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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育台接到校方通知的時候,正在開會,助手探頭進會議室,向他使個眼色。 李育台會意,找個藉口,悄悄出來,低聲問:“什麽事?” 助手伍和平笑道:“校務處急找。” 李育台忽然氣餒,“我走不開。” “我找張誌學替你。” “憑什麽一個小學老師可以把我支使得團團轉,真討厭,學生到了學校,已是他們責任,何用動輒驚動家長,我有正經事要辦。” 伍和平笑,“因為當中隔著一隻玉瓶兒,投鼠忌器,不能發作,張先生說他馬上下來,你趕快去走一趟吧。” 李育台取過外套,揉揉眼,“這一年,我是真的累了。” “去吧,過了今天再說。” 李育台連苦笑都沒有力氣,立刻駕車到明輝小學去。 到達校務處,經過通報,老師帶著他七歲的女兒李紀元出來。 李育台把手放在女兒肩上以示支持,靜靜等老師發話。 那老師滿臉笑容說:“李先生,李紀元今午罵同班同學吳瑤瑤是隻豬,並且把她推跌在地,故記小過一次。” 李育台十分意外,他問女兒:“你真的那麽做?” 李紀元笑一笑,點點頭。 老師繼續說:“我們一向希望家長助校方一臂之力,幫忙教育學生。” “我回去會同她說。” 那老師仍然在笑,李育台開始懷疑那笑臉是一隻精工繪製的麵具,隻聽得她愉快地報告:“李紀元已經有三次小過,升為一次大過,兩次大過,必需離校。” 李育台不得不施展他多年涵養心得,微微欠一個身,不發一言,領走李紀元。 紀元上了車,向父親說:“讓我們去吃冰淇淋。” 就在這個時候,李育台伏在駕駛盤上,忽然落下淚來。 連他自己都訝異,這眼淚從何而來?他李育台不是沒見過世麵的人,堂堂男子怎麽被一名小學教師說兩句,就愴然淚下? 是太過疲倦,抑或午飯時多喝了一杯? 紀元看到父親的眼淚,大吃一驚,呆住噤聲。 半晌,李育台取出手帕,擤擤鼻涕。 他告訴女兒,“我看,我們還是先回家再說。” 紀元眼睛看窗外,“其實,是吳瑤瑤先取笑我,可是老師總是偏幫她,因為她功課好。” 李育台將車子駛離校舍。 紀元說:“我想轉校。” 李育台忽然問女兒:“吳瑤瑤真的像隻獵?” “不,”沒想到紀元這樣答,“班上至漂亮是她,她長得像公主。” 李育台說:“有時,即使我們真看見一隻獵,也得客氣點。” 紀元問:“該說什麽?” 李育台想一想:“說豬的全身都有用吧,豬皮可做手袋,豬肉可以吃,豬骨可做——” 紀元大笑,但是連李育台都聽得出來,那孩子的笑聲裏並無笑意。 果然,紀元接著說:“我想念媽媽。” 李育台答:“我也是。” 紀元氣惱地流下淚來,“吳瑤瑤的媽媽天天親自來接放學。” 李育台把車停在一角,擁抱著女兒,喃喃道:“我肯定她是一隻獵。” 他再次潸然淚下。 紀元抽噎,“我希望媽媽仍在我身邊。” 李育台淚流滿麵,說什麽男兒有淚不輕彈,皆因未到傷心處罷了。 到了家,李育台鬆了鬆領帶,躺在沙發上,女傭斟上一杯茶,他累極閉上眼睛。 紀元跑進房裏看電視,渾不把記過之事放心上。 電話鈴響,女傭跑過去聽,抬頭說:“是伍和平小姐。” 李育台揮揮手,“告訴她我已經死了。” 終於還是接過話筒講了幾句公事。 他重新回到沙發上,居然一下子就睡熟入夢了。 有人替他覆上被褥。 他掙紮一下,看到亡妻站在他麵前微笑,明知是夢,仍不勝歡喜,“是你嗎,雅正?” 雅正握住他手,“緣何傷心,育台?” “雅正,回來吧。” “你與紀元好好生活,勿以我為念。” “雅正,如你不能回來,不如我隨你而去,省卻多少煩惱。” “那麽,紀元呢?” 李育台負氣說:“她一樣會長大成人,把她托給舅舅舅母好了。” “那對紀元太不公平。” “她是那麽難帶的一個孩子,統共沒有她母親的溫馴純良。” “隻餘你支持她了,耐心點。” 育台煩惱,“我已盡力,我無力獨自撫育她。” 就在這時,育台看到亡妻落下淚來。 他一驚,“雅正,你放心,我一定會再加把力,雅正——” 有人推他,“先生,先生,伍小姐來看你。” 育台睜開眼睛,看到年輕的伍和平含笑站在他麵前。 他揉揉麵孔,“你來了,多謝關懷。” “沒有什麽事吧?” “明日替我找找有哪家學校收插班生。” 伍和平坐下來,“問問加拿大國際學校吧。” “也好。” “不過孩子的中文程度——” “隨得它了,這也是命運的安排。” “或許你需要一個長假。” “那是不夠的,和平,最好餘生都躲起來放假,不問世事。” 和平掩嘴笑,“我們會想念你的。” “想念我?多一個少一個李育台,有什麽分別?” 和平輕輕說:“對至親友好,有極大分別。” 李育台不語,他不是不知道這位年輕小姐對他有特殊好感,隻是無心無力。 過一會兒,伍和平說:“我走了,明天見。” “不送。”李育台替她開門。 和平笑一笑、“我是熟人。”她翩然離去。 李育台走進女兒的房間,發覺紀元伏在枕上。 “紀元。” 她翻過身子,“爸爸,爸爸,我夢見母親。” “紀元,”李育台緊緊摟住女兒,“我們父女一起放假可好?” 紀元一怔,“不上學?” “對,你不上學我不上班,我們離開這個地方,到別處去渡假。” “多久?” “還沒定,一年、兩年,誰在乎。” “可是我的功課呢?” “管它呢,將來再補好了。” “媽媽知道了會怎麽說?” “媽媽不過想我們生活得快快樂樂。” “真的嗎,爸爸,你真可以整天陪著我?” “我會盡量嚐試。” 第二天,李育台到了辦公室,第一件事就是找他的合夥人陳旭明。 “阿旭,我有事商量。” 那老陳抬起頭來,“說呀。” “我想放假。” “多久?八月不行,我要去英國看一對子女。” “阿旭,我想放一年。” 老陳的咖啡杯險些捏不牢。 他歎口氣坐下來,“我一生命不好,我的父母我的老婆我的顧客都不好侍候,天可憐見,叫我找到一個好拍檔,現在你又怎麽了?” “阿旭,我想在女兒成為問題少年之前與她親近些。” 陳旭明哼一聲,“你自己想逃避才真,你受不了壓力,你想躲到波拉波拉那樣的珊瑚島上去每天下午一時開始喝椰子酒,餘生醉倒算數!” “阿旭,與你談話真是愉快。” “育台,我知你想念雅正,你不接受她英年早逝,可是有些打擊必需堅忍,育台,公司不能沒有你。” 半晌李育台答:“我也不能沒有雅正。” “你不能遷怒於我,那太不公平了。” 李育台反問:“世上有公平事嗎?雅正為何隻活了三十二歲?她的生存妨礙了誰?你說!” 陳旭明呆半晌,“你仍然悲憤。” “是,餘生我都會如此。” “這種態度會影響孩子心理。” “我知道。”育台充滿內疚。 “你應該帶著紀元走出繭來才是,怎麽反而要帶著她躲起來?” 李育台無限淒涼,“走出來,走到何處去,什麽人什麽地方會接收我們父女?” 陳旭明瞪著他,“育台,你們隨時可以到我家來,我與內人無限歡迎。” “你不知道我倆在這一年內變得多麽孤僻。” “育台,恕我無禮,這世上,喪妻不隻你一人,即使是如此大的悲劇,也天天在發生中,你,總得振作起來。” “我需要假期。” “不,”老陳說,“你需要更忙碌的工作。” 李育台光火,“喂,你不是我的家長。” “你帶紀元去迪士尼樂園吧,兩個星期。” 育台拍拍雙腿,“你得問過它們願不願意回來。” 老陳靜了下來,“育台,試接受我的寶貴意見,不關心你,不會說那麽多。” “吳景輝覬覦這家建築公司已有好幾年,我願意將股份賣給他,然後過歸隱生活。” “我一直以為你痛恨吳景輝。” “我不恨他的錢。” “育台,你考慮清楚。” 李育台看著窗外,“天下無不散之筵席,送君千裏,終須一別。” 老陳問:“那位心理醫生幫不到你?” “那樣大的一個刀傷,三五十年內沒有痊愈希望,不必勞神傷財了。” 老陳受他影響,亦覺乏味,“真是,像你與雅正那樣恩愛的夫妻……而那些天天吵鬧的冤家卻……”他詞窮,講不下去。 這時李育台反而說:“天妒紅顏。” 老陳苦笑,“中國成語把人生每一種處境都形容得淋漓盡致。” 李育台背著老拍檔。 老陳知道他傷心欲絕。 他安慰他:“雅正不希望看到這樣,育台,她生前怎麽說?” 李育台仰起頭,“你說得對,阿旭,我過一陣子會好的。” 那天黃昏下班,他把紀元接到舅舅舅母家。 謝中之教授是雅正的哥哥。 謝太太一見紀元,立刻把她延入書房,開著音樂,與她細談。 謝中之斟一杯啤酒給妹夫,“育台,你看上去可怕極了,臉色蒼白,瘦削如骷髏,西裝與領帶統共不配色,雅正會怎麽想?” “昨日下午我夢見她,這還是她第一次入夢來。” 謝教授欷噓不語。 “她為我們擔心得哭泣,在那個時候,紀元也夢見她,可見她也放不下我們。” “育台,她已在一個更好的地方安息。” 李育台沉默。 “或許,你願意把紀元放在我這裏寄宿。” “永不,餘生她會跟著我。” 看到一個高大英俊的壯年男子如此傷心偏激真不是一件愉快的事。 何況他還帶著一個更加傷心更加孤僻的小女兒。 這時小紀元自書房出來。 謝教授看著她,“聽說你要去渡假?” 那孩子如此板著臉回答她舅舅:“我隻想與我爸爸在一起。” “你可要與嘉敏嘉華表姐一起過暑假?” 紀元口氣如大人:“不,我與她們沒有共同興趣。” “舅舅可以幫你做什麽?” “可否叫媽媽回來。” 在場的大人歎息。 謝教授終於同妹夫說:“我不讚成輟學渡假。” “中之,你的觀點何其世俗。” “我們生活在一個真實世界裏。” “你不必提醒我。” “可是,”謝教授說下去,“人有權追求快樂。” 李育台笑了,“我知道你會支持我。” “小紀元同她母親小時候似一個印子。”謝教授感喟。 李育台答:“我早發覺了,笑的時候,嘴角先朝下彎一彎,然後才往上揚,活脫脫是一個小小謝雅正。” 謝教授抬起頭,“我應該祝你再度找到幸福。” “我不會再去費時尋找那個,你不如祝我與紀元好好存活。” “我很肯定你們會克服困難。” 謝太太這時在一邊說:“可是育台你也得多吃點,太瘦不好看。” “父女的頭發也該理了。” “是的,多謝賢伉儷關心。” 父女離開了謝家,不約而同鬆口氣。 “唏,”紀元說,“舅母越來越嚕嗦,她與嘉敏嘉華兩姐妹專管些瑣碎事,像什麽衣服配什麽鞋子,什麽窗簾配哪張沙發,累死人。” 李育台同女兒說:“你母親從來不那樣。” 紀元完全認同,“是,媽媽至大方不過。” 父女忽然摟著笑起來。 從此就是他倆相依為命了,李育台感慨,直到紀元成年,組織她自己的家庭,那時,他這個孤老頭子已經盡了責任,隨時可以息勞歸主。 他決定逐步實現他渡假的計劃。 那天回到家中,伍和平在等他。 他意外,“和平,你已經下班了?” “我知道,出版社把攝影集樣版送到公司來,我猜你會想第一時間看到它。” “嗬,”李育台丟下外套,“在哪裏?” 伍和平自手提袋取出那本樣版書。 李育台雙手有點顫抖,他接過那本書,黑白封麵正是他的女兒李紀元,那是一年前的照片,小女孩大大的雙目透露出無奈,攝影集的名字叫如何說再見,右下角是小小的一個名字:謝雅正。 李育台閉上雙眼。 伍和平溫和地說:“印刷非常精美,編排大方雅致,說明動人,出版社負責人陳先生說,謝女士會覺得滿意。” 李育台連忙說:“是,是。” “攝影集裏一共有三百六十五張照片,每一張都感動我,這是一個母親可以送給女兒的最佳禮物。” 李育台說:“如果她還在生,就不需要這種禮物。” 伍和平還想說什麽,紀元走過來。 “嗬,這是媽媽過去一年替我拍攝的照片。”她接過攝影集去看。 伍和平說:“我走了。” 這次,李育台送和平到樓下。 他這樣說:“下班找些娛樂,看個戲吃個飯,照我所知,公司裏的王誌學及吳秉熹等人都想約會你。” 和平微笑,半晌才說:“我與他們並無共同興趣。” 李育台嗤一聲笑出來。 和平意外地看著他。 “這話是我女兒的口頭禪。” 伍和平一怔,過一會兒才說:“我已經二十一歲了。”緩緩轉身離去。 李育台回到家,獨自輕輕翻閱攝影集。 如何說再見。 那是職業攝影師謝雅正告別生命的心理曆程實錄。 她自知隻餘一年生命,在醫生斷症之後,做出準備,向這個世界告別。 她的心境出乎意外的平和,有時候,甚至不是不愉快的。 她帶著她的攝影機,親昵地攝錄她雙眼所見最後映象:她的伴侶、她的女兒、她的親友、她相熟的肉食店與時裝店、她最常去的圖書館,她養的盆栽、金魚及一缸螞蟻,她喜歡吃的食物糖果……都到了道別的時候,無限依依。 她並沒有悲憤不平之心。 有一張照片,自女兒房間窗口攝出去,一彎新月,窗紗拂動,一隻舊玩具熊扔在窗台上,說明是“紀元是我最好的藥療”。 時期是去年六月尾,那時,雅正的頭發因電療已經掉得七七八八。 她對丈夫說:“如果我煩惱,你一定急躁,那麽,紀元必然彷徨。” 一個療程四個月,絲毫不見起色,腫瘤長得更大。 謝雅正八歲喪母,對母親的記憶微之又微,想起母親,覺得空虛,傷感,現在眼看同樣的事要發生在紀元身上,十分欷噓。 “我將送一本攝影集給她。” 與出版社商量,負責人一口應允,他們名下有謝雅正五本攝影集,統統賺錢,這一本題材雖然悲愴,也決定一試。 謝雅正立刻開始工作。 在序中,她這樣寫:“愛女紀元,原本,我打算看著你成長、完成學業、到社會工作、戀愛、結婚、生子,原本,我計劃與你一起聊天、喝茶、旅遊、與你共渡歡笑及落淚的時光,在你猶疑跌倒之際扶持你,憑我的經驗給你忠告,可是,現在事與願違,我將提早離開你,不過,我想你知道,我會在世界的另一角落看著你,我們彼此仍然相愛。” 李育台讀完之後,心境反而平靜了,他輕輕合上那本冊子,走到露台去。 每一天看一頁,一年看畢全書,第二年從頭再看。 這是給他們父女最溫馨的禮物。 李育台抬起頭,天空上一輪明月。 有小小的手在他背後抱住他,那是紀元。 “還記得媽媽與我們一起觀賞日月星辰嗎?” 紀元答:“我在三歲時已經摔破一具天文望遠鏡。” 李育台撫摸胸口,他的一顆心已經破碎,他深深知道,日後,天大的喜事也不會帶來真正的歡樂。 這個月亮,也並非往日那個月亮。 接著一個星期,李育台辦妥手頭上的工作,正式向公司告假。 陳旭明是萬分不願意,“這下子累慘了我。” “才不會,誰沒有誰不行。” “老兄,那你就太小覷自己了。” “也許我會回來。”李育台笑。 “咄!”老陳賭氣,“一個月不見你人,再回頭也不要你。” 李育台微笑,“我一直希望有女人那樣威脅我。” “每到一站都留下你的電話。” “我沒有站,我甚至沒有目的地,我將與紀元漫遊地球表麵,去到哪裏是哪裏。” 陳旭明揮舞雙手,“滾出去。” 李育台的興致卻很高,一邊吩咐伍和平辦事一邊岔開話題:“我們可能到澳洲去,一則看大堡礁,二則看鴨嘴獸,你可知道它是世上惟一卵生的哺乳動物?” 伍和平有點生氣,“不,我不知道,你剛才說到帳單問題——” “對,”李育台接下去,“信用卡公司會把帳單寄到此地來,請交老陳支付所有費用。” “要不要預定飛機票及酒店?” “不用,我們走到哪裏是哪裏,因為,鴨嘴獸是哺乳動物中最原始的群類,同時說明哺乳動物的祖先由古老爬行動物演化而來。” 伍和平瞪著他,“你認為紀元有足夠力氣跑天下嗎?” 李育台抬起頭,“我會租車,她不必真的運用雙腿。” 和平責問:“她錯過的功課會補得回來嗎?” 李育台說:“也許會影響到她學業,不過,我一直都不認為李家會有人拿諾貝爾獎,沒問題。” 這時陳旭明出房來拿文件,聽見此話,忿然道:“和平,你還同他瞎纏,他都失心瘋了。” 李育台忽然拍一下手,“哈哈哈,講得真好,我可不就是失心瘋!” 取過外套,走出寫字樓。 老陳追上去,“育台,育台,我不是那個意思。” 李育台轉過頭去,“老陳,我哭又不是笑又不是,”歎口氣,“故此走開一陣也是好的。” 他的夥伴低下頭,“玩得開心點。” “我會回來的。” “我等你。” 李育台笑,“別人聽到了會怎麽想,對,吳景輝——” 老陳立刻答:“他休想染指。” “我會跟你聯絡。” “育台,保重。” “你已經盡了朋友的責任。” 李育台到學校去辦退學手續。 本來想帶著紀元一走了之。 後來又覺得為這樣小事小器實在劃不來,想見到校長發幾句牢騷,像“你們根本不認識天才”,或是“教育家應本著有教無類之心”……之類。 可是見了校長,李育台什麽話都沒有。 何必同這種人一般見識,可以走,已勿須計較,他很客氣地道:“我們要移民了,下個月成行,故前來退學。” 校長好似很遺憾的樣子:“嗬,又流失一名學生,到哪個國家?” “加拿大溫哥華。” “嗬那邊也有很好的學校。” 李育台想說天下烏鴉一樣黑,不過,他笑笑,“也有很多學店。” 校長咳嗽一聲,“李先生,你得正式寫封信來。” “信在這裏。” 是伍和平寫的,措詞優美。 “那麽,我祝令媛前途如錦。” 李育台微笑,“紀元,謝謝校長。” “謝謝校長。” 父女離開校長室,經過操場,紀元忽然說:“看,那就是吳瑤瑤。” 李育台順著女兒手指看過去,隻見一個女孩容貌秀麗,身材高挑,十分討好。 他問:“很有一點小聰明?” 紀元微笑,“老師一開口說話,她會專注地用大眼睛凝視老師的嘴巴。” 李育台也笑,“可是也許腦海中一片空白?” 紀元肯定地說:“吳瑤瑤是庸姿俗粉。” 她父親答:“必然。” 父女上車。 紀元忽然說:“爸,妒忌及中傷都是不對的,為什麽不更正我?”李育台肆無忌憚地說:“咄,連我這個成年人都辦不到的事,何必勉強七歲的孩子去遵守?” 紀元笑了,“爸爸我愛你。” “紀元我也愛你。” “爸爸,剛才真痛快。” “紀元,誰說不是。” 雅正在生,肯定也會這樣做。 不過雅正活著的時候,女兒在功課上並無困難,成績優異。 父女回家收拾行李。 李育台同紀元說:“旅遊之道,在乎寫意,少帶行李,多用時間。” 可是,一定要隨身帶謝雅正的攝影集。 嘉敏嘉華兩姐妹來喝下午茶。 嘉敏問紀元:“你們會到埃及去嗎?” 紀元對天文地理相當熟稔:“也許會去開羅。” “會遊覽尼羅河嗎?” “爸爸會有安排。” “當心那裏有瘧蚊。”嘉華來加一句。 “我們會注射防疫針。” 李育台聽得她們表姐妹唇槍舌箭,不禁好笑。 嘉敏又問:“瑞士呢?” “肯定會到歐洲。” 嘉華她們豔羨,“會寄明信片回來嗎?” “給你們?不成問題。” “你會看到巴黎羅浮宮內的蒙娜莉莎?” “我媽媽說,羅浮宮內的勝利女神像更加值得欣賞。” 氣氛有點緊張,故李育台提高聲音:“女孩子們,茶點準備好了。” 她們立刻歡歡喜喜坐到一起。 雖雲不用行李,也收拾了兩隻大箱子。 如果李育台一個人上路,一隻背包就夠,衣服穿髒了丟掉買新的,至方便不過。 可是有女兒就得替孩子著想。 表姐們走了,紀元問:“我還會回到學校嗎?”已經有所懷念。 “當然,隨時隨地,爸爸陪你。” “你不用上班?”紀元意外。 “我已退休。” 紀元吃一驚,“陳叔叔曉得嗎?” 李育台微笑,“我相信他已心中有數。” 然後紀元想到一個最現實的問題:“我們夠錢用嗎?” 李育台肯定地說:“夠。” 這是不幸中的大幸。 事實上李育台此刻最後悔的是婚後用太多的時間來賺錢,時時三更半夜才自辦公室回來,很多時候隻能推開女兒房門看一看她睡著了的麵孔。 為了使妻女生活安定舒適,他付出很大代價。 現在他願意提早退休來陪著紀元。 在紀元有她自己的生活之前,他做此決定,未嚐不是明智之舉。 將來,他即便想陪她,她也會嫌他過分關懷。 紀元問及詳情:“你送我上學放學?” “這不是問題。” “陪我看電影買衣服?” “我可以勝任。” 小紀元歡呼一聲,拍起手來,單看她這個欣喜的表情已經值得。 父女啟程。 因並無通知別人,隻得伍和平來送飛機。 和平替李育台打點了進關手續,看著他,像是有話要說的樣子。 李育台問:“有什麽事?” 和平忽然鼓起勇氣,“我總是在這裏等你的。” 李育台碰一碰她的長發尾,“別傻了,回來,我已是白須翁了。” 和平微笑,“我不怕,我照等。” 李育台無奈,“等的當地,不妨與別人出去逛逛,有適合的人,也可以訂婚結婚。” 和平笑得彎下腰來。 李育台又說:“我比你大二十多歲,你等不到的。” “才差十二年罷了,我同你一樣屬犬。” 李育台歎口氣,“去去去,公司還有事等你做。” “到每一站,設法給我一個消息。” 李育台說:“那就不算是雲遊四海了。” 這個時候,站在附近的紀元忽然大聲咳嗽起來。 和平隻得黯然話別。 紀元看著她背影,“她要什麽?” “別取笑她,將來,你也許會遇到與她相似的煩惱。” 紀元反問:“那是什麽?” “那叫求之不得。” 紀元毫不動容,“我會退而求其次。” “什麽?”李育台好不意外。 “那是媽媽教我的,她說:別處一樣有可愛的人,好玩的事,不必老守在一處不開心。” 李育台微笑,真沒想到雅正把這樣的人生大道理也傳授給小女兒。 他道:“媽媽講得很對。” 紀元低下頭,“媽媽能長遠與我們在一起就好了。” “不可能的事,不要去想它。” 他第一站是新加坡。 趁紀元小睡,李育台自手提行李取出雅正的攝影集,翻到第一頁。 “紀元,我已與頭發說再見,真叫人驚異,那麽濃調的黑發,曾多次叫理發師傅抱怨厚得剪不通,會全部失落,說再見從來不是容易。” 那天下班,李育台看到雅正臉色凝重,心知不妙,“醫生說什麽?” 雅正忽然笑了,“育台,你可知道紀元在哪家店鋪買衣服,又她在學校裏,最要好的同學叫什麽名字?” 李育台想到這裏,不禁長歎一聲,用手揉一揉麵孔。 紀元醒來,“爸爸,口渴。” 李育台連忙回到現實世界,替紀元張羅果汁。 不,在這之前,李育台並不知道女兒愛喝風梨與番石榴汁,也不知她的水手裝在何處添置,或是小鼻子在中午之前有點敏感,還有,脾氣是那樣的刁鑽。 李育台也不知她正確地有多高有多重,他甚至不知道孩子跟母親領有加拿大護照。 現在他都知道了。 侍應小姐過來笑問:“李先生李小姐,可需要些什麽?” 紀元沒睡醒像個嬰兒那樣把頭埋在父親身上,李育台隻得搖搖頭。 他並不是去到哪裏就算哪裏的人,不能叫孩子在車子裏度宿,他在烏節路有一個小公寓,三年前買下,現漲價不少,一直沒租出去,現在正好入住。 他輕輕撫摸女兒的頭發。 雅正愛與女兒玩遊戲。 “媽媽媽媽,這是什麽?”“這是你的豬腳,這是豬腳趾,這是豬小腿,這是豬膝……”“我是誰?”“你是豬紀元,豬紀元是豬媽的豬瑰寶。” 一個那樣出名的攝影師會得那般與孩子玩耍,李育台自問辦不到。 當下他喃喃說:“豬紀元的豬頭……” 飛機到了。 提取行李之際,李育台看見一位少婦,手牽一男孩子,單獨輪候。 李有台注意到她要拿的行車已經轉了一個圈,等箱子再度在輪盤出現之際,他過去一手把它提出來。 少婦抬起頭來,李育台嚇一跳。 那麽像。 清秀的她有三分像謝雅正。 她立刻說:“謝謝你。” 李育台連忙垂下雙目微笑。 再抬起頭,她已經帶著孩子走了。 那男孩子與紀元差不多大,回過頭來看他們父女一眼,麵孔圓圓,十分可愛。 紀元問父親:“看誰?” “萍水相逢的途人。” 父女叫了計程車赴公寓休息。 李育台著女兒梳洗,他打了幾個電話。 紀元問:“我們在全世界都有一個家嗎?” 李育台笑,“全世界是一個很大的地方,不不不,我們隻在倫敦與溫哥華還有公寓房子。” “紐約呢?” “紐約沒有。” “巴黎呢?” “巴黎也沒有。” “那真不算什麽。” “是,說得對,真不算什麽。” 紀元很遺憾,“而你已經退休,再也賺不到錢了。” 李育台笑,“完全正確。” 