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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年。 大都會。 陳萼生坐中法合製的長征協和號飛機於當地時間晚上九點半抵達,航程已由十二小時縮為六個鍾頭. 年輕的她隻攜帶簡單手提行李,打扮如普通學生,短發、衛生衫,卡其褲,戴一隻男裝大手表。 一走進飛機場萼生便有一種奇特的感覺。 太靜了。 靜得不似中國人的地方。 萼生持加拿大護照,她來自西岸的溫哥華,經驗告訴她,凡是有華人聚集的地方,最大特色是吵嘈,不論來自哪一個省份,開口必定嘩,嗨、嗬、哎、呀、哩,充滿驚歎,反正白人已幾乎撤離溫市,大家更可肆無忌憚表達豐富的感情。 此處沒有道理這麽靜。 且秩序井然。 人們說話的時候,居然統統把身子趨向前,低聲講,絕不騷擾他人,全世界隻有一種民族有這樣的習慣:英國人。 萼生抬起頭,看到“外國人”的牌子,排到那行去。 她前邊站著十來個人。 萼生有點緊張。 說真的,她還是在這裏出生的呢。 這次回來,時間允許的話,她想到故居去看看,十二歲才離開的萼生對香江有頗深的印象。 輪到她了。 穿草綠色製服的移民局人員拾起頭示意她前去。 萼生用謙恭的身體語言,把護照打開,遞給櫃台後的年輕人。 人離鄉賤,萼生才不好意思像在自己國家那樣,嚼著口香膠糖,戴著耳筒錄音機吊兒郎當十問九不應,遇不開心事即時要見公務人員的上司。 年輕人向她笑笑.他有雪白的牙齒,隨手按動電腦,查她的記錄。“陳小姐,你以學生身份來旅遊?”一口英語發音準確得叫人吃驚。 “是。”萼生肅然起教。 “打算探親嗎?” “沒有近親了。” “可是,我們知道你有位舅舅同一位阿姨住在香江。”那年輕人抬起炯炯有神的雙目。 好家夥,萼生不動聲色,仍用美國口音的英語說:“已經不熟悉他們,有空或許會見麵。” “陳小姐,歡迎你來香江,旅遊愉快。” “謝謝你。” 年輕人又向她笑笑,轉過頭去招呼另一位旅客,帽子中央的一顆裝飾紅星閃了一閃。 萼生怔怔地走到行李檢查處。 他們什麽都知道,而且不介意讓旅客知道他們什麽都知道。行李經過輸送帶到達透視器前。 萼生聽到輕微嘟嘟響。 “小姐,請開啟行李。” 萼生立刻拉開手提包拉鏈。 “請問這是什麽?” 萼生連忙回答:“這是我健身用的一條橫杠。” “謝謝你。” 萼生才轉身,就聽到檢查人員用普通話低聲置評,“他們隻曉得玩玩玩。”沒料到旅客全聽得懂。 萼生不是不感慨的,人家說得對。 尤其是他們這一代,除了玩,還就是玩。 星期五提早兩個鍾頭下班,駕車出城,跳上風帆,便是一整個周末,非曬得龍蝦似不回家,星期一上班,肉體坐在會議室,靈魂還在海風中蕩漾。 以她為例,從來沒有想過抱負、建設、創業。 小時候也問過母親:“媽媽,我長大該做什麽樣的人?” 母親亳不猶疑,“快活的人。” 那便是陳萼生的大目標。 步出飛機場才鬆口氣。 她打算乘旅遊車進市區,略為便宜點,一個小夥子卻前來兜搭,“五十塊美金,希爾頓,喜來登,五十塊美金。” 萼生笑了,這才象樣嘛,她還價:“三十塊。” “小姐,按裏數看表,要八十塊。” “四十元。” “跟我來。” 萼生上了他小小半新舊豐田牌計程車。 那小夥子在倒後鏡看她一眼.“多久沒回來啦?” “十三年。” “嗬,你走的時候,此地還由英國人管轄。” 人生地不熟,萼生決定說話小心些。 “飛機場搬是搬了,仍叫啟德,免召疑竇。”那小夥子異樣的活潑。 也沒有什麽稀奇,所有大都會計程車司機均是這種習慣。 萼生注意到道旁非常整潔,五月份天氣剛剛轉得溫暖,那風味,便有點像新加坡。 交通暢通,所有紅綠燈均愉快操作,萼生記得她小時候大都會的路麵情況已達不堪地步,車子動輒貼著一步一步走,時聽得母親抱怨道.“單為這個,已經應該移民。” 這次她回來,睜大雙眼,張開耳朵,什麽都要仔細觀察。 母親不讓她來。 萼生隻說往東南亞,最後一站是星洲。 可憐的母親,永遠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隻聽得司機說:“我們擁有一個美麗繁華的城市,你說是不是?” “是。”萼生承認。 道路與大廈都維修得無懈可擊,但是萼生微笑,經驗老到的人都知道,自飛機場往市中心這條外賓必經之路,修茸得美奐美侖,實屬必須,萼生這次來,是要揭發它的陰暗麵。 她暗地裏磨拳擦掌。 “我們搞得比英國人更好,小姐你說是不是?” 萼生沒有回答,車子駛過兩道橋,兩條隧道,方抵達目的地,看看表,才走了三十五分鍾。 “司機,這是假日酒店,我去喜來登。” 那滑頭的司機笑嘻嘻:“我明明聽你說假日。” 萼生哪裏肯饒他,“是嗎,我倆到派出所再說一遍。” “好好好,這位小姐,我載你去,加多十塊錢。” “你再講多一個字,司機,我倒扣你十元。” 那小子吐吐舌頭,迅速轉動車馱,駛往對麵馬路,停在客人指定的酒店門口。 萼生結果還是數了五十塊給他,他千恩萬謝。 馬上有服務員過來替她開車門取行李。 這一天已經算很長,萼生叫一客三文治一瓶啤酒,淋過浴,便撥長途電話給母親報平安。 她覺得疲倦,倒在床上,沉沉入睡。 有人最善控製時差,有人不,她是後者。 往往睡醒已經是十多小時之後。 萼生第一個要求是看報紙。 坐在咖啡廳中,她同拿一中一西兩分早報。 穿小鳳仙裝束的女侍應滿臉笑容的給她取來咖啡吐司以及日報。 萼生全神灌注打開第一頁,她看到的大標題是“外資企業法實施細則,廣州外商籲盡快修訂”與“寧波被譽為東方鹿特丹,具備大規模投資環境。” 英文報圖文並茂:“上海允許外商設銀行建機場,買賣土地,規劃分三步,投資幾百億。” 萼生抬起頭,召來女侍應,客氣地說:“我想看普通的報紙,有本地新聞、副刊、影視版那種。” 換句話說,她看慣的溫哥華華文報刊。 女侍應稀罕地回答:“我們一向隻有這兩份報紙。” 萼生不置信,“這兩份?” “正是。” “可是,我聽說,從前有數十份華文報!” “從前?什麽時候?”女侍應駭笑。 萼生呆呆地,“沒事了,請給我加點咖啡。” 發生什麽事,其它的報紙呢? 她打開華南西報與香江日報內頁,全不見有母親說的精彩內頁。 移民後老媽時常感慨她至大的遺憾是不再有閱讀副刊的樂趣,海外華文報紙篇幅薄弱,未能滿足她。 這當然不是母親唯一的遺憾,其它的,不提也罷。 喝罷咖啡,萼生走到酒店的雜誌報攤角落店去親自檢閱。 幾乎所有的外國報章雜誌全部整整齊時陳列出來,包括老好國家地理與屋宇花園。 “本地的雜誌呢?” 售貨員連忙禮貌地微笑;“在本地書店發售。” 萼生連忙出門去。 “推開酒店玻璃門”猜猜她見到誰,昨天接載她的司機小子,正手舞足蹈地向司閽大聲解釋些什麽,他顯然遇到了窘境。 萼生童心大發,咪咪嘴笑,叉著腰走過去。 那小子一見她,忽然理直氣壯,“喏”朝她一指,“陳小姐來了,我騙你作甚,她指定叫我這個時候來接她,你們這些人,一天到晚就是會狐假虎威。” 萼生馬上明白了,同司閽說:“確是我叫他來的。” 司閽說:“陳小姐,飯店的專車較為安全,你當心這個司機亂敲竹杠。” “不怕,”萼生笑笑,“來,小劉,我們上車去。” 那司機立刻跑去把車子駛過來。 萼生上車,同他說:“送我到本市至大的書局去。” “商務?” “就是它。” “是,陳小姐。” 救了他的賤命,一句多謝都沒有。 “有點悶熱,開開冷氣。” “抱歉,陳小姐,這輛車沒空調。”他在倒後鏡裏看著女乘客。 萼生問他;“尊姓大名呀。” “你不是叫我小劉嗎?”原來真姓劉,“叫劉大畏。” 萼生嗤一聲笑出來,還大而無畏呢。 小劉不忿,“資本主義社會最講究階級觀念,司機的一切必然是好笑的。” “我沒有那個意思。” “算了,隻要小費給得多,讓你取笑好了。” “劉大畏,你在家看哪一張報紙?” “我沒訂閱報紙,挺貴的,且本市沒有大新聞。 “這麽大的都會,沒有新聞?” “人人忙著做生意,發財,要不就象你這樣前來觀光遊覽,有什麽新聞?” “沒有劫案,沒有風化案?” “本市的治安全世界一流。” 萼生點點頭,幾乎夜不閉戶,可是那樣? “商務印書館到。” “你在橫街等我。” 萼生跳下車進書店,店堂清靜寬大,萼生走到書架子前去,隻見分門別類陳列著各種各樣工具書,應有盡有,光是字典就千餘種。 她問店員:“小說呢,有沒有小說?” “請到這邊。” 萼生看見紅樓夢、水滸傳、西遊記。 “我找今人的作品。” “那一格。” 萼生又看到魯迅、巴金、徐誌摩。 “不,不是他們,是活著的,正在操作生產的寫作人。” 店員轉過頭來,“我們隻得這些。” “你有無聽說過岑仁芝這個寫作人?” 他搖搖頭,“沒聽說過。” 這時,萼生的聲線已經過高,有人咳嗽著走過來,問道:“什麽事?” 萼生隻得說:“我找大字紅樓夢。” “那是珍本,在地庫出售。” “謝謝你。” 