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所有的星
文章來源: WQ_黃玫瑰2008-09-08 11:28:42
  那個電子郵件這樣說:“是你吧,夜空裏尋找一顆星,正是你的口吻,念念不忘逝去的人,過去的事,不願放手,不能安寢……”
  於展航的記憶去到最遠,約莫是在兩歲半左右時候。
  他記得祖母抱他坐懷中,輕輕對他說,“展航,一個人的長相的確很重要,但是夫子說,以貌取人,失之子羽,相貌好,也一樣得勤力讀書,發奮工作。”
  祖母臉容慈愛,語意長,小小於展航雖然聽不明白,可是每個字都記得。
  祖母最後說:“一個人,也不可以憑相貌好,去做不應該做的事。”
  他母親剛好經過,笑說:“媽,他哪裏聽得懂。”
  祖母俯首問展航:“你可明白?”
  展航記得他拚命點頭。
  母親說:“展航就是這點可愛。”
  展航進幼稚園的時候,他已經知道他長得與眾不同。
  一進課室,便有年輕女教師過來輕輕說:“這位英俊的小朋友是誰?”
  展航漲紅了麵孔,仍然十分鎮定地把姓名告訴老師。
  小小女同學都喜歡與他坐,男同學從那個時候就開始討厭他。
  母親來接他放學,其餘的家長會問:“你就是於展航的媽媽?”他母親嚇一跳,以為展航闖了禍,可是接著知道不是那回事。
  “於太太,於展航那麽漂亮,是象你先生吧。”言下之意是,象你,才不會好看到那個地步。
  對於這種間接詆毀,於太太並不放在心中,唯唯喏喏,“是,是像外子。”
  到於先生去接展航,又有家長問:“展航是象媽媽吧,媽媽一定是個美女。”
  於先生又得笑答:“是,確是個美女。”
  最誇張的一次,是有位女士眉開眼笑地走過來說:“你是於展航爸爸?我的女兒冬梅是展航女朋友。”
  五歲就有女朋友了,難得是女方家長不反對。
  父親叮囑展航:“要公平善待女性,不可利用她們的天真愚昧。”
  他妻子聽見,反問:“什麽,你說女性什麽?”
  他連忙否認:“我對展航說要愛護女性,把好的讓給她們。”
  於太太瞪丈夫一眼,不再言語。
  上了小學,已有電話來找於展航。
  於太太煩惱,“說是說問功課,一講大半小時,奇是奇在幾歲大的孩子居然也會東拉西扯。”
  “替展航擋一擋也是了。”
  於是於太太充任社交秘書。
  “展航去學小提琴。”
  “展航已經睡了。”
  “不,每天下午他都得做功課,他沒有空到你家玩。”
  出乎意料之外,於展航是個相當靜的孩子,喜歡閱讀,數學與語言均是強項,不叫父母擔心。
  親友上門來,總會問:“展航可在家?”
  忘了他還有哥哥姐姐。
  十四歲的哥哥展翅說:“他漂亮,而我們長得普通。”
  十二歲的姐姐展翹說:“我看他也很為這個煩惱。”
  其實三個孩子全高大健美,皮膚牙齒都長得好,但是展航就是特別惹人注意。
  十歲那年,展航驗出近視,他母親傷心,“嗬以後需戴眼鏡了,哥哥姐姐都有好視力,你是怎麽回事。”
  於展航自己反而有點高興,挑一副黑膠框眼鏡,把濃眉大眼遮起來。
  可是,異性對他的興趣似未曾稍減。
  情人節,帶回來一大疊卡片,起碼比人多一倍,每隻信封裏都附著糖果,心型的巧克力可吃飽全家。
  女同學追著他身後:“於展航,等等我,於展航,等等我。”
  他從來裝聽不見,急急步走開。
  於太太問丈夫:“這樣子,是否要替他轉私校?”
  “私校的女孩不講話?”
  “不——”
  “一動不如一靜。”
  他父親堅持是學生造就學校,而不是學校造就學生。
  升到四年級,各項成績分等級,都屬甲級,於太太也就不說什麽。
  一日放學,接不到展航,於太太停好車子,走入課室看個究竟。
  隻見展航坐在課室,衣服髒,眼鏡爛,嘴角流血,一個小女生坐一旁流淚。
  分明是打過架了。
  於太太心中有氣,她知道這種事遲早會發生,但不是現在,起碼十年之後。
  老師迎上來,“於太太,你來了,真好,剛想聯絡你呢。”
  於太太有點羞愧,“發生什麽事?”
  “一個低班學生在千秋架上下不來,驚慌大哭,幸虧於展航上前拉住,可是叫小同學的腳踢倒在地,隻是皮外傷,沒大礙。”
  於太太鬆一口氣,“可是,”她看著那流淚的小女生,“王冬梅,你為什麽在這裏哭?”
  “嗬,她特地留下陪展航。”
  於太太歎口氣,“來,展航,我們回家去。”
  姐姐展翹大笑說:“展航學做英雄。”
  哥哥展翅說:“展航手腳不夠敏捷,我建議展航兼學合氣道。”
  於太太說:“他正學小提琴,雙手要好好保護。”
  “那麽學劍道。”
  “都是東洋人的玩意兒,不適合我們華人。”
  正在練空手道的展翅不以為然,“那麽由我教展航。”
  展翹不服,“哈哈哈,你那三腳貓。”
  展航的嘴角腫了好幾天。
  他救下來那小朋友的父母充滿了感瀲,親自來探訪,送鮮花糖果。
  “於展航仿佛沒有缺點。”
  於太太嚇一大跳,“千萬別這樣講,所有十歲男孩有的缺點,於展航也都有。”
  “可是,他中年考第一。”
  “小孩讀書成績好一點也是應該的。”
  “於太太真謙虛,我得向你學習。”
  送走了他們,於太太籲出一口氣。
  剛在這個時候,展翹嘩然大叫:“媽,展航破壞我的化妝品。”
  於太太放下心中大石,太正常了,她並不希望孩子是天才,或是一個完人,平凡最好,平凡是福。
  到展翹房間一看,隻見小小梳妝台上亂成一片,口紅折斷,胭脂撒在地上。
  “展航你在什麽地方?”
  他嘻嘻笑著出來。
  “這是怎麽一回事?”
  “報複姐姐罵我蠢。”
  “她為何罵你?”
  “她怪我霸住電話線。”
  “你在同誰說括?”
  “我教王冬梅做分數。”
  是該這樣,最正常不過,做柴米夫妻勝過神仙眷屬,孩子健康活潑比天才洋溢重要。
  晚上,於氏夫婦在看賬單。
  於達長對妻子說:“這個擔子,還需背十年。”
  “不知不覺,展翅快進大學。”
  “叫你委屈了,象樣的首飾卻沒一件。”
  於周容藻溫柔地答:“可不是,十指禿禿。”
  “不好意思。”
  “總不能將孩子們的大學學費換戒子戴。”
  他倆笑了。
  “一直未想到撫養三個孩子公用如此龐大。”
  “而且都還是一般消費,並沒有任何貴族化開銷。”
  “真可怕,壯誌都消耗在生活必用品上。”
  “稍有差池,孩子們一定吃苦。”
  “老牛,咬緊牙關上吧。”
  這番話叫三個孩子聽見了。
  三人悄悄舉行會議。
  展翅說:“都是展航累的,他三個月就得換一次鞋,我的腳早已大定。”
  展翹提醒他:“之前呢,我記得你半年需換一批長褲,全都吊腳。”
  展翅吐吐舌頭,“我會遲婚,好好享受十年八載才背起家庭負擔。”
  展翹說:“我會督促丈夫勤力工作,供養婦孺。”
  展翅笑,“祝你幸運。”
  “展航你呢?”
  “我想——”
  “想什麽?”大姐追問。
  “侍候爸媽。”
  “嘩,如此崇高願望,叫兄姐無地自容。”
  展翅笑說:“且放長雙眼,看看展航有無食言。”
  中學時期的於展航己不能擺脫他美少年招惹的煩惱。
  女同學見了他全都先瞪大眼睛,屏息十秒,然後眉開眼笑,把最好一麵展露出來討好他。
  無論他在飯堂或圖書館坐在哪一角落,總有女孩子圍上來。
  男同學中李偉謙比較客觀,因問;“長得英俊真是好?”
  展航看他一眼,不出聲。
  “不過於展航你最難得是品學兼優,沒話講。”
  展航笑笑。
  “展航,托你一件事。”
  展航翻過一頁書,“抄代教還是抄物理?”
  “不,我想約會鄒小燕。”
  展航納罕,“你自己開口問呀。”
  “她老說沒有空。”
  “那麽,一直鍥而不舍,死纏爛打,直至她應允為止。”
  “展航,幫個忙。”
  “怎麽幫法?”
  “幫我約鄒小燕。”
  “不,”展航一口拒絕,“我不做這種事。”
  “舉手之勞,你都不肯,你好討厭,總有一天。你也有用得著我的時候。”
  李家富有,曾借出大禮服給展航作演奏用,李偉謙叔父李烈洪收藏不少意大利古董小提琴,至少有兩隻是史特拉底,也許願意借給有為年輕音樂家用。
  展航衡量輕重。
  “朋友應互相利用。”
  “這利用兩字似乎有毛病。”
  “展航,那就用幫助好了。”
  “你想約小燕去什麽地方?”
  “吃冰淇淋與跳舞。”
  “我試試看。”
  小燕與同班同學坐在課室前討論功課,那班女生一見於展航走近,已經察覺,議論紛紛,當他的眼光落在小燕身上,小燕意外,用手指著自己胸口,“我?”她問。
  展航輕輕說:“小燕,同你說幾句話。”
  小燕輕快地跳起來,“什麽事?”
  女同學們豔羨地看著她。
  展航開門見山:“小燕,我受人所托。”
  小燕看著他微笑,“是李偉謙吧?”
  展航稱讚她:“女孩子都象你這樣聰明吧?”
  “不,我是佼佼者。”
  “他希望約你跳舞。”
  “家裏不準我晚上單獨出來。”
  “那麽,吃冰淇淋。”
  “好,我自己找他。”
  展航鬆一口氣。
  “不過,你由此欠我一個人情。”
  展航氣結,“不,鄒小燕,你莫企圖勒榨。”
  鄒小燕卻沒有生氣,小小女生凝視他,然後輕輕說:“我看也是別人欠你的多。”
  於展航並沒有聽懂這句話,他見任務達成,鬆了口氣,回去向朋友交差。
  一星期後,李偉謙對他說:“出是出來了。”
  “去飲冰室沒有?”
  “有,一共廿一客冰淇淋。”
  展航一怔,“什麽?”
  “她同廿一位女友一起來。”
  嘎,如此作弄人。
  “真是鬼靈精,不喜歡你就是不喜歡你,一點麵子都不給。”
  展航勸說:“不如專心做功課。”
  “你說得也是。”但明顯地沒精打采…
  午餐時,展航總到她們高談闊論,嘲笑李偉謙。
  “他來自守財奴之家,十歲就學會剪減價券省錢。”
  “他吃冰淇淋帶著一張卡片,每買一次店員幫他打一個洞,滿十次送一個,哈哈哈。”
  “什麽誌氣都耗盡在這些芝麻綠豆小事上。”
  展航十分吃驚,沒想到小女孩子也會這樣無情刻薄,立刻低頭走到另一張桌子去。
  這時,她們發現了他,頓時噤聲,微笑。
  展航吃完飯,故意在女同學麵前取出打洞卡,交給服務員,“香草冰淇淋”,仿佛替好友出了一口氣。
  假如他聽見那些女孩子在他背後說些什麽,他會啼笑皆非。
  李瑞儀說:“哎喲,多可愛,真沒想到他這樣細心。”
  樊月芬笑,“還懂得省錢呢。”
  “多好玩。”是簡諫蘊的讚美。
  人類的心髒,被安放在胸膛略右的一邊,所以有點偏。
  那天,展航同她姐說:“真想斥責她們。”
  “你尚未開竅。”
  “什麽意思?”
  “仍覺得女生虛偽做作,十分討厭可是?”
  “對。”
  “你體內睾丸素未獲釋放,故不覺異性吸引。”
  展航啼笑皆非。
  周末,姐弟跟父親到朋友家作客。
  那家人姓馬,新近承繼了遺產,大屋附暖水泳池,招呼朋友來燒烤遊泳。
  一共四五家人,約十多個孩子,最大是展翹,最小才手抱,都玩得十分高興。
  主人十分好客,食物飲料都極精美,燒起牛排來,香味四溢。
  大人開了兩桌麻將,唏哩嘩啦在池邊搓起,也不管是否煞風景。
  有人叫展航:“弟弟,你且過來看住這些雞翅膀,別燒焦了才好。”
  幾個太太紛紛吩咐:“展航,替我燒一串牛肉,加多幾隻西紅柿。”
  “我要一件漢堡,麵包亦要兩麵烤黃。”
  “兩條香腸。”
  展航欣然答允。
  一位阿姨拿隻碟子婀娜地過來問:“我的串燒好象熟了。”
  就在這個時候,展航抬起頭,忽然扔下手上刀叉,一手推開那位阿姨,害她踉蹌尖叫。
  大家驚呼起來:“什麽事?”
  隻見於展航一支箭似奔到泳池另一頭,直串入水中向左角遊去。
  這時,男士們也發覺了:“遇溺,有孩子在池底浮沉!”
  所有的母親驚叫起來,立刻推翻牌桌,紛紛奔到池邊找自己的孩子。
  找到的即時鬆口氣。
  但主人家馬太太大聲哭起來,“是囡囡,是囡囡。”腳一軟,坐到地上。
  這時,會遊泳的已經跳下水中幫忙。
  展航已經撈起那小小女孩,她才五六歲大,穿橘紅色泳衣,所以展航離遠才看得見她呆在水底,四肢軟軟,像洋娃娃。
  展航把她平放在池邊,大人亂成一片,他聽見父親吆喝道:“快叫救傷車。”
  展翅過來蹲下,“弟,人工呼吸!”
  展航不知哪裏來的勇氣,與她兩人輪流捧著那小小麵孔不住做人工呼吸。
  馬太太在一旁驚惶地大聲哭叫。
  小姐弟麵麵相覷,隻覺小孩一點動靜也無,展翹先涼了半截。
  “救傷車怎麽還不來?”
  那十分鍾真比一百年還長。
  忽然之間,小小孩子的手臂動了一動,圓圓的麵孔一側,嗚哇一聲哭出來。
  展翹說:“好了好了,有救了。”她精疲力盡坐倒在地。
  這時大批救護人員趕進來,取出各種急救用品,把氧氣罩蓋在小孩臉上。
  “誰用人工呼吸?”
  於展航舉手。
  “做得好,否則小妹妹救回也變植物人。”
  主人家急急跟救護車離去,野餐會也就草草結束。
  回到家中,展翹先說:“咻,嚇壞人。”
  於太太驚魂甫定。“明明見到囡囡一直在池邊跑來跑去,不過幾分鍾,已經沉在水底。”
  展航到這個時候才出聲:“救生員說,小孩子十秒鍾內已可溺斃。”
  “可怕。”
  “池裏竟無人發覺。”
  展翹說:“我年紀最大,我應該照顧這班孩子。”
  “以後用泳池得雇用救生員。”
  “還有以後?”
  過兩天,馬太太親自上門來過道謝,她猶有餘悸,一見餘太太就哭出來。
  “囡囡好嗎?”
  “已脫險,一切正常,仍在醫院接受觀察,醫生說真是大幸,差三分鍾就會腦部缺氧,做人工呼吸那位居功至偉。”
  “哪裏哪裏。”
  “展航呢,我想見見他。”
  “上音樂課去了。”
  事後展翅說:“不是展翹也有份救回那孩子嗎?”
  展翹笑答:“我們不算,當事人隻看見英俊小生。”
  “語氣好似酸溜溜。”
  “早已習慣,不會吃醋。”
  於先生直讚:“展航真勇敢。”
  他姐姐笑,“這幾晚他一直做噩夢,說是無論如何救不活囡囡,嚇出一身冷汗。”
  於展航比往日更加沉默,時間大都份用在功課上,不過也約李偉謙打籃球。
  “叔父說你幾時去試琴。”
  “明天就可以,請代約。”
  “我把地址給你,他住寧靜路一號。”
  一聽就知道那種地段與現實世界不掛鉤,除非真的打仗,炸彈落下來,否則,民間發生什麽,仍與屋主無關。
  於展航準時去按鈴。
  他已長得比一般少年人高,神色也較為穩重,看上去比真實年齡大了幾歲。
  傭人啟門,請他進去。
  展航在會客室等了沒多久,一個滿麵笑容的中年男子左右手領著小提琴出來,想必就是他好友的叔父李舉海。
  展航立刻站起來稱呼。
  “千萬別喊叔叔,叫我湯默士。”
  展航笑了,中年人都怕老。
  “你比偉謙成熟。”
  展航目光已落在兩隻好琴上,難舍難分。
  那保養甚佳的中年人說:“老實同你講,我是一個生意人,不懂音樂,可是喜歡欣賞,這幾把琴,是我最佳投資,十年前買進,每年增值十個巴仙,不過,就此擱著到底可惜,你來試試音。
  展航接過,調校一下,彈了一首巴哈的小步舞曲。
  李君一聽,立刻讚好:“節奏明快歡愉,隱約讓我聽到衣香鬢影,裙裾率悉,演繹得好極了。”
  展航微微一鞠躬。
  “同哪位師傅學?我介紹名師給你。”
  就在這個時候,有活潑的女聲問:“是誰奏的小步舞曲,我都想跳舞了。”
  李君哈哈大笑,“這把史特拉底到底不錯。”
  看得出他躊躇誌滿,正在人生最得意之際。
  一張秀麗的鵝蛋臉探進會客室,大眼睛寶光流動。
  隻聽得李君叫她:“福祺,進來。”
  她輕輕走進來,原來身上穿著桃紅色吊帶束腰大蓬裙、細高跟鞋、整個人看上去像雜誌上的剪貼女郎。
  年輕的於展航生活經驗不夠,一聲李姐姐幾乎就要出口,他以為廿一二歲的她是湯默斯李的女兒。
  “福祺,這是於展航小朋友。”
  她態度熱昵地貼在李氏身邊,這時,展航才明白,他倆是密友。
  他並沒有吃驚,在他那個年紀,根本不知道這類關係中,男方需付出什麽,女方又得拿什麽去換。
  他說:“琴真的好,不過,目前還用不著。”
  “將來,你登台演奏的時候,我願意借出。”
  “好極了。”
  那位段小姐卻說:“小朋友,可否再飽我耳福?”
  那樣一個可人兒開口,叫人怎麽拒絕,展航童心大發,彈了一曲叫“請多吻我”的流行曲。
  這熱情洋溢,充滿盼望的曲子由他師兄教會:“比較討女孩子歡心,將來一定用得著。”
  沒想到第一次奏出會是在陌生人家裏。
  師兄那時還幽默地說:“即使在街邊演奏,也是流行曲才可博多幾個銅板。”
  段小姐大力鼓掌,“太悅耳了。”
  李君問女友:“你想學嗎?”
  她裝個鬼臉,“那多辛苦,”她問展航:“你學了多久?”
  “八年了。”
  “是為興趣?”
  展航笑,“天才早在五六歲就登台錄唱片,我不過課餘自娛。”
  段小姐笑道:“那麽會講話,喝了下午茶才走好嗎?”
  “好是好,不過已約了偉謙打球。”
  李氏說:“偉謙同你在一起,我也放心。”
  展航告辭。
  剛想往公路車站走去,一輛跑車停在他身邊。
  一看,正是美麗的段小姐,“我載你到市區。”
  開篷車迎風疾駛,少年於展航一路維持沉默,臉上忽然感覺到涼意,原來是下雨了。
  雨水漸密,撲打在臉上,感覺十分浪漫,那麽漂亮的女郎倒是不怕雨。
  車子駛到市區,她讓他下車,輕輕說:“那首歌真好聽,我永遠不會忘記。”
  展航禮貌地答:“謝謝你。”
  這個時候.她才按鈕升起車篷。
  展航應約與李偉謙打球,半場休息,李說:“你見到那些名琴了。”
  “是。”
  “你也見到段福祺。”
  “是。”
  “所以男人要努力賺錢,你看,有了錢,什麽都有。”
  展航笑,“你家是生意人,自然那樣想。”
  “叔父為段福祺離婚。”
  “是嗎?”
  “我媽媽同情嬸嬸,不喜歡她。”
  “開頭,我還以為她是你表姐。”
  “她才二十歲,的確比我們大不了多少。”
  展航拍著球,“來,別管大人的事,我們且射球。”
  可是那天晚上,他夢見段福祺晶瑩的大眼睛凝視他,並且說:“小朋友,再彈一首跳舞音樂。”
  醒來後漲紅了臉,耳朵燒得透明,半日不退。
  功課漸漸吃重,一上高中就得準備升大學,大哥到加拿大安大略省升學,展航與父母去送他。
  於展翅的小女朋友哭過了,頭臉腫了,楚楚可憐。
  於展翹麵子上很客氣,心底不同情那女孩。
  她問母親:“講明叫展翅,一定飛得遠且高,這一去,一直念到博士,起碼十年八載。”
  於太太發怔,“被你這樣一講,我倒是不舍得。”
  “家裏沒了他,勢必靜很多。”
  展翅頭也不回地奔向前程。
  那女孩子低著頭往門口走。
  還是於太太客氣,“婉微,送你回家。”
  那女孩倒也明理,“不用了,這裏乘車很方便。”孤獨地離去。
  “展翅會寫信嗎?”
  “咄,寫功課還來不及。”
  “我想也必定如此。”
  “過些時來送展航的女孩一定更多。”
  展航不以為然,“我必不叫人傷心。”
  他大姐笑,“不過,人家可是心甘情願,為失戀而失戀,為失意而失意。”
  “我聽不懂你的話。”
  “現在你當然不懂。”
  開頭,楊婉微還打電話來探問於展翅近況,兩個月後,也就識趣的銷聲匿跡,於展翅並沒有與她分享他的美麗新世界。
  他的新女伴是同班同學,一個短發圓臉,神情瀟灑的女孩。
  將來,萬一要甩掉這個女孩,又可以推說要返家找工作,現代人流動性那麽強,已沒有一生一世的事。
  有時展翹也會暗自垂淚,怕是感情觸礁。
  一日,展航聽見她對母親訴苦飲泣,於太太無奈地說:“展翹,媽媽幫不到你。”
  展翹嗚咽。
  “展翹,放心,你終於會找到深深愛你的人。!”
  “……隻不過想他打電話來。”傷心到不得了。
  可是隔一兩天,又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出去赴約。
  於展航開始覺得一些女性不但沒有良知,也無靈魂,許多男性看不起女子,也有一定道理。
  不不,展航不是對姐姐反感,這隻是他實際觀察的結論,可憐的女性,堅持誤會外貌重要過內涵,而且,理智大可撇在一邊。
  大哥的信充滿喜悅,短短幾句話就叫展航讀了又讀,由他教會展航騎腳踏車、遊泳、打籃球、下棋、踩溜冰鞋,以及吹口哨……展航對大哥的感情深厚,他是他的榜樣。
  假期,展翅並沒有回來,他到美國南部度假,於太太因此擔心,她聽說佛州治安很差。
  讀電腦工程的於展翅對生活有很好安排,第二年開始,家中隻需予他小量津貼,他半工讀,有收人。
  一畢業後多數往美國發展,西雅園附近列蒙市是微軟大本營,若能在該處落腳,一定設法落地生根,這是華人的看家本領……
  一日放學,在路旁,忽然有一個女孩子朝展航迎來。
  展航抬頭一看,想一回,才記起是楊婉微。
  她身還有男伴,展航很為她寬慰。
  “你好嗎,展航。”
  “好,謝謝。”
  “家人呢?”
  “托賴,也不錯。”
  終於,她問到她真正要問的問題:“展翅怎麽樣?”
  “剛升級,成績不錯。”
  “有女朋友沒有?”
  “據我所知還沒有。”
  這時,展航留意到,楊小姐的男伴已經露出不悅之色,對這不知名的英俊少年十分不滿。
  楊婉微垂下頭一會兒,輕輕說:“替我問候他。”
  “好的。”
  她回到男伴身邊,那高且瘦的年輕人又瞪了於展航一眼,匆匆挽著女友離去。
  展航並沒有對大哥提到楊小姐,他不認為他還記得她,可是很明顯,楊婉微不會忘記於展翅。
  於家正計劃旅行:“展翅不回來,我們去看他。”
  於太太說:“飛機票就已經一大半,不如叫他回來。”
  “別省了,想想我們多久沒放假?”
  於太太仍本著節省是美德,“四個人出去玩一個月,那可是驚人的開銷……”
  展翹興奮得不得了,立刻買了加拿大地圖回來細究。
  那一個星期三,開始的時候,其實同所有的星期三並沒有不同。
  父親尚未下班,母親在整理冬季衣物,姐姐翻開時裝雜誌,展航在做功課。
  母親同他說:“展航,你檢驗牙齒的時間到了,同邱醫生約一約,下星期去一趟。”
  展航記得非常清楚,就那個時候,電話鈴響起來。
  家中電話最多的是展翹,她照例搶著去聽,半晌,隻聽得卜一聲,電話掉下,展翹張大嘴走回來。
  於太太問:“誰的電話,什麽事?”
  展翹喃喃說:“我不懂,有人惡作劇。”
  於太太立刻拾起聽筒:“喂,哪一位?是,我是。”
  這時,展翹已坐倒在地上。
  展航走近母親,於太太茫然地看著小兒子,“有人開玩笑。”
  輪到展航接過電話,那一頭傳來清晰堅定的聲音:“於太太,於逢長現在在慈恩醫院一O三號病房,請即來見他最後一麵。”
  聲音鑽入展航耳中,趕都趕不走,他聽見自己說:“發生什麽事?”
  對方歎口氣,“你是誰?”
  “我是他兒子。”
  “他遇車禍受重傷,我們盡力挽救無效。”
  展航又問:“什麽樣的車禍?”
  “你們來了再說可好?”
  展航輕輕放下電話。
  於太太混身發抖,她問:“是誰開玩笑?”