傍晚,他帶女兒與遠房親戚吃飯,一桌均是七八十歲長者,連李育台都變成年輕人,他們風趣、智慧,已經到了揮灑自如的階段,置生死於度外。 育台願意向他們學習。 飯餘大家喝茶聊天。 他的表叔公過來說:“育台,仍然悲傷?” 育台點點頭。 “人生不如意事,的確不止八九。” “家父時常吟哦的一句話,叫作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 “那就要看一個人的人生觀了,你是樂觀,還是悲觀?你是否懂得隨遇而安的藝術?你是否做得到逆來順受,自得其樂?” “我願意學習。” “育台,你看見這個月亮沒有?照了世人億萬年,照盡人間事,卻尚能維持晶瑩皎潔,多麽難得。” “是。 “你還需看小紀元長大成人呢。” “是,好長的一條路。” “上帝會替你安排伴侶。” 李育台連忙搖頭擺手。 “怎麽,”八十七歲的表叔公笑問,“你以為你的一生已經完結?” 李育台不語。 “還早著呢。”表叔公拍拍他的肩膀。 育台微微笑,“我怕叫雅正久等,我願意早些去與她相見。” 表叔公搖搖頭,“在她那裏,時間與我們不同,人間數十年,隻是刹那。” 育台抬起頭,“表叔公,你的話如智珠。” 老人凝視他,“你聽得進去嗎?” 育台回答:“我還需要一段時間。” “不要太沉迷自怨自艾自憐。” 育台隻得答應,一眼看過去,隻見小紀元在那裏啖榴褳,吃得津津有味。 行萬裏路自有它的好處,書本上的知識是平麵的,不比親身體驗。 父女返到家中。 他問女兒:“還高興嗎?” “過得去,爸,與你在一起真是好。” 李育台說:“彼此彼此。” 公寓底層有一個室內泳池,清晨,育台趁女兒熟睡,留下字條,到樓下遊泳。 這些年來,他被工作訓練得每日睡五六小時即夠,否則工夫便趕不出來。 享福也是習慣,需要時間培養。 諾大泳池隻有他一個人。 當初看房子的時候,雅正說:“這敢情好,紀元可以在這裏學遊泳。” 樓價不便宜,他們挑了個最小的一房單位。 他怕女兒掛念,二十分鍾後匆匆離水披上毛巾衣上樓。甫走進出路,見有人推門進來。 抬起頭,一怔,來人是名少婦,好麵善,她比他還要先點頭。 在清晨的陽光下看,她又不是那麽像雅正了,可是兩人同樣不願挺直腰板,有雙臂抱在胸前的習慣。 沒想到住在同一層公寓裏那麽湊巧。 頷首後他回到樓上。 紀元還沒睡醒。 孩子到底是孩子,再不快樂仍然愛吃,再失聲痛哭也能抽噎著入眠。 公寓還是由雅正裝飾的,簡單實用的家具、廚房用具應有盡有。 育台過去看紀元,長長手長長腿,早不是一個嬰兒,已是一個小女孩了。 雅正仍然時時抱她,在家總是擁在懷中,時時一起看紀元剛出生時的照片。 女兒一直是雅正最佳模特兒。 紀元醒了。 她說:“爸爸我聽見你啟門出去,那時是六時三刻,可是我知道你會回來,所以我繼續睡。” “我當然會回來。” 紀元忽然害怕了,“要是萬一不回來了呢?” “不會的,我一定會回來。” “萬一萬一萬一呢?” “那以後我們父女形影不離好了。” 紀元緊緊擁抱父親。 下午他們去逛印度街,又去牛車水,最後在萊佛士酒店喝咖啡。 這時已有朋友風聞李育台到了獅城,打電話來約會,育台並不想拒人千裏,於是約好一起吃飯。 最先到的是老同學施啟揚,他在國立大學做得頗有地位,但一見麵便說:“育台,發了財也不提攜我們,”口氣不像教育界人士倒像生意人。 育台笑道:“施何必曰利,別來無恙乎?” “我與風芝已經離婚。”口氣十分豁達,實事求是,幾乎有點愉快。 育台卻大吃一驚,瞪著施啟揚不放。 “育台,你這是幹麽,我臉上開了花?” 不,可是施啟揚在大學裏追求於風芝的情形尚曆曆在目,他怎麽樣起早落夜跑到於家樓下去等,鳳芝與表哥去跳舞害得他哀哀痛哭…… 忽然分手了。 施啟揚嗟歎一聲,搓著手,“唉,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育台問:“你們結婚有多久?” “六七年吧,”仍然十分輕鬆,“她一直不習慣星洲生活,此刻已回香港。” 雅正很喜歡鳳芝,曾為她移居星洲而惆悵過一陣子。 施啟揚說下去:“大家都認為分了手隻有更加輕鬆,自此男婚女嫁,互不相幹。” “可是當初——” “現在是現在,育台,我們生活在現時。” 朋友陸續來了。 小紀元一貫得到額外的注意,眾父兄叔伯均向她問好,可是夾雜在成年人當中,她難免覺得寂寞。 育台忽然想起那位不知名少婦帶著的男童來,他的年齡與紀元相仿,他們應當有話好說。 上頭盤時紀元已經不耐煩,她悄悄同父親說:“我出去走走。” “別離開這一層樓。” “知道了。” “十五分鍾回來。” 紀元笑笑。 她這一走去了近三十分鍾,育台有點坐立不安,主菜吃不下,借點意思,出去找女兒。 心頭十分焦急,所有意外均是一疏忽造成,不會有什麽閃失吧。 一出走廊,看到紀元坐在樓梯口與一位小朋友在聊天,他放下心。 走近了,發覺那位小朋友好不臉熟。 “啊,是你。” 小朋友也訝異,“你是在飛機場為我們拿行李的叔叔。” “請問你的名字是——” 紀元說:“他叫黃主文。” “你好,很高興再見到你。” 紀元又說:“他與母親在這間酒店裏喝喜酒。” 兩個孩子開小差出來走走無意中碰上了。 “爸,我們吃完沒有?” “大概還需半個小時。” “我與黃主文在這裏等。” “別走開。” “主文媽媽也是這麽說。” 嗬那位少婦。 育台回到宴會廳去應酬。 飯局一結束他就告辭。 接女兒時看到她孑然一人。 “黃主文呢?” “被媽媽接走了。” “他父親呢?” “他沒有父親。” 育台一怔,“那是什麽意思?” “他生長在單親家庭,自幼沒見過父親。” “你們談了那麽多?” “我們坐在外頭差不多一個小時。”紀元表示遺憾。 “來,回去吧。” “這是黃主文的電話號碼。” “我們不再應酬,明天我們到檳南去看風景。” “名信片寄出沒有?” “全部辦妥,你放心可也。” “我已經想念嘉敏嘉華。” “等你連吳瑤瑤都懷念的時候,我們可以回家了。” “永不。” “很好。” 在檳南,一朝醒來,已是九時三十分。 李育台十分高興,這真是一項大躍進,終於向睡懶覺邁出第一步。 那一天,攝影集這樣說:“紀元,無論你今天打算做些什麽,我想你高興,現在,我要向所有冬季的衣服告別,我想今冬已經用不著它們。” 那些衣服,至今還掛在衣櫥裏,將來,等紀元來處置,待紀元十三四歲時,應知道該把它們怎麽辦。 他與女兒在椰林下皎潔的沙灘漫步。 紀元忽然這樣說:“熱帶沒有冬季。” “知道何故嗎?” “無論地球如何轉,太陽四季都照射在赤道附近。” “這是長春不老之地。” “人能夠不老嗎?” “當然不行。” “等我長大了,我可以穿媽媽的衣服。” “也許式樣已經不流行了。” “沒有關係,我不理那些。” “我記得你最喜歡一件絲絨裙子。” “是,把臉孵在裏頭很舒服。” 一下子從沙灘一頭走到另一頭,天邊新月是淡淡一個影子,育台抬起頭,雅正,是你在看我們嗎,雅正,是你嗎? 他與紀元走回旅舍。 生活在真實世界裏,髒衣服一下子堆積如山,牙膏肥皂很快用光,吹風機壞了,頭發還濕漉漉,還有,紀元晚上不住醒來打擾父親睡眠。 忙張羅,育台累得喉嚨痛。 一一克服之後,他們又要上路了。 馬不停蹄可以少些心事?也不見得,父女同時發覺這些年生活百般稱心,完全是因為有名能幹的主婦持家。 雅正且是城內聞名的藝術家。 工作有成績的女子很多,可是很少肯同時花那麽多時間在家上,令家人舒服。 紀元說:“媽媽親手帶大我。” 是,低著頭一邊微笑一邊育嬰一邊又不忘工作。 紀元說:“一定很辛苦。” 紀元自幼很有性格,延至兩歲三個月才完全不用喂半夜那一頓,到了後期,甚為無恥,清晨三時半育台朦朦醒來,發覺廚房有燈,跑近一看,見到小小紀元坐在桌前大嚼餅幹牛奶,像大人吃宵夜一樣。 雅正當然在一角陪她。 然後到了三歲還一句話不會說,需要表達意見時又十分急躁,“這,”李育台曾歉意地同妻子說,“大概都像我。” 勇於認錯,可是所有責任仍在雅正身上。 到了飛機場,正把行李送入關,紀元發覺有一隻皮球滾到腳跟,她抬起它,想物歸原主,一個長得比她還高的女孩子走過來,呀呀作聲。 紀元怔住,將皮球交還,那女孩由家長領著道謝走開。 那是一個低能兒,紀元凝視她的背影。 李育台拍拍女兒肩膀。 沒想到紀元說:“看上去她比我快樂。” “或許是,但是她的家人多麽擔心,你總不能把快樂寄托在他人痛苦上。” 在飛機上,紀元忽然說:“不知現在,同學在上什麽課?” 李育台笑了,“是呀,不知這一刻,你陳叔叔在與哪個業主糾纏。” 紀元笑了,就在這時刻,有人脫口叫她:“李紀元。” 父女同時抬頭看去。 “咦,是黃主文,”紀元揮揮手,“你好,”轉過頭來,“爸爸我過去說句話。” 李育台頷首。 那男孩子也離座,陪紀元走到空處談話。 他母親正在看書,不打算與人打招呼。 李育台也樂得閉目冥恩。 這一程飛行比較長,紀元能有個伴,也是好的。 小朋友特別渴望有伴侶,紀元小時候,隻要有同齡小孩陪她玩,就算欺侮她,也心甘情願。 雅正一直沒有懷第二個孩子,她成為女兒惟一的玩伴。 除出吃飯的時候,紀元並沒有回到座位裏來。 李育台第一次發覺女兒與小朋友可以談得那樣投機。 其實他願意坐到那位女士身邊去,讓兩個孩子並排坐,可是他沒有心情交際應酬:女士貴姓?那是你的孩子?幾歲?你們往何處?今天天氣真好…… 凡是問題,都侵犯他人私隱,李育台怕人家發問,故此他也不會提出問題。 雅正曾經說:“我絲毫沒有打算與紀元同學的父母做朋友。” 其他家長卻過分熱情,動輒撥電話到他們家來。 育台曾經納罕,“他們在何處得到號碼?” 雅正沒好氣答:“校方把所有同班學生家中電話印在一張紙上派發。” “他們有權那樣做嗎?” “誰敢投訴,打老鼠要忌著玉瓶兒。” 所以任何一名小學教師都可以把家長支使得團團轉。 李育台聽見耳畔有小小聲音說:“他睡著了。” 又有紀元的注解:“這一年他睡得很少,別吵他。” 這樣體貼,李育台不禁感動起來。 直到飛機降落,那位女士都沒有打擾他。 紀元問:“我們到倫敦了?” “是,你四歲來過一次,還記得否?” “有一間聖彼得大教堂。” “就是它了。” “那時媽媽在我身邊吧?” “寸步不離。” 過海關時那位女士排在他們前邊不遠之處,穿著米色針織套裝,育台記得雅正說過,乘飛機至好穿那個,不會皺。 他們母子持護照,很快過關。 在行車輪盤附近李育台特別留意那兩母子,可惜不見人。 他隨口問:“紀元你同黃主文說些什麽?” “我們交換身世,談到個人興趣,近況以及將來。” 那等於是無話不說了。 “他好像很成熟。” “大我半年,比我懂很多。”紀元對新朋友很滿意。 “他怎麽沒有上學?” “他在家中讀書,由母親與舅舅教他,功課很好,他說在美國,許多家長嫌學校繁文縟節多多,師資低落,班房太擠,教材古舊,政府也允許家長自己來。” 半晌李育台問:“他們住美國何處?” “長島。” “他母親幹何種職業?” “她是一名作家。” “真的嗎?”李育台有點意外,“那多好。” 一出飛機場他便看到阮世芳。 世芳與他擁抱,又與紀元握手。 “歡迎歡迎,歡迎到蝸居來小住。” 上了世芳的豪華跑車她才說:“我是特地請了半天假來接飛機的。” “世芳,那是令尊的生意。” 阮世芳歎息,“都那樣說嗬,我為公司出了死力,耗盡青春,卻無人承認。” “世芳,你太想證明什麽了。” 阮世芳苦笑。 她特地把車子駛進遊客區,紀元在後座細觀風景,十分享受。 忽然她訝異地說:“乞丐!” 前座兩個大人笑了,紀元總算增廣了見識。 世芳的家在沙裏住宅區,一畝地,六隻狗,三個工人,紀元一見那一堆犬隻,立刻高興地混到它們當中。 世芳遠遠看著紀元,感慨地說:“差一點點,她就是我的孩子。” 育台有點不好意思。 “育台,當年我真應該嫁給你。” “我怎麽敢高攀。” “這句話真坑了我一輩子。” “你是馬來亞錫王阮慶京的女兒,劍橋法律係高材生,人又長得美,我一直隻敢遠遠欣賞。” “育台,我隻愛過你一個人。” 李育台問:“還有無黃瓜三文治?” “你一直沒向我求婚。”世芳不願轉變話題。 育台攤攤手。 “是我沒有福氣。” 育台苦笑。 “你這次來找我,我覺得十分榮幸。” “我確想見見世界各地失散長遠的親友,聽聽他們對人生寶貴的意見。” 世芳笑了,揚一揚長發,“你要聽我的心得嗎?做人要隨緣隨意隨心。” “要是環境很苦惱呢?” “默默承受。” “真沒想到千金小姐也會這麽說。” “育台,我承受的壓力,非你可以想象。” “你何必一直為身世耿耿於懷。” “你知我是庶出,幾個大太太生的兄長當我透明,這種日子我也熬著過。” 育台詫異,“至今尚如此?” “直至天長地久。” “我的天。” “我也並無知心朋友,育台,我真高興你來。” 世芳眼神落寞幽怨,看樣子並非客套。 “世芳,你在此間也算是聞人了,又錦衣美食——” “是呀,可是感情沒有寄托,生活無從落墨。” “那麽,”育台鼓勵她,“結婚吧,生個孩子。” 世芳嫣然一笑,“你的口氣像極家母。” 育台有點尷尬。 “可知你也是真的為我著想。” 育台點點頭。 世芳接著說:“好人早逝,育台,你總得把皺著的眉頭放開來。” 育台隨世芳參觀大廈,“十二間房間,你輪流往?”房子像建築文摘中的示範屋。 “我不住這裏,此處專用來招呼親友,我自己用市中心一間小公寓,事實上我很少回來。” 門外寬大的草地打理得一株雜草也無,像一張碧綠的地毯。 世芳忽然問:“記得我們是怎麽認識的嗎?” “令堂是我們公司的業主,在她家看到你。” 育台的記憶一絲不亂。 “我連忙出去打聽你這個人,他們都說,世芳,他喜歡藝術家,幾個女朋友不是畫家就是小提琴家,你跟著父兄叔伯做家屬生意,不是他那類型。” 這話育台還是第一次聽到,訝異地問:“他們說,他們是誰?” “當然是與你相熟的一幫人。” 育台不語。 他忽然牽掛孩子,“紀元呢,紀元在什麽地方?” 世芳吩咐傭人去把她找回來。 不到一刻紀元興奮地出現,“爸爸,回到家我也要養一條西班牙獵犬。” 育台忽然想起來,雅正曾經說過:“紀元是獨生兒,十分寂寞,我欠她一條狗,如果她懇求我,我會替她找隻好狗。” 於是他答:“那你得親手照顧它。” 世芳在一旁微笑,“你們梳洗休息吧,晚飯時候見。” 紀元看著她背影,“世芳阿姨既富有又美麗,人又和藹可親。” 育台說:“你講得再正確沒有。” 他現在是個親力親為的父親,幫紀元洗頭沐浴更衣,小孩累了,在大床上熟睡。 管家來傳他晚膳。 世芳笑道:“不如我們到市區享受一下夜生活。” 育台溫和地說:“我怕孩子醒了要找我。” 世芳隻得頷首,“這是真的。” 他與她對坐著吃了頓淡而無味的西菜。 因是老朋友了,世芳忽然說:“育台,我在你心中有無位置?” 育台答:“我永遠記得你的盛情。” “你知道我是愛你的,育台。” “世芳,我不得不同你說老實話,我與你是兩個世界裏的人,走不到一起。” “我現在也不是少女時期那個不諳世事的阮世芳了。” 育台笑,“是,好多了,自三十間寢室的大廈搬到十二間寢室的屋子,的確與現實世界比較接近了。” 世芳微慍,“你不遠千裏而來,就是為著取笑我?” “是的,”育台握住她的手,“你助我減低心底苦楚,你是我益友。” “你當心我真的去嫁人。” “我衷心祝你嫁得好。” 世芳沒好氣,正想抗議幾句,忽聞身後輕輕地一聲咳嗽聲,轉過頭去,看見紀元一臉笑容站在那裏。 “過來,紀元,來吃覆盆子冰淇淋,”她讓她坐在身邊,對育台說,“紀元真是可愛。” 李育台微笑,阮世芳當然比一般小學教師懂得欣賞潛質。 “把紀元留在我這裏,由我照顧她,我替她找私立學校,請專人教法文網球小提琴,然後到劍橋升學。” 換言之,那會是一個小小的阮世芳。 紀元立刻說:“我要跟我爸爸在一起。” 阮世芳黯然道:“你說得對,當然你要陪著父親。” 育台意外,“她陪我?” “嗬,你以為是你陪她?” 電光石火之間,李育台恍然大悟,他看著女兒,隻見紀元以嘉許目光贈予世芳阿姨,表示她所說完全正確。 李育台感慨萬千。 他們在大宅裏住了五天,並不是每天可以見到阮世芳,她有一天飛到巴黎,又另一日在日內瓦,但是李氏父女並不寂寞,他倆到河邊垂釣,參觀鄉鎮市集,逛古玩店。 李育台漸漸耽於逸樂,他詫異時間原來如此容易過,看張報紙喝杯茶數數白雲便到黃昏,在辦公室,開三個會,挨得腰酸背痛還未到下午。 連小小紀元也有同感,她說:“學校每天八節課,一直盼打鍾,隻有下課鍾可以救我們,一天長得不得了,可是你看現在。” 主要因為睡到上午十時才起床。 紀元每天黃昏都講二十分鍾電話,做父親的忽然好奇,問說:“你同誰聊得那麽起勁?” “黃主文。” 是那個孩子,“沒想到短短時間你們已經成為好朋友了。” “我們有共同點。” “真的?那是什麽?” “我們都比較寂寞。” “他母親不是一直與他做伴嗎?” “她是個職業寫作人,每天工作時間很長,很少有空與他交談,或者整天忙著讀資料,半日也不出書房。” “嗬,那他一個人幹什麽?” “閱讀、與電腦下棋、玩填字遊戲。” “那真是寂寞。” “他還喜歡遊泳與籃球。” 李育台問:“他現住何處?約他一起放風箏。” “他要陪媽媽,不會一個人出來,他們住肯盛頓朋友家。” 嗬,兩個孩子均有苦差。 紀元忽然試探說:“或許,可以約他媽媽一起出來。” “不,千萬不要去打擾人家。” 紀元有點遺憾,“我一直想知道一個作家如何工作,還有,一本書如何寫出來。” “我也想知道,過程一定神秘。” 父女倆笑了。 他們一起去看蘇格蘭土風舞表演。 紀元問:“他們有穿褲子嗎?” “你去看看。” 紀元去打了個轉,回來報告:“有,裙內有短褲。” 他們又到大英博物館參觀東方文物部,紀元對那百來具木乃伊感到興奮。 想參觀白金漢宮時買不到票子,紀元安慰父親:“我猜裝潢也不會比世芳阿姨的家更美麗。” 世芳知道了,笑得彎腰。 然後,他們要告辭了。 世芳說:“你們父女這次遊遍世界,是為著尋找生活的真諦吧?” 育台欠欠身子,“又被冰雪聰明的你猜到了。” 世芳說:“在我眼中,你們不是不幸福的。” “啊謝謝你世芳。” “育台,請記住世事古難全。” 李育台微笑,“世芳,我們千裏共嬋娟。” 紀元問:“嬋娟,那是什麽?” “在此處做月亮解。” 紀元恍然大悟,“嗬,大家同看著一個月亮,也就等於見麵了。” 仍然由阮世芳親自駕車送他們到飛機場。 “可惜動物園已經關閉。” 紀元說:“我不喜歡看動物園內的動物。” “當然,紀元,那其實是至為殘忍的禁錮。” “我與媽媽也不喜歡馬戲團。” 世芳笑笑,“你母親說得很對,”她轉頭同李育台說,“你看我天天化好妝穿了高跟鞋去上班,像不像馬戲班生涯。” 育台答:“整個世界其實就是個馬戲團,永遠不乏小醜演出,又少不了怪胎:什麽胡須美女、連體人、還有人麵獸心、狼狽為奸……” 世芳笑,“紀元聽了我們這等悲憤的言論,不知會不會有不良影響。” 李育台答:“叫孩子早些了解世情,也是好的。” 世芳無奈笑,“社會教育越早開始越上算。” 她順手取過一卷錄音帶,放進汽車錄音機裏。 李育台聽到的是一種地方戲曲,以及兩句歌詞:“無限悲憤何處訴,無限歡喜化成灰。” 他十分震驚,沒想到陌生的曲詞會把他此刻的心情形容得如此貼切。 他脫口問:“這人是誰?” 世芳笑笑答:“是我國愛情神話中的主人翁梁山伯。” 嗬。 這時,車子已駛抵飛機場。 他與世芳道別,一手提行李,一手拖著女兒進驛站。 李育台是那種少數覺得女子與孩子是需要被照顧愛護的男人,他看到後邊有一部車子停下來,車裏兩位女士打開行李箱,他便叫力夫上前幫忙。 那兩位女士抬起頭來笑了。 他認得其中一位是黃主文的母親。 他朝她點頭。 那少婦也訝異,他與她出現的時間何其配合,比預先約定還要神奇。 育台沒有時間打招呼,連忙把女兒與行李帶進飛機場。 今日有五十多班飛機,李育台不相信她會同他坐在同一班飛機上。 紀元問:“爸,你在看什麽?” “我在看你的小朋友黃主文在哪裏。” “嗬,他要留下來考一個鋼琴試,後天才與母親會合。” “他母親去何處?” “意大利。 李育台頷首:“我們改天也去意大利逛。” 下一站,他們先去紐約。 他同女兒說:“你的鋼琴已學至五級,緣何放棄?” 紀元答:“我沒有興趣,媽媽說如果不發自內心,彈出來的不過是機械之聲,沒有感情,她準我罷學。” “你媽媽最縱容你。” “媽媽說人健康快樂足夠。” “你看你,完全不懂得守規矩。” 紀元也很為自己擔心,“我在想,我將如何長大呢?” “放心,毋須很用力,眨眼間你已經成年。” 紀元說:“可是現在這樣逐日逐日挨,覺得時間過得很慢。” “聽聽這不知足的腔調,環遊世界,叫捱日子?”李育台佯裝悻悻然。 “不不,我不是那個意思——”紀元連忙否認,隨即覺得自己越描越黑,故噤聲。 可是她父親隨即搔頭皮,“我也是,隻覺得再快樂的快樂也不甚快樂,什麽都索然無味,開水不覺燙,冰水不覺凍。” 紀元起勁地點頭,“就是那個意思。” 李育台歎口氣,“因為你媽媽不在了。” “是的。”小紀元豆大眼淚落下來。 “你媽媽的攝影集有一個目的。” 紀元抬起頭來。 “媽媽想教我們如何說再見。” 紀元嗚咽道:“我不想說再見。” “我們一定要,而且,她已經走了。” 紀元號陶大哭起來。 紀元那種孩子特有的原始的悲傷真令李育台心碎。 他喃喃道:“對不起,紀元,爸爸幫不到你,爸爸愛莫能助,爸爸隻能看著你傷心。” 紀元哽咽,“那不是你的錯。” “不是我的錯?那為什麽我一直那麽內疚?”李育台不能釋然,“為何我耿耿於懷?” 父女在飛機上再也沒有談這個題目。 他們下棋,之後又玩撲克。 旅遊生涯最大好處是永遠要趕飛機,沒有事也像煞有介事。 之後紀元與父親討論,是否該把辮子剪掉。 李育台躺著想:“再過幾年,與她談這些瑣事的將會是她的男友。” 他情願這樣,他迫切地希望紀元快速長大,有自己的生活,淡忘母親。 他盼望紀元快快與童年說再見,因為她已注定有一個不愉快的童年。 至於他,他永遠要與雅正說再見。 “雅正,”他說,“我覺得糟極了,我希望紀元成年後我可以快些前來與你會合。” 這次他在飛機上喝得比較多。 睡了一覺,降落地麵時由待應生推醒。 他在飛機場租了一部車駛出去,非常小心路麵,在公路上拐錯彎駛進紅番區有性命之虞。 終於到了第五街才鬆口氣,一轉頭,發覺紀元已在後座睡著。 他用外套罩住她抱她下車。 女兒是他的瑰寶,他的生命,他緊緊擁抱她,在微雨中走進一間公寓大廈。 司機認識他:“李先生。”滿麵笑容。 由此可知小費給得多真是有好處。 李育台乘電梯上樓。 這一層公寓屬於他的夥伴陳旭明。 疏爽大方的他時常把公寓借給朋友,育台不止來過一次了。 打開門,小小一房一廳,他把女兒輕輕放床上,替她脫去鞋子蓋上被子。 電話鈴響了。 育台接聽,那邊是老陳的聲音:“來了?” 育台意外,“好不湊巧,我剛進門。” “非也非也,我天天打來,不過沒人聽電話。” 育台沉默片刻,“多謝關心。” “我們都愛你。” “謝謝,別老掛嘴上,被人聽到了不大好。” 老陳有點意外,“育台,語氣詼諧,你有進展。” “是嗎?” “紀元可好?” “在痊愈中。” “該回來了。” 李育台隻是笑。 “我們都想念你,特別是一位姓伍的小姐。” “別說笑,人家名譽要緊。” “你們好好休息吧。” “喂,別老騷擾我。” 