司機是小赫嗎?” 張嬸說:“那孩子是無辜的。” “你怎麽知道?” “看得出來,是二小姐向他撩搭……”忽然住了嘴。 少群笑笑,並沒有引她說話。 一條私家路靜悄悄,少女死亡時間約為淩晨三時左右,大宅內沒有人聽到聲響,假設胡思敏尋歡作樂至深夜,有人伺服門外,襲擊她,但,車子為什麽沒有駛進車房? 這人肯定要置她死地,一點機會也不給她,對牢太陽穴近距離開槍。 張嬸惋惜地說:“那樣活潑的一個女孩,唉。” 少群坐在廚房吃麵看報。 有人進來,“你在這裏,我到處找你呢。” 一看,卻是餘進和。 張嬸即時避開退出。 餘進和自己在酒櫃取出一瓶香檳,冰鎮,坐在少群對麵,“同四位老人家吃飯,悶死人。” 少群看著他,這人替油頭粉麵下了新定義。 “仍然不說話?”他失望,“這項挑戰難度甚高,怎樣才能叫你出聲?” 他仿佛任何女性都不放過,都想勾搭。 “不要緊,你有一雙會說話的眼睛。” 少群忍不住嗤一聲笑出來。 這一笑牽動了他的思緒,“思敏也愛這樣嘲笑我。” 嗬,終於有人提到思敏兩字。 “可憐的思敏,死於非命,警方找每個人問話,小報不住報道不實不盡消息,唉。” 他語氣裏有真實的悲哀。 “我愛思敏嗎,不,但是我們合得來,我倆玩得瘋,大家盡興。”他開了香檳,自斟自飲。 少群吃驚,他同未婚妻的妹妹有染! “你好象很意外,”餘進和有三分酒意,“這間屋子裏每個人都知道這件事。” “進和,你在這裏。” 胡智敏走進來。 餘進和很溫和,“你找我?” 少群有種感覺,即使他對胡智敏沒有感情,他也不會刻薄她,他不是壞人,他本身也是個悲劇。 智敏笑:“四位老人家談生意,悶死人。” 少群笑了,至少這對未婚夫婦對一件事有同感。 沒想到智敏也有感慨,她說:“蘇小姐最開心,她有自由。” 少群惻然。 餘進和斟一杯酒給未婚妻,“他們仍在談合並的事?” “是,決定下星期宣布計劃。” “餘家得救了。” 胡智敏看著未婚夫輕輕問:“進和你可愛我?” 餘進和不加思索地答:“我全心全意愛你智敏。”他隻能這樣說。 智敏滿意了,輕輕靠在他肩上。 這次,是胡太太推開廚房門進來,“咦,怎麽都在這裏?” 她臉上難掩興奮之意,“鄉村俱樂部及高球會都立刻收了我做會員,多得令尊保薦。” 餘進和輕輕說:“應該的。” “已經輪候三年,這次得當所願,蔣太太錢太太不敢再小覷我。” 少群隻覺得一股寒意自背脊流下腳底,透心涼,她的小女兒已經不在人世,她卻為這種小事興奮。 抑或,對胡夫人來講,在社會上一步步往上爬才是世上最重要的事? 什麽樣的人都有! 但是,隨即她又不高興了,“報上越說越離譜,我己發出律師信叫他們噤聲。” 餘進和一杯接一杯喝酒,瓶子一下子就空了。 胡太太又出去招呼親家。 蘇少群是唯一的觀眾,他們都是演員。 餘進和轉過頭來,“我又沒有勇氣離開這個家。” 養熟了,一切都是現成的,最考究的衣食住行,未婚妻家財成億,還想去什麽地方。 他忽然說:“我想念思敏。” 他把杯子扔到牆角,摔得粉碎,搖搖晃晃走出去。 胡智敏似孩子般問少群,“你說呢,他可愛我?” 少群溫和地答:“他愛你,不會比其它的丈夫更少。” 宴會散了。 少群看著司機把車子駛出來,客人上了車,大鐵閘才打開,車子駛出馬路,鐵閘隨即合攏,安全十足。 胡思敏怎麽會站在鐵閘以外? 胡餘兩家各有所求,客氣得不得了,就象談生意一樣,成功洽商了這一樁婚事。 少群睡在客房裏,她把見聞用手提電腦電郵給立錚。 忽然聽見走廊有人說話。 “郭律師說朱警官非常麻煩,一定要傳智敏問話。” “智敏不能去!” “她不能不去。” 少群抬起頭,這是胡氏夫婦。 “智敏不能再受刺激。” 聲音低下去,漸漸沒有聲音。 第二天,立錚接到朱警官的電話。 “立錚,請你來一趟派出所,今日胡智敏來答話。” “馬上到。” 立錚一進房間就看見一個熟人。 是她的老對頭郭日光,盧與馬律師樓的愛將,六親不認,滅絕人性,唯利是圖的郭日光。 仇人見麵,份外眼紅。 “這人是誰,”他跳起來,“她為什麽在這裏,閑雜人等也可以進來?這裏有無王法?” 立錚站起,走到鄰室。 在隔壁,立錚一樣可以透過雙麵鏡子觀察。 那郭日光當然知道鏡子是玻璃,他對牢鏡子扮鬼臉,“聽說你開了一家偵探社,生意可好?” 朱夢慈喃喃說:“小醜。” 就是這種小醜才能在這世界上混得如魚得水。 隻見少群陪著胡智敏進來。 那郭日光敵意地說:“保鏢請出去。” 少群隻得走出詢問室,她在鄰房與立錚會合。 立錚握住少群的手,“少群,偵探社少了你,靜得可怕。” 少群點頭,“我也不慣獨自行動。” 朱警官羨慕:“看你們,象小同學一般友愛。”她走出去。 立錚趨向玻璃前。 隻見郭日光同警察說:“我的當事人身體不適,問話請盡量精簡。” 朱夢慈不去理他,“胡小姐,上月十二日晚上你在什麽地方?” 郭日光搶答:“地產商樊克儉長子結婚,胡氏一家都在婚宴中,直至淩晨才散。” “淩晨二時你在哪裏?” “已經熟睡。” “郭大律師,請讓胡小姐親自回答。” 胡智敏怯怯地說:“我睡了,什麽都沒聽見。” 郭日光說:“智敏有情緒問題,每晚必服藥睡覺,十分沉睡,有人在床邊打鑼未必聽見。” “你與妹妹可友愛?” 室內忽然靜下來。 胡智敏結巴地答:“思敏喜歡吵鬧,不是要這個,就是要那個,思敏十分不開心,時時夜歸,爸媽責備思敏,思敏想離家出走。” 朱警官溫柔地間:“這些,都是思敏告訴你的?” “不,由我自己察覺到。”她有點驕傲。 “你可討厭思敏?” 郭日光大聲說:“反對,這是什麽意思?” 朱夢慈忍不住了,鐵青著臉,“你再吵我告你阻差辦公。” 胡智敏答:“她比我小很多,我們沒話可說。” “嗬,小幾歲?” “十五年。” 立錚與少群都意外,想不到胡智敏年紀那麽大,她看上去比許多少女還象少女。 小的是她,不是胡思敏。 “你妹妹有許多男朋友,你可知道?” 郭日光吼叫:“夠了,我不容許你再問下去,我當事人智力稍遜,不適宜接受拷問。” 胡智敏一聽明顯不高興,“我並不笨,我可以回答。” “請說。” “思敏男朋友眾多,母親一直頭痛,怎樣管教也沒用,送往外國更糟,這是事實。” “謝謝你,胡小姐。” “她最喜歡的是司機小赫,爸爸已經開除他。” “你答得很好。” 郭日光諷刺地問:“警方可要獎她一枚棒棒糖?” 胡智敏忽然發脾氣,“你這人好討厭,我不要你跟著我,蘇小姐,蘇小姐。” 少群立刻趕過去。 胡智敏說:“我們回家。” 立錚輕輕說:“胡智敏認得好友。” 她取得地址,去探訪司機小赫。 運氣不錯,找到廉租屋,在走廊看見一個年輕人低著頭正在修理一架三輪車。 他隻穿汗衫背心,肩膊手臂肌肉強壯有力,十分好看,立錚站在一旁不出聲。 他發覺有人,抬起頭友善地微笑。 這會是壞人嗎,恐怕不是,不能因為人家環境稍差就諸多懷疑。 他問:“找哪一家?” 立錚見有一張塑膠小凳,端過來坐下,“小赫我找你。” 年輕人的臉掛下來,“又是派出所?” “不,我是私家偵探。” “代表誰?” 立錚想一想,“代表胡思敏,我不想凶手逍遙法外。” 小赫低頭繼續修理三輪車。 “誰的車?” “我外甥。” “你同姐姐住?” “隻有他們不嫌我窮。” “姓赫,是北方人吧。” 他驕傲地說:“黑龍江。” 立錚說:“我剛在國家地理雜誌讀到黑龍江,真沒想到我國地理是這樣浩瀚,令人肅然起敬。” 他不作答,過一會兒,他輕輕說:“思敏並不壞。” 立錚說:“她荒廢學業、吸毒、濫交,對父母需索無窮。” “她本質善良,至少,沒有看不起窮人,同她父母不一樣。” 立錚笑一笑,“你喜歡她。” “我同情她。” “千金小姐,需要你的溫情嗎?” 小赫放下三輪車,“她很可憐,雖然不愁吃用,家裏卻無人理她,新發財隻想高攀留官紳,無聊到為一張重要的請帖未到整家震動,四處托人張羅……待出了事又不管一切責罵,逼思敏看心理醫生,吃鎮靜劑,鎖家裏。” “你們是什麽關係?” “朋友。” “就這麽多?” “她是小姐,我是司機。” “出事當晚,你在什麽地方?” “有人請客,我當夜更,思敏先走,我送她到一間叫懺悔的酒吧,又回去接胡家其它人等,我有人證,警方統統查過,沒有懷疑。” “你最後一個見思敏。” “不可以這樣說,懺悔酒吧有人認得她,她逗留到一點多才走。” 一間酒吧叫懺悔,多麽奇怪。 “思敏同她未來姐夫餘進和的關係如何?” “哼。” “可以說得詳細點嗎?” 小赫別轉麵孔;“思敏已經不在,我不想講那麽多。” 立錚不去逼他。 三輪車的小主人走出來,抱住舅舅,無比親昵。 立錚輕輕說:“思敏小時候想必也同樣惹人憐愛。” 小赫受到感動,他忽然說;“那餘進和是社會的渣滓,是他纏住思敏,並且提供毒品。” 立錚籲出一口氣,“但,他不是凶手,當晚他去了鬧新房,醉倒在人家客廳,天亮才走。” “他雖然沒有動手,但他慢性謀殺胡思敏。” 立錚說:“胡思敏的問題,牽涉甚廣。” 小赫沉默了。 “謝謝你。”立錚取出一包糖果送給小女孩。 她同少群通了電話。 “奇怪,一籌莫展。” “警方也這樣說。” “讓我去探訪胡思敏。” “嘩,立錚,你膽大如鬥。” 立錚笑,“活人才可怕呢,笑裏藏刀、口是心非、損人不利己。” 她聯同朱警官去找法醫官。 法醫官看見她倆,“又是兩位。” 找了找記錄,“遺體已經領走,並於昨晨火化,你們來遲了一步。” “什麽?” 昨天整日,胡宅不動聲色,沒有一人表示悲切,照常飲宴,這是怎麽一回事? 朱夢慈深不忿,“讓我們去拜訪胡夫人。” 法醫官問:“你們可要看照片?” “有什麽異狀?” “少女吸毒,注射毒品,身體衰竭得象六十歲,還有,手臂上有新鮮齒印。” 照片上是真實尺寸的牙齒印,深入肌膚,留下一個個洞。 “可以是任何人。” 法醫說:“不,隻可以是女性。” “可是死亡當日造成?”立錚問。 “不,死亡前幾日。” “女性齒印……”立錚沉吟。 “會不會是爭風喝醋?” “這女孩所有的錯誤都犯齊了。” “問司機小赫,她去哪裏都由司機載著,她年齡不足,沒有駕駛執照。” 朱警官到達胡宅的時候,少群在園子裏陪胡智敏遊泳。 這幾日來少群己與她培養出感情。 “警察又來了。” “不怕,他們是好人。” 少群幫她更衣下樓見客。 朱警官的麵色同過去不能比,她身邊跟著兩個夥計,一開口就說:“胡思敏遺體已經火化?” 胡夫人仍然仰著頭,“是。” “為何這樣倉猝?” “這是我家私事,並不犯法。” “胡太太,一樣是你女兒,為何厚此薄彼?” “朱警官,你未婚、獨身,可是想指導我怎樣管教子女?” 朱夢慈凝視她。 胡太太略為軟化,她歎口氣,“我不想影響智敏婚事,故此隻好低調處理白事,一個女兒已經不在,不能叫另一個付出更沉重代價。” “婚禮不能押後?” “我毋需回答這個問題,但是朱警官,我願意合作,餘家籌備婚禮己超過一年,請帖已經發出,婚宴的日子,蜜月旅行的船期……全不方便更改。” 朱夢慈加一句:“還有,公司合並、嫁妝過戶,全不能延遲。” “你既然都知道,何必再問。” “你沒有悲傷?” 胡夫人霍地轉過頭來,“我這一生背負的十字架,豈是你這種黃毛丫頭可以明白!” 朱夢慈噤聲。 是,她不明別人家事,她隻是來尋找凶手。 一個夥計的手提電話響了,講了幾句,把電話遞給朱警官,她聽了對方報告,抬起頭來。 “胡夫人,胡思敏手臂上的齒印,經過牙醫記錄核對,證實與胡智敏吻合,這,你有什麽解釋?” 胡太太麵色驟變,“婚禮一定要舉行。”她握緊拳頭。 這個女人腦袋裏好象己沒有其它的事,她忽然改為懇求:“朱警官,你要顧全胡餘兩家的顏麵,我好不容易替智敏找到一頭好人家,你們幫幫忙。” “她們姐妹不和?” 胡智敏在會客室門口出現,聲音輕不可聞,“她打我,扯我頭發,我不能掙脫,她撕爛我結婚禮服,我隻得咬她。” 朱夢慈轉過頭來,“你可有殺死她?” “不,不,我不會殺人。”胡智敏退後,用手掩臉。 站在一旁的少群把手按在胡智敏肩上。 “朱警官,”少群說:“這件事不是智敏的能力可以做得到。” “你們為何爭吵?” 胡智敏不出聲。 少群輕聲說:“你不妨說出來。” 胡智敏露出她不常有的難過神色,“思敏與進和接吻,被我看到,思敏叫我白癡。” 少群深深歎口氣。 她一直盼望家中有姐妹,凡事有商有量,忽然聽到胡思敏所作所為,不禁愕然。 朱夢慈說:“也許,餘進和也有錯?” 胡智敏答:“媽媽說,不關進和的事。” 朱夢慈發指,“胡夫人,你為什麽這樣急急倒貼十多億來送羊入虎口?” 胡太太站起來,“這次談話太不愉快,下次你來,我需有律師在場。” 朱夢慈與夥計離去。 胡智敏哀哀哭泣。 胡太太立刻電召郭日光來商議。 胡智敏對少群說:“我害怕,他們會抓我去坐牢嗎?” “警察抓人證證據。” “那天晚上,保姆給我服藥,我便熟睡,我什麽都不知道。” 少群心一動,“保姆呢?” “保姆回鄉去了。” “這保姆照顧你很久?” “小時候就在我身邊。” 少群找到立錚,“你在幹什麽?” “我在想,我從未見這樣滅絕人性的一家人。” “立錚,除出胡智敏,她無辜無知。” “你找我什麽事?” “胡家有一名老保姆,案發後一直沒有出現過,去找一找她。” “嘩,無名無姓一個老太太,人海茫茫,怎樣去找?” “用你的眼睛。” 講得真對。 掛上電話,管家便來敲門,“蘇小姐,太太找你。” 胡夫人鐵青麵孔,郭日光站在她身後冷笑。 胡夫人冷冷說:“蘇小姐,請你馬上離職。” 少群一怔。 