  展航腦筋一片渾沌,扶著母親坐下,“我去一去醫院。”
  展翹說:“我也去。”
  “你在家陪媽媽。”
  於太太忽然握緊拳頭,“倘若是真的,我們都要去醫院。”
  展航點點頭,立刻召計程車。
  他陪著母姐一起坐後座,緊緊握住她們的手。
  三人手心都冰冷,展航脊背全是冷汗。
  到了醫院,展航腳步象踏在雲上,浮著飄向一O三號房,醫生已經在等他們。
  “於逢長在這裏。”
  急症室病床上躺著一個男人,頭臉身上都搭著管子,一地鮮血,走近了發覺他已生命跡象,皮膚上那種死灰色叫人戰栗。
  展翹一看,“不,不是父親。”她鬆一口氣。
  展航也說:“對,不是他。”
  根本不像,那人整張臉垮在一起,完全不象英偉的於逢長。
  可是於太太卻己沉默地握住丈夫的手。
  隻有她認得她。
  醫生在一旁說:“一輛吉普車失控過線迎頭與他的房車相撞,他一點機會都沒。”
  於太太的頭軟軟垂下。
  “不,”展翅大聲說:“這根本不是爸爸。”
  這時,展航已漸漸認出父親的輪廓,他淚如泉湧。
  “肇事車主受酒精影響,根本不適宜駕車,警方己控她危險駕駛以及魯莽殺人。”
  展航把頭伏在父親胸前。
  展翹哭叫:“這不是他,展航你搞什麽……”接著,她也撲到父親身上緊緊抱住。
  醫生說:“於太太,我有話說。”
  於太太茫然抬起頭。
  醫生也十分為難,“於太太,我們知道這不是開口的時候,但是院方希望你應允捐贈器官。”
  於太太鎮定地站起來,“我同意。”
  醫生十分感動。“於太太,你是極之勇敢的女性。”
  不知過了多久,母子三人辦妥手續,回到家裏。
  展航還不相信是真的生了意外。
  父親的拖鞋選在一角,他的報紙丟在茶幾上,昨日換下的襯衫還未熨好,然而,他永遠不會再回來。
  於太太很疲倦,她低聲說;“展航,替我接通電話,我得通知你大哥。”
  電話接到宿舍,是那邊時間清晨五時。
  於太太放下電話,輕輕說:“他馬上回來。”
  展航抬起頭,他等有人同他說:“啊哈,剛才一切,不過是個惡作劇,抱歉抱歉,於家現在可以如常生活了”,然後門匙一響,父親下班返來。
  於周容藻真是好女人,為著孩子,她如常主理家務,麻木地鎮靜,叫展翹與展航去上學。
  展航不放心,早退,回家推門進屋,看見大哥已經回到家裏。
  他身型高大,肩膊寬闊,使展航羨慕,嗬。如果他即時可以長得大哥般強壯就好。
  兄弟二人緊緊擁抱。
  於展翅即時聯絡父親生前好友,這個世界仍然好人多過壞人,大都份人都願意援手。
  展翅忽然變成家長,他四處奔走,被亞熱帶都會的陽光曬得厘黑,他沉著緘默,領著婦孺共渡難關。一切辦妥之後,他把弟妹叫出來,他有話要說。
  “我後天返回安省繼續學業,展航,你負責照顧母親。”
  展翹臉色煞白,“你不留下來陪我們?”
  “不,”展翅十分堅決,“我一生前途維係在這幾年,若果半途而廢,讀不到文憑,一輩子隻好做小職員,永不出頭,以後學費生活費我自己會想辦法。”
  到底是女孩子,展翹苦苦哀求:“大哥不要走,留下陪我們……”泣不成聲。
  展翅好不理智,他溫言向妹妹解釋:“我的確是你們大哥,但將來上我還有其它責任,我會是人家的丈夫,孩子們的父親,我的眼光必需放遠一點。”
  展翹默默流淚。
  “振作一點,已經是不幸中大幸,倘若我們隻得三五七歲,事情豈非更壞,展航,你一定要設法驅除家中的愁雲慘霧。”
  展航握住小姐姐的手。
  “父親有一筆人壽保險費用,不久便可發放,不用擔心,生活即使不比從前,也不會困苦。”
  展航沉默地低下頭。
  忽然之間,展翅也訴苦:“不久你們會發現,人生充滿苦難,這種悲劇天天在發生,當事人一定要努力克服。”
  展航輕輕說:“我明白。”
  “啊對,朱錦明律師會代表我們控告那司機,要求賠償。”
  於展翅實事求是娓娓道來,仿佛像說別家的事。
  展航不能像大哥那樣平靜,他聽到仇人的消息,握緊拳頭。
  “展航,你要記得那司機的名字。”
  “他叫什麽?”
  於展翅冷笑一聲,“她叫段福祺,是個廿一歲的女子。”
  段福祺。
  這名字在什麽地方聽見過?
  於展航想起來。
  啊,這不是一個普通的名字,它不是張玉芳李寶珍,他想起來了。
  他見過她,他甚至坐過她駕駛的車子,她是富商李舉海的情婦。
  就是那個段福祺。
  於展翅說:“朱律師代表我們要求賠償三億。”
  展航不出聲。
  十億,一百億也補償不了損失。
  “失去的已經失去,永遠不會回來,隻能夠要求金錢補償,懲罰對方。”
  那天,大家默默休息。
  半夜,聽到父親書房有聲響,展航本來睡不穩,立刻睜開眼。
  “爸?”
  象是父親在電腦前工作。
  “爸?”
  他走近書房,看見母親倒在地上,手足不住痙攣,他趕去扶起她,發覺她口吐白沫,已經失去知覺。
  展航大叫。
  聲音使他自己也嚇了一跳,嗓子幾時變得這樣破啞,這樣悲愴,象一隻受傷無助的野獸。
  展翅自床上躍起撲出來,當機立斷,撥電話召救護車。
  三兄妹護送母親人院急救。
  醫生診治後安撫他們:“病人心焦力瘁,需要休養,住院數天可望無礙,你們先回去吧。”
  展翹說:“我留下陪母親。”
  醫生頷首,“也好。”
  兄弟倆在回家途中一言不發,展翅一碰到床便重新熟睡。
  展航以為他會延期離去,可是在母親出院之前,他已經走了。
  他到母親病榻前告別。
  於太太隻說:“好好讀書。”
  展翅牽牽嘴角,“哀兵必勝。”
  他握緊了拳頭。
  大哥走了以後,輪到展航這個小大人正式登場,主持大局。
  於太太消瘦憔悴,容易生病,而且記憶力非常差,對生活完全失去興趣。時時沉思,叫她亦不應。
  展翅變得愛哭,常腫著眼泡,連找不到門匙都大哭一場,在這種情況下,展航不得不快高長大。
  朱律師來同他商談。
  “展航,對方要求庭外和解。”
  “不行,”展航紅了眼,“非叫她坐三十年牢不可。”
  朱律師說:“我明白你的心情,可是生命無法挽回,連法官都建議我們和解。她願意賠債五千萬。”
  “太少!”
  “那麽,我再與她的律師商議。”
  這時,背後忽然傳來母親的聲音:“我同意庭外和解。”
  於太太起來了,她外貌像老了十年,低聲說:“我想把這件從速解決,重頭開始。”
  “媽,”展航站起來,“不能這樣懦弱。”
  於太太說:“我與朱律師了解過情況,即使贏了官司,對力至多判魯莽駕駛引致他人死亡,連誤殺都難以人罪,讓上帝懲罰她吧。官司等閑拖一年半載,雙方都不能正常生活。我想帶著你同展翹移民到加國。”
  展航疑問:“我家合條件嗎?”
  朱律師這時答:“有人願意提供擔保。”
  “誰,可是李氏家族?”
  朱律師一怔,沒想到這少年如此聰明。
  “是,一位李卓賢先生肯幫忙,你們迅速可以成行。”
  展航臉色發白:“這不等於出賣父親?”
  朱律師答:“我們隻得在沒有辦法下尋找最好的辦法。”
  展航落下淚來。
  “你母親希望接近展翅,到了那邊,你們姐弟也可得到優質教育,一家人離開傷心地重頭開始。有什麽不好呢。”
  展航氣餒,低下了頭。
  朱律師把手按在少年肩上,他慰解說:“這不是武俠小說情節,人人攜劍走天涯找敵人複仇,同歸於盡在所不惜,我們是現代商業社會居民,我們不能學古人。”
  事情就這樣決定了。
  於太太見大事有個了結,精神略好,展航隻得接納事實。
  他們一家很快籌備移民。
  朱律師不住奔走,居功甚偉,展航由衷致謝,他卻說:“我己收取昂貴的薪酬。”
  這其實已經泄漏了機密,但是展航沒聽出來,到底是小孩子,不過,即使是大人又怎麽樣,遇到這種慘事,生活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機靈聰明都無用武之地。
  一日,同學李偉謙來探訪展航。
  “可以進來嗎?”他有點尷尬。
  “不關你事。”
  “唉,展航,在這種時候,你即使遷怒於我,我也不好說什麽。”
  “不,你仍是我好朋友。”
  李偉謙說:“作為李家一份子,聽到庭外和解的消息,有點安慰。”
  “那凶手並不姓李。”
  “你知道她是誰?”
  記得,蛇一樣的腰,尖尖小麵孔,配一雙大眼睛,化了灰也認得。
  “她精神受到很大困擾,己進療養院治療,因為這件事,嬸嬸終於與叔叔離婚,她成為千古罪人,承受極大打擊。”
  於展航問:“我應該同情她嗎?”
  李偉謙低頭說:“對不起,展航,叔叔想來送行。”
  “不必了,一切事由朱律師負責。”
  “他想得到你們的原諒。”
  “永不!家母痛失丈夫,我喪失父親,我永遠不會原諒她。”
  李偉謙沉默。
  展航的聲音越來越悲痛憤慨,“這像有人拿著棍子,用力打得我腦袋開花,血與腦漿濺出,然後啊一聲,‘對不起,請你原諒我,你沒事吧,請盡快康複’。”展航落下淚來。
  李偉謙無話可說,隻得告辭。
  他走了,展翹問:“那是誰,為什麽你高聲呼喝?”
  “沒有什麽。”
  一家收拾細軟,最珍貴的是照相部,於太太全都留起。
  朱律師派兩名助手來幫忙,那兩位女士辦事效率高超,溫柔而果斷。
  “於太太,衣物可以買新的,況且,孩子們大得快,帶過去也不合用。”
  “那邊房子送家具,桌椅不用運去了。”
  “一般是先進社會,什麽都有,一家都會英語,很快習慣。”
  走的那日,朱律師來送飛機。
  “展航過來。”
  展航走近他。
  “我的朋友葉慧根律師會來接飛機,她為人可靠能幹,值得信任,凡事都可以請教她,你大哥展翅在東岸,隨時可去探訪。”
  “我們也可以搬去東岸嗎?”
  “西岸天氣比較溫和。”
  “他可以來西岸嗎?”
  “東岸的大學比較先進。”
  展航多日來第一次露出笑容。
  “展航,祝你們前程似錦。”
  “謝謝你。”
  就在這個時候,他猛一抬頭,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他幾乎懷疑是眼花,可是馬上知道那的確是段福棋。
  展航大叫一聲,完全失去理智,不顧一切衝上去,朱律師一把沒拉得住他,隻得追上去。
  眼見他就要撲到段福棋身上,朱律師攔腰抱住這少年,可是衝勢太強,兩人滾倒在地上。
  段福棋嚇得發呆,不過即時被隨行的人圍住。
  展航一邊掙紮一邊喊叫:“我永遠不會原諒你,生生世世恨死你,你不用希祈得到饒恕!”
  這時,段福棋轉過頭來看著他,目光深沉憂鬱,她立刻被同行的人帶走。
  飛機場警衛見發生擾攘,已經趕來。
  朱律師雪雪呼痛站起,“沒事,沒事,意外,意外。”
  於太太連聲道歉,而展翹又忍不住哭起來。
  朱律師低聲說:“時間到了,一路順風。”
  展航靜下來,一手一個拉起母姐,走進候機室。
  能夠離開也是好的,一切重頭開始。
  小小男子漢在飛機艙裏照顧母姐,於太太忽然說:“呀,原來是頭等,”她轉過頭去,像是找人,“逢長,是頭等,”忽然想起,丈夫已經不在,隻得蒼白地坐下。
  展翹失聲痛哭。
  下了飛機,順利出關,看到有人舉著紙牌,上麵寫:於家。
  展航立刻迎上去:“是葉慧根律師?”
  葉女士年輕漂亮,笑臉迎人,“嗬,歡迎歡迎,請隨我來,這一定是於太太……咦,怎麽兩個女孩,於展航呢?”
  展航愕然,“我就是他。”怎麽把他當女孩?
  葉律師一怔,“不好意思。”
  這少年容貌秀美一如女孩,頭發又長,一時間沒分別出來。
  展翹也笑了,“展航你可要剪頭發了。”
  一輛九座位的車子駛過來,司機把行李載好。
  於太太問:“是住酒店嗎?”
  “回家呀,一切都準備妥當。”
  車子駛了約一個小時,到了山上一幢小小花園洋房,葉律師去按鈴,有女傭人出來開門。
  這時,展航起了疑心,這樣妥善安排,需要何等樣的人力物力,朱葉兩位律師雖是好人,但不是善長仁翁,幕後由誰主持?
  室內窗明幾淨,布置雅致,展翹說:“籲,這是我們的新家,太好了。”
  葉律師取出文件請於太太簽署。
  於太太靜靜問:“都是賠債金額購置的吧。”
  “我過幾日給你看賬目。”
  於太太頷首,“我累了。”
  “請到樓上寢室休息。”
  展航去看他的臥室,隻見寬大的睡房連書房,最叫他吃驚的是電腦桌呈L型,一切設備齊全,還有他一直最想要的彩色打印機及衛星電話。
  那邊展翹也叫他過去。
  嗬於小姐最喜歡的淡紫色無處不在,可是淡得隻有一個影子,絲毫不覺誇張,滿櫥新衣服,茶幾上還有一籃子貝殼。
  誰,誰這樣急急想補償他們?
  有人按鈴。葉律師去開門,簽收一隻長形包裹,“展航,你來看。”盒子打開,是於展航見過的古琴史持拉底小提琴。
  原來是李先生。
  他想代心愛的女人贖罪。
  於展航疲倦地說:“把父親還給我,我們願意立刻搬回舊時蝸居去。”
  葉律師想,這少年俊美但固執,不易討好。
  “這是我電話,有事隨時找我,我明日上午九時再來。”
  傭人過來侍候茶水。
  於展航走到園子裏去,發覺車房停著兩輛房車,隨時可用,最叫他意外的是還有一輛爬山腳踏車,呀,他還不夠年齡考駕駛執照,他可以用它來上學。
  都替他們想到了。
  展翹對新環境新事物非常滿意,充滿驚喜,讚不絕口,她的悲痛減半,忙著與大哥聯絡,絮絮不休,一整天都沒再哭。
  母親和衣躺床上,她側睡,麵孔向裏邊,錯過晚飯時間,沒有醒。
  終於,展翹也累了,淋了浴,高興地把小小粉紅色扇兒型肥皂給展航看,她也休息了。
  展航一個人坐在房中,看著窗外海港夜景,忽然之間,他聽得遠處轟隆隆鬱雷似聲響,這是什麽?
  接著,他看到海港中火樹銀花般煙花升起,五光十色濺上天空,然後,似寶石粉般又落到海中。
  煙花!是國慶日嗎,日子不對,那麽,是為著什麽緣故,這樣大肆慶祝?
  展航閉上眼睛,父親,他喃喃說:“祝福我們。”
  第二天早上傭人來開工,發覺他睡在椅子上。
  女傭自我介紹:“我叫馬利亞,請隨便吩咐。”
  她隨即發覺於家三人相當隨和,不挑剔食物,不多話,兩個少年很有家教,會得收拾地方,太太有心事,甚少意見,馬利亞工作頗為輕鬆。
  葉律師一早來了。
  “展翹,你馬上可以考駕駛他照,展航,你明年再說,下午去辦入學手續,我助手會帶你們遊覽市區。”
  然後,她問:“母親精神如何?”
  “吃過早餐,不知怎樣,又睡著了。”
  “多月來勞累,正應療養。”
  展航問:“昨晚為什麽放煙花?”
  葉律師一怔,“沒有呀。”
  一切象個夢一樣。
  展航希望有人大力把他推醒,睜開眼睛一看,是父親的笑臉。
  他隨即垂下頭,知道己無可能。
  駕駛師傅很快把展翹接走,展航自己去參觀新學校。
  操場對牢整個海洋,這可能是觀景最漂亮的校舍,展航覺得心曠神怡。
  “很美可是?”
  展航一轉身,看見一個華裔女孩笑眯眯與他招呼,她一定是新同學。
  他連忙答:“舒泰極了。”
  “你是新生?”
  “對。”
  “歡迎你。”
  “請問,本校一共有多少學生?”
  “約九百名,算是中等,亞裔約占三份一。”
  “那麽多?可得到公平待遇?”
  那女孩笑容甜美,“因為成績好,家長跟得貼,所以老師明顯喜歡華裔生。”
  展航聽到這個好消息,不禁笑了。
  “你是新移民吧?”
  “是否英語不夠好?”
  “不,”女孩笑不可仰,“太標準了,所以一聽就聽出來了。”
  展航也笑,“我叫於展航。”
  女孩伸出手來,“伍玉校。”
  他緊緊握她的手。
  “來,”玉枝說:“我帶你參觀。”
  於展航覺得前所未有的舒泰,這裏人人高大英俊大眼睛高鼻梁,他同他們沒有多大分別,故此不會吸引太多注意,真自由。
  他問:“男生可以留長發否?”
  玉枝看看他,“象你這般長短可以通過,請勿過肩,不許紋身,穿破褲,染紫橙發,在校舍內吸煙,戴念帽,以及攜帶武器。”
  “嗬。”
  “一看就知道你是好學生,家裏還有什麽人?”女孩極之爽朗。
  “一母一兄一姐,父親不在了。”
  女孩誤會,“我父親也不在此地,他在新加坡做生意,很少來。”
  展航補一句:“我父親已經去世。”
  “對不起對不起。”她忙不迭道歉。
  兩人遊覽校舍,參觀各種設施,十分開心。
  做對了,趁早離開傷心地,重頭開始。
  兩人交換了住址電話,她比他高兩班,已經可以開車,她把住宅指給他看。
  嗬比於家要豪華得多了。
  回到家裏,看到母親正教馬利亞包餃子,他放心了,經過災劫,大家又活下來。
  葉律師的助手開來一輛大車,載他們遊覽,那年輕人風趣熱情,國粵語流利,討人歡喜。
  最後一站是喝咖啡,他同於太太說:“你們若要扛扛抬抬,盡管叫我好了。”
  於太太忙不迭道:“不敢當不敢當。”
  展翹忽然問,“這裏可似君子國?”
  年輕人笑起來,“新移民若隻顧花錢,對其它事不聞不問,那當然處處是君子國。”言下有餘音。
  於太太點點頭。
  歸家途中,她輕輕對子女說:“你爸爸也在這裏就好了。”
  兩個小的默然。
  一進門,看見大哥展翅撲出來。
  展翹喜極而泣。
  於太太問:“你怎麽忽然來了?”
  “有一位葉律師托人道了兩張飛機票給我,叫我馬上動身,我見一連三天長假,便過來探訪。”
  展航一怔,兩張飛機票?
  轉角出來一個少女,展翅拉住她的手,“媽媽,我的女朋友徐列華。”
  大家十分意外。
  葉律師比家人更早知道他有女朋友,真厲害。
  徐小姐大方客氣,相貌端莊,可是弟妹仍恍然若失。
  馬利亞忙收拾客房招呼客人。
  於展翅說:“我對安排感到滿意。”
  於太太不出聲。
  於展翅又說:“弟妹已得到很好照顧。”
  於太太輕聲問:“徐小姐家裏是讀書人嗎?”
  “不,徐家做生意,生產電子零件。”
  於太太點點頭。
  “列華隻有一個弟弟,喜愛藝術,對家族生意不感興趣,將來,那盤生意就是我們的。”
  於太太抬起雙眼。
  大兒言行舉止好不陌生。
  於展翅誌高氣昂,“徐家家長努力邀請我畢業後加入他們。”
  展航不說什麽,在大哥眼中名同利占很重要地位,但人各有誌,他仍是他們好大哥。
  展翹覺得大哥好像比從前疏遠,現在,他拿到食物先照顧女友,聽到笑話也立刻轉述給愛人,母親與弟妹都退到較次要的位置上去。
  他的至親不再是家人,而是伴侶。
  晚上,他與展航同房,展航把床讓給他,自己用睡袋。
  展航問大哥:“你會很快結婚嗎?”
  展翅沒有回答,他的鼻鼾輕微響起。
  於展翅很快會有他自己的家,這裏,不過是他的歇腳處,展航十分悵惘。
  三天後大哥同女朋友走了。
  展翹感慨地說:“你看,好不容易供給教學,長大成人,現在眼中隻有女朋友,將來你也必定這樣,隻剩下我陪伴母親。”
  展航說:“我們不要纏住大哥。”
  “想到幼時他接我們放學,教我倆功課,真不明白,為什麽弟妹要讓路給一陌生女子。”
  “那是他將來的伴侶。”
  “不講了。”展翹有點生氣,“他這次來三天,我們都說不上十句話。”
  將來,於展航也會這樣嗎?不不不,一定不會,他不會刻薄女伴,可是,家人也很重要。
  母親真是好母親,她說:“隻要你們快樂,我就安慰滿足。”
  葉律師來訪,把帳目清清楚楚交待過。
  然後,她閑閑地說:“徐家在南洋富甲一方。”都調查過了,“徐小姐性格溫文可愛,我料他們很快會結婚。”
  於太太不出聲,她已經明白,至愛的人要離去,她無力挽留。
  “於太太你應該高興。”
  “他會到星馬發展吧。”
  “是,總經理的位置在等著他。”
  於展航終於忍不住問:“葉律師,你怎麽都知道?”
  好一個葉慧根律師,麵不紅心不跳,微微笑,“道聽途說呀,徐家那麽出名,江湖上當然有小道消息。”
  展航覺得她說得有理,不能再有懷疑。
  葉律師每個月都來於家,她很快成為他們母子的好朋友,無話不說。
  “你們的事我也知道,聽講展翹天天換不同衣服,開銀色小跑車上學。展航則日日黑衣黑褲,用腳踏車,同學們都不相信你倆是姐弟。”
  “是,”展航笑了,“貧富懸殊。”
  葉律師轉過頭去,“於太太,孩子們上學去,你寂寞嗎?”
  於太太答,“還好,我也正在上學呢。”
  “嗬,那多好,英文還是法文?”
  於太太有點不好意思,“我見這裏事事都靠自己雙手,我學修理水喉及園藝。”
  葉律師肅然起做,“於太太,這我可放心了,”她忽然感動得鼻子發酸,“你們這樣勇敢,叫我欽佩。”
  於太太還得安慰她:“哪裏哪裏,你太褒獎了。”
  於展航喜歡把腳踏車踩得飛快,馬路兩旁的樹木變成綠色的光與影,隨身擦過。
  像歲月一樣,還沒看清楚,就已經流逝。
  伍玉枝自始至終是於展航最好的朋友。
  他喜歡她是因為她從來不注重他的外表。
  一次,他故意問:“校內最好看的男同學是誰?”
  玉枝想一想,“是格蘭姆羅賓遜吧,此君雖然頑劣得叫老師頭痛,可是金發藍眼,身型高大,是水上曲棍球健將,在水上會飛似,他算得上英俊。”
  展航不出聲。
  他忽然有點想念眾人不絕口讚他漂亮的歲月。雖然十分騷擾,可是到底受寵,人是這點矛盾。
  “你會喜歡格蘭姆嗎?”
  “怎麽會,他是外國人。”
  “你我也是外國人。”
  “他是白人,家母自小對我說,不可與白男約會。”
  “伯母家教嚴謹。”
  “十五歲生日那天,媽媽對我說:‘玉枝,媽媽是否愛你,對你是否千依百順?’我說是,她又說:‘媽媽也求你一件事,你必需答應,媽媽懇求你別與白人約會。’”
  展航笑,“你可別把這事告訴他人,否則背一個種族歧視的罪名。”
  “當然不。”
  展航說:“我媽從來不跟我說這些。”
  “展航,幾時到我家來?”
  展航嚇一大跳,“不不不。”
  他長頭發,一身舊衣服,若不是功課全是甲等,連老師都會非議,他怎麽敢見伯母。
  “爸媽去南歐度假,你可以來遊泳。”
  展航鬆一口氣,原來如此。
  於是他到小同學家作客、喝冰茶、遊泳、聽音樂。
  他不穿泳褲,T恤牛仔褲便躍入池中,泳罷濕漉漉,隨即騎自行車高速離去,回到家,身上已經幹了一半。
  這也是一種不羈嗎?他不知道。
  那一日,離開伍家,全速下斜路,忽然之間,近麵而來的一輛紅色跑車突然閃避鬆鼠,向他迎頭撞來。
  該刹那,展航內心異常鎮定,他反應迅速,立刻跳車,滾下斜坡,左肩先著地,碰一聲響,痛人心肺。
  那輛跑車也刹住了,可是已將腳踏車卷入車底,壓個稀爛,發出驚人刺耳吱吱聲。
  展航倒在地上,知道自己已從鬼門關兜了圈子回來,他掙紮著起來,又摔倒。
  跑車司機匆匆下車,原來是個女子,高聲問:“你沒有事吧?”
  她立刻用手提電話報警。
  於展航看到她的麵孔,臉色忽然發青,“是你,是你!”他奮力撲上去,“你這隻妖精,你又來害我。”
  那女司機尖叫起來,被於展航拉住,跌在地上。
  於展航不放過她,纏住她。
  這時有途人經過,紛紛下車了解情況,大力分開兩人。
  警車與救護車也趕到了。
  護理人員見受傷的少年發瘋似嚎叫,立刻替他注射。
  女司機一邊流淚一邊蹲著對傷者說:“對不起,對不起。”
  展航看清楚了她,他靜下來。
  同樣是大眼睛尖下巴,但這不是他的仇人,他認錯了人。
  救護人員問:“你姓甚名誰,家住何處?”
  展航一條手臂軟綿綿,知道要進醫院,懇求說:“別嚇著我母親。”
  他把葉慧根的電話告訴他們。
  展航昏迷過去。
  酪來的時候,一睜眼看到葉律師,“媽媽——”
  “媽媽不知道。”
  他放下心頭大石。
  “嚇壞人,不過見你混身血,知道沒事,你知道,車禍即時死亡者不再流血。”
  “媽媽那裏——”
  “說是打球意外好不好?”
  手臂已打上石膏,不能動彈,展航苦笑。
  “一會我陪你回家。”
  “謝謝你。”
  “不過有個條件,以後,你別用腳踏車,免叫我們擔心。”
  展航隻得點點頭。
  “一下子,轉眼間,你也十六歲了。”
  展航看著窗外,是,他一年拔高四寸,聲音變得低沉,體毛紛紛長出來,他錯愕,意外,好象不再認識自己的身體,並且覺得尷尬。
  看護進來,“噫,真是不幸中大幸,不過是皮肉傷,三兩周內可恢複原狀,以後可得小心了。”
  葉律師說:“我打算接他出院。”
  “你是監護人?沒問題。”看護和藹得不能置信,“不過,有個人想見你。”“誰?”