萼生額角已經冒出汗來,連忙離開書局,在轉角找到小劉的豐田車。 “小劉,”她怔怔地說:“我想買普及通俗書,你是否識途老馬?” “你?”小劉大吃一驚。 “帶我去。” 小劉的車子風馳電掣駛離市中心,來到橫街窄巷一所舊樓停下。 他悄悄同客人說:“快要拆卸了,當局有氣象全新十年計劃,要使這個城市沒有一絲斑漬。” 他帶領客人上樓,電鈴按三長兩短。 有人來開門,小劉帶著她閃入。 萼生真不相信買本小說有這等陣仗,可是她馬上明白了,那屋主人隨即取出三兩本黃色雜誌來示範。 “不!”萼生反而鬆一口氣,“不是這些。” 小劉愕然,“不是它們又是什麽?” “有沒有岑仁芝小說?” 那人不耐煩的搖搖頭,表示聽都沒聽過。 小劉沒命價道歉,拉著人客離去。 “我不相信本市沒有報攤。” “陳小姐,我幾乎給你累死。” “帶我到報攤去。” “今天算你包車,收一百塊。” 報攤上所有印刷品均與工業及各類生產品有關,統共沒有消閑的電影畫報婦女雜誌。 萼生頹然。 竟全部失蹤了,那數之不盡,看之不完,胡天野地,精采萬分的閑書,統統哪裏去了? “請送我回酒店。” “午飯時間到了,陳小姐,一起去吃個漢堡如何?” “小劉,你從哪裏來?” “我?我是不折不扣香江出生的香江人,持香江身份證明書,你別以為我是土豹子。”滿委曲的。 “你幾歲?” “廿二,怎麽樣?”小劉講話挑釁性甚強,證明他自卑。 這麽年輕,難怪。 “你既然在本市長大,定對從前精采的連環圖畫書有印象,告訴我,它們都到哪裏去了?” 萼生沒想到她得到一個異常爽直正確的答案:“沒有市場,自然淘汰,紛紛停刊。” “可是銷路一向最好的也是它們……” “多久以前的事了?陳小姐,時移世易。”小劉揶揄她。 萼生說不出所以然,隻覺事情有點蹺蹊。 到達快餐店,正是中午時分,顧客卻不擠,劉大長笑嘻嘻大刺剌坐下,專等白吃白喝,萼生走近櫃台,電光石火間,她明白那怪異的感覺從何而來了。 沒有孩子。 飛機場、酒店、馬路、書店,甚至快餐店裏,都看不到有孩子們。 萼生最喜歡孩子,最愛同他們搭訕、聊天,絕不輕易放過他們,愛煞他們的清脆笑聲,喜歡聽他們的獨有見解。 當下她不動聲色,買了食物,回到座泣。 小劉問她:“價格比起外國如何?” 萼生答,“稍貴,不離譜。” “服務可佳?” “一流。” 小劉象是滿意了,他為他居住的城市驕傲。 萼生一直注視門口,半晌,總算有兩名兒童由大人牽看手進來,她鬆口氣,但,慢著,他們是金頭發的洋童。 萼生雖在外國長大,父母亦從不蓄意促她學習中文,但母親書房中有的是寶貝,她對於古典名著並不陌生,這個時候,她忽然想起西遊記中一個故事來:一夜之間,城中所有孩童都被妖精攝走,去作煉丹用。 她臉色有點不妥。 市容實在太過整齊,機械化,無生氣,萼生唯一遇到堪稱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物,恐怕是司機劉大畏。 此刻他正狠吞虎咽地享受食物。 萼生注意到他袖口邊有汙漬,但是整體外型對一個走單幫生意的年輕人來說,不過不失。 他送她回酒店,她數三十元給他,他鬼叫。 一進房間,萼生馬上撥電話給小舅舅。 “岑仁吉教授。” “哪一位?”一位少婦的聲音。 “我是陳萼生,岑仁芝的女兒,岑教授是我舅舅。” “萼生,我是小舅母,你在哪裏?”充滿詫異。 萼生報上酒店電話地址。 “你等等,我去叫教授來。” 去了頗有一點時候,萼生已趁空檔換下鞋襪,也許居室比較大,也許舅舅行動略慢,他總算來了,“萼生,真是意外之喜,今晚六點我開車來接你。” “一言為定。”萼生放下話筒。 萼生本來還想找阿姨岑仁屏,但一早已經注意到她沒有通訊號碼,萼生寫了張便條,打算耽會兒寄出去。 她正要扭開電視,了解民生,有人敲她房門。 萼生啟門。 門外站著一男一女,兩個年紀都與她相仿,賣相奇佳,笑容滿麵。 “陳萼生小姐?我們可否談談。” 萼生也笑,“可是我不認識你們。” 那位女生先取出證件,“我們是旅遊協會公共關係部的工作人員。” 萼生稀罕到極點,仍然客氣地說:“我想休息,我們不如改天閑聊。” “十分鍾而已,陳小姐。” 萼生實在是好奇,於是示意他倆進房。 兩人端坐在沙發上,萼生則靠單人床邊,凝視他們。 他們穿著淺灰色製服,仍然笑容可掬,絲毫沒有尷尬的神情,開口便問:“陳小姐這次是獨行?” 萼生點點頭,“我一個人來。” “真可惜,我們曾經多次邀請令堂岑仁芝女士回來觀光,均不獲要領。” 萼生早已提高警覺,“家母身體一直不大好。” “許多老朋友都想見她呢,象周彥生、李華廈、張堪……都十分想念她。” 萼生客氣地答:“我會轉告家母。” “岑女士的才華是我們十分欽佩的。” “她知道了一定會很高興。” 他們資料豐富,對答流俐,不像聊天,倒似啟播錄音機。 “陳小姐以學生身分旅遊?” 萼生一凜,點點頭。 “陳小姐不是在去年已經自卑詩省大學新聞係畢業了嗎?” 萼全欠欠身,自手袋中取出學生證,“我剛報名讀碩士班。” 那個年輕人笑說:“學無止境,信焉。” “但是陳小姐仿佛也接過當地報章一宗采訪任務。” 萼生看著他倆,“旅遊協會的資科真詳盡。”她實在忍不住了。 “陳小姐是名人之後,行動當然惹人觸目。” “太客氣了,家母退休經已超過十年,坊間統共找不到她的作品,恐怕已遭時代洪流淘汰,這樣經不起考驗,還稱什麽名人。” 這時男生朝女生打一個眼色,兩人分別掏出卡片擱茶幾上,說道,“已經占用陳小姐不少寶貴時間,陳小姐若有事,隨時與我們聯絡。” 萼生送他們出去。 關上門隻覺累得似與人打過架,她打開小冰箱取出汰凍啤酒,開了蓋,對著瓶咀就喝。 兩張卡片告訴萼生,那兩個人,男的姓胡,女的姓吳。 申請東來的時候,新聞科嚴教授已同她討論過:“你有沒考慮到身份會不方便。” “廿一世紀,文明世界,沒有問題,不曉得有多少行家聚集那邊采集新聞。” “她們的家長不叫岑仁芝。” 萼生笑:“一個人該做什麽就得去做什麽。” 嚴教授想了想,“我相信你會安全的。” “我也這樣想。” 嚴教授鼎鼎大名,有生之年恐怕不能回國,他是著名離心分子,一直以來,並未入籍,隻以工作證辦居留權,在加拿大住了十五年。 萼生用冷水敷臉,假寐一會兒。 朋友中數關世清最支持她,那小子比她更不堪,中文都說不好,卻教她“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以及幫她瞞著伯母:“木己成舟,徒呼荷荷”。 萼生到街上溜達。 觸鼻全是梔子花清香。 酒店在銀行區附近,街上停滿司機駕駛的豪華房車,想是在等老板下班,好一個繁華景象。 她打聽可有包車願意載她住市郊,司機統統搖頭。 萼生瀏覽的目光忽然停在一處,忍不住莞爾。 她再一次看到了劉大畏這個人。 他正倚在車邊大口吃冰。 奇怪,通街不見小販、他手上那團可怖草綠色巨型棒冰從何而來,隻見他嗒得津津有味,舌頭都變成綠色,一邊吃一邊與別的司機天南地北地窮聊。 不是不逍遙快活的。 敞著領子,過寬的長褲用一條舊皮帶束著腰頭,戴隻假金表,這家夥為大都會的小人物寫生。 他分明做著違法勾當,可是誰會同他斤斤計較,於是在夾縫中寄生下來了。 劉大畏像中國抗日戰爭時期著名漫畫家張樂平筆下的角色三毛,隻不過小劉已經成年。 精靈的他眼波一轉,顯然也看到了老主顧,連忙舉舉手,飛奔過馬路來。 他混身散發著愉快的汗酸味,“陳小姐,去哪裏?” “我隻在附近走走,對,你不用做生意?” “兜了好幾轉了。”他把手在褲子兩邊擦擦。 “很賣力呀。” “儲錢娶老婆。”他神氣地答。 萼生肅然起敬,好,有誌向,不揩女人的油,願意負責任,這人不簡單。 但嘴裏卻笑笑說:“結婚才不用花線。” “我可不想虧待意中人。”他神氣的說。 萼生忽爾感動了,沒想到這個小人物這樣懂得愛的真諦,如此為對方著想。 萼生聲音變得十分柔和,“她是一位標致的姑娘吧。” 劉大畏立刻翻出皮夾子,取過一張小照便遞給她看,萼生接過,小小彩照內與他合照的女孩於有張異常清秀的臉。 “她的戶籍在上梅。”小劉在一旁做注解。 這時萼生聽到一陣汽車喇叭聲,抬頭看去,一男一女坐在小轎車向她招手,她看看腕表,離六點還有五分鍾,莫非是舅舅舅母。 萼生連忙將照片物歸原主,“有人來接我了。” “明天用車鳴?”小劉這人永遠忘不了生意經,也許隻有他肯唯利是圖,開長途車。 “明早十點正。” 萼生奔過去。 車中打扮時髦的婦女已經下車,“陳萼生?”一臉笑容,緊緊拉住外甥的手。 舅母能言善道,擅於客套,車廂中氣氛熱烈,萼生成年後從來沒有與他們見過麵,卻沒有陌生的感覺。 車子朝山上駛去。 舅母一路介紹:“街名屋名都沒有大改,當然,用外國人命名的那些勢不能沿用,其餘照舊,皇後道公主道改作人民路也是很應該的。” 萼生不出聲。 “同你的記憶有點出入吧。”舅母看看她笑了。 萼生不知道怎麽形容才好。 她離開的那年是一九九二,十二歲,對這個城市有非常完整的記憶。 她記得它嘈吵,擠逼、忙亂,市民平常生活也十分緊張,看電影、聽演唱會都似打衝鋒,動作稍慢,會被母親催“快點快點,怎麽姓陳的事事都慢半拍”,人人額角都聚著亮晶晶的汗,有一兩個地區,行人如過江之鯽,肩膀擦肩膀那樣過,就在移民前一兩個星期,萼生約同學在那裏吃冰,遇見官兵捉強盜,滿街追,槍聲卜卜,萼生如置身警匪電影現場,也不曉得怕,躲在冰室半日不敢出去,然後看到軍裝警察整隊操過…… 是一個藏汙納垢的大都會,黑白兩極涇渭分明,有情有義,有血有淚,光明一麵造就無數人材奇跡。 舅母的聲音:“沒想到本市還可以精益求精吧。” 現在是不同了,不覺恬靜,但感肅穆。 舅男開口:“你讓萼生休息一會兒,到家坐好才說。” 舅家在半山宿舍。 表弟子和迎出來,萼生愕然,印象中他應當隻是中童,可是真人已經接近一八O公分高,穿運動服與球鞋,上下打量表姐,神情略見囂張不馴,萼生天性敏感,觀察力特強,頗覺該名少年不好相與,幸虧隻是過客,她不動聲色坐下。 “子和今年十入歲,”舅母笑著褒獎兒子,“功課還不錯,明年升大學。” 萼生想起來,“與仁屏阿姨的兒子同年吧。” 舅母本來在笑,一聽到這個親戚的名字,馬上噤聲,根本不願置評,過一會兒,顧左右而言他。 萼生識趣,他們與仁屏有齟齬,兩家不和。 “去,子和,同表姐參觀你的書房。”舅母象是對這個家十分自豪。 子和邀表姐坐下,馬上問:“加拿大是否一個美麗的國家?”急不及待。 萼生想一想,點點頭。 子和豔羨道,“我看過許多畫冊,十分向住西方生活。” 萼生對小表弟笑笑,“有空請來觀光,我招呼你。” “真的?”子和露出狂熱的目光,“隻可惜申請不易。” 萼生不清楚他們的規矩,故不言語。 “表姐你真幸運,在你們那裏,每個天才都可以充分發揮,社會富庶,予取予攜。” 萼生睜大雙眼,“你聽誰說的?” 子和愕然,“資料告訴我的,資本主義社會應有盡有,資源無窮,取之不盡。” “你在說香格裏拉抑或是仙樂都。”萼生笑出來,“我念四年大學,還靠半工讀,天天下課在一間中文報館做練習生,按鍾頭算人工,每月加幣四百大元。” 子和一怔,偏偏嘴,隨即笑起來,“表姐真會說笑。” 什麽說笑,千真萬確。 子和何處聽來的天方夜譚,不實不盡。 舅母進來看見笑咪咪,“我早知道你們姐弟倆談得來。” 一會兒舅舅也走進書房,“你母親好嗎?” “很想念家人。”萼生賠笑。 舅媽忽然歎口氣,眼睛瞄著丈夫,又看看外甥,“你媽呀!真是個怪人.你外婆故世,她都沒有回來。”尾音拖得長長的。 因是事實,萼生無法爭辯,隻覺這舅母好厲害。 舅父連忙叉開話題,“萼生這次來還打算見誰?” “仁屏阿姨。” 又惹來一陣沉默。 過一會兒舅舅才說:“她住羅湖那一頭。”聲音輕輕。 “沒關係,過兩日我去找她。” 接著萼生參觀了岑教授的整間宿舍,隻覺設備齊全先進,應有盡有。 稍後萼生閑閑問子和,“你們同仁屏阿姨不常見麵?” 子和倒底小,不防什麽,使順口答:“她住鄉下。” “嫌市區吵嗎?” 子和有點詫異,看看表姐,“不,她不夠分,沒有資格住城市,前年被貶到鄉間務農。” 萼生耳畔嗡地一聲,什麽,計分?有這種製度? 她拾起頭來。 她拾起頭來。 舅父咳嗽一聲。 萼生失聲,“舅舅請告訴我是怎麽一回事。” 岑仁吉沉吟一下,想一想,笑著,“資本主義社會不是也有衛星城市嗎?市中心地產價格高企,一般市民負擔不起,便漸漸往兩側遷徙,發展邊陲地區……”岑教授的聲音有點幹。 萼生可不接受這個理論,“我們是自願的,我們可不受製度編排控製。” 岑仁吉幹笑一聲,“萼生你太天真,商業社會中一切均受經濟原則無形巨手控製。” 萼生拚命搖頭,“不,不是這樣的。” 舅母此時憂形於色,“教授,我們是否一定要討論這個問題?” 萼生受到極大震蕩,口齒發滯,“對,資本主義社會中,收入差的家庭可能會受到影響。” 舅父打斷她,“萼生,公平點,什麽叫做可能!貧民窟,如何形成,貧窮線怎樣界定?你是新聞科的高材生,你應當有答案。” 萼生卻不氣綏,“我們的窮人有機會翻身,隨時白手興家,因為機會均等。” 岑仁吉教授耐心解釋:“本市的評分製度亦每年從新審核,分數一旦合格,馬上可以升級。” 舅母這次真正急了,“教授,萼生剛到,她一時間沒有辦法明白這個製度的優點。” 萼生說:“我太明白了,這是精英製,旨在淘汰所有弱者。” 岑仁吉額角亦冒出汗珠,“今年的強者明年可能成弱者,或是相反,人人機會均等。” 萼生嗒然。 她明白了,所以城市中幾乎看不見孩子們,兒童沒有實社會功能。又無生產能力,況且,成年人個個怕分數降低,人人拚命努力工作,誰還敢花時間養兒育女。 舅舅不是沒有道理的,隻不過在所謂自由社會中,人們為著追求更佳生活,自動對生命中一些至美至好的東西棄權。 統世界人口老化,因生活的鞭子也好,製度的鞭子也好,漸漸聽不到孩子們歡笑聲。 客廳中靜寂一片。 萼生的心一動,“老人呢?”她脫口而出。 “夠了,”岑仁吉教授和藹地說:“今晚我們不再討論社會問題。” “該吃飯了。”舅母總算鬆口氣。 但是萼生已經失去胃口。 菜式極其豐富,萼生知道有幾味是母親夢寐以求的家鄉口味,譬如淡口清香的香椿菜麻油伴豆腐,十二年前在外婆家吃過之後就到今天了。 “我媽見了這桌菜不知會多高興。” 舅母又說:“她怎麽肯回來,她要是賞臉,我天天治酒請她。” 萼生接不上口。 舅母又說:“國家又不會叫她吃苦。” 萼生放下筷子。 岑教授說:“人各有誌。”一邊向妻子使眼色。 這樣的聚會實在不算愉快,舅母不住對牢萼生挑剔她母親,誠屬無禮,倘若萼生對長輩拍案而起,反斥其非,更加離譜,隻得默默忍耐。 好不容易吃完飯,萼生疲態畢露,站起告辭。 由子和駕車送表姐。 子和在車中問萼生:“表姐你戴什麽表?” 萼生伸手結他看清楚。 “什麽,”子和臉都黑了,“米老鼠手表?表姐你真愛搞笑。” 失望得無以複加。 “你喜歡什麽牌子?” 子和得意洋洋說出一連串瑞士名牌手表。 萼生點頭,“我見酒店附設的店鋪都有得出售。” “貴。”子和老氣橫秋的說。 “這種奢侈品,全世界售價劃一,均貴不可言。” 子和不服氣,“可是你們收入那麽好,”他看萼生一眼,“應當攜禮物來探親。” 終於抱怨了。 萼生睜大眼,半晌想說幾句話來解釋,但是張大嘴,又不曉得說什麽才好,於是又閉上,過一會兒,不甘心沉默,又張開嘴,她不是不知道舉止滑稽,似金魚吸水,也顧不得了,忍不住說:“收入好?我父母初移民時向銀行借了十五萬加幣做屋宇按揭,到今天還沒還清本金,子和,你對資本主義生活彷佛有點認識不足。” 星宇才怪,你們穿得好,吃得好,住得好,有空到處旅遊,自由自在,愛過怎麽樣生活都可以。” 萼生馬上知道,子和看外國香煙廣告看得太多了。 “你看本市的外國人”子和說下去,“要什麽有什麽,就因為手中持外國護照。” 萼生吃驚,這子和不滿現實,活脫明是一個憤怒青年。 “子和,找相信你也是個人上人了。” “父親去年的分數是三十五,隻比去年升一點。” “最高是幾分?” “知識分子至高升到四十二,幹科學的加五分,商賈根本不受點分製規限,我有幾個同學家裏不過做小生而已,已經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明年也許自費留學,羨煞旁人。” 至此萼生詞窮。 子和把她送到酒店門口,“表姐,明天我來找你。” “明天我有事。” “那麽後天下午。” “我們再說吧。” 萼生下車。 還用講,萼生完全不喜歡岑子和,說真的,也根本不想再見他,見到他也不曉該說什麽話好。 她轉一轉腕上的米奇老鼠手表,剛想回房,聽見有人叫她一聲陳小姐。 不知憑地、萼生好比驚弓之烏,霍地轉過身子,發覺站在她麵前的是劉大畏,才鬆口氣。 “你幹嗎,長駐候教?”她厲聲問。 “小姐,我不在觀光飯店門口做生意,你叫我往何處去?你比警察還厲害。” 講得合情合理。 萼生叉起腰,“明日一早我要去羅湖那頭,你留神些。” “喲,去到那麽遠,服務費另議。” 這樣會講錢,居然還沒發財,可見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 小劉說:“我得去準備準備,輪胎打打氣,車頭加點水,免得半途拋錨。” 萼生忍不住問:“小劉,去年你拿什麽分數?居然可以住在長安。” “我繳夠稅額,當然有資格住市區。”小劉神氣活現。 原來如此,失敬失敬。 “陳小姐,你何為一臉晦氣?” 是嗎,看得出來?太吃虧了,應當喜怒不形於色才是,萼生連忙鬆一鬆繃緊的臉。 “明早見。”她轉身回房間。 桌子上好幾張留言紙。 第一張上寫著“速電家,母親”。 萼生倒不驚奇,她遲早會知道,紙焉可包得住火,責備兩句,不了了之。 