老好人陳旭明掛了線。 聽到他聲音育台還頂高興。 他寬衣淋了一個浴,扭開電視機,去查看冰箱裏有什麽食物,正是,大人不吃,孩子也要吃。 這時候門鈴響了。 咦,這是誰? 李育台去開門。 真意外,門外站著一位美貌妙齡女郎,豔妝、穿晚服,風情萬種地笑,她是華人。 育台連忙說:“找錯門了。” 她眨眨眼,“慢著,是李先生嗎?” “我是,”更加訝異,“你是哪一位?” “陳先生叫我來。” 老陳? “那麽請進來。” 女郎款擺身子,“陳先生叫我來陪你,我叫德琵。” 育台明白了,非常好笑,“不用了,德琵,我付你車資。” “陳先生已經付過了。” 這麽周到! “真的不用,請走。” 那女郎無奈,“至少讓我坐下喝杯水。” “我女兒才七歲,就在房裏。” “我會降低聲線。” 李育台非常抗拒,巴不得即時臭罵陳旭明一頓。 “陳先生撥電話到愛克米伴遊公司,指明要一位會聊天的小姐。” 李育台籲出一口氣。 “你會說普通話嗎?”她問客。 李育台答:“一點點。” 她的國語帶著上海口音,“他們見我是學生,便以為我會聊天,叫我來。” 李育台說:“哪裏的學生?” 她打開小手袋,取出一張學生證,給李育台看。 李育台一看,吃驚,她是紐約大學戲劇係學生。 生活逼人。 她聳聳肩,“不做學生,就得走,做了學生,沒生活費。” 半晌李育台問:“請問芳名?” “德琵。” “不不,想請問你的中文名字。” 女郎低下頭,半晌才答:“形影。” 李育台更加意外,“那是一個美麗的名字。” “是,”女郎輕輕說,“有人這樣說過。” “離開上海有多久了?” “三年。 李育台斟杯茶給她,“可想家?” “每夜的夢。” “為什麽不回去?” “總不甘心入寶山而空手回。” 李育台低聲嚷;“這並非一座寶山!” “現在我也知道了。” “回去吧。” “連我自己都不認識自己了,還回得去嗎?” 李育台非常唏噓。 “對不起,我應該講些開心的題目。” “不要緊。” “太太沒一起來?” 李育台忽然說:“她一年前已病逝。” 女郎露出惋惜的神情來,“對不起。” 李育台沉默。 “那痛楚一定很可怕。” “是。” “要不要講出來?” “要不要聽?” “嗬,”女郎笑,“我是收費的。” 李育台欣賞她的幽默感。 他第一次向人透露心聲:“開頭知道她患癌症,是不置信:這種事怎麽會在我家發生?第二天睡醒了一定沒事。” 女郎頷首。 “然後,是震驚,全身麻痹發抖,汗流浹背,不能工作睡眠,食不下咽。” 李育台黯然。 女郎哀痛地做注解:“真是人間慘事。” “然後,我就哭了。” 說出來之後,也並沒有更舒服一點。 “現在呢?” “希望時間快點過,女兒快長大。” “你們是相愛的嗬。” “是。” “相愛夫妻不到冬。” 過半晌李育台問:“你呢,你希望什麽?” “我?”女郎訕笑,“我實事求是,不再勞駕希望。” “那很好。”育台點點頭。 “她長得可美?” “誰?” “你的亡妻。” “當然,最有氣質最雅致的一個女子。” 女郎看看腕表,“我離去的時間到了。” “不送。” 女郎走到門前,李育台塞一卷鈔票給她。 “謝謝!” 李育台忽然說:“同是天涯淪落人。” 女郎淒涼地笑。 李育台再次忠告:“回家去。” “我的確是回家。” 她走了。 關上門,看見紀元站在寢室旁,她問:“誰?” “陳叔叔的朋友。”這是真的。 也許說出來真有用,李育台那晚躺在長沙發上發一會子呆,終於睡著了。 他已有兩年多沒睡好過,一覺醒來,天尚未亮,才四點多,可是已經十分滿足。 心仍然痛,感覺一樣壞,但至少己睡了一覺,這也是一種進步。 他們說時間可以治療一切傷口,但是這個傷勢等於全身百分之九十皮膚炙傷,必死無疑。 李育台閉上雙目,滾燙的眼淚流下來。 還在哭。 哭得出的那天又比哭不出那天舒服,他希望可以哭久點,悲哀的毒素隨眼淚排出,但是又怕影響紀元。 他聽見冰箱開合之聲。 “紀元,是你嗎?” “爸爸你早。” “一直到四歲你才會說這句話。” “我不是個聰明的孩子,吳瑤瑤才是。” “不,她是庸脂俗粉。” “我肯定她是。” 父女二人苦中作樂,笑了片刻。 李育台長歎一聲。 父女二人到中央公園散步。 因天蒙亮,在半明半滅的天色下,尚能見到流鶯蹤跡。 小紀元頗懂事,問父親:“這些是夜之女?” 李育台點點頭。 他忽然想起昨晚上來找他,那個叫作形影的女子。 一個正當人家出身的女子,怎麽會淪落到這種地步?他打了一個冷戰,緊緊握住女兒的手,她們在幼時,也曾經受到父母嗬護的吧,父母對她們,也曾經有過期望的吧,他為之黯然。 早餐後他與紀元在自然曆史博物館前排隊等開門。 陸續有遊客排在他們後麵,九時正門打開了,一湧而入,李育台是識途老馬,立刻帶紀元走到暴君恐龍的骨骼架前。 雅正時常取笑他:“去自然曆史博物館看老朋友?” 育台對恐龍並無研究,但這一具骨骼不同,他第一次認為自己失戀,曾跑到它跟前來歎息。 現在,他要把這老朋友介紹給女兒。 紀元敬佩地問:“二億五千萬歲?” “是。” “嘩,還有比這更古老的生物嗎?” “有,三億年前的寒武紀,生物統是蟲。” “噫,我最怕蟲。” 父女逛完博物館後在街邊檔買熱狗吃。 育台替女兒拍照留念。 下午,育台在公寓開洗衣機洗滌衣物,紀元看電視。 他像一個母親那樣問:“想家嗎,想同學嗎?” 紀元不加思索地答:“不想。” 但是適齡兒童不上學在所有先進城市都是違法的。 紀元說下去:“現在不知多好,吃吃玩玩睡睡。” 衣服烘幹後逐件歸類折好,厚厚一疊如小山一樣高,李育台慨歎做人真麻煩,世上沒有另外一種動物需要擔心那麽多事,而且生活得那麽不愉快。 他把衣服分類放好。 門鈴響了。 因是紐約,李育台十分警惕,“我來。” 拉開一條縫問:“誰?” “是我。” “你是誰?”育台定睛細看,隻見門外站一短發年輕女子,手中挽著一隻藤籃。 “我找李先生。” “我就是,你是哪一位?” 她嫣然一笑,“李先生不記得我了?” 李育台猛然發覺她就是昨夜那個豔女,白天落了妝除下假發,變了另外一個人。 可是育台並不想跟這一類女子來往,同情管同情,接近又是另外一回事,於是他咳嗽一聲,“我們剛要出去。” “啊沒問題,我包了些上海雲吞,順路拿點上來,我這就走。” 她把籃子遞過來,轉頭離去,因知道被嫌棄,腳步甚急,左腳未去盡,右腳已跟上,撞在一起,踉蹌了一下。 “走好!” 她一句話不說,低頭往電梯走。 “等等,”忽然傳來第三者的聲音,“請等等。” 兩人轉過身子去,留客的原來是紀元。 她一臉笑容:“這位姐姐,雲吞怎麽煮法?” 李育台也自覺抗拒過甚,乘這機會拉開了大門。 那女子見情況轉變,便大大方方說:“由我來好了,”又問,“小妹妹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李紀元。” “我叫尹形影。” 她一徑進廚房去了。 育台輕輕問女兒:“為什麽叫住她?” 紀元答:“多個人講話也是好的。” 她也進廚房去學下雲吞。 算了,當一個節目也好,這個孩子一向寂寞,能夠順她的意,就隨她去。 育台坐下來翻閱報紙。 他無意翻到訃聞欄。 某,七十三歲,逝於聖保羅醫院,三子一女,又某,二十九歲,遺下一子一女…… 每個人逗留在人世的時間長短不一樣,苦樂亦絕然不同。 這些人都有至親,都在哀哀痛哭。 李育台掩上報紙,看向窗外,默默不語。 不到一會見,紀元笑嘻嘻捧出一隻碗,“爸,快趁熱吃。” 育台笑了,她語氣似一個小主婦。 紀元的最佳最忠心導師已不在人世間,她必須無師自通,學到什麽是什麽。 育台當下微笑,不忍掃女兒的興,“拿來,我肚子餓到極點。” 隨後,紀元邀請客人一起到附近小店去喝咖啡。 一大一小兩個女孩子談得似乎相當投機。 尹形影卸下夜妝,舉止談吐與一般女大學生無異,日裏,她是她自己,晚上,她把軀殼租借給另外一個靈魂。 紀元說:“爸,對街有名信片賣。” “我陪你去。” “我自己去得了。” “不行,十八歲之前我不會讓你單獨行動。” 紀元在前邊走,兩個大人跟身後。 形影忽然說:“世上原來沒有完全快樂的人。” 育台微笑,“你說得對,而且,原來金錢也真的並非萬能。” 他倆一齊苦笑起來。 形影勸說:“不要太過悲切,你的哀傷直接感染孩子。” 育台撫摸麵孔,“我還以為我已經掩飾得很好。” “你應該到我們這裏來多多學習。” “對,還有多久畢業?” “明年,不過,畢業也等於失業,所以在修打字速記,要不,就做嬰兒保姆,反正在這個大都會,隨便在哪條門縫裏掃些渣滓出來,就吃飽好些人。” 說得無限蒼涼,可是說得真好。 她又道:“紐約是一個舊都會,像從前的上海,門檻極多,鑽進鑽出,已是大半輩子,一有餘錢我就匯回去。” 紀元在那邊已經挑了一大疊名信片,李育台連忙過去為她付錢。 尹形影在一角看著。 有些女性永遠有人照顧,小時候是好父親,長大有好伴侶。 有些就得完全靠自己,尹形影籲出一口氣。 她看看表,過去道別。 紀元問:“幾時再出來?” 尹形影微笑,“這幾天我比較忙。” “你有我們的電話嗎?” “你們也不過逗留幾天而已。” “那,隻有以後再聯絡了。” 尹形影與紀元握手,“很高興認識你。”英語倒是相當標準。 “後會有期。” 他們就在街上話別。 紀元隨即忙著近別的店鋪,她倒是很會隨遇而安,反而是李育台,看著那婀娜的背影感慨萬千。 晚上父女在百老匯看歌劇,紀元不喜歡,半途離場。 萬家燈火,李育台與女兒在街頭躑躅,尋找人生的真諦。 回公寓接到老陳的電話。 “鳥倦知返未?” 李育台冷笑一聲,“謝謝你的好安排。” “聽說你沒接受。” 育台一怔,“你怎麽知道?” “伴遊公司沒收費,說那位小姐沒找到你。” 李育台不出聲。 “育台,人生得意須盡歡,又雲,莫待無花空折枝。” “謝謝你。”這次語氣已不那麽諷刺了。 “做人不必那麽認真,老朋友,新朋友,都是朋友,反正那個晚上有人陪著說說笑笑,你的目的已經達到,你說是不是育台,總比獨個兒胡思亂想的好。 “我不知道我的處境那麽悲哀。” “育台,你又想到哪裏去了。 這時候有人按鈴。 “又是誰?”李育台沒好氣。 “是我們老同學蘇南成一家四口,快去開門,請他們吃頓好菜。” “老陳——” “相信我,說說笑笑一個晚上容易過。 育台無奈,隻得掛了電話去開門。 門外果然站著蘇南成一家,滿麵笑容,一子一女年齡與紀元相仿,李育台不禁高興得與老蘇擁抱。 紀元看到小朋友也跑出來招呼,三個孩子很快坐在一堆說話。 蘇南成絮絮說起別後之事,搔著頭皮,“你們能幹,你們都發財了,你看我,教一份書,千辛萬苦,清貧如故。 李育台接著他的手,“你比我們都有成就,你看你一子一女,他們是你的瑰寶。” 蘇成南愉快地問:“育台,真的嗎,你真的那麽想?” “老陳囑我代他請客,你愛去何處?” 老友蘇南成笑道:“那我不客氣了,我已有三年未吃魚翅。” 育台立刻打電話到魚翅酒家訂座。 老蘇很幽默地說:“金錢萬能。” 誰知育台很認真地說:“不,除卻用來吃吃喝喝,沒有什麽大用。” “育台你真客氣。” “到了後期,雅正什麽都吃不下,和著血吐出來。” 蘇南成欠欠身,“我們也聞說這件不幸事。” 育台歎口氣。 紀元與蘇家兄妹談笑甚歡。 “紀元念的私校吧?” 李育台不知如何回答,支支吾吾。 “私校現在放假嗎?” 育台看看時間,“來,我們出發吧。” 那是一家中萊西吃的菜館,裝修情調十分好,頗有點名氣,消費也自然高昂。 比起其他客人,他們一行數人打扮算比較樸素。 坐下,由育台叫菜,五六個全是名貴菜式,領班臉色分外親切。 忽然有人過來叫:“李叔叔,紀元,你們好。” 紀元一見,大喜,“黃主文,你怎麽在這裏?” 可不就是他,李育台的目光隨著看過去,隻見另一桌上坐著他母親,她朝他頷首。 她也與朋友在一起。 紀元這時懇求小朋友:“要不要坐到我們這邊來?” 黃主文有點抱歉,“對不起,我得陪母親。” 紀元低聲問:“都是些什麽人?” “我大舅同三舅。” 紀元說:“打電話給我。” “我已經打過,你們大概是出來了,沒人聽。” 黃主文回到原位上去。 李育台忍不往又看了那邊桌子一眼。 一桌都是優雅的男女,穿的衣服不顯顏色款式,隻是覺得舒服熨帖。 李育台不好意思多看,仍與老蘇閑談。 老蘇在說:“……異鄉生活真是辛酸。” 李育台接上去:“孩子們會習慣的。” “是,我們至多可以做到麻木不仁,哈哈哈,且來嚐一嚐這個珍珠翅。” 紀元輕輕同父親說:“我想過去與黃主文說幾句話。” 李育台答:“女孩子不要在台子與台子之間轉來轉去。” 紀元知道父親很有點原則,隻得坐著不出聲。 蘇家四口吃得很多很高興,等到結帳的時候,領班一臉笑容說:“那邊黃先生付過了。” 育台這才知道,黃主文從母姓,他母親是黃女士。 他笑著同老蘇說:“我居然沒做成主人。” 隨即走過去道謝,黃家十分客氣,李育台隻逗留了三分鍾,匆忙間他好像看到黃女士戴著一串塔型珍珠。 雅正有一串塔型珠,就是那種當中大顆兩頭越來越小的珠子,她幾乎天天戴,無論配什麽衣飾都可以:裙子、晚裝、牛仔褲…… 此際他聽得老蘇說:“謝謝,謝謝,下次再見。” “以後我們要多多聯絡。” 老蘇緊緊握著他的手。 那老好人帶著他的家人走了。 一家四口穿著新衣出來赴約,可是那些是像新衣的新衣,硬邦邦,不貼身,老蘇的經濟情況看樣子的確不大好。 紀元問:“為什麽不送他們回家?” “我路不熟。” 李育台不願意在太陽落山之後駕車到皇後區。 所以朋友同朋友之間要門當戶對。 “蘇大弟說他們一家難得出來一次。” 李育台抬起頭,“那也不妨礙他們將來成為成功人物。” “可是,”紀元說,“那會使他們的童年失卻許多樂趣。” “世上並無十全十美的事。” 紀元說:“是,我也發覺了。” 人生總有缺憾,否則女媧不必煉石補青天。 李育台想了想說:“幸虧有命運做主宰,決定一切,不然的話,如何做出取舍呢。” “假如媽媽可以回來,你願意少活幾年嗎?” 李育台笑,“當然願意,可是事與願違,她不會回來,我則可能活到九十八歲。”一個人心碎之後,還可以活那麽久嗎?為著紀元,他會盡力而為。 可是那是沒有質素的生命,越長越辛苦。 “下一站去什麽地方?” “還沒決定,你呢,你有什麽心緒?” 第二天早上,李育台醒的時候,紀元已經梳洗定當伏案在寫明信片。 天氣已經相當涼快,出門之際沒帶厚大衣,一會兒要同紀元去買。 他衝了杯咖啡,翻開雅正的攝影集。 這一天她如此寫:“紀元,在世上隻有短短數十年,我竟節聚了那麽多身外物,有許多,想留給你作為紀念,不知你可願接,其中,有一隻戒指一串珍珠,我很幸運,我承繼有人。” 就是那串珠,一點也不貴重,當年買的時候才幾千塊錢。 雅正的頭麵首飾都不算名貴,她不太注重那些,有一次育台聽見她同三歲小紀元說:“你如果聽媽媽話,勝過媽媽滿頭珠翠。” 是育台替她選購了那隻比較像樣的戒指,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現在都屬於紀元了。 比較珍貴的是幾套攝影器材…… 電話鈴響了。 響了一下,又切斷,可是過了一刻,又響起來,誰,誰這麽猶疑? 育台去取過聽筒。 那邊說:“我是和平。” 難怪,“和平,好嗎?” “陳先生說你不介意聽電話。”她囁嚅。 “隻有這一次他說對了。”育台鼓勵她。 “沒有吵醒你吧?” “早睡早起身體好。” “出版社說,攝影集頭一版兩萬冊已經售罄。” “這麽快?” “成績那樣好,他們趕快加印,現在想你加寫一個序。” 育台立刻說:“不,我不便沾光。” 和平笑,“我也覺得如此。” 育台說:“我毋須賺人熱淚,眼淚往肚裏流好了。” 和平說:“那我去推掉他們。” “你盯著他們,宣傳不要太商業化。” “聽說是口碑促成銷路,並無太多廣告。” “一般評論如何?” “都說感動得流淚。” 沒想到真情始終還獲得欣賞。 育台沉默,雅正的才情一直為社會讚許,可惜天不假年。 和平問:“紀元好嗎,你好嗎?” “還過得去,旅途上見到許多人碰到許多事,發覺世上沒有完全快樂的人與十全十美的事。” 和平問:“幼兒是百分百快樂的吧?” “不見得,他們亦有許多恐懼,像媽媽不知是否在身邊。” 和平說:“我倒是很快樂。” “可那多好,那真是絕佳消息。” 誰知和平補一句:“能與你說電話已經很快樂。” 這樣的話叫育台難過。 “天氣已涼,小心添衣。” “也許我們南下佛羅裏達。” “謝謝紀元給我寄明信片。” “我會跟她說,再見。”育台掛上電話。 紀元拿著一疊明信片過來,“我們去郵局。” 父女倆穿得暖暖,相擁著上街。 紀元問:“會下雪嗎,我還沒見過下雪。” “再隔兩個月吧。” 在郵局排隊寄掉信件,他帶女兒去添置冬衣。 雅正注意女兒打扮,曾經這樣說:“我在當然沒問題,我不在會有點頭痛,你陪她到常去的時裝店,不要等減價,否則尺寸顏色不齊全,請女店員代為配搭,記住藏青與白是最好的顏色。” 可是此刻紀元堅持要買一件鮮紅長大衣,而店員又非常慫恿。 育台隻得輕輕同女兒說:“媽媽去世三年內最好不要穿紅色。” 紀元立刻扔下紅衣,羞愧地說:“我竟忘了。” 由此可知,隻要放時間下去,一切都會淡忘。 紀元吃驚地問:“我怎麽會忘記?” “沒有關係,我們挑這件深紫色的好了。” “不不不,我不要大衣好了。” “紀元,不要怪自己,媽媽最希望你忘記。” “我是無意的。”紀元落下淚來。 可是記憶自有它自己的生命,驟來驟去,忽明忽滅,非我們心身可控製。 “聽爸爸話,高高興興。” 正在此際,有人叫紀元,父女抬頭,看到黃主文站在跟前,這小男孩有點似紀元的守護天使,李育台對他有異常好感。 紀元一見他,擦幹眼淚,高高興興地與他坐下聊天。 育台對店員說;“要深紫色那件。” 其實紫色也還是葷色,不過育台知道雅正不會計較,雅正甚至不介意他們父女齊齊穿紅色。 取過大衣,他看到黃女士站在他對麵。 他笑笑說:“又碰見了。” 她很大方地答:“大家都對這幾個地方有興趣。” “未請教大名。” “我叫黃仲苓。”她並無伸出手來握。 李育台報上他的姓名,然後說:“孩子們好似很談得來。” “這叫作緣分。” 育台頷首,“是,合與不合的原因實在太多,不如索性籠統稱之曰緣分。” 黃仲苓微笑,那種悠然的神情的確有點像雅正。 “你們在旅行吧?” 她想一想,“可以這麽說,不過,這也是我們的日常生活,我們從不在同一地方停留多過三個月。” 育台聽了十分意外,他沒想到世上竟有同道中人,“你是在逃避什麽嗎?”他冒昧地問。 “不。” “你是在追尋什麽嗎?” “也不。 “噫,一次又一次環遊全球隻是你的興致。” 黃仲苓笑笑,“可以那樣說。” 李育台立刻道:“我願意跟你學習。” 育台黯然,“這一年來她始終未能專心向學,已被校方記過多次,讓她暫時離開學校,稍減厭惡之心,也是好的。” “她把悲忿的心情發泄在同學與功課上了。” 育台訝異,“你很了解?” 黃仲苓答:“我也有孩子。” “那麽,相約不如偶遇,我們一起午餐。” 兩家四口好似熟朋友一樣。 午餐黃仲苓隻叫了一客蘆荀沙拉。 育台問:“你茹素?” 她點點頭。 雅正亦是素食者,她最喜歡吃朝鮮薊。 “主文說,紀元的母親是謝雅正。” 育台不由得問:“你聽過她?” “久聞大名,我有她所有的攝影集,非常欣賞。” 育台很覺寬慰,“那多好。” “她是非常有成就的一位藝術家,不過兼職妻子及母親,家人不易察覺她受歡迎的程度。” “她從來不提。” “也許,她根本不在意。” 育台忽然笑了,他記起來,有時紀元真正頑皮,雅正也會訴苦:“媽媽是個有成績的攝影師,媽媽不必坐家裏幹受氣。” 她知道她有名氣,她隻是不把那一切帶到家裏來。 笑容收斂,育台歎口氣。 黃仲苓看在眼內,“生活中少了她,一定很淒苦。” 育台低下頭,“不足為外人道,非筆墨可以形容。” “我們可以覺察到你的失落。” “這一年來我都未能投入工作及生活,所以帶著紀元出來散散心。” “有沒有好一點?” “有機會見到不同的朋友,與他們談談,得益匪淺。”他並無正麵回答。 “明天我們到波士頓,將會停留一段日子,主文要寫功課。” “能夠把地址給我嗎?” 黃仲苓給他小小一張卡片。 育台珍藏起來。 “你要是不介意,紀元可以來我家住。” 育台笑,“我同女兒形影不離,你們可以愛屋及烏嗎?” 黃仲苓也笑,“我們有兩間客房。” 可是育台並無意去打擾他人。 早上起來碰見了,總得問一聲好,人前人後,不住道謝,臉上要掛住一個合理客套的微笑……這是幹什麽呢,這比上班還累。 老陳說過,在外國居住,最累之處是入鄉隨俗,逢人要笑要問聲好,開頭蠻好玩,一年後累得賊死,連忙搬到華人聚居地,名正言順黑口黑麵做人。 各地風俗不同,無事自笑,在華人來說,算是苦差。 紀元問:“我們會到黃主文家去嗎?” “有機會可以去他家喝下午茶。” “他邀請我去住。” “將來再說吧。” 紀元恍然若失。 李育台老是覺得不甘心,“你們到底談些什麽?” “昨天我們談到母親的名氣。” “誰的母親?” “先是談到主文的媽媽。” “黃仲苓是個名人嗎?”李育台一無所知。 紀元忽然笑了。 “有什麽好笑?” “是主文說的:‘有人不看書就是不看書,你同他講《紅樓夢》他也不知道,可是但凡喜歡看書的,大抵都聽過黃仲苓這個作家的名字。” 李育台氣結,“當然我知道《紅樓夢》。” 紀元仍在笑。 李育台感慨,已經有自己的朋友了,並且奉朋友之言為金科玉律,前來嘲笑老父。 女兒遲早要長大成人飛出去。 這也是他的盼望,女兒有事業有家庭,忙得不可開交,一星期才與他通一次電話,節日才前來相會…… 他才不要紀元犧牲所有來與他長相廝守。 “黃主文還說什麽?” “他說:我倆的母親都是社會知名的藝術家。” “那很好。” “所以我們有共同話題。” “你覺得兩個母親有無相似處?” 紀元想了一想,“兩個人都很靜。” “還有呢?” “兩個人都頗為富有。” 紀元的觀察力不錯,世上賺得到錢的藝術家是極罕有的。 “可是,”她說,“我覺得我的媽媽長得比較美。” 半晌李育台才說:“睡吧。” 那一夜,紐約街上照例警車鳴鳴,育台忽然想帶著女兒到寧靜的小鎮去居住一段日子。 第二天醒了,紀元穿上新大衣與父親拎著行李出門。 電話鈴響。 育台說:“別去聽。” “也許是黃主文。” “有聚必有散,送君千裏,終需一別,沒有什麽大不了的事。” 紀元沉默,掩上大門。 他們到佛羅裏達去住了三天酒店。 紀元落落寡歡,胃口欠佳,也不大睡得著,成日在沙灘上皺著眉頭,太商業化的旅遊區不適合她,這孩子可是自小便有性格的人。 再說,她可能有點累了。 “我們在一個地方住上一陣如何?” “也好,我想做插班生。” “那麽,到溫哥華吧。”她名正言順地拿著加拿大護照。 “那處的老師如何?” “有的好有的不好。” “答了等於沒答。” “我說的是實話。” 就那樣決定了。 溫埠來接飛機的妹妹與妹夫說:“嘩,父女骨瘦如柴。” 這是實況。 李育台帶紀元到幾間學校去兜了一個圈。 他同女兒說:“取易不取難。” “哪一家易,哪一家難?” “看看運氣緣分。” 父女倆都吊兒郎當。 育台的妹妹妹夫可急了,妹妹育源把哥拉到一角,“孩子總得上學。” “你又沒有孩子,你怎麽知道?”育台含笑。 “育台,與眾不同是行不通的,社會有一定的準則需要遵守。” “是嗎,社會又有什麽好處給我?