  “是那個司機。”
  葉律師問:“聽說是個女子?”
  “是,長得似電影明星。”
  葉慧根好奇,“請她進來。”
  展航不出聲。
  “聽說你與她滾在地上廝打?”
  展航簡單地答:“我認錯了人。”
  “認錯人?”
  這時,一個妙齡女子走進來,她右臂上也捆著紗布,看到於展航,她舒口氣,“請你原諒我。”
  展航輕輕答:“那是一宗意外。”
  “我竟沒看到你。”
  “我的速度太快。”
  “不,是我反應拙劣。”
  葉律師笑了,“雙方都有錯。”
  那女郎說:“你如有事,我會內疚一世。”
  展航忽然重複:“一世?”
  那女郎刷地臉紅,別過頭去。
  葉律師看著,嘖嘖稱奇,這女子年紀要比於展航大好幾歲,可是看情形,已被他深深吸引。
  葉律師咳嗽一聲,“我來介紹。”
  女郎說:“對,我叫周晚晴。”
  葉律師凝視她,“你是名歌星周晚晴。”
  那周小姐微笑,“不敢當,我應叫早紅,改錯了名字,故此有點半紅不黑。”
  葉慧根有意外之喜,懂得自嘲的女子真是少之又少,何況,又是個美貌女子。
  “展航稍後可以出院,你大可放心。”
  葉律師與她交換名片。
  稍後,周晚晴的朋友上來陪她離去。
  葉律師說:“明星到底是明星,多麽漂亮。”
  於展航不出聲,有人比她更加水靈嬌美,隻不過,那人是他仇人。
  葉律師看著他,“認識你們兩年多了,發覺展翅應付得最好,展翹完全不去接受事實,也無所謂,而你,展航,你的傷痛沒有得到任何緩和。”
  展航被她說中心事。
  “連你母親都已經開步向前,展航,你是少年人,請把傷痛埋葬。”
  展航不發一言。
  “我們回家去吧。”
  腳踏車被壓成一團爛鐵,驟眼看,象一具現代雕塑,展航把它放在車房陳列。
  於太太自始至終,不知事情真相。
  展航帶著石膏手臂上課,走到路口,看見一輛車子在等人,他不以為意,可是車子響號。
  嗬,是周晚晴。
  清晨,她剛洗過頭,身上清香撲鼻,脂粉不施,笑臉盈盈地說:“送你一程。”
  “我步行。”
  “我壓爛了你的車,應當做司機。”
  “每天?”
  “每天。”
  “管接又管送?”
  “沒有問題。”
  “你哪來時間?”
  “上車來吧,再談下去要遲到了。”
  到了學校,同學紛紛在石膏上簽名,伍玉枝閑閑問:“誰送你來?”
  “朋友。”
  “你有那麽大年紀的朋友?看樣子都有廿五六歲了。”
  “我沒有問過她幾歲,你覺得重要嗎?”
  玉枝忽然生氣,調頭而去,展航大惑不解,女同學都嘻嘻笑。
  展航真沒想到放學時周晚晴真會在校門等。
  他問:“歌星不用唱歌嗎?”
  “我已經退休。”
  “廿多歲就退休?”十分意外。
  “做我們這一行,廿八歲之前若果還不能退休,那就大告而不妙。”
  展航嚇一跳,“那麽,幾時開始事業?”
  “十五六七歲。”
  “那不是求學階段嗎?”
  周晚晴笑不可抑,“我們不讀書。”
  展航發覺他無意中認識了另外一個世界的人。
  她把他載到家中,“明早再見。”
  “你真的再來?”
  她頷首,“直至你不需要我為止。”
  接著個多月,周晚晴天天來接送於展航。
  於太太知道了這個消息,叫展航來問話:“可有這樣一個豔女,比你大十歲八歲,天天管接管送?”
  “是。”
  “展航,雖然住外國,我們還是保守點好。”
  “是,媽媽。”
  “叫你朋友不必辛苦了。”
  “是。”
  “我們自家也有車。”
  “是。”
  接著,於太太大惑不解,“你從什麽地方認識那樣一個人?”
  “在社區中心。”
  “展翹說,她還是一個歌星。”
  展翹真多事。
  “展航,你大哥訂婚了。”
  “那麽快?”
  “徐家催促他。”
  “都沒通知我們出席。”
  “徐家會立刻著手籌辦婚禮,約十二個月後舉行儀式,屆時我們往新加坡出席。”
  “徐家徐家,大哥不是姓於嗎。”展航抗議。
  於太太反而看得很淡,“展翅一向有主張。”
  第二天,展航同周晚晴說:“母親叫我自己開車。”
  周晚晴伸手過去,輕輕撫摸他拆掉石膏的左臂,“你己痊愈。”
  展航點點頭。
  “以後,不能見麵了嗎?”
  展航鼻端那股熟悉的清香味,個多月來已經熟悉,使年輕的他覺得母親的命令不近人情。
  “我改在街角等你。”她引誘他。
  “我不會叫母親失望。”
  她頷首,“愛護母親的都是好孩子。”
  展航別轉麵孔,“謝謝你的諒解。”
  車子一直駛出去,展航發覺那並不是回家的路。
  他問:“我們到什麽地方去?”
  “我的家。”
  展航本來想反對,不知怎地,卻沒有開口,開篷車一直朝山上駛去。
  抵達周宅的時候,烏雲已經密集,周晚晴下車來,用手一指,“從這裏,可以看到你的家。”
  展航朝山腰一看,果然,鬱蒼蒼的樹木中,正是他家的橘黃色瓦頂,他甚至依稀以看到有人在園子裏走動。
  “請進來。”
  她帶他進屋,走到露台,展航看到一具望遠鏡。
  他湊過去一看,鏡頭正對牢他家裏,剛才看到在園子的人影原來是園丁。
  他轉過頭去,不置信地問:“你每天都觀察我?”
  周晚晴手中已經握著酒杯,“是。”
  她給他一杯冰淇淋蘇打。
  “有什麽目的?”
  周晚晴回答:“我想知道你一舉一動。”
  “你看到什麽?”
  “你打籃球、你練小提琴、你陪母親整理花園、你在樹蔭下讀書。”
  “這好似偷窺狂的行為。”
  周晚晴伸一個懶腰,“也怪不得你那樣說。”
  “你看到的不過是一個正常愚魯的年輕人。”
  “你平靜的生活叫人羨慕。”
  周晚晴忽然走過來,她窈窕的身型貼近他,這時,天空中傳來隆隆雷聲,豆大雨點灑下。
  展航把雙手輕輕放在她腰上。
  竟有那樣細的腰身,差一點點,展航的兩手就可以合攏,拇指碰到拇指。
  連毫無經驗的他,都知道這樣美好的身段是最難得的。
  他貼近她的臉,嗬柔肌滑溜如絲緞一般。
  她輕輕後退,那時,雨點已經淋濕了兩人的肩膀,他們回到室內。
  玻璃長窗始終沒有關上,雷雨風把紗廉卷得飛舞。
  於展航到黃昏才離去,仍由周晚睛駕車送他,不過車子到街角已經停下來。
  展航下車向家裏走去。
  另一輛車子向他響號,展航在雨中抬起頭來,發覺那是姐姐展翹。
  “那是周小姐?”
  她看到了一切。
  展航點點頭。
  “她比你大很多。”
  “我知道。”
  “媽媽禁止你們來往。”
  展航笑了,姐姐臉上化著濃妝,又何嚐不是母親所禁止的,從什麽時候開始,子女會聽從父母指令。
  到家門之前,展翹把胭脂抹掉。
  於太太看見他們姐弟一起回來,有點高興,“現在由你接送展航,最好不過。”
  回到臥室,展航躺在床上沉思。
  周宅米白色大理石地板陰涼感覺仍在,他心靈中那一線喪父後的空虛似乎稍微得到彌補。
  每個月初是葉律師來探訪他們的日子。
  “一切都好嗎?”
  於展航微笑。“我們的一切,你最清楚不過。”
  “少年人幾時變得這樣諷刺。”
  展航還是笑。
  葉律師凝視他。
  展航問:“有什麽事?”
  “你一早就知道自己是名英俊小生吧。”
  展航答:“有人那樣告訴過我。”
  葉律師歎口氣。“你自己當心。”
  “我知道。”
  葉律師忽然說:“歌星瑪丹娜喜歡年輕男子,她說:‘他們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麽,可是,他們可以整晚都做。’”
  展航詫異。“葉律師,如此直接根本不像你的口吻。”
  葉慧根律師又歎口氣。“你被人利用了,展航。”
  展航還是笑。
  “周晚晴有情人,他是大名鼎鼎的富商王新朝,一直由他負責她的生活開銷。”
  展航無動於衷。
  “你太年輕,尚未勝任這危險的遊戲。”
  展航一句話也不說,既然不能順從長輩,噤聲也是一種尊重。
  葉律師既憂心又生氣。
  她已與這一家人發生感情,尤其是展航,她想看著他好好成長,他進大學她就放心了。
  葉慧根做了一件她不應該做的事,她說:“如果你不停止見這位周小姐,我會告訴她,你尚未成年,她正騷擾兒童。”
  展航的笑容凝住。
  兒童,在法律上他還是孩子?多麽可笑,吃了那麽多苦,經曆那許多事,未滿十八歲,也不算數。
  他低下了頭。
  “展航,不要讓母親焦慮。”
  展航終於點點頭。
  葉律師告辭,於太太送她到門口。
  “怎麽樣?”
  葉慧根悻悻然。“於展航的功課若有退步,我叫那隻狐狸趴在地上求饒。”
  於太太極之感激。“你太關心我們了。”
  “那周晚晴的前一屆情人是二十五街海灘咖啡座的金發侍應生,我有他倆幽會的照片,我想王老板或許有興趣知道。”
  於太太嚇一跳。“我真未料到你那麽厲害。”
  葉律師笑了。“各有各自的殺手鐧。”
  於太太頷首。“為著展航,也隻能這樣。”
  事情就這樣決定了。
  葉慧根恨恨地說:“竟拿一個十六歲的少年來消遣,還成什麽世界。”
  到了秋天,當滿園樹葉都轉為金棕之際,周晚晴輕輕同於展航說:“我要走了。”
  展航有點意外。
  “我得搬到倫敦去住。”
  “為什麽?”
  “那是我最後一次機會,我得改過自新,不再胡鬧,否則,我的老板就會叫我卷包袱。”
  她說得那樣坦白,教展航佩服。
  “跟著他這些年,除出飛機大炮航空母艦,也什麽都有了,他待我不錯,所以隻得搬往倫敦,”那周小姐握住展航的手,放在臉上摩挲。“真舍不得你。”
  展航答:“我也是。”
  “你會記得我?”她淚盈於睫。
  “會。”
  “到了中年,仍然記得我?”
  展航點點頭。
  周晚晴終於落下淚來。
  展航擁抱她,下巴擱在她頭頂,雙手圍住她的腰,是最後一次了吧,腰身仍然那麽纖細,柔若無骨。
  展航說:“到了暮年,仍然記得周晚晴。”
  “謝謝你。”
  第二天,她派人送一輛平治七排檔爬山腳踏車給他。
  展航騎車到她家,已經人去樓空。
  好象是趁著月黑風高匆匆搬走的,急得不得了,一定要在那個時辰離去。
  展航無言,往山下望去,樹葉已紛紛落下,看自己的家,也就分外清晰。
  他一聲不響返回家裏。
  他愛上了那輛腳踏車,天天用。
  “展航,用四輪車吧。”母親央求。
  “不必。”
  風雨不改,他仍用腳踏車,除非大雪吧,他才改為步行。
  冬日,大哥展翅宣布婚期。
  展翹詫異。“十一月怎麽結婚?”
  “新加坡四季皆夏。”
  “嗬,對,我忘了。”
  一切都已安排好,飛機票寄到於家,酒店也已訂妥,他們一行三人抵達星洲,自有司機來接。
  神采飛揚的於展翅大聲講高聲笑,第一件事便是叫家人試禮服。
  妹妹是伴娘之首,穿淡紫色長裙,配銀白南洋珠耳環與項鏈,弟弟是伴郎之一,小禮服侍候,母親是主婚人,一套深藍色緞旗袍,什麽都已安排妥當,連鞋襪都齊全。
  準親家對於氏三人親厚周到,尊重有加,連於太太坐著的時候,徐列華都站在身邊侍候,原來,最驕縱的是小家碧玉,並非大家閨秀。
  展航看在眼裏,替大哥慶幸,求仁得仁,是為幸福,應當無憾。
  徐家真當他們是自己人,尤其喜歡展航,介紹了許多適齡少女給他認識,天天都有下午茶會。
  展航很少講話。
  他情願與老朋友伍玉枝通電話。
  玉枝告訴他。“下雪了。”
  “真想家。”
  “回來一起去溜冰。”
  “一言為定。”
  玉枝可能是唯一注意他內心多過容貌的女性。
  於展翅的婚禮豪華鋪張,其實是徐家宴客,酬謝多年來生意上朋友,可是做得大方,事事以於太太為重,大家高興。
  幾個伴娘看到於展航如蜂見蜜似圍住。
  當知道他仍是中學生時不禁愕然。
  “幾時進大學?”
  “明年九月。”
  “修什麽科?”
  展翹搶答:“建築係已預留了位置。”
  “你呢,展翹?”
  “我與他一般明年升讀,他跳了班,我沒有。”
  徐太太過來笑說:“展航,你可要年年來探訪大哥大嫂,畢業後幫忙建設東南亞。”
  婚禮上衣香鬢影,客人沒有想象中多,不過百來名,一定經過精挑細選。
  忽然之間,展航在人群中看到一個穿黑色大排穗裙子的女郎。
  他睜大了雙眼,段福棋,這女子是段福棋。
  他急急走近。
  那女子聽到腳步聲轉過頭來,笑臉迎人,不,不是她,女郎皮膚黝黑,
  甚具熱帶風情,卻不是段福棋。
  展航連忙退下。
  展翹問弟弟。“找人?”
  展航不出聲。
  “周小姐不會來這裏,她身分不能見光。”
  不,他不是找周晚晴。
  “我們跳舞去。”
  “我情願到露台散步。”
  “盛大婚禮真高興,希望將來我也可以享有。”
  展翹一下子被伴郎們擁入舞池。
  展航坐在酒店露台欣賞蕉風椰雨之都的夜景。
  熱帶的月亮總是又大又圓,連心脈的陰影都一清二楚,噫,吳剛在砍桂樹呢,嫦娥應悔偷靈藥……
  “在看星座?”
  “嗯。”展航轉過頭去。
  正是那穿黑色流蘇裙子的女郎。
  女郎走到他身邊。“你是新郎弟。”
  展航頷首。
  “我叫郭子丞,新娘的表姊,特地從澳洲來。”
  “這真是一個盛會。”
  “你看上去卻十分寂寞。”
  “是嗎?我在找人。”
  “找誰?”女郎問得十分坦率。
  喝了幾杯香檳的展航回答:“喪父之前少不更事,開心活潑的於展航。”
  女郎完全明白他說的是什麽。
  她溫柔地說:“你總得放手,讓過去成為過去,生命由許多失去組成,你失去童年,成為少年,失去青春,成為大人,怎可戀戀不舍不願鬆手。”
  展航不出聲,真想痛哭一場。
  “有得有失,才是人生,切忌忿忿不平。”
  她低沉的聲音猶如一雙輕撫的手,拂著他哀痛的傷口,給他安慰。
  “多謝你與我分享智能。”
  “希望對你有幫助。”
  “我們以後還有機會見麵嗎?”
  “明日我便要回墨爾本,我在那裏打理一間模特兒公司,你有標準身段麵孔,如有興趣亮相,可以同我聯絡。”
  她給他一張名片,他慎重收好。
  這時展翅大聲叫:“小弟,快來跳舞,專等你一人呢。”
  郭子丞拉著他走進舞池,大家正圍住新郎新娘團團跳舞,展航隻得加入。
  他相信他是醉倒的,由姊姊扶著回到酒店。
  第二天醒來,和衣倒在床上,脖子僵硬,肩膊酸痛。
  他聽見展翹說:“大哥說我可以保留全套首飾衣裳,那是他送我的禮物,你也是,媽媽。”
  “展翅剛畢業,有什麽能力。”
  展翹頭腦卻很簡單。“我不管,大哥大嫂說送給我。”
  展航頭痛欲裂。
  於太太說:“那你就收下吧。”
  在這種時候表現骨氣,會變成僵局。
  展翹非常高興,嘰嘰喳喳講了徐家許多好話。
  當徐家婉留他們多住一陣的時候,於太太堅辭,隻是說展航要開學。
  過一日他們就走了。
  於太太輕輕說:“幸虧徐家隻有一個女兒,否則連展航都要留下給他們。”
  回到家中,玉枝說得不錯,大雪紛飛,飛機需延遲降落。
  展航恢複了他的黑衣黑褲打扮,外罩一件防濕大衣。
  第一件事便是去找玉枝。
  他拾起小石子扔向她二樓臥室的窗戶。
  她探頭出來。
  “回來了,婚禮是否成功?”
  “新娘戴真的鑽冠。”
  “嘩。”
  “空氣清冽冰冷,可要出來散步?”
  “我五分鍾就下來。”
  玉枝很快披著厚大衣下樓,她驚喜地看著他。“你長高了。”
  “才沒有,別把我當孩子。”
  “你仍是中學生。”
  展航拾起一團雪揉到玉枝臉上。
  玉枝隻是笑,他緊緊擁抱她。
  “你好似釋放了一點。”
  “看到大哥得到幸福,覺得人生尚有意義。”
  他倆在雪地上留下兩行足印,一直往附近公園走去。
  “聽說你已結束某段感情。”
  展航隻在喉嚨內發出一陣模糊的聲響。
  那日下午,回到家裏,發覺葉律師正在探訪。
  於太太說:“展航你來得正好,葉姊姊來道別。”
  展航愕住。“為什麽,”他反應甚激,又一次不接受失去好友。“你去哪裏?”
  “紐約有一家律師行邀請我過去發展。”
  展航低下頭。
  “我們仍可見麵。”
  展航忽然像足一個十六歲少年,賭氣。“不不不。”把頭埋在雙手中。
  於太太笑。“你看他,若不舍得,可到美國去看葉姊姊。”
  “不讓你走。”展航緊緊拉著葉律師的手。
  葉慧根也笑。“到底還是孩子。”內心卻為少年那點真摯而惻然。
  不久,他會長大,真情為理智活埋,再也不會有類似表現。
  “我已交代了一位施少華先生照顧你們。”
  於太太婉拒。“孩子們已大,我生活漸趨正常,不再需要律師,動輒請律師出去講話,嚇壞人家。”
  葉慧根微笑。“我也這麽想,施君是執業會計師,不是律師。”
  於太太說:“嗬,那倒是好。”
  聖誕節前後於家電話不絕,泰半是來約於展航。
  於太太暫充社交秘書。
  “展航屆時往東南亞探親。”
  “他不在本市,對不起。”
  “他此刻到音樂老師處去了。”
  於展航其實在房裏迷頭迷腦讀莎士比亞四大悲劇。
  展翹說:“展航自閉。”
  於太太說:“還有玉枝是他好友。”
  展翹又說:“他的好友都比他大。”
  展航微笑,一句話也不說,也不動氣。
  於太太輕輕勸。“展航,朋友年紀要相仿,像玉枝大一、兩歲不妨,否則,有什麽話好說?”
  展翹嗤一聲笑出來。“他與她們又不是開研討會。”
  於太太瞪了女兒一眼。
  展翹說:“不知多少女生要求我介紹展航給她們認識,連帶我也不知多受歡迎。”
  於太太大惑不解。“展航有什麽好?脾氣古怪,喜怒無常,衝動牛勁十年不改,還有,長頭發問題沒解決,現在又留上了胡須,我隨時預備接校長電話。”
  展航笑。“沒想到在媽媽眼中我一文不值。”
  “展航你仍是媽之寶,”於太太也笑。“我不過指出事實而已。”
  展翹說:“校長?本校靠於展航光宗耀祖呢,他平均分九十九點八,還要發新聞給報館呢。”
  於太太笑得合不攏嘴。
  過兩日有一位華人報館的年輕女記者來做訪問。
  開頭,她以為會看見一個蛋頭,或是四四方方典型的小書生。
  誰知來開門的英俊小生答:“我就是於展航。”
  女記者張大了眼睛,到底年輕,忍不住問:“你有否看日本電視劇──”
  展翹在一旁聽見。“他比日本人好看。”
  記者平日也十分刁鑽活潑,不知怎地,這次一直說是是是,因為事實如此。
  於太太問:“是光明日報區小姐?”
  “正是區家惠。”
  “區小姐,”於太太微笑說。“首先我想說明一點:孩子們讀書成績略佳是應該的,沒有什麽值得表揚。”
  “於太太,”那區小姐說。“我們是想借著於同學的經驗鼓勵其它華裔學生。”
  “那麽就隨便談幾句吧。”
  於展航仍然穿著那套洗得發白的黑衣褲,他斟了果汁給記者,兩人坐在書房進行訪問。
  “聽說你考取美國名校而終於婉拒學位?”
  “是,當初投考是想證明能力。”
  “為何沒有南下?”
  “最後覺得陪伴母親比較重要。”
  區小姐感動,接著,詳細問及他讀書習慣、課餘興趣,展航一一作答。
  最後,她問:“男孩子長得英俊,會不會是一種負累?”
  展航笑笑。“那你要問那些相貌漂亮的男子。”
  區小姐看著他。“你好象已經被問過多次,並且知道該怎麽回答。”
  展航隻是笑。
  女記者問於太太。“請問,於展航有無缺點?”
  於太太長歎一聲。“所有十六歲男孩子有的缺點,於展航都具備,你看得他太好了。”
  女記者留下名片離去。
  於太太叫展航。“進了大學,你還照樣蓬頭垢麵?”
  展翹代為回答。“媽媽,你有所不知,進了大學,人人不修邊幅。”
  “是乞丐大學嗎?”於太太不服。
  於家漸漸恢複生機。
  一日,展翅打來電話,於太太聽了幾句,忽然哭泣,展航立刻扶住母親,
  隻聽得展翅在另一頭嚷:“展航,你快要做叔叔了。”
  半晌,展航才明白是要有小小新生命出世,也不禁打心底哭出來。
  嗬,父親永遠不會知道,父親墓木已拱。
  那日深夜,展航聽見書房內有聲響,他警惕地起身巡視,看到母親在書房翻閱照片簿。
  於太太在看丈夫為主的家庭照。
  展航蹲下來。“媽媽。”
  母子都流下淚來。
  有種傷痕,不是時間可以磨滅。
  月底,於太太說:“展航,你拿著這份銀行單據去見一見施先生,我有幾項開支弄不清楚。”
  “是。”
  展翹說:“媽媽,我也可以去。”
  “你是女孩子,我不想你與陌生人周旋。”
  “將來我出來工作辦事,遲早要見人。”
  “這種事不必預先演習。”
  “二十一世紀了,媽媽。”
  “媽媽,展翹說得對。”
  於太太沈吟。“那麽,兩人一起去吧。”
  展翹很感慨。“真奇怪,仍有女子不宜拋頭露麵之說。”
  父親辭世之後,母親突然保守,這也是保護自己的一種方法。
  施少華一亮相,姊弟二人同時一怔,嗬,這才是日本劇集裏男主角般的一個人。
  從未見過那麽熨貼的灰色西裝,那樣教人舒服的短發。
  他老遠已經伸出手來。“展航與展翹?哪個比較大?”
  展翹答:“我。”
  “本來早就該來探訪,可是慧根吩咐過我:‘於太太有事自會找你,你別亂去串門。’”
  展航忙說:“哪裏哪裏。”
  他把文件取出。
  “我今天之內一定要給於太太辦妥。”
  展航說:“拜托。”
  剛想起身告辭,可是一眼看到姊姊不願實時走的樣子,展航明白了。
  他由得施少華陪展翹參觀辦公室設施。
  半小時後,他才催促。“該走了。”
  在電梯中,展航學著姊姊口氣。“他比你大許多。”
  展翹忽然脹紅了臉。
  “人家已經工作多年,一定早有女伴。”
  展翹別轉麵孔。
  走到停車場,剛想上車,忽然看到對麵一輛雪白大房車內有一熟悉人影。
  展航馬上站住。
  他錯過多次,但這次他不會錯。
  他立刻奔過去。
  展翹在身後叫他。“展航,展航!”
  展航一個箭步奔到對麵,對,是她,終於見到了,瓜子臉,大眼睛,他隻想問她一句話:喂,你也是人,你可內疚?
  她在該剎那也看見了他,怔怔地,不知所措,忽然之間,她身邊的乘客提醒她。
  “還不開車?”
  她猛地醒覺,呼一聲踩下油門,車子就在於展航身邊飛馳出去。
  這時展翹也已經追到身邊,拉住弟弟衣角。“展航,你又認錯人了。”
  “沒有,”他握緊拳頭。“是她。”
  “展航,釋放自己,人家已作出賠償,我們也已接受。”
  他已記下了車牌號碼。
  “媽媽在等我們。”
  萬試萬靈,一提到母親,於展航就平靜下來。
  展翹拉著他離去。
  展航立刻托人去查探那輛白色大車的車主,這件事秘密進行,不讓母親知道。
  不久,他聽見展翹磨著母親不知要求什麽。
  於太太問:“請施先生吃飯?”
  “好不好?”
  “嗯,晚飯時間太長,不好意思。”
  “那麽,下午茶吧。”
  於太太歎口氣。“展翹,施君年紀比你大,生活經驗比你豐富,你要找朋友,最好在大學裏留意。”
  不料展翹否認,口氣老練。“我不過有事向他請教。”
  “好好好,”於太太說。“我有空撥電話給他。”
  第二天,同學卓賢來告訴展航。“找到了。”
  展航驚喜。“你用什麽辦法?”
  卓賢猙獰地笑。“用九子母神魔上天入地搜魂大法。”
  展航說:“我一早知任何計算機上記錄密碼都難不倒你,自有破解方式。”
  他把一張影印紙交給展航,展航低頭一看:VJS168,車主TLEE,接著是本市的地址。
  “可是你要的人?”
  “是。”
  他沒有看錯,的確是她。
  原來,她也住在這裏,於展航仰頭大吼數聲,把同學嚇退幾步。
  “展航,你怎麽了?”