另一張:“歡迎大駕蒞臨,明日請盡早與我們聯絡,美新處史蒂文生。” 還有關世清的“想念甚,如隔三秋。” 萼生倒在床上,半晌才決定起身把汗膩煩悶洗掉。 她很快入睡,但是不住做夢。 夢見外婆坐在路前,手執蕉芭扇,一下沒一下在身上拍動,輕輕同童年時的萼生說:“五二年我偕你母親舅舅阿姨南下,你太外婆送我到火車站,你知道她怎麽說?她當時道:'你們這次去,以後可沒有機會見麵了。'” 這個故事萼生在十二歲前聽過多次。 她一直不覺得有什麽特別意義,老人家喜歡呢喃一些陳年舊事,小輩肯蹲著聆聽,他們已經心滿意足。 但這一次萼生在夢中忽然哭了。 外婆不徐不疾地說下去:“萼生,你沒想過外婆也有母親吧,當時我同母親說:“什麽話,去去就回來,一兩年的事罷了,她隻是看看我笑,誰知道一語成讖,往後數十年,真的沒再回去,直至她故世,母女都沒再見麵。” 萼生低頭拭淚。 “這次你們去,也不會再回來了吧。”外婆忽然說。 “不,不,”萼生爭辯,“會回來,十二個鍾頭飛機,為什麽不回來。” “可是,外婆有種感覺.外婆再也看不見你了萼生。” 外婆丟了扇子,與萼生抱在一起。 萼生痛哭失聲。 外婆發髻上總有點油膩味,此刻又悠然鑽進鼻端,老人家少不免疏忽個人衛生,再說,他們也不讚成天天洗頭沐浴。 萼生此刻為了這股油膩味更摟得外婆緊緊的。 “回來,回來,一定回來。” 鈴聲一下一下催響,萼生自夢中驚醒,雙手握著拳頭,混身是汗,麵孔濡濕,一抹,全是淚水。 是電話鈴。 天已經亮了,夜竟如此的短。 萼生接過聽筒。 “這邊是美新處史蒂文生找陳萼生。”一口流利的普通話。 “史蒂文生,早。” “陳,我們一起吃早餐可以嗎?” “人們會怎麽想?不大方便吧,稍後我上貴處來。” “老總吩咐我倆在街上見。” “旅遊協會已經有人來探訪過我。” “哦,那更加無所謂了,十分鍾後我在咖啡室等你。” “喂喂,我倆素昧平生。” 他笑,“我聽說你長得不賴。” 掛上電話,萼生猶自記得夢中每一個細節。 外婆穿洗得發白的香雲紗旗袍,右邊臉頰上一顆日益圓大的痣也清晰可見。 因為她的緣故,萼生撥電話給母親。 母親的聲音很煩惱激動,“陳萼生?我要你乘下一班飛機馬上回來。” 你要我要他要,人人都要要要要要,從沒想過,不是一聲要別人就得言聽計從。 萼生賠笑,“母親,再過幾天我就回來了。” 那邊沉默片刻,“萼生,我做錯了什麽?” “母親,別失去控製,別將事情誇大,我十天之內必定回來,以後有機會便向你報到,好不好?”萼生提高聲線。 母親不言語。 “誰出賣我的行蹤?” “還有誰,你舅舅。” 世上充滿奸細,“記住,母親,我是成年人,我能照顧自己,我清楚我在做什麽。” 母親太息,萼生震蕩,這一聲歎息同外婆的口氣一模一樣,萼生頓時軟下來,“我愛你,母親。” 她母親卻苦笑數聲且先掛了電話。 愛母親,抑或純粹利用? 會走路,搖搖晃晃,已經忙著掙脫母親的手,也不理是否有這個能力,企圖獨立走路,等到看膩了風景.便回到母親膝下,兩隻胖胖的手一舉,表示要抱,便可以坐在大人手臂上回家。 萼生苦笑,當然愛煞母親。 出門前應當與她商量一下,此刻後悔傷她的心。 電話鈴又響,史蒂文生來催,抱怨女人婆媽,手腳慢,他已在樓下等了五分鍾了。 萼生連忙趕下樓去。 一看就知道誰是他。 麵孔曬得似龍蝦,金發藍眼,穿卡其褲白汗衫,額角如鑿著“美新處記者”般字樣,正捧著啤酒杯子痛飲。 萼生坐過去。 史蒂文生上上下下打量萼生,微笑說:“他們的形容末曾公平待你。” “閉咀,說公事。” “這是你十天的開銷,多除少補,回加拿大後,寫妥報告直接寄往華盛頓。” 講完了吃花生米,展露雪白牙齒。 “你不打算幫我忙?”萼生睜大雙眼。 他舉起雙手,“我們統統獨立工作,文責自負。” 萼生點頭,很公道,各人支各人薪金,各管各辦事,掃自家門前的雪。 “你駐這裏多久了?” “六個月。” “有何置評?”萼生虛心討教。 “比她的女孩子們部那麽美麗!”他是由衷的, 史蒂文生揚揚眉毛,“你應該有,他們早已知道你是岑仁芝的女兒,嚴某人的高足,以及受美新處所聘,前來寫特別報導,你期望他們怎麽樣,視若無睹?” 真的,理虧的似乎應該是陳萼生。 “放鬆點.切勿接觸人家的敏感範圍,據實報導,下次還能再來。” “這已是上好忠告,謝謝你,史蒂文生。” “沒問題,沒問題,真的有什麽事,你大可找找商量,還行,什麽事都沒有,我們也可以出來喝一杯。或是跳舞。”他眨眨眼。 千年不變的美國人。 “史蒂文生,我仍然覺得這個地方有點怪怪的。” 金毛兒笑“我與女同事談過,她們都不大喜歡這裏,大概是不容易找得到異性伴侶的緣故。” “不!” “別擔心,在這裏,多數人會被釘梢。” “為什麽?” 他聳聳肩,“一處鄉村一處例。” 萼生啼笑皆非。 “你總聽說有些缺乏自信的人吧,喜歡釘住愛人不放,非得知道對方一動一靜才睡得著覺,大抵是同樣的情意結作祟。” 萼生不出聲。 “我約了人,失陪。” 萼生與他握手道別。 “當心。”史蒂文生似被她小小蜜色臉龐感動,講出真心話來。 萼生拍拍他的肩膀。 史蒂文生才踏出去,咖啡室門口就一陣騷動。萼生抬起頭一看,不禁搖頭太息,還有誰,是領班與侍應生不肯招待衣冠不整的劉大畏先生,正把他擋在門外。 看到萼生,他指指腕表,表示時間己到。 萼生迎出去,板著臉告訴他:“你在門口等我就行,不必走進來擾攘。” 劉大畏咀角吊著支吸管,委屈地說,“處處分階級,農民變賤民。” 萼生納罕,“你倒是出口成章。” “嘿,小姐,這兩句口訣可不是我發明的,城裏人人會唱。” 萼生聽出紕漏來,笑嘻嘻說:“你不是講,此刻的管理,比英國人還要好嗎?” 劉大畏並沒有被難倒,“我就是不喜歡這些酒店,一幢幢似從前的租界,進得門來,就照外國人規矩。” 萼生的心一動,他說得對,每一幢商業大廈,每一間銀行,一旦簽約租借出去,就變成小型租界。 劉大畏見解獨到,萼生開始覺得他有點意思,可惜這人賣相奇差,舉止粗魯,有時甚至故意誇張,象是對社會消極抗議。 萼生微笑,也許她把他的層次高估了,也許他不過是一個普通的江湖小混混,因居然可以在都會立足,占一席地位,故處處把握機會,作經已抖起來狀。 到處都有這樣的人。 萼生知道要作頗長途旅行,故備下礦泉水及三文治,又被劉大畏君譏笑一番,“中國人不能喝中國水。多稀罕,洋水喝進肚子,能長春不老還是恁地。” 萼生呼喝他:“廢話少說,照這個地點,快快駛去。”她把地址字條遞給他。 小劉氣鼓鼓發動引擎,把車子駛出去。 萼生在後座戴起耳機聽錄音帶。 萼生一直喜歡聽傻氣的情歌,新舊統殺,耳畔傳來女歌手無奈寂寥的呻吟:自從你去了之後,我整夜耍樂整日睡覺,愛怎麽樣就怎麽樣,可是,可是我心底卻知道,沒有什麽可與你比較,沒有,沒有什麽可與你比較…… 窗外風景不住向後飛馳。 劉大畏在倒後鏡看她,暗暗納罕,她在聽什麽?臉上竟會露出如許溫柔婉約的神色來,奇怪,她分明是感動了,有什麽可以使這般霸道悍強的女子軟化?匪夷所思。 萼生除下耳筒,歎口氣。 車子一駛離市中心,市容便開始破敗殘舊,道路凹凸不平,漸漸有點兩個世界的感覺。 抵達隧道,車子停下付費,萼生看到兩條管道左邊一條,有大量腳踏車駛進去,鈴聲叮叮叮,輪子擦輪子,蔚為奇觀。 電光石火間,她領會到以前摩托車行駛的隧道此刻已辟給腳踏車用。 為什麽?隻有兩個原因:不是汽車少了,就是腳踏車多了。 萼生佯裝什麽都沒看到。 倒底年輕,她臉上訝異感慨的神情,早已落在司機眼內。 過了這條隧道,名正言順,駛進市郊。 萼生一背脊汗,襯衫貼在身上,車子的避震差勁,背都酸了。 她叫小劉停車,移到前座位子去坐,希望舒服些,又拿出礦泉水旋開瓶蓋喝兩口。 小劉口渴,又不敢出聲。 萼生隻得給他一瓶,咀巴不饒人,“這可是洋水啊,喝了生蠱脹。” 小劉氣結,索性下車,跑到街喉去接生水喝。 萼生自十三四歲過後,就不再與男生玩鬥氣遊戲,頗恍然若失,今重拾笞獸,有意外之喜,啞然失笑。 街喉鎖得緊緊,不得要領,小劉隻得回車來,低聲下氣喝口洋水,沒想到水是鹹的,且冒泡,嗆得他咳吐起來。 萼生知道這個時候如果再笑,就不大善良了,別轉頭隻是看著車外風光, 小劉咕噥:“唉,出盡洋相。”英雄氣短。 當下不言語,把車子一直向前駛去。 和平鄉十一弄四號。 快可見到仁屏阿姨。 當年移民,母親一早在表格上填妥阿姨名字。 可是他們統在內地出生,根本沒有證明文件提出親生姐妹證據,阿姨並不熱衷,“聽其自然”是她的口頭禪。 可惜這世界沒有什麽事毋須爭取而會自然發生,所謂聽其自然,並不代表任何工夫都不做,而是做得不露痕跡,做得含蓄,不那麽惡形惡狀,爭先恐後,已經叫做順其自然。 仁屏阿姨結果留下下來。 萼生知道她一向是搞美術的人,不知怎麽務農。 “和平鄉到。”小劉大聲喊。 萼生揮揮汗,已有塵滿麵,鬢如霜的感覺。 