我傷心若絕,社會幫到我嗎?” 妹妹瞪著他,“這叫作憤世嫉俗。” 育源說得很正確,這不錯是育台此刻心態寫照。 “索性安頓下來,把紀元放在這裏上學,我立刻托人替她到最好的私校去找空位。” 育台還是笑,“紀元在此,你問她可願意。” “她是個小孩,當然由你替她做主。” “不,”育台搖頭,“小孩也是人,應有人權,該尊重她的意願。” “大人也是為她好。” “不,通常大人隻是為大人好,我隻想紀元快樂,記住,是她的快樂,不是我的快樂。” 育源沒好氣,“你任由紀元胡作妄為?” “我不擔心,我們李家並無不羈的遺傳因子。” 育源籲出一口氣,“你把紀元交給我照顧,你自己繼續流浪吧。” 育台微笑,“我死後一定交予你。” “育台,怎麽講起這種話來。”育源啼笑皆非。 育台轉變話題:“說說你吧,幾時生孩子?” “我與夏長誌早已決定不要孩子。” 育台想一想,“也是好的。” “你與雅正一直支持我。” “不是支持,是尊重人家的意願——生一個來玩玩,孩子有什麽好玩?那是一個獨立的生命,凡是生命都有生老病死,苦多樂少,你若真愛他,負起所有責任,他還有少少抵償,否則不如像賢伉儷那樣,輕鬆自在。” 育源臉上忽然泛起一個傻氣的笑容,“可是他們有胖胖的腳與胖胖的手,會得飛撲過來叫媽媽,咕咕地笑,我老覺得他們清脆的笑聲會直達天庭。” “是,”育台承認,“所有的嬰兒都是折墮的天使。” 然後在複雜的成長過程中,他們迷失了方向,真正墮入紅塵,萬劫不複。 育源歎口氣,“你看我的腳,拇指曲折,前前後後都是老繭,真不能想象曾經一度,它們也白雪雪,肥滋滋。” 育台冷笑,“你的腳,看到我的心,你才知道,尊腳的情況還真不賴呢。” 夏長誌困惑,“令兄妹到底在說些什麽?” 紀元自一座龐大精致的洋娃娃屋中抬起頭來,“腳與心。” 夏長誌搖搖頭,“我仍然不明白,紀元,我們到地庫遊泳,我們新裝了一隻波浪泳池,一開動電源,水浪推動,泳者可一直在原位習泳,練習最好。” 紀元隨著姑丈下樓去。 育源問哥哥:“你會再婚的吧?” “我想不會了。” “那也不必蓄須明誌,把胡髭刮一刮。” “育源,三十老幾的我從來沒有做過自己,我想享受一下。” “好,做回真我,有何樂趣?” “言之過早,尚未知道,我正在摸索,原來,我並不認識我自己,少年時,我照父母的標準生活,青年時,照學校那一套做得完美無瑕,然後社會需要什麽,我努力應付,我的真麵目究竟如何?有待發掘。” 育源沉默,“很多人羨慕你那種沒有自我的生活。” “因為他們不知我付出多大代價。” 育源笑,“這叫我想起本地歧視新移民的白人。” 育台接下去:“對,因為他們不知我們付出了多少。” 兄妹到底是兄妹,投契非常。 “育台,你應常來探訪我們。” “不退休,哪裏來的空。”育台苦笑。 這是真的,年輕得誌,名成利就的他並無躊躇滿誌,相反地時時愁眉百結,心事重重。 育源忽然說:“我支持你,繼續流浪吧。” 育台忍不住笑,“謝謝你。” 然後育源建議,“讓我們一起去乘東方號快車。” “好主意!” “要問問夏長誌可走得開。”她又猶疑。 “他?真是走得開那日他的白須已垂在胸前。” 育源板下臉,“別侮辱長誌。” 育台微笑,她仍愛他,那多好。 這是一對壁人,在現今世上,誌同道合又真正相愛的夫妻已經不多。 大哥來到妹子的家,真正可以賓至如歸。 “記得青年時我們為前途煩惱?” “我一向年少老成,你,你才真正年輕過。” “我隻覺得彷徨,寂寞,不知去向。” “育源,你的選擇太多了。” “來,我們去看他們遊泳。” 地下室煙霧騰騰,暖水池的水蒸汽彌漫,育台笑道:“這像下雲吞。” 夏長誌把一個水球扔過來,紀元接住。 育台說:“環保仔至不讚成私人泳池,又這樣耗電。” 育源推他一下,“你話真多。” 可是看到女兒那樣高興,育台不再講話。 育源說:“離這裏十分鍾車就有官校。” “什麽時候上下課?” “上午八時至下午三時。” “八時!那豈不是七時要起來?” “七點一刻也還趕得及。” “我起不來,這年頭孩子上課等於一家人上課,天天受折磨,一切壓力都在家長身上,真要命。” 第二天,他還是起來了。 六點半,坐在廚房裏與育源喝咖啡填表格。 “彼時,我們的爸媽,也那樣為我們嗎?” 育源答:“肯定有,可是我不太記得。” 育台答:“我記得雅正來回來回那樣接送紀元,自幼兒園起每天走四回。” 育台還記得他這樣對雅正說:“你不是真相信教育要自兩歲零九個月開始吧。” “不,我不相信。”雅正微笑答。 “那你何故無事忙一如其它婦孺?” “因我沒有其它事可做。” 換句話說,那樣瀟灑的藝術家亦不能免俗,因為她已成為一個母親。 李育台訝異地發覺謝雅正同其他母親一樣,忙著為女地脫衣穿衣,並且為幼兒不願刷牙而煩至頭痛。 這種現象令育台駭笑。 現在,他知道那是因為愛的緣故,因愛故生怖,所以把一切原則拋在道旁。 “你在想什麽?” “雅正。” “你與雅正到底可曾吵架?” “許多時候吵得一個星期不講話。” 育源大膽假設,“是因為她早逝吧,如不,也許三五七年後也一樣會得離婚的吧。” “我不知道,現在她已經不在人世,現在我將愛她一生。” “你有內疚?” “我曾為事業很少在家。” 這時紀元也起來了,“不用穿校服,倒是新鮮。” 由姑姑駕車送紀元上學。 育台坐在後座,發覺全世界都已經醒來,他十分感慨,看,誰等你,你愛長眠不醒就盡管躺著好了。 一路上都是洋童,不過也有東方麵孔。 育源說:“我與紀元過去,你休息。” 四方八麵都是送上學的車子,雖然隻是公立學校,也名車如雲,水泄不通。 育台黯然,走到哪裏,都是一樣的人情,一樣的世故,正是,到處楊梅一樣的花。 半晌育源出來,“我們替紀元去買書。” “我們不會久留。” “念一個月也要課本呀。” 他們到了市區書店,育台看到立體書又想起雅正。 雅正收集立體書,珍而藏之,可是紀元出生後全變成女兒的玩具,撕破的 有,擲爛的也有,雅正還微笑說:“媽媽所有,均屬於紀元。” 育台很生氣:“你還沒死呢。” 一語成讖。 育台呆坐書店一角。 忽見育源興奮地說:“育台,育台,書店有謝雅正攝影集的英語版。” 育台一聽振作起來,連忙站起來,跟育源去書架處看,果然,一邊好幾冊,神氣地擺放在其它集子之中,育源每種挑了兩本付錢。 育台不語。 真奇怪,每次想到雅正,心中那種被一隻大手抓住五髒六腑的感覺一直不散,實在吃苦。 若說這樣的痛苦會有過去的一天,育台無論如何不相信。 育源回來了,“走吧。” 他幫她取過大包小包。 育源把一隻手搭在大哥肩上,“如果酒可以幫忙,盡管喝點酒。” “不,我不需要暫時麻醉。” “育台,你真討厭,一生諸多挑剔,你若學得雅正三分隨和,我等親友已經受用不盡。” 育台猛然抬起頭,“什麽,我一向以來難道不是個好好先生?” 育源哈一聲冷笑,“真是周處除三害,一個人看自己原來同別人看他有那麽大的距離。” 周處除的最後一害是他自己。 “我應該怎麽樣?” “先去接紀元放學,然後,參加我主持的飯 局。” 育台嗤一聲笑出來,“別費勁了。” 育源不去理他。 車子駛回學校,秋色中看到少年人紛紛放學出來,幾乎個個神采飛揚,育台把頭靠在座墊上,豔羨地看著他們,嘴裏不由得哼起歌來:“少年的我,是多麽的快樂,美麗的她不知怎麽樣。” 育源似笑非笑轉過頭來,“她今晚會來。” 育台一怔,“誰?” “美麗的呂學儀。” “誰!” “呂學儀。” “你怎麽找得到她?” “人家是溫埠最著名的地產經紀之一,我一早就跟她有聯絡,她時常接受此間中英文報紙電視訪問。” 育台不由得問:“仍然美麗?” “是,得天獨厚。” “結婚沒有?” “一直獨身。” 育台沉默。 剛在此際,小小紀元出來了,個子很小,實在還是個孩子,半日不見,好像比印象中嫩得多,平時她老氣橫秋,光聽聲音語氣,仿佛有十一二歲。 育台剛想下車去接,忽然看見一紅發男孩追上來叫住紀元、與她攀談。 紀元的英語好似亦足夠應用,抬起頭,對答得頭頭是道。 “看到沒有,”育源說,“他們有他們的世界。” 忽然紀元笑了,那紅發新朋友不知說了什麽好聽的笑話。 她隨即看到父親,奔過來。 一刻不見,如隔三秋,父女緊緊擁抱。 “學校如何,老師好嗎,同學怎樣?” “很好,我很喜歡。” 育源眉開眼笑,朝育台仰仰臉,表示“瞧還是我有辦法”。 育台垂頭,親與友都對他那麽好,他何以為報? 隻有振作地生活下去吧。 到了家,紀元與姑丈絮絮談著課室裏如何的開放有趣,育台走進浴室,對牢鏡子看一會兒,忽然取起刮胡刀,把胡髭刮幹淨,他洗了一把臉,坐在衛生間苦笑,半晌,打開門出客廳。 眾人看了他一眼,又繼續話題,好像沒看到他有什麽不同。 然後是紀元先咕一聲笑出來。 接著育源也一臉笑容。 夏長誌更笑說:“來,育台,我去斟兩杯酒來。” 育台卻覺得無比悲涼。 活下來了。 居然還有力氣刮胡髭,真的太過低估自己的生存力量了,看樣子他會老皮老肉活到八十九歲。 取過酒一口而盡,說也奇怪,那金黃色的液體流入咽喉,如通過四肢百骸,混身輕弛,雖然沒有減輕他心中悲哀,但是己覺環境舒服得多。 他應該早些接受親友的安慰。 黃昏,做自助餐的飲食專家來了,將食物水酒編排出來。 育台從不在家請客,紀元很少看到這種場麵,她跟著工作人員進進出出,看著他們自小型貨車捧出花束餐具長台,不到一會兒,已經式式具備。 “像變魔術一樣。” 李育台一直坐在藤椅子上,不知何時,他杯中又添了酒,育源過來問“怎麽樣”。 他答:“妹妹家最好,很舒服。”緊緊握住育源的手。 又過一刻,第一輛車來了,第一位客人駕到。 育台說:“人生像魔術,片刻自小到老。” 育源勸道:“腳踏實地一天一天過,怎麽會似幻覺?” 育台放下杯子笑笑,“我去看看有什麽好吃的。” “喂,還沒開始呢。” 夏長誌使一個眼色,“隨他去。” 育源抱怨:“你慫恿他。” 長誌說:“你搞這個晚會,也不過要使育台高興,你看他此刻多開心,這還不夠嗎?記住,是要他快樂,不是你快樂。” 育台笑,“聽到沒有?” “你有無喝醉?”做妹妹的還是不放心。 長誌連忙說:“有點酒意而已。” 育台自知十分清醒,他看見紀元已換上一襲漂亮的粉紅色紗裙,大抵是姑姑送給她的吧,他捧著食物盤走進書房,吃個飽,打了呃,忽然眼皮直掛下來,他倒在長沙發上,睡著了。 睡夢中好似還十分年輕,趁暑假在歐陸乘旅遊巴士旅行,他因疲倦,跑到最後一排座位去打橫躺著睡懶覺,是,就是那樣。 漸漸什麽聲音都聽不見了,育台轉一個身,睜開雙眼,到了嗎,這一站是什麽地方,米蘭?聖麥連諾? “醒啦?”是育源細心問候。 育台賠笑坐起來,“客人都到齊了嗎?” “到齊了,”育源笑笑,“玩得很高興,現在全回家去了。” 育台大吃一驚,“我睡了多久?” “四個半小時,正好是整個晚會的長度。育台,祝你生日快樂。” “今天是我生日嗎?嗬謝謝你。” 已經曲終人散。 “客人曾經進來向你祝酒。” 難怪感覺如坐旅遊巴士。 “紀元呢?” “洗完澡她該睡覺了。”育源既好氣又好笑。 育台搔搔頭皮,“嗄?” “不過,有人等著見你。” “誰?” 育源跑去打開書房門,隻聽見一聲“我”,一個俏生生人形隨聲音出現,隻見那穿鮮紅色的人兒一手捧著碟小小生日蛋糕,另一手拎著她的高跟鞋手袋,笑道:“我是學儀,記得嗎?” 仍然那麽愛紅。 “請坐。” 育源不知在什麽時候已經離開了書房。 學儀走到光底下來,得天獨厚的她外形一點也沒有變,濃眉大眼,美麗如昔。 育台由衷地說:“你氣色好極了。” “老啦。”學儀伸個懶腰,絲毫不在乎,由此可知自信十足。 至此,育台已無話可說。 學儀卻是走到他身邊,探近他的臉,“你曾說過,我是惟一令你心跳的女子。” 育台承認:“仍然是。”他看著她晶光燦爛的眸子。 學儀咕咕笑,“真的?” “為什麽要騙你。” “我們已不是少年人了。” 育台微笑,“我仍然記得我在你家門前等你通宵的情形。” 學儀感喟,“以後,再也沒有人愛我那麽多。” “你放心,”育台溫柔地說,“像你那麽可愛的女子,永遠不乏人愛。” 學儀高興起來,“是真的嗎,育台,是真的嗎?” “真的,學儀。” 她過來吻他的臉,嘴唇香且糯,感覺真正好,有點像小紀元親吻爸爸的感覺,居然有此聯想,可見與學儀之間,已無男女之情了。 她向他道別,翩然離去。 育台歎一口氣,閉上眼睛。 忽然覺得紅日炎炎,天好像亮了,睜開眼睛,看到一家人正看著他微笑。 育台大奇,不知究竟做了幾個夢,而夢中又有夢,醒了幾次,仍在做夢。 “我真的醒了?”他問育源。 育源伸出手指擰他一下,“痛不痛?” 育台點點頭。 稍後他問:“學儀來過嗎?” “她要趕飛機到多倫多去接洽一單生意,隻打了個招呼就離去。” 育台發愣,“穿什麽顏色衣服?” 育源笑,“也隻有她配穿紅的。” “她有無問起我?” “我說你在書房,她隻應了一聲,時間實在來不及了,車子就在門口等她。” 原來真是個綺夢。 “你要是牽記她,以後還有見麵的機會。” “不不,不是真的,育源,謝謝你這個晚會。” “勞民傷財,早知給你一瓶酒讓你灌下即可。” “抱歉抱歉,下不為例。” “還有下次嗎,”育源忽然有點悲哀,“一年一度隻有一個生日,你會有空與我共度?” 育台抬起頭,真的,那麽多個生日,他從來不慶祝,當然更少與家人度過,育源講得對,這是難得的一次盛會,可是他卻睡過了頭。 不過,幸虧做了個好夢,夢中,呂學儀仍然美麗,且對他溫柔,使得不再少年的他也非常快樂。 但是,育台並沒有在溫埠久留的意思。 他想往前走,看清楚這個世界,以前他沒有太多時間太多心思,現在趁著空檔,他想多了解一下天地人。 雅正不止一次同他說:“育台,到露台上來看看日落。” 他正在無線電話中與業主糾纏得如火如荼,根本沒聽清楚雅正在說些什麽,隻得昏忙地抬起頭假笑一下,敷衍了事。 事後對陳旭明訴苦:“看日落,我同你大概要到八十歲時才有時間看日落。” 老陳有同感,“喂,要是我同你活不到八十歲呢?” “那就不看也罷,總不能叫老的去做,女的去做,小的去做,然後我同你淨是看日出日落。” 老陳很佩服,“嘩,風蕭蕭兮易水寒。” 壯士為事業兮一去不複還,這是育台當時的心情。 他問紀元:“在姑姑姑丈家高興嗎?” 紀元點點頭。 人到底是群居動物,看樣子紀元適應得很好。 她當然永遠永遠不會忘記她母親,可是再過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印象總會慢慢淡卻,變成一個影子,想到這裏,育台籲出一口氣。 “要不要留在姑姑家讀書?” 紀元說:“爸爸要走的話,我一定跟著走。” 育台甚覺寬慰,十分感激雅正為他留下這個女兒。 他到房裏去翻攝影集,育源看見了說他:“這本冊子,是雅正留給紀元的紀念品,她是怕紀元將來對她沒有記憶,有所遺憾,你又何用天天翻閱?她目的是要跟你說再見,你應該從她所願。” 育台緩緩把冊子放下。 “攝影集且放在我處。” 也隻有妹妹敢這樣直諫,旁人可真怕得罪他。 片刻育源又探頭進來:“陳旭明找你,電話就在案頭。” 育台問:“老陳你為何不住地騷擾我?” 他這樣回答:“因為你的第一批帳單已經寄到公司。” 育台無奈,他不能不食人間煙火,故不能脫離紅塵,以及凡間俗人一如陳君。 “育台,天文數字,”他報上數目,“告訴我是怎麽花的,你老要小心點,公司資源有限。”老陳一向是理財那一個。 “我大概吃多了幾頓。” “省著點吃。” “不至於要這樣吧?” “育台,一邊生財一邊花錢,才是生存之道,回來吧。” “不,”育台如一賭氣小孩,“我此刻不知多逍遙快樂。” 老陳氣結,“你帶著小孩能到什麽地方去呢,不外在市中心吃個茶逛個街,自欺欺人。” “我這就同紀元到南極洲去。” “隻恐怕該處也令你失望,育台,做人講心境,你若看得穿,處處是蓬萊。” “你先看開點,把所有帳單給付清吧!”叮一聲掛線。 育源探頭進來,“你怎麽這樣對合夥人?” “你偷聽我電話!” 育源理直氣壯,“我自幼一向竊聽你所有電話,怎麽樣?” 育台啼笑皆非,這裏簡直住不下去,再住下去,恐怕真會暫忘悲痛。 他同夏長誌說:“雅正本來有一個計劃,她想拍攝氣象。” 夏長誌動容,“可那十分艱巨,連龍卷風在內嗎?” “是,台風、雷暴、晚霞、晨曦、露水、煙霧、大雪、冰雹,還有極光。” “工作開始沒有?” “等紀元稍大就打算動手。” “你想繼承她的遺誌?” “我哪裏懂攝影機,將來惟有等紀元來完成吧。” 夏長誌微笑,“紀元將來可能是一名會計師。” 育源接上去:“或是貨櫃車司機。” “或是時裝設計人員。” 育台不出聲。 夏長誌說:“她不一定會長得同雅正一模一樣。” 也許完全不同,她是另外一個人,有權發展她的誌向。 夏長誌說下去:“許多父母來不及要子女承繼他們未完成的誌向,希望他們在同一條路上做得更好,為父母揚眉吐氣,這是不對的吧,為什麽要孩子們十足十像我們呢?” 育台接上去:“因為自戀。” 夏長誌笑了。 “做你們的孩子必定很幸福。” 夏長誌連忙擺手,“理論歸理論,牽涉到那麽多愛的關係,無論如何不會討好,我親眼見過大律師母親教幼兒如廁,一樣弄得大哭小號,不歡而散,事後那母親一直問蒼天:‘為什麽我的孩子那麽笨’,十分傷身,有礙養生。” “你們老來會寂寞。” “會嗎?”育源擠眉弄眼,“那也隻好接受現實,沒有付出,沒有收獲,也是很應該的。” 這個時候,紀元在課室裏。 育台偷偷去張望,隻見二十來個孩子全部坐地下聽老師講課,小書桌小椅子全擱另外一邊,而且,也不是一排一排,而是圍成一個圈。 看樣子的確比較開放。 看了一會子他靜靜走開,躑躅回家。 李育台想獨個兒到近北極圈幾個地方去一下。 這時候電話響了。 育源自廚房喊出來:“請代我聽一聽。” 她在做春卷,女主內嘛,原應如此,可惜不是人人如她那樣幸福,許多女子得在辦公室爭取多一分收入,日久性格變得陰晴不分。 他接過電話,對方說:“我找李紀元小姐。” “她在學校,我是她父親,你有話可以對我說。” 這時有人嗤一聲笑,這又是育源在偷聽電話,這家夥,真會自娛。 “李先生,我是黃主文。” “主文,你好嗎,”李育台喜出望外,“你在什麽地方?” “我與母親在露意思湖,紀元在上學嗎?” “我們想試一試看她可喜歡這邊的學校。” “我可以來探望她嗎?” 李育台立刻與他交換了電話地址,答應紀元一回來便找他。 稍後育源問:“那是你的未來女婿嗎?” 育台希望是,他喜歡黃主文。 當天下午他們去接紀元放學,隻見那紅發男孩一直把紀元送到車前。 育台問他:“你叫什麽名字?” “狄倫,先生。” “是狄倫湯默士的狄倫?” “正是,先生,家祖母是威爾斯人,出生的村莊正好與詩人狄倫湯默斯相同。” 原來是名人鄉裏之後。 “你好狄倫。”李育台與他握手。 在回程上,他同女兒說:“黃主文找你,稍後會來看你。” 誰知紀元茫然,“黃主文?” 李育台大吃一驚,幾乎沒掩住嘴,天呀,紀元已經不記得他了。 他願意跟這個孩子學習忘記的藝術! “嗬,”紀元半晌回過意來,“黃主文,他現在流浪到哪裏?”接著又比較,“狄倫就比較給人安全感,他的家在西溫哥華住了有六十五年了。” 李育台張大了的嘴無法合得攏。 就在該刹那,他知道這個地方適合李紀元小姐。 他大可以獨自上路,每隔一段時間來探望紀元。 育源最興奮,立刻報上一連串計劃。 夏長誌說:“照原來樣子最好,起碼一年不要驚動她,否則她會反感。” 育台讚成。 紀元還是哭了,“我要跟爸爸。” 每逢哭泣,她總忘記她已經不是嬰兒,總是努力把身子縮得很小,希望可以全身躲進父親懷抱,可是長腿長手叫她尷尬。 育台緊緊擁抱著女兒。 “你爸去幾天就回來,他吊頸也要鬆口氣,你跟姑姑的生活,就像母女一樣,隻有更好,我對你沒有期望,關係比較輕鬆。” 小小紀元隻覺姑姑詼諧,不由得破涕為笑。 育台到旅行社去打聽行程。 服務人員說:“去育康嘛,也不是那麽冷門的 事了,西北地域自有迷人之處,我們有負責人帶團,不過也有隊員臨陣退縮,像一位……”她查看簿子,“謝女士,從香港傳真過來訂位,結果有事不能出發,不幸不能發還訂洋,不過她的空位可以讓給你,後天出發。” 育台一怔,不相信世上有此巧事,“這位香港的謝女士,名字縮寫可是YC?” 服務員比他還要詫異,“你怎麽知道?” 李育台在心底說,她是我妻子,可是嘴裏道:“她是一個熟人。” “嗬,那麽,你同司徒先生也是朋友?” “司徒?” “是,KY司徒,他倆同時報名,但隻有司徒先生會準時出發。” 育台從來沒聽過雅正有這樣的朋友。 他取出信用卡,“我頂替謝女士的空位。” 是次收費大抵是一家四口參加豪華歐洲旅行團的三倍,不知老陳接到帳單會怎麽想。 “準備多些厚衣服。” 育台卻一直想,司徒是誰?雅正約了人到極寒地帶旅行,為什麽他會不知道? 他問:“謝女士是幾時訂的位子?” 職員算算日子,“通常早年多兩年預定,嗯,早十八個月。”她翻到記錄。 育台在心中算算日子,那時,醫生說,雅正有治愈的希望,她正在電療。 “幾時取消了位子?” “一星期前,所以不能退還訂洋。” 不可能是雅正本人,“由誰來退訂?” “司徒先生。” 育台心中充滿疑惑,道謝後離去。 這人是誰?朋友中從來沒有姓司徒的人。 育源替他準備寒衣:“用長誌的滑雪衣吧,還有,這件背心裏鑲貂鼠毛,實在暖,貼身穿上。 一直到集合那日,育台仍然沒看到那位司徒先生。 他向領隊打探:“有位司徒先生——” “對,他也是東方人,他稍後才與我們會合。” 團員共八人,五男三女,其中四個是日本人,一個法國人,三個華人,一個本地人也沒有。 其中一位華人自新加坡來,說是想獲得冬季的經驗,他大概不會失望。一個便是李育台,他來是因為聽雅正說過她想來,故欲看個究竟,雅正為何向往這等冰天雪地苦寒之地。另外一個,便是司徒了。 他們在黃刀市駐宿,打算北上大奴隸湖與大熊湖,然後波麥肯茲河。 日本人早把資料背個滾瓜爛熟:“黃刀本是印第安酋長名字,此人大概憑一把黃刀做記識。”當年不知有多少野牛在這塊地上遊蕩…… 因是冬季,一日隻得三數小時天日,感覺非常怪異。 司徒終於來了。 見到他,李育台不禁打一個突,隻見他起碼要比普通人高大半個頭,結實強壯,一臉親切的笑容,渾身發散著粗獷的英俊,那三個不同國籍的女子立刻有驚豔的感覺。 育台想,雅正幾時結交一個這樣的朋友? 這個人有一股自然親切的魅力,眾人身不由主地樂意親近他。 他們各人自我介紹。 司徒說:“我叫司徒啟揚,我的職業是醫生,我的嗜好是攝影,我是英藉華人。” 那法國女子立刻表示興趣,“司徒你負責醫科哪一方麵?” 司徒笑,“我專理未足月嬰兒。” “嗬,”女士們悚然動容,“那多偉大。” 育台不欲再聽下去,假使司徒隻是一名校工,這幾位女士一樣會得大驚小怪表示讚歎。 適才自我介紹的時候,李育台說是個小生意人。 他到另一角落坐下。 雅正在什麽地方認識這個人? 正在猜度,司徒過來了。 他很誠懇地問:“李先生,你也認識謝雅正?” 育台點點頭。 司徒眼睛中露出激動的神情來,不過迅速地壓抑下去,他接著問:“她在生命最後一段日子裏,你有無見過她?” 育台又點點頭。 司徒逼切地問:“她是怎麽去世的?” “她患癌症,她沒有與你說?” “不,在信中,她一直表現得很樂觀。” 