  “沒什麽。”
  一連三天,他跑到那個地址去等人。
  小洋房建在海灘旁,相信一推開長窗,就可以看到浩瀚的太平洋,同樣是海景,與於宅大不相同,這裏,可以嗅到鹽香。
  一個令別人家破人亡的人竟會生活得那樣好。
  等到第四天,終於看到她了。
  她走出來信箱取信,穿大襯衫,三個骨褲子,血紅色高跟拖鞋。
  因為身段好,那種不倫不類的搭配,竟成為時裝。
  頭發剪短了,貼在頭上,架著墨鏡,顯得麵孔更小更尖。
  她仍在李湯默士麾下討飯吃。
  世上有許多普通的美女,她卻是罕見的美女,所以他不舍得她。
  取了信,她沒有即刻走進屋內,坐在石階上翻閱。
  展航見她打開一本雜誌讀起來。
  真奇怪,那本雜誌封麵有黃框圍邊,分明是一本國家地理雜誌,沒想到那樣嫵媚的女子對自然地理有興趣。
  展航在樹蔭下注視她。
  這時,有人在屋內叫她。
  她抬頭,露出厭惡的神情。
  喚她的人自屋內走出來,啊,這便是那李某,要看多一眼才認得真。
  他老了胖了,頭頂半禿,腹圍隆起,最不堪的是竟穿著湖水嫩藍的上衣與長褲,看上去像上了年紀享福的太太。
  也許這樣形容是不對的,於太太的身上就找不到這類顏色。
  李氏順便把手放在女伴的肩膀上,她半邊身忽然僵硬,一側膊,卸脫了他的手。
  展航把這一切都看在眼中。
  啊,他倆的關係有變,沒想到短短數年間,物是人非。
  她匆匆返回屋內,他也跟著進去。
  那本雜誌落在石階上。
  展航輕輕走過去,拾起雜誌,看到封麵是栩栩如生一隻翼龍的化石,展航忽然鬆手,像碰到毒蛇似奔走。
  她既然已經討厭他,為什麽還不離開他?
  是因為生活的問題吧,所以他們從來不會一次過給這類女伴大量現款,怕她們得手後逃逸。
  過兩日,他又去了。
  這一次,等不到人。
  於展航似紮營似,每次三、兩小時,有無結果都會離去。
  屋內兩個人都很靜,不大進出。
  再去,剛剛碰到他們拎著大量行李出來,一定是回家,或是旅行,暫時不會回來。
  司機把行李一件件裝上車,終於關上車門,高速離去。
  展航隻得回家。
  接著,他每隔一陣去張望一次,隻見到管家進出。
  這是一所度假屋。
  次數來多了,終於引起注意,有男家人過來問。“小兄弟,你在這裏幹什麽?”
  展航答:“乘涼。”
  “住宅區附近不宜遊蕩,請你盡快離去。”
  展航隻得坐上他的腳踏車。
  之後,他的門檻也精了,隻在車上一圈圈兜過,觀察動靜。
  這仿佛已經成為他的課餘嗜好。
  那天回家,發覺施少華在客廳。
  展翹正請教他關於升讀會計科的一切,於太太坐一旁靜靜喝茶。
  氣氛有點沉悶,幸虧展航回來了,他向客人打一個招呼,看到桌上點心,
  立刻抄起大嚼,令姊姊大皺眉頭。
  施少華卻笑起來。“這裏還有。”
  “什麽蛋糕?美味之極。”
  於太太也笑。“施先生帶來的提拉米蘇。”
  展航索性坐下來,斟出咖啡一飲而盡,鬆了口氣。
  施少華穿白襯衫卡其褲,仍然一派斯文,微微笑,大方得體。
  展航站起來。“失陪。”
  他回到樓上淋浴,圍著大毛巾看電子郵件的時候,展翹陪著客人走過。
  “這是弟弟的活動範圍,你有否發覺有陣味道。”
  施少華房門口張望一下。“沒有呀。”
  展航說:“所有姊姊都愛講兄弟壞話。”
  施少華笑。
  展航套上大線衫短褲。“請進來參觀。”
  沒想到施少華真會有興趣。
  他建議把計算機附件轉換位置,方便使用,然後幫展航檢查打印機。
  展翹洋洋得意,大有“看人家多懂得愛屋及烏”的意思。
  展航覺得施少華含蓄大方,又樂於助人。
  那天,他留到吃過晚飯才走。
  於太太詫異。“真沒想到他會在這裏消磨整日,開頭有點悶,很想告辭的
  樣子,後來展航回家,他就有說有笑。”
  展航說:“他不適合展翹。”
  “為什麽?”
  “他太老練,太有修養學養,要求一定很高。”
  展翹大聲啐弟弟。
  於太太說:“我們順其自然發展吧。”
  展翹把施君帶來的禮物挪到自己房裏,那是一套水晶玻璃筆架子。
  可憐的展翹,展航想,少年喪父的心理病終於展露出來:她喜歡年紀較
  大的男友。
  那個她直到春季來臨尚未回來,展航每隔數天就去兜一下。
  一日,正打算下車,一輛黑色四驅車停在他身邊。
  “展航,是我。”
  施少華?展航愕住。
  “來,把腳踏車放到我車尾,我載你去喝杯啤酒。”
  展航躊躇,走近車窗。“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
  施少華微笑。“絕對不是靈感。”
  展航把腳踏車放上去,自己跟著上車。
  少華迅速離開那個住宅區,一邊說:“我跟著你出門,一直尾隨到這裏。”
  展航沉默,過了一會兒說:“我沒留意到你這輛大車。”
  施少華答:“你的注意力不在路上。”
  說的也是。
  “為什麽跟著我?”
  “慧根叮囑我好好關注你。”
  “因為我是問題青年?”
  “怕你情緒受紛擾。”
  展航不服氣。“為什麽不留意展翹,最近她時時夜歸。”
  施少華微笑。“稍遲我會同她談談。”
  到了一家酒館,施少華問:“喝過啤酒沒有?”
  “有,不喜歡。”
  “那麽,喝礦泉水好了。”
  英式酒館內氣氛友善,施少華顯然是熟客,酒保侍者都向他打招呼。
  他挑一個清靜角落坐下,喝一大口啤酒連泡沫,然後輕輕問:“為什麽跟
  蹤段福棋?”
  驀然聽到這個名字,於展航嚇一跳,發呆,半晌,才低下頭。
  “這就是我們最擔心的事,車禍至今,已經多年,你若不願忘記,就不
  能開始新生活。”
  展航不出聲。
  “再不約束自己,很容易成為怪人。”
  “誰告訴你關於我家車禍。”
  “身為你家會計師,自然對你們有點了解,別忘記我還是你非正式監護
  人。”
  展航歎口氣,用手捧住頭。
  施少華把啤酒杯子遞給他。
  展航喝一大口,清涼苦澀的啤酒仿佛安慰了他。
  “有什麽心事,不妨對我說,我很會保守秘密。”
  展航抬起頭,看牢天花板。“我忍不住想多看她一眼,像是希望看到她雙手滴出鮮血來。”
  施少華搖搖頭。“那是一宗意外。”
  “為什麽挑中我父親?”
  “他不幸在該處該時出現。”
  展航苦澀地說:“我日日思念亡父。”
  侍者過來替他們斟滿啤酒。
  “或者,到別的國家去讀書可以有幫助?”
  “我要陪伴母親。”
  “她很適應新生活,你不必替她擔心。”
  “我不願再跑來跑去,這裏有我的朋友。”
  說到這裏,忽然有一個人走過來,靜靜把手搭在施少華的肩膀上。
  展航抬頭,電光石火之間,他明白了。
  施少華立刻介紹。“這是我夥伴張宇成。”
  那姓張的年輕人與他一般高的身段,斯文有禮,說不出的清秀儒雅。
  嗬,於展翹完全表錯了情。
  展航嘴角露出一絲笑意,並非幸災樂禍,而是無奈。
  上天總喜歡開玩笑。
  張宇成輕輕說:“你就是於展航,少華提起過多次:功課上佳,個性特別。”
  兩人的聲音都非常低,可是又清晰可聞,大嗓門比起他們,應當自慚形
  穢。
  單獨看,一點蛛絲馬跡也無,兩人坐一起,卻又立時三刻知道他倆身分
  關係。
  展航說:“多謝你的忠告,我明白了。”
  “不要再去段宅。”
  展航頷首。
  “我送你回家。”
  “我有腳踏車。”
  “那是在公園裏做運動用的車,不適宜在鬧市街道中行駛。”
  展航笑笑。“你們都那樣說。”
  他倆送他回家,張宇成很客氣地讓展航坐在前座,不知怎地,展航老覺
  得有人在他脖子後嗬氣,忍不住側頭一看,但那不是張宇成,他坐在三呎以
  外的地方,倒似一條無形狗,伸長舌頭,在他背後喘氣。
  展航感到說不出的怪異,下車時如釋重負。
  那輛大吉普車剛開走,展翹就自屋內追出來。
  她氣急敗壞。“那是施少華嗎,為什麽不叫我?”
  “為什麽要叫你?”
  展翹又答不上來。
  “你有話要說?”
  展翹愣愣地看著弟弟。
  “有空同唐東雄及謝慶弧他們一起玩,他們才適合你。”
  展航往屋裏走,展翹追上來。“你是什麽意思?”
  “施氏已有親密伴侶。”
  “又不是已婚。”
  “我真怕你說已婚也無所謂。”
  “喂,你是家裏最小的一個,請別狐假虎威。”
  “於展翹,因為你太幼稚。”
  於太太正準備外出,聽到他倆提高聲音,便說:“別爭吵。”
  展航看著母親。“你有約會?”
  “我去學社交舞。”她開門出去。
  有人駕著一輛歐洲車來接她。
  姊弟倆忘記爭執。
  “那是誰?”
  展航不出聲,心中無限悲哀。
  出賣,先是出賣追究權換取賠償金,再出賣遺孀身分去尋歡作樂。
  父親就這樣被遺忘得一幹二淨。
  終有一日,連於展航都不再記得他。
  “那人是誰?”
  展航不去理姊姊。
  “母親都快要做祖母了,她還同誰約會?”
  展航把自己關在房內。
  他在窗前等母親回來。
  十一點多,有車子駛進私家路,熄了引擎及燈,一直停著不動。
  展航光火,一時也不管做得對不對,順手取過強力手電筒便打開大門走
  到那輛車子旁。
  他把電筒對著車窗射進去。
  車門立刻打開,他母親下車來,那輛車子隨即駛走。
  母親瞪著他。“我想告訴你一件事,以前怕你太小不懂得,現在你應當明
  白,我雖然是你的母親,也有個名字,叫做周容藻,我也是一個有血有肉的
  人。”
  說到這裏,淚流滿麵,搶過展航手中的手電筒,摔個稀爛。
  展航忽然內疚。“對不起,對不起。”他亦落下淚來。
  “活著的人總得活下去,你要是存心與我作對,我也沒有辦法。”
  她跑回房裏。
  展翹出來問:“什麽事?”她憎恨地看著弟弟。“都是你,同我吵完又與
  母親吵,永無寧日,我希望你考慮離家出走。”
  展航不出聲。
  第二天放學後,他向玉枝訴苦。“真想一個人到歐洲去,直到這可怕的青春期過後才再度出現。”
  他把頭靠在玉枝肩膀上,玉枝看他一眼,輕輕把他推開。
  “歐洲那麽大,你去哪個國家?”
  “法國南部。”
  “你的法語倒是尚可。”
  “到那種小小葡萄園寄居,閑來作畫。”
  “對,十六歲半就退隱江湖,可是,由誰負擔你約生活費用?”
  “真掃興。”
  玉枝大笑。
  展航看著她,“你是世上對我最殘酷的人。”
  玉枝答:“對你最好才真。”
  “你最了解我。”
  玉枝嗤一聲笑,“剛相反,我根本不知你想什麽?”
  “我真想離家出走。”
  “我教你…買隻帳篷,搭在後園,試試在那裏住三天,使可知道離家滋味,如果吃得消,不妨走得更遠一點。一
  展航氣餒。
  “急什麽,最終都要走,誰會在父母家中過一輩子,畢了業,找間公寓搬出去,海闊天空。”
  “你打算那樣做?”
  “自然。”
  “然後才結婚?”
  玉枝答:“我沒想過結婚,總得先做出點成績來再說。”
  “你與展翹想法不同。”
  “人各有誌。”
  展航不語。
  “失戀情緒最終會過去,別擔心。”
  “每個人都仿佛知道這件事。”
  “你並沒有刻意隱瞞。”
  展航別過頭去。
  “想念她?”
  展航搖搖頭。
  玉枝意外,“你心裏明明牽記一個人,不是她,又是誰。”
  展航不能回答。
  他偷偷回到段宅,趁沒有人,到後園探望,隻見密密都是花樹,石凳上有吃剩的果子,猛一抬頭,嚇一跳,誰,誰在張望正在四處張望的人?
  樹叢中有一張雪白的尖麵孔,於展航走近,忐忑不安,“你——”輕輕撥開樹葉,才發覺那是一尊精致的大理石像,被花樹擋住身子,才誤會是真人。
  石像捧著一隻水壺,壺嘴裏是噴泉,水聲淙淙,流人小小荷花池中。
  展航非常失望,不過同時,他也鬆了口氣。
  這時,屋內傳來犬吠,他不得不迅速撤退。
  在暮色中,他似一隻鹿般逸去。
  回到家中,母親同他說:“有位張先生找你。”
  展航一怔。
  張宇成與展翹在書房裏看畫,談得十分高興。
  她當然不明白張宇成與施少華之間的關係。
  展航剛想進書房去,他母親取過手袋開門。
  那輛車子又來接她。
  母親沒有抬頭看他,側身而過。
  他忍不住丟下一句。“玩得高興點。”
  周女士笑笑。“我曉得。”
  她仿佛完全度過了哀傷期。
  展航回到書房,看到張宇成與展翹正在下棋。
  他說:“展翹真是百搭。”
  張宇成把棋子一推。“展航,你回來了。”
  “來,展翹,我替你介紹。”
  展翹說:“我們已經認識。”
  展航覺得這是攤牌最好機會。“這位張先生是施少華的好朋友。”
  展翹看著弟弟,頓感狐疑。
  展航歎口氣。“施少華與張先生是合夥人。”
  展翹終於明白,她忽然結巴地說:“我還有些事要做……”急急退出書房。
  展航看著她的背影。
  然後,他緩緩轉過頭來。“你找我?”
  “路過,來探訪你。”
  “有什麽事嗎?”
  “我與少華已經拆夥。”
  “那多可惜。”
  “是,已經八年關係。”
  展航覺得不便多說,隻得頷首。
  這時,張宇成向前走一步。
  於展航連忙退後一步,他低聲說:“施少華純是我家的會計師。”
  張宇成張嘴,他分明有話要說,終於,又覺得不必多說,因為於展航的
  身體語言已表露一切:他像一隻渾身毛豎起來的貓。
  張仍然不願立刻告辭,雙目十分貪戀,留在於展航臉上。
  雖然在自己家裏,展航都覺得有點可怕。
  終於,張宇成說:“很高興認識你。”
  於展航立刻出去開門給他離去。
  他馬上找到葉慧根律師。
  “葉姊,你還是推薦另一位會計師給我家的好。”
  葉慧根沉吟。“我會盡快辦妥。”
  展航說:“這次,需要個美女。”
  “我知道:大眼睛、瓜子臉、細腰,可是這樣?”
  於展航不出聲。
  葉慧根籲出一口氣。“我會好好物色人選。”
  “葉姊,近況如何?”
  “下個月結婚。”
  “我們都沒收到帖子。”展航大為意外。
  “最討厭這些:籌辦經年請一千二百客人盛大慶祝結果七個月後離婚。”
  “恭喜你。”
  “代我問候你媽媽。”
  展航無奈地嘿一聲。
  “展航,應當替她高興。”
  “那人是誰?”
  “姓英,五十四歲,美藉華裔,祖家上海,正當的生意人,性格高尚,
  居然對十八、二十二歲那種紅顏知己不感興趣,隻想與同年齡同智能的異性
  做朋友,多麽難能可貴。”
  展航不出聲。
  “給母親一個機會。”
  “可是父親──”
  “他會永遠活在她心裏。”
  “我真怕她會忘記他。”
  “不可能,”歎口氣。“哪有那麽容易。”
  “你怎會知道那麽多?”
  “你母親也與我聊天。”
  “她為什麽不與我詳談?”
  “華人母親很難做到問兒子:‘你看我的男友如何,還適合我嗎?他使我
  開心。’”
  “他做什麽生意?”
  “英氏做鮮花批發出口,種植蘭花甚有心得,得獎無數,你母親去參觀
  過他的花場,說像仙境一般。”
  “她沒向我提過。”
  “你的態度那麽惡劣,叫她如何開口。”
  “那人不介意她已有子女,將做祖母?”
  “那人自己的孫子是遊泳健將,跳水冠軍,少年人,我說過英氏性格高
  尚,他從來不結交年輕女友。”
  “那我放心了。”
  “口氣似小老頭。”
  展航不出聲。
  “我自中學畢業後還未試過捧住電話說那麽久,展航,放開懷抱。”
  電話終於掛斷。
  母親那夜回來,手裏捧著一隻高身泥樽,七、八朵蘭花結在打橫的椏枝
  上,姿態曼妙,香氣撲鼻。
  一定是難得的品種,淡粉紅蝴蝶形花瓣並不多見,在花枝上微微顫動,像隨時振翅欲飛。
  展翹十分喜歡,要求母親轉送給她。
  展航不出聲。
  他比較喜歡一望無際的野水仙花或是熏衣草田,人走進去,花埋到膝蓋上,蹲下的話,可以捉迷藏……
  他對蘭花不予置評。
  第二天早上出門,看到施少華等他。
  “展航,想與你說幾句話。”
  “你不進來?”
  “我陪你走到學校。”
  “隨你。”
  “展航,我已被解雇。”
  “什麽?我母親不是那種人。”
  “不關周女士事,是葉慧根律師今早叫我不必再管於家的事。”
  他的語氣相當平靜。
  “展航,我向你致歉。”
  “為什麽?”
  “張宇成曾經騷擾你。”
  “不關你事。”
  “是因我緣故,我沒約束他。”
  “一個人很難約束另一人。”
  “難得你諒解。”
  “施大哥,這段日子多謝你照顧我們。”
  “是我份內之事。”
  “學校到了。”
  “學期快結束了吧。”
  “是,終於脫離中學生身分。”語氣中多少帶些喜悅。
  “祝你前途似錦。”
  “不,請祝我成為一個快樂的人。”
  施少華有點意外。“可是,所有少年人都是快活的。”
  這真是以訛傳訛。
  到了校門口,他們道別,施君與展航握手,他的手十分柔軟,隻輕輕一
  握便鬆開。
  展航這才發覺他的司機一直駕車尾隨,這時他才上車。
  那是他最後一次見到施少華。
  展翹似乎很快忘記不愉快的事,絕口不提施君,她也有保護自己的能力。
  接著,大嫂早產,大哥需要家人精神支持。
  展航聽得母親在電話中安慰展翅。“四磅多隻需放在氧氣箱裏住一陣子,
  不會有事。”
  不可思議,那麽一點點大,展航知道同學家有一隻三十磅重的老貓,還
  有,一隻熱水瓶也有六磅重,他們出生時都起碼八磅。
  照片經計算機傳真過來,大家嚇一跳,初生兒渾身瘀黑,一臉皺紋,同
  奶粉廣告中白胖可愛的嬰兒有天淵之別。
  新任祖母立刻決定飛往星洲探訪。
  “展航,你留下來看家,展翹,你即刻收拾行李。”
  送飛機那一日,於展航第一次看到母親的男友。
  英維智並不英俊,卻高大強健,為人爽朗。
  “這一定是展航了,”大力握手。“長得同母親一個模子。”
  展航唯唯諾諾。
  母女上了飛機,英維智問他:“我送你一程,可願參觀英氏花圃?”
  展航有點好奇,於是說:“我有一個愛花的朋友──”
  英氏立刻明白,哈哈笑。“請她一起來,我們這就去接她。”
  他把手提電話交在展航手中。
  其人磊落、大方、開揚,有點像父親。
  玉枝剛剛在家,約好在門口等。
  她上車時興奮極了。“我最喜歡花卉。”
  農場規模甚大,一畝畝地整齊地種著各式花樹果樹,溫室是最精彩部分。
  英氏說:“實際點說,花農也是農夫。”
  有一間玻璃溫室裏空氣燠熱潮濕,一如熱帶雨林,鮮豔的奇花異卉,開
  得像碗口大,整室洋溢著不可置信的香氣。
  展航詫異了,難怪母親會喜歡這個人,多麽精彩的職業。
  隻聽得玉枝問:“英先生,你可是植物學者?”
  “不,”英氏笑。“我家三代務農,不過,我的兩位總管都有植物學文憑。”
  隻能匆匆走馬看花,已經歎為觀止。
  臨走玉枝挑了兩盆牡丹花。
  “你呢,展航?”
  “可有毋忘我?”
  英氏立刻叫夥計找來兩盆毋忘我。
  他派司機送他們返市區。
  在回程上,展航取笑玉枝。“你真俗氣。”
  玉枝微笑。“你知道什麽,我送老人家。”
  “毋忘我送給你。”
  “嗬,展航,謝謝你。”
  “不用客氣。”
  到了家,他們下車,玉枝問:“那和氣的英先生是什麽人?”
  “家母的朋友。”
  世人聰明的居多,玉枝一聽即明,十分寬慰。“那多好。”
  “你們都認為是好事?”
  “當然。”
  “真奇怪。”
  “展航,到了秋季,你與姊姊都上大學,在家時候少之又少,請問伯母
  可以做些什麽,天天抱著小貓小狗看電視長劇嗎?找個人說話都不容易,當
  然是有伴的好。”
  “那人會欺騙她嗎?”展航說出心事。
  “你不是希祈每一段感情都有十全十美的結局吧?”
  “我不至於那麽天真。”
  “放心,你媽媽會照顧自己。”
  “玉枝,你是何等開通大方。”
  玉枝笑嘻嘻。“說別人的事,最方便不過。”
  第二天清晨,母親的電話來報平安。“已經見過嬰兒,小是小一點,可是
  十分精靈。”
  “叫什麽名字?”
  “隻叫他弟弟,尚未命名。”
  “弟弟不是我嗎?”
  “有更小的出生,你的昵稱隻好讓一讓。”
  展航無限欷歔,嗬,他是過時老大的弟弟。
  他又問:“大嫂身體可好?”
  “正在休養,你放心。”
  母親不欲多講,看樣子忙得不可開交,要趕去照顧幼兒,這是一個十多
  雙手爭著擁撮的孩子,十分幸運。
  展航覺得寂寞,屋裏隻剩他一人,時間過得真慢,黃昏放學回來,坐半
  天也未到七點鍾。
  某人與他有同感,英維智來看他。
  “母親有消息嗎?”
  展航意外,原來她還沒有與男友聯絡。
  展航有點同情英氏。“她剛到,在台北轉機,相當疲倦,過一、兩日想會
  找你。”
  英氏隔一會兒說:“聽不到她的笑語聲,恍然若失。”
  說得好不真摯,一點不覺肉麻。
  “展航,你不喜歡我吧。”
  展航咳嗽一聲。“不,不是你。”
  他微笑。“對事,不對人,可是這樣?無論誰想來搶走你的母親,你都會
  反感。”
  “對。”
  兩個人都笑了。
  沒想到母親不在,他們的距離反而拉近。
  “展航,讓我講明心事:我從未奢望代替你父親的位置,我隻希望成為
  你的朋友。”
  展航有點感動,但仍然不出聲。
  他伸出手來,像一隻小蒲扇,展航與他緊緊一握。
  剛在這時,他的手提電話響了,他眉開眼笑,如獲至寶地接聽。
  展航相信這個號碼由他母親專用,所以電話一響英維智便知道是什麽人,他待她的確周到體貼。
  他說了兩句便掛斷,並無情話綿綿,與女伴關係正常和平。
  “是你媽媽。”
  展航點點頭。
  “她說會多住幾天,展航,把你的女友約出來,我們去釣魚。”
  真沒想到玉枝會雀躍答允。
  他們乘一種叫水鴨的水上飛機到離島,然後駕船到岸邊垂釣。
  展航詫異地說:“我可以看到魚遊來遊去,可用網撈起,用手捉也行。”
  玉枝說:“等魚上鉤是一種樂趣。”
  “有點殘忍。”
  她笑。“你可用直。”
  他們在聊天之際,英維智已經釣了好幾條大魚。
  傍晚,他們回到農莊,有人笑著迎出來,英維智忙著介紹。
  “我大兒文銳,二兒文佳,還有他們的孩子小健、小波,來,別客氣,
  隨便坐。”
  於展航沒想到英氏乘機介紹家人給他認識。
  莊園極大,他走進涼亭休息。
  有人在張望他。
  “誰?”他站起來。
  嗬,是一隻小鹿,迷失了路,遊蕩到人家後園來。
  展航慢慢走過去。“你母親呢?”
  小鹿抬起頭看著他,忽然之間牠的臉變了,幻化成一年輕女子,大眼睛,
  尖下巴,神情淒惶。
  於展航嚇一大跳,呀一聲叫出來。“你,你是──”
  這時,有人用力推他。“醒醒,展航,你怎麽在這裏睡著了。”
  一看,卻是玉枝。
  天色還未暗透,但天邊已掛著淡淡月亮。
  “作夢?”
  展航怔怔點頭。
  “夢見亡父嗎?”
  “不,他從來沒有入過我夢。”
  玉枝說:“嗬,也許他很放心。”
  “也許,我還思念得不夠。”
  “找你吃飯呢。”
  “我想回家,我不擅應酬,那麽多人,不知說什麽才好。”
  “我明白。”
  “玉枝,你真的了解?”
  “當然,像你那麽敏感的人,任何事都可能引起不安……”
  他們告辭,英維智立刻派人送他們回家。
  “下次再來。”
  展航說:“一定。”
  到了家,他淋了浴,換上輕便的衣服,出門去。
  夜涼如水。
  展航的腳踏車不由自主又來到他不應出現的住宅門口。
  小洋房的燈亮著,離遠看,像童話中的房子。
  咦,它的主人回來了。
  展航本來想兜個圈子便走,這時又忍不住佇足細看。
  忽然之間他看見一個黑衣人匆匆走出來,看身形,正是男主人李舉海。
  李君一聲不響,駕車似一枝箭似離去。
  屋內的燈仍然未熄。
  展航猶疑片刻,將車掉頭,想回家去。
  可是,他覺得忐忑不安。
  是什麽緣故?他不知道。
  他放下腳踏車,一步步走近段宅。
  才接近前門,就意味到不妥。
  大門虛掩著,有一條縫,剛才李舉海離開時,走得竟那樣匆忙,照說,
  戶內的人應當立刻把門推上加鎖才是,治安雖然不錯,尚未致於可以夜不閉
  戶。
  他又再走近一步。
  這時,好似有人輕輕對他說:走,馬上離開,你還來得及。
  誰,誰與他說話?