郭日光嗤一聲,他要是屬蛇,真是象形:細長脖子、細長身段,說話發出絲絲聲,似條鐵線蛇,他指著少群:“你與黃立錚是一夥人,與警方合作,專門麻煩胡家諸人。” 少群不出聲。 胡夫人怒說:“本來我以為警方會努力追緝凶手,才在他們示意下雇用保鏢,誰知效果剛剛相反,蘇小姐,你可以走了。” 少群默不作聲,收拾簡單雜物離去。 胡智敏不舍得她,拉住她衣角,不讓她走,少群握住她手。 餘進和剛剛進來,“咦,這是怎麽一回事?” 胡智敏流淚說:“進和,媽媽叫蘇小姐走。” 餘進和說:“我送你出去。” 少群正想與他談談,便登上他的車,胡智敏依戀地朝她揮手。 餘進和說:“智敏到我家來生活也是好事。” 少群同意。 “至少,我不會逼她做一個正常的人,我接受她的缺憾。” 少群小心聆聽。 “我愛她嗎?我會小心嗬護她,她會快樂嗎,也不會比一般所謂名媛更不快樂。” “她知道你同思敏的事。” “所有人都知道,貞忠並非我的強項。” “你們這票人為了錢什麽都肯做。” 卻不料他全盤承認:“你說得對,要不然,怎麽會有錢?你要是覺得人格、自尊、時間、友誼、愛情、良知……統統比金錢重要,你不會有錢。” 少群說:“可憐你。” “彼此彼此,”餘進和說:“我何嚐不是非常同情你,一輩子打牛工,沒穿過好的吃過好的。” 少群為之氣結。 回到偵探社,她鬆一口氣,倒在舊絲絨沙發上。 立錚點頭說:“一定是郭日光從中破壞,他是一隻豺狼。” “不,”少群說:“他隻是一隻大黑鼠。” “現在你明白為什麽我要退出他們的隊伍吧。” “你是個傻子,以你聰敏才智,輕易得到名利,並且把他們玩弄股掌之上。” “你太看好我了少群,在胡宅有什麽收獲?” “那裏由胡太太掌權,胡氏隻管賺錢,立錚,那名保姆有無下落?” “我去找過小赫。” “嗬,那個年輕人。” “我介紹他到律政署任司機,他告訴我,保姆叫顧玉嫦,在胡家做了十多年。” “嗬,那是什麽都看到聽到的最佳證人。” “她被解雇後回到自置物業退休。” “看樣子胡家待她不薄。” “立錚,我們還在等什麽,還不快去拜訪這名保姆。” 她們依著地址找到近郊村屋,敲門,屋裏沒有人。 過去一點的空地上有人架起桌椅打露天麻將。 立錚與少群會心微笑。 這樣會享受,由此可知,快樂與財勢沒有什麽直接關係。 她倆走近,發覺四個麻將搭子年齡相仿,約六十出頭,但精力充沛,並且樂天知命,不住嘻哈大笑。 立錚揚聲:“請問有沒有一位顧玉嫦女士?” “阿嫦,找你。” 那老阿嫦訝異,“找我何事?” “找你重新出山。”大家笑著回應。 阿嫦擺手,“我賺夠了不想再操勞,帶孩子責任重大。” 少群笑問:“可否說幾句話?”真是知足常樂,有幾個人會說自己已經賺夠。 其它的搭子反對:“怎麽可以,我們正搓牌。” 立錚馬上賠笑,“這樣好了,我來替顧女士,贏了是她,輸的算我。” 阿嫦疑惑,“什麽事找我?” “請到這邊來詳談。” 老阿嫦離開牌桌,黃立錚大律師坐下去,如魚得水,洗起牌來,姿勢純熟,叫蘇少群另眼相看。 少群把阿嫦拉到另一角落坐下。 “請問,你可是胡思敏的保姆?” 阿嫦十分坦白。“是。我照顧她們兩姐妹十六年,”她垂頭,“思敏的事,真叫人傷心。” “你到胡家的時候,思敏出生沒有?” “思敏是嬰兒。” “智敏呢?” “智敏十五歲,是弱智兒。” “思敏為什麽叛逆?” 阿嫦上下打量少群,“你是誰?你打聽什麽?” “我是一名私家偵探,想了解案情,我叫蘇少群。” 老阿嫦說:“我知道的就是那麽多,我是一個下人,我不理東家私事。” “我想替思敏雪怨。” 阿嫦顯得悲切,但仍然堅持,“我什麽都不知道。” 少群又輕輕問:“思敏一直是個壞孩子嗎?” “不,不,她冰雪聰敏,自小聽話,與我最友善,直至——”她住了嘴。 “直至什麽?” 阿嫦忽然溫和地說:“蘇小姐,我的牌搭子在等我呢。” 一看那邊,三位老人家正呱呱叫,原來黃立錚大殺三家,贏了一鋪清一色。 立錚揚聲:“你們慢慢談,我手風順,嫦姑,你大有進賬。” 阿嫦看著少群,訝異說:“你倆年紀輕輕,這樣能幹。” 少群微笑,“我想胡宅之中,以你最愛惜思敏了。” “你怎麽知道?” “所以思敏不在,你也樂得退休。” 老阿嫦不出聲。 少群輕輕說:“凶器,是一把槍,你可見過胡宅內有槍?” 她一聲不響。 “你不想抓到凶手嗎?” 阿嫦的聲音象蚊子,“這可憐的孩子根本不應出生。” 這是什麽意思? 少群取出筆記簿,“你見過什麽樣的槍,可以畫出來嗎?” 她把筆遞給老保姆。 她說:“我不會。” 少群出到最後一招,她把一張照片放在老人麵前。 那是胡思敏倒在血泊中,半邊麵孔扭曲變形。 “嗬。”她掩住麵孔。 過了一會,她用筆畫出一支小手槍,畫工異常精細,對武器有認識的少群一看就知道是一支美製珍寧斯廿二,槍內有六發子彈,點廿二口徑,半自動,俗稱肚皮槍,因它近距離發射時最有效,子彈與彈道學專家報告吻合,這支槍在地下市場售價約三幹元,殺人武器比一隻名牌手袋便宜得多,少群又感慨了。 “你畫得很好。” “平時,我也畫慣紙樣。” “槍屬於誰?” “……” “胡先生、餘進和、小赫、胡智敏,其它人?” “蘇小姐,你回去吧,今日陽光這樣好,年輕人多耍樂才是。” 隻聽得黃立錚吆喝一聲,“對對糊。” 少群意外到極點,真沒想到立錚會是雀林高手,真是知人口麵不知心。 “那一天,兩姐妹為什麽吵得厲害?思敏撕破智敏婚紗,智敏又咬思敏?” 老人無奈,隻是不肯開金口。 少群說:“其實我已掌握線索,隻是一個關鍵打不開:我抓不到動機,象一道門鎖實了進不去,你手中有鎖匙,你痛惜思敏,她由你親手養大,你替她申怨吧。” 老阿嫦抬起頭來,看到藍天白雲裏去。 “那筆退休金,是你應得的,你不欠他們什麽。” 保姆看著遠處,象喃喃自語,她說出一個故事。 “有一家人,先生會做生意,太太好高騖遠,隻得一個女兒,卻有智障,養大之後,外表不大看得出來,兩夫妻忙著往上爬,孩子交給看護,一向無事。” 少群屏息細聽。 “一年暑假,那女孩子由保姆陪著到外國旅遊,回來的時候,已經懷孕。” 少群霍一聲站起來。 “待她父母發覺,做人工流產已有生命危險,逼不得已,把孩子留在家中撫養,母女隻差十五歲。” 電光石火之間,少群什麽都明白了。 老保姆站起來,“我得回到牌桌上去了。” 這時,立錚歡呼:“大三元,大三元。” 阿嫦說:“這位小姐,多謝你。” 她的搭子大吐口水:“什麽地方請來的天兵天將,阿嫦,以後不準找替手。” 立錚把少群拉到一旁,“有沒有收獲?” 少群點點頭。 兩人上車駛回市區。 在車子上,少群把身上帶著的小小錄音機解下來,把剛才錄得的聲帶播放給立錚聽。 立掙聽到最後,混身寒毛豎起來。 她把車駛到避車處停下,用手掩著臉,“可怕。” 少群說:“終於找到了動機。” “殺人滅口,有人不想餘家知道這件往事,有人怕餘胡不能結為夥伴。” “誰?”少群問。 “胡智敏。” “不,智敏不會殺人。”少群的聲音已經很低。 “立刻通知朱警官。” 朱夢慈在偵探社與她們會合。 她的結論:“胡思敏知道了自己身世,威脅姐姐,不,是母親,引起殺機。” “思敏為什麽恫嚇智敏?” “你是她,你怎麽想?她天性叛逆,不甘心做母親的妹妹,她要恢複正式身份。” “或者,她隻想得大筆零用,以便為所欲為,手上有錢,她可以脫離胡家。” “立刻行動,逮捕胡智敏。” 少群仍然躊躇。 “你怎麽了,一加一等於二,少群,事情已經明朗。” “不——” “做了她私人保鏢才三天,已經發生感情?” 朱警官的手提電話驟然響起來,大家嚇一跳,定了定神,停止談話。 要隔一會才能有反應,朱夢慈拿起電話說了幾句,非常驚訝的問:“什麽,是,是,我立刻來。” 她收起電話,抬起頭,用不置信的聲音說:“胡夫人帶著女兒在郭日光陪同下投案。” 啊,那場胡太太最向往的婚禮終於觸礁,要她自動認輸,談何容易,必定知道紙包不住火,事情已經失敗泄漏。 她們三人迅速趕到派出所。 郭日光一見朱夢慈便說:“我當事人智力有問題,她不能為她做的事負責。” 朱警官斥資郭律師:“噤聲,坐下!” 真是大快人心。 那郭日光還在掙紮,“閑雜人等可否出去?”他指蘇少群及與立錚。 “這裏是派出所,由我作主。”朱警官臉色鐵青。 胡夫人坐在一邊,這時忍不住伸手按住郭律師。 胡智敏由醫生陪同,顯然服過適量鎮靜劑,神情委靡呆滯。 少群走過去,“智敏。” 智敏已沒有太大反應,隻是迷惘地看著少群。 小小詢問室一時間坐滿了人,立錚向少群使一個眼色,走到鄰室去,透過雙麵玻璃觀察。 胡夫人鎮靜地說:“我帶智敏來自首。” 朱警官明知故問:“有事嗎,她做過什麽?” “她是你們要找的人。——” 立錚對少群說:“胡太太叫什麽名字?” “張寶珠。” “你看她臉上一絲不苟的脂粉,唇線居然仍然畫得一點不差,喂,今日是帶女兒向警方投案,可不是參加舞會。” 少群喃喃說:“胡氏全家有病。” 隻聽見朱警官問:“胡先生在什麽地方?” “他在歐洲談生意,不能夠來。” 接著,胡太太轉過頭去,盯著女兒,“說,智敏,你殺死了思敏,這是你昨夜親口向我承認的事,嗬,我真痛心。” 那口氣裏仿佛沒有真實悲哀。 胡智敏照著母親指示招供:“思敏威脅我,她要我讓出未婚夫,我一時激動,射殺她。” 朱警官說:“醫官會替胡小姐作精神檢查。” 胡智敏喃喃說:“我殺死思敏,媽媽,”她忽然轉向胡太太,“思敏說她是我的女兒,這怎麽可能?” 少群歎口氣,“她更糊塗了。” “胡先生真的不在本市?”立錚問。 “他為賺錢而活著,他生命中沒有其它,堅信金錢萬能,割開他的大動脈,流出來的是一串串$符號。” 立錚說:“讓我們去找主控官尹紹明。” 她們約他在偵探社見麵。 尹紹明了解整件事之後,輕輕說:“凶手不是胡智敏。” 少群鼻子發酸,“我也那樣想。” “她從什麽地方得到那支槍,現在槍又在什麽地方?沒有答案。” “那麽,胡張寶珠是推她出來頂罪,了結此案。” “以胡智敏目前情況,連誤殺都不成立,陪審員會判她接受精神治療。” 立錚忽然宣布說:“婚禮已經取消了。” “什麽?” “請看報紙頭條。” 經濟版上鬥大的字:餘氏絕處逢生,獲日本財團大力注資。 “嗬,不需要胡家協助了。” “難怪胡太太會帶智敏來認罪。” “不,胡張寶珠帶智敏上來是因為我們實在追得緊。” 立錚說:“棄卒保帥。” 尹紹明說:“你們最好去探訪胡張寶珠一次,我如果不是主控官,我也會去。”他告辭。 立錚與少群心中有數。 胡夫人會讓她們進屋嗎?人的心理十分奇怪,如果她是清白的,她會拒絕騷擾:已經受夠了,沒有必要再敷衍任何人,但,如果她心裏有事,反而會招待她們,因為,她也想知道蘇少群與黃立錚有什麽發現。 立錚決定第二天一大早去胡宅,把胡夫人自床上拉起來,趁她尚未清醒,突擊她。 少群心情有點沉重,坐在沙發上翻閱不相幹的時裝雜誌。 立錚在讀心理學家弗洛依德大作。 少群知道立錚是弗洛依德信徒。 忽然少群說:“立錚,你看。” 她攤開一頁廣告,立錚看到一男一女背著讀者靠在露台欄杆上看風景,遠處,是紐約的中央公園,男子雙臂緊緊抱著女伴的腰身,臉靠在她背脊上,女子手裏握著一隻小小淡藍色盒子。 “這是鐵芬尼珠寶公司的廣告。” “是,立錚,有無異性曾經這樣擁抱過你?” 立錚到這個時候才明白少群的意思。 半晌她才說:“從來沒有。” 少群頹然,“浪漫已死。” “我也沒有那樣纖細的腰身。” “胡說,所有被愛的女子都是美女,你不漂亮嗎,那是因為還沒有人愛你。” 立錚笑了。 少群說,“這張照片觸動了我的心事。” “感情這件事,要不有,要不沒有,可遇不可求。” 少群唏噓,“我想我是屬於沒有那種人。” “太早下結論了。”立錚勸解她。 少群苦笑,“謝謝你安慰。”她合上雜誌。 她倆聊天到深夜,喝光一打黑啤酒,在沙發上睡了一會兒,天就亮了。 一照鏡子,臉腫眼浮,真正難看,逐忙敷冷水。 幸虧偵探社裏有淋浴裝置,兩人匆匆梳洗出門。 到了胡宅,管家來開門。 他認得少群,“蘇小姐,是你,可有預約?” “沒有,但我想見一見你們太太。” 背後有聲音傳來,“什麽事?” 薑真是老的辣,她倆一抬頭,隻見胡張寶珠一大早已經化好濃妝,頭發一絲不亂,穿著套裝高跟鞋,站在玄關裏。 真有她的,兩個妙齡女子反而蓬頭垢麵。 “管家,讓兩位小姐進來。” 立錚看了少群一眼。 少群問:“胡太太,智敏呢?” “在羈留病房接受精神檢查。” “那你要忙著取消婚禮了。” 誰知胡張寶珠仰起頭,驕傲地說:“剛相反,婚禮如期進行。” 立錚揚起眉毛。 胡太太說下去:“是進和的意思,他真心愛智敏,無論發生什麽,他的心不變。” 立錚與少群兩人無比訝異。 這時,餘進和從書房出來雙手插在口袋裏,十分悠閑的樣子。 嗬,兩億美元的嫁妝竟有這樣大的作用,抑或,胡家又再添上一億? 少群輕輕說:“餘先生,我很感動。” 餘進和謙遜地答:“這是智敏最需要我的時刻。” 少群凝視他,“你不嫌棄她,真正難得。” 餘進和笑了,“你們把我看得太偉大,事實上你們也有留意社交版上諸名媛吧,智敏的確有智障,但那票女人更似白癡,我並無損失。” 少群聽了,差點沒嗤一聲笑出來,別轉了頭。 餘進和有點道理。 “你父親怎麽想?” “父子之間總有諒解的方法。” 少群點頭,“你很好,餘先生,我起先看錯了你。” “沒有關係。”他一鞠躬,轉身走出會客室。 胡太太問:“兩位,還有什麽問題?” 語氣已經非常嚴厲。 