育台沉默一會兒,“你們是筆友?” “可以這樣說,我們通過國際攝影會認識,通信接近兩年。” 這真是雅正的一個私人秘密,李育台從來不知道有一種這樣的筆友。 他問司徒:“你們可見過麵?” 司徒搖頭,“本來約好一起這次在黃刀市見麵,結果行程被逼取銷。” 育台又問:“你有她的照片嗎?” 司徒又搖頭。 育台十分訝異,沒想到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期還有純筆友存在。 育台取出皮夾子,打開,取出雅正一枚彩色小照,遞給司徒。 司徒慘痛而珍惜地接過照片,仔細凝視,“嗬她果然長得秀麗一如想象。” 育台不出聲。 “身邊與她長得那麽相像的小女孩是誰?” “她女兒紀元,今年七歲半。” 一聽此言.司徒後揚訝異地睜大雙眼,“雅正已婚,且育有一女?” 育台也一呆,“她沒跟你提及?” 司徒愣半晌,“我們多數隻談攝影題材,她說她想做一本有關氣象的攝影集,我建議她到這裏來取材,她十分歡欣接受邀請。” “你幾時了解到她已不在人世?” “由她自己寫信,說已病重,恐怕不久人世,我得悉如晴天霹靂,說怎麽都不相信。” “你什麽時候收到信?” “上個月。” “可是她一年之前已經去世。” “可能是寄信的人耽擱了時間。” “信從什麽地方寄出?” “香港,她的原居地。” 李育台已經明白這件事的來龍去脈。 司徒啟揚到這個時候才問:“你是雅正的好朋友?” 育台拍起頭,想了很久,“可以這樣說,但是,我因忙著做生意,並沒有充分地認識了解她。” 司徒不語,過一會兒他問:“我可以問你要這張照片嗎?” 李育台想一想,慷慨地說:“我有底片,你拿去吧。” 司徒把照片珍而藏之。 “雅正做了一本攝影集給女兒,新近出版,你知道嗎?” “不,我不知道,她沒向我提及。” 由此可知,他雖對雅正愛慕,雅正不過視他為普通朋友。 “或者,你可以給我地址,我寄一本給你。” 司徒啟揚連忙道謝。 那邊那幾位女士已經忙著過來與司徒交際,育台趁人忙,掉頭而去。 他並沒有隨團出發,他當夜乘專車返回溫布。 李育台受到極大的震蕩。 回到育源的家,最高興的是小紀元,而育源卻以為他不舍得女兒,故半途折返。 育台的心許久不能平複。 他不知道原來雅正那麽寂寞,竟與一個陌生人通信達兩年之久,而且除出私生活之外,無話不說。 而那個氣字不凡的筆友毫不掩飾對她的仰慕之情。 換句話說,隻要雅正願意,外頭機會多的是,她根本不必與一個不解風情、毫無生活情趣的小生意人在一起。 李育台照著鏡子,看到一張瘦削憔悴的麵孔,忽然之間他自慚形穢,低下頭來。 一個陌生人對雅正的尊重珍惜好似比他還要多一點。 他把麵孔埋在手心。 自房間出來,他看看鍾,撥電話到公司找伍和平。 和平不相信那是李育台,“你不是到北極圈探險去了嗎,聽說你打算坐著狗拉的雪橇去同北極熊爭食,重演傑克·倫敦的《原野呼聲》。” 育台苦笑,“小和平,連你都把我當笑柄。” “對不起,我輕率了。” “替我航空郵一本《如何說再見》給——”他說了姓名地址。 “司徒啟揚醫生……”和平重複,忽然想起來,“是那個司徒啟揚嗎?” 育台一愣,“哪個司徒?” “那個用手術顯微窺鏡拍攝胚胎在母體成長過程的司徒啟揚。” “他很有名氣?” “婦女對他非常有好感,他替胚胎做補心手術十分成功,該項手術在他領導下在英國某醫院已脫離實驗階段而成為一般性服務。” “你怎麽會知道得那麽清楚?” “我收過他傳真過來的資料交給李太太。” 李育台半晌做不了聲。 “喂,喂?” “你收過許多此類資料?” “有十次八次。” 他一無所知,不是雅正瞞他,而是他粗心大意。 和平說:“我馬上替你把書寄出去。” “和平,”李育台想起來,“你幫雅正整理文件的時候,有無發現什麽特別的東西?” “有,有好幾封信,都寫了地址,可是沒貼郵票,我都給她寄出去了。” “你有無把信上地址抄下來?” “有,我一向有這種習慣。” “請傳真一份給我看。” “好,我馬上做。” 李育台想關心幾句,“你好嗎,和平?” “托賴,還過得去,工餘還不是逛逛街看看電影,幾個大節快要來臨,市麵頗有點喜氣洋洋,許正彥與洪桑齡各請我吃過飯,可是沒有下文,人情越來越虛偽,尋找真愛已成為不可能的事,可是李育台先生已成為女孩子的偶像,連隔一條街的寫字樓都知道我老板是位情聖。” 育台聽了,默默無言。 旁人哪曉得這麽多,旁人把他估計得太高了。 他掛了線。 妹夫夏長誌笑問:“怎麽去一天就回來了,很吃苦嗎?” “不,忽然沒了興趣。” “嗬,鬧情緒。” 育台笑,“一生人從來沒有任性過,此刻才知道原來放肆那麽開心,從前,隻知道再不愉快也得咬緊牙關忍耐著熬過去。” 夏長誌也笑,“我同你如果散漫不羈,那婦孺就慘了。” “這會不會是我同你的誤會呢?婦女現在也很能幹,不必我同你背著她們走了。” 夏長誌搔搔頭皮,“我見過什麽都不理的男人,粗細話都交給女人,日子一樣過。” 李育台問:“你做得出嗎?” “我沒有這種福氣。” “我也是,哪怕她們妝奩千萬,我還是照付家用。” “太笨了。” “噯,肯定是老派笨伯,伴侶又會怨我們工作太忙,時間不用在家裏吧。” “育台,來日方長。” 當初,他也是那麽想,錢到用時方知少,非努力賺多多不可。可是,他同雅正沒有時間了,人算不如天算。 “育台,說來說去,你仍在自責,其實不必如此,在我們眼中,你已是一等一好丈夫,好父親。” 仍然不夠好。 未來想得很遠,像退休後幹脆住在豪華遊輪上當家一樣不停環遊世界,繞了地球一圈又一圈……他想都沒想過他們會沒有時間。 原以為經過千辛萬苦,生活終於上了軌道,會得朝快樂的泉源按部就班開出去,錯! 車子脫了軌,車廂拋下山穀,他與紀元都受了重傷。 紀元還有恢複健康的機會,他就沒得醫了。 伍和平的傳真到來,名單上有六七個姓名地址。 第一個便是司徒啟揚醫生。 接著的名字包括李永生、羅誌廉、談美怡、麥樂珠、邢淑榮。 這些,肯定都是雅正的朋友,李育台對羅與談都有印象。 當她知道病情沉重,便寫了信件,預備寄出,可是體力不支,一時遺忘,故要拖延到伍和平來收拾遺物時才發現它們,將之寄出。 她的朋友收到了遲來的信會怎麽樣想? 那天晚上他做夢,走進一間大屋,推開一間房門又一間房,“雅正,雅正在這裏嗎?” 一個美貌女子轉過頭來,“雅正搬了,我在這裏。” 看仔細了,她是呂學儀。 “胡說,你根本沒見過雅正。” “聽你說多了,印象栩栩如生。” 育台落下淚來。 “育台,”隻聽得學儀吃驚地說,“你老了,鬢須已白。” “我不在平。” 學儀咕咕笑,“我們認識在少年時,你愛談天我愛笑。” 他握住了學儀的手,流下淚來,“你見過雅正嗎?” “我從來沒見過雅正,我走了很久她才出現在你生命中,記得嗎?她不在這個房間裏,往前走,她在走廊前端的門裏,你試著去敲門。” 就在此際,他醒了。 育源站在他麵前,“有人來看你。” 育台尚未梳洗,感覺尷尬,“誰?” “放心,不是女客,是一位小朋友。” “不會是黃主文吧?” “紀元呢,上學沒有?” “都快放學了。”育源笑。 育台披一件外衣便到樓下去見小朋友。 黃主文一見他便恭敬地站起來。 是有這種孩子的,溫文有禮,品學兼優,從不給大人任何麻煩。 李育台卻知道紀元不是其中之一。 隻見黃主文含笑道:“打擾你們了。”口角一如大人。 “哪裏哪裏,母親好嗎?” “我們現在住海灘路公寓裏,家母打算開始寫一個長篇。” 李育台笑問:“一個作家如何工作?” 黃主文也笑,“寫呀。” 這倒是真的。 “家母想邀請你們來喝下午茶,星期一至七下午三時都可以。” “嗬,那麽就明天吧。” “紀元好嗎?” “她仍然苦苦思念母親,我想,她仍需一段時間。” “紀元算是適應得不錯了,”他站起來,“我們明天見。” “我送你回去。”他是怎麽來的? “嗬不用,有車子在外頭等。” 李育台笑,他忘了黃家是闊客。 他送小友出門。 育源訝異地說:“那敢情是一個小老頭。” 育台問:“我小時候也是那樣的嗎?” “才怪,你小時候!我從沒見過似你般頑劣的小孩。” “彼此彼此,我也是。” “紀元那壞脾氣就是像你。” 育台不語。 片刻紀元放學回來了。 “明天下午三時?薩凡娜要教我土風舞。” “誰是薩凡娜?” “我同學。” “能不能推掉她?” “不行,一早約定的。” “你不想見黃主文嗎?” 紀元搖搖頭。 “他什麽地方得罪了你?” “沒有,隻是不再想與他說話。” “我還以為你倆有不少共同點。” 誰知紀元說:“就是太多了,越訴越苦,有什麽好處?不如與新朋友尋開心。” 育台聽了低下頭。 小紀元倒是了解世情,先是找對象訴苦,後覺訴苦無益,便另外找人開心。 育台覺得他應當效法紀元。 不過,“人家想見你呢。” “你說我沒有空好了。” 育台啼笑皆非,“將來,我還得替你推卻許多類此約會吧。” 紀元抬起頭,“我自己推也可以。” 育台說:“還是由我來,我真怕你會傷了他的心。” 結果育台一個人上黃家的門去。 公寓在市中心,不是頂樓,不過已經很夠派頭,落地長窗及露台可以俯視整個市中心。 家具很簡單,地方看上去更加寬大。 要是由黃仲苓獨自斥資購買,那麽,黃女士寫作的收入堪稱豐厚。 黃主文發覺紀元沒來,那種失望明顯可以看得出來。 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 黃仲苓把一隻手放在孩子肩上,表示安慰,黃主文一轉頭回房去了。 “紀元尚未放學?” “有別的學習班。” 傭人端出下午茶來,隻得兩個大人聊天。 “紀元在學校有得益嗎?” 李育台坦白地說:“我不知道她能在學校學到多少,那視乎各人吸收程度,不過,至少每天固定有班同齡孩子陪著她說說笑笑,這點比較重要。” “可是,主文不喜歡課室生活。” “他是否有過比較壞的經驗呢?” “他覺得同學們幼稚,老師們偏心無聊。” 育台動容,這就十分偏激了。 “我替他轉過許多學校,他都不喜歡,故在家教他,明年要升中學了,成績不差,可是比較寂寞。” “我想,還是得鼓勵他參與群居生活。” 黃仲苓笑笑,那種淡淡無奈有時也可以在雅正臉上找到,不過,見麵的次數多了,李育台發覺雅正比較暖,她則比較客氣。 育台放下茶杯,“可以參觀作家的書房嗎?” 黃仲苓有點意外,不過隨即很大方地說:“設備簡陋,請勿見笑。” 那真的是一間很普通的書房,兩隻書架子,一張不大不小的書桌,一疊紙,幾支筆。 育台大為詫異,“小說就在這裏寫出來?” 黃仲苓笑了,“不然還怎麽樣?” “都沒有工具,連電腦也無。”大表意外。 黃仲苓仍然笑。 “寫過幾部書?” 黃仲苓微笑道:“我們出去坐。” 李育台這才覺得不好意思,“造次了,我並非小說讀者。” “沒關係,”她不以為忤,“各人興趣不一樣。” 話題似乎到此為止了。 上門來之前,如果做過調查,翻閱過幾本黃著,又還熟絡些,可是,這又好像是侵犯他人隱私了。 育台站起來告辭。 黃仲苓並沒有留客。 育台搭訕說:“下次,說不定會在火奴魯魯碰頭。” 黃仲苓笑笑,“也許是悉尼。” 他在等電梯的時候,黃主文送出來。 那男孩子把一本書交給我,“這是紀元托我代買的世界新地圖。” “謝謝你。” 他好似還有話要說,隔一刻終於問李育台:“也許,我也應該回到學校去?” 李育台點點頭,“是,每天起來,有個目標,而且,你母親也可以有自己的時間,出去逛個街見見朋友之類,你說多好。” “我不喜歡學校。” “生活中有許多事不為我們所喜,舉個例,其實沒有人喜歡工作,可是人人還不是孜孜不倦地做工升職。” 黃主文笑了。 “再試一試。”李育台鼓勵,“也許今年看法不一樣,也許這一間學校與老師有所不同。” 黃主文笑,“謝謝你。” “不,我們謝謝你才真。” 李育台打道回府。 紀元見到父親,問道:“黃主文怎麽樣?” “人家很失望。” “你有無見到他收集的鉛兵?他說有千多枚,天天擺不同的陣打仗。” “沒有,我沒有進他房去。” “那多可惜。” 就此打住,再也不提黃主文。 育源在書房查資料幫紀元做功課,一心一意寵壞她。 “明日有示範課:每個學生帶一件鮮活兒回課室講解。” “紀元該帶什麽?” “她要帶母親給她的攝影集。” 育台立刻反對:“那太煽情了,也太私人了。” “可是紀元主意已定。” “我們不能叫她改變主意嗎?” “我想沒有必要,讓她當眾把思母之情傾訴出來也是心理上一種治療。” “在課室裏傾訴適合嗎?” “無所謂啦,你們又不打算久留。” 李育台長長籲出一口氣。 “下一站是何處?” “大溪地?”育台亦帶著詢問的口氣。 “那處已十分商業化,你不會喜歡的。” “那麽我們乘船往阿拉斯加看鯨魚去。” “你心境若是平安,在家也可以處之泰然。” “我年輕時一直想到裏奧熱內盧,或是坦畿亞。” “找個成年遊伴,把紀元交給我。” “不如叫夏長誌陪我。” “你敢。” 晚上,他看著紀元的臉,“你好像長胖了一點。” 紀元摸著麵孔,“一定是這邊的牛奶,姑姑每天均逼我喝三杯。” “我也希望有人逼我做這個做那個。” 紀元笑了。 “你喜歡姑姑家?” “這裏沒有媽媽的記憶,可以從頭開始。” 紀元好似已經比父親智慧了。 育台穿上外套。 育源訝異問:“往何處去?” “野遊。” “嗬,是嗎,晚些回來好好享受。” 育台駕著妹夫的跑車到市區酒吧區。 這時真希望老陳在身邊,像從前,在工作上受了氣,兩人一間間酒吧喝過去,直到酩酊。 他從來不與雅正提及事業上的煩惱,免得她擔心。女人與小孩必須受到保護。 女人與小孩…… 育台揉揉眼。 他坐在酒吧前,呆木地聽酒保與客人聊天,深夜與淩晨,他的意誌力最薄弱,最不知該何去何從。 這時,有人問他:“你一個人?” 他轉過頭去,隻見一棕發藍眼的妙齡女子坐到他身邊來。 李育台頷首,“請你喝一杯。”他希望與人攀談。 “謝謝你,我也是一個人。” 李育台問:“這麽晚還留戀酒吧?” “喝完這杯就走,”女子笑笑,“明日要早起。” “你做什麽職業?” 那女子笑一笑,“幼稚園老師。” 李育台訝異了。 “也是人,不是放了學猶自與將塌下的倫敦橋及老麥當勞的農場一起過活。” 李育台說:“幼稚園工作使我困惑,你們是怎麽樣教會小孩一到一百,A到Z?那是跡近無望的艱苦工程。” 女子笑,“的確是一種慘淡的營生。” “很喜歡小孩吧?” “你可有子女?” 李育台表情柔和起來,“有一名女兒。” “我有兩名。” 李育台意外問:“誰在家中照顧孩子?” “我丈夫是一名失業音樂家。”她感喟。 李育台怪同情她,舊時在中國,有一種職業叫奶媽,也是這樣,必須丟下家中的親生兒去替東家帶孩子,現在這個洋女的情況也相同。 “他知道你在這裏嗎?” “他以為我在開家長會。” 李育台不語。 他就是最怕妻女會淪落在這種地步,所以拚了老命死做,多年來雅正可以把她的興趣發揚光大,多多少少是因為家庭經濟穩健的緣故。 “每天早上八時半到學校去替別人照顧孩子,上下午兩班,到四時多才能回到家中看到自己的女兒,認真苦悶,那些條件好的孩子多數驕縱頑劣,有時頗討厭他們。” “有無考慮轉行?” 她詫異,“你不知本國失業率是多少?” 李育台搔搔頭皮,“男人在家呆久了,淨是帶孩子煮飯洗衣服也不大好。” 女子長歎一聲。 “再來一杯?” “為什麽不,謝謝。” 李育台溫和地說:“喝完這杯好走了,天下沒有這麽晚不散的家長會。” 女子苦笑,“你想他會在乎嗎?” “他當然在乎。” “真的?” “真的,壞時間總會過去,人生有起有落。” 女子看著他,“真沒想到會在這裏碰見一個好人。” “我們中國人說,百步之內,必有芳草。” “你又為什麽在這裏?” “我妻子因病去世,這一年內,我老是失眠,故出來散心。” “嗬多麽不幸。” 李育台抬起頭,“人生千瘡百孔,每個人總有大大小小不如意之處,總得努力靠自身挨過。” 那年輕的女子問:“世上有快樂嗎?” “有,你那些學生不是很快樂嗎?” 那女子幹了杯,再道謝,取過外套,轉身走了。 酒吧間真是社會縮影,什麽樣的人都有,那滿身酒氣的幼兒班教師回到家中,是否會引起一場大吵,抑或,男人已經氣餒,但求三餐飯可以開出來,已不予計較? 那是另一家人的故事了。 李育台放下酒杯,離開酒吧。 跑了那麽久,根本沒見過真正快樂的人。 雅正在世之際,李家三口,倒是真正開心的。 李育台打道回府。 夏長誌把私家路的燈全開了來等他。 他們對他好,他不是不感激,但是他心中始終空虛,不是他們的好意可以填補。 他把車停在車房內算數,開門進屋。 先去看看紀元。 多年習慣晚回家也要看看熟睡的寶貝女兒,隻見她埋頭憩睡,手指含在嘴內,啜吸得嗒嗒有聲,這個飽受打擊老氣橫秋的孩子,睡著了也就還是個孩子。 可憐的紀元,失去了母親,從前,她最普通一個動作一句說話都會引起媽媽嘖嘖稱奇,現在這個終身忠實影迷已離她而去。 至今,李育台還無奈地不信這是個事實。 這事是怎麽發生的? 病發、救治、死亡,都似在刹那間發生,最終留下他們父女。 轉頭,看到育源披著睡抱惺鬆地問:“回來了?” 他坦白對妹妹說:“這樣麻煩你,真不是辦法,我這就帶著紀元走。” “到哪裏去?”育源說,“孩子終日流離浪蕩不是辦法,你,你也會累。” “我們可以到尼斯去落腳。” “你整個假設都不切實際,我真擔心死了。” 育台說:“明天再說吧,明天又是另外一天,明天也許會有奇跡出現。” 他進入客房,倒在床上。 第二天確有一宗意外在等他,卻不是奇跡。 夏家一早便有訪客。 那是一位高大英俊的男士,按鈴把夏長誌喚到門前。 “打擾,我姓司徒,我找李育台先生。” 夏長誌連忙說:“早,進來喝杯咖啡。” 大清早便如此精神奕奕,渾身散發精力的人不多見了,這是誰? 夏長誌去敲房門,“育台,一位司徒先生找你。” 育台已經醒了,一時沒起床,至怕這種突襲檢查,渾身隔夜酒味,如何見人? 他不知是先洗刷抑或先打招呼好,該刹那真想鑽進被窩去失蹤。 太不公平了,應該把這種不速之客趕出門去。 他隻得匆匆起床,沐浴更衣。 下得樓來,隻見客人與夏氏夫婦談笑甚歡,已經很熟絡了。 此君高大碩健,外形甚為英偉,一臉正氣,討人歡喜,是意料中事。 他一見李育台,便迎上來。 育台知道他有話要說,“請隨我到書房來。” 他輕輕關上書房門,“你是雅正的丈夫?” 育台點點頭。 司徒啟揚沉默,過一刻才說:“我收到了你寄給我的書。” “是怎樣找到我的住址?” “我與伍和平小姐通過一次電話。” 是和平出賣了消息。 兩個男人坐了下來,育台知道其實是完全沒有必要的,但不知怎地,他見了司徒,就是有點自慚。 是因為司徒把雅正當作女神,而他卻沒有吧。 “紀元呢,我可以見一見紀元嗎?” “紀元上學去了。” “方便等她放學嗎?” 育台看看時間,“剛剛好,這上下她恐怕就要回來了。” 說到曹操,曹操就到,紀元乘同學媽媽的車子到了家門。 李育台把她介紹給司徒認識。 紀元仰起頭,隻覺得這位叔叔身形好比一株大樹,不禁怯意地笑一笑,司徒立刻蹲下來,想問候一聲,可是忽然哽咽了,感覺像見到雅正本人一樣。 紀元看到這位叔叔雙眼有點發紅,好不訝異,想安慰他,故伸出小手拍拍他的肩膀,司徒垂下雙目,過一刻才抬起頭笑笑說:“我是你媽媽的朋友。” 紀元一聽,黯然說:“媽媽已不在人世。” 司徒用雙手輕輕捧佳紀元小麵孔,他的手掌幾乎比她的臉還要大,“是,我知道。” 紀元無奈,“你若是來看她的,你就來遲了。” “不,我特地來認識你。” 紀元笑笑,“我很高興結識你做朋友。” “我們可以談談嗎?” “請到會客室來。” 育源嘖嘖稱奇,沒想到這一大一小會一見如故。 她說:“滾石不積青苔,在一搭地方住久了自然會結交到朋友,你看,時時有人來找紀元。” 育台抬抬頭,問妹妹:“我是誰?李紀元的父親,謝雅正的丈夫。” 育源笑嘻嘻加一句:“李育源的大哥。” 兄妹倆一齊嗤一聲笑出來。 育台問:“假如雅正嫁的是司徒啟揚這一號人物,她會更加快樂嗎?” 育源答:“這種假設最沒有意思,誰也不會有答案。” 這是真的。 “你看司徒多強壯,他會保護婦孺。” 育源看他一眼,“你也沒叫雅正與紀元吃苦,她們母女什麽都有,一樣不缺。” 育台微笑,由來隻有妹妹最愛哥哥。 半晌,司徒醫生自會客室出來。 紀元送客送到門口。 司徒的情緒較來時平穩得多,同李育台客套幾句……“我傍晚就得返回倫敦,李兄,後會有期。” 李育台與夏長誌直送他上車。 稍後育源問:“你不問紀元她同司徒大夫講些什麽?” 育台答:“我不想探索她的隱私。” 育源笑說:“司徒醫生希望與紀元做筆友。” 那多好。 他失去了一個筆友,現在又得回一個筆友。 可是,李育台失去了謝雅正,再也找不到替身。 “紀元答應他必定回信,直至老大。” 育台一怔,“那是一個很嚴肅的承諾。” “是呀。” “她做得到?” “我想不成問題,司徒醫生博學多才,他的信必定莊諧並重,有趣萬分,一對一答,不難維持。” 育台頷首。 對司徒啟揚來說,這已是一個最好的結局。 “紀元可以留下來嗎?”育源盼望地問。 “你好似真愛她。” “我生活也很寂寞,有紀元陪我,灰色世界就多一道虹彩。” 育台嗤一聲笑出來,“何處覓來文藝腔?你又未過生育年齡,為時未晚,親身炮製三五名亦可。” “我不能忍受他們零至五歲時的生理狀況。” “你真怪,人人都說小孩一至三歲最好玩。” “兄弟,兒童不是用來玩的。” “抱歉,一時忘形,你對生命的觀點一向嚴肅。” “你尚未回答,紀元可否留下來?” “你問她,她若願意,我不反對。” 可是紀元第二天就鬧情緒說要走。 李育台不得不耐心地查根問底:“李小姐,今次又是為著什麽因由?” 紀元忿忿不平,“什麽地方都有吳瑤瑤!” “啊,那是什麽意思?” “班上有一個同學,名叫冼娜,自以為長得美,見了人不瞅不睬,萬分驕傲,可是不知多受老師寵愛,她做的永遠是對的,真討厭。” “你打她?”李育台吃一驚。 “當然不,我又不是生番。” “那就好,學習和平共處,既然你知道全世界都有吳瑤瑤,那就避不勝避,幹脆以不變應萬變。” 紀元老氣橫秋地感慨:“庸脂俗粉罷了!” 李育台忍著笑,一本正經說:“肯定是。” “你怎麽知道,你又沒見過她。” “我女兒說是,就一定對。” “嗬爸爸,說我是你的瑰寶。” “當然,紀元是爸爸的瑰寶,紀元是爸爸在世上的至愛。” 現在隻得他們父女倆相依為命,偶爾互相麻醉也是很應該的。 他說服了紀元。 盡管學校裏有外國吳瑤瑤,她還是願意留下來。 李育台一個人上路。 格於環境年齡身分,他不打算到曠野去尋求真我,他乘頭等艙到多倫多去了。 他的合夥人陳旭明一直對多市地產有興趣,專注看它跌跌跌跌到什麽時候止,反正已經來到加國,李育台打算替老陳留意一下有何便宜貨揀。 在酒店裏他聯絡到移了民的行家範偉源與鄭嘉英。 兩人帶著女伴來赴約,統統是移居海外七年仍不忘腕戴勞力士金表身穿阿曼尼西裝那一號人物。 見到李育台卻是真的熱情。 “育台,你也過來吧,這邊會適合你。” “育台到哪裏都過隱居生活。” “他同陳旭明是天生一對,老陳主外接客,他在辦公室勤做。” “這樣也就發了財啦,可見真金不怕紅爐火。” 育台笑問:“說完沒有?” “你看育台,外頭人多容易誤會他是藝術家,那樣不修邊幅。” “不不不,育台打扮起來總像哪個小生,最近心情不好,故沒刻意修飾。” 