  門縫中有燈光,他緩緩伸出手,推開大門。
  他看到室內去,住宅布置十分雅致:象牙色木板地,不鏽鋼旋轉扶梯,但卻不見人影。
  年輕的他繼續走進去,因為他聽見聲音。
  左手邊傳來噗噗聲。
  嗬,原來是廚房,一隻咖啡壺在滾,所以他聽見噗噗的蒸餾聲。
  他提起腳步,想離開廚房,腳底好似有點黏,不由得低頭一看。
  隻見地板上流著一大攤濃稠黑色糖漿似的液體,而且,有一股異味。
  這是什麽?
  然後,他看見廚櫃旁躺著長條對象,液體,就是從該處流出,滿地都是。
  於展航瞪大了眼睛。
  電光石火之間,他明白了,那是一個人,那人身上流出來的,是血液。
  於展航心中閃過浴血二字,傷者真確地似躺在血池裏,他已經失去知覺。
  展航第一直覺是報警,希望還來得及救治,剛取起櫃台上的電話,他看
  到了傷者的麵孔,展航戰栗。
  是段福棋。
  她雪白的尖麵孔並無扭曲,十分平靜,雙目緊閉,她穿著黑衣黑褲,身
  體蜷縮。
  展航這才發覺,那──之聲並非來自咖啡壺,而是她胸口的一個大傷口血
  液不住噴出來。
  隻要再隔十來分鍾,她的血就會流幹,屆時,於家的仇人就會自地球表
  麵消失。
  展航輕輕坐下來。
  不必他動手,敵人互相殘殺,他大可以靜觀其變。
  等她氣絕了,他才撥電話到派出所:我是路過的朋友,發覺她倒在血泊
  中……
  於展航並沒有把握這樣的好機會,他顫抖的手撥通緊急號碼:“請即派救
  護車到七街三號,有人受傷倒地流血不止。”
  “立刻來,先生,傷者可還有知覺?”
  “她已昏迷,而且血流不止。”
  “你可懂急救?”
  “我應該怎麽做?”
  “用布巾掩住傷口,試圖止血,並且,予人工呼吸提供氧氣給傷者腦部。”
  “是。”
  展航忽然鎮定下來,依急救步驟幫助傷者,血滲透大毛巾,可是終於停
  止,他對牢她嘴巴鼻子呼氣。
  救護車趕至,醫療人員搶進來,警車也跟著駛到,展航這時才發覺,他
  置身凶案現場。
  他看一看手表,什麽,連自己都不置信,從踏進屋子到此刻,隻過了九
  分鍾。
  他對警察說:“這麽多血……”
  警察詫異。“不見得比別的現場更可怕。”
  他登記了於展航的文件。
  展航搶到救護車附近。“她怎麽樣?”
  “嚴重但穩定,幸虧你處理迅速,否則就很難說。”
  另一人問:“你可要跟車?”
  於展航跳上車子。
  他救了他的仇人。
  到那個時候,他反而處之泰然,靜靜坐在一角。
  段福棋的麵孔美麗如昔,一點不似重傷的人。
  於展航一直等到她平安躺在病床上才離開醫院。
  她一直昏迷,尚未蘇醒。
  展航回到家中,把衣服鞋子脫下,放入大塑料袋裏,然後去淋浴。
  他的雙手還在簌簌發抖。
  一整夜都無法成眠,一到天蒙亮,立刻再度趕到醫院去。
  他在病房門口看見昨夜那個警員。
  他向展航打招呼。“你好。”
  “她怎麽樣?”
  “已經脫離危險。”
  展航籲出一口氣,跌坐在椅子上。
  “昨天,幸虧你救了表姊。”
  表姊?
  “她已經蘇醒,錄了口供。”
  啊。
  “她說因感情糾紛,一時看不開,意圖自殺。”
  於展航愕住。
  “警方覺得事情有可疑,可是,傷者口供如此,我們也無可奈何,請問,
  當時,你有沒有看到什麽蛛絲馬跡?”
  展航沉默。
  “既然如此,警方隻好公事公辦,你若有消息,隨時與我聯絡。”
  他走了。
  看護出來招呼展航。“你可以進去同病人說幾句。”
  展航輕輕走進去。
  段福棋聽見腳步聲,微微轉過頭來。
  他們二人目光接觸。
  展航不由自主走得更近。
  段福棋沒有開口,她一雙大眼睛仍然晶瑩閃亮,絲毫沒有遜色。
  展航想清一清喉嚨,卻不能集中精神。
  段福棋動了一動,搭在她鼻子與手臂上的管子發出叮叮聲響。
  但自此至終,她沒有說過半句話。
  片刻,看護進來說:“時間到了,明天再來。”
  展航靜靜離去。
  奇異救恩,她又活下來了。
  回到家中,姊姊的電話追蹤而至。“喂,你到什麽地方去了?”
  “天體營沙灘。”
  “我不相信,你是那樣畏羞。”
  “你聲音十分興奮,可是有好消息?”
  “媽媽決定叫孫兒健樂。”
  “嗬,多麽普通的名字。”
  “大家都喜歡它夠平凡。”
  “就是這麽多嗎?好象不止。”
  “我認識了大嫂的表哥謝陶方。”
  “原來如此。”
  “我們約會過幾次,感覺愉快。”
  “那多好。”
  “媽媽後天回來。”
  “你呢?”
  “我說不定,我住大哥家,覺得十分自在。”
  “學業呢?”
  展翹停一停。“八十歲也可讀書。”
  說得也是道理,過了三十歲,再有約會,也不會起勁,展翹的抉擇英明。
  展航說:“祝你幸運。”
  她掛斷電話。
  都飛出這個家了,不再回來,隻有於展航一人,仍與過去恩怨糾纏。
  第二天,他又去探訪段福棋。
  看護說:“都沒有別人來看她。”
  段福棋坐在椅子上,看到於展航,輕輕說:“謝謝你。”
  於展航答:“舉手之勞。”
  “你救了我的性命。”
  “管家也會發現你。”
  “她放假。”
  展航聳聳肩。“那麽,是我多事,居然變成好事。”
  他強作鎮定,想到那個黑夜裏發生的惡事,他仍然頭皮發麻。
  “你一定跟蹤我。”
  “是。”
  “為什麽?”
  展航據實答:“我想知道仇人如何生活。”
  她啞口無言。
  “有一個人殺了另一人,造成對方家人不可磨滅的創傷後,怎樣安寢。”
  終於把話說出來,於展航心中仇恨消失不少。
  他聽到輕輕的聲音說:“你講得對,我一直寢食不安。”
  剎那間她的大眼晴空洞起來,呈現深深的悲哀,不知怎地,展航相信她
  說的都是真話。
  這時看護進來,她以為這對年輕男女是姊弟關係,不是嗎,兩人都擁有
  那樣漂亮的眼睛。
  她好心地說:“別刺激姊姊,她幾乎流失一半血液,並且,經過手術,才
  修補好破裂的脾髒。”
  展航問:“誰下這毒手?”
  段福棋不出聲。
  “是李舉海可是?”
  段福棋一怔。
  “那日,我親眼看見他離開現場,我是目擊證人,我可以指證他。”
  段福棋一急,忽然嗆咳,看護探前看視,立刻按鈴召醫生。
  段福棋的嘴角不住溢血。
  看護神色緊張,對展航說:“我想你還是先離開這裏。”
  醫生撲入房來,立刻說:“轉急救室。”
  展航隻得轉到候診室去等待。
  看護半晌出來,給他一杯咖啡。“你姊,還需做一次手術。”
  展航愕住。
  “你放心,不會有生命危險,唉,人類有至頑強生命力。”
  於展航不出聲。
  看護說:“那樣巨大的傷口不是她自己可以做到,警方相信凶手另有其人,
  你若有蜘絲馬跡,不妨通知警方。”
  展航點點頭。
  “你先回家吧。”
  展航回到家裏,倒臥在床上。
  母親的電話隨即跟至。“展航,我有話同你說,取起電話。”
  展航隻得從命。“媽媽。”
  “到什麽地方去了?”
  “同朋友出去玩。”
  “不要太瘋。”
  “知道。”
  “真惦記你,我明日回來。”
  “我很好,媽媽,不必為著我趕返。”
  “你確實?”
  展航不禁好笑。“媽媽,我身高六呎,重一五O磅,是個大塊頭。”
  “腦筋如小孩呢。”
  “誰說的?”
  “那好,我多留幾天。”叫孫兒留住了。
  不到片刻,電話又響。
  是英維智的聲音。“容藻說要延遲歸期,怎麽辦?”
  展航到了此刻再也不懷疑英維智的誠意,他提醒他。“你若有空,去一趟
  星洲接她回來,不就行了?”
  “嗬呀,我怎麽沒想到。”
  他急得慌亂,需要別人點醒。
  “我馬上起程。”掛上電話。
  不到三分鍾,電話又來。“展航,請把星洲的地址告訴我。”
  展航搖搖頭,一個那麽老練的生意人也會為心儀女性神魂顛倒。
  他報上地址。
  “謝謝你,展航,這次,我打算向她求婚。”
  展航一怔。“你知會家人沒有?”
  “他們一向尊重我意願,並且,隻要是我高興的事,他們都會支持。”
  “你真幸運。”
  “展航,我需要你的祝福。”
  “英先生,我希望你成功。”
  英維智笑起來。“我立刻起程。”
  家中又恢複了寂靜。
  母親可能要變成英太太,會將於這個姓氏永遠丟在腦後。
  而他,他親手救活段福棋,母子都忘記了往事,隻顧住向前走。
  展航累極睡著了。
  仍然沒有夢見父親。
  有人朝他的窗口扔石子,將他吵醒。
  一睜眼才發覺自己尚未更衣沐浴,身上依稀還有昨日在醫院帶來的消毒
  藥水味。
  他探身到窗口一看,不出他所料,正是老好伍玉枝。
  玉枝大聲說:“你沒事吧,整天往外跑,媽媽不在,像隻猴子。”
  “進來喝杯咖啡。”
  玉枝坐好。“我有一宗消息告訴你。”
  展航一顆心吊上來。“什麽事?”
  “猜一猜。”
  “我毫無頭緒,慢著,不可能,你要嫁人了。”
  玉枝沒好氣。“誰嫁人,我要到台北去做一年交換學生。”
  “什麽,你舍得我們?”
  “這是一個好機會,藉此了解一下東南亞的經濟情況以及就業機會。”
  “我會思念你至死。”
  玉枝忽然笑了。“你才不會。”
  “我會。”
  玉枝毫不在乎。“屆時便知。”
  “嘿。”
  玉枝凝視他。“連我都走了,沒人管得住你,你大可為所欲為。”
  “我做人一向規規矩矩。”
  “或許是,展航,但是異性見了你,卻不想規矩。”
  “你就從來隻把我當兄弟。”
  玉枝伸手輕撫他的麵頰。“我與眾不同,我知道隻有這樣,才能夠永遠做你的朋友。”
  展航大吃一驚。
  “我對你,何嚐沒有非分之想。”
  “別開玩笑。”
  “你不相信也就算了。”
  “不,不,伍玉枝,我們永遠是好朋友。”
  玉枝既好氣又好笑。“我隻不過去七個月,其間起碼回來兩次。”
  “我來看你。”
  “隻不過十個小時航程。”
  “為什麽我有種感覺我將失去你?”
  “胡說,”玉枝再三保證。“我倆是永遠好友。”
  他陪玉枝辦證件,送她回家,然後才趕到醫院。
  胡髭已經爬滿下巴,身上全是汗臭,看護不以為忤,溫柔地說:“病人尚未醒來。”
  他隔著玻璃看她。
  段福棋一張臉瘦得隻有巴掌大,楚楚可憐,她像是已經失去法力,再也
  不會傷害任何人。
  醫生過來問:“世上隻得你們姊弟倆?還有無其它親人?”
  展航驚怖地問:“是否她難過這個劫數?”
  “病人康複意誌力非常重要。”
  “讓我同她說話。”
  他進去,在病人耳畔輕輕說:“喂,你醒來,我還有賬同你算。”
  段福棋當然沒有理睬他。
  “你看,像你那樣愛熱鬧的花蝴蝶,也會落得這種下場:孑然一人,躺
  在醫院小白床上,如不振作,後果堪虞。”
  他握住她的手。
  “憎恨了你那麽多年,幾乎成為精神寄托,你一定要讓我繼續恨下去。”聲音漸低。
  他希望她蘇醒,俏皮地眨一眨大眼睛,對他說:“來,小弟,再奏一曲給
  我聽。”
  原來,那次邂逅,給他的印象竟那樣深刻。
  他逗留到看護請走他為止。
  傍晚,去找玉枝,本想傾訴心事,可是發覺許多同學在她家舉行歡送會。
  他怕人多,轉身離去。
  玉枝追上來。“展航,展航。”
  他停住腳步。
  “展航,留下來喝一杯。”
  “你去招呼朋友吧,不必理我。”
  他騎上腳踏車離去,世上此刻最寂寞的人,就數他與段福棋。
  回到家中,覺得異常煩躁,坐立不安,他開了一罐冰凍啤酒,把凍罐貼
  在臉邊。
  展翹的電話救了他。
  “展航,我已轉到此間國立大學讀書,暫時不回來了。”
  “你好好聽大哥話。”
  “我懂得。”
  姊弟兩人沉默一會兒。
  “你呢,你一個人有什麽消遣?”
  “不同你說。”展航強自振作。
  展翹笑道:“你終於可以自由自在去追求比你大比你成熟的豔女了。”
  “不是她們追求我嗎?”
  “你那樣活潑,我可放心。”
  都怕他孤苦。
  展航忽然問:“你記得爸爸怎樣百忙中事事為我們設想嗎?”
  “當然記得。”
  “他一直留意所有動畫片上映的日期,搶先帶我們去看……”
  “他們叫我呢,我得出去了。”展翹有點歉意。
  “去什麽地方?”
  “滿月酒。”
  “玩得高興點。”
  電話掛斷。
  於展航也終於沉沉睡去。
  第二天清晨,他才有時間淋浴剃須換衣服,喝著黑咖啡,像再世為人。
  英維智找他。
  “展航,我已經抵達星洲。”
  “在飛機場?”
  “已經在酒店,換過衣服。”
  “母親知道你到了沒有?”
  他反問:“她會不會對我追蹤有抗拒感?”
  嗬,他怯場了。
  展航溫和地說:“我想不會。”
  “我應該怎麽說?”
  “說你順道路過,去接她出來。”
  “我沒有車,糟,離開了本家,秘書助手都不在,變成沒腳蟹。”
  “酒店有車有司機可以出租。”
  “唉,我怎麽沒想到。”
  他的確十分緊張,聲音微微顫抖。
  “去,我鼓勵支持你。”
  “謝謝你展航。”
  展航赴醫院途中也十分緊張。
  趕上去,看護一見他便說:“有人來看你姐姐。”
  “她蘇醒了?”
  “是,情況良好。”
  “訪客是什麽人?”
  “一看就知道是律師。”
  “談了多久?”
  “己有三十分鍾左右。”
  “我去轟走他們。”
  於展航推開病房門。
  他看到兩名穿深色西裝的中年男子正與段福棋密斟。
  他們臉色陰沉,神情冰冷,看到於展航,不約而同噤聲。
  兩個人機械般整齊,一起站起來,“我們先走,段小姐,你盡快給我們答複。”
  他們一離去,展航便高興地說:“你沒事了。”
  她卻皺上眉頭,“痛……”
  “那自然,混身都開了拉鏈,皮肉受苦。”
  “你卻每天都來探訪。”
  “學校放假。”
  “等著進大學吧。”
  “是,人生又一個階段。”
  “做學生最好,天天吸收新事物。”
  展航且陪她談不相幹的事,“你若願意回到學校,也易於反掌。”
  “我連初中文憑也無。”
  “捐一座圖書館,立刻頒你一個榮譽博士。”
  “我沒有論文。”
  展航笑,“叫某等錢用的退休老教授替你寫幾部不就行了。”
  “依你說,一切都好辦。”
  展航靜一會兒才問:“剛才兩個律師,由李舉海派來可是。”
  “你十分聰明。”
  “他想怎麽樣。”
  “賠償。”
  不出於展航所料,果然如此。
  “不,你千萬不可要他賠償,你要把他揪出來,接受法律製裁。”
  段福棋嗤一聲笑。
  “不能叫他有安樂日子過。”展航握緊拳頭。
  “叫他坐牢,一輩子身敗名裂?”
  “是。”
  “那麽做,對我有什麽好處?”
  展航站起來,“殺人有罪。”
  “我並沒有死。”
  展航不忿,“你竟這樣看輕自己。”
  “幫我。”
  展航說:“我一定會幫你做證人。”
  “不,真要幫我的話,請忘記整件事。”
  展航至為震驚。
  “經過冗長的官司,將他繩之以法,把他關進牢裏,對我來說,一點益處都沒有。”
  “他幾乎殺死你。”
  “他會付出代價。”
  “不要再讓他以為付錢就可以為所欲為。”展航懇求。
  段福棋的臉色變得煞白,“請勿從中作梗。”
  看護進來趕人,“病人要休息了。”
  段福棋輕輕說:“請記住我的話。”
  展航站起來,才走到門口,看護叫住他。
  他提心吊膽,“有什麽事?”
  看護雙頰飛紅,“我剛下班,我想,可否一起喝杯咖啡?”
  展航怔住,沒想到她會在這種時候這種地方提出這種要求。
  他想說,改天吧,今天不行。
  可是不知怎地,他不忍心拒絕她,他輕輕點頭。
  看護高興極了,立刻脫下製服袍,與他一起離去。
  他們找到一問露天咖啡座,那天有陽光,照得那白衣天使金發閃閃。
  她報上姓名,展航沒有特別留意,但是他注意到她在咖啡裏加橘子汁。
  她絮絮告訴他關於她自己的故事:本來七歲就立誌做獸醫,可是終於發覺救人更加重要……
  她今年廿四歲,當她知道於展航真實年齡之後,張大了嘴。
  半晌,她黯然蛻:“我以為你有二十歲。”
  展航笑了。
  “我不會到搖籃裏找男友。”
  可是她隨即振作起來,說她很高興認識他。
  “別擔心,你姐姐會完全康複。”
  展航忽然問:“心靈呢?”
  “我們隻負責醫治肉身。”她有點遺憾。
  “真可惜。”
  他們又談了一會兒才告別。
  回到家裏,發覺有兩輛黑色大車在門前等他。
  展航警惕,幸虧母親與姐姐都外遊,他毋須擔心她們的安危。
  一個年輕男人下車來,笑容滿麵,“小兄弟,借個地方說幾句話。”
  “關於什麽?”
  “關於段小姐的事。”
  “在花園裏說好了。”
  另一輛車子裏坐著什麽人?
  不會是李舉海本人吧。
  他們在後園的藤椅子坐下,四周鳥語花香,幾隻紅胸鳥不怕人,在他們附近徘徊,微風吹過,柳葉飄拂,與人開談判真是煞風景。
  那年輕男子把一張名片放在茶幾上。
  “我是葉慧根的師兄劉錫基。”
  展航意外,“英姐好嗎?”
  “我們時常見麵,她老是嗟歎結婚後人就笨多了。”
  展航微笑。
  “展航,”他親昵地叫他名字,“其實,我與她都替李先生工作。”
  展航吃一驚。
  “一直,葉慧根都在李先生處支薪。”
  展航嗬地一聲,他應當想到,葉慧根這樣的人才,怎會白白照顧於家那麽些年。
  “李先生流年不利,發生許多意外。”
  展航神色冷漠起來,真是一名忠仆,站在他的立場上,的確應當如此。
  “正像當年的車禍——”
  於展航抬起雙眼。
  “他至為內疚。”
  他,為什麽是他?
  “展航,我不妨對你說清楚,那一晚,坐在駕駛位上的,並不是段小姐。”
  展航霍一聲站起來。
  “兩個人都喝醉了,在車內爭吵,路黑,沒看清楚燈號,車子撞到對麵線上……”
  展航聽見他自己問:“不是段福棋?”
  “不,她替他頂罪。”
  “為什麽?”
  “他是生意人,聲譽很重要。”
  啊,這麽年來,認錯了仇人。
  “為什麽把這麽重要的關鍵告訴我?”
  “是李先生的意思。”
  “他受良知責備?”
  對方沒有直接回答,“這些日子來,他一直受段小姐威逼勒榨,精神痛苦。”
  展航冷笑一聲。
  “他極想擺脫她,可是她需索無窮。”
  展航不出聲。
  “終於,他忍無可忍,衝動下做了他不應該做的事。”
  “把這些秘密都告訴我幹什麽?”
  這時,身後有一把聲音說:“希望你不要介入其中。”
  展航轉過身子,“葉姐。”
  他好不意外,有錢使得鬼推磨,連葉慧根都來了。
  “展航,”她走過來,“讓我斟些凍飲出來。”
  展航把門匙交給她。
  葉慧根棒出冰水來,大家渴極都一飲而盡。
  “賠償賠償再賠償,他永遠逍遙法外?”
  葉慧根卻說:“這幾年來,於家生活安定,叫人放心。”
  展航不是孩子,自然聽出弦外之音,當年的抉擇,換來舒適生活,慢慢醫治心靈創傷。
  於展航是受益人,他有什麽資格大聲疾呼。
  “現在你知道了真相,我們也盡了全力,如果你要舉報,三家都沒有益處。”
  葉慧根真是老手,輕描淡寫,把事情化繁為簡。
  劉錫基輕輕說:“當事人已經不想計較。”
  於展航淚盈於睫,原來一直不是她,他沒有救錯人。
  他問葉律師,“李舉海本人在什麽地方?”
  “他此刻在紐約。”
  “為什麽不露麵?”
  “我們可以全權代表他,由中間人傳話比較方便。”
  “展航,答應我,別再節外生枝。”
  “葉姐.你照顧我們,全屬工作範圍?”
  “不,我對於家各人有真摯感情。”
  劉錫基問:“展航,我們可有說服你?”
  葉慧根跟著說:“展航是個有思想的人。”
  於展航站起來,“我有事,失陪了。”
  “展航——”
  他駕著展翹的車起到醫院去。
  醫生詫異地說:“病人堅持出院回家休養。你不知道嗎?”
  “可是她情況嚴重——”
  “她已由私人醫生簽署出院。”
  展航不再分辯,立刻趕到她那幢小洋房去。
  一路上汗流浹背,襯衫貼在身上,他也不覺難受。
  到了段宅,他發覺有幾個工人在搬家具,上前一看,大門打開,有一年輕女子在指揮工人。
  “沙發放這裏,對,對,稍左一些,大理石茶幾擱旁邊……”
  轉過頭來,於展航看到的是淺褐色皮膚,以及炯炯有神的粗眉大眼。
  他愣住,隨即醒悟,啊,這是新主人,當然,段福棋已經搬走。
  全屋都是新裝修,短短時間內把現場徹底改裝,一線痕跡不留,任何證據都找不到。
  這時,屋主也發現了他、“你是誰?”
  於展航拾起頭,“我來找朋友。”
  “上一手業主已經撤走,現在是我住在這裏。”
  展統一時不能接受事實,“她搬到什麽地方去了?”
  “我不知道,我們不認識。”
  展航坐倒在樓梯上。
  那女郎十分同情他,“她沒通知你?”
  展航搖搖頭。
  “那也不要緊,世上有的是新朋友,”她在他身邊坐下,與他就那樣談起來,“我姓蘇,叫蘇恩美。”
  展航問:“可以到廚房去看看嗎?”
  “請跟我來。”
  廚房整個地板都換過了,手腳真快,像變魔術一般,現在是光潔的鬆木,拚出精致尖角花紋。
  展航呆在當地,他忽然想起,在書上讀過,歐洲有幾幢鬧鬼的古堡,有
  一搭地板會冒出血跡,拭之不去,剛抹幹淨,隔一會見,又緩緩現出來,永恒存在。
  他蹲下來,用手摸曾經染滿鮮血的地方。
  那位蘇小姐卻問:“來杯冰凍啤酒可好?”
  他沒有回答。
  “你還沒有告訴我,你叫什麽名字。”
  展航往門口走去。
  “喂,喂。”
  展航為禮貌起見,百忙中說:“多謝你招呼。”
  他趕回家去。
  警車在背後嗚嗚連聲追上,展航茫然停住,這才想起他沒有駕駛執照。
  到了派出所,他口袋裏隻有一張劉律師的名片,便無奈地照著電話打過去。
  對方大吃一驚,“你為何被扣留?”
  “無牌駕駛。”
  對方立刻鬆一口氣,“我馬上來。”象還算是小事。
  展航一聲不響握緊雙手等待救兵。
  與他一起坐在拘留處的有一名豔妝營業女子,年紀不比他大許多,但已似做了三世人。
  她越挨越近。
  身上穿廉價時裝,衣不蔽體,黑絲襪穿洞,高跟拖鞋甩了底。
  她輕聲問:“有沒有錢?”
  展航把口袋裏的現鈔全掏出來。
  同是天涯淪落人,無所謂。
  她把鈔票塞到內衣裏,“一會兒到公眾浴室——”
  展航看著她,忽然問:“你可有家?”
  她聳聳肩。
  “回家去。父母一定在想念你。”
  她一怔,“我沒有父母。”
  “一定有人在你幼年時撫養過你,否則你不會存活。”
  “喂,”她惱怒,“你到底是什麽人?”
  這個時候,警察上前來,“於展航,有律師找你。”
  那女子拉住他說:“幫一幫我。”
  “你肯回家嗎?”
  “你不明白,”她頓足,“我沒有家。”
  她拉著他的襯衫不放。
  警察不耐煩,“你們兩人不能一起走。”
  劉律師走進來,“展航,可以走了。”
  那女子哭起來。
  展航說:“可否——”
  劉律師搖頭,“哪裏幫得那麽多?”
  “幫得一個是一個。”
  “好,好,你先出去。”
  劉律師隨即替那女子保釋。
  “她犯什麽事?”
  “偷竊。”
  “希望她會回家。”
  “回家?明天她又進拘留所。”
  “她們不思改過?”
  劉律師忽然明白展航指的是什麽事,他溫和地答:“為什麽要改,這是她們知道的唯一生活方式。”
  展航發愣,這麽說來,段福棋也不會為任何人改變自己。
  “回家去休息吧,展航,你看,母親不在,你鬧得進派出所。”
  “葉姐呢?”
  “回去了,她己懷孕五月,你沒看出來?”