隻見綠油油一片菜田,小小兩進石屋,滿鼻植物芬芳,空氣通爽,萼生此時又覺務農並無不妥。 下了車,她隨即知道輕敵,無數小小昆蟲迎麵撲向她麵龐,揮之不去,已經釘了幾口,痕庠起來。 一抬頭,劉大畏正看看她笑呢。 各人有各人的短處!誰又是國際化全天候人才。 萼生打開旅行包,取出一瓶避蚊水,住身上就噴。 小劉沒想到她真的有備而戰,倒是非常佩服。 第三間屋子就是四號,兩扇木門虛掩,裏邊有墨綠紗窗。環境並不差,萼生這才放下一顆心。 原先她還以為阿姨在此墾荒,此刻才知道可能是歸田園居。屋內無人。 萼生輕輕推開紗窗,示意小劉跟著她。 室內十分陰涼舒適,“仁屏阿姨,”萼生叫,“有人嗎?” 小劉看見桌子上有壺茶,忙道:“姑娘,賞口茶吃。” 萼生笑不可仰,一到鄉間,小姐變姑娘,真有他的。 “請便。” 小劉自斟自牛飲,又說:“喂,你不是有麵包嗎,還不拿出來共產,皇帚尚且不差餓兵。” 萼生不敢待慢,連忙把成盒三文治遞給他。 趁無人,她打量石屋內隴,隻覺窗明幾淨,地上鋪著青磚,陳設簡單,並無長物,也不見先進設備,時光宛如倒流半個世紀,多好,無案牘之勞形,無絲竹之亂耳,風一吹過,隻聽得窗外一排芭蕉葉蕭蕭地響起來,萼生神馳。 壁上掛著幾幅水彩畫,筆跡秀麗,萼生趨向前去,看到一張風景上題著兩行字:靜中真氣味,所得不在多。 嗬,看來阿姨已臻化境。 為什麽城裏親戚如此看低她?莫非是爭名逐利,已成習慣,根本忘卻世上尚餘其它有價值的享受? 萼生探首看一看臥室,隻見床上設著帳子,便退出坐在小劉對麵。 小劉舉案大嚼,口沫橫飛地問:“還要等多久?” 萼生不去回答他,兄是說:“鄉村生活不錯呀。”有點憧憬。 小劉嗤的一聲笑出來。 “有什麽好笑?” “小姐,你看清楚些,這間石屋並無自來水設備,門處有一口數十戶合用的井,每一滴水,吃的喝的洗的用的,都得靠人力打回來!你受得了嗎?” 聽他這麽說,萼生暗叫一聲慚愧,她竟沒留意到。 小劉笑嘻嘻,“自然亦無衛生間設備。” 這下子萼生以被人打了一記悶拳。 他指指天花板,“幸虧還有電燈照明。” 萼生臉上適才被蚊子釘的地方已經腫起來,癢不可當。 “溝裏孑孑繁殖得快,黑細蚊至毒。” “你說什麽?” “孑孑是蚊的幼蟲,你沒聽說過?蛆是蒼蠅的幼蟲……” 萼生混身寒毛豎了起來,連忙咳嗽幾聲。 小劉這才結束談話,輕輕道:“嘿,鄉村生活好。” 這時有人推開紗門進來,萼生連忙站立,揚聲:“我叫陳萼生,來探阿姨岑仁琴女士。” 來人是位粗眉大眼的年輕人,曬得漆黑,聞言笑了,牙齒雪白,他說:“我們接到你的信了,表姐,我是蔣午昌。” 萼生與他握手,午昌一雙大手頗為組糙,又有力,熱情、由衷,萼生非常喜歡這個表弟,眼角有點潤濕,“你長這麽高了。” 午昌笑,“表姐才比我大幾歲罷了,口角倒似長輩。” “十多年沒見。” “上回見表姐,弄壞表姐的洋娃娃,表姐很生氣。” “是嗎,有這樣的事?”萼生拍打著他肩膀。 忙著聚舊,冷落小劉,他也識趣,避到門口去乘風涼。 “好嗎,習慣嗎,阿姨呢,怎麽不見她,姨丈在哪裏?” 午昌的汗衫已經穿孔,萼生把手指穿過去撥弄。 午昌坐下來,斟杯茶給表姐,“我媽跟爸爸已經分開。” “什麽?” 午昌無奈,“嫣的分數低,拖累他,他心有不甘,同媽離婚。”聲音低下去。 “幾時的事?” “四五年了。” 萼生氣忿得無以後加。聽母親說當年姨丈反對移民,說要迎接新時代新紀元,大抵多少因為尊重他,阿姨才不熱衷想辦法,沒想到一有事,他倒見利忘義,先撇下阿姨母子。 “父親在城裏已經再婚。” “阿姨呢,怎麽不見她回來?” “知道你這一兩日要來,去買菜了。” “忙什麽呢。” “她同姨媽最熱厚,她知道你來,心裏喜歡。” 午昌是個實實在在的好青年。 “生活是否待清苦?” 他笑笑,“習慣了,無所謂。” 紗門處人影一閃,“萼生?” 萼生連忙奔出去,可不是阿姨,挽著老大菜籃,見到外甥,連忙丟下來相會,使萼生訝異的是阿姨同母親有如一個胚子印出來,隻是母親白嫩矜貴,至今事事講究品味姿勢,而阿姨膚色黃深,衣著樸素,是另外一個極端。 兩姨甥凝視對方半晌,努力把形象烙入腦海,然後才摟著肩膀進屋來。 “午昌陪你走走,我準備飯菜。” “不忙不忙。” “要的要的,對了,門外坐著的是誰?” “是替我開車的夥計。” “午昌,你陪表姐走走。” “來,表姐,來看我們養的豬。” 萼生呆住,她從來沒有見過真的豬,也沒想過有一日見到真的豬。 說起來,萼生這才發覺午昌身上有異味,開頭還以為是汗躁臭。 步行十來分鍾,到了小型豬場,隻見大大小小廿來三十隻白皮豬正飽食終日,無所事事地在泥淖裏打滾叫嚎。 萼生平生第一次見到如此陣仗,瞠目結舌。 “這便是我們全副家當了,養大了一半豬要繳上去當稅金,一半自己用。” “稅那麽重?” “明年還要加百分之二十,母親打算種點玫瑰花幫補,好的種子要到日本買,難辦。” 小豬最好玩,成堆伏在老母豬腹下,露出卷曲豬尾巴,不住擺動,萼生被引得笑起來。 午昌說:“我國養豬有六千年曆史了。” “豬為什麽拱泥土?” “家豬都由野豬進化,野豬沒人喂,要找食物,要吃到食物的塊根與籽實,就得--” 萼生給接上去:“鑽營。” 午昌大笑,“所以豬棚要用堅硬材料。”午昌已是個專家了。 這時大母豬站起來,渾身顫動,泥斑四濺,萼生臉上身上均中了招,她樂極而笑。 喜歡這個表弟而討厭那個表弟絕對不是偏見。 回到石屋,隻見炊煙已起,沒想到小劉居然在幫手,隻見他手勢純熟,切的切,煮的煮,工夫不下於婦女。 趁眾人忙,她走到臥室自皮夾子中掏出所有美鈔,對折了,塞進五鬥櫃一格抽屜裏,連帶把米老鼠也除下放一處。 萼生知道母親一直寄外匯給阿姨,每個月當件正經事辦,但這一小筆款子,萼生希望阿姨用來買玫瑰花種子。 菜擺出來時是下午四點多,因肚子餓,四個人吃了頓早晚飯,滋味奇佳。 萼生覺得麵孔麻癢,搔兩下,小劉一看,便說:“發出風疹塊來了。” 午昌連忙說:“我去打盤水給表姐敷臉。” 萼生急,“有隻抗生素藥膏--” 眼看見小劉正微微笑,使噤聲。 阿姨歉意的說,“我們這裏什麽都沒有。” 萼生豁出去,“沒關係,我不怕。” 洗了臉,不但沒有好轉,麻癢漸漸擴張,萼生隻得死忍。 阿姨問:“萼生你這次隻逗留十天八天吧?” “我臨走前必定再來看你。” “好幾個鍾頭的車程,不必麻煩了,替我問候你母親。” “阿姨,外婆故世,我媽沒回來,你怪不怪她?” “我們趕到醫院,老人早已魂歸天國,嚴格來說,誰也沒送到終,況且,平日還是數你母最肯出錢出力。” 萼生聽到這句公道話,才鬆下一口氣。 “天色快晚,你回去吧。” 萼生點點頭。 母子兩人送親人到路。 小劉揶揄萼生,“沒有勇氣上茅廁?” 萼生白他一眼,下車再次與阿姨擁抱,才依依不舍上車離去。 在車上她沉默良久,經過此役,已把小劉當作熟人,因問:“路邊尚有街喉,為何自來水管不敷設至和平鄉?” “上頭有上頭的方向。” “又是不夠分數?農民繳的稅可不少,都用來幹什麽,裝修大都會的門麵?” 劉大畏沒有回答,過一會兒,他說:“小姐,我要是你,千裏迢迢來到人家客廳大堂坐著,就不會隨口批評家私陳設。” 萼生冷笑,“警告?” “為你著想。” 萼生歎氣,她有點自顧不瑕,摸一摸額頭,隻覺發熨,要命,鄉間一日遊,好象已經叫她吃不消。 萼生倒在後座,昏昏入睡。 醒來是因為拿電筒照她的臉,她擦擦雙目睜開眼,“什麽事?”車子已經停下來。 “小姐,”車門被打開,“請出示閣下身分證明文件。” 是兩個穿製服的警察。 萼生頭暈身熱,十分馴服,取出護照給他們視察。 其中一名說:“陳小姐,你好象不大舒服,回到酒店,我建議你馬上找醫生看。” 隨手把護照還她。 萼生點點頭。 “去吧。” 小劉得令,速速把車駛走。 這時已可看到公路盡頭灰色天空下大都會高樓大廈的剪影,白森森,有點可怕,萼生不由得閉上雙目。 劉大畏問:“你覺得怎麽樣?”聲音充滿關注,“忍一忍,馬上給你叫醫生。” 萼生羞慚地呻吟,“我真無用,全身痕癢,混身發熨。” “你會不會對豬隻敏感?臉上都是風疹腫塊。” 太滑稽了,太嬌縱了,萼生無地自容,無論哪個國家靠她這種年輕人,都肯定前途堪虞。 她問:“剛才那個檢查站,查什麽?” “許多鄉下人想偷到城內幹活。” “嗬。” “務農多吃苦,根本沒有停下來的時間,天蒙亮起來,不停操作,直至天黑,哪有午飯時間,下班鍾數,公眾假期。” “可是我表弟午昌很快活滿足。” “他端是個好青年。” 萼生又呻吟一下。 “你怎麽樣?” “我好象要客死故鄉了。” 劉大畏實在忍不住,放聲大笑起來,響亮豪爽的笑聲注滿車廂每一個角落,萼生這次一點不怪他,反而覺得他笑聲令人振作。 小劉呢,也對這位女客好感漸增,適才看到她對窮親戚毫無保留的熱情愛護,端的十分難能可貴,小劉總以為西方大國長大的人,多多少少勢利功利,他意外了。 