少群輕輕說:“胡太太,讓婚禮順利舉行吧。” “你說什麽?” “胡太太,你若不愛智敏,還有誰會愛她。” “我不明白你說什麽。” 少群看著她,聲音更加輕:“是你的手槍吧,用來自衛,沒有執照,那天晚上,思敏威脅要公布她的真正身份,她不再稀罕做外婆的小女兒,在玄關,你們掙紮撕打。” 胡張寶珠瞪大雙眼,盯著少群。 “思敏奪門而出,你取了手槍追出去,你從來沒喜歡過這個孩子,為了她,你費盡心思,受足了氣,你討厭她到極點,那天晚上,她跨過最後防線,她該死,在門外你叫住她,她轉過頭來,你對牢她太陽穴開槍。” 蘇少群的話似火炬,胡太太的臉象一具臘製麵具般緩緩融化,她五官扭曲。 她咬牙切齒地說:“這個女孩根本不應活在世上!” “你不是上帝,胡太太。” “我愛智敏,我不忍看她一次又一次受傷。” “不,胡太太,你最愛自己,地球上沒有比你更重要更珍貴的人了,丈夫子女,不過用來襯托你的地位,任何人阻止你往上爬,都會受到最嚴厲的懲罰。” 胡太太混身顫抖,她恐懼地流下眼淚,臉上濃妝溶化,麵具垮下來。 管家匆匆報告:“太太,朱警官來了。” 立錚說:“少群,我們走吧。” 接著進來的是胡華灼與女兒胡智敏。 那富商不置信地看著與他生活多年的女人,“是你?”原來這是一隻怪獸,他倆聚少離多,從頭到尾彼此都沒看清楚過對方。 胡智敏呆呆地看著母親,忽然明白了,流淚,躲到父親身後。 朱警官冷冷說:“胡太太,這是搜查令,我們相信你仍藏著凶器。” 少群與立錚打開大門離去,鬆一口氣。 胡宅裏邊氣氛陰暗,有強烈壓逼感。 少群說:“這種時候,最好去看一出輕鬆胡鬧的愛情喜劇。” “現在我才明白這類電影賣座的原因。” 她倆並沒有去看戲,回到偵探社,少群忙著做報告,立錚因覺透不過氣,躺在沙發上休息。 案件結束了。 過兩日尹紹明來探訪她倆。 “兩位好。” 少群問:“有什麽消息?” “做我們這一行,什麽消息都叫人不愉快,淨與罪行打交道,心情抑鬱。” 少群笑,“主控官,你不是想轉行吧。” “實不相瞞,我已報考電腦係,想重新回學府進修。” “當心變成職業學生,經年在係同係之間兜兜轉,永不超生。” 少群看拍檔一眼,這年輕的主控官對立錚有特殊好感,立錚似茫然不覺,出口傷他。 果然,他坐立不安,稍後就告辭了。 “他暗示你許多次。” 立錚笑笑,“我也有回應呀。”故意冷淡他。 “沒有興趣?” 立錚過片刻才答:“我生性幼稚,我喜歡高大英俊,會得玩能叫我笑的人。” “小姐,我們都得拉長麵孔為生活奔馳,什麽地方還有這樣的人才。” “隻好等一等了。” “當心一霎眼成為老大姐。” “我無所謂。” “口不對心。” “我的唏噓惆悵也不能隨意說出來。” 正在嗟歎,偵探社大門咿呀一聲推開。 她倆看到一個意想不到的人客。 少群訝異無比,“郭日光!” “是我。” “你來幹什麽?” 他開門見山,“有一單案子,不知你們辦不辦。” 立錚看著他說,“世上有許多偵探社。” 但是郭日光立刻接上去,“辦事能力數你們最強。” 好話有誰不愛聽,尤其由對頭講出來,更加難能可貴,少群態度略為軟化。 “你又替哪個罪犯狡辯?” “這不是一宗刑事案。” 少群鬆口氣,“是妻子追蹤丈夫吧,我們不做那樣無聊的事。” “蘇小姐,請給一點耐心。” “你且把案件簡單地講一講。” “高芙女校你們聽過吧。” “嗯,名校,由幼稚園直升中六,大學入學率百分之百,學費每年度十萬,不成文規矩捐款不得少於五萬,家長非富則貴。” “黃大律師,你的資料正確。” “據說入學輪候期長達三年,開學時還得付一筆按金。” “是,許多家長一懷孕就前去報名。” 少群隻是微笑,不予置評。 郭日光轉頭看她,“你不信名校吧。” 少群答:“不是不信,而是不考慮這一種選擇,正如我生病一定看西醫,反而許多外國人喜服中藥。” “說得好不婉轉。”其實就是不信。 “郭律師,你可自名校畢業?” 出人意料,郭日光欠欠身,“我自幼家貧,一直靠獎學金讀官立學校。” 少群對他的惡感略減一分,“那很難得。” 立錚把話題拉回正軌,“高芙女校怎樣?” “高芙女校把我當事人的女兒開除。” “嗬。”對家長來說,這確是大事中大事。 “我當事人忿忿不平,要求我控告學校,所以我要查明真相。” “女孩犯了什麽事?” “打架,鬧事。” 少群說:“我也在學校打過架,可是校長並沒有開除我。” “她藏有一種叫路怯諾的藥。” “嗬,迷魂藥,這是一種見下流的迷藥,無色無嗅,放幾滴在飲品裏,女子便會失去知覺,任人魚肉,事後且毫無記憶,很難指證。” 立錚這時站起來,斟一大杯新鮮黑咖啡給郭日光。 郭日光捧著杯子喝了大半,看樣子又累又渴。 “這是主角,叫許麗全,十七歲。” 他取出照片。 照片中女孩相當清秀,雙目中露出倔強神色。 這時,立錚在微波爐烤熱了菠蘿麵包,香氣撲鼻,郭日光臉上露出十分饑渴的樣子來。 立錚見到,隻得把麵包遞給他,他狼吞虎咽那樣吃到肚裏,這時看他,實在不似那樣可惡。 少群問:“要我們查什麽?” “上星期六,一班少男少女一起開舞會,結果,其中一位女同學忽然嘔吐,暈倒,送院後證實腸胃裏有路怯諾,家長立刻通知校方,可是高芙卻想平息這件醜聞,以免影響校譽:百多年曆史了,校園從來沒有這樣棘手的事。” 少群靜靜聽著。 “校方搜查學生儲物櫃,結果在許麗全櫃底找到小瓶藥物,立刻開除。” 立錚說:“郭兄,你應該立即代當事人報警。” “不,許麗全仍想返回高芙。” 少群忍不住說:“學校隻是一間建築物,沒有好學生,不會有好學校,讀書靠自己,不是靠校譽,照一些家長的想法:隻要付得起這筆私校學費,子女便可成才,真有這樣直接效果,當掉家出去付學費也值得。” 郭日光不出聲。 “這樣嚴重的事怎可私了,一定要通知警方。” 郭日光說:“可是許太太不想這樣做。” 少群冷笑一聲,“哪個許太太?大通銀行家屬姓許,可是那家許太太?” 郭日光不出聲。 立錚發覺別有內情。 他低聲說:“許麗全母親是一名家務助理。” 立錚與少群呆住。 郭無奈地攤攤手。 立錚笑了,“你的當事人通常非富則貴,今次怎麽會替一個傭人出頭?” “你對我有很深偏見,一向把我當老鼠,其實我隻想替當事人贏一場官司。” “你不擇手段。” “喂,我的手腕是法律容許的,你不做這件案子拉倒,謝謝咖啡麵包。” 他站起來告辭。 少群叫住他:“站住。” 郭日光氣忿地轉過頭來,“你懂不懂說請留步?” 少群說:“這是我們的價目表。” 郭日光意外,這即是說,她們願意接下案件。 “請把有關資料留下。” 郭日光的神情鬆懈下來。 這時,明敏過人的黃立錚輕輕說:“請問許太太與許麗全,同你什麽關係?” 郭日光臉色一暗。 “你不妨清心直說。” “麗全是我外甥女。” “嗬,你相信她清白?” “百分百,同學欺侮她家貧,陷害她。” “許太太是你姐姐?” “是我大姐,自幼輟學做工幫家,知識水平不高。” 他不想多說,把一包資料交給少群,拉開偵探社的大門走了。 少群立刻說:“立錚,你這個鬼靈精,你怎知道他同那女孩有親戚關係?” “郭日光為人勢利,收費高昂,他怎會無端端替一個女工出頭。” “被你猜中了。” 立錚笑笑。 “他為什麽還讓大姐做傭工?” “已經幫了不少,否則,許麗全怎樣進私立名校。” “虛榮害人。” “家長們請記住,最好的學校有壞學生,最壞的學校也有好學生,請依家境量力而為,千萬不要死撐。” 她們把資料打開。 許麗全成績中上,操行平平,可是打得一手好網球,代表學校贏過不少獎狀。 “開始工作吧。” 她們先去許家。 許麗全來開門,真人比照片好看,她有一雙晶瑩大眼睛,惹人好感。 少女一見她倆就說:“不必麻煩兩位了,舅舅說他會送我去澳洲寄宿,我不想再返高芙。” “讓我們坐下詳談好嗎?” 小小廉租屋,分不清廳房,地方狹窄,少群與立錚靠牆坐下。 少女開門見山,“我進高芙完全是母親的意思,我沒有一日喜歡過高芙。” 她忿忿不平,緊緊握著雙手。 “舞會那一夜,發生什麽事?” “我是清白的。” 少群說:“我相信你。” 少女歎一口氣,“那天,劉丹桂與周以璋叫我參加鍾巧珠的生日會,我根本不想去,但不知為什麽,鄭若波一定拉著我不放,她們這一群一直歧視我是傭人之女,看不起我,嘲笑我,所以我想,能夠藉舞會消除歧見,也是好事,於是我出席。” 立錚靜靜地聽著。 “誰知就出了事,鍾巧珠忽然暈眩嘔吐,昏迷不醒,接著,她們說有人看見我在鍾巧珠杯子裏下藥,然後,搜儲物櫃又找到藥瓶,校長即時開除了我。” 她聲音裏充滿悲哀。 “有幾個同學家長自從知道我家貧,就向校方施壓,想叫我退學,這次,顯然是個陰謀。” “舞會中有男生嗎?” “有,周以璋的朋友,一共三名。” “當晚喝什麽?” “她們喝啤酒及其它,我喝果汁。” “你覺得誰最可疑?” “無端端與我友好,明顯是想讓我入局,每個人都有嫌疑。”少女的眼睛都紅了。 這時,有人開門進來。 “我媽回來了。” 少群轉過頭去,看到一個中年女子,臉容端莊,衣著樸素,挽著菜籃,一見她倆,就知道是誰,“是蘇小姐與黃小姐吧,日光同我說過你們會來探訪。” 可是許麗全馬上取了外套,“我去街上走走。” 她不想與母親說話。 那中年女子憔悴而沉默,訕訕地不知怎樣開口。 “不怕,”少群蹲下對她說:“我一定替你討還公道。” 許太太哭了。 少群說:“我小時家境也不好,留是新移民,不會說粵語,同學也欺侮我,說我考試作弊,我明白麗全的心情。” “我真的盡了我所能。” 立錚溫和地說:“也許,太盡力了。” 許太太一怔,可是一時還不明白立錚的意思,過一會兒,才意味到可能是說她不自量力,虛榮高攀,慢慢垂頭。 她聲音很低,“我在半山葉榮駒公館做工,葉家有三位千金,每朝穿上筆挺校服上學,雪白襯衫,戴領帶,真正神氣,我想,我的麗全也要學她們那樣出人頭地,於是我央求東家幫我申請私校。” 少群意外,“不是郭日光幫你?” “不,日光他不讚成,但是後來麗全讀上去了,他卻替她付學費,他是好兄弟好舅舅。” 真沒想到。 “日光說,讀書靠自己,在家自修一樣可以參加考試,他就是那樣苦學成才的好學生。” 立錚看少群一眼,沒想到郭有那樣的身世。 象他姐姐一樣,郭也太過努力,發奮之餘忘記原則,能夠怪他嗎,維持原則是多麽奢侈的一件事。 “麗全的同學之中,有誰最可疑?” 許太太衝口而出:“鄭若波,她是校董之女,一直妒忌麗全的球打得比她好,可以代表學校出賽。” 妒忌真是一個很大的控訴,強力,毋需分析解釋,一遇到不高興的事,立即說“他妒忌我”,對方罪名馬上成立。 “我們會去查清楚。” 立錚告辭之前忽然問:“許先生呢?” “十年前已經辭世,否則,我們母女何用吃那麽多苦。” 她倆離開了許宅。 立錚說:“許太太有很多不正確的傅統觀念。” “對於知識水平普通的婦女,要求不宜太高。” “所以麗全同她談不來。” “沒幾個青少年與父母有交通。” “來,我們去找許麗全。” “你知道她在哪裏?” “街角有一間圖書館,我們去看看。” 果然,一進去便見到許麗全坐在那裏,不過不是溫功課,而是在電腦聘人廣告上找工作。 “又是你們。”很討厭的樣子。 少群低聲責備:“太沒禮貌了,我們受你舅舅所托,來替你洗清罪名,你應好好合作。”少女低下頭。 “也許你在學校不受歡迎,不是因為家貧,而是這種由自卑引起的敵意態度。” 少女仍然不出聲。 “你那班同學,閑時在什麽地方出沒?” 麗全答:“近大學有一間餐廳酒館,叫紅牛,他們常常去,喜歡在那裏結識男生。” 少群忍不住問:“家長管教不是很嚴嗎?” “有些家長在外國經商,根本管不了。” “她們濫交嗎?” “大部份都很乖。”到今日仍然維護同學。 少群勸她:“麗全,回家去,你很幸運,母親與舅舅都愛你,已經勝我多多。” 許麗全意外,“你沒有親人?” 少群微笑,“我自愛已經足夠。” 這句簡單答案好似給了少女若幹啟示,她呆呆地思考起來。 少群說:“我去紅牛餐廳看看。” 立錚說:“我往高芙女校。” 她倆一起說:“先回家換件衣服。” 穿什麽衣服,象什麽人,少群扮得十分青春花俏,立錚妝扮成一個華麗少婦。 她踏進校務署,滿麵笑容,同秘書說:“我剛自英國回來,無暇預約,如果校長或教務主任有時間可以見一見我,最好不過,我有兩個女兒,一個五歲另一個三歲,想報名登記。” “登記在這邊,報名紙你可以取回去細讀,我們有一卷錄映帶,報道校內課程及教育方針,你可以參考。” “校長沒有空嗎?” “我去看看。” 半晌,秘書出來,“校長半小時後可見你十分鍾,你方便嗎?” “沒問題。” 學校設備的確與眾不同:球場、泳池、圖書館,都簇新漂亮,整座依山而築的校舍用高高紅磚牆圍住,與世隔絕的樣子。 的確值得羨慕,難怪許太太向往。 校長終於有空了,她姓屈,任職已經超過十年。 屈校長麵孔永遠仰起,有點驕傲。 她倆握過手,立錚坐下。 時間有限,立錚馬上說:“屈校長,貴校最近發生一件事,叫家長們竊竊私議。” 屈校長立刻變色防範戒備,“校方已經完善處理了那件事。” “屈校長,我有消息,許麗全的家長打算起訴貴校。” 屈校長按鈴,秘書進來,她氣衝衝說:“請這位女士出去。” 立錚冷靜地說:“這件事張揚之後,貴校校譽會有很大損失,你願意和解嗎?” 屈校長又揮手叫秘書退下。 她問立錚:“你是誰,你是律師?” “麗全舅舅才是律師,我是一個私家偵探。” 屈校長說:“我需向校董負責。” “誰是校董?