  “啊。”展航充滿歉意。
  “天大麵子才趕來見你。”
  葉慧根沒騙他,她對於家的確豐厚感情。
  展航疲倦地說:“段福棋搬走了。”
  “搬家最尋常不過。”
  “你一定有她新地址。”
  劉搖搖頭,“請你相信我,我並不知情,不過,即使知道,我也不會告訴你。”
  展航不出聲。
  “你不看文藝小說吧,小說作者最喜歡說的一句話是‘你們是生活在兩個不同世界裏的人’。”
  展航把臉埋在雙手中。
  “進大學後又是另外一番光景,新生活在等待你。”
  展航頹然,“你們都真誠為我好。”
  “你不過是一個孩子。”
  展航苦笑。
  小孩隻需穿暖吃飽,給些玩具,就夠快樂!
  他更正劉律師:“少年。”
  “來,年輕人,回家去吧。”
  他送展航回家,看到一個少女在門外等他,識趣地離去。
  伍玉枝迎上來,“展航,人不在,大門虛掩,這是怎麽一回事?”
  展航不想解釋。
  “我來道別,明天就走了。”
  他握緊她的手。
  她是他最親密的小朋友,認識多年,這一去,不知幾時見麵。
  玉枝見他黯然,安慰說:“我會回來探親。”
  “不,你會碰到意中人,結婚生子,落地生根。”
  玉枝笑,“幾時學會預言?”
  展航雙手圍住她的腰,玉枝身段圓潤,腰身不細,展航一點遐思也沒有,真把她當姐妹。
  他說,“好不舍得你走。”
  “送給你也不要。”
  “我永遠愛你。”
  玉枝豁達地大笑。
  “誰娶你為妻是天大福氣。”
  “但是,你不會娶我。”心中遺憾。
  展航說:“有些男生早婚,我不是那種人。”
  “是,”玉枝悵惘,“像岑寶文與鄧榮思這一對同學,幾乎一開始就知道他們要的是什麽,明年決定訂婚。”
  “早婚也有好處。”
  兩個年輕人躺在一張大沙發裏,驟眼看似情侶,談話內容也是愛侶最喜歡的題目。
  展航與玉枝頭並頭,“可以想家鄧榮恩的子女成年時他還是壯漢。”
  玉枝微笑,“講得那麽遠。”
  “這一對肯定會白頭偕老。”
  “我看法一樣。”
  玉枝轉過頭來凝視他,兩張麵孔距離才幾公分。
  玉枝覺得有一股難以形容的攝力,把她吸近他,眼看嘴唇就要碰到,但是展航輕輕轉過頭去。
  他把玉枝摟得緊緊,怎麽可以冒犯唯一的異性好友,必需守禮。
  終於,伍玉枝已經沒有理由再留下去,她起身告辭。
  衣服團得稀皺,象在胡桃盒子裏取出,頭發亂蓬蓬,精神有點萎靡,但是,別誤會,他倆之間,除出再次肯定了友誼之外,並無發生其它的事。
  展航站在門口看她駕車離去。
  他回到屋內,開了一罐啤酒喝。
  電話響了。
  “展航,我是英叔叔。”
  “最新情況如何?”
  “我已見到你母親。”
  “開了口沒有?”
  “說了。”
  “答案呢?”一定不成功,否則語氣一定興奮得多。
  “她婉拒我。”
  不知怎地,展航十分高興,他為母親驕傲,一般人心目中最好的歸宿,母親卻留有餘地,並無受寵若驚地全情投人。
  雖然,連展航都覺得她有點傻,錯過這次機會,以後更難了。
  “她說,維持目前的關係最好。”
  “你的看法呢?”
  “結了婚,心比較定。”
  展航笑了。
  “回來再與你詳談。”
  “你這麽快回來?”
  “業務實在放不下。”
  他的聲音雖然十分平靜,但聽得出泄了氣,遭遇到很大的挫折。
  於展航卻愉快得不得了,“再見,英先生。”
  他把手上的啤酒一飲而盡。
  這是近年來最值得慶幸的事:母親仍然留在於家。
  他歡呼一聲,忽然覺得累,撲倒在床上,一旦鬆弛,眼皮抬不起來,他睡著了。
  母親去了度假,屋子無人收拾,已經有點亂,地上有瓶瓶罐罐。
  正在憩睡,展航聽見輕輕的當當一聲
  誰,誰踢到啤酒罐?
  他睜開雙眼,看到窗簾微微拂動。
  展航有點高興,“爸,終於見到你了。”
  可是門角有人說:“不,是我。”
  那人輕輕走出來。
  她穿著灰色衣褲,臉上一絲化妝也無,麵孔比常人蒼白,非常瘦削,才巴掌大小,楚楚動人。
  “啊,是你。”
  她點點頭,輕輕走近。
  “你是怎麽進來的?”
  “門大開著。”
  “我明明已經鎖上。”
  “進人你的心扉,並不困難,你總是在等我。”
  展航看牢她,她說得完全真確。
  “你搬到什麽地方去了?”
  “想躲開你。”
  “我己知道真相,那夜醉酒駕駛者不是你。”
  她苦笑,“可是我是共犯,我們酒後在車中爭吵拉扯,導致意外。”
  “為什麽替他認罪?”
  “金錢。”
  “真的那樣重要?”
  “我有家庭負擔。”
  “送小提琴給我的人,也是你吧。”
  “是,我亦為於家爭取到最高賠償。”
  “你可有見我父親最後一麵?”
  “我隻躲在一角戰栗。”
  “他可有遺言?”
  “我不知道。”低下了頭。
  她緩緩走近。
  展航伸出手去,觸到了她的臉,冰冷,滑膩,不像是真人。
  他長長呼出一口氣,輕輕擁抱她。
  她忽然調笑,“手勢那樣純熟,真不像少年人。”
  展航答:“我經常練習。”
  她輕笑,一顰一笑,都有攝人魅力,似某種吸人魂魄的精靈。
  展航的臉輕輕埋在她柔軟潔白的頸彎裏。
  這時,刺耳的鈴聲響起來。
  展航一躍而起。
  啊,原來是個綺夢,他的手指觸摸嘴唇,餘香仍在,令他發呆。
  門外的人不耐煩了,大力拍門,“展航,展航,為何鎖門,你在屋內嗎?”
  他聽真了聲音,大喜,“媽媽,媽媽。”
  象個小孩般奔向大門。
  站在門口的正是於太太。
  展航忙著把母親的行李搬進屋內。
  於太太一看室內,“嘩,如此髒亂,可見媽媽仍有存在價值。”
  “媽媽,你回來了。”
  於展航淚盈於睫,失而複得,是世上最高興的事,慈母險些成為英夫人,叫他飽受虛驚。
  他摟著母親一起坐下,許久沒有這樣親切。
  “給我做杯茶。”
  展航到廚房找到茶包,把茶杯放進微波爐煮開。
  於太太看見搖搖頭,“還是讓我來吧。”
  展航把頭放母親肩膀上。
  “還不打電話叫清潔公司來開工?”
  “媽,為什麽拒絕英先生?”
  於太太一怔,“怪不得這樣開心,怪不得這樣開心。”
  “是,但,我會尊重你的選擇。”
  於太太捧著茶杯良久,才緩緩說:“我不慣服侍其它人,隻你們幾個已經足夠。”
  展航十分感動。
  於太太忽然說:“誰來過?屋內有股異香。”
  “玉枝。”
  “不,不是玉枝,她才不會用這種香水。”
  “沒有其它人呀。”
  於太太又嗅了一嗅,看了展航一眼,“慎交女友。”
  展航笑了,“真的無人來過。”
  然後,他自己也躊躇了,是嗎,沒有人來過?一時間分不清夢景與真境。
  正在恍惚,母親已著手收拾家居。
  中年的她不想停,也停不下來,她不想離開這個家再走到另外一個家去習慣新環境,學習新規矩。
  也許一早起來就得打扮整齊,掛上笑容向新伴侶稱呼早安,打點早餐,駕車送他去上班,等他返來,他未說累,她也不好意思打盹……
  他有全套親友盼望認識她,把義務與責任加在她頭上,金睛火眼瞪著這個找到第二次歸宿的女人:真幸福,偉大的英某沒嫌她是名寡婦……
  約會是約會,至於再婚,不必了。
  能夠這樣瀟灑豁達,不外是因為身邊還有節蓄。
  她慨歎,當年,舍棄官司換取賠償,可見是正確的選擇。
  替展航做一切髒工夫都是甘心的,一邊嘮叨著他老像幼兒:永不懂收拾,睡房似垃圾崗,可是一邊喜孜孜做得一身是汗。
  她會愛別人似展航一樣多嗎,不可能。
  她愉快地同展航說:“看到孫兒的感覺,奇妙得講不出來,抱著不願放下。”
  展航微笑。
  隔一會兒於太太說:“不過,英假使邀請我跳舞,我仍然會赴約。”
  展航附和地回答:“那當然。”
  很快,英維智會覺得累,屆時,就會著女友回家,他想找個人照顧他起居,不是晚晚出外跳舞。
  展航到這個時候才曉得幸災樂禍的感覺是那樣好。
  九月八日是大日子,展航終於擺脫中學生身份。
  一走進大學校園,他覺得滄桑地海關天空,經過那麽多事,他都以為自己有廿八三十了,沒有,仍然沒有選舉權,到了酒吧,酒保仍然不肯賣酒給他。
  真窩囊。
  母親送他到注冊處,“祝你有一個新的好開始。”
  展航頷首。
  然而一轉身,他就看到一個穿灰色套裝苗條的倩影,細腰,婀娜,他震驚。
  追上去,手非常冒昧地搭到她肩上,她轉過頭來,嗬,是另外一個人,臉容比較健康,但是有同樣魅影憧憧的大眼睛。
  他道歉:“我認錯人了。”
  那年輕女子笑笑走開,嗬魅由心生。
  這時,輪到別人把手放在他肩上。
  “於展航,記得我嗎?”
  他看著那少年人。
  誰,這麽臉熟,他一邊微笑一邊追溯。
  “展航,我是李偉謙。”
  是他,竟是他,又見麵了,兜兜轉轉,老朋友又到了眼前。
  展航不由得擁抱他,兩人都覺得重逢是好事。
  “你怎麽會看到我?”
  偉謙答:“老規矩,朝女孩們竊竊的眼光看過去,還有誰,還不是老好於展航。”
  展航笑,“你還是老樣子,仍喜打趣我,哪裏有什麽女孩子,快告訴我,讀的是什麽科。”
  李偉謙忽然黯然,“展航,我家發生許多事。”
  展航一怔,與他坐下來,“你家億萬身家,會有何事?”
  “家裏環境窘逼。”
  “開玩笑!”
  “於展航,你這人五穀不分,不管世界去到何時何處,專長迷暈女生,其它一概不理,東南亞經濟崩潰你可知道!”
  “你家生意是上市公司,股民遭殃而己。”
  “你懂什麽,垃圾股你聽過沒有,隻值幾個仙,一樣要結束營業。”
  展航大驚,“怎麽會到這種地步?”
  “投資失誤,以為花常好,月常圓,花費無法控製,出了紕漏,又不知修補。”
  展航張大了嘴。
  這時,注冊處叫出他名字,他連忙交上學費支票,看,也並不是有教無類,必需付出代價。
  再回來,已經不見了李偉謙。
  他急了,到處找他,甚至叫學校職員用擴音機叫他。
  李偉謙回來說:“我己到工程科報到。”
  “讀什麽工程?”
  “當然是電子,希望立刻找到工作,你呢?”
  “心理學。”
  “唏,真是富貴閑人。”
  “來,我請你吃飯。”
  “請伯母做清蒸龍蝦給我吃。”
  “沒問題。”
  他一直用力拍打著李偉謙的肩膀。
  這時,有幾個女孩子搭訕地過來問東問西,醉翁之意,十分明顯。
  偉謙非常厭惡,大聲說:“我是你,展航.我就叫非禮。”
  展航立刻與他離去。
  他用公眾電話請母親準備菜式招待朋友。
  一進於家的門,偉謙忽然哭了,由此可知,這段日子他的確吃了許多不足為外人道的苦頭。
  展航問:“要不要到我家來住?”
  “真的還是假的?”
  於伯母即時說:“不吸煙的話無限歡迎。”
  李偉謙忙不迭點頭。
  他同展航說:“家母變賣珠寶,奸商真狠心,隻付十份一原來價錢。”
  於太太連忙說:“偉謙,我記得你最喜歡這鴨汁雲吞,多吃點。”
  這叫做食療。
  李偉謙搬進展翹房間住。
  “你別嫌。”
  偉謙居然還有幽默感,“我一向喜歡淺紫色。”
  大家都笑了。
  展航忽然間:“你還有見到叔父嗎?”
  偉謙忿慨地說:“他見死不救,並已與我家斷絕來往。”
  “你知道他近況嗎?”
  “不知。”
  “他仍與段福棋在一起?”
  “誰?”
  展航看得出偉謙是真的全無記憶了,於是不再追究。
  於太太愛屋及烏,幫偉謙收拾。
  “衣服帶不足,展航你讓幾件出來。”
  展航一看,“鞋子也不對,都穿我的好了。”
  “唉,報上經濟版全是某富商一百億財產化為烏有兼負債千億的消息。”
  展航大惑不解,“一夜之間,錢去了何處?”
  於太太答:“我不明白的卻是當初巨款從何而來。”
  “怕是同一處吧。”
  “那是什麽地方?”
  展航答:“一種黑洞。”
  偉謙過來,怪羨慕地問:“你們母子談什麽,那麽親密,我與媽媽很疏離,她應酬多,愛打牌旅遊,時時不在家。”
  “過來,”於太太說:“把心事告訴阿姨。”
  第二天在演講廳,約三四十個同學才坐定,一個妙齡女子推門進來。
  她手中拿著講義,放到書桌上,用筆在黑板上寫下朱本欣博士五個大字。
  她說:“我是你們的講師。”
  朱博士正是昨天展航認錯的人。
  今日,她穿黑色套裝,更加瘦削,更象一個人。
  展航十分震驚,她竟是他的老師。
  同學們紛紛爭著問幼稚的問題,象“可要考試”,“有幾條題目”,“可需實習”,“將來找工作容易嗎”。
  朱女士似乎有無窮耐心。
  她太懂得他們的心理了。
  鈴聲一響,同學們一哄而散,不知怎地,經過走廊時人擠,他需與她麵對麵。
  她冷傲的表情忽然融解了,有一絲詫異,“你在我班上?”
  展航跑到注冊處要求轉係。
  注冊官走出來見他,“每學期都有幾個象你這樣舉棋不定的學生。”
  於展航賠笑,“是為著避開一場劫數,請幫忙。”
  那人沒好氣,“所有學位統統滿座,下學期請早。”
  展航頹然。
  “你成績上佳,我替你留意空位,下次,你又想選讀什麽?”
  “出名老教授的科目。”
  “有,英國文學的麥都考教授及量子力以的姚德森教授。”
  “讓我做旁聽生。”
  “年輕人你再胡鬧我會要求同你家長麵談。”
  偉謙知道了抱怨:“你搞什麽鬼,無心向學。”
  “來,”展航拉著他走,“我帶你去看一個人。”
  他把偉謙拉到教員室外,朝窗裏張望。
  偉謙問:“看什麽?”
  展航用手一指。
  偉謙呆住了,他的記憶慢慢回來,臉上變色。
  “她!”
  “是,象不象?”
  “約有三分。”偉謙喃喃說:“但是,還是不夠媚,不夠柔惑。”
  說得真好,沒想到這個老實頭對女性也有這樣精確的見解。
  “你最近可有見過她?”
  “好幾年不見了,現在的姿色恐怕也大不如前了,越是美人,越老得快。”
  “不,她沒有老。”
  偉謙奇問:“你怎麽知道?”
  “猜想。”他不想透露太多。
  這時,教員室裏有人看見他們,推開窗門問:“找誰?”
  展航與偉謙隻得匆匆離開。
  偉謙同好友說:“你總是喜歡年紀比你大的女子。”
  “你不覺得嗎,女性總要過了三十歲才有韻味。”
  “你說的是,對於一些女孩那種囂張的‘我還小我不必守規矩’的態度有時甚感厭惡。”
  “有的也不小了,也不是十五六七了。”
  “可是,社會仍然保守。”偉謙提醒他。
  “偉謙,你也長大了。”
  “真難過,別提這些,展航,學業重要。”
  “是是是。”
  兩人坐在飲冰室吃冰淇淋。
  “可有李舉海消息?”
  “聽說他目前在澳洲大堡礁附近定居,天天在珊瑚海裏潛水打魚,不知多逍遙。”
  展航詫異,“上天好似不懲罰這種人。”
  “我的想法與你一樣。”
  “你看他,一生好衣食,多少比他端正比他勤力的人都沒有他那麽舒服。”
  “做了虧心事,他也睡得著。”
  “她仍跟著他?”
  偉謙答:“我不知道,我們同他己沒有來往。”
  展航知道他說的都是實話。
  “段福棋那樣的女子,社會上是很多的,展航,你不必念念不忘。”
  展航不語。
  “她已是殘花敗柳。”
  “很明顯,你不喜歡她。”
  “我厭惡這種社會寄生蟲。”
  “你太偏激了。”
  “展航,那麽多漂亮大學女生對你擠眉弄眼,你視若無睹?”
  “有嗎?”
  “你不要,由我接收。”
  “你上吧。”
  真幸運,與偉謙重逢,多一個伴,家裏也熱鬧起來。
  偉謙完全不客氣,在於家吃喝住,當自己家一樣,叫主人放心。
  展航查到了朱本欣的地址,他的老毛病犯了,周末,他到她門口靜候。
  她穿著便服出來取報紙,看到他,卻並無驚訝。
  心理學博士,什麽沒見過:
  她問:“等了多久?”
  展航笑笑,“一輩子。”
  她不動容,“你的一輩子也不過十多年。”
  展航喜歡她,她有智能,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麽。
  “我想喝一杯檸檬水。”
  她笑,“也不是那麽小了,大可喝咖啡。”
  她是第一個說他已不是那麽小的人,展航恍然若失。
  他隨即說:“博士,請分析我的心事。”
  “好奇。”
  “不,不是那樣簡單。”
  “好勝。”
  “不,我並無資格去征服誰。”
  “那麽,是為著渴望。”
  “被你說對了。”
  “進來喝杯茶。”
  屋內整潔美觀,布置叫人舒服。
  展航說:“有一張長沙發呢,最適合心理病人躺下來傾訴心事。”
  “你可以在上麵睡一覺。”
  “我不敢對老師無理。”
  “你好象真的有話想說。”
  “是,我來求助。”
  “盡管說來聽聽。”
  展航頹然說:“我遭到綺惑。”
  老師忍不住笑,“十個少年九個曾經擁有這種痛苦的快感。”
  “不,我已多年不能控製自己。”
  老師凝視他,“那麽,你比較早熟。”
  展航沒好氣,“連老師都隻能說這種模棱兩可的話嗎。”
  朱博士用手托著腮,這名相貌漂亮的學生叫她警惕,嗬現在叫他走還來得及。
  可是,她並沒有那樣做,她太想聽他的心事,她書房裏有一本未完成的論文,叫一個人的理想伴侶及其最終選擇,有幾章始終未能完成,也許,談話會對她有益。
  “你渴望精神寄托。”
  展航不出聲。
  “父親早逝,兄姐不與你同住,母親有新生活,你又澀於給交新朋友,故此抓緊一個人的倩影不放。”
  “不不不。”
  他心裏嘀咕,真是陳腔濫調。
  不過,隻要得到傾訴的機會,也不便埋怨。
  “你怎麽會知道那麽多?”
  朱博士答:“我看過你的資料,我願意了解我所有的學生。”
  “你是一個好教師。”
  她卻感喟,“不,我考慮改行執業做心理醫生,人們批評我的外型不象教育工作者。”
  “因為太漂亮?”
  “謝謝你。”
  不,她其實不象段福棋,她是那種配備紅外線視野鏡的現代能幹女性,黑夜中哪裏有氹,何處有陷阱,看得一清二楚。
  但是當她低頭沉思之際,神情落寞,又有三分似她。
  她是於展航心目中的女神?並不,但是,她的映象幾乎已經流在他的血液裏。
  朱博士斷言:“你愛上了她。”
  展航很幽默,他笑問:“你怎麽會那樣說?”
  “來,我同你到沙灘去走走。”
  一路上他們沒有說話,親密程度已經超過一般師生許多。
  一清早海灘上坐著一對情侶,是昨晚沒有走嗎,可能,一直還在接吻,嘴唇不知有無腫起。
  展航凝視他們,耳遇聽得老師問:“她拒絕了你?”
  展航點頭,“我再也找不到她。”
  “把她的照片在互聯網絡上公布尋人。”
  展航嚇一跳,“那會造成多大的騷擾。”
  老師微笑,“可見你的確愛她。”
  稍後,她送他回家,被於太太看見。
  她問展航:“那妖媚的女子是誰?”
  展航明言。
  “我不相信。”
  “你看,長得太漂亮也有煩惱。”
  “你是抱怨母親嗎?”
  “我哪裏算得上突出。”
  “展航,慎交女友。”
  “媽媽,我都沒幹涉你社交自由。”
  “嘿,我怎麽同,我是大人。”
  可是於太太還是識趣地走開。
  第二天,展航去問校監:“師生可以做朋友嗎?”
  校監愣住,“什麽樣的朋友?”
  “朋友。”
  “我們絕不鼓勵。”
  “之後呢?”
  “視情況而定。”
  “假設十分低調呢?”
  “可以做得不為人知,我們又怎麽會知道?”
  “謝謝你。”
  朱本欣即日就知道了這件事,校監己與她談過。
  她召於展航見麵。
  “你打算追求哪位老師?”
  展航不語。
  “校方已經得到匯報,當事人水洗不清。”
  展航仍然沉默。
  “這是一個陷阱可是。”
  展航看著她。
  “等著我踩下去。”
  展航不發一言。
  “我立於必敗之地,若人家看不出端倪,隻當我倆行動秘密,稍有蛛絲馬跡,我便是誤人子弟的壞人。”
  展航大吃一驚,“有這樣嚴重嗎?”
  “你太工心機了。”
  “我沒有這種意思。”
  “你想我調你出心理係?”
  “我已走投無路。”展航伸起雙臂。
  “我應去年辭職,那今年就不會碰見你這樣特別的學生。”
  展航忽然大膽地把雙手放到她腰上去量一量,他的手已經長大,張開虎口,隻差一點點,雙手的指端就可碰到,真是細腰。
  她並沒有拒絕。
  接著一段日子裏,於展航與他講師的關係,已成為公開的秘密。
  於太太私底下擔心地問偉謙:“會有什麽影響?”
  “不怕,隻多轉校。”
  “女方呢?”
  “不那不幹我們的事,她一把年紀,又有專業資格,難道不知道什麽叫率性而為,後果自負嗎?”
  於太太為之惻然。
  她特地去探訪朱博士。
  坐下她就問:“朱小姐多大年紀?”
  “二十八。”
  “真是年輕有為。”
  “於太太你呢?”
  “展航是我最小的孩子,我己是祖母級。”
  “真看不出來。”
  她開門見山說:“朱小姐你這一注押錯了。”
  對方詫異地問:“我會有損失?”好似毫不知情。
  “名譽是人第二生命,社會並不如你想象中那麽開放,我的看法不如你想象中老套,你一得到不雅的封號,下半輩子就要吃苦。”
  朱本欣不出聲。
  “況且,你在大學做事,是一個中世紀般講品德衛道的虛偽小圈子,誰同誰離婚都會受到譴責。”
  朱本欣十分佩服,“於太太,你太明白了。”
  “話都說完了。”她攤攤手。
  朱本欣歎口氣,“下學期我會離校。”
  “啊。”
  “教書並不適合我,我將赴東岸啟業。”
  於太太放下心事。
  朱本欣忽然說:“展航叫你頭痛可是。”
  於太太苦笑。
  做母親的抱怨:“太多女性喜歡親近他。”
  朱本欣不好意思說,當他的手擱在她皮膚上,她混身微微麻痹,象誤觸電流那樣緊張。
  朱本欣別轉了麵孔。
  這種私隱怎麽好同任何人說,況且,來人還是他母親。
  於太太好象把朱本欣當知己:“怎不知道她們同他有什麽話好說,不過是個孩子,難道還學十六七歲少女,瘋瘋癲癲一起吃個冰淇淋,然後齊齊去溜冰不成。”
  這分明是指桑罵瑰。
  朱本欣微笑著不出聲。
  於太太歎口氣,“我告辭了,預祝你順風。”
  朱本欣送這位好母親出去。
  回到屋內,卻連於太太喝剩的茶及茶杯一起丟到垃圾筒裏。
  她們都不知道,展航在門外,看到了這一幕。
  他目送母親離去,然後,才悄悄走開。
  朱本欣一定已經疲倦,不要再去騷擾,至於母親,他太知道她的犧牲有多大,又決定留在於家,顧全他們兄妹顏麵,遷就她是應該的。
  展航回學校去。
  深夜,他偷偷離家。
  被偉謙看見,低聲說:“去哪裏?”
  “假設你什麽也不知道。”
  偉謙不服,“真妒忌,看你,晚上不睡覺,白天不讀書,照樣成績優秀,精神奕奕。”
  展航笑著搖頭離去。
  他用小石子扔向朱本欣寢室玻璃窗,咯地一聲,窗戶打開了。
  她探首出來。
  “科學館向電視台報告:今夜可以看到北極光,是千載難逢機會。”
  朱本欣笑了,“幾點鍾?”
  “不肯定,午夜至淩晨,都有可能。”
  “那豈非需通宵等候?”
  “我們在後園草地上守候好了,上一次在我們這緯度見到極光是六四年。”
  “我們為什麽這樣對話?”
  “你不願開門呀。”
  朱本欣找出睡袋,衝了熱可可,與展航在後園觀星。
  “看,看天上繁星。”
  夜涼如水,遠處不知誰家有池塘,最後的蛙鳴點綴了氣氛。
  “我嗅到玫瑰花香。”
  “所有花叢早已凋謝。”
  他們並肩躺在草地上,展航忽然朗誦《小王子》書中一節:“如果你愛著地上的一朵玫瑰,深夜,抬頭看星空,天上所有的星都是花朵。”
  她看著他,“你地上的玫瑰是誰?”
  展航微笑。
  “你的神情叫人心酸。”
  展航緊緊擁抱她。
  她低聲說:“緊些,再緊些。”
  那夜,他們並沒有等到北極光,天露曙光之際,展航怕她著涼,推醒她,叫她返回屋內。
  “你呢?”
  “今日我需幫母親做跑腿。”
  “不累?”