李育台搖頭,“慘遭衰友調戲。” 範君的伴侶姍姍來遲,一進門,李育台一怔,那女子一張鵝蛋臉與白皮膚有點像雅正。 (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 可是人家比較年輕,也比較豔妝。 範偉源見到女伴,如珠如寶地迎上去,“米雪兒,我來跟你介紹——” 鄭嘉英悄悄在育台耳畔說:“有無覺得麵熟?” 育台茫然搖頭。 “是一位香港小姐出身的電影明星,老範寵得她不得了,我們多看一眼他都怕蝕本。”’ 這時,那女郎抬起一雙碧清妙目,似笑非笑朝他們看來.老範立刻噤聲,育台朝她點點頭。 人長得美,淨穿一件黑絲絨已經足夠,育台注意到她外頭披的是一件羅宋紫貂,他認識這個是因為雅正老勸育源別穿皮草,而育源剛好置了一件紫貂。 此刻由這樣漂亮的人兒穿來,又不覺有何不妥。 吃的新法國菜,盤頭美得要死,可是連主菜都隻得三條牛柳絲半支蘆荀之類,育台吃不飽。 吃完之後,他建議:“用過點心了,稍後到什麽地方去吃飯?” 那米雪兒一聽,嫣然一笑,現出梨渦及貝齒,十分動人。 他們到育台房間喝咖啡聊天,少不免講到當地地產。 育台正為他們斟酒,聽到身後有人問;“李太太沒一起來?” 那人是米雪兒。 李育台連忙:“先室一年前故世。” “嗬對不起。” 李育台無奈地牽牽嘴角。 這時,範某已如影附形地追上來,“米雪兒,你同老李說什麽?” 育台立刻避嫌,“老鄭,明日你陪我去看看那個地盤。” 老鄭的女伴很活潑,一直在說華僑會遇到的尷尬事。 稍後那個會就散了。 育台同老陳通了一個電話,先講公事。 陳旭明很感動,“可見你心中還有我。” “老陳,你這種腔調不改,人家會誤會我與你的關係。” “育台,可見你還是戀戀紅塵,不是出家人才。” “我有說過我要做和尚嗎?” “幾乎沒披上袈裟。” “我明日與鄭某去看地盤。” “你全盤做主好了。” 育台放下電話,淋浴。 電話響了,這一定是育源,她一向有第六感或是千裏眼,專候人家洗澡之際打電話來。 “誰?” “米雪兒。” 育台隻覺得不可能,看看電話筒:“誰?” “剛才的米雪兒。” “是是是,”他連忙圍上大毛巾,“有何貴幹?” “你不是沒吃飽?我帶你去宵夜。” 育台發呆,“你在何處?” “就在你門外。” “請稍等五分鍾,我馬上來開門。” 李育台丟下電話,連忙穿上新鮮襯衫與褲子。 拉開門,那米雪兒正看著他笑。 育台為她豔光所懾,結結巴巴,“請進請進。” “我們隨時可以出發。” 李育台不由得提出疑問:“範偉源知道嗎?” 米雪兒一聽,笑得前仰後合,半晌,指著他道:“我真喜歡你,你與他們不同。” 李育台也笑了。 大家都是成年人,後果自負,還需征求誰的同意? 他鬆弛下來,“去何處?” “跟我來。” 她拉起他的手就走。 感覺上那是一隻柔若無骨的小手,育台有犯罪感,她原來是他朋友的女友。 跑車就停在門口,紅色皮座,銀灰車身,開篷,天氣已相當涼,車子增速,風打著耳朵有點痛,年輕的女郎喜刺激不是奇事。 李育台分享了她的愛好。 車子駛進華人聚居的區域,在一家餐館門前停下,李育台失聲說:“火鍋!”高興得不得了。 就是吃這個。 女郎訂了一間小小房間,兩個人坐剛好,滿滿切片菜肴已經在桌上排開,她替他斟冰凍啤酒。 “謝謝你。” “我喜歡看到朋友開心。” 李育台忽然說:“我妻子已經故世,我不應高興。” 女郎黑白分明的眼睛看著他,“如果她在世,她會希望你快樂。” 育台低下頭,沉思半晌,“先飽口腹。” 女郎笑了。 她輕俏地說著自己的故事:“……拍過十部八部電影,全部花瓶角色,不知怎地始終把握不到演技的技巧,再努力也顯得做作,開始膩了,想結婚,找個殷實商人,環境小康即可,反正手頭上有點節蓄,安頓家人後還綽綽有餘。” 李育台覺得這就叫作豔福,邊吃邊聽美女說故事,還說不是享受? “遇上範君,條件十分理想,可是,沒有心動的感覺,原來,發覺自己還是希望戀愛。最好是那種激烈的,靈欲不分的狂戀,互相齧咬傷害糾纏至死的那種愛情。” 女郎用雙臂擁繞著自己上身,眯上雙眼,陶醉地形容給他聽,她向往的是什麽的感情。 育台發呆。 “嗬,我還年輕,多想瘋狂地燃燒一次,即使遍體鱗傷,相信也還可以自灰燼中站起來……”然後,她睜大了雙目,“範君不是對象。” 育台聽得著迷。 這樣還不算好演員?難以置言,一段獨白已令觀眾心身搖曳。 她說:“我一向隻跟我想占有的異性在一起,”她垂下雙目,睫毛似蝴蝶的翅膀那樣顫抖兩下,“我一點都不想占有範君,我不愛他,不過,也有好處,相信我也不會恨他。” 育台清一清喉嚨,想說什麽,終於又住聲。 “我很躊躇。” “是嗎,”育台笑了,“看上去不像。” “你不相信我。”她嗔曰。 “對不起,那是因為我缺乏經驗,我從來不認識像你這樣活色生香的女子。” 女郎趨近神情如一隻貓,“你現在認識了我,說,說我不可抗拒。” 育台頷首,“你不可抗拒。” 可是女郎也笑了,“不,你抗拒得非常禮貌非常成功非常含蓄。” 育台致歉,“我的心已死。” 女郎問:“它會不會有複蘇的一天?” 育台哀傷地答:“我不認為如此。” 女郎抬起頭來,“可是,你總得同她說再見。” 育台一震。 “你總得重新開始生活。” “我嚐試過,可是每次想起她已不在我身邊,生活就毫無意義。” 她凝視他,“是這點淒楚長情,使我覺得你動人。” “謝謝你。” “夜未央,我可以帶你去跳舞。” “改天吧,今天我累了。” 女郎嗤一聲笑出來。 還是第一次聽到有異性對她說累,十四歲迄今,隻有她忙著將他們掃出門去,偏偏他又不是以退為進,他一臉自心底發出的疲倦至真實不過。 “不跳舞?也許,到我公寓來喝一杯?” 李育台伸出手去,輕輕將她一綹頭發撥到腦後,“你溫柔的時候,有點像我亡妻,你們同樣有清澈的眼睛。” 女郎舉起雙手投降,“我放棄。”笑。 育台忠告她:“你若真的想找歸宿,阿範是不錯的,看得出他是真心喜歡你。” “可是,我情願我愛一個人,即使他不愛我,也是一種痛苦的享受:風雨不改跑到他樓下等他,偷偷看他一眼,如果他同別人在一起,默默流淚……” 可是,她沒有那樣的機會,男人太快愛上她,纏住她,使她煩膩,所以她認為被愛真正討厭。 育台笑笑,“聽來,你好似有輕微的被虐狂。” 她用手支撐著下巴,“你又不肯虐待我。”還是沒有放棄。 育台由衷地說:“我許久許久沒有吃得這麽飽,談得那麽高興,以及獲得這麽多的恭維。” “換句話說,我娛樂了你。” “不,你向我伸出了友誼之手。” 女郎收斂了輕佻的神情,默然,過一會說:“把我講得太好了。” 育台說:“奇是奇在像你那樣標致的女子也會覺得寂寞。” 女郎握住他的手,“隻有你知道我寂寞。” “我的心緒比較清。” 育台看了看時間,不早了。 “對,明天你還要去地盤,我送你回家。” 她把一手車開得出神入化,風馳電掣,很快駛回酒店。 育台在門口與她道別,她吻別他的臉,香與糯的感覺不去。 第二天早上,天亮得好像特別快,頰上猶有餘香。 鄭嘉英依時來接他去看房產。 在車上,鄭閑閑說起:“你覺得阿範的女友如何?” “很漂亮很可愛。” “跑了。”頗有點幸災樂禍的意味。 “什麽?” “昨天晚上不見的。” “怕是出去赴約遲歸吧。” “不,家裏電話一直沒人聽,深夜,他終於找上門去,發覺衣物都搬走了,公寓中空空如也。” “他有公寓鎖匙?” 鄭君不耐煩,“當然他有公寓鎖匙,公寓是他送給她的,笨蛋。” “啊。” 原來,在許多情形之下,根本不用費唇舌說再見。 “等到今天早晨,他忍不住去航空公司查詢,托了熟人,知道她已不告而別飛返香港。” “老範打算追回去?” “我勸他不必。” “你說得是。” “他現在如喪考妣,六神無主,所以,不必羨慕豔福。” 育台問:“你有羨慕過他嗎?” “怎麽沒有,”老鄭倒坦白,“水蜜桃似人兒整個屬於你,嘿!” 育台笑了。 他去看過地方,與業主議價,忽然之間英明本色畢露,開出相當狠的條件,對方猶疑,說要考慮,他越發不在乎。 可是回到酒店,也覺筋疲力盡。 他在電話中與老陳說:“對方如不答應這個條款呢,就算了,太瑣碎的生意都不想做,夠吃算了。” 老陳卻另有高見:“你的嘴巴那麽大,又專門挑好的來吃,要設法開源節流。 “我不會叫你吃虧。” 誰知老陳這樣說:“在某個雷雨交加之夜,我與你結為合夥人,已經吃了大虧,再回頭已是百年身。” 育台簡直不相信陳旭明君會變得如此詼諧。 接著,他想找紀元說幾句。 可是她出去了。 育源說:“我讓她參加柔道班,什麽都好,旨不在學習,而是想她接觸一大班同齡孩子。” 這是真的,單獨跟父母成長的孩子往往老氣橫秋,不似幼兒。 “我很掛念她。” “她也問起爸爸,不過,分開一下是好的,父女不能摟在一起窒息。” 育台歎息一聲。 “多倫多那邊如何,有雪嗎?” 這時育台抬起頭,看到飄雪,“剛開始下。” “真是要命。” “不,”育台說,“下雪是美景,我不介意。” 育源沒好氣,“那麽,落冰雹還算是美景呢。” 育台忽然吟道:“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隔一會育源說:“你若真想退休呢,我替你找房子落腳,也不必到處晃了。” 育台說:“真受不了,以前隻聽說有大香港主義,大新加坡主義,現在又添一個大溫哥華主義,憑什麽以為每個人都喜歡留在溫市呢。” “她美。 育台傲然,“許多美女都不能叫我心動。” “我還要替紀元去買雙新鞋。” 就此打住了。 育台取過外套往街上跑。 下雪天,他特別覺得淒清,連忙把大衣襟扯緊一點,心中暗暗好笑再不恢複辦公,他快成為一個潦倒漢。 有乞丐走近,“先生,賞一杯咖啡。” 他給他五塊錢。 “謝謝,先生,好心有好報。” 育台牽牽嘴角。 他躲進一間書店裏去。 推門的時候叮一聲。 一進去就看見一疊謝雅正的攝影集。 他過去取過一本,輕輕撫摸封麵。 封麵上的紀元還很小,李育台忽然承認一個事實:謝雅正已經去世,她再也不會回來。 走遍全世界不管用,他不會找得到她。 育台內心反而平和,他放下書。 這時他聽見一聲咳嗽,抬起頭,看到一名戴金珠耳環的年輕男子。 他笑道:“我們要打烊了。” “這麽早?” “六點了。” 果然是,育台打算離去。 “打算找什麽書?”那男子與他搭訕。 “不過看看。” 他離開書店。 李育台不習慣與陌生人打交道,尤其是陌生男人。 可是那男子隨即鎖上書店門跟出來,“要不要喝一杯咖啡?” “呃,不,謝謝。” 那年輕人笑了,“我不會傷害你,請放心。” 育台也知,“那麽,到對麵快餐店去喝一杯。” 那年輕人告訴他名字叫約翰,是個詩人,在書店兼職。 育台困惑地說:“在商業都會做藝術家是痛苦的吧?” “噯,必須成名,否則一生潦倒,不比做律師或會計師,不過也可以生活下去。” “詩篇有否獲得刊登?” “登在詩人月刊上,可是沒有稿費。” 育台抬起頭,“有無人知道,莎士比亞的‘我可否將汝比作一個夏日’的稿酬若幹?” 約翰很幽默,“他不靠那個,他的正職是寫劇本,因情節豐富,娛樂性強,觀眾很喜歡他,收入不成問題。” “對對對。” 約翰看著他,“剛才你在書店,明明似在尋找什麽。” 育台欷噓不語。 “你看上去是那麽傷心寂寞。” 好像每個人都看得出來。 “你一定是失去了什麽珍貴的事物。” 育台蒼茫地笑著頷首。 “應該慶幸你曾經一度擁有過。” 育台一怔,“可以那樣想嗎?” “當然,曾經深愛過是非常寶貴的經驗。” 育台有點感激這個年輕的詩人,在這次旅途中,他碰見許多人,每個人都對他很好,每個人都忠告他幾句,每句話都有用。 他沒有白出門。 他說:“我卻為沒有得到更多而傷神。” “你不應貪婪,需知好的事物永不耐久。” “為什麽?” “天理如此。” 育台說:“所以你是一個詩人。” “是呀,觸覺比較敏感。” 回到酒店,老鄭的電話追至:“你走運了,明日可以簽約。” “別忘了你的傭金。” “咄,何勞你提醒,受之無愧。” 就是這點爽快,育台笑了。 “育台,我很佩服你的手法,你要是決定不走了,我與你拍檔如何?” “我不會久留。” “你與陳旭明是天生一對,就差不能結婚。” 育台嗤一聲笑出來。 “鳳芝很欣賞你,她說男人最動人時刻是像你那樣,傷心中不忘振作,一個淒然無奈的笑,茫然的眼神,激發了她的母性,想把你摟在懷中安慰你。” 可是育台大惑不解:“誰是鳳芝?” “我的女友。” 嗬那個活潑的女生。 “她公然在你麵前讚美旁的異性?” “咄,我又沒愛上她,管她欣賞誰。” 真的,不相愛有不相愛的好處。 “明天我代表公司簽署臨時合約,我會叫陳旭明飛過來正式簽約。” “那敢情好,我們又可以大吃大喝。” 這幫酒肉之徒。 “老範呢?” “追到香港去了,不到黃河心不死。” “他會自討沒趣。” “活該碰一鼻子灰。” 阿鄭好似從來沒同情過範某人。 而李育台不知不覺,已經恢複了工作。 他與陳旭明聯絡匯報。 伍和平說:“我會與陳先生一起過來簽約。” 李育台以為她乘機來看他,“你何必定這一趟?” “我有事。” 育台一怔。 “我約了司徒啟揚。” 育台麵孔颼一聲漲紅,這次可窘了,這是他平生第一次自作多情,即時碰釘。 “我很欣賞司徒醫生,故與他訂下約會,我對這次會麵有很大寄望。” 育台定一定神,“你們到多市時我不在。” “嗬沒關係,我們認得路。” 可曾幾何時,李育台已變得沒有關係了。 不然他還以為有誰會等他一輩子呢。 “和平,無論你心中想要什麽,我衷心祝你成功。” 伍和平感激地說:“謝謝你。” 李育台放下電話。 那天晚上,他訕笑自己,他曾為和平那鍾情的目光享受過一陣子。 她是他的小小紅顏知己,一直關懷他侍候他,他看著她長大,一份工作做了四年。 現在,是否意味著她羽翼已成,要脫翅而去? 看清形有點預兆,那司徒啟揚真是個厲害腳色,把李育台身邊所有出色女性都一網打盡。 育台有點不服氣。 因為實在累,他在酒店房間睡著了。 沒有做夢,可是一直聽見鄰室有個嬰兒在哭泣。 他人的幼兒真是世上最可怕的動物,肆無忌憚地擾人清夢。 惺鬆間李育台不知時日已過,還以為是小小紀元在哭泣,毛毛頭,兩公斤多一點點,一天吃七八頓,哭聲嘹亮,雅正還堅決親自喂養…… 那樣的苦日子也會挨過去。 有一陣子每天出門上班,都看見雅正坐在浴室陪女兒學用廁所,一坐好些時候,育台記得他一邊暗笑一邊出門,慶幸他不必為這些瑣事擔心。 雅正臨終情緒並不算太壞,她說:“我看上去很可怕吧?”育台說:“並不。”她忽然說:“你請和平替我照這本時裝目錄去訂購一件絲絨裙子,我一直想要一件晚上白天都可以穿的絲絨。” 那幾乎是她說的最後一句話。 那件裙子速遞寄到,前後不過三天光景,可是雅正已經不在了,誰也沒想過要把它退回去。 育台說:“讓我看看是什麽樣子。” 是最傳統的紫玫瑰色,自然縐,很大方。 和平把它輕輕掛在櫥內,“留待紀元穿著。” “那要等到幾時?” “很快,”和平答,“七八年後就差不多了。” 那時育台忽然想起雅正拍過一輯照片,是將一件成年人穿的跳舞裙子,罩在小小紀元身上,一年一次,比試大小,每年紀元生日,就拍一張照片,直至裙子合身為止。 他囑和平把照片與裙子找出來,他將繼續雅正遺誌。 和平自告奮勇,“讓我來拍照。” 就是那個時候,找到雅正未寄出的信的吧。 作家用筆,謝雅正用攝影機,記錄了她生活點滴。 雅正熱愛生命,她酷愛這個星球,天地萬物都令她欣喜。 育台看向窗戶,天還沒有亮,可是育台知道時間已經不早,他輕輕問:“雅正,你知道我在想你嗎?” 他還有正經事要辦,梳洗後他聯絡了律師朋友到田土廳查記錄、擬合同,以便陳旭明一到便可以開香檳慶祝。 一忙,時間便容易過,本來預備第二日早上回西岸,可是最後決定接老陳飛機。 老陳與伍和平雙雙出來,看到育台,十分歡喜。 他說:“我早知道你不忍心丟下我。” 幾十天不見,老陳胖了,有點中年味道,大學時期他是最瘦最文弱的一個,所以,你永遠不知道有什麽在轉角等你。 以前,下了飛機立刻可以趕工,現在老陳疲態畢露,需要休息。 “時間還未到,老陳,你去眠一眠。” 和平把手繞進育台臂彎,嬌俏地說:“我不累,勞駕你陪我到處逛逛。” 育台十分感慨,她不愛他了,所以這樣大膽磊落,以前,和平甚至不敢接觸他的眼神。 這依人的小鳥要飛進別人的懷抱去了。 他們找一個地方坐下喝咖啡。 和平問:“倫敦是否一個可以長住的城市?” 已經談論到共同生活的問題了嗎? 育台的答案:“當然可以。” “可是天氣是那樣的壞。” “真奇怪,我是一點都不覺得,相反地認為雲與霧十分詩情畫意,即使春季,也尚有一股積鬱的優秀氣質,老實說,我反而害怕加州那種單調枯燥的陽光,我喜歡有文化背境的城市。” “你是頭一個稱讚倫敦的人呢。” “雅正會告訴你同樣的意見:春季往湖區,夏季到巴英、秋季往康橋、冬季留在倫敦。” 和平微笑,“你都替我打算好了。” 育台牽牽嘴角,“要嫁過去了嗎?” 她有點靦腆,“還早著呢。” “讓我來替你主持婚禮。” “真的?那太好了,謝謝你。” 果然進展得那麽快,育台真替和平高興。 “這次你們在何處見麵?” “陪陳先生簽約後我會到倫敦與他見麵,我有兩個星期的假。” 小和平終於找到了她的歸宿。 育台說:“千裏姻緣一線牽。” 和平微笑,“生活經驗越是豐富,越是相信命運吧。” 育台低下頭,“完全正確。” “性格是否決定命運呢?” 育台搖搖頭,“命運決定一個人的性格。” 和平忽然握住他的手,“你對我真好。” “彼此彼此,和平。” 和平把他的手放在臉頰邊。 噫,這樣大方,可見是一絲愛意不存了。 下午,那宗生意順利交收。 育台乘夜班飛機回西岸看女兒。 十點多,紀元還沒有睡,在等他。 穿著一雙新買的球鞋,鞋跟有兩盞燈,一閃一閃,她叫它們為“星鞋”。 育台把她緊緊擁在懷內。 “學校好嗎,老師同學友善嗎,今日又學到什麽?” 這是雅正天天都問女兒的問題。 紀元的答案通常很調皮:“規定要學會什麽的嗎?” 這次紀元說:“姑姑真的對我很好,吃的穿的都替我設想周到。” 她讓小孩穿小仙子那樣的裙子以及吃無益的零嘴,所以成為好人中的好人。 “我願意同姑姑住。” “她晚上有否叫你刷牙?” “有時太累,她說無所謂。” 在姑姑家生活真精彩。 育台同妹妹說:“你這樣縱容她,叫我不放心。” 育源嗤一聲笑出來,“你想我立什麽規矩?一個幾歲大沒有母親的女孩,吃多幾顆糖是否可以補償遺憾?” 育台亦覺心酸。 “趁我還活著,多寵她幾天,有何不可!” “是是是。” “做人至要緊開心,才高八鬥,名利雙收不快樂也就是不快樂。” “別再說下去,我快哭了。” 育源噤聲。 已經沒有母親了,再寵,大抵也寵不壞。 人生是一條遙遠的路,紀元剛起步,應該給她一點信心及鼓勵。 育台沒想過要停下來,他飛到巴黎去。 在左岸一間小古玩店內,檢閱過無數假古董之後,看中一套玻璃器皿。 他躊躇了。 帶回去?得一直提在手中,多重多麻煩,可是他偏偏曉得和平收到這樣的結婚禮物會十分高興。 那是一套十二隻法國裝飾藝術的玻璃杯與相配的水壺:起碼五公斤重。 問了價,天文數字,育台卻不擔心,剛欲殺價,背後轉出一名華裔少婦來,看到育台,笑笑,竟把價目抹去一個零,即以十分一價錢成交。 也許還是買貴了,不過育台已經相當滿意,趁售貨員包紮禮物時,他接受女老板邀請,喝一杯咖啡。 “送給女友?” “不,是表妹結婚。” “不過,老實與你說,那並不是真的二十年代製品。” 李育台笑笑,“我知道。” “啊?” “無所謂真同假啦,隻要喜歡即可。” 女老板頷首,“我第一次遇見那麽豁達的客人。” 育台欠欠身子。 人的虛情假意,比西貝古董多,焉能不看開一點,隻要大家舒舒服服,真假有何分別。 她給他一張名片,育台一看,這位女士叫蔣薇薇。 育台掏遍口袋,找到一張舊名片,也送上給她。 “果然是香港人。” 育台笑問:“有個典型嗎?” 在店裏逗留了半小時,隻得他一個客人。 “你有無來過敝店?” 育台點頭,“三年前,內子在貴店買過一盞鐵芬尼吊燈,至今掛在書房,十分美觀,那時,老板是一位中年太太。” “那是家母,你太太這次沒一齊來?” 育台答:“她因病故身。” 蔣女士不出聲。 禮物已經包好。 蔣女士誠懇邀請說:“我們今天吃沙鍋豆腐魚頭,你要不要來?” “有幾個人?” “五六七八個,就在敞店樓上。” 育台笑了,“我七八點鍾到。” “歡迎你。” 回家途中,天下濕雪,路滑,他又提著重物,舉步艱難,他對雅正說:“我會努力尋歡。” 去年半夜有一次紀元發高燒,他也是這樣背著孩子到醫院急症室去,那夜大雨,他邊走邊流淚。 紀元燒得筋疲力盡,猶自擔心,“爸,爸,你在哭嗎,你為什麽哭,是不是我就要死了?” 從此他不敢再哭。 那晚育台帶了許多鮮果去。 菜肴很豐富,客人都是留學生,平時沒得吃,有主人請客,大快朵頤,氣氛極佳。 蔣女士很會招呼客人,亦即是任由客人自由活動。 育台坐在窗台上看夜景,萬家燈火,那人卻不在闌珊處。 他忽然想回家。 用鎖匙開了門,大聲喊累:“雅正雅正,天下有這樣的事——”一邊笑著看剛學會走路的紀元飛奔過來叫他抱。 那無異是他一生中最光彩的一段日子。 他已與那些良辰美景說了再見。 女主人走近來,雙手抱胸前,微微笑。 育台問:“留學生在談什麽,有沒有唱我的家在東北鬆花江上?” 蔣薇薇笑不可抑,“在談怎樣賺外快!管誰的家在什麽地方都要開銷。” 這是真的。 沒有戰爭的時候就得與生活打仗。 “他們在這裏快樂嗎?” “苦學生留學酸甜苦辣都齊全。” “可是不肯回去。” “有些把妻兒也接了出去,生活相當困苦。” 育台微笑,“華人光是弄吃的就頭昏腦脹,一天三四頓,又得翻花樣,材料統統切得碎碎,開油鍋炒,事後洗半天,總得學學洋人,一個三文治一個沙律當一餐,衛生營養,又節省時間。” “不習慣的人會覺得不好吃。” 李育台訝異,“食物何需餐餐好吃,我們來這世界上豈是光是為著吃喝,食物能攝取營養即夠,待有時間有心情時才去尋找美食。” 蔣女士笑,“但我們一直認為民以食為天。” “那是指吃飽。” 這時背後有人問:“在談什麽?” 發言人是一個短發圓臉的姑娘,皮膚白皙,薇薇笑。 主人為他們介紹:“高美仁是美術學生。” 那位姑娘加一個注腳:“最該挨窮的學係。” 育台想一想,“也有許多富有的畫家。” 那圓臉姑娘看著育台,“你好像失落了什麽寶貴的東西。” 育台訕笑,沒想到人人看得出來。 主人說:“高有特殊本事,她可以測中你的過去未來。” 育台詫異,“真的?” 高姑娘隻是微笑。 育台說:“過去的事不提也罷,我自己心中明白,能知未來就比較稀罕了。” 女主人說:“高,你不妨看看他將來如何。” 高姑娘凝視育台的麵孔,“創傷終於會淡卻,可是歲月已經消逝,青春不再,你會寂寞。” 育台忍不住笑了,他也知道這是他的結局。 高姑娘又說:“可是你生命中不乏紅顏知己,有一位姓汪的女士,會對你很好。” 育台大感奇怪,“我朋友中沒有姓汪的。” “那是將來的事,她現時尚未出現。” 育台索性開一個玩笑,“她長得美嗎?” 高姑娘肯定答:“美,非常清麗脫俗。” 李育台實在忍不住,“你怎麽知道?” “這一切,在你臉上看得見。” 育台不置信,但又不好意思質詢,隻得說:“姓汪?我會記得這個姓字。” 