鄭若波的父親?” “我們的確在許麗全的儲物櫃內找到毒藥。” “麗全用路怯諾來幹什麽,迷魂女同學,非禮她們?” 校長忍無可忍,“時間到了,我要開會。” “屈校長,你們抓錯人了。” “你不走我立刻報警。” 立錚放下一張名片,“校長,有話想說的時候找我,貴校雖然勢利,不過還不象黑白不分。” 立錚告辭。 那邊,少群一走進紅牛餐廳,立刻吸引到少男少女的目光。 那是一家酒館式西餐廳,售洋酒及小食,晚上,有樂隊伴唱,氣氛隨和熱鬧,本是大學生聚腳處,可是高中生也愛來高攀,才下午三四點,已經一半滿座。 少群穿時下最流行的釘珠片牛仔褲,配一件小小白襯衫,短發掠在腦後,臉頰上銀粉紅色胭脂,風姿當然勝小女生十倍,看上去似一名模特兒。 她一坐下便說,“我請全場一杯。” 大夥立刻歡呼起哄。 有蓄著汗毛當胡髭的小男生上來搭訕,“小姐你讀書還是做事?” “你說呢?”少群笑嘻嘻。 “是我們學姐吧?” “有許多事,還需請教你們呢。” 他們立刻飄飄然。 “什麽地方可以買到——”少群作一個吸煙狀。 有幾個少年立刻退開。 但其中一個笑說,“傍晚大學路車站有騾子兜售,不過價錢非常貴。” 少群笑:“你很有趣,再來一杯,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彼得。” “你是華人,你總有中文名字吧。” 他象好不容易才想起來,“嗬,是,崔智仁。” 又智慧又仁義,可見父母對他也有期望。 “你在哪間學校?” “華哲中學,就在高芙女校對麵。” “那幾個女孩,可是高芙學生?” 他看一看,“瑪莉安及史蒂芬妮,不錯,另外一個何美玲卻是大學一年生。” 少群問:“你們很熟?” “啊,天天在一起玩,她們的事,我全知道。” “你可認識一個高芙女生,叫許麗全?” “麗全,”他忽然點點頭,“麗全已經被驅逐出校。” 這時,有人叫他:“彼得,這邊,周末出海你可得教女生滑水,快過來。” 彼得過去了。 少群身後忽然有把聲音,“你對許麗全有興趣?” 那是一個外型較成熟的少年。 “你也認識她?”少群轉過頭來笑。 她明豔的麵孔叫少年男性難以抗拒。 可是他不笨,隨即問:“你是誰,打聽什麽?” “許麗全欠我錢,我特地來找她。” “麗全最易闖禍,人家掘了陷阱等她踩下去,她偏偏又不小心。” 咦,這個說法十分公道,“你是她朋友?” “不,對不起,她沒有朋友。” “為什麽?” “她這人很古怪,往往還沒開口,已經得罪了她,她說話句句自辯,敏感、自卑、極難討好,你看她一眼,她會責問:有什麽好看,沒見過窮人?好,大家不敢再看,她又酸溜溜,當然,有誰會理睬窮人!其實,校裏什麽樣的學生都有,不見得人人有錢,但是許麗全特別不快樂。” 少群訝異:這少年有腦袋。 “她孤立了自己,這次,不知怎樣出了事。” “有人害她?” “我不清楚。” 少群柔聲說:“你知道什麽,請告訴我。” 半晌他才輕輕說:“是關於迷魂藥。” “啊,在儲物櫃中找到的小瓶子,與她無關吧。” 那少年微笑,“大家都知道許麗全是受害人。” “說來聽聽。” “她應邀到舞會去……”少年吞吐。 “這件事關於一個少女的前途,請不要隱瞞。” 他想一想,說了幾句話:“本來那一夥人要迷暈她,叫她好看,不料別人誤飲那杯加了材料的汽水,出了事,於是索性嫁禍於她。” “你怎麽知道?” 少年笑,“這是公開秘密,那幾個人愛吹牛,得意洋洋,說個不停。” 少群氣憤,忽然漲紅麵孔。 少年卻問:“今晚你可有空,我們去跳舞可好?” 少群不知怎樣回答,幸虧救星來了,黃立錚出現,親昵地摟住少群:“我們是一對。” 少年一看,立刻知難而退,一溜煙避到別處去。 少群說:“立錚你來得正好,你全聽到了?” 立錚點點頭。 “立刻報警,徹查這件事。” “報警?請問誰是受害人?” “許麗全。” “不,不是麗全,是誤喝路怯諾的鍾巧珠。” “可是本來要毒的是許麗全。” “咄,你有什麽證據。” “這間學校烏煙瘴氣。” “少群,凡是有人聚集的地方很快變為社會,人際關係複雜無比,學校也不例外。” “我們回偵探社去吧。” 黃昏,立錚忽然問少群:“為什麽不同小男生去跳舞?” 少群訕訕地,她摸了摸耳珠。 “可能很有趣。” “無話可說。” “誰叫你說話。” 少群笑了,“我過不了自己這一關,你呢?” 立錚答:“我何嚐不是,華裔婦女背著許多枷鎖,同西洋人不同,她們真正瀟灑,亦不受世俗眼光拘束,許多事,她們做起來覺得浪漫,我們……” 少群替她接上去:“犯賤。” 立錚忽然說:“噓,有人來了。” 推門進來的是郭日光。 下了班,他穿白襯衫牛仔褲,一出現就要求喝咖啡,“貴偵探社的咖啡,又香又濃。” 少群笑答:“叫眼睛牌咖啡。” “眼睛,虧你們想得出來。” 立錚問:“今日,又昧著良心替哪個罪犯狡辯?” 郭日光假裝沒聽見,這也算是涵養極佳了,“兩位,調查可有結果?” 少群詳細報告一遍,對話都錄在微型隱藏的攝影機裏,郭日光象親曆現場。 “做得很好,佩服之至。” “真正的元凶是什麽人?” “呼之若出。” “是鄭若波吧,是有一種人,天生唯我獨尊、善妒、自私,眼中容不得一粒沙,鄭的性格可能如此,她對麗全恨之入骨,因為麗全在網球場裏淘汰了她。” 郭日光忽然疲態盡露,用手撐著頭。 少群問:“你也碰見過這樣的人?” 郭日光答:“是,窮十多年精力時間,一定要把我踩下去,四處中傷我辦事不力,性格欠佳,聯群結黨,招聘打手,一定要叫我好看。” “成功沒有?” “中途也數次得逞,叫我難堪,可是最終我站穩。” “有什麽理由他一定要為難你?” “我不識時務吧,我沒有象其它人那樣,拿他一點好處,對他拜服吧。” “這些人呢,現在處境如何?” “刎頸自殺,泰半在事業上作出錯誤抉擇,很快銷聲匿跡,或是跌落穀底。” “你有沒有覺得心涼?” “我隻覺悲哀。” 立錚對郭日光改觀,以前,她誤解了他。 少群說:“麗全是被冤枉的。” “誰來替她出頭?”郭日光攤攤手,“即便證明是鄭若波幹的好事,即使麗全返回原校,又有什麽好處?眾人會比從前更加仇視她。” 少群說:“請朱警官去學校問話,一定要替麗全擺平這件事,不是為著重返高芙,而是為原則問題。” 郭日光苦笑,“我差些忘記你們兩位最最倔強。” “是,所以連優差都丟了。” 郭日光說:“讓我提醒你們,受害人鍾巧珠並沒有報警。” “她得到什麽好處?”少群立刻知道有蹺蹊。 “鄭校董忽然私人頒發一年獎學金給她。” “隻手遮天,分明知道鄭若波是主使人,”少群忿忿,“好,我會請電視台記者去徹查道件事,我誓不罷休,別以為他們過得了關。” “高芙女校有百多年曆史了。” “我管它有無一千年。” “他們這次慘啦,蠻牛撞進瓷器店。” 郭日光卻說:“我很慚愧,我到今天才了解你們的脾性。” 立錚打電話到派出所約朱警官見麵。 她放下電話,“她下了班就來,說對校園毒品案非常重視。” 立錚與少群商量了幾句,一轉身,發覺郭日光己在紅絲絨沙發上睡著。 “咦,這個人,怎麽好似永遠吃不飽睡不夠的樣子。” “有點可憐。” “可惡又可憐。” 郭的西裝外套搭在椅背,三粒紐扣,倒有兩粒吊著。 少群問:“你可會用針線?” 立錚微笑,拉開抽屜,取出小小針線盒子,“我一向自詡文武雙全。” 她取過外套便縫起來,五分鍾做妥,仍把外套掛好,又取出一張薄氈,蓋住郭日光。 少群笑笑,她倆到另一角落去寫報告。 朱夢慈來了,剛好把報告給她看。 朱警官讀後冷笑一聲,“這種老學店,拜金主義,欺侮窮學生,我非徹查不可。” 郭日光醒了,聽到這話,十分感動,當然,他明白,她們三位這樣做是為了原則,不是為著他,但是畢竟這事與他有關。 從前,他淨為著收費胡亂接官司,實在是錯了,之後,他需要睜大眼睛。 “我去申請搜查令。” “你出發之前通知我,我要知會記者。” “完全明白。” 朱夢慈一轉身,看見郭日光,“你怎麽還在這裏?”好不訝異。 他取過外套,“我這就走。”發覺紐扣已經釘牢,他一怔,但是不出聲,穿上就走。 朱警官說:“我去部署一下。” 少群送她出門,回來時,伸出手,拭幹淨招牌上那隻藍眼睛。 第二天一早,朱夢慈帶著夥計抵達高芙女校,直進校務署,接著,在校長伴同之下,把幾個嫌疑犯儲物櫃打開搜查。 結果令人吃驚。 滿以為出了事這班狂妄的私校生會得略為檢點收斂,誰知仍然把香煙與大麻收在儲物櫃內。 屈校長整張臉象霓虹那樣轉色,由青至白,自紅到灰,“叫劉丹桂、周以璋、鄭若波來見我。” 這時,朱夢慈打了一個電話,隻說一句話:“可以叫記者來了。” 朱警官走入校長室,“誰是鄭若波?” 鄭若波站出來,臉上仍有囂張神色。 “站好。” 朱警官上下打量她,隻見她已把校服裙改短,本來齊膝長度此刻短如網球裙,一彎腰必定看到內褲,腳上更穿著時興的厚底鞋。 朱夢慈冷笑一聲,“這便是貴校校服?很吸引呀。” 屈校長無言。 “要開除的,恐怕是這幾個學生吧?” 校長忍氣吞聲。 “老老實實,我要得到的,不過是一個名字:那一日,究竟是什麽人帶了路怯諾去毒許麗全,結果害著鍾巧珠。” 幾個女生低著頭不出聲。 這時,秘書氣結敗壞進來,“校長,外邊有大群記者,要來采訪。” 校長變色,她開口了,“有誰知道內情,請與警方合作。”她叫秘書,“立刻通知她們家長。” 朱警官說:“你們二人,不必受另外一人連累,這件事非同小可,影響終生。” 劉丹桂忽然說:“是鄭若波叫一名男生帶那瓶迷魂藥來。” 周以璋點頭,“她告訴我們,隻下幾滴,象喝醉酒似,不省人事,可脫下她衣服拍照,第二天把照片釘在布告板上。” 朱警官拉下麵孔,“那男生叫什麽名字,在哪間學校就讀?” “華英中學第七班,叫王耀民。” 朱夢慈立刻叫夥計到華英去找人。” “鄭若波,為什麽那樣毒恨許麗全?” 鄭若波在該刹那失去控製,“她是什麽東西?她根本不應在這間學校出現,我父親是校董,我爸擁有這個學校,而一個女傭的女兒居然在球場贏了我,這種事根本不應發生!” 朱警官搖頭歎息,“屈校長,你辦的教育十分失敗。” 屈校長跌坐在椅子裏喘氣。 這時,家長也已經趕到,惶惶然,象世界末日,有一個太太急得哭起來,另一人立刻掌摑女兒,鄭校董比較鎮定,“別怕,律師馬上來。” 屈校長回過氣來,大聲說:“高芙女校有數百名學生,大部份努力學習,品學兼優,這幾個是害群之馬,大樹有枯枝,立刻開除,即時生效,事情也不是發生在校園之內,分明是家長管教欠嚴,與學校無關。” 朱警官笑了,薑是老的辣。 警方帶著三個學生回派出所去。 外頭的記者一湧而入。 郭日光雙手插在口袋裏,看著這難得一見的熱鬧場麵。 案件結束了。 許太太帶著麗全來道謝。她說:“高芙女校來促請麗全複課。” 少群溫和地問:“你怎樣決定?” 許太太忽然落淚,“我一直不知麗全在學校裏受那樣大的委屈,我滿以為她己得到最好的教育。” 麗全緊緊握著母親的手,因禍得福,母女獲得諒解。 “我決定往澳洲讀書。” 立錚緩緩說:“你要知道,四處都有那樣善妒的人,還有,難保沒有迷魂藥。” 麗全點點頭。 “有些人認為全世界行家全死光光,隻剩他一人,那才開心呢,他們心目中沒有公平競爭這回事。” 少群推拍檔一下,“立錚,別在小孩子麵前指桑罵槐。” 立錚歎口氣,“這世界真醜陋。” 臨走之前,麗全握住少群的手,“我也會記得,世上好人比壞人多。” 立錚拍拍她的肩膀,再叮囑幾句:“設法合群,把孤僻性情改過,不要多心。” 許氏母女告辭。 少群問:“麗全的自卑感會消失嗎?” “她會漸漸收起自卑,埋在心底,但是,不愉快的經曆永遠存在。” “真不幸。” “那鄭若波比麗全更慘。” 那樣好的出身,已經擁有特權,還嫌不夠,不揮手段爭取,終於闖出禍。 少群打個嗬欠,“我想回家睡覺,你呢?” “我留守公司。” 少群走後,立錚關了燈鎖上門,躺在沙發上休息。 忽然想起母親,撥電話回家,老媽不在家,留下口訊說:“我的電郵號碼是……請留言”,立錚對牢空氣講了幾句。 有人敲門,咦,這麽晚還有生意? 她去張望,原來是郭日光在門口。 “請進來。” 她斟一杯咖啡給他,他坐下,好象是第一次來,細細打量六十年代的室內裝修。 “少群回家休息去了。” “我打攪了你?” “沒有關係,你有事嗎?” “我隻想找個人說話。” 立錚微笑,“真是我的榮幸。” “也許,隻有你聽得懂。” 立錚坐到他對麵。 他開口:“你知道我是苦出身。” 立錚安慰他:“現代社會頂尖分子泰半白手興家。” “赤手空拳,衣不蔽體打天下,沿途執拾戰場上人家丟棄的爛盔甲兵器,湊合著用,咬緊牙關死挺。熬不住,倒下來,也無人可憐。” 這是真的,不但無人同情,還譏笑你不自量力。 “但是有些人,生下來什麽都有,整隊兵跟著他,彈藥庫就在後院。” 立錚溫言勸慰:“各有前因莫羨人。” 他笑了,“謝謝你。” “麗全會出人頭地,正象你一樣。” “從前,你在盧與馬工作時,十分不喜歡我,可是因為我出身?” 立錚攤攤手,“對不起,我根本不知你身世,我討厭你是因為你惡形惡狀。” 郭日光笑了,好象放下心取一塊大石。 他問:“可要一起吃飯?” “吃過了,”立錚找借口,“改天吧,同少群一起。” 郭日光點點頭。 立錚客氣地送他出去。 假使眼睛偵探社要聘請營業經理,他會是人才,郭日光擅長擴展業務,增加盈利。 接著幾天,少群忙一件商業調查案子,立錚一有空便陪母親去逛街,添春裝替少群也買一大堆,喝下午茶時她母親瞄一瞄鄰座,“看,多幸福。” 