  他微笑,“一點也不。”
  朱本欣卻打嗬欠。
  於太太說得對,他應當找一個十六七歲的女伴,一起攀山越嶺,不眠不休,去到極地或是沙漠。
  她伸手輕撫他的臉。
  展航親吻她的手。
  她終於問:“你會想念我?”
  他點點頭。
  沒到學期結束,她就辭去教職。
  於太太假裝訝異,“是嗎,她已經走了嗎,”然後,隔一會兒問:“可有留下地址?”
  展航答:“沒有。”
  於太太放心了。
  也許,不久,會有另外一個女子出現,年齡更大,思想更混亂,那時,才另想辦法不遲。
  偉謙問:“你不想念朱老師?”
  “還好。”
  “你牽記的,是另外一個人吧。”
  “偉謙,你有無那人的照片?”
  偉謙賭氣道:“沒有。”
  隔了一日,展航發覺他書桌上有一張照片。
  小小家常照,在網球場上拍攝,李舉海一隻手搭在偉謙肩上,另一隻手挽住她的腰。
  她的臉在照片上隻有指甲大小,可是美女特征全都顯露。
  展航立刻用掃描機將腳片輸人電腦,利用打印機放大。
  偉謙過來看見。
  “你打算怎麽樣?”
  展航不打算隱瞞偉謙,“你說呢?”
  偉謙不置信,“你要在國際網絡上尋人?”
  “是,總有人會在世界某角落見過她。”
  “也許,人家並不想見到你。”
  “那麽,她可以不作回應。”
  “這樣不專心學業,仍然考第一,天無眼。”
  “媽媽也是那樣說。”
  “我來幫你。”
  尋人:女,代號星,年約廿六,身高一六八公分,體重約五十公斤,如果有消息,請與於展航聯絡……
  他打開了尋人網頁,要求加入內容。
  對方忠告他:“資料不足。”
  展航取出一本素描部。
  “這是什麽?”
  “我的傑作。”
  是一連串速寫,主角正是段福棋。
  “我的天。”偉謙說。
  第一張可追溯到多年前,他們第一次邂逅之時。
  “你癡戀她。”
  展航不出聲。
  “為什麽?”
  展航把那十來張素描都輸送出去。
  偉謙搖頭,“不可理喻。”
  展航心中卻悠然。
  “她會怪你騷擾。”
  “我也曾那樣想過,不過,現在我覺得時機已經成熟。”
  偉謙恥笑他:“對,現在你可以做抹車仔供養她了。”
  “客氣點好不好。”
  “象她這種狐媚子,丟盡全女性的臉。”
  “你並不認識她。”
  “咄,我早許多年就與她吃飯耍樂,要著迷,比你早。”
  展航反而笑了,“好好好,你一切比我強。”
  “要尋人,你自己去辦。”
  他丟下鼠標,回自己房間去。
  展航在那個下午完成了尋人啟事。
  他得到的熱烈回答令人訝異。
  世上竟有那麽多寂寞的人,天天對牢閃爍的熒屏不住瀏覽。
  “夜空君,我肯定在澳洲雪尼市見過你的女神,她的美貌令人側目,開頭大家以為她是某演員……”附著詳細地點時問,以便當事人查究。
  “我認識她,她現在是我的妻子,你太遲了”,還附著合照,不是不好笑的,那女子長得似女泰山,不過不怕,男伴怎麽看她才最重要。
  “星是我的病人,不幸她陷入植物狀態已近一年,你閑時可以來探訪她”。該君不折不扣是美國某大醫院的一名主診醫生,附著名片。
  數一數,一共六百多個訊息。
  其中有十一位直言她們就是他要尋找的星。
  展航叫偉謙來讀她們的信件。
  偉謙驚道:“這簡直是色情讀物。”
  “是,黃色泛濫,無法管製。”
  “喂,你不介意耳目受汙染?”
  “男性對這種事通常比較大方。”
  “喂,還附著裸照呢,以為尋人是新綽頭,這次你有得煩。”
  展航沉默。
  偉謙改變話題:“有人想認識你,托我介紹。”
  “誰?”
  “一個女孩子。”
  “今年額滿,下季趁早。”
  “她有個很特別的名字。”
  展航給他接上去:“叫朱八戒。”
  “可以看得出你今日心情欠佳。”
  偉謙見他不可理喻,賭氣離去。
  下午,展航發覺偉謙在獨自流淚,大驚,立刻走過去:“那女子叫什麽名字?我陪她看戲打球跳舞好了。”
  “不,不是那樣。”
  “那是什麽?”
  “母親寄來下學年學費。”
  “那多好,還有什麽煩惱?”
  “她變賣了一枚胸針籌款。”
  “嗬,都是身外物,將來環境轉順可買更多。”
  “但是,我自幼坐在母親懷中,就把玩那枚藍寶石別針,我記得十分清楚,那是一隻白金鑲鑽的豹子,一爪抓住一級彈子般大小的圓寶石,如今竟需變賣……”
  他泣不成聲。
  於太太連忙趕來安慰他。
  展航的目光回到熒幕上,被吸引住了。
  這個電子郵件這樣說:“是你吧,夜空裏尋找一顆星,正是你的口吻,念念不忘逝去的人,過去的事,不願放手,不能安寢……”
  誰,是誰?
  訊號已經中斷。
  毫無疑問是個女子。
  傍晚,有兩個女同學來探訪偉謙,他恢複情緒,央伯母做了三文治水果招待。
  女孩們在展航房門外張望,展航佯裝不知,待她們走過,他把門關上。
  偉謙打電話給他:“出來喝杯咖啡,我們在客廳等你。”
  展航很禮貌:“我想早點睡。”
  他自後門溜出花園散步。
  後園涼亭有一角落是他時常流連的地方,還擱著幾本屬於他的畫冊。
  一走過去,發覺有人先在賞月,他嚇了一跳。
  那白衣女孩子見了他,也站起來。
  展航問:“你是誰?”
  “偉謙的同學黃筆臻。”
  “嘩,這麽多筆劃。”一定就是那個名字特別的同學。
  她也笑,“幸虧念英文,沒有罰抄名字這回事。”
  月色下的她眉目清秀。
  “你怎麽出來了?”
  “園子極漂亮。”
  “家母花了許多時間在這裏。”
  “你怕吵,我先進去。”
  “不,請留步。”
  黃小姐笑笑坐下。
  “你也念電子工程?”
  “量子力學。”
  “難嗎?”
  “文學藝術那些才需無中生有,少一分想象及創造力都不行,做科學不外去求證已經存在的各種現象,不算困難。”
  很少女孩子懂得那樣清澈地分析事情。
  “來了多久?”
  “一年多。”
  “一家人都在這裏?”
  “父母已經不在,隻得一個姐姐,住加州。”
  嗬,身世與展航有點相似,他不由追問:“是意外嗎?”
  “有無聽過泛美八OO班機?”
  “哎呀。”
  “到今日還不相信是事實。”
  “我太明白感受。”
  黃筆臻已經轉變話題:“這裏校風大異,我覺得很難適應。”
  展航同情她,“請講出困難。”
  “太自由散漫,無所適從,一切資料都得往圖書館裏找,師生之間嘻嘻哈哈。毫無尊卑。”
  展航沒料到她是個小古肅,不禁好笑。
  “是,這邊是不作興鞭撻學生,至於功課,你可以寫半張紙交差,亦可宇宙無限,著書立論。”
  “嘩。”
  那時裏邊有人叫:“臻,臻,你在哪裏?”
  她站起來,“我要走了。”
  “住哪裏?”
  “宿舍。”
  “家母擅烹飪,又好客,閑時請到我家來攝取營養。”
  “多謝你的邀請。”
  她匆匆走了。
  展航隔很久才回到自己房裏。
  睡到半夜,被偉謙推醒。
  “什麽事?”展航睡眼惺忪,“有事明天再說。”
  偉謙說:“我剛接到母親電話。”
  “嗬,伯母怎麽樣?”展航立刻清醒。
  “不是她,是我叔父李舉海,他在昆士蘭以西回路線海峽潛水失蹤。”
  展航的瞌唾蟲全都趕跑。
  “他於前日與友眾出海潛水,自麥基港出發,黃昏歸隊時,獨他一人失蹤。”
  展航睜大雙眼。
  “拯救隊搜索了三十餘小時,並無所獲,人海撈針,恐怕已凶多吉少。”
  兩人靜坐一會,偉謙又說:“據說叔父有部份遺產留給侄子。”
  “那就是你了。”
  “是,當可解窘,不過,我仍然希望他活著。”
  展航用手抹一抹臉,“他這人如此放肆囂張,胡意妄為,也不枉一生。”
  於太太也起來了,問兩個年輕人:“什麽事?”
  偉謙視於太太為半個母親一樣,輕輕走近,絮絮把事情告訴她。
  她聽完了,不出聲,有一點點激動,終於抬起頭說:“我去做咖啡。”
  她沒有再提這件事。
  過了幾日,展航看見母親在花園種鬱金香球莖。
  他出去幫她。
  “埋深一點,否則鬆鼠會挖出當晚餐。”
  展航揮著汗說:“許久不見英先生來訪。”
  “他對我失望。”於太太微笑。
  “的確傷了他自尊心。”
  “展翹也許回來過新年。”
  “嗬,你可有得忙了,先得替她張羅冬衣,讓她同你睡吧。”
  “偉謙將去出席喪禮。”
  終於找到遺體。
  “大堡礁有鯊魚。”
  其餘的情況也就不消細說。
  於太太說:“偉謙承繼了一筆遺產,足夠他獨立生活以及將來創業。”
  “我真替他高興。”
  “偉謙苦盡甘來。”
  這種形容詞隻有母親捫才會想得到,可是又貼切非常。
  晚上,偉謙說:“展航,請你陪我到達爾文去一趟。”
  “為什麽?”
  “壯膽。”他說得很坦白。
  展航訝異。“你怕嗎?”
  “有一點。”
  “我隻能去三天。”
  偉謙答:“我也是。”
  展航陪他出發,他不是去參加儀式,他特地走道一趟是為著找一個人。
  也許,看在往日情誼,她會出現。
  可是,場麵異常淒清,總共隻得他們兩個年輕人出席,其餘數人,都是陌生的律師與會計師。
  那麽大的家族,卻沒有任何表示,難怪偉謙說有點怕。
  展航四周圍張望,徹底失望,沒有,她沒有來。
  不過,展航也代她高興,兩人之間的恩怨終於告一段落,從此不再相幹。
  律師們見到偉謙一哄而上,這將是他們未來少主,必需殷勤招待。
  展航坐在大教堂極後排,南半球氣候正相反,太陽在南回歸線上,這正是他們的夏季,穿著黑西裝的展航覺得燠熱。
  忽然,他聽見腳步聲。
  那是高跟鞋獨有的聲響,展航不由得抬起頭。
  一個年輕女子穿著黑色套裝輕輕走近。
  嗬,是她,她終於出現了。
  展航緊張之極,手心冷汗直冒,她走到後排,就坐在他右方。
  看仔細了,不,不是她,年輕得多,而且短發,但一樣大眼睛,尖下巴,以及、愛穿極細極高跟的鞋子,李舉海一直喜歡這種類型的女子。
  那女子一聲不響,坐了五分鍾左右,並無與任何人招呼,輕輕離去。
  這個無名女一定是他最後一任女伴。
  展航看著她的背影,嗬,對,還有細腰。
  這樣婀娜的腰肢是天生的,首先,她的身量要比較高,其次,她的肋骨一定比常人細小。
  什麽都是一早注定的。
  偉謙很快搬離於家。
  他並沒有買什麽特別的紀念品送給於太太,可是,他一有空便到於家消磨,仍然幫著做跑服。
  一日,於太太在電話裏說:“好,蛤蜊燉蛋,紅燒豬肉百葉結,我都會做,你放心。”
  展航問:“是偉謙嗎?”
  “不,是小臻。”
  “誰叫小臻?”
  “黃筆臻,你忘了?”
  “你怎麽會同她熟稔?”展航意外。
  “她陪我去看婦科。”
  “我怎麽不知道?”
  “那時你在澳洲。”
  展航笑笑。
  “展航,茶凡上有張帖子。”
  一張淺粉紅的喜帖,打開來,一眼看到伍玉枝的名字。
  展航吃驚,“這麽早結婚。”
  “早結婚也好,生活安定,可幹大事。”
  “是,早婚適合展翅。”
  “他快做第二任父親。”
  “嘩,這麽會生。”展航大笑。
  “展航,玉枝沒有等你。”
  “媽,我與她是兄弟班。”
  於太太自顧自說下去:“現在隻剩小臻了,好好把握。”
  展航駭笑,“媽,你在講什麽?”
  “別跟那些老女人來往,待你三十,她已經五十。”
  “她們並不老,隻比我大幾歲。”
  於太太更擔心,“終於承認了。”
  “正等於我喜歡黑色衣服一樣。”
  “穿什麽顏色不會影響你終身幸福。”
  展航轉身問:“真有這回事嗎,一個人可以終身享受花好月圓?”
  於太太隻得歎氣說:“無論怎麽樣,我照樣愛你。”
  他笑了,“這才重要。”
  於太太一走開,展航的注意力才回到帖子上。
  男方叫陳遂華,是個什麽樣的人呢,婚後不久,小阿子與小阿女將相繼出生,一日,即使相逢道旁,也未必相識。
  婚後,女孩子自然而然一個個珠圓玉潤起來,為著家庭,顧不了儀容,若比從前更漂亮,則根本不是好主婦,一貫想法如此。
  “玉枝,祝你幸福”……但他撕掉了信紙。
  最後,由母親出麵,寄贈禮金,他隻簽了一個名字。
  展航早知道會有這一日,可是事情終於發生了,他又傷感,而且,照樣對黃筆臻冷淡。
  他仍然沒有段福棋的下落。
  時時帶女朋友回來吃飯的是李偉謙。
  女孩子對展航總有額外興趣。
  “他可是有不同取向?”
  “不,他喜歡女性。”
  “你肯定?”
  “百份之百。”
  “好象正眼不看我們。”
  “他隻看美女。”
  “嘿,你這張臭嘴……”
  那天晚上,展航做夢,看見父親。
  在老家,他坐在妻子對麵,背著身子,看不清麵孔,有點疲倦,但不是發牢騷,“真累,不想做下去了。”
  於太太含笑說:“孩子們很好,你可以放心。”
  於先生點點頭,展航在這個時候驚醒。
  才短短幾秒鍾,不算是好夢,竟也這麽快醒,展航立刻跳起來,跑到母親睡房。
  門虛掩著,母親仍在床上,孩子們長大後她又比較晚起,不比從前,黎明,天未亮,已經在廚房打點一切。
  她側睡,麵孔朝裏,背朝外,體態臃腫許多,自從拒絕英氏之後,她放開懷抱,吃很多,不再穿有明顯腰身的衣服。
  誰會著意一個中年太太的心路曆程,她還有過度的樂與怒嗎,簡直不知道收斂,稍有廉恥,都該壓抑。
  展航把手輕輕放在母親肩上。
  她仍然非常醒覺,“誰?”馬上轉身,“展航嗎,咦,怎麽哭了?”
  展航象是回到極小的時候,伏在母親身上飲泣,這幾年來吃的苦,一下子宣泄出來,兄妹三人都可以重新開始,可是母親一生的歡愉已經結束。
  於太太輕輕撫摸他的背脊,展航五六歲時最愛叫媽媽搔癢:“這裏,這裏,嗚,舒服。”
  她輕輕說:“我這生也有過快樂時刻,你不必為我難過。”她知道兒子想些什麽。
  展航仍然緊緊擁抱母親。
  “凶手已經落網,你我應該釋然,該讓傷口痊愈了。”
  於太太點頭。
  展航對母親說:“我思念父親至苦。”
  他又流下淚來。
  晨曦,展航看到一輛小小班車朝他們家駛來。
  下車的正是黃筆臻,眉目清秀,笑容可掬。
  “我接伯母去習泳。”
  展航意外,“你教她?”
  “是,她學得很好,多年前她已學會浮水,現在隻差呼吸,她說,為著帶孩子,一直沒學好法文及遊泳。”
  “可是,我們兄妹都算是泳將。”
  “所以呀,你看,母親犧牲無限。”
  這時,於太太出來,“小臻叫你久等了。”
  “媽媽,其實我也可以教你。”
  “是嗎,”於太太笑:“你要一起來嗎?”
  “今日我都沒有準備。”
  她們都笑了,“我倆明白。”
  黃筆臻著伯母上車,向展航揮揮手。
  這個女孩子明顯地已經討得於太太歡心,那麽,母親喜歡的女生,他也喜歡,不能叫母親再失望。
  回到房裏,他又看到了那顆星的電子郵件。
  “你已經找到了我,為什麽不回複?拿出勇氣來。”
  展航一按鈕,訊息消失。
  他己不需要這些虛無飄渺的精神遊戲。
  展航撥電話給姐姐。
  展翹剛巧打算休息,聽到他聲音,十分驚喜,“是你,展航,你破關出來了嗎?”
  “什麽意思?”
  “你的自閉症痊愈了嗎。”
  “所以我不願與你多講。”
  “我會回家度假。”
  “與男朋友一起來?”
  “你怎麽知道?”
  “一定是想叫母親看看那個呆子,可是這樣?”
  “當心你的臭嘴。”
  展航哈哈大笑,“大哥呢?”
  “大哥哪裏有空同你講。”
  展翅的聲音已經傳來,“展航,放開懷抱,跟我們一起旅行如何?”
  每個人都陳腔濫調地勸他歡樂人生。
  “去哪裏?”
  “乘船遊夏威夷諸島。”
  “有什麽人?”
  “我嶽家及媽媽與展翹,你也來吧。”
  “我最怕人多。”
  “展航,不是我說你,這種毛病幾時才改呢,人多有何相幹,又不是野獸。”
  “我倒是不怕猛獸。”
  “又來了。”
  “大嫂家的生意沒問題?”
  “我們是殷實商人,一不炒地皮,二不做股票,即使環境稍差,亦可生存,捱至順景,多謝你關心。”
  “那我放心了。”
  “聽你這樣經濟實惠,我寬慰才真。”
  展航點點頭。
  “好好照顧母親。”
  稍後,於展翹回娘家來。
  在飛機場見麵,展航差點不認得她,她胖了很多,非常開心,一臉詳和,身邊跟著一個男生。
  那年輕男子剪平頂頭,戴玳瑁邊眼鏡,白襯衫,卡其褲,平實、和氣、惹人好感。
  展航立刻與他熱烈握手。
  展翹介紹他叫鄧中群。
  那小鄧相當會說話:“嘩,小弟是不折不扣英俊小生,比起他,我們簡直象番薯。”
  大家都笑了。
  於太太尤其鬆口氣,“展航,你也到星馬走一趟,那邊有的是優秀年輕人。”
  幸虧黃筆臻不在,否則一定反感。
  “回家再說。”
  天氣冷,鄧中群不習慣,但仍然勇敢地陪著展翹去滑雪溜冰,摔得鼻青臉腫,卻頻呼過癮。
  於太太滿意得不得了。
  “我喜歡中群,直爽活潑,品學俱優,氣概象個男孩子。”
  展航說:“他確是個男生呀。”
  展翹說:“象你就陰陽怪氣。”
  於太太偏幫幼兒,“可是,卻那麽多女生歡迎他。”
  “彼此都變態。”
  展航站起來,“你說什麽?”
  展翹忽然歎口氣,“不怕,媽媽,上帝不會叫我們太吃虧,你會得到世上最好的女婿及媳婦。”
  於大太笑問:“真的嗎?”
  展翹握住母親的手,“一定。”
  看來,他們決意挑一個會叫母親滿心歡喜的對象。
  展航撥電話找筆臻:“你怎麽還不來?”
  “於伯母沒叫我。”
  “唏,你不妨自動獻身。”
  “我馬上出來。”
  “喂,買一隻泰拉蜜沾蛋糕。”
  “知道。”
  黃筆臻出現的時候,還有大量精心挑選的水果鮮花。
  於太太連忙付錢給她,她不肯收,“伯母,我也有收人。”
  “噯,替人補習辛勞所得,也不該花在我身上。”硬是塞給她。
  展翹過來:“你名字怎麽那樣別致。”
  筆臻笑:“家父希望我成為一個作家。”
  “嗬,那多清苦。”
  “他生前是生意人,卻向往文藝工作。”
  於太太頷首,“生意人也有天真的一麵。”
  展翹問:“你可有誌向承繼父親的意願?”
  “業餘是可以一試的。”真正聰明。
  大家都笑了。
  氣氛融洽祥和得不似於家。
  終於雨過天晴了嗎,也許是,長久盤踞在展航心中的恨意漸漸消失,他居然一直微笑。
  不能再叫活著的人擔憂,他終於明白了,已經來不及愛惜父親,體貼母親總還來得及。
  於太太自廚房出來,“展航,勞駕你去買幾桶冰淇淋。”
  “什麽味道?”
  展翹大叫:“綠茶,黑芝麻。”
  展航說:“可怕哩,我仍然至喜傳統香草。”
  “巧克力不可少。”
  “展航,還不去?”
  小臻提起勇氣說:“我陪你。”
  於太太說:“早去早回。”做母親的永遠不會放心。
  展航擺一擺頭示意黃筆臻跟他走。
  筆臻問:“坐腳踏車嗎?”
  “我現在不怕開車了。”
  等臻大惑不解,“你曾經對駕車有恐懼?”
  “我慢慢告訴你。”
  來到商場,買了冰淇淋,忽然看到露天咖啡座還有座位。
  “來,喝杯咖啡。”
  明知應當即刻回去,明知冰淇淋會融,兩個年輕人坐下來,這是他們第一次約會。
  展航主動說著班裏趣事,學業上困難,以及畢業後去向。
  講得津津有味,活潑生動,令筆臻如沐春風,連展航都驀然發覺:噫,原來我口才那樣好,看樣子,同大哥也不是不象。
  還是筆臻提醒他:“該回去了。”
  “也好,改天再來。”
  “冰淇淋要不要換一換?”
  “不用吧,現在就走了。”
  “你來開車。”
  筆臻坐到駕駛位置上。
  天忽然下毛毛雨。他們朝家裏駛去,收音機正報告新聞:“空難,瑞士航空一一一班機在大西洋墜海,二二九名乘客無一生還。”
  筆臻忽然說:“我明白了,我至今不敢乘飛機,這是你對車廂恐懼的同樣原因。”
  “是。”
  在住宅區轉角,看到停車牌,筆臻減速停下,就在這個時候,對麵斜路一輛黑色大車直衝下來,筆臻輕輕喊:“喂喂喂。”
  她想後退,但是尾後有車,避無可避,想跳下車已經來不及,車頭右角捱了一撞,車身震動一下,她聽到車頭燈碎裂的聲音。
  對方車子也刹停下來。
  展航咕噥:“怎麽開的車。”
  不幸中大幸是剛好有警察在場,立刻過來處理場麵。
  兩架車子駛至一旁,展航與筆臻下車,另一輛車的司機始終沒有下來。
  警察過去與他交談。
  筆臻問:“是老人嗎?”
  展航張望,“不,好象是一位太太。”
  “為什麽不下車?”
  “受驚過度吧。”
  “那樣的駕駛技術,真叫人擔心。”
  半晌,警察過來說:“對方願意賠償做一切損失,我己代你抄下她駕駛執照號碼,並且,會出任證人。”
  “一枚車頭燈而己。”
  “如無問題,你們可以離去。”
  筆臻鬆口氣,“走吧。”
  她頭發已經淋濕,展航脫下外套,罩在她肩上。
  大衣上尚餘展航體溫,筆臻覺得額外溫馨。
  他已經拉開車門,忽然聽見有人叫他。
  “展航,展航。”
  聲音嘶啞。
  誰?
  聲音自另一輛車子裏發出來。
  展航對筆臻說:“你等我一等。”
  他走近那輛大車,對方把車窗打開。
  展航看到一張蒼白的麵孔,雙下巴,腫眼泡,這名女子看上去疲倦憔悴,是什麽人?
  “嗬,你不認得我了。”
  展航不想無禮,搜索枯腸,就是不知道她是誰。
  “展航,別來無恙,你比起兩年前更高大漂亮。”
  語氣的確有點熟。
  那女子見他還是想不起來,隻得喀然說:“再見。”
  展航也說:“再見。”
  他回到車上。
  筆臻迅速把車駛走。
  “那是誰?”
  “不知道,她認得我,會是母親的朋友嗎,幸虧沒罵人。”
  “警察不是抄下她資料嗎?”
  三曰提醒展航,立刻取出查看。
  他呆住。
  “究竟是誰?”
  “……”
  “為什麽不說話?”
  展航不相信眼睛,字條上寫著段福棋三個字。
  “仍然毫無頭緒?”
  車子駛到家門,於太太與展翹已經站在門口等。
  “唉呀,急壞人,到什麽地方去了?”
  “車頭燈怎麽啦?”
  筆臻把方才的情況形容一通。
  於太太懊悔,“早知不叫你去買冰淇淋。”
  “冰淇淋在哪裏?”
  “這裏。”
  “哎?都融成糖漿了。”
  “噓,看展航,麵色大變,去休息吧。”
  展航靜靜回房去,關上門。
  展翹對筆臻說:“他就是那樣喜怒無常,請勿見怪。”
  筆臻說:“我不覺得。”
  於太太問:“對方司機是個怎麽樣的人?”
  “是一中年婦女。”
  中年女子?不不不,她是段福棋。
  展航把她過去的照片取出細看,那女人沒有一點象她,但明明又是她。
  難怪互聯網上一點消息都沒有,即使是展航本人,麵對麵三十分鍾,還沒有把她認出來。
  有人敲門,展航把照片都收起來。
  於太太進來,“猜一猜今晚誰打電話來。”
  “媽,且不猜謎,我有問題。”
  “你先講吧。”
  “媽媽,是什麽令一個女人突然衰老?”
  於太太沉默一會兒,“你看我這幾年老多少便明白了。”
  “不不,媽媽你仍然漂亮。”
  “女人最怕感情突變。”
  “還有呢?”
  “環境也有影響,不自愛:吸毒、酗酒、日夜顛倒,一下子就變殘花敗柳。”
  嗬,這些毛病,大抵段福棋都犯齊了。
  “還有,性情不夠豁達的話,凡事怨懟,沮喪牢騷多多,全世界那是敵人,忿恨不堪,簡直會變成女王。”
  展航不禁笑出來。
  “總要開心,自得其樂,你說是不是。”
  展航拚命點頭。
  於太太凝視他,“是誰突然衰老?”
  “啊,”展航反應極快,“我不過是對這個現象好奇。”
  於太太十分有深意地說:“或者,你認識人家的時候,她已經不小了,出來混的某種女子,都愛瞞歲數,因為在那種場合,越是年輕,越是受歡迎。”
  也有可能。
  “不必唏噓了,別冷落客人,出來陪小臻聊天。”
  “對,媽媽,剛才你說,誰打電話來?”