高姑娘又預言,“你們會在一起很久,可是最終沒有結婚。” 她說完轉身走開。 育台笑著同女主人說:“有這樣的異能傍身,不愁衣食。” “可是她卻沒有擺出攤子賺錢,她仍是清貧的美術學生。” 育台肅然起敬:“那就很難得了。” “今晚這裏的客人都很難得。” “主人家尤其難得。” 稍後他告辭。 蔣薇薇送他到門口,他忍不住問:“一個人的一生,都寫在臉上嗎?” “高姑娘說是,她一眼就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你呢,你有沒有請教她?” 蔣薇薇笑笑,“沒有必要,我不想預知未來,免得生活全無新鮮感。” 李育台頷首離去。 他誠心誠意把那套笨重的假古董帶返香港。 家務助理來開門,十分意外,“先生,你回來了,紀元呢?” 中文報紙都給他留著,堆得山那樣高,家裏井井有條,他又回來了。 “先生,還會出門嗎?” 育台搖搖頭,“出去幾天也許,不會超過一星期。” “先生,紀元呢?” 育台隻得略花唇舌,向她交待紀元的來龍去脈。 “先生,那麽說來,紀元很開心羅,那多好,紀元在香港學校不高興,因為叫吳瑤瑤的同學騷擾她。” 錯。 她不高興是因為她決定要不高興。 育台撥電話回公司,表明身分,一個陌生的女聲說:“李先生,我叫郭桑琳,我暫時替伍和平。” “你是新進來的?” “是,上個月才錄取。” “很好,和平此刻在何處?” “和平在倫敦,陳先生在紐約。” “我下午回公司,替我整理辦公桌。” “是,李先生。” 生活好似恢複從前的秩序了。 下午回到公司,各同事見了他,全體站立鼓掌,他佯裝生氣,“真誇張!” 坐下來,恍如隔世。 他問新助手桑琳,“我走了多久?” “兩個月零五天,李先生。” “那麽久了?” “是,李先生,春季都快來了。” 他馬上與同事開會,發現紕漏,沉著應付,設法補救,轉瞬已屆黃昏。 “桑琳,替我叫小明去買碗雲吞麵。” 桑琳連忙應。 他又抬起頭來,“周末你可有空?” “有。”一定要有。 “請到舍下來,有事請你幫忙。” “可以。”一定要可以,公事公辦。 那天他們到九點半才下班。 在電梯大堂李育台才看清楚桑琳的樣子:大眼睛,尖下巴,非常機伶。 他心中慨歎各行各業人才一代比一代出色。 桑琳說:“李先生回來我們最高興了。” “是嗎,真有此事?” “陳先生一直說,有李先生坐鎮,他就可以放心出外找生意做。” 育台笑笑,“和平幾時回來?” 桑琳張大了嘴,又合攏。 育台一愣,“有什麽瞞著我?” “和平姐她結婚了,不回來了,李先生你不知道嗎?”桑琳大眼閃了閃。 育台也算會得應變,“我連結婚禮物都置下了。” “她的請帖過幾天就會到。” “由誰主持婚禮?”不是說好由李育台把新娘送出去嗎? “不清楚,可能是男方親戚。” 女大不中留。 育台笑問:“你呢,你不會那麽快吧,公司訓練人才不易。” “我?”桑琳笑,“我連普通男朋友都沒有……” 李育台靜靜回到家裏。 都變了心了。 好家夥,結婚也不告訴他。 隨即又釋然,他又是她的什麽人呢,一般的上司下屬關係罷了,和平一脫離公司,就同他沒有糾葛。 家務助理將晚飯擺出來。 他抬起頭,“我一個人吃,你又不喜中國菜,以後一菜一湯即可,蒸了魚就不必煎蝦。” 變了,一切化繁從簡,不再計較。 他準備休息,忽然看到晚報上的日期是星期五。 他們照美國人規矩,周末休息。 電話響了。 “李先生我是桑琳,明天幾點鍾到府上?” “上午九點行嗎?” “我會準時到。” 老陳的電話追著而來,聲音無比訝異,“育台,你居然乖乖的回來重作馮婦,真沒想到。” 育台沒好氣,“我剛想找你,鬆山半島那個計劃要重新開會,不然一定搞不成。” 老陳嬉皮笑臉,“所以,沒你行嗎?” “和平呢?” “嗬,她決定與司徒醫生結婚,從此長後倫敦,她不幹了。” “這也算是閃電戀愛。” “噯,命運大神的手把她向前一推,她就遠嫁到英國。” “你呢,你幾時回來?” “我原來我十年沒放過假,此刻離開工作崗位,不知多輕鬆,放心,我每天會同你聯絡。”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育台一驚。 “我決定繼續放假。” “陳旭明,別開玩笑!公司需要你,你不是個財迷嗎,鬆山那邊需要你去見客。” “哎呀,育台,這個世界誰沒有誰不行嘛,萬一我有什麽三長兩短,你們還不是照樣活下去,說不定業務還蒸蒸日上。” “你在什麽地方?說!” “地球某一角落,哈哈哈哈哈。” “別開玩笑了。” 陳旭明笑得打跌,“李育台,這叫作以彼之道,還諸波身。” 育台不語。 “下一站,我決定到某個珊瑚島去玩耍,我一生人最想學的是徒手潛水,邀遊海底,不亦樂乎,還有,之後,到阿拉斯加住上一年半載,嘿,我幹麽要跪在客戶麵前哀求一單半單生意?多猥瑣!” 育台知道老陳想藉詞教訓他。 半晌他說:“回來吧陳旭明。” “別勉強我,勉強無幸福。” “是我魯莽,對不起。” “真心道歉?” “完全全心全意。” 陳旭明大笑。 李育台隻得耐心等他笑完。 半晌,他好似已充分發完不滿情緒,這才問:“李育台,你猜我在哪裏?” “桑琳說你在紐約。” “哈哈哈哈,我在你家門口才真,你一開門就可以看到我,哈哈哈哈哈,笑死我。” 育台一怔,也笑出來。 他一拉開門,果然看見老陳拿著手提電話站在那裏,不由得大聲說:“看見你真好。” 兩個男人立刻擁抱。 幸虧老陳不像他那麽情緒化,幸虧老陳己與庸俗的生意結下姻緣,打算犧牲到底。 育台放心了。 “吃過飯沒有?來,我陪你喝一杯,唉,人人各走各路,隻剩下你我兩隻老狗。” “你才老,別趁機拖我落水,你一向是超齡生,我,我十九歲大學就畢業,你我不可混為一談。” “老陳,飯後我們好好談談。” 飯後他倆把公司過去三個月的大事提出討論,一下子到午夜。 育台看看時間,撥電話給紀元。 “爸,你什麽時候來看我?” “複活節吧,不過,如果你想見我,我馬上可以來。” “我還過得去,你放心辦公吧。” “那個冼娜有否使你煩惱?” “誰?” “沒事了。” 他與老陳繼續一杯酒在手,談到深夜。 老陳告辭後,他回房去,是,他實實在在,覺得自己是個鰥夫。 這已是不可挽救的事實,過了片刻,他也隻得睡了。 第二天桑琳把他喚醒,“李先生,我三十分鍾後到。” 比小和平還周到。 他同桑琳說:“我想裝修家居,由你主持大局,幫我聯絡各路人馬,打幾個價錢,選一個主色,還有,這一間工作室,我想把它改作客房。” 桑琳一一記下來。 她有一部手提電腦,放在膝蓋上,不會比一本辭海更大,輕俏地把資料打進去。 看樣子工作能力絕對不下於和平。 “請替我把工作室裏東西收拾出來裝箱,箱上詳細表明是何物,以便將來翻尋。” 桑琳什麽問題也無,盡是答應。 李育台馬上喜歡她,他欣賞不多話的人。 “這件事你看要辦多久?” “裝箱給我三個周末,裝修可說不定,許要半年。” “不用弄得很複雜。” “我明白。” 坐下來,育台說:“桑琳,說說關於你自己。” “我二十二歲,獨女,美國密茲根大學畢業的商業管理科學生,喜歡閱讀、音樂及大吃大喝,有心到陳與李建築事務所學習。” 李育台笑了,“愛吃什麽喝什麽?” “所有會令人發胖的菜以及喝得醉的酒。” 李育台揮揮手,“你知道什麽叫醉!” 桑琳不說話了,隻是微笑。 像所有男子一樣,李育台不介意他身邊有個妙齡女子說說笑笑。 那一日陽光特別好,照在身上,有懶洋洋感覺,育台覺得舒服。 忽然他又心酸了。 他好似看見雅正的身形在廚房邊一閃,就差沒出來招呼:“要不要添點茶?” 育台垂下雙目,苦澀地想,家裏裝飾過,不曉得雅正還認不認得,萬一回不來,又怎麽辦。 客廳忽然靜下來。 育台抬起眼,看到桑琳關注又親切地看住他。 他笑了笑,“你今天就可以開始,我會付酬勞給你。” “嗬李先生這是我的榮幸。” 一代比一代會說話。 育台知道她必定還沒有男朋友,假使有,周末才不跑來替他收拾雜物。 桑琳走進那間工作室。 她訝異了,桌子十分鍾前似還有人用過,鉛筆還在筆記本子上,三四架照相機分別用京皮包著,抽屜半開,裏邊全是文件,攝影雜誌堆地下,有膝蓋那麽高,窗台上放著數十枚礦石標本,幾隻舊玩具熊,迎著陽光,還垂著一串水晶珠,反射出彩虹,映在天花板上。 這是誰的房間。 隻聽得李育台說:“和平幫我收拾過一次,不過現在我已打算裝箱。” “是。”桑琳答應著。 李育台心想,少年不識愁滋味,不必與她說什麽因由。 他一個人跑到書房去看報紙。 半晌,有人捧上咖啡,他正沉迷一篇特寫,頭也不抬,脫口而出,“謝謝你雅正。” 有一個聲音同他說:雅正,雅正不在這世上已有一年多了,他抬起頭,發覺是桑琳給她斟咖啡,他連忙又謝了一次。 連接兩個周末,桑琳都來整理工作間,謝雅正所有的遺物,都被裝進箱子裏。 標簽用電腦打印機打出來,每隻箱子編著號碼,掉了也不要緊,電腦自有記錄。 換了由育台自己做,一定隻用手寫,而且會寫錯,亂七八糟,劃掉重寫。 這位年輕的小姐在這方麵的能力的確比他強。 有一隻箱子標明“小心放置”、“易碎”,內容是“哈蘇人像攝影機與三個鏡頭,一是二八八/八十、二是三五/七十、三是三五/八十……”沒有更詳細的描述了,卻又不嚕嗦。 與和平的溫柔不同,這位助手是理智型的。 桑琳實事求是。 老陳問她:“還可以嗎?” 育台點點頭,起碼可以打八十五分。 他征求過紀元同意:“家裏打算裝修,把你房間髹乳白色配柚木家具好嗎,同時,我想把媽媽的雜物收到倉庫裏。” 紀元並無異議,隻說:“北極一股寒流吹襲,昨日氣溫隻有零下六度,姑姑叫我穿滑雪褲上街,已經放寒假了,聖誕節近在眼前,姑丈買了株三米高的鬆樹。” 在育台這邊,聖誕也開工。 裝修師拿了三種色係樣版來給他挑選。 育台順口問桑琳:“哪個好?” 桑琳笑笑,“問我,一定說白色。” 育台馬上同意。 桑琳這人有一個極大優點,她從不多話,可是人要是問他,她又言無不盡,坦誠相待。 通常到了中年,能做到這點已經不易,她年紀輕輕,已有智慧,難得之至。 公寓開始裝修,李育台也沒搬出去,他的睡房最後做,雖然麻煩點,比住酒店方便。 聖誕節他抽四天空去看紀元。 在飛機場看見她,發覺她高很多,儼然有少女之風,頭發式樣改過了,身穿最時髦的呢大衣,領子是一條荷葉邊。 無意中她找到姑姑家落腳,看情形新環境極之適合她。 育台把舊家新裝修的照片給她參考。 紀元眼尖,一下看到照片中有張陌生麵孔,“是誰?” “這是爸爸新助手,她叫郭桑琳。” “她很漂亮。” “的確是,現在好看的女子一日比一日多。” 父女的心情都比較平和,不像三個月前那樣憤世嫉俗。 “姑姑把客房裝修過正式讓我住。” 是,淡藍天花板上描著一團團白色的雲,一張小床有白紗帳子,白色化妝台書桌全是一套,再加一具私人電話,育台莞爾,他記得育源小時候老想一間這樣的睡房,她在侄女兒身上實現了夢想。 聖誕樹上係滿了金紅二色的裝飾,但是育台在拆禮物那日就走了。 郭桑琳開車接他。 一進公寓,發覺有五六個人在趕工,他的睡房已經趕出來,其餘工程已進行得七七八八。 他問桑琳:“你整個假期都在這邊?” 桑琳微笑著點點頭。 房間換了垂直簾,光亮許多,床、被褥、連衣架都是新的。 浴室裏毛巾及用品式式具備,好不周到。 育台訝異了,他一輩子出路遇貴人,郭桑琳肯定是其中一人。 她向他報告:“這是和平的結婚照,她已收到你的禮物,謝謝你雲雲。” 育台看了看婚照,又是一個意外,沒想到小和平原來那麽高,站在一起居然齊司徒耳朵,印象中她是依人小鳥,可見李育台對人的印象是多麽模糊。 他隨即看了看桑琳。 她也高,長腿,穿條泛白牛仔褲、白襯衫,說不出的好看。 “和平忙得連信都不寫了嗎?” 桑琳隻是笑,不置可否,沒有評語,“他們在答裏度蜜月。” “那多好。” 走到露台,發覺連地上瓷磚都換了紅磚,且放了幾大盆植物。 “這是什麽?” “紫藤。” “嗬那是一種美麗的植物。” 是她挑選的嗎?一定是,裝修師哪管這些。 桑琳拿出啤酒來。 這樣出色的女孩子,不見得願意花時間服侍任何人吧,李育台忽然麵紅耳赤。 屋子裝修終於完工,非常大方整潔實用,感覺上似搬了一個新家,看上去已經沒有什麽舊時痕跡,除出書房牆上一幀掛畫,那是謝雅正攝影集封麵,上邊五個字:如何說再見。 由此可知,他的事,郭桑琳統統知道。 紀元的房間很簡單,一床一桌一椅,跟她姑姑家完全不一樣。 複活節假她可能會回家來。 可是接著一通電話,紀元說她另有計劃:“姑姑帶我去歐洲呢。” “哪幾個國家?” “今年到南歐,明年是北歐。” “暑假呢?” “暑假到美國。” 十年內的計劃都訂好了。 “那麽幾時回家來?” 紀元又技巧地答:“隨時。”外交家口吻。 “你現在的男朋友是誰,還是狄倫嗎?” “不,叫保羅劉。” 嗬華裔,李育台放心了。 稍後陳旭明知道裝修工程已經完成,想來探訪。 “不。”育台一口拒絕。 “為什麽?” “一個人的家是一個人的堡壘,我不想公開。” “從前我也去過你的家。” “現在我已改變主意。” “咄,我問桑琳,她會告訴我你家現貌。” “她才不會說。” “噫,你倒有信心,對女性很有辦法哇。” 有辦法的是司徒啟揚,不是他。 老陳趁桑琳進來,對她說:“桑琳,李家裝修成什麽樣子,能給我看看嗎?” 誰知桑琳很自然答:“一切資料都交給李先生了,我手頭什麽都沒有。” 李育台馬上知道他沒看錯人。 那天下班,他同桑琳說:“我有三年沒到戲院看電影了。” “你想看哪部戲?我陪你。” 育台抬起頭,“我不知道,由你挑選吧。” 待真的到了戲院門口,忽然覺得人多聲雜,不知怎地他有點畏縮,他都不認得戲院了。 桑琳輕輕說:“不喜歡的話,我們走吧。” “對不起。” 桑琳很幽默,“沒關係,原先也不是我想看電影。” 李育台更加歉意。 事後想起來,他們第一次約會,就這樣報銷,育台認為是罪無可恕。 在霓虹燈下散步之際,桑琳問:“可以說一說為什麽不想進戲院嗎?” “那你得先答應不笑我。” “沒問題。” “在黑暗中,人群呆呆地對著銀幕獰笑,多麽可怕。” 桑琳納罕,“你仍然被情緒操縱。” 李育台一怔,又被桑琳說中了。 “最近這段日子,我時時會悲從中來,無法抑止。” “我明白,家父去世後,我忽然很想很想跟他齊往天國。”桑琳看著遠方。 育台訝異,“可是我看過你的履曆表,你父母均在世,且十分年輕。” “嗬,我自小過繼給表舅一家,履曆表上填的是法律上的父母。” 育台的心一動,“他們姓郭?” “是” “對你好嗎?” “足足一百分。” “那麽,你生父姓什麽?” “姓汪。” 育台猛地抬起眼。 他不相信這是事實。 姓汪,有人曾經預言,他會認識一個姓汪的女子,他一直以為是玩笑,沒把事情放在心上。 就在他幾乎忘懷那個預言的時候,發覺郭桑琳原來姓汪。 桑琳見他一臉錯愕,笑語:“你好似對我身世有很大的意外。” “不不,不是這個意思,你為什麽會過繼給舅舅?” “我七歲那年家母去世,我一直住在舅舅家,為著感恩,我父同意此事。” 育台又一個驚奇,桑琳身世競跟紀元那麽相似。 他因此說:“小女此刻也跟舍妹生活。” 對於他的事,桑琳一向不予置評,維持緘默,微笑。 育台說:“也許,你可以介紹他們給我認識。” 桑琳忽然笑了,“這可不比看電影,約好了可真得赴約,不能叫他們白等。” 育台低下頭,訕訕地不出聲,沒想到叫一個年輕女子給訓話。 而且言之有理。 他結果隻得說:“待我情緒穩定點的時候才約時間吧。” 桑琳又笑。 那個陌生人的預言好似有實現的機會。 據說,這件事寫在他的臉上,多麽奇怪。 之後,育台出去開會,身邊總是帶著桑琳。 老陳看出苗頭來,同桑琳說:“你不如去補讀建築係。” 桑琳駭笑,“那不行,待畢業我豈非已經三十歲。” “咄,”老陳氣結,“你以為三十歲是行將就本嗎?三十歲畢業你們能受用三十年,多麽值得。” 桑琳心動。 老陳問:“育台,你讚成嗎?” 育台微笑不語。 老陳又說:“下了課來幫忙,半工半讀,不知多好。” 桑琳看著育台,育台這時才說:“書到用時方恨少。” 老陳不耐煩,“這是什麽意思?您老實實在在的放一句話下來好不好?” 育台又說:“隻要工夫深,鐵杵磨成針。” 老陳頷首,“這就是同意了。” 桑琳說:“我一向喜歡念書。” 那天下午,育台送桑琳回家,她問他:“父母在家,你要不要進來同他們打個招呼?” 育台想了想,點點頭。 他進郭宅去坐了十分鍾。 郭先生太太熱誠款待他。 那是一對殷實人,做印刷生意,故城內各式雜誌實印多少本他們是了如指掌,對李育台這類專業人士則十分尊重。 李育台告辭後,這是他們的評語:“年紀大了一點”,“可是桑琳不介意”,“好像有心事”, “生意上是一定有壓力的”,“隻要桑琳喜歡,我不介意”,“下一次置業,叫他幫幫眼”,“這麽快就想利用人了”,“咄,是女兒的男朋友哩,怕什麽”…… 李育台當然沒聽到這些對白。 他忽然想到第一次見雅正家人的情形來。 往事在腦海中閃了閃,漸漸淡出。 鬆山半島那宗生意成事,簽署合約之際,記者來拍了照,刊登在報上。 謝中之教授先來電話:“育台,回來了也不與我聯絡。” 育台沒聲價道歉,急急交待紀元去向,又約了時間見麵。 下午,又有一通電話打進來。 “回來了?”聲音輕輕糯糯,聽在耳中無比受用。 這是誰? “我的名字叫米雪幾。”原來是那個美人兒。 “是是是,你好嗎?” “見了麵你就知道啦。” 育台笑笑,“不,我不認為我們會見麵。” “我已經同你的朋友沒來往了。”她提醒他。 “同那個沒有關係。” “你找到人了?” “可以這樣說。” “嗬我真替你高興。”她的聲音是由衷的。 “謝謝你。” “你也會在報上看到我的消息,我有新戲開拍。” “角色好嗎?” “依然故我。” “慢慢來,羅馬並非一天造成。” “喂,同你說話真有意思,我們能常常通電話嗎?” “我想不方便。’” “她是一個醋娘子?” “不,是我自律。” “她真是個幸運女。” “是我一心不能二用。” 她笑了。 可以想象到她巧笑倩兮的動人模樣。 “我也希望有個像你那樣的男朋友。” 李育台回敬:“你這種講法,同有些婦女說,‘孩子是笨一點可愛’一樣。” 女郎笑得前仰後合,“與你說話真有趣。” 李育台溫和地說:“因為其實我並不笨。” 女郎感喟:“真難得,不是每天可以碰到拒絕我的人哩。” 李育台笑笑。 “可以感覺得到你的心情是好多了。” “多謝關懷。” 女郎輕輕說:“再見。” 接著,哈一聲掛了線,這時,連電話線路中嘟嘟聲都好似有點蕩氣回腸,女郎是精擅此道的專家,千方百計,讓人前思後想都忘不了她。 李育台是男人,是男人就不會把這種事告訴伴侶。 他自然沒向桑琳提起。 一日與桑琳走過路邊書報攤,看到雜誌封麵上的玉人正是米雪兒,衣服穿得很少,搔首弄姿,不禁多看幾眼,然後又看桑琳,那時桑琳正好背著他,如雲秀發挽在頭頂,露出雪白脖子,不知怎地,育台猛地想起,雅正逝世已有兩周年。 就在馬路中央,他茫然站著,桑琳轉過頭來,拉著他的手過馬路。 “怎麽了?” “我看到一個豔女,愕住了。” “下次叫我也看。” “那就過不了馬路了。” “過馬路是小事。” 育源與紀元回來渡假,李育台約了謝中之教授一家,陣容浩大,由桑琳安排時間地點菜式,一起吃飯。 這是桑琳第一次見紀元。 紀元一進場就認得她:“你是新家照片中的那位姐姐。”記性要多好就有多好。 那日桑琳穿比較保守成熟,可是衣飾這件事,有時氣死人:少女穿不老,老婦穿不小,若以為衣著可以改變年齡,那真是天大誤會。 桑琳看上去,也就似二十歲剛出頭。 紀元與嘉敏嘉華兩姐妹見了麵,自然有說不完的話題。 育台問育源:“怎麽帶著紀元住到酒店裏去了呢。”無奈兼不滿。 “酒店最方便。” “至少把紀元還給我。” “紀元跟著我也習慣了。” “我早知道你這不事生產的女子不懷好意,有心霸占我女兒。” “桑琳,你聽聽這含血噴人的話。” 桑琳隻是微笑。 這時,育源發覺這女孩子舒服嫻靜地坐在一角,一點聲音也沒有,一句話不說,可是,你又覺得她十分親切溫存,真是難得。 育源向大哥投去一眼,像是說,您老真有辦法,今時今日,打著燈籠沒處找這樣的女子,現代女性一萬個沒有一個是溫柔的了,其餘那九千九百九十九個,忙著議事論事要把男人的聲音壓下去以示能幹,意見多得又慌又亂。 李育台大抵還積有點晚福。 育源把哥哥拉到一角,“打算結婚?” “十劃還沒有一撇。” “不能辜負那樣的紅顏。” “她若覺得被辜負了,她自然會走。” “怎麽能這樣說!” “我若溫情泛濫,又被你笑婆婆媽媽。” “可幸桑琳年輕,還耽擱得起,你呢,你再放下去,不如進冰箱。” 育台看著妹妹,“有時真不相信你愛我。” 育源答得好,“不愛你,會有這麽多話說,你不要以為我故意整你,我不開門見你,啥事也沒有,省錢省力。” 這完全是真的,育台向妹妹鞠躬致謝。 飯局散得比較早,育台送桑琳回家的時候說:“對我親人印象如何?” 桑琳抬頭想了半天,一直笑,像是不知如何開口的樣子。 育台說:“你毫無必要喜歡他們。”忽然又俏皮地回一句:“你喜歡我就夠了。” 毋須愛屋及烏,育台最怕有種帶著子女談愛的人羞答答當眾說:“愛我的人必須也愛我的子女”,不知憑什麽做出這種要求。 第二天,他獨自去見紀元。 父女一邊下棋一邊談天。 “將來,我不必叫那位姐姐為媽媽吧?” 李育台笑,“一個人隻有一個媽媽,你媽媽叫謝雅正。” “那麽,我稱她為什麽呢?” “桑琳。” “我得喜歡她嗎?” “她不是一個討厭的人。” “桑琳十分可親。” “即使如此,你也毋須勉強自己去喜歡她。” 紀元鬆口氣,“謝謝你,爸爸。” 華人所有人際關係惡劣均因勉強所致,李育台決定從這個框框跳出來。 他還不知道他是不是愛郭桑琳,有什麽理由叫李紀元去愛郭桑琳。 當下他問紀元:“溫市的春季來了嗎?” “各式花卉開得很燦爛。” “你有幾個男朋友?” “暫時一名。” 李育台很感寬慰。 這一次,父女並沒有談到過去種種。 育源帶著四隻大箱子回去。 “這可都是得打稅的。” “又怎麽樣?” 育台搖搖頭,“你不會把這種態度傳授給紀元吧。” “紀元會做回紀元。” “看樣子她會在你身邊呆上一段日子。” “我想替她轉私校,她不允,說與同學混熟了,不舍得。” “以後再作這種重大決定,請先與我說一聲。” 育源看他一眼,“你的時間還是用來照顧自己吧。” 這個姑姑如此投入,再過十年八載,紀元就會把她當親生母親一樣。 一個人的時間用在哪裏真是看得見的。 紀元臨走時同父親說:“好好享受生活,我會明白,你愛桑琳,不見得就忘了媽媽。” 育台答:“我永遠不會忘記媽媽。” 紀元頷首:“我也不會。” 她跟著姑姑離去。 桑琳在那年秋季入讀建築係。 育台與她見麵的時間忽然少了一大截,開頭有點不習慣,新來的助手是名男生,比較粗心,育台覺得要什麽沒什麽,隻得把他調到老陳那裏,另外再找人。 老陳問:“為什麽把不合格的人給我?” “你的要求比較低,對你來講,他已經有八十分。” “謝謝你!” “不客氣。” “我慶幸的是桑琳終於進了大學堂。” “我了解到你的一片丹心。” “我最反對辦公桌羅曼史,你同桑琳的事若果公開了,同事們該怎麽對她?把她當老板娘還是當小助手?” 老陳說得很簡單明了。 李有台完全明白。 “我想桑琳那麽聰明,她也知道其中巧妙。” 