到達酒店門口,萼生像看到家一樣,忙不迭跌跌撞撞下車來。 小劉扶她進大堂,萼生即時叫服務人員替她叫醫生。 小劉對她笑笑,“我明天來看你。” 外籍醫生在廿分鍾後趕到,和藹可親,笑道,“我們好似患了敏感症呢。” 萼生照過鏡子,麵孔已經紅腫得同豬頭一樣。 她急得淌下淚來。 “別怕別怕,我能看看你的護照嗎?” 再看要爛了,萼生取出小冊子給醫生過目。 “加拿大人,好極了,我們是同鄉。”醫生笑,這才開始替萼生檢查身體。 萼生疑竇頓生,“你隻替加籍公民看病?” “對。” “當地人呢,看當地醫生?這麽怪。” “當地醫生不足,我們應聘來工作,酬勞十分理想,陳小姐,請伸出舌頭。” “醫生都到哪裏去了?” “你沒聽過本市在九三九四年的著名移民潮?”醫生詫異。 萼生不語。 “腫塊過兩天就會褪掉,我給你服食鎮靜劑,希望你稍安毋躁,還有,城市人還是留在城市觀光的好。”醫生笑著離去。 萼生倒在床上,忽然想起家來。 母親們許有母親們的道理,孩子們非要到吃了苦,才會知道,平日隻覺她們隻會千方百計阻擾掃興潑冷水。 萼生歎息一聲,藥力發作,在輕柔的彈簧床上睡著了。 第二天早上,萼生接到男友關世清的電話,她一邊取小鏡子照麵孔,一邊說:“我也想念你。”看到腫塊比昨日更紅更專,氣得眼淚情不自禁淌下。 那頭關世清聽得女友飲泣,深深震蕩。啊!原來她愛他。“萼生,萼生,你要我來?” “不,不。” “我立刻去辦手續。” “不,你聽我說--”這傻小子。 “為汁麽要壓抑自己的感情,為什麽不敢抒發出來?過十年八年,青春一逝,機會不再,一定後悔。萼生,我知道該怎麽做。”關世清竟掛斷了電話。 “喂,喂!” 萼生也不再去理他,自顧自下床梳洗叫早餐換衣服。 旋開水龍頭,伸手接著冷熱水,才懂得感激現代生活。 有人敲她的房門。 “誰?”她揚聲,千萬不要是旅遊協會人馬,她今日沒有精力聊天。 “劉大畏。” 萼生一急,順手抓一方紗頭巾,蒙在頭上,才去開門。 險些兒不認得劉大畏,為了方便出入酒店,他修飾過了,頭發往後梳,露出一張開朗的長方臉,短袖襯衫與長褲均十分整潔,腳上是雙新球鞋。 “還沒有好?”又說:“嘩,一個人住雙人大房。” 萼生煩惱,“似個大麻瘋。” 紗巾是黑色的,印著一隻隻蝴蝶,小劉依稀可看到萼生五官,感覺奇突,似蝴蝶停在她臉上。 “我給你帶來了黃糖生薑湯,這是我家土方,一喝風疹就好,你要是不敢喝呢,我也不怪你。”他取出一隻保暖壺放桌子上。 萼生一向把所有土方當巫道,可是今天想法完全不同,她打開壺蓋,一口氣骨朵骨朵,把薑湯喝光,土方洋方,治得好病的均是良方。 小劉十分高興。 早餐來了,他一貫讒嘴地看銀盤上的食物。 萼生微笑,“我隻要咖啡,餘的請你。” 她說話的時候,口氣噴在紗巾上,它便揚一揚,小劉很喜歡看,又不好意思盯著瞧,故低頭大嚼。 “有沒有後悔?”他老氣橫秋地問她。 “才沒有。”鬥嘴硬。 小劉看看她,“你今天不出去了吧?” 萼生氣餒,“打敗仗,無話可說。” 他忽然要求;“你把蓋頭掀開我瞧瞧。” 不知恁地!萼生居然馴服地掀開紗巾。 隻聽得小劉鬆口氣,“好多了,立刻見功。” 萼生取過鏡子,說也奇怪,隻見臉上累累腫塊已經漸漸平複,她不由得重重籲出一口氣。 小劉說:“你休息吧。” 她叫住他,“明早我要用車。” “十點正,我在大門口等。” 萼生感激他,想給他小費,不知恁地,出不了手,稍一遲疑,劉大畏已經出門去,這時候,她才想起,她還欠他昨天的車資。 靜下來,萼生打開日記,她這樣寫:書店內陳列出售的書全已經過洗滌檢查,總算償了一些人的心願,一直以來,有人都認為政府應當管製書報雜誌,以免造成太雜太亂局麵,什麽才是對青少年有不良影響毫無價值的書刊?現在好了,統統禁掉,連自以為廉潔嚴肅得可以過關的作者也一並遭到犧牲…… 本來應當受市場淘汰的印刷品此刻由上頭控製,變成毫無選擇餘地,選擇就是自由,人們已經失去閱讀的自由。 萼生擲下筆。 過一會兒,她又寫:短短十天訪問,時間已不敷用,我竟患敏感症,被逼躲在酒店房內,太悲哀了,怎麽告訴上司,如何向他交待? 扭開電視機,剛剛聽到新聞報告:“廣深珠公路六十億融資,計劃以美元貸款為主……” 萼生又寫:這個都會似一個國家的Facade,裝修得美奐美侖的座牌樓,可是後邊是什麽?一座空閣,海市蜃樓?真的要了解真相,恐伯要住上一年半載。 現在浮光掠影,把見聞寫出,恐怕幼稚不堪,惹人恥笑。 萼生的一支筆從來未試過有這麽重。 訪問報告完畢,電視台上播放著政府訊息:維持香江整潔、市民最後報稅期限、以及最新天氣報告、交通情況。 接著是劇情平庸一般的連續肥皂劇。 萼生不相信就得這些蹩腳節目。 大抵另外有線路電視供外賓外商欣賞,隻不過,不夠分數的一般市民,沒有資格觀看。 身分再低一點,像仁屏阿姨一家,連電器都不配擁有。 沒想到每個社會,每種製度,都那樣喜歡把人分等級,一個世紀前的印度:竟將人民分為九等,最低一級,幹脆叫賤民,生生世世不得翻身。 上頭不規定劃分,人們自己也忙不迭的分高下,資本主義社會中事事以財富為重劃清界限:住山上的肯定是高貴的人,大家呼嘯著出盡百寶往上擠,念名校的必然是天才,當然要效孟母三遷以便近水得月,萼生現住的溫哥華,風氣也漸漸畸怪。 她想起母親發牢騷時說的“我痛恨帝國主義,我害怕社會主義”當時父親笑問:“你要不要移民到另外一個星球去?” 萼生苦笑。 她靠著沙發上憩著,日記本子啪一聲掉在地上。 有人蓬蓬蓬地拍門。 是外婆來了,萼生急急去開門,一看,不是,是母親,母親竟找下來。 “媽,我沒事。” “萼生,快跟我回去。” “等我收拾行李。” “記得帶護照。” 護照,對,那本陳萼生從來不曉得有多矜貴的護照擱在什麽地方去了? 她滿頭大汗的找,尋著了,才想鬆口氣,卻發覺護照深藍色的麵子漸漸變色,不對了,不是它,怎麽辦? 萼生驚醒,連忙撲到床上打開百寶袋翻出護照。緊緊抓在手中,三魂六魄才歸了位。 房門蓬蓬地響。 萼生去開門。 門外當然不是外婆,自然也不是媽媽,而是表弟岑子和,他身邊還拖著一個打扮妖嬈的長發少女,他怎麽來了,萼生一臉茫然。 “表姐,我們約好今天下午見麵,貴人善忘?” 約好的?幾時? 子和卻已經招呼朋友進房來。 萼生隻得退開讓他們坐。 那少女一隻手握緊子和的手,整個身軀往子和手臂上靠去,眼珠子骨碌碌不停地轉,像是要自眼眶中直轉出來掉下樓梯去。 眼看見萼生才摘下的紗巾,就立刻伸手取起,愛不釋手地把玩。 子和即刻說:“表姐這種小零小碎的玩意兒最多,你喜歡你就拿著好了,表姐自會送你。” 萼生白比他們大好幾歲,一時間卻以啞子吃黃連,不知應付。 那少女老實不客氣,立刻把紗巾係在脖子上,騰出空手,又來搜別的東西。 子和又笑說:“表姐,麻煩替我們叫兩客咖啡,兩客公司三文治,兩客粟子蛋糕,對了,你吃什麽?” 萼生真正愕住,太厲害了。 一時失策,竟撥電話叫侍者把食物送上來。 咖啡來了,喝過吃過之後,子和說:“表姐,我今天來,有事與你商量。” 萼生睜大眼睛。 這時那少女使勁推他,子和便介紹道:“表姐,這是我女友博小欣。” 萼生早已對該名女子刮目相看,曆史上的尤物大抵都是這副德性,否則怎叫異性神魂顛倒,死而後已。 子和說下去:“表姐,這次我來找你,母親是同意的。” “有什麽話,你說吧。”大抵是要一兩件小禮物。 “表姐,我要到加拿大去。” 萼生一時還不明白,“去旅遊?你辦了手續沒有?” 子和低了聲音,“你回到家,替我做簽證,申請我過去。” 萼生一怔,“假使你打算過去讀書,先要聯絡學校。” “不,你做保證人,給我一封信,我在這邊走後門,給個十萬八萬美金費用,馬上可以成行,表姐,這件事你一定要幫我,款子我將來會還給你。” 萼生不相信雙耳,她瞪著這名表弟,無言。 子和說下去:“小欣想跟我一起去,好事成雙,表姐,反正你有能力,舉手之勞耳,到了加拿大,我們先住你家、然後結婚、讀書、找工作、不消一年,賺夠了錢,把小欣父母也接出來,你就沒事了,你看,這件功德無量的事,就交在你手中了。” 說罷洋洋得意,神氣活現。 萼生眨眨眼,不相信這番話會自岑教授之子子和嘴裏說出來,傳出去,陳萼生隨時會羅辱華大罪,竟把這裏的優秀知青形容得這般無知無良,那還得了! 定定神,萼生說:“我覺得你剛才說的話,同事實有點出入。” 子和揚揚眉毛,完全不明白表姐在說些什麽。 千頭萬緒,萼生不知怎麽樣為他分析才好,她取起咖啡杯子喝幹,然後說:“搞移民,應當往這邊的加拿大公署辦理申請,索取表格填寫。” 子和一征,老氣橫秋的說:“那是沒有特權的人所做的事。” 萼生急了,她不想誤導他,給他虛假的希望,便直接了當地說:“在我們國家裏,沒有人是特權分子。” 子和臉色一變,十二分不高興地說:“表姐,天下烏鴉一樣黑,尤其是老資本主義社會,怎麽會沒有後門可走!” 