隻見一名保母抱著幼嬰,陪女主人喝茶呢,那個養尊處優的少婦穿戴考究,十分富泰。 立錚輕輕說:“媽媽,你過時了。” 黃太太悻悻然,“生活安定,生兒育女也會過時?” “人需要工作,服務社會,取得尊重。” “你準備五十歲還替人查案打官司?” “嗚,屆時己變成神探黃立錚。” 黃大太好氣又好笑,“年輕真好,父母急得頭發白,你卻優哉悠哉。” 立錚說:“給些鼓勵,媽,你不支持我,還有誰會看好我?” 黃太太搖頭歎息,“戚太太昨日來探訪,講著講著落下淚來,原來,她女兒打算輟學做作家。” “嘩慘。”立錚衝口而出。 “可不是,寫作,那也算是職業嗎?” 立錚不予置評。 “戚太太本來想女兒教書,夠穩定嘛,又可找到理想對象。” 立錚仍然不出聲,母親那代把世界看得太簡單了。 “也許,有一日會成功,名利雙收,又擁有一大群崇拜她的讀者,立錚,你說可是?” 立錚笑而不語。 黃太太叮囑女兒:“玩夠了,回律師行去找一份正經工作。” 她獨自回到偵探社,推開門,看見朱夢慈警官。 “咦,你怎麽來了。” “悶,想找人說話,你倆不在,清潔阿嬸放我進來坐。” 朱警官穿著便服,神情憔悴。 “你也有下班的時候?” “我放大假。”語氣沮喪。 “什麽事,我立刻召少群回來。” “不用,”朱夢慈說:“我過一會兒就好。” 立錚斟一杯冰凍啤酒給她,“說給我聽也一樣。” 朱夢慈用酒瓶抵著額角。 “立錚,我自幼失去母親。”她開口了。 “嗬,最可憐。” “你也知道,唉,什麽都靠自己,發育時嚇得半死,遇疑難暗暗落淚,不夠能力應付隻得放棄,親戚還譏笑我是野孩子。” “夢慈,都過去了。” 朱夢慈深深歎息。 立錚說:“人生許多事,要不有,要不沒有,華人說命中注定,現在,你雙手有力,努力振作,想要什麽自己去拿。” “是,我也明白。” 立錚再給她一瓶酒。 “立錚,我有一個妹妹。” 啊,麻煩來了。 “可是同父同母親生?” 她點點頭,“否則,我也不用費煞心思。” “什麽事?” “你可猜得到?”她反問。 人家家事,不宜猜測,朱警官平日號令派出所,誰敢不從,彪形大漢聽見她不慍不火的聲音都馬上立正,立錚也十分尊重她,不敢造次。 “我的妹妹,是一個墮落女性。” 立錚更不好出聲。 “上星期一單窩藏非法入境女子案,牽涉到她,上頭怕我難做,所以叫我放大假。” 立錚十分好奇,“她扮演什麽角色?” “藏有毒品作販賣用途,毆打及監禁非法入境者,拒捕。” 嘩,肯定是親生姐妹,否則一定退避三舍。 “可準保釋?” 朱警官點點頭。 “什麽年紀?你把她帶回家,好好管教,她經過這件事,一定害怕,從此會改過。” “我也這樣想,但她返家三日,即重新回到街頭上。” 這時少群回來了,立錚鬆口氣。 少群與她曾是同事,知道她的事,一見她那樣煩惱,立刻問:“你妹妹又出事?” 原來不是第一次,當然也不是第二次。 朱警官搔搔頭,漲紅麵孔。 “不怕,我們去找她。” “少群,你我都知道她已經失救。” “胡說。” “我真後悔從小沒把她看好。” 少群勸她;“是嗎,誰又看著你?一個人立心要墮落,一定會成功,你是警務人員,見多識廣,應當明白這個道理。” “假使我當年好好教導她——”朱警官好似沒聽到。 少群歎口氣,“來,去找她,立錚,你跟著來。” 立錚愕然,“到什麽地方去找?” 少群答:“每一種人都有個慣然出沒之處,沒有地址也可以找。” “好,我跟你們去見識一下。” 朱警官有點不好意思,“少群,你剛回來,可要休息一下。” “叫我停下來,等於要我命。”少群笑。 一行三人出門去。 由立錚開車,朱夢慈說了一個地址,少群笑說:“立錚需要衛星導航係統。” 立錚反問:“你譏笑我無知?” 朱夢慈忽然說:“如果我加人眼睛偵探社,可成立罪案組。” 立錚說:“搜集男女非法關係證據,最好由郭日光來做。” 少群駭笑,“你也那樣想?” “尹紹明擔當什麽角色?” “紹明前途似錦,怎麽會來做私家偵探。” “他管賬最好,可靠穩重。” 她倆說笑逗朱夢慈開心。 “那叫八眼偵探社。” “四個人,真的共有八隻眼睛。” 朱夢慈忍不住說:“不用畫蛇添足了,眼睛就很好。” “我們網上讀者不少呢,都稱讚說勝過讀偵探小說。” “立錚,有人收購我們就發財了。” 立錚抬起頭,“到了。” 她把車子駛到街角停下。 這是都會裏最雜亂的一區,街道每天清掃七八次仍然堆滿垃圾,人流實在太複雜太洶湧,剛清理完畢又來了,永遠髒亂。 朱夢慈帶她們走上舊樓一幢公寓。 一推門,經理看到她,已經叫苦:“朱警官,菲菲不在這裏,我們地方小,不敢招呼她。” “她去了什麽地方?” “不知道,她又不是我的妹妹。” 朱夢慈變色,“我立刻叫夥計來逐間房搜。” 少群按住她,“經理,你老實點。” 那經理訴苦:“我真的不知道,不過,有人看見她在蘭芳街酒吧出入。” “哪一家?” “今宵珍重,末世情緣,誰知道。” 立錚奇問:“那些都是酒吧的名字?” 少群笑笑答:“還有一間叫紅顏知己,另一家叫同是天涯。” 真沒想到如此文藝,立錚嗤一聲笑出來。 她們趕到酒吧區。 黃昏,人群正開始聚集,染金發的年輕男子與紋身的少女互相調笑,都穿著最新最妖冶的時裝。 立錚輕輕說:“你我以為漫無目的遊手好閑下一餐不知哪裏來簡直痛苦,可是你看,有人不知道多自在。” 少群補一句,“叫他們做你,寧願自殺,這叫做甲之熊掌,乙之毗霜。” “人各有誌。” 朱夢慈急了,“兩位女士,討論完畢,可以找人了。” 她們分頭走進不同的酒吧。 表麵上看,並非色情場所,也無毒品交易,到了淩晨,又是另外一個世界,那是魔鬼出動的時刻。 少群走近一個洋人,“你是東主?” “我是保羅,這裏叫保羅洞穴。” 少群拿出照片來,“見過菲菲沒有?” 他一邊擦玻璃杯一邊說,“我記得她,她長得特別漂亮,她的名字,與家母相同。” “令堂是法國人?” “正是。菲菲出了事?” 少群點點頭。 “還活著?” “直至目前,還是活人,她今晚會來嗎?” “或許會來,或許不來。” 少群啼笑皆非,隻得說:“謝謝你。” “她在我這裏兜搭人客,我趕她出去,又一次向我顧客銷售毒品,我也趕她走。” “保羅,你很正經呀。” “小姐,少諷刺,你們警察總要等出了事才來主持正義。” “所以我已經不做警察了。” 保羅放下心來,“是嗎,我請你喝一杯。” 少群搖搖頭,走出酒吧。 已經淪落得站街上了。 她不敢對朱夢慈說什麽。 難怪朱警官在辦理胡思敏及許麗全案件時那樣投入,原來她家也有問題少女,她有真切的感受。 一會兒,立錚也出來了。 她對少群說:“酒保說她是一名流鶯,晚晚在這附近做生意。” 她們兩人低下頭,手足無措,尤其是黃立錚,身為能言善辯的大律師,居然會得辭窮。 過一會,朱夢慈也出現。 她臉色悲痛迷惘,象是不明白警官的親妹怎麽墮落到這種地步。 三人到小咖啡店坐下。 少群咳嗽一聲,“我們來得太早。” “先回去睡一覺,半夜再來。” 朱夢慈不出聲。 立錚安慰她:“你不要難過,也不要生氣,救助她是你的責任,但是毋須內疚自責。” 朱夢慈忽然落淚。 “她已不是小孩,她知道自己在做什麽,為免引起衝突,今天晚上,由我與少群來找她,你在家裏休息。” 朱夢慈哽咽地說:“媽媽知道她今日這樣,不知多麽傷心。” “伯母已經不在人世,你不必替她顧慮。” 朱夢慈用手掩臉。 正在這個時候,鄰座忽然有一男子伸手掌摑對麵的女友,那女子痛哭。 立錚立刻站起來,少群馬上走過去:“警察,取你的身份證出來。” 那男子沒想到有人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頓時氣餒,嘴巴還在刻毒:“我說過不結婚,就是不結婚,我知道,你不過是想我同你結婚。” 朱警官出聲:“同你結婚,有什麽好處,你這樣囂張,是什麽身份?” 立錚同那女子說:“他當眾奚落侮辱你,你還不離開他,等什麽?” “你犯賤!”那男人還在罵。 那女子忽然停止哭泣,臉上現出平靜的神色,她輕輕說:“這位大姐,多謝你指點,我刹時間都明白了。” 她象是想起什麽,打開手袋,取出粉盒,撲了撲粉,站起來走了。 那男人卻急了,“喂,你到什麽地方去,喂,你膽敢走!” 少群拍拍手,“走啦,你沒想到吧,終於走了,人的忍耐力有限,現在,隻剩你一人啦。” 那男子強辯:“我哪怕找不到女人。” “真的,新疆、土耳其、津巴布韋、斯裏蘭卡,有的是美女。” 立錚把少群拉到一旁,“你怎麽同這種人吵嘴。” “拿他來出口氣也好。” “一同他搭腔,你就變成他一樣低級了。” 立錚拉著她們離去。 一邊抱怨:“想好好喝杯茶都不行。” 半晌,立錚忽然問:“你們可聽見那女子說什麽?” 少解答:“她如大夢初醒,決定重新做人,她說她明白了。” “不,不是這個。” 少群說:“我聽得很清楚,因你一言提醒了她,她得到新生。” “她叫我大姐。” 少群愕然,“大姐有什麽不妥?” “從前,人人叫我小姐,我幾時升格做了大姐?” 少群知道立錚受了震蕩,心中暗暗好笑:“那女子一時匆忙,用錯了字眼,你別見怪。” “我象個大姐嗎,我臉上有皺紋?” 立錚喃喃自語,沒完沒了。 少群對朱警官說:“你回去,晚上交給我們。” 朱夢慈點點頭。 她一走,少群說:“好了,立錚,你己成功轉移阿朱的注意力,別再嚕蘇了。” 誰知立錚說:“我是真的受到驚嚇,不久將來,有人會叫我大嬸,再過一陣就是阿婆。” “你想怎麽樣?”少群攤攤手。 “我不幹了,我要結婚生子組織家庭去,老了有個依傍。” 少群笑得彎腰,一聲大姐,竟引起這許多聯想。 “先找到菲菲再說。” “嗬是,辦妥正經事才傷春悲秋未遲。” 她們回偵探社組織一下資料。 菲菲的真名叫朱念慈,她知道這樣正氣文雅的名字不適宜在江湖打滾,故此叫自己菲菲。 自十三四歲起她就在街上找生活交朋友,據說是因為怕悶,在馬路上她有誌同道合的損友,互相關照,有錢的時候,一起大吃大喝,買衣物首飾,看戲旅遊;明天,管它呢,金錢來源自非法小型勾當。 這種例子在大都會中多如恒河沙數,世界每個城市黝暗角落都有街童。 很快染上毒癖,再勤快弄錢也無法填飽這個無底洞,於是出賣他們唯一擁有的東西:肉體。 朱念慈還可以回頭,她有個好姐姐願意照顧她。 時間差不多了,她倆穿得較為花俏,出發到酒吧區。 嗬,環境完全不一樣,時間仿佛停頓,天色好似永遠不會再亮,紅男綠女在街上調笑擁吻,累了就喝幾杯。 “這裏晚晚都是這樣?” “肯定,不然怎樣吸引大量人流。” 流鶯也出來了。 不知是誰,給身份這樣可悲的女子取了個這樣動聽哀豔的稱呼,玩笑開得真大。 “糟糕,她們都一個樣子,有的還戴著假發,怎麽認人?” 真的,立錚頭痛。 “逐個問一問。” 她倆冒昧地輕聲說:“菲菲,我找菲菲。” 有幾個女子用粗話喝罵她們。 少群忽然醒覺,拿出鈔票來。 一個女子刷一聲搶過錢,告訴少群:“菲菲在那遠角落站都站不起來。” 她們找到角落去,果然,看見有一個人靠在街角。 不認得了。 同照片一點也不相似。 在街燈下,那女子頭發蓬鬆,衣履髒亂,最可怕的是,混身都是一搭搭的瘀青。 立錚走前一步,“菲菲?” 她聽到了,抬起頭問:“誰?” 立錚發覺她掉了兩顆門牙,麵孔枯槁,根本不似少女。 少群說:“朱念慈,你姐姐找你。” 她好似要仔細想一想,才知道朱念慈是什麽人。 少群要伸手去拉她,被立錚阻止,她自手袋取出自備膠手套戴上,握住菲菲的手。 這時,少群也看到她手肘裏則有一大塊腫瘤,正在流膿。 少群看了立錚一眼,“到醫院去。” 菲菲掙紮,“我在等人。” “任何人見了你都害怕,你似一堆爛肉,你不會做到生意。” 她們把菲菲拖上車。 “馬上通知阿朱。” “不,先把菲菲收拾幹淨再說。” 真的,免她見了傷心。 車子駛進急症室,少群還有舊時的朋友當值,她先進去說幾句話。 菲菲給抬進急症室。 當值醫生走出來,是一位女生,同她們差不多年紀,自我介紹說:“我是譚杏如醫生。” 立錚也連忙說明身份。 “病人手臂因用汙染針筒引致血管發炎,需要即時清洗處理縫合,她有毒癖,早日戒除,可救性命。” “是。” 手術就在急症室進行,注射局部麻醉劑後,醫生剪開腐肉洗清膿血。 這樣可怕的傷口,譚醫生卻毫不畏懼,全神貫注治療,令立錚感動。 刹那間譚醫生仿佛是個頭戴金環的天使。 “我替病人驗血,觀察幾種傳染病,病人口腔潰爛,皮膚發炎,要留院醫治,看護會替她衝洗。” 她說話不徐不疾,完全沒有歧視偏見,隻是以事論事,她對病人說:“你要振作一下,這次是手肘發炎,下次,細菌到達心髒,就會死亡。” 一個醫生眼中,眾生平等,才是好醫生。 她替病人縫合。 菲菲神智仍然清醒,她默不作聲。 看護把她推出去。 立錚輕輕說:“阿朱說她才離家三天,怎麽會搞成這樣。” 譚醫生不予置評。 “醫生,謝謝你。” “這是我的職責。” 少群忍不住問:“你不覺可怕?” 譚醫生笑,“我見過蛆蟲自皮膚底下爬出來,半邊頭削掉仍活了三天的傷者,斷手、爛足、沒有什麽可怕,可怕是什麽樣的仇恨叫他們受傷。” 譚醫生去診治別的病人,那是一個遇溺的小孩。 立錚說,“還一直以為我倆最大膽。” “我同你也很不錯了,在殮房進出自如。” “譚醫生一定未婚。”立錚遺憾地說。 “你怎麽知道?” “誰敢娶她。” “女子的學識,到了廿一世紀,仍然是一些男性的砒霜。” 