  於太太想一會兒,沮喪地答:“竟忘了,你看,我何止衰老,都患上癡呆症了。”
  展航連忙握緊母親的手。
  那個晚上他獨自沉思。
  終於不費吹灰之力得到她的地址。
  原來她還在本市,也許根本一直沒有離開過,也許。兜了無數圈子,又回來了。
  他想象從前那樣,騎腳踏出去,可是外頭正淅瀝地下著大雨,疊著一堆堆濕雪。
  這也難不倒他,隻不過忽然之間他添增了顧慮,找到了借口,他不想在這種時候出去。
  展航很明白,他對她,心底那一朵火焰,已經熄滅,他已獲得釋放。
  換句話說,他不再迷戀這個人。
  雖然如此,第二天一早他就起來了,穿上寒衣,下樓來,發覺展翅比他更早,正在廚房打點。
  展航說:“你變得乖巧伶俐。”
  展翹笑,“你何嚐不是。”
  “父親有知,一定會覺得安慰。”
  “他想必知道。”
  展航輕輕問:“你也快結婚了吧?”
  “你看怎麽樣,樂觀嗎?”
  “百份百看好。”
  展翹也問:“你可有對象?”
  “我陪伴母親。”
  展翹點頭,“你一早就那樣說。”
  展航穿上外套。
  展翹嘮叨,“又去哪裏,外頭銀色世界,不如等大家都起來了一起打雪仗。”
  “我一小時必返,等我。”
  展翹走過去,摩挲弟弟的下巴,“這麽多胡髭,都是今年才有的。”
  展航笑笑,出去了。
  段福棋住在市區另一端,沿海,可步行到沙灘,風景優美。
  她得到的賠償一定不少。
  展航仍然用最古老的交通工具,他把腳踏車踩得飛快,一枝箭似向前衝去。
  他知道她的習慣,要趁早,這個時候她大概還沒有睡,再遲一點,可能要休息了。
  他逐個門牌留意。
  到了。
  一七三號,前院極為寬廣,私家路起碼百多尺長,展航把腳踏車停在對麵櫻樹下,一停下來,熱汗化泠,嘴巴呼著白氣,竟覺辛苦,一會回去,可能要叫計程車。
  他自嘲老了。
  正在嘀咕,忽然看到住宅的門打開,一個女子走出來。
  她身披皮裘,凝視遠方。
  本來這是好風景:妙齡女子獨自倚門看雪景,可是,她身形出奇地臃腫,肩膊塌下來,目光呆滯,象一個病人,隨時會墜地,叫人擔心。
  展航凝視她。
  這哪裏是段福棋,既不是她的肉體,也不是她的靈魂,隻不過還有一點點殘餘的記憶。
  開頭,有人偷走了她的軀殼,跟著,她的魂魄亦出了竅,才變成現在這樣。
  隻看見她蹣跚地走下門檻,是宿酒未醒的樣子。
  她頹然跌坐在石階上。
  門內有人喊她,幸虧還有傭人服侍。
  可是她一聽見叫聲,反而站起來走開,踏入園子,不知怎地,腳底一滑,摔在雪地裏,臉朝下,一動不動。
  展航一直站著遠處,他一點也不想過去扶起她。
  終於,一個穿製服的女傭奔出來,大聲呼喊,並且進屋子去叫救護車。
  看到這裏,於展航靜靜離去。
  他到附近公眾電話召了計程車,說明行李中有一部腳踏車。
  等了十五分鍾,車子來了,司機把腳踏車鎖在車後架子上。
  回到家,看見眾人己在打雪仗,雪球飛來飛去,好不熱鬧。
  “怎麽不等我。?”
  筆臻笑,“現在加入還來得及。”
  展航下場,混戰一場,大家都筋疲力盡。
  於太太叫出來:“吃飯啦。”
  大家一哄回到屋內,脫下外衣,進此廚房去。
  鄧中群說:“我都不舍得走。”
  於太太說:“常常來玩,無比歡迎。”
  “明日我們租了水上飛機去觀光,請伯母也一起去。”
  “好呀。”
  展航忽然打一個嗬欠,“我累了,想睡一覺。”
  “你看他,作息無定時,仍象個小孩。”
  “別批評他,還在放寒假呢。”
  “也不過剩這幾個假期,片刻就要做大人了。”
  展航不去理他們。
  回到床上倒下,一下子便入夢。
  “展航,展航。”
  展航淒酸地微笑,“是你。”
  “是我。”
  她站他麵前,柔長頭發披肩,瓜子臉隻一點點大,麵孔上隻看到大眼睛,嗬,是真正的段福棋本人。
  “展航,琴聲悅耳,請再彈一首給我聽。”
  “琴都捐給音樂學校了,找己沒有再練。”
  “哎呀,多可惜。”
  展航說:“我看見了你。”
  “你當然看見我。”
  他伸手輕撫她的長發,“那個你胖了老了……”
  段福棋露出驚惶的樣子來,“不不,那不是我。”
  展航不忍,“對,我看錯人。”
  “抱緊我。”
  展航雙手握住她的纖腰。
  “紫些,再緊些。”
  展航把她抱得透不過氣來。
  她的聲音如油絲一般:“如果你愛上一朵花,夜間,抬頭看星空,天上所有的星都是花朵……”
  展航靜靜落下淚來。
  他伏在她胸前,再也不想動。
  第二天清晨,展翹叫醒他。
  “昨夜做噩夢,我聽見你大叫。”
  展航不置可否,“不記得了。”
  “可是夢見爸爸?”
  展航見她已經穿戴整齊,便問:“怎麽一回事?”
  “我們今天走。”
  展航頷首:“我們。”
  展翹笑,“是,終於找到伴了。”
  “你必然會得到幸福。”
  展翹擁抱小弟,“真的,不騙我?”
  “上帝一定會補償你。”
  展翹也流下淚來。
  樓下傳來汽車喇叭。
  “筆臻來了。”
  “等一等,我送你們。”
  “你還沒梳洗。”
  他立刻漱口洗臉,披上外套,便幫展翹挽著行李出門,看到派來的日報躺在門口,他踢到一邊。
  鄧中群嚇一跳、“展航,你不怕冷?”
  展航搖頭。
  “你看他外套之內是裸體。”
  展航笑笑坐到駕駛位上去,把車子呼一聲開出去。
  他未來姐夫忽然感慨了,“這才叫做不羈,比起展航的灑脫自在,我真似老木頭。”
  筆臻忽然說:“展翅喜歡老木頭。”
  鄧中群笑出來,“可不是,那才最重要。”
  於太太說:“中群才是理想丈夫。”
  筆臻的話出乎意料地多,“展航也不會叫女生失望。”
  於太太也笑了。
  展航不發一言,把家人送到飛機場。
  鄧中群說:“我們暑假再來。”
  於太太最不舍得,拉住女兒悄悄說了許多話。
  歸途中,她對展航說:“在市區放下我。”
  “約了英先生?”
  “他有點事找我商量。”
  “祝你幸福。”
  筆臻首先嗤一聲笑出來。
  於太太隨即說:“這小子瘋瘋癲癲,逢人恭祝幸福。”
  展航說:“善祝善禱,有什麽不對?”
  “不同你說。”
  於太太下車去了。
  展航向筆臻笑笑,“我們呢,我們去哪裏?”
  筆臻忽然極之溫柔地說:“哪裏那不去,請送我回家。”
  “你不試,又怎麽知道路通向何處?拿點冒險精神出來。”
  筆臻伸手出去,輕輕撫摸他的臉頰,“我很明白,唯一的通道是心碎之路。”
  “這樣說簡直毀壞我名譽。”
  “展航,你永遠不會喜歡我這種類型的女子……”
  “嘿,你知道什麽?”
  “到家了。”
  “晚上再找你。”
  “每個女孩子都有兩次機會?”
  展航說:“不,你是例外。”
  筆臻問:“為什麽?”
  “你善待我媽媽。”
  筆臻搖搖頭,她伸手,想撫摸他的裸胸,終於沒有,縮回手去。
  展航回到家,看到門外被他踢到一角的報紙,蹲下拾起。
  今日忙,無人閱報,本來母親每天把一張中文報從頭到尾仔仔細細讀遍。
  他到廚房坐下,衝杯黑咖啡,舀了一大羹香草冰淇淋放進杯中,喝一大口。
  攤開報紙,看了幾題頭條,都不是好新聞,全世界天災人禍,千瘡百孔。
  電話響了,他去聽。
  是偉謙,“告訴伯母,我明天來看她。”
  “你帶著女友一來坐上五六小時,喝茶吃點心,累不累壞主人?有時還留下晚飯,看見你都怕。”
  “沒有的事,伯母歡迎我。”
  “一隻水果半盒糖也沒有,你懂不懂規矩?”
  “好好好,你要什麽?”偉謙被他作弄得團團轉。
  “明天什麽時候?”
  “下午三時。”
  “果然,是下午茶時分,覬覦我媽做的蘋果陷餅。”
  電話掛斷之後,展航順手把報紙折好放一旁。
  他沒有看到。
  在極低位置上一個小小不起眼角落,有一段這樣的新聞:灰胛一七三地段有一女子暈倒休克,管家報警送院後證實不治,懷疑過度注射毒品所致……
  下午,於太太回來了。
  手中一大束淺黃色溫室玫瑰,她小心翼翼插好。
  展航見她一臉微笑,便問:“英先生再次求婚?”
  “不是。”
  “你很高興的樣子。”
  “我一向與他投契。”
  “那多好。”
  於太太順手取過報紙,心不在焉看了幾行,又放下。
  “他以為我想結婚。”
  “現在他明白了?”
  “是,照老樣子大家就很好。”
  展航頷首,這個老花農有點意思。
  於太太又說:“我現在想起來了。”
  “想起什麽?”
  “你猜前天誰打電話來?”
  “你說呀。”
  “是馬太太要來探訪我們。”
  “哪個馬太太?”
  “我也得想半天,都失去聯絡太久,”於大太感慨,“本來是你父親的朋友,不好意思麻煩他們。”
  “我仍然全無記憶。”
  “我來提醒你:小時候我們去過馬家遊泳,她家囡囡遇溺,由你及展翹救回。”
  “嗬,那個馬家。”展航恍然大悟。
  “你說,象不象一百年前的事。”於太太歎息。
  展航點點頭。
  “他們家隨時過來,已經買好房子找到學校了。”
  “多一個朋友是好事。”
  “我同她說隨時歡迎,她聲音卻有點彷徨。”
  “連根拔起,的確會令許多人彷徨。”
  “你看,沒想到老友會得在異地重逢。”
  她顯然已無心思閱報,順手把報紙丟到大紙箱裏。
  於太太也沒有看到那段新聞。
  第二天,剛巧是倒垃圾的日子,清晨,展航把整隻紙箱拎出去放在路過。
  不一會兒,龐大碩健的垃圾車克隆克隆駛至,工人熟練地傾倒垃圾,將報紙載走。
  那段新聞,隨著報紙消失。
  新的,當天的報紙又派來了,展航順手拾起帶回家中,放在早餐桌上。
  於太太問:“有什麽大新聞?”
  “經濟好似略有起色。”
  “叫人鬆口氣。”
  “媽,馬家那囡囡今年也上小學了吧。”
  於太太嗤一聲笑出來,“那年你幾歲?”
  “十一二歲。”
  “她約多大?”
  “五六歲。”說到這裏,展航不禁敲自己他腦袋。
  “就你一個人吃飯,你大了,上大學,人家仍然是幼兒。”
  “真沒想到。”展航搔著頭。
  “真沒想到時間過得那麽快可是?”
  展航點點頭。
  “那時,以為沒有希望把你們拉扯得大,真想自高處跳下來算數。”
  展航吃驚,沒想到堅強的母親曾作此想。
  “可是也捱下來,熬出頭,展翅與展翹都發展得很好。”
  “我也不壞呀,明年好畢業了。”
  於太太笑,“你仍然怪怪地,不過比起三兩年前已經好得多。”
  展航握緊母親的手。
  “等你也結了婚,我就完成任務,完全放心了。”
  展航給她接上去:“屆時你可以穿鼻環,打舌釘,全背脊紋身,服迷幻藥、跳舞到天明。”
  於太太笑說:“我告訴你一件趣事,前兩日筆臻陪我去遊泳,我到泳池邊拾起一塊浮板,離遠。一個年輕人看見我,立刻眼前一亮地走過來,待接近了,才發覺我是中年人,失望地走開,由此可知,遠看我身型還不太差。”
  展航大笑,“他忘記戴眼鏡。”
  母子倆許久沒有這樣歡暢傾談。
  電話鈴響,一把天然清甜的聲音問:“是於家嗎,我能與於伯母說幾句話嗎?”
  展航仿佛知道這是誰,他試探:“是馬囡囡?”
  那還一怔,“家母的確叫我囡囡。”
  “你學名是什麽?”
  “我叫馬式柔。”
  “我是於展航。”
  她卻低呼一聲,“哎呀。”
  “什麽事?”
  “你是展航?”她咕咕地笑,“好久不見,對我還有印象嗎?”
  一個穿橘紅色泳衣的小小人,圓圓小麵孔似洋娃娃,今日,長相應當沒有太大變化。
  “你呢,你可記得我?”
  “大頭,大眼睛。”
  從來沒有人那樣形容於展航。
  於太太走過,生了疑心,“同誰聊得那麽高興?”
  展航把電話遞給她。
  “嗬,是囡囡,今日下午來?可以呀,歡迎歡迎。”
  放下電話,於太太說:“準備一下,爛黑T恤該脫下來了。”
  “何必那麽隆重。”
  於太太笑笑,“這是你的初吻女友。”
  展航也笑了。
  “長得有點象玉枝吧?”
  “不知道,這些年來,連照片都沒見過。”
  忽然又想起了於家,不知從何處打探到電話,又重拾友誼,千萬不要介意,否則,那裏還有朋友。
  三點鍾,客人來了。
  展航還在樓上,聽見母親打開了門,與客人談半晌,又大聲叫:“展航,囡囡來了。”
  展航放下功課往下走。
  這才知道客人為什麽在門口擾攘良久,原來她帶來兩頭小小的金色尋回犬,於太太喜歡得不得了,正蹲著與它們玩。
  展航要到這個時候,才知道母親真正寂寞,內心惻然。
  他看到了客人,客人也正目光灼灼地看牢他。
  兩個人都愣住在那裏。
  馬式柔身段高佻,芽一件黑色針織短裙,可是美好身段表露無遺,豐胸、細腰、長腿,最叫展航吃驚的是她那熾熱的大眼睛與尖下巴。
  展航忽然臉紅,象,象煞了一個人,不能再象了,比任何一個他認為象的人都更象。
  他一步步走下來。
  她輕輕向他說:“展航你好。”
  於太太在一旁笑:“這小狗真可愛,我也去寵物店挑一隻來養。”
  馬式柔連忙說:“伯母可以揀一隻,我媽說兩隻太多,隻允許我養一隻。”
  “真的?”
  展航笑,“請進屋來談。”
  馬式柔比她年齡成熱,言行叫人舒服。
  “馬太太呢?”
  “屋頂漏水,她要等修理工人,一時走不開,叫我致歉。”
  於太太立刻說:“展航,你過去幫幫眼,三行工人出名刁鑽。”
  馬式柔嗬一聲,“那真感激無限。”
  展航取過外套,“小狗且放在我家吧。”
  他開出吉普車,“家在哪裏?”
  “下一條街就是。”
  “那麽近?”
  “是呀,聽說這區學校好。”
  展航到馬家的時候修理工人正在大吹法螺,一見男丁,態度收斂許多。
  展航在這種瑣事上有經驗,與工人議論起價錢及修理工序,不久完滿解決。
  馬太太十分感激,“展航長這麽大了,真是好幫手,你媽好福氣。”
  “伯母有事叫我,我能搬能抬。”
  “這樣客氣,人家是怎麽教兒子的。”
  展航笑,“慢慢就習慣了,這裏風土人情還算不錯。”
  展航把伯母送往自己家與母親聊天。
  他與式柔留在馬家監工聊天。
  她告訴他:“我至今不會遊泳。”
  “我教你。”
  “不行,學過多次,一看到水嚇得混身麻痹。”
  “他們教得不好。”
  式柔笑了,“你挺自信。”
  “教遊泳,我還行。”
  “遇過溺的人再也不會夠膽子遊泳。”
  工人敲打了許久,馬太太一直在於家敘舊,式柔說個不己,時間過得飛快。
  終於完工,已是下午。
  工人離去,展航幫助清潔好地方,式柔嘖嘖稱奇。
  展航走過去,用兩手的虎口量度式柔腰身,“盡量吸口氣。”
  “幹什麽?”
  “屏住呼吸別動。”
  展航兩隻手竟然可以環繞住式柔的腰身,那樣細的腰。
  式柔不以為忤,轉過身來笑。
  她唇上抹著深紫色胭脂,更顯得皮子雪白,晶瑩透明,她鬆出一口氣。
  她似乏力般倒在沙發裏,那種天賦嬌媚魅力太過象另外一個人,以致展航有點戰栗,象是那人的靈魂占據了一個少女的身軀,想再一次作祟,要使於展航寢食不安。
  她沒有片到安靜,又探過頭來問:“你怎麽不說話?”
  展航怔怔地看著她。
  “聽說,你女友最多。”
  展航答:“都是謠言罷了。”
  式柔不聽他的解釋,“而且,很早就結交成年女性。”
  “誰說的?”
  “人人。”
  展航笑答:“太器重我了。”
  “全是傳言?”
  展航見她那麽可愛,不禁說:“近日年紀大了,也力不從心啦。”
  式柔一怔,哈哈大笑起來。
  電話鈴響,式柔去聽,轉過頭來說;“於伯母找你。”
  展航最喜歡看她擰過腰身來笑這個姿勢,他做得他可以坐著看足一個下午。
  於太太同他說:“筆臻等了你好久,你忘了她的約會?”
  “我今天沒有約她,”那別致的名字忽然變得陌生。
  “也該回來了。”
  “是。”
  展航告辭。
  式柔嬌俏地問:“不訂下一次約會?真是前所未有的經驗。”
  展航微笑,“要同我出去,就不能再見別人了。”
  式柔詫異,“有這種規矩嗎,你不象沒有自信的人。”
  “想清楚,囡囡,改天再聯絡。”
  式柔又一次大笑。
  他駕車回家,馬伯母已經告辭,筆臻一個人在書房裏。
  展航探頭進去問:“我母親呢?”
  “她在午睡。”
  主人已經累了,客人還不願走,難怪母親召他回來。
  聰明伶俐的黃筆臻怎麽會犯這種毛病呢,由此可知,愛裏沒有智慧。
  展航在她對麵,微笑問:“你專門等我?”
  “是。”
  展航問:“什麽事?”
  “伯母說,你小時候有一個女朋友叫伍玉枝,同我很象。”
  “我媽弄錯,我與玉枝,象兄弟姐妹一樣。”
  筆臻說:“後來,她在異鄉結婚生子。”
  “不算異鄉,那也是講中文的地方。”
  “我於你,大概也似兄弟姐妹吧。”
  展航覺得這象是同他攤牌,於是他輕輕反問:“你想做什麽?”
  這句話大大傷害了黃筆臻,但是她反而笑了。
  她答:“我並無非份之想。”
  “我送你回去。”
  “不用,我自己有車。”
  送到門口,展航知道筆臻以後可能不會再來。想解釋一下,安慰幾句,可是來不及了,一輛小小歐洲小跑車嘟嘟開上來,響了兩聲號,在於宅私家路上停下。
  不知為什麽,馬式柔又回頭來找於展航。
  她象是沒有看見黃筆臻似,笑著對展航說:“你忘記帶錢包。”
  她順手一扔,那錢包的溜溜朝於展航飛過去,展航還有時間玩一個花式,反手一抄,接住。
  式柔大笑,把車子駛走。
  筆臻看在眼內,默不作聲。
  展航轉過頭來,想解釋幾句,筆臻卻把手指放在他嘴唇上。
  展航十分歉意,深深親吻筆臻的手。
  她也走了。
  回到屋內,於太太已經起來,她遺憾地說:“本來我還想學蝶泳。”
  “筆臻不至於那樣現實。”
  “我也不好再叫人家。”
  “我教你媽媽。”
  “筆臻應核較為主動,她太過矜持,喜歡一個人,就不要理會其他,明刀明槍才好。”
  “母親老是覺得每一個人都該愛上於展航。”
  於太太點頭,“也有女孩子覺得自尊更為重要,真正難能可貴,值得尊重。”
  展航不出聲。
  “喜歡馬式柔那樣刁鑽的女孩,可是很費勁啊。”
  話還沒說完,兩隻小小金色尋回犬已經走出來。
  展航笑了,“叫什麽名字,旺財?”
  “不,這隻叫健康,那隻叫喜樂。”
  “好名字。”
  “馬太太把它們讓了給我。”
  展航喃喃道:“一個世紀已經過去了。”
  “展航你說什麽?”
  “沒什麽。”
  式柔放了學時時來,鑽在房裏磨展航教功課。
  於太太開頭以為那隻是幌子,張望過幾次,發覺兩人認真之極。
  她甚至聽見展航低聲吆喝:“你長腦子沒有,三題幾何算足個半小時!”
  而馬式柔一額汗不敢反駁,真叫於太太訝異。
  他們也有輕鬆的時刻。
  於太太與女兒通電話,邊笑邊說:“以前擔心他同年紀大的女人在一起會吃虧,現在更害怕,女主角未成年。”
  展翹駭笑,卻不擔心。
  於太太歎氣,“這也是命運,象展翅,早結婚,多幸運。”
  “展航感情生活多姿多彩。”
  於太太問:“這是褒詞嗎?當然不。”
  “社會仍然保守,對許多事持有公論,不過,由他去罷,別管那麽多,你知道展航,十五六歲起就獨來獨往。”
  於太太說:“園丁來了,我且與他說幾句。”
  她去到外邊,同那工人說:“我有輛腳踏車,請替我扔到垃圾站。”
  她把展航那輛爬山腳踏車推出來。
  工人意外,“太太,還新簇簇呢。”
  於太太不知什麽地方來的神力,一提氣,兜起整架腳踏車,丟進園丁車鬥,拍拍手,回轉屋裏去。
  她痛恨那些狐惑女。
  真痛快,出了一口鳥氣。
  對於式柔,於太太卻始終有好感,到底小,又活潑,家裏添了這個人,充滿喜樂。
  展航第一次同比他小的女生在一起,凡事見得光,神情開朗。
  已經很久沒有人提起黃筆臻了。
  她在做什麽?大抵是教另外一個伯母遊泳吧,那樣乖巧懂事的女孩子不愁寂寞。
  一日,式柔跑來同展航說:“你有無聽過有趣到極點的‘浮麥最後方程序’?”
  展航笑答:“略知二一。”
  “告訴我。”
  “來,我幫你找到網頁,你自己瀏覽,浮麥是法國十七世紀數學家,他有一條數百年來不能證實的代數方程式,不過,最近終於由普林斯頓大學的懷爾斯君花了整整七年時間解答成功,經過緊張刺激,對,在這裏了。”
  式柔立刻坐過去凝視熒幕。
  展航問:“考慮讀純數嗎?”
  “噯,我深深發生興趣。”
  “據說懷爾斯在那七年之內,隻用鋼筆及白紙作為計算工具,並無動用電腦。”
  “嘩,神奇。”
  她全神貫注地學習,偶而發生“啊”,“呀”讚歎之聲。
  展航躺在安樂椅上看報紙。
  當你所愛的又愛你的人就在身邊,那種感覺十分安全舒適。
  式柔有時按動打印機複印資料。
  “真是怪人,”她說:“竟為一條算術廢寢忘食。”
  “所有天才都不是常人。”
  “這我相信。”
  忽然之間,式柔靜下來。
  展航不以為意。
  她忽然驚訝莫名:“這不是我嗎,展航,我的畫像為什麽會在國際網絡上占一席位?”
  展航立刻撲過去看。
  啊,式柔無意之中按錯了鈕,看到了展航的秘密。
  連式柔本人都以為尋人啟事中的畫像是她,由此可知,相象到什麽地步。
  “怎麽一回事?”
  展航緩緩說:“那不是你。”
  “可是三年來你不住要求各方協助尋找這個人。”
  “是。”
  “網上還不住有人告訴你,他們在世界各地見過她。”
  “已經不重要了。”
  “我願意聽這個故事。”
  “你有無六個小時?”
  “六千個鍾頭都可以。”
  “快快告訴我。”
  “讓我先做一件事。”
  於展航坐到私人電腦前邊去,按下一個鈕。
  “噫。”式柔低呼。
  是,熒幕上出現了紅色閃爍的“洗擦”字樣,十秒鍾後,畫中人漸漸淡卻,褪出,終於消失。
  式柔開頭是訝異,後來漸漸明白了。
  “你過去的情人?”
  展航搖搖頭。
  “對不起,如果你不想談這件事,我們說別的。”
  “我不介意。”
  “那麽,她到底是誰?”
  “我一無所知。我不知道她來自何處,做過些什麽事,父母是否愛她,以及她童年。”
  式柔好不失望,“嗬,是一個暗戀的故事,我最不喜歡這種乏味的單相思。”
  展航怔住。
  半晌,他黯然說:“你講得對。”
  式柔輕輕說:“看,資料已經全都洗掉了。”
  展航點點頭。
  “下次,告訴我一個真正的愛情故事。”
  象他第一次認識她,她隻有幾歲大,穿一件橘紅色冰衣,四處跑,忽然掉進泳池裏,多年後……
  這時,於太太在他房門口問:“可以進來嗎?”
  “當然可以。”
  原來馬太太也來了,展航連忙站起來招呼。
  “啊,在研究功課?”
  “是,天天如此,開頭我也詫異,現在已經習慣。”
  “人生最好的不過是這幾年,他們總是不相信。”
  於太太笑,“喂,假使將來展航向囡囡求婚,你可需大大通融。”
  “唉,求之不得。”
  事情也不是一直都這樣平凡正常,不久之前,展航還記得,他深夜偷偷離家,去探訪異性,騎一輛腳踏車,速度高,風勁,偶一抬頭,隻見深紫藍色天空上滿滿是亮晶晶星星,他心裏有一股不能按捺的火焰需要宣泄……
  一切都好象已經過去了。
  失去至親的痛楚也終於漸漸平複。
  他沒有聽到式柔同母親輕輕說:“展航已經二十歲,我同他年齡上有那樣大的差距,需要適應,不過,我喜歡他,我會盡最大努力。”
  不要笑,少年往往以為十年是一個世紀,而天上所有的星,都是他所愛的人。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