說出來沒人相信,陳萼生這一生人,偏偏就沒見過後門,她隻知道付多點錢可以買到頭等戲票,如此而已。 “子和,我是一個學生,到今日尚無經濟獨立能力,沒有資格做任何擔保工作,況且,你隻是我的表弟,路人皆知,五大類親屬移民中並不包括表親。” 這時,子和的女朋友傅小欣忽然冷笑起來,用一雙靈活的眼睛睨著萼生,以一種很揶揄的語氣說:“你不肯幫忙罷了,何必講一車廢話。” “冤枉,”萼生叫苦:“非不為也,乃不能也。” 子和說:“表姐,我有很多同學,都是這樣出去的,不到一年,就賺大錢,發大財,汽車洋房,應有盡有,所以母親才叫我來跟你商量。” 萼生張大咀,無言以對,她好象已對岑子和說過,他們陳家在溫哥華的小木星,迄今仍需供款。 岑子和同女友已經站起來,“我回去同媽媽說,你不願意幫忙。” “子和,你聽我講。” “我才不要同你說,有話你同我媽說。” 岑子和竟拂袖而去。 萼生哭笑不得,她竟不知舅母有這樣大的權威,此刻毫無疑問,整件事已經升級,她要與長輩對話了,萼生累到極點。 用手托住頭,不發一言,獨守鬥室。 所見所聞,都頗有點叫她吃不消。 她輕輕拾起那本珍貴的護照。 護照與陳萼生與生俱來,甫滿月,就跟父親入籍,做了外國人,去領了第一本護照,首頁小照片內是一個黃皮膚的新生兒,沒有什麽頭發,眼睛還不大睜得開,可見做不做加國公民,完全不是她的選擇。 萼生的父親是六十年代的留學生,到七十年代烏倦知返,才辦妥入籍事宜。 最奇的是母親,她一直隻用臨時身份證明文件旅遊,在國籍一項後麵,偌大一個無趣的字:STATELESS,無國籍。 在香江住了三十年,沒有國籍,身分不明,十分曖昧,當時英國殖民政府發一本小小綠皮書給她應急,待隨丈夫到了加國,因不願辦理宣誓唱外國國歌手續,一直沒取到正式護照。 萼生聽過母親慨歎:“活了大半生,無法證明自己是什麽人,天天這樣非驢非馬的過。” 岑仁芝不願意做外國人,但是她愛上目前這種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生活,於是繼續含糊地過日子。 成年後萼生勸過母親:“隻不過是一本旅行證件而已。” 岑仁芝這樣回答女兒,“對,你也兄不過是我體內一組細胞繁衍的結果而已。” 母親不是普通的母親,萼生哪裏說得過她。 陳萼生連岑子和都應付不了。 兩個表弟,性格相差天共地,最令人不服氣的是,岑子和也好算是特殊階級天之驕子了,他的享受,很可能由蔣午昌這種勞動階級用血汗繳稅間接供奉,卻當不知足,誤聽山海經,以為西方社會遍地黃金!拾得動就可以拾,一定是看荷裏活電影看得太多了。 與子和一席話,萼生情緒低落,連臉上的腫塊消失也沒有慶幸。 傍晚,史蒂文生前來照顧小師妹:“我們在三樓的音樂酒吧,下來喝一杯。” 萼生原以為可以向外國通訊社的前輩討教討教,誰知那幾個人的身邊都帶著女伴,萼生完全不方便講話,過了十來分鍾,她識趣地告辭。 史蒂文生追上來,“你有心事?” 萼生點點頭。 “明天有什麽節目?” “去參觀本市各項偉大的建設。” 史蒂文生會心微笑,“我早說過,女同事們都不大喜歡這個城市。” 萼生沒好氣,“洋基回家。” 第二天早上,酒店門外停著輛大型旅遊車,自有車掌小姐向每位人客介紹:“歡迎免費參加本市最新建設,三小時後送返酒店。”笑容可掬。 萼生沒有上車。 她要看的,肯定是另外一麵。 背後傳來一把聲音:“你應當上車,節目不錯。” 這準是劉大畏,回頭,果然是他。 隻見他邋遢如故,拍著手說:“今天不做蒙麵女俠了。” “請問節目包括什麽?” “參觀三間大學的先進設施,股票交易所運作,東南亞最大衛星傳播站,電腦控製的本市交通係統,還有,最新蓄水庫,以及腦、心、肺科醫院。” 難怪免費,悶死人,恐怕貼上午餐亦乏人問津。 “我不要看。” “小姐,你要看什麽?” 神秘的東方:鴉片窟、妓院、三合會、石板街、避風塘、蛋家婦撐著小艇過來招手,哈羅哈羅,身邊蹲著衣衫破爛出屁股的小孩…… 乞丐、水兵、酒吧、脫衣舞、城寨、徙置區,最好還有崇洋的親友,看見萼生誠心拜服,而不是像岑子和那樣毫無懼色地索款討債。 太先進了,太幹淨了,萼生不要上車。 “還是你帶我到處逛逛吧。” 第一站到銀行,她要去兌美金,付車資結劉大畏的時候,她厲聲說:“收取外幣是違法的。” 他答得飛快,“你不講,誰知道。” 萼生隨即發覺她言重了。 走入最大型商場,她發覺所有名貴消費貨品均可以美金作交易單位,同前從沒有什麽不同,出示護照,放行支票立刻兌現,方便之至,唯一分別:售貨員服務態度之佳,堪稱一流。 她什麽都沒有買,價錢實在太貴了,令萼生咋舌,在北美洲中級城市長大的她穿慣了八十元一件的連身裙,認為一千八百的襯衫簡直荒謬,穿上可以任意飛翔嗎,還是腳踏實地的好。 小劉站她身後,留意她表情變化,細聽她的評語,不禁深深歎息,資本主義搞什麽鬼,怎麽栽培出這樣樸素純真的女子來。 遊覽半晌,萼生轉過頭來向小劉眨眨眼,“漢堡?” 劉大畏胃口壯大了,“天天漢堡?” “老劉,你別過分。” “我聽說日本菜最好吃。” 這下子陳萼生上當了,在她的地頭,因為海產豐富,日本菜並不算特別名貴,所以她隻略想一想,便豪爽地說,“你帶路吧。” 那劉大畏如願得償,大喜過望,搔著頭皮,一副不知自己交了什麽好運的樣子。 到餐廳坐下,打開菜牌,陳萼生看到價錢,額角險些冒出汗來,風疹差些複發,倒底有涵養,隻是瞪老劉一眼,隻打算叫客麵條。 老劉忽然輕輕說:“看你,荷包比我還澀,我請你算了。” 比陳萼生闊綽有什麽稀奇,隻有岑子和母子才會相陳萼生隨時一丟手就能甩出十萬八美金,直至今日萼生每月隻能自父親領得三百元,每次取款,父親還絕不放過她,擰擰地麵頰,笑“這女兒恐怕要養一輩子”,萼生不知道多麽渴望經濟獨立,不然的話,不會一聽美新處的出價,立即忙不迭把功課接下來,不過這次不能叫劉大畏請。 辛辛苦苦走單幫,冒風險,他貯錢娶老婆的故事感動了她。 吃頓好的不算過分,她揚手叫來女侍應。 一邊還不忘打聽民生行情,客人都是些什麽人,你們老板是誰,生意好不好……女侍應很大方地告訴她,鋪子屬於泰古集團,生意一貫不差,客人華洋雜處,萼生記得泰古這間大公司早已是遷冊,可見亦是外商。 聽不出端倪來,萼生因問小劉:“一兩百美金一頓飯,你也要賺好幾天吧?” 小劉說了實話,“我的收入哪裏有準則,遇上淡季,三天沒一單生意,這館子裏客人階級不一樣。” “不都是無產階級嗎?” “開頭的時候是,後來生活在俗世上,身外物未免積聚日多,扔都扔不掉。” 萼生差些沒笑出眼淚來。 她沒想到一萬數千公裏外的一個司機與她可以談得這麽投機,不過這句話有語病,階級觀念太重了。 最終由萼生結帳,她一生中最貴的一餐,毫無疑問。 原本想匆匆離開這所消費昂貴的大廈,劉大畏叫住她。 他有點忸怩。 “什麽事?”萼生大奇,他也會不好意思。 他指指櫥窗,那是賣體育用品的店鋪。 “勞煩你替我買雙六號女裝球鞋。” 是給他的愛人的。 萼生溫和地說:“我同你進去挑。” “算了,我這身打扮,徒遭白眼。” “金錢麵前,人人平等,來。” “小姐,”他急了,“你倒底幫不幫忙?” 萼生扭他不過,隻得叫他在門外等,跑進去,買一雙六號鞋交他手中,他要把錢還她,萼生拒收。 他愛她。 這樣千方百計要對她表示一點心意。 萼生主觀地認為劉大畏不是一個壞人。 回程,萼生吩咐小劉載她往兒時熟悉的地方遊覽,她就讀的小學卻已經拆卸,改建為一座設備先進的半自動郵政局。 萼生惆悵地留戀門外一棵影樹。 就在這棵樹下,小同學與小同學虛榮地比較午餐便當之優劣,萼生被比下去那日,使回家哭著臉訴苦。 母親教訓她;“將來你是誰才最重要,一個人的高下,同午餐盒子裏裝哪種三文治有什麽關係。” 母親真是有個百折不撓的大女人,把所有細節抹煞,目空一切瑣事。 話是這麽說,倒底第二天還是給女兒換了噴香的燒牛肉三文治。 太多回憶,萼生蹲在鳳凰木下不肯走。 將來結婚生子,如果夠運,養的是女兒,能夠把她帶到這棵樹下來,把往事都告訴她,多好。 假使是兒子,不必了,他們不會懂,要是明白,也太不象須眉男子。 劉大畏蹲在一角陪她。 退學那日,老師對她說:“陳萼生,你是一個好學生,我們不舍得你走。” 師生一起傻氣地流下眼淚。 同學們送她一本紀念冊,上頭有全班報名照與電話地址,她一直放在身邊翻閱,結果大意地遺漏在飛機上,父母一直托航空公司找,自然毫無音訊。 回程中劉大畏忽然說:“你外國朋友不少呀!” 萼生一愣,此話何來? “我親眼看見外國人把整卷美鈔交你手中。”他看到的一定是史蒂文生。 萼生本想解釋,一轉念,覺得沒有這種必要,便稀疏平常地說:“這種男明友,我全世界都有。” 劉大畏這精靈的小子,便馬上知道人與人之間還是維持一個距離的好。 “晚上我還要出去,九點請來接我。” 她數鈔票給他。 