育台答:“她當然曉得。” 老陳鬆了口氣,“她若不是真喜歡你,育合,一定不會接受這種安排:何必這樣麻煩,換份工作不就行了,育台,你要好好對待她。” 育台答:“我不會害人。” 他把老陳當兄弟那樣看待,才會同他討論這種事。 可是他也沒有準備愛人。 他對桑琳,不過比對和平那一分親切加一點點溫柔。 一日深夜,他趕批圖則,弄得累極而眠。 睡了不知多久,忽而聽見客廳有異聲。 驚醒了他,起床摸出去看個究竟。 在寢室門外,他呆住了。 他看到雅正蹲在地上,手中持一枚地球儀,輕輕轉動,口中說:“地球,”而小小的紀元約隻有三歲大,愉快地重複:“地球。” 育台又驚又喜,上前問:“雅正,雅正,你回來了,你找到地方了?” 雅正抬起頭,一張臉晶瑩皎潔,“我的病全好了。” 育台忙不迭點頭,“那你就不要走了。” 雅正語氣極之溫柔,“育台,你我早已說過再見。” “不要離開我雅正。” “育台,你總知道世上自有不得意之處。” “不不,雅正——” 這時,小小紀元忽然抱住他腿,大聲說:“地球,地球,”育台叫她一絆,隻得低頭,再抬起頭來,雅正已經不在,他撕心裂肺地大叫。 隻聽得女傭人用力拍寢室門,“先生,先生。” 育台猛地醒來。 房門被推開,“先生,郭小姐在醫院,陳先生急透了!”育台連忙奔出去聽電話。 “育台,快到聖愛醫院,我在樓下等你。” “桑琳怎麽樣了?”他一顆心似要自喉嚨躍出。 “今晨自家門出來,她的車子叫醉酒駕駛者碰上了。” 育台飛快套上衣服出門,腦筋與四肢均有點麻木,機械式叫車子趕到醫院。 老陳在大門口踱步,一見育台,一把拉住奔上樓去。 桑琳的父母形容憔悴等候在急症室門外。 這種情形何等熟稔,一時育台也分不清病人是誰,隻知道那是他所愛。 “怎麽最後才通知我?” “桑琳叫別驚動你。” “她能說話?” 老陳點點頭,用手擦去眼角一顆淚水。 他哭了,育台覺得不能再哭。 一見醫生,他迎上去。 醫生說:“幸虧那是一輛有氣袋的車子,她頸部受震蕩,不過沒嚴重傷害到脊椎,左邊第四根肋骨折斷,換句話說,她隻是受了輕傷,戴上頸箍休養一兩個月,就無大礙了。” 四個人聽了鬆口氣。 育台雙腿發軟,坐倒在長凳上。 老陳過來,看了看他,遞過手帕。 育台還不會意,帶一個詢問臉色抬起頭。 老陳低聲說:“擦擦眼淚。” 眼淚?哪來的眼淚,育台伸手一摸,可不是,整張麵孔都是淚水。 他大吃一驚,急急用老陳的手帕去抹。 郭先生太太見到這情形,愁眉麵結之下笑了出來。育台訕訕低下頭。 已經失去雅正,不能再失去桑琳。 “你們可以進去看她了。” 育台這次倒是沒有搶先。 可是見到床上的桑琳,又落下淚來。 醫生講得太輕描淡寫了,桑琳額角鼻子嘴唇上都有縫針,一張臉腫得又瘀又青,手上吊著管子,他隻得輕輕握住她手。 桑琳一見他,眼睛發出晶瑩的神采來。 其餘三個人識趣地退到窗前去看風景。 她開口,可是語不成聲。 育台把耳朵趨近她嘴邊。 他聽得她說:“豬八戒……” 育台恢複幽默感,裝一個吃驚的樣子,“我,我像豬八戒?” 桑琳露出沒好氣的表情。 郭太太又笑了,笑中流下眼淚。 育台一直逗留到看護來趕才走。 之後,他看著她拆線,消腫,痊愈,出院,康複。 桑琳很沮喪,因為“最狼狽的時候都叫他看過了”,無以為繼,“本來打算一步步露出黃臉,現在他已無所懼”。 一日,育台經過一家珠寶店,考慮半晌,輕輕走過去。 一位年輕的女店員前來與他招呼。 “這位先生,想看些什麽?” “啊,戒指。” “是鑲寶石的嗎?” “是,鑽石。” 這時,有人接上來說:“約多大的鑽石呢?” 聲音好熟,育台抬起頭,發覺自櫃台後轉出來的是黃主文的母親黃仲苓,她秀麗如故,落落大方招呼李育台。 不過,這個時候看她,又不是那樣像雅正了。 育合見故人,“你轉了行?讀者可要失望極了。” 黃女士笑道:“這是我的副業,我可沒忘記講故事。” “能者多勞。” “要找一枚戒指?” 育合點點頭。 黃仲苓轉過頭去同助手說:“給李先生把那兩枚鐵芬尼鑲法的鑽戒給拿出來。” 育台問:“小主文呢,他好嗎?” “把他送到英國康瓦爾去寄宿了。” 嗬他也正規上學了,那好極。 “我一個人沒事做,便回香港來同朋友開家店消遣消遣。”她一貫如此溫文。 “你對珠寶有一定的認識吧?” “我朋友是專家。” 那兩枚戒子從保險箱內取出來,放在黑絲絨盤托上。 育台一看,式樣簡單寶石剔透,很是喜歡,便選擇那枚方鑽,因為它比較不閃。 黃仲苓微笑,“那位小姐一定異常斯文含蓄。” 育台微笑,“她也不過隻有這個好處罷了。” “恭喜恭喜。” 育台看一看穿著珠灰色絲旗袍的黃仲苓,覺得柔琳還有一個優點,她沒有別人那樣高不可攀,桑琳是那種“喂替我削個梨子”的女伴。 女店員給客人看了證書,“三卡零六分的鑽石,G色,極好切割,價錢折實了是……” 李育台寫了支票。 把絲絨盒子小心翼翼的藏在懷中。 與雅正訂婚時也買了戒子,那一枚收在保險箱中,將來由紀元承繼。 他本想一貫約桑琳到家中晚飯。 後來想一想,女孩子有權要求比較浪漫的情調,不能在家吃完兩菜一湯一邊看電視新聞一邊接受他的戒指,他於是動腦筋找有利場合。 要待這時才發覺思路生鏽。 朋友之間都講坦誠,育台決定做回他自己。 他去接桑琳放學,待她上了車,閑閑地說:“你可願周末陪我去巴黎?” 桑琳一怔,“時間那麽緊湊,是什麽要緊的事?” “隻是去逛逛,吸收浪漫氣息。” “巴黎浪漫?”桑琳嗤一聲笑出來,“六十年代早期或許。” 育台看著她,因上次車禍桑琳左額角上縫過針,事後留下兩個小小瘢痕,本來可請教整形醫生擺平,可是桑琳一直沒抽空處理,以致現在笑起來,都像是皺著眉頭,別有一番韻味。 育台問:“那,有什麽好地方最適合提出人生最重要的問題?” 桑琳笑一笑,“今夜星光燦爛,隨便把車子停在馬路上,愛怎麽說就怎麽說。” 育台放下心頭一塊大石,他把車子轉過露天停車場,打開天窗,說亮話,自西裝內袋取出小小絲絨盒子,“桑琳,請你戴上這隻戒子,成為我的未婚妻。” 桑琳看到戒子,有點訝異,“這真是一隻漂亮的指環,請恕我試戴。” 她把它套在左手無名指上看一看,“嘩,美極了,尺寸大了一點,不過不要緊,可以在指環後沾些藍膠。” 育台笑,“你願意接受?” “這許是我一生惟一看到這麽大鑽石的機會,我不會脫掉它。” 育台被她逗得笑出來,“謝謝你。” 桑琳放下手來,“我們不會那麽快結婚吧?” 育台不語。 “你想清楚了?” 育台回答:“我不是糊塗人。” 桑琳笑,“等我自建築係出來,還需整整七年。” “我們不必等什麽,時機成熟,就可以結婚,途中你如覺得不高興,那麽,大家再做商量。” 桑琳側著頭,“這麽文明?” 育台也同意,“會不會好像欠缺了什麽?” 桑琳笑答:“生活永遠給我們這種感覺,有幾個人會覺得他的快樂十分完整。” “你不介意?” “細節耳,隻要那個人是你,其他不重要。” 育台非常非常的高興,能夠成功地把戒子送出去,夫複何求。 他一直沒有宣揚這件事,但是他通知了育源夫婦。 育源第一個反應是:“你們同居了?” “狗口長不出象牙。” “我勸你提出同居,拴住郭桑琳,生米已煮成熟飯,她不得不跟你一輩子。” 育台啼笑皆非,“我何需施這種卑鄙手段。” “兄台,你已年老色衰,今非昔比,萬事小心點好。” “不,我們之間沒有詭詐。” “還那麽驕傲?” 育台笑笑。 “天氣暖和了。” “十分潮濕。” 雅正最怕這種天氣,急急把攝影機關進一隻隻防潮盒子。 那時紀元小,看見箱子,總想設法打開,取出攝影機,扭動鏡頭,按下快門。 傭人老勸:“太太,不怕弄壞?” “嗬不怕不怕,十分結實。”是雅正的答案。 育台這一輩子無法忘記,相信人人都會明白。 複活節假期,他去探訪紀元。 到之後二天,接到桑琳的電話。 她說:“我在喜來登酒店。” “你怎麽來了?” 桑琳有點不好意思,“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育合深受感動,自覺老皮老肉,無以為報。 拿著電話半晌做不了聲,大抵上蕩氣回腸,也就是這樣了。 晚上他帶著紀元與桑琳吃日本菜。 紀元悄悄的說:“從某些角度看,桑琳很像媽媽。” 育台意外了,這兩年來認識不少異性,他滿以為桑琳是最不像雅正的一個。 他問紀元:“你覺得像?我不認為。” 後來育源說:“不是形像,是氣質像,桑琳像雅正一樣,對你毫無要求,讓你做回自己,光是這一點已經夠像。” 但那個時候,有台還說:“媽媽是長眼睛,桑琳圓眼,媽媽薄嘴唇,桑琳腫嘴,有什麽像。” 紀元仍然說:“不知何處總是像。” 桑琳並無特別討好紀元,故磊落地問:“在說我嗎?” 紀元說:“沒有。” 育台吃一驚,這孩子,為什麽否認?且賴得一幹二淨,如此流利,這是長大成人的先兆嗎? 隻見桑琳笑笑,不與紀元計較。 育台感喟,真是,除出親生父親,誰會教訓孩子,心裏忽然希望育源會對紀元嚴謹點。 誰知育源亦猶疑,“我覺得紀元沒有大缺點,況且,教他們也得留個餘地,不好傷了和氣。” 當下育台說:“我們先送紀元回去。” 紀元與父親絮絮說著學校裏的瑣事,某同學穿了雙耳孔戴兩副耳環上學,某同學的要好男朋友比她高一個頭等等。 育台一邊微笑一邊聽,紀元言行不太像神童,不過不要緊,他也不是天才,彼此彼此,做人隻要健康快樂就好。 聰明會不會誤一生是個疑問,不過他不介意紀元略為平凡,他喜歡憨孩子。 紀元一聲再見便下了車。 育台在她身後喊:“明天你放學——” 她沒聽見,她已奔進屋內。 育源朝他們招手。 育台喃喃說:“一不親手帶,感情即生疏。” 原本不發一言的桑琳忽然說:“你想把紀元接回身邊?” 育合點頭,“至少下班可以相見。” 桑琳頷首,“要征詢她的意見。” “太尊重孩子的意願了,從前,孩子惟一權利是拉著大人衣角走。” “可是,我們總希望一代一代進步。” 第二天,育台在校門接到紀元,問紀元:“你可願跟爸爸回家生活?” 紀元一聽,哭了,“爸爸,爸爸,我以為你再也不要我。” 這真是天大的誤會,父女當下緊緊擁抱,她以為他不要她,他又以為她不要他,原來是…… 算一算,父女分別已有半年。 待情緒平複,紀元說:“我已習慣姑姑家生活。” “我以為你想回家!” “想是想,可是姑丈姑姑是真的愛我,他們絕少應酬,即使有,其中一人必定留在家與我做伴,我覺得他們對我好到極點,縱使回到家中,也不可能有同等待遇。” 李育合不語。 紀元試探地問:“你與桑琳,是常常外出的吧?” 李育台點點頭。 “等我大點再回家住。” “多大?” “十二,十三。” “那時,家對你就更加陌生,不如暑假返來往一段時期。” “可是暑假正是姑姑家最熱鬧最多節目的時候,為了我,姑丈正在後園加建遊泳池。” 育台很慶幸女兒找到歸宿。 小紀元最後說:“我真希望吳瑤瑤可以見到我現在這麽快活!” 李育台吃一驚,“你到現在還恨她?” 恨往往比愛來得更有力量更長久。 小紀元咬牙切齒地說:“我永遠不會忘記她,若不是她,我不會被逼離開明輝小學,不會遠赴重洋,不會到外國讀書。” 李育台給女兒接上去:“你也不會像現在這樣快活。” 紀元一怔,半晌才說:“這倒是真的。” “所以,你要感激吳瑤瑤,她是你的恩人。” 紀元從來沒想過可以用這一個角度看這件事,頓時破涕為笑。 “隻不過因為吳瑤瑤長得漂亮——” 紀元答:“我已經忘記她的麵孔。” “你說她長得像冼娜。” “冼娜正在箍牙,難看極了,她不敢笑。” “那麽,吳瑤瑤到底是否美女呢?” 紀元想一想,“誰曉得!”這個結終於打開了。 真的,誰關心,也許二十年後李紀元與吳瑤瑤會在社會重逢,也許勢均力敵,可能各領風騷,甚至彼此仰慕,但,那是多年之後之事,難以預料。 “撥時間給父親。”李育台要求。 “你有無時間給我?”紀元反問。 世事就是這麽公平。 育台對桑琳說:“紀元情願跟姑姑生活。” 桑琳頷首:“這是一個有能力的姑姑。” 他偕她飛回去。 在飛機上,他問她:“有無購買飛行保險?” “一買五十萬美金。” “誰是受益人?” “生父。” “萬一飛機真的墮下海去你會怎麽想?” 桑琳笑笑,“那我短暫無聊的一生就此完結,你呢,你感想如何?” “我是幸運兒,現在有你陪著,萬一有什麽三長兩短,則可以去見雅正。” 桑琳笑而不語。 “屆時到什麽地方去找雅正?” “放心,茫茫人海,芸芸眾生,你都找到了她,將來在天上也是一樣。” “雅正是在天上吧?” “絕對。”桑琳肯定地說。 “我也會到那裏嗎?” 桑琳看著育台,“毫無疑問。” 育台放心了,“謝謝你。” 他安然入睡。 飛機毫無意外地飛抵目的地,育台渾忘那番對白,桑琳卻別有一番滋味。 他看樣子永遠不會忘記雅正,她也不想他那樣做,所以,以後的生活當中總會有稍微太多的回憶。 第二天下午,李與陳建築事務所來了一位女客。老陳主外,連忙殷勤招呼,又叫育台出來相見。 育台一看,便笑著趨向前,“我們是認識的,是高美仁小姐是嗎?” 那位高小姐反而不記得育台,她客套地笑。 育台隻得提醒她,“在巴黎,開古玩店的蔣薇薇女士家裏,那一晚請留學生吃飯,我也在,你還為我預言過幾句。” 高美仁想來了,咕咕笑,圓麵孔更加圓,“是,是。”她看他的臉,忽然十分高興,“那位汪小姐已經出現了吧?” “是,”育台坦然承認,“已經好些日子了。” 高姑娘接著說:“你們相處比預期還好。” 陳旭明大奇,“誰,誰是姓汪的小組?” 高姑娘笑,“上天公道,終於補償了失意了。” 育台微微笑,“你還在我臉上看到什麽?” 老陳心癢難搔,“臉上有啥好看?” 高姑娘笑說:“我看到幸福、成功。” 老陳幾乎嚷著問:“喂喂喂,葫蘆裏賣什麽藥?” 育台說:“高姑娘,你替他也看一看。” 高姑娘轉過頭去,“好呀。” 她細細看陳旭明的麵色,忽然說:“我看到桃花,陳老板,你在不久將來會遇到一個以上的漂亮女子。”李育合大樂,側過頭笑。 老陳大惑不解,“高姑娘你是預言家?” 擾攘半晌,他們進房去談生意去了。 高姑娘如何在短短時間內從一個美術學生搖身一變成為業主,其中機密,大概可寫一本小說,有無倚賴她的特殊功能成事,不得而知。 她終於離去時,有台問老陳:“有何貴幹?” “她買下吳景輝在西貢那座別墅,想托我們查查藍圖打算重新裝修。” “是新貴?” “毫無疑問。” 都會裏統是傳奇。 “對,”陳旭明問,“何人姓汪?” “不關你事。” “育台!桑琳知道這個姓汪女子的存在嗎?” “她當然知道。” “好家夥,你也太有辦法了!” “不如你,高姑娘說你滿臉桃花。” “咄!” 那一日,育合額外有信心,開起會來,精神奕奕,一直至回到家中,靜下 來,從頭感覺到那分冷清,才恢複常態。 剛開了啤酒自斟自飲,桑琳來了。 “歡迎歡迎。” 桑琳笑,“今日倒是見外。” “桑琳,趁下午有空,我打聽過了,麗晶的熟朋友說,明年三月大禮堂有 個別家退出的空檔,可供我倆結婚請客用。” 桑琳說:“我結婚可不打算大排筵席。” 育台笑,“這可是你第一次結婚。” “這同第幾次沒有關係,”桑琳也笑,“結婚何須大事鋪張,心中高興即可。” “你的意見深合吾意,不過,總有些大事是屬於可以慶祝類吧。” “我天天高高興興地生活,慶祝我的幸運與福氣。”有台無話可說。 桑琳是天生低調的那種人,與雅正一樣,無論做什麽都十分私人,不喜張揚。 再度進學校學習使她個性更加成熟老練,斯文大方,沒有什麽事可以叫她揚起一條眉毛。 “雅正,這是什麽,”“這是我新近出版的攝影集”,“一直沒聽你說起”,“我提過一次”,“這還需慶祝”,“什麽?待一百本紀念時再說吧”。 與雅正一樣。 他找到有同樣氣質的女伴。 當下育台問:“你拒絕我的求婚?” 桑琳嗤一聲笑,“我們早已訂婚,你忘了?” “讓我們結婚吧。” “你準備好了嗎?” “這種事同生孩子一樣,誰可以說他已經真正準備妥當?還不是邊做邊學,學到老做到老。” “再等一年吧。” “為何推搪?” 桑琳不語。 育台這才想起,她也許想等雅正逝世二周年才論婚事。 可是,育台知道,再等一年同十年完全一樣,雅正在心中影子永遠不會淡卻。 和平歸寧,在公司裏引裏一陣熱鬧。 她事先並無聲張,一日上午忽然在公司出現。 育台連忙撇下寫字台上一切前去問好,卻絆到椅子險些一跤。 他與和平擁抱。 然後細細看她的臉,找蛛絲馬跡,婚後是否快樂,抑或,還需要熟習新生活。 和平反而先問:“一切都好嗎?” 育台賣口乖,“你不告而別之後,大家也都設法活下來了。” 和平笑道:“聽說你同郭小姐訂婚了?” 育台頷首。 和平說:“郭小姐上來見工的時候,我就知道你會喜歡她。”育台隻是笑。 “郭小姐的際遇真叫人羨慕。” 育台詫異,“和平,連你都學會說風涼話?這個地球不能住了。” 和平笑得前仰後合。 她豐碩了,整個人十分亮麗,比從前漂亮,可見今日生活勝舊時。 有台不管三七二十一,單獨與她出去喝茶。 和平現在已為人妻,二人相對已毋須避嫌。 和平看他的眼神一般溫柔。 “紀元一直與我們通信,她的近況我們知得十分詳盡。” “一定比我知得更多。” 和平忽然問:“你快樂嗎?”也隻有她敢那樣問。 育台小心翼翼地回答:“我並非不快樂,你看,別人有的我都有,甚或更多。” “但是,你快樂嗎?” “不。” 和平欷噓,“郭小姐知道嗎?” “我不瞞她。” 和平有點難過,“你不該那麽坦白。” “她很聰明,她不會相信偽裝。” “這是她不肯結婚的原因吧?” “或許,”育台笑笑,“要不,就是嫌我老。” 和平又問:“你要怎麽樣才會快樂?” “我很知足,目前的情況已令我十分滿意。” 和平鼓勵他說出心事,“告訴我。” 育台看著咖啡室落地長窗外的下班人潮,過片刻,不顧一切說出願望:“讓雅正回來吧。” 和平似乎知道他會那麽說,聽了,隻歎一口氣。 育合反而微笑,“自小我是個笨孩子,我一向喜聚不喜散,不懂得說再見,上幼兒班,放學時我往往不舍得走,會放聲痛哭。” 和平伸手過來,握住他的手。 育台仍然笑,“幸虧司徒醫生看不到。” 和平溫柔地說:“管他哩。” 育台靜靜落下淚來。真的管他呢。 和平來了又去了。 謝雅正的攝影集已經重版到十餘版,城內幾乎人手一冊,版稅都照雅正的意思,捐到兒童癌症醫院。 有一個星期日,育台將畫冊取出重讀,翻到一頁,以前多次翻閱,好像都湊巧錯過,是以這一頁圖文是完全新鮮的。 照片是他們父女坐在早餐桌上的背影,育台連照片是什麽時候拍攝都記不清楚,看紀元小小肩膀,可猜想那時她大概隻有三歲多點。 短短文字道盡雅正內心苦楚辛酸,但,卻沒有怨懟,她這樣寫:“這是世上我最心愛的兩個人,離開這個世界後,如果可能的話,精魂也許會回來探訪:紀元,鞋子合腳嗎,紀元,同學們對你好嗎,還有,育台,公司利鈿可合理?一年一度看牙醫的時間又到了……世上所有女子都擺脫不了這種瑣碎的心事,可是,我卻不得不提早棄權,然而,在時間無邊無涯荒原裏,十八歲同八十歲是沒有分別吧……” 育台合上冊子。 他的心底出乎意料之外地平靜。 過一刻,桑琳來了,帶著功課,與育台討論,她的講師在某個論點上令她生疑。 育台如此教育她:“他們這種終身在學校裏講理論從不加以實踐的人很有一套怪論,不要去駁斥他,我來告訴你在真實世界裏這種個案的首尾,記住,在他們麵前,照樣必恭必敬,切勿露出端倪。” 桑琳笑了,“沒有你真不知怎麽辦。” 半晌,育台說:“我也是。” 可是,他們仍然沒有結婚。 過了一兩年,大家也就接受了他們這種未婚夫妻的關係。 隻除了郭氏夫婦。 他們試探著問桑琳:“是因為李育台不願行禮嗎?” “不是,問題在我。” “為什麽不結婚?” “還沒準備好。” “一下子就三十歲了。” 桑琳微笑,“不會一下子,每年照樣公平地,一天一天過。” 郭太太說:“不聽老人言,吃苦在眼前。” 桑琳卻感慨地想,可是做人總是會吃苦,不管老人怎麽說,年輕人聽不聽,做人總是有些什麽地方意難平,戚戚然。 承認這是個事實,日子也就照過。 與李育台在一起的日子,她長大得特別快。 郭太太問:“你是跟定了他吧?” 第一眼看到李育台,郭桑琳就知道他便是那個他。 他外表英俊斯文,有學識有事業、氣質憂鬱滄桑,正是桑琳自少女時代就喜歡的那種型,她立刻愛上他。 是,他受過重傷,可能永遠不會複元,可是桑琳這樣想,不如此,她說什麽也不會得到他。 想到這裏,桑琳悠然。 時代進步得很厲害,現在,嫁一個帶著孩子的鰥夫,不一定表示要做別人的後母,即使同住,關係也似朋友,談得來便多說兩句,合不來則容客氣氣。 紀元同姑姑說:“桑琳自己也還在讀書,功課緊得很,她說讀得她掉頭發。” 育源吃驚地問:“為何自討苦吃,未婚夫是建築師還不夠嗎?” “我也不知道,也許她將來想與爸爸合夥做生意。” 育源說:“畢業可神氣了。” 紀元問:“有無不吃苦便成功的例子?” “決無。” 紀元氣餒,“我早知道每個大人都會那麽說。” “這是真的。” “每個大人都那麽說。” “下個月你十歲生日,想要什麽,說給姑姑聽。” “你可否叫媽媽回來?”紀元猶自不心息。 “不,不幸我沒有那樣的本事。” “可否叫媽媽托夢給我?” “我也辦不到。” “那你可以做些什麽?”失望了。 育源笑笑,“一般金錢可以換取的事物,像漂亮衣服、一支金表、一部腳踏車、歐洲暑假營、寄宿學校學費等。” “隻那麽多羅?” “嘿!多少人享受不到這等物質。” 紀元笑,“你愛我才最重要。” 有源眼睛紅了,自九歲開始,不知怎地,紀元學會說這種感人肺腑的甜言蜜語,令她感觸良多。 “是的。”育源答,“相愛最重要。” 十歲了,人長高許多,手腳尺寸也相應增加,半年淘汰一批鞋子衣服,在時裝店裏人稱她李小姐,要求戴耳環及項鏈,希望明年可獲準擦淡色口紅,拒絕轉往私校因為“沒有一家私家校服有創意”。 仍與司徒啟揚醫生通信,司徒將護理早產兒最新資料灌輸給她,附著照片,有些嬰兒的麵孔隻有雞蛋大,指環可以給他們當臂鐲戴,以致紀元有“長得像我這樣大真不容易,我一定要快樂”之歎。 育源覺得她已熬過困難時期,已無大礙,小小破碎的心可望慢慢愈合。 全家人都終於承認謝雅正永遠離開了他們,再也不會回來。 在痛苦的餘燼中,帶著創傷,統統蹣跚地站起來,勉為其難地生活下去。 有源還記得紀元剛出生時,她去探訪雅正。 雅正剛做完手術,相貌與精神卻好得出奇,容光煥發,抱著嬰兒與有源合照,她把攝影器材都帶到醫院去。 “孩子太瘦了,才兩個半公斤,需好好護理。” “一下子就胖嘟嘟,別擔心,他們在一個月內體重可增加一倍。” “總算有後代了。” “是呀,每天看她長大,自胎兒變嬰兒,再變兒童,然後是少年、青年、成年……現代人活個六十來歲不稀奇吧,我希望可以看到她的孩子成人。” “你會替女兒帶孩子嗎?” “當然會!不用生,有得帶,真是天下至大喜訊,十個我都帶。” “一個個替他們拍照?” “那還用說,讀者不要看,我們自家親戚看。” 雅正快樂滿足的音容宛如就在眼前。 她卻提早說了再見。 雖然戀戀不舍,但雍容大方地離去。 對於認識她的人來講,世界永遠不會一樣,不過雅正已盡量教會他們,如何說再見。 (全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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