忽然譚醫生又出現了,笑眯眯,“兩位在說我?” 立錚不好意思,嚅嚅地。 “多謝關心,我已婚,育有一子一女,已經在念小學。” “啊。”立群漲紅麵孔。 譚醫生又出去了。 “你看,立錚,閑談莫說人非。” 這時,看護過來說:“兩位,朱念慈想見你們。” “她怎麽樣?” “已經在樓上十七號病房。” 她倆乘電梯上樓找到病房,大房裏約有七八張病床,逐張數過去,都沒看到朱念慈,隻剩近窗那一張。 她們走近一看,嚇一大跳。 隻見有一個人伏在念慈身上,頭臉看不清楚,隻知他是個壯男,光穿一件背心,強健的雙臂肌肉賁起,有皮膚的地方全部密密麻麻繡青紫色紋身,象件緊身衣一樣,看上去無比詭異。 可怕,他象一隻野獸,伏在己撲殺小動物屍身上。 少群有不吉預兆。 “你,你是誰?” 他慢慢蠕動身軀,雙臂一晃,象兩條大蟒蛇,十分驚人。 他抬起頭來。 嗬,奇怪,麵孔出奇地英俊,一頭烏亮的頭發,濃眉大眼,一臉敵意,他左手五隻手指緊緊扣著朱念慈的手,此刻忽然鬆開。 他頭也不回的走了。 朱念慈輕輕招呼她們。 看護替她洗刷過,梳通頭發,露出一張白皙的臉,有三分似朱警官,休養好了,或許更象。 少群問:“那是你男朋友?” 她點點頭。 “戒除毒癮,回到正常的世界來。” 朱念慈牽牽嘴角。不出聲。 “那種通體紋身的人不適宜做朋友。” 看護走近,“病人患乙型肝炎及肺結核,需耐心服藥治療。” 少群說:“回到姐姐身邊去。” 朱念慈笑了。 “你覺得行不通?” “她上班,我幹什麽?” “上學、進修、學一門手藝。” 朱念慈搖頭,歎口氣,“我就是不喜歡那種生活,象姐姐,讀完了書,千辛萬苦找到這份工作,槍林彈雨,冒生命危險,為著什麽,不過是三餐一宿,我不會跟她回去,葉承浩會照顧我。” 立錚不出聲,她這番話似有點歪理。 “我從未想過長命百歲,躺在養老院裏等子孫有空來看一眼,我這種出身的女子,事事不如人,隻有在享樂的時候,比你們去得盡,我不會回頭。” 少群問:“你不痛苦?” 朱念慈笑,“你也有痛苦呀,讀過大學就永無煩惱?” 立錚不想與她越扯越遠,轉頭同少群說:“請朱警官馬上來。” 這時,朱念慈索性閉上眼睛。 少群走去打電話,立錚一個人看著窗外,耳畔是其它病人輕微的呻吟聲。 “你是我姐姐的朋友。” 立錚看向她。 “你樣子那麽嚴肅,學識一定非常好。” 立錚不出聲。 她忽然訕笑,“這位大姐,你可有試過男歡女愛?” 立錚僵住,她似被擊中要害。 “你不知道那是什麽吧,你隻能想象,因為你太潔淨太高貴太孤傲,沒有異性接近你,不不,我不會到你的世界去。” 立錚變色,這個半人半獸般女子,執迷不悟,不願自妖獸世界走出來。 她十分清醒,因此更加失救。 立錚站起,少群剛回來,“你們說了些什麽?” 立錚不回答,拉著少群一起走。 “夢慈立刻到。” 立錚歎口氣,“讓她們姐妹慢慢談吧。” “那女子可有悔意?” “她根本不覺做錯,又怎麽樣懺悔?” 少群張大了嘴,又合攏。 在門口,她們遇見匆匆而來的朱夢慈。 “謝謝兩位。”她欲言還休。 “舉手之勞,不必多禮。” 朱夢慈匆匆去見妹妹。 立錚遺憾,“夢慈肯定永遠失去了她。” 走到門口,看到那滿肩紋身的年輕人蹲在路邊。 少群想走過去,立錚拉住她,“不必了。” “為什麽,你怕?立錚,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你畏懼。” 那年輕人也看到了她們,目光炯炯,做是發出綠油油的光芒,相當嚇人,她們走到東,他的目光也跟到東,追蹤著她倆。 少群走近他,“你叫葉承浩?” 那年輕人不出聲,倔強地看著別處。 “朱念慈病重,將要醫治,否則有生命危險,不論你背著她,或是她背著你,都沒有好處,你暫時避開一陣,待她康複,就是救她一命。” 年輕人不出聲,混身發散更強烈敵意,象靜電那樣,可以覺察得到。 “你們何以為生?” 少群伸出手想搭住他肩膀好好再勸。 立錚驚呼:“小心,少群!” 少群隻覺眼前晶光一閃,接著,手臂稍微麻癢,那年輕人已經竄走,消失在轉角處。 她轉過頭去看立錚,立錚大驚失色,脫下絲巾來裹住她的手臂,“血!” 少群這才知道她掛彩受傷,隻見右臂上有一條傷口,血如泉湧,順著手指滴下。 她手足無措,象是不相信這事會得發生,一直發呆,任由立錚把她拉進醫院去。 少群的手臂縫了廿多針。 還有更壞的消息:第二天淩晨,朱念慈在醫院失蹤。 少群大惑不解:“那把刀真鋒利。” “可以切下你五雙手指,屆時你就不能指指點點了。” “那是他們的看家本領吧。” 立錚不去理睬她。 “我想救他們呀。” “人家快意恩仇,刀頭舔血,不知多關心。” “你這樣說會教壞孩子。” “他們是另外一種人,你學不了他,他也學不了你,象武俠小說裏的眾生一樣,無業遊民,打家劫舍,不過在今日,他們觸犯法律。” 少群張大了嘴,“這是我們都愛看武俠小說的理由?” “你自己想吧。” 稍後,醫院打電話來,立錚聽後,放心說:“驗血報告出來,無毒,你可以睡得著了。” 少群籲出口氣,“立錚,你比我聰明,你立刻知道怕,我還朦然不覺。” 立錚看著天花板不出聲。 她一向富同情心,但是這次朱念慈不予情麵奚落她,叫她灰心。 做好事不求回報,可是,也不能侮辱她。 又一個電話:“警局叫你去認人。” “如果是照片的話,請他們電郵過來。” 立錚等了一會,“可以收看了。” 真沒想到本市在警方檔案記錄中同類型紋身年輕人有那麽多。 他很容易辨認:特別英俊,紋身中有好幾個中文單字象狠、愛、快、勇。 第七張照片就是他。 “是這個葉承浩。” 檔案組答:“這人身份證上不叫葉承浩,他叫生力文匯,是警方熟悉人士,本市出生的混血兒,父親是葡萄牙人,母華裔,均下落不明,他今年十九歲,已經混得頗有點地位,他組織主持一個扒手黨。” “他就是用刀傷我的人。” “我們會緝捕他,請你放心。” 少群轉過頭來說:“混血兒真是傳奇。” 立錚微笑,“中文翻譯得奇妙而已,洋人隻叫歐亞兒,沒提到血液,而事實上他們血型並無特別的地方。” “你看本市幾個明星歌星都是混血兒,他們長得漂亮,又聰明,討人歡喜。” “做他們也很難吧,唱哪個山頭的歌?說哪一種話?” “全世界的人找生活都不容易。” 立錚連忙檢查身上的錢包鎖匙還在不在。 “試想想,單身遊客走在街上,忽然有一個英俊小生走近搭訕,轉瞬間貴重物件統統不見。” “這個古老行業存在了千百年。” 偵探社的門“呀”一聲推開。 立錚抬起頭,“阿朱你來了。” 朱夢慈頹然坐下。 “來,請喝杯眼睛牌咖啡,有人說非常提神。” 她默不作聲,雙手緊緊抱在胸前。 “有話說出來,憋在心中幹什麽?” 立錚說:“你給阿朱一點時間。” “我想辭職。” 少群愕然,“阿朱,別衝動,你不比我,我是低級職員,我一聲走,大家都沒有損失,你做得這樣高,半途而棄,多麽可惜。” “不歡迎我加入你們?” “這樣小的廟怎麽裝得下你?” “一個警務人員,連家人都不能保護,實在失職,我羞愧之至。” “不關你事,沒有人會怪你。” 朱夢慈仍然耿耿於懷。 “既然放假,你不如離開本市,去歐美度假。” 她低下頭,“沒有心情。” “參加旅行團,板著臉跟著大隊亂走,不必投入,當散心。” 她笑了,“你們對我真好。” “喲,好似在諷刺我倆。” “不,我是真心的。” “有空,隨時歡迎來坐。” 朱夢慈取出一張支票放桌上。 立錚說:“這是什麽,我們是自己人。” “自己人也要開銷,”少群說,“朱警官收入豐厚,這點你倒是不用替她擔心。” “我還有點事回派出所,上司想派我調到北美駐守,協助彼方研究亞洲幫派活動。” “嗬,這個問題可以寫幾部論文。” 少群側著頭,“華裔幫派曆史悠久,夢慈,這是你榮升專家的好機會。” “假使要去的話,現在正是研究資料的時候,否則,同洋人說起來,老外知得比你還多,可真丟臉。” 朱夢慈告辭。 髒杯子堆滿鋅盤,立錚戴上膠手套清洗,清潔阿嬸有時願意幫手,有時不。 少群說:“不如用紙杯。” “那怎麽可以,人客向往我們的精致咖啡,不可馬虎。” 少群又說,“偵探社啟市已有一季,收支狀況如何?” 立錚脫下手套出來把賬目用打印機印出,閑閑說:“一季蝕了三萬。” “什麽?” “都是燈油火臘汽油,薪水不在內。” “蝕本?” “正是,詳盡收支都在這裏,你請過目。” “我們的收入不錯呀,怎麽會賠本?”少群茫然。 “開銷似流水,不知不覺耗盡收入。” “也許來喝咖啡的人太多了。” 她詳細看過收支,“立錚,這是我們檢討前途的時候了。” “也好,你想怎麽樣?” “立錚,殺頭的生意有人做,蝕本生意無人做,一季賠幾萬,你我還負擔得起,可是長久下去,卻不是辦法。” “那又該怎麽辦?” “若果有意思把這門生意當事業,就得設法賺錢。” 立錚答,“我明白了。” “對,代偵男女之間私情。” “太猥瑣了,沒想到自己做生意也得違反原則。” 少群說:“理想不能當飯吃。” “唏,等餓肚皮時再檢討吧。” “那時又來不及了,還是預早計劃定當才好。” 立錚歎口氣,“罷罷罷,你去登則廣告。” “最好賺是做這門生意,立錚,再說,我對謀殺案實在怕了。” 也有道理。 少群即時擬了幾則廣告,聯絡好報館,電郵過去,順帶自動轉賬,十分方便,不必親身亂跑。 玻璃門外有人影。 “誰?” “我,”門推開來,“可以進來嗎?” 一看,是個年輕女子,依稀相識,是誰? “我是念慈呀,忘記了?” 怎麽是她,衣著整齊,頭發剪短,連門牙都補好了,而且十分有禮。 她神色仍然憔悴,不過,比起她們第一次見她,不知正常多少。 “兩位大姐,我來向你們道歉。”她深深一鞠躬。 立錚非常警惕。 少群疑惑地看著她,“你來幹什麽?” 她陪笑,“有一件事與你們商量。” 立錚立刻說:“我們之間沒有什麽好談的。” 朱念慈真有一手,一直笑,“黃姐,是我口沒遮攔,你莫怪我,你看,我都改過了,我打算在快餐店找一份工作。” 立錚說:“我不相信你。” 她仍然笑嘻嘻,一改常態,毫不動氣。 少群明白了,“她不是叫我們相信,她隻是讓我們下台。” “我為什麽要下台?”立錚莫名其妙。 “你下得了台,她好同你談判。” 立錚這才弄清楚,朱念慈明敏過人,不知怎樣,完全不走正路。 “你想說什麽?” 她說:“我決心戒毒,治好所有傳染病,請相信我,有頭發的人不會想做瘌痢。” “那真是好消息,”立錚非常諷刺,“你對我們言聽計從,接受我們忠告,收取什麽代價?” 朱念慈不出聲,探頭過來看少群的手臂,“幾時拆線?” 立錚明白了。 原來如此。 “你這樣合作,是替生力文匯求情吧。” 她一怔,還是笑,“真是什麽都瞞不過你們,我求姐姐,姐姐叫我自己到偵探社,並且說,兩位姐姐無論怎麽說,那與她無關,她沒有妹妹,她不認識朱念慈。” “你想怎樣?” “生力願意在身上刺兩刀當作陪罪。” 少群頓足,“這是法治地方,你告訴他,一眼還一眼的私刑早已過去,我不是黑社會。” 朱念慈的聲音忽然變得極軟,象條絲一樣,鑽進少群及立錚耳朵:“他若判刑入獄,我也活不下去。” “胡說,”立錚斥責:“誰沒有誰活不下去,你有手有腳,大可自立更生。” 她並不生氣,牽牽嘴角,十分淒婉地說:“黃姐總是不明白一男一女的關係。” 立錚光火,少群伸出手,“聽她說下去。” “我們深愛對方,請不要拆散我倆。” 聲音出奇淒苦,叫少群聳然動容。 立錚也略為軟化,“你知道愛是什麽?你姐姐愛你,我們也愛你,愛你是要你健康快樂上進。” 朱念慈微笑,“那是你們的說法,越讀得書多,想法越是深奧,我與生力,我們隻要在一起就開心。”語氣無限繾綣纏綿。 立錚聽得呆了,她忽然問:“他對你,真的那麽重要?” “是。”答得毫無保留。 “有一顆子彈飛來,你會替他擋去嗎?” “當然,他也會為我那樣做。” “你不怕他騙你?” “他不會騙自己,你明白嗎,我即是他。” 這種話其實很肉麻可怕,不是任何有理智的人說得出來,但是從她口中聽到,又覺得合情合理。 因為盲目地真摯。 “他若真愛你,不會叫你站到街上。” 念慈搖頭,“我們在街上長大,在街上找生活是份內的事。” 少群歎口氣,“你想我怎麽樣做?” 這樣問,等於是答應徇私了。 “到警局認人的時候,請說不清楚。” “我得到的報酬,是否你倆改過自新?” 她點點頭,“我們會到新西蘭去經營小生意。” “你倆都有案底,怎樣移民?” 念慈笑笑,不回答。 他們有他們的路數。 少群說:“好,我相信你,你可別叫我失望。” 念慈立刻站起來,向少群道榭。 她接著拉開大門叫人:“生力,生力。” 原來他就在門口。 立錚飛快退到辦公桌後拉開抽屜,手探進去,握住一件東西。 那混血兒緩緩走進來,一聲不響,緊緊擁抱女友,兩人盡量貼近對方身軀,象是想從中得到某種力量。 然後,他們流下淚來,象孩子般,滿麵通紅。 立錚看得呆了,她的手自抽屜裏慢慢縮回來。 她從未見過這樣原始真實的感情。 那對年輕男女靜靜離去,不說一句話。 少群與立錚仍然發呆。 半晌,少群問:“你可有這樣愛過一個人?” 立錚搖頭,“過去現在未來都沒有可能。” “因為你堅信愛人之前必需自愛,我們什麽都講原則邏輯,不會作無謂犧牲。” “你說得對。” 少群歎氣,“因此失去許多吧。” 立錚坐下來,“沒有苦楚,沒有收獲。” “也許,你不稀罕這種獸欲?” 立錚微笑,“你把我看得太高尚了,我隻是無膽付出代價。” 少群見拍檔那樣坦誠,有點感動,“我也是。” “太文明了,為理智所害,肉體的需求變成非常不道德,不知如何應付,一味壓抑,以求保住靈魂的潔淨……” 立錚接上去:“朱念慈說得對,我永遠不會明白他們那種情欲。” 將來即使結婚,也相敬如賓,毫無怨言。 她們十分唏噓。 第二天一早,派出所叫少群去認人。 隔著雙麵玻璃,少群一眼就看到生力站在第二號位置上。 她不出聲。 過一會兒,她說:“他們樣子都差不多,我認不出來。” 警方驚異,“蘇小姐,前日你指出他的照片。” “照片不同真人,我看錯了。” 警方啼笑皆非,“蘇小姐,不急,你看仔細一點。” “不用了,我認不出來。” “蘇小姐,你曾是警務人員,請與警方合作,切勿縱容疑犯。” 少群答:“我已盡了力。” “蘇小姐,你不指證他,他一下子又去傷害別人。” 少群歎口氣,離開派出所。 她希望從今以後,都不要再聽到那兩個年輕人的名字。 沒有新聞,才是最好的新聞。 回到偵探社,看到會客室坐著一位女客,立錚正與她交談。 女客廳見腳步聲轉過頭來,向少群點點頭。 少群暗暗喝一聲采,這一位中年太太打扮得淡雅高貴,看上去非常舒服。 立錚介紹:“這是我的合夥人,少群,你與翟寶田女士談談。” 少群問:“程女士有事?” 翟女士說:“我的丈夫是馮爾濤。” 她的口氣象是所有人都應該知道這個名字,的確是,馮爾濤確是個著名的生意人,而且熱心公益,每年大筆款項讚助有需要機關。 少群靜心聽她把因由說出來。 “我們夫妻一向相敬如賓,平安無事。” 立錚也不出聲。 “但是最近,他對我開始冷淡。” 出了事了。 “並且,在他衣物裏,嗅到香水味。” 果然不出所料。 翟女士自一隻行李袋中取出一件外套,“兩位,請聞一聞。” 那是一件中碼麻質淡灰色西裝外套,由此可知馮先生衣著品味也很好。 外套一取出,立錚已經聞到一陣淡淡幽香。 那股香味象一條肉色絲線,若隱若現,若即若離,可是又勾住了人的嗅覺,照說,用香氛到達最高境界,便應該如此。 少群輕輕說:“香奈兒的梔子花香水。” 翟女士露出佩服的神情來,“一點不錯。”馮先生有外遇。 “兩位,請為我偵查第三者是什麽人。” 立錚輕輕問:“查到了,翟女士你打算怎麽樣?” 她沉吟:“我也這樣問過自己。” “請問你們結婚有多久?” “二十五年。” “我知道你們有幾個孩子。” “二子二女,學業人品都過得去,兩個大的己念大學。” 翟女士語氣相當安慰。 “他可是個負責的父親?” “絕對是個好父親,孩子們的數學都由他親自教授,嫌補習老師馬虎呢。” “啊。”少群也十分意外。 “可是個體貼的丈夫?” “沒話講,連我的父母及兄弟都照顧周全。” “翟女士,那,你還要求什麽呢?” 馮太太說不出話來。 “世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人與事。” “我明白,但是,一個女人總想擁有丈夫全體。” 少群忽然聯想到酒席裏一道名菜乳豬全體,不禁笑起來。 “兩位小姐未婚,暫時不會明白。” 立錚與少群覺得遺憾,隻得沉默。 “調查結果無論如何,請嚴守秘密。” 她倆異口同聲答:“請放心。” 翟女士留下一張銀行本票及一些資料,禮貌地告辭。 少群一看銀碼,“嗬,下半年度收入可以平衡了。” “所以呀。”立錚感慨說:“不得不從俗,接這種案子來做。” “你覺得這件事好不好辦?” “一加一那樣簡單。” “說來聽聽。” “中年了,辛苦大半輩子,三分自傲,有點自憐,略為失落,忽然與一青春豔女偶遇,在她身上,拾回從前年輕時可望不可即的盼望,於是決定縱容自己,推出現在擁有的財富,享一陣子清福。” “照你說,很值得原諒呀。” 少群笑,“我又不是馮太太,我當然覺得無可厚非。” “你不覺下流?” “不拖不欠,也就不是罪過,都會中有許多更為不公平更加邪惡的交易。” “那麽,你不同情馮太太?” “讓我這樣說:我比較可憐饑荒中的非洲兒童。” “我明白你的意思,所以一直不願意接這類型案子。” “既然從了俗,就得做好它,馮太太人麵廣,相識遍天下,她若對我們滿意,生意滔滔來,財源廣進。” 她們出發。 兩個妙齡女子辦事,無論如何方便些。 不出三日,她們便發覺馮爾濤生活罕見地正常。 每早七時起床,到美國會所遊泳,半小時後回公司,為著方便運動,他剪了一個平頂頭。 馮爾濤很沉默,性格踏實,做生意毫不花巧,行家有口皆碑。 中午,由家裏傭人送飯到公司,他在小小休息室用膳讀報,然後,一直工作到傍晚。 完全沒有異樣。 “馮太太太多心了。” 立錚嗯一聲,照說,有情人的話,斷不會這樣安靜。 少群稱讚說:“馮爾濤是個人才。” “我打聽過,許多女職員仰慕他,他若要外遇,唾手可得。” 一個星期過去了。 翟女士來打探消息。 少群攤攤手,“我們一無所得。” 翟女士不出聲。 “每日由司機開車送他返家,規規矩矩,生活非常沉悶刻板,真正難得。” “請繼續偵查。” 少群隻得點點頭。 翟女士走了。 立錚說:“她肯定丈夫有毛病。” “我們繼續跟。” 又一個星期過去。 是星期三下午,馮爾濤自辦公室出來,親自走到附近豪華名牌商場去。 少群立刻跟著他。 馮爾濤在時裝店外瀏覽女服,忽然在一間內衣店櫥窗外停住腳步。 少群暗暗好笑,嗬,狐狸尾巴露出來了。 這爿店專售名貴香豔內衣:淺紫色吊襪帶、魚網絲絨、紅色絲絨胸圍、蟬翼般黑紗睡衣……誘惑,但是有品味。 他打算光顧,一定是送給身邊最親密的人。 隻見馮爾濤公然推門進店。 這樣不避忌。,可見心中欲望已經戰勝一切。 少群跟著走進店內。 隻見他挑了一套內衣,付現款,從容離去。 少群一邊選絲襪一邊與店員閑談,“男人進來買內衣,不覺尷尬?” “許多先生買來送太太,或是女友。” “剛才那位先生常來嗎?” 店員陪笑,“我上月才來工作,不清楚。” 這家店貨物奇貴無比,少群真的買不下手。 “他買了什麽?” “這一式連腰封胸圍,以及同款內褲及吊襪帶。” 雪白蕾斯,配太陽棕皮膚,穿上會有種天真的媚態。 “我們的貨品絕不妖冶。” “我看得出來。” 少群終於挑了與馮氏買的同一款式的內衣,用作證供。 她走到商場茶座坐下,用電話聯絡立錚:“他在什麽地方?” “他回辦公室去了。” “沒見到第三者?” “沒有,真神秘。” “他為什麽要親力親為,難道不能吩咐秘書代辦?” “也許,他真喜歡那個人。” “也隻能這樣解釋。” 那天下班,他到大酒店附近的花店去,買了一盆梔子花。 這次,由立錚跟進店裏。 她目送馮爾濤離去,與店員搭訕:“梔子花不經擺,一下子發黃謝落。” 店員陪笑,“是代馮先生特別訂回,我們平日不賣這花。” “多久訂一次?” “一個月一次,很貴。” 與少群會合之後,她們二人推測了一會兒。 “想是一個月見那第三者一次吧。” “會這樣理智嗎,可有一月賭一次的賭徒?” “事情開始有點有趣。” “我也覺得。” “每晚,他準時回家,馮太太說,他睡在客房裏。” “嗬,異床異夢,確實尷尬。” 立錚說,“開頭就不對,怎可以親密到兩個人睡一張床,多不舒服。” 少群微笑,“你注定要做老小姐。” “還有,兩人用同一衛生間,真吃不消。” “照你說,是否應該分開住呢?” 誰知立錚答:“起碼應該樓上樓下。” “孩子經過試管生下來。”少群接上去。 “說得對呀。” “請馮太太來談話。” “事情還沒有結果呢。” “她有權知道發展過程。” 馮太太來了,穿套深藍色便服,看上去大方舒適,一點不象時下那些名媛,打扮好象小明星。 真諷刺可是,名媛想學小明星,小明星最終目的卻是嫁入豪門做名媛,唉。 少群把同樣一套白色內衣取出來給馮太太看。 馮太太變色,她眼角的皺紋忽然加深。 過一會她說:“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蘇小姐,早知不查也罷。” “現在停止也還來得及。” “不,我想知道。” 性格控製命運,無話可說。 少群問:“你們家中種有梔子花嗎?” “沒有,梔子花多蟲,我不喜歡,我家種玫瑰。” 少群點點頭。 “那第三者究竟是誰?” “我們還沒有查到。” 馮太太說:“他既然沒有去找她,可見她一定來找他,幽會之處,也許就是辦公室。” 少群答:“我也這樣想。” 立錚說:“在馮先生辦公室私下錄映,是個方法。” “我願意並你們放置錄像器。”馮太太輕輕說。 “錄映片斷,可能非常不堪,馮太太,你能夠接受嗎?” “我現在生活更加難堪。” “那麽,我們去準備。” 馮太太走了。 “真悲哀,夫妻關係搞成這樣,不如索性分手算了。” “是,應該和平分開,不可探索對方秘密。” “相處廿多年了,留個餘地給自己及對方都不算過分。” 為什麽要知道對方的秘密呢,世上最黑暗的地方,是一個人的心底。 尹紹明請她倆吃飯。 “最近,在查什麽案?”那主控官問。 “代一位太太尋找第三者。” “我這裏有件比較有趣的案子。” 立錚擺手,“一件一件做,我們主張慢工出細貨。” 少群忍不住問:“又是謀殺案?” “是情殺案。” “阿尹,我們不做血淋淋的案件了。” “你不想替事主申怨?” 少群問:“事主是什麽人?” “少群,不要問,你同翟女士犯同一毛病:你倆求知欲太強。” “不,我想知案情而已。” 尹紹明正中下懷,“我現在就告訴你:一個冶豔的小明星倒斃在公寓內,頭骨破裂,受重物襲擊身亡,疑凶是她的情人,比她大十多廿歲的著名寫作人……” “是誰?”少群追問。 立錚笑了。 好奇心又一次戰勝了理智。 “哪個作家?我有讀報呀,怎麽沒看到這段新聞?” “可是,他有不在場證據,死者遇害的時間,他正在大學演講兼簽名,一連三小時沒有離開,接著,又與出版商晚餐。” 這時連立錚都忍不住問:“誰先發現死者?” “鍾點女傭。” 少群笑:“看你的樣子,好象胸有成竹。” 尹紹明有點得意,“是,我掌握了新的證件。” “誰是疑凶?” “案發現場,不屬於那名作家。” “嗬,公寓的主人是誰?” “屬於一名中年名媛,她做股票生意,經濟狀況良好,業主是她,由她借出給男性好友居住,可是,這名男友卻另有年輕女伴。” 少群說:“我明白了。” 立錚搖頭歎息,“現代人處理男女關係的手法好似越來越無恥,凡是遊戲,都有規則,怎可把一個女人的公寓用來同另一個女人幽會。” “而且還睡在同一張床上。” “那名媛可有不在場證據?” “她說她約了女兒逛銜,可是那少女神情閃爍,似別有內情。” “什麽,還牽涉到一個孩子?” “正是,為了那男人,她把女兒趕到寄宿學校,那女孩痛恨母親的男友。” “真討厭,案子裏沒有一個人象人。” “少女最無辜。” 少群忽然答:“我真幸運,家母沒有男朋友,家母連出去看場電影都是難得的。” 尹紹明象是在幼兒麵前撒下一把誘惑的糖果,“有沒有時間與興趣?” 立錚笑,“謀殺案太多,時間太少。” 少群也籲出一口氣,“替你們服務,費用低廉,要勒緊腰帶。” “唏,兩位偵探,你們目的是庸俗的金錢嗎?” “先告訴我那作家是誰。” “他是梅大維。” 少群失望,“誰?” 立錚也納罕,“本市有這樣一個作家?從來沒聽說過,是否另外有個筆名?” “他用的就是本名。” “那麽,他還未算成名。” 少群失望,“喲,沒有名氣,哪好算作家。” 立錚很幽默,“他肯定花太多時間在男女關係上,無暇用心寫作。” “不出名的作家、演員、歌星……等於沒有身份。” “喂,你們對真凶是誰,毫不關心。” “我們先要替一位太太查出第三者。” 尹紹明問,“你倆打算把偵探社做下去?” “起碼做三兩年,有了名堂,可以頂出去。” “現在每天工作多少個鍾頭?” “說不定,有時整天休息,有時連做廿小時。” 尹紹明說:“我最欣賞你們倆的細心。” 晚餐結束了。 她倆回到偵探社,少群斟出咖啡,“凶手是誰?” 立錚想一想,“要詳細訪問過關鍵中那幾個人。” “是否中年名媛?” “別讓情殺案擾亂你的心神。” “她發覺情人年輕的情婦居然公開住在她的公寓內,妒火中燒……” “有可能。” “她要求分手,那未成名作家隻得與新人攤牌,吵起架來,他錯手殺死她。” “他有人證。” “可能法醫在死亡時間上有謬誤。” “先安排馮太太在丈夫辦公室裏安置錄映器吧。” 這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那是他的辦公室,他對一切陳設都熟悉,無端端多了一團東西,很快會被他發現。 她們先要求看過辦公室的圖則及家具分布圖片。 辦公室去年剛裝修過,馮太太從室內設計師處借到圖則及照片。 立錚看過,讚歎一聲:“非常簡潔。” 沒有一件多餘的擺設,機器該放在什麽地方呢? 少群把微型錄象器給馮太太看,整套機器隻得香煙盒子那樣大。 “放在這隻鍾背後吧。” 馮太太笑,“這是隻卡蒂亞水晶鍾,整座透明,藏不了什麽。”她都有分寸。 “天花板是好地方,但是需登梯才能夠得到。” “放在這套百科全書後麵吧。” 馮太太躊躇。 “是否想停止偵查?”立錚還希望他們和平解決。 “不,我在想,怎樣他才不會懷疑到我。” 立錚苦笑,馮太太已決定破釜沉舟。 “什麽人有他私人辦公室門匙?”少群問。 馮太太答:“他私人秘書。” “你打算幾時放錄象器?” “趁他外出,故意找他午飯,在辦公室逗留幾分鍾。” “他始終會疑心到你。”少群警告。 “放在吊燈上吧。”馮太太建議。 “需要踏上椅子,你小心一點,用膠布把錄映器貼在水晶燈底部,利用瓔珞遮住。” “是,我會先在家練習一番。” “錄映帶隻能操作十二小時,看運氣如何。” 馮太太完全明白。 少群把錄映器交給她,她放進名牌手袋。 馮太太離去。 立錚說:“你可以幫她安裝。” “不,他們賢伉儷絕對是一對厲害人物,萬一不高興了,會拿我們偵探社出氣,由她親手做,最好不過。” “少群,你心思縝密。” “不,那是馮太太才真,她好似已知道端倪,不過是借我們的手取得真實證據。” “她知道什麽?” “肯定比我們多。” “你的意思是,她有許多資料還沒有告訴我們。” 少群點點頭。 “那也不稀奇,畢竟由她先發覺丈夫有異樣。” 接著三天,她們兩人緊密輪更,監視馮爾濤,但始終沒有發覺任何越規行為。 第四天,他自辦公室出來,到一間會所去吃中飯。 少群跟在他後邊,發覺他約會的人是一個妙齡女子,兩人態度親昵。 她是第三者嗎? 少群沒有那麽武斷。 她打電話給馮太太,輕輕說:“一個漂亮的鵝蛋臉少女,穿白色套裝,是令千金嗎?” “有無戴耳環?” “有,小鑽石圈。” “那是我第三個女兒。” “嗬,都那麽大了,她正同父親午餐。” “我應該把他們的照片給你過目。” 少群說:“能夠不牽涉他們,也是好事。” 馮太太說:“今早我終於放好了錄映器。” “我們等候結果吧。” 她掛上電話。 少群沒想到第二天一早,事情會有出乎意料的結局。 她與立錚剛準備出門,馮爾濤太太即翟寶田女士已經找上門來。 “兩位好。” 她臉色欠佳,雙眼都是紅絲,分明一夜沒睡,但是不知為什麽,一早強撐著來偵探社。 “咦,馮太太,請坐。” 立錚也走近,“馮太太,可有什麽發現?” 馮太太又自手袋取出一張銀行本票,“兩位,非常感激你們,調查到此為止了。” 少群十分滿意本票上銀碼。 立錚卻問:“錄映器呢?” “嗬,”馮太太輕描淡寫地答:“摔壞了。” 立錚揚起一角眉毛,還想再問,可是這時少群忽然攔住她,立錚明白了。 顧客至上。 馮太太說:“一點結果也無,我決定停止調查。” 少群陪笑,“馮太太,我們尊重你的意見。” “你倆工作表現出色,有機會我會推薦你們。” “謝謝你,馮太太。” 馮太太疲態畢露,要深呼吸一下才能站起來,背脊有點佝僂,走出門口。 偵探社裏有片刻靜默。 少群手中還拿著那張本票。 立錚過一會才說:“什麽結果都沒有。” 少群說:“當然不是。” “錄映帶裏有不可告人的秘密,馮太太不想公開。” “她真聰明。” “當然,她為什麽要與我們共享私隱。” “可是,有一個古老說法,叫紙包不住火。” “那個秘密一定很驚人,你看,她知道之後,老了十年不止。” “她看到什麽?” “自然是馮爾濤在辦公室偷情的經過。” “她會離婚嗎?” “看她今日的表現,不,她會繼續做馮太太。” 微型錄映帶上,到底記錄了什麽? 這時,郵差上門來,丟下一疊信。 少群逐封查看,忽然“噫”地一聲。 她立刻把信交給立錚。 立錚一看,陌生筆跡,但是信上貼著紐西蘭郵票。 她們交換了一個眼色,立錚把信拆開來。 裏邊隻有一張照片,嗬,是朱念慈與生力文匯。 兩人坐在一大片草地上,背後是一望無際的淺紫色熏衣草田,隔著照片,立錚似乎都可以嗅到那醉人的香氛。 朱念慈臉色紅潤,很明顯已經戒除惡癖,年輕,恢複得快,她雙臂緊緊纏住生力,生力咧大嘴笑,神色平和,叫人幾乎不認得他,唯一不變的是,生力臂上青紫色紋身仍舊觸目驚心,張牙舞爪。 少群漸漸自心中笑出來。 “好了,好了。” “立刻電傳給朱警官看。” “不忙,她肯定也收到消息。” “沒想到他倆會謹守諾言。” 少群撫摸手臂上刀傷,“這個交易總算值得。”她的語氣高興得象中了什麽頭獎一樣。 兩個人往絲絨沙發上一倒,齊齊“唉”地一聲。 傍晚,朱警官與尹紹明都來了。 朱夢慈一見少群,忍不住淚盈於睫,緊緊握住她的雙手。 小尹問:“這是怎麽一回事?” 朱夢慈低聲說:“他們開了一家小小外賣店。” 立錚接上去:“炒麵、芙蓉蛋、春卷。” “正是,可以維持生活。”眼淚終於落下來。 少群改變話題,“阿尹,你找到凶手沒有?” “你呢,”阿尹回敬,“誰是第三者?” 朱夢慈大奇,“你倆在說什麽?” 少群把馮爾濤事件從頭到尾說一通。 “嗬,真叫人嘖嘖稱奇。” “也許,錄映器真的摔壞了。” 大家都笑起來。 他們為著方便高談闊論,索性留在偵探社內叫意大利薄餅當晚餐。 少群說:“樓下芭蕾舞學校要遷址了。” “咦,你們可以把它租下來擴張業務。” 立錚說:“不如你們租下來做,兩家偵探杜,象醫務所一樣,互相推薦,適合誰的案子誰來做。” 尹紹明說:“聽你這口氣就知道生意很好。” “阿尹,上次那件案,你找到真凶沒有?” 尹紹明輕描淡寫,“找到了。” “是否那賠了錢又貼上人的中年名媛?” “不,不是她。” “是那無情無義卻又滿紙柔情蜜意的作家?” “也不是。” “阿尹,請你把謎底講出來。” “是那個女兒。” 立錚張大了眼,無限惋惜。 “那少女見母親如此傷心煩惱,想去說服母親的情人:不要離開她,你已經什麽都得到了,不要與她分手。可是,當她到達公寓,出來應門的,竟是那個小明星,她對少女無禮,諸多諷刺,試想想,在她們母女的公寓裏,羞辱她們母女。” “嗬。”少群忿忿不平。 “她出手先推人,少女沉不住氣,順手取起母親健身用的啞鈴,擊向那放肆的女子……” 立錚別轉麵孔。 “她說隻聽得清脆的哢嚓一聲,那女子的腦袋開了花,倒在地上一動不動,她把染血的凶器放進背包,立刻離開公寓,在回學校途中,把整個背包丟進大海。” 朱警官嗯地一聲。 尹紹明說:“就在這個時候,那名媛忽然出來認罪,母女爭認是凶手。” 少群說:“啊,她終於看清真相了。” 未夢慈說:“我很同情她們,可是,不能縱容她們。” “所以,”尹紹明說“還得花點勁。” 立錚說:“少群,將來把這故事放到網上,請網友投票,看他們如何判決。” 尹紹明看著她,“你倆真有生意頭腦。” “咦,這是諷刺我們嗎?” “不,是欽佩才真。” “有時,”少群笑,“兩者之間的語氣隻有微妙的分別,不一定聽得出來。” “最近有見過郭日光嗎?” “有,他變了很多,主動與我攀談,容易親近,他同我說,爭取到一個機會,將到蘇格蘭場去實習半年。” 立錚羨慕地睜大雙眼,“怎樣鑽縫子爭來的機會?這人真有辦法,我也想去。” “你可以打電話給他。” 朱夢慈咳嗽一聲,“我也快動身了。” “什麽,”少群頹然,“一個個都去進修,隻剩我在這肮髒的都會繼續跟蹤大腹買的情婦。” 立錚笑,“有我陪你呢。”“還有紹明。” 誰知阿尹說:“我恐怕也有遠行,不是告訴過你們想多讀一個學位嗎,美國東岸有大學收我。” 少群悻悻然,“祝你們回來統統找不到工作。” “嘩,真毒辣。” 幾個人一共喝掉兩打啤酒。 到深夜才告辭,非常盡興。 立錚收拾杯碟時說:“以後都找不到那樣真摯的朋友了。” 少群答:“我不會太悲觀,這世上好人多過壞人,我們還有許多機會認識好朋友。” 立錚微笑,“你真可愛。” 少群忽然感喟,“這麽可愛,卻沒有人愛。” “也許,這份職業有點特別。” “不,不是這份工作,冥冥中有力量叫我們苦苦等待。” 立錚坐下來,“你說,母與女,誰是凶手?” “我累了,回家睡覺,明天再說。” 第二天,她倆同時想到一個主意。 一早在電梯碰麵,便異口同聲說:“把芭蕾學校舊址租下來裝修一下當住宅。” 說完,兩個人都笑了。 難得心思也一樣。 她們立刻聯絡業主。 屋主是一位中年人,很高興地說:“兩位不如買下來,價錢有商量。” 立錚考慮。 “舊是舊一點,但是售價特廉,我年底移民,很想脫手。” “我們明天給你答案。” 業主又說:“這地方由家母從前置下。” 怪不得一點感情都沒有。 找律師朋友談一下,都說價錢特廉,不會有錯。 事情就這樣決定下來。 以後,不必深夜返家,清晨出門,家就在樓下,方便舒適。 兩個年輕女子把節蓄都拿出來投資。 少群歎息,“從此以後,就是我同你相依為命了。” 立錚想笑,但是沒笑出來。 她們又接了幾單案子來辦,收支穩定。 一日,立錚攤開報紙說:“少群,來看。” 少群過去取過報紙,隻見標題這樣說,“少女誤殺罪成立,判人獄六年:離奇命案少女吳秀紅想為母親爭回公道,與母親親密男友的情婦發生爭執,錯手誤殺…”最後記者忍不住加插私人意見“真是一筆糊塗帳”。 “案件結束了。” “好似不大有人同情那受害人,而真正元凶,那不忠不義的男子,卻逍遙法外。” “法律是一張很奇怪的網。” “你不覺得太鬆?” 立錚歎口氣,“象當事人,已屆中年,也應自省,不應沉迷情欲,任由不良分子在她身上榨取利益。” 少群不出聲。 有人敲門,立錚說:“生意來了。” 少群連忙揚聲,“請進來。” 立錚去開門,進來的是一個英俊的年輕人。 他有一雙會笑的眼睛,一進門就說:“黃小姐,蘇小姐,你們好,久仰大名,如雷貫耳。” 他穿著考究的便服,看上去舒服大方。 少群問:“你是哪一位?” “我叫劉以章,郭日光是我中學同學,他推薦我來找你們,他說,也許,你們會知道馮爾濤這個人。” 少群衝口而出:“你是他律師?” 他出示證明文件。 “不,我是警方的心理醫生,協助評估疑犯心理狀況。” 立錚覺得突兀到極點,精神立刻提起來。 少群說:“我們並不認識馮氏本人。” “聽說,馮太太來找你們查過一件事。” “所有檔案都是機密。” “我明白,”劉以章微笑,“請給我十分鍾,讓我告訴你們,我來找兩位的理由。” “別客氣,請說。” “警方例行突擊撿查,在一間酒吧的後巷,發覺有人在公眾地方作不檢點行為,即時拘捕了兩名男子。” 立錚啊地一聲。 “其中一名,竟是慈善富商馮爾濤。” 少群看立錚一眼,有種感覺,謎底快要揭曉。 “馮爾濤被帶到派出所,立即通知律師,這個時候,警方才知悉他們逮捕的是什麽人,該警局附設的文娛中心包括泳地球場等正由馮氏捐贈。” “被捕的另一人是誰?” “是警方熟悉人物,在那一帶出沒的小混混,專在寂寞怨婦身上覓食。” 說到這裏,劉以章忽然沉默。 象是在心中整理該怎樣說下去。 立錚給他時間。 終於他說:“警察抓到他們的時候,開頭以為是一男一女。” 這次輪到少群張大了嘴。 “馮氏當時全身女裝,頭戴假發,化濃妝,甚至連內衣都屬於女性:腰封、胸圍、吊襪帶。” 立錚想起他親手去選購的那套白色內衣,打了一個突。 “律師趕到後,不足半小時,警務署頭號人物也來匯合,吩咐了一些事。” “可是要保密?” “是,但是一間警局百來個夥計,怎樣堵得住悠悠人口,沒有可能,這宗怪事一定會揭穿,坊間已有秘聞雜誌含沙射影,繪形繪色地做文章。” 少群輕輕說:“現在,我知道錄映帶上記錄著什麽了。” 立錚不出聲,她當然也恍然大悟。 那肯定是馮氏更換女裝的過程,被微型攝影器拍攝下來。 翟寶田女士看過之後,震驚得不能形容,立刻把證據銷毀,並且即時通知她們停止偵查。 她錯了,應與馮氏攤牌,並且設法勸他接受治療。 少群扼要地輕輕把過程說出來。 “兩位,這種行為已經被醫學界判斷,並非一種心理病,乃是生理上問題,心理醫生隻可評佑事主心理狀態,已拒絕作出輔導。” 少群說:“即是講,你隻可勸他低調回避公眾眼睛,但是這種習慣難以改變。” “是,由於你倆證實事前他家人已得悉這件事,律師可答辯他得到家人諒解及幫助,已經認錯或可求情,得到輕判。” 少群與立錚發呆。 半晌,立錚問:“是什麽令得一個有學識有地位事業成功的中年富商在公眾場所作出這種怪異行為?” 劉以章反問:“你聽過積可醫生與海德先生的故事嗎?” “馮太太可有露麵?” 劉以章搖頭,“我們沒有見過馮太太,聽說,她現時在歐洲度假。” “可有提出離婚?” “沒有,她諒解他,她明白到做馮太太必需付出一點,犧牲一點,因為她得到的,也比一般女子為多。” 立錚說,“我倆願意作證。” 劉以章站起來,“謝謝兩位,幾時約日光出來,大家吃頓飯。” 少群送他出去。 回來看見立錚用冷水敷臉。 少群也斟一杯冰水喝。 “可怕。” “真佩服翟女士的好本領,這樣都可以容忍。” “她們做慣貴婦,一旦放棄那個身份,一無所有,再也沒人帶她們出席宴會,再無人奉承,有時連會所會員身份也被取銷,不得其門而入,還有,子女地位亦會降級……” “有一千一百個理由,讓生活如常繼續下去。” “上流社會其它人士會怎樣看他們?” 立錚咄一聲,“其它人何尚不是牛頭馬麵,各有各猙獰,各自各精彩。” 少群混身寒毛豎起來。 “這是一個變態的妖獸都會。” 立錚提醒她,“馮爾濤並沒有傷害到什麽人。” “馮家子女呢?” “他們一貫享有特權,毋須你我小老百姓擔心。” 亦即是說,她倆可以接辦新的案件了。 那天傍晚,立錚忽然問;“你覺得劉以章這人怎麽樣?” “很有吸引力,外型很好,人也聰明。” 少群笑,“是我先看見他。” “胡說,我開門讓他進來,當然是我先看到他。” “你打算怎麽樣?” “一定爭個你死我活。” “這樣理智的你會如此醜態畢露?我不相信。” “你錯了,必要時我也什麽都做得出來。” 正在鬧,忽然有人敲門。 兩個人交換眼色,咳嗽一聲,前去開門。 外頭是一個大男孩,“我送賀禮來。”放下一塊牌扁就走。 少群拆開來一看,不禁大笑。 原來是一麵鏡子,鏡麵蝕刻著下列字樣:“大展賜圖:隻有眼睛最真”。 立錚也笑:“一定是阿尹做的好事。”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