奇跡出現了,小劉居然推搪,“不用這麽多。” 萼生笑,“啊,忘了娶老婆的事了。” 真的,怎麽可以忘掉,太不象劉大畏了,於是才勉勉強強的收下。 舅母在酒店大堂等她。 萼生看看時間,正好喝下午茶,使請她到咖啡室坐。 舅母氣色本來不大好,後來見萼生小心服侍,使回心轉意。 她開門見山說:“子和有子和的不是,無端端把女朋友也帶來見你幹什麽?” 萼生唯唯諾諾。 “我根本不喜歡那個博小欣。” 萼生急忙把點心往舅母跟前送。 “子和說你已經答應他,我們這邊就開始辦事了。” 萼生嚇一跳,潑翻手中咖啡,“舅母,我什麽都沒答應過,你誤會了,我根本沒有能力,我不名一文。” 舅母雙眼瞪出來,表情如被人灌了一嘴海水。 萼生雙手亂搖,“這件事我擔當不起,舅母,你多多包涵。” 舅母的手本想往桌上一拍,可是回心一想,明明有求於人,態度怎可強硬,氣焰便短了一截,又見萼生一臉惶恐,不似假裝,便想留個餘地。 “你沒有辦法,你父母有哇。” “舅母,整件事在移民法律上是行不通的。” “怎麽不通,把人先弄出來,木已成舟,讀書也好,做小生意也好,甚至結婚也可以,一定能夠獲得居留權。” 萼生幾乎沒衝口而出:除非岑子和願實與我結婚。 不行,舅母一聽,保不定明天就去辦喜事。 隻聽得她痛心憤慨地說:“你們不肯幫忙罷了。” “舅母!”萼生實在忍不住,“依我的觀察,你們一家過的日子,在本市堪稱上上,即使成功移民到加拿大,頂多做一戶中下人家,為何棄上而取下?” 舅母呆住,她似乎也弄不懂,說不出所以然,風氣流行走,走得動表示有辦法,有門路非鑽不可,否則沒有話題,無事可做,於是你走我走人人都走,走風自九十年代吹起迄今未停。 一直鬧走,吵得岑教授都不再搭腔,現在被萼生一問,結巴半晌,她答:“子和在這裏生活,前途會受到壓抑。” 萼生直言,“你怕子和不夠競爭能力,將來拿不到分數,要撤到鄉間住。” 舅母雙眼忽然紅起來。 萼生知道她猜中了,暗暗歎口氣。 “在我們的社會中,競爭隻有更激烈,淘汰更加劇烈,適者生存,都會好比原始森林,年輕人一樣要花盡心血明爭暗鬥,假如子和不善奮鬥,在哪裏都不會出人頭地。” 舅母一怔,眨眨眼睛,淚水汩汩流下。 萼生得理不饒人,“哪裏都是人吃人的世界,你聽說過資本主義社會不良少年問題沒有?似一個毒瘤,永無治愈希望。” 萼生的舅母擦幹了眼淚,“隻要你答應照顧子和。” “舅母,我沒有能力,我隻比他大幾歲,我自身難保。” “怎麽會,你吃的你用的你住的分一半給子和不就已經很好?這隻不過是暫時性的,又不會一輩子靠你,何況他是你兄弟。” 萼生再一次啞口無言,腦海中電光石火間閃過兩個字:共產。 她不置信地問舅母:“你叫我與子和分享我的一切?” 舅母理直氣壯,“不應該嗎?” 萼生瞪大雙眼,她想說:在我們的社會裏,個人的名利、成就,誠屬個人所有,即使意圖回饋社會,亦另有途徑,量力而為,毋須交出一半。 萼生完全無法與舅母交通,腦電波頻率搞錯了,接收失敗。 兩個人兩種不同的觀點與概念早已根深蒂固地植入思想,無法轉移。 隻聽得岑太太說下去:“子和的要求不高,照你目前的生活水準對他,他已經滿足。” 嗬,原來岑子和並不想過帝皇般奢侈生活。 萼生哭笑難分。 “令堂當年一走了之,老人便交由岑仁吉照顧,還有,你外公好不偏心,所住的一幢公寓,亦判給岑仁屏,我們一無所有,全靠自己,你同令堂說,此刻幫我們這個忙,也是應該的。” 阿姨有房產?萼生是第一次聽說。 萼生至此已經被舅母纏得暈頭轉向,她打退堂鼓,“我有點頭痛,我想休息。” “這件事,就一言為定了。”她硬是要萼生答應,硬說萼生已經答應。 萼生的牛脾氣也來了,“我不能答應。”她鼓起餘勇,看到舅母眼睛裏去。 沒有用,她心底下知道,舅母還是當她應允了,日後必然口口聲聲冤枉萼生食言,而父母定會怪她不自量力,誇下海口。不曉得應允人家什麽條款。 萼生累極,在帳單上簽了名,拂袖而去。 她統共不打算養活誰,道年頭,人人遲婚,即便成家,亦將生育計劃有那麽遲推那麽遲,皆因養不起,國家聲淚俱下,大聲疾呼歎人口老化,小國民不夠用,大夥隻是假裝聽不見。 萼生但願她是孟嚐君,食客三千,視作等閑。 誰不想幫人,施比受有福,何用計較岑子和身份的親疏,無奈沒有這個能力,隻怕累人累己。 本來萼生還想進一步說,子和即使到了彼邦,也不會快樂,後來還是決定噤聲。 躺在床上,耳畔猶自象聽到舅母尖刺的聲音。 岑子和根本沒有考礦過奮鬥,他隻想分享。 人民原是國家最寶貴的資源,倘若人人有這樣想法,這個國家前途堪虞。 萼生似聽見子和媽咆吼;“你說得容易,因為你不了解,你一生人要什麽有什麽。” 在舅媽心目中,陳萼生已經享受夠了,此刻拿一點出來,天經地義。 萼生把臉浸入冷水。 她太震驚了。 萼生撥電話結母親:“媽媽,我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最好不要說。” 萼生歎口氣,“我會盡快回家。” “你同關世清那愣小子聯絡過沒有?” “講過幾句。” “他告訴找,他已經買了後天的飛機票,趕來與你會麵。”母親語氣中有“瞧你惹下的好事”意味。 什麽!“我不要他來。” “你自己同他說,我連管教女兒都失敗”我還管他人呢。”母親掛了電話。 倘若有入竊聽電話,定失望,岑仁芝同普通的母親並無異:羅嗦、多心、擔憂,並且,與女兒不算談得來。 萼生心目中的母親隻不過略略與眾不同。 做女兒的不是不知道母親寫作為業,五六歲時,偶而也獲準進入母親書房遊覽,工作時,母親卻必關上門,不受騷擾。 一次小小萼生鬧脾氣,槌著門一定要母親出來,半晌不得要領,哭倒在地,父親氣不過,抱起女兒,在門外斥責妻子:“你別亂煞有介事的好不好?” 岑仁芝自書房內回答:“你看不起我不要緊,毋須君子,亦應自重,我瞧得起自己即可。” 小小萼生已經隱隱覺得在母親心目中,身份地位彷佛還不如某一樣東西。 幸虧移民後母親隨即放棄該事,她記得媽媽親口說:“不能寫寫寫亂寫,還有什麽意思。” 又說:“寫作隻應服務廣大讀者。” 從前的作品,都封在一隻隻隻盒內,堆在地庫。 去年罷了,萼生要求拆啟開藏、母親笑了,“不看,你還會當我是一個作家,看過之後,隻怕要失望,不不不,我不能冒這個險,我要我女兒崇拜我。” 問父親,他隻答,“文字大抵還過得去吧,像是有幾個讀者。” 可是催稿信一直不斷。 來自各地都有,最刺眼是香江作家協會的公文,口口聲聲要求岑仁芝為當地文化事業服務,岑仁芝不但不覆,到最後,連信都懶拆閱。 “我哪兒有空,”她說:“我教孩子還來不及。”一轉頭,真的堅決反對女兒把房間髹成粉紅色。 要到今日,萼生才明白母親不是無聊,而是無奈。 去到極端,便是曆史上竹林七賢,詐癡佯狂。 作為知識分子,創作力又正旺盛,卻因環境因素,提早退休,多多少少感到壓抑。 心情不愉決,會與父親鬥嘴,老推更年期,幾乎連地球生態出現危機都是女性更年期的錯。 想到老好母親,萼生會心微笑。 奇突的媽媽?才怪,她的焦慮、小心眼、嘮叼,同所有母親並無不同。 前年,作家協會邀請她回國開大會,怕她推辭,請帖及飛機票特地由大使館一名二等書記親自送上門來。 母親一聲不響跑到紐約去住了兩個星期,避而不見。 回來同嚴教授說:“不必動我的腦筋,我這人對政治沒興趣。” 當地卻起碼有三名以上的寫作人受寵若驚似的趕回去參加這個作家盛會。 人各有誌。 是那個時候開始,大使館認為太沒有麵子,自此讓岑仁芝生活在寂寞中。 大抵這個名字也進入黑名單。 聽旅遊協會的工作人員提起岑仁芝三字,不但悻悻,而且遺憾。 母親不是任何會的會員,一次嚴教授說她是獨行人,她答;“誰說的,我是美國運通卡會員。” 退休後日子清閑,萼生覺得媽媽有太多的時間盯著她,故說:“他人的母親都上班。” 萼生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醒來天已經黑了,電話鈴不住響。 “我是小劉,怎麽樣,還要不要車,我在大門外。” “要要要,等我十分鍾,我馬上下來。” 漱口洗臉,本想擦點口紅,可是小小化妝袋不翼而飛,半晌萼生才記起那雙骨碌碌的眼睛以及不停翻東翻西的雙手,準是她順手牽羊,絕對不是酒店的清潔女工。 萼生歎口氣,打開小冰箱,取出兩罐啤酒,下樓去找小劉。 劉大畏又在吃棒冰,他是真的好這一味。 看見陳萼生,他遞一團給她。 萼生光是看那顏色已經受不了,自顧自拉開罐蓋喝啤酒,這才真正醒了。 這是個溫暖的夜,花香無處不在、看樣子城市設計師是花過一點心思的。 “小劉,載我到維多利亞公園去。” 小劉愣然,“什麽?” 這個詫異的反應證實了萼生的疑竇,她笑笑,攤開城市地圖,指著說:“維園,你不會忘記老好市肺維園吧,現在叫人民英雄公園。” 小劉哼一聲,“你老用舊名稱,誰記得。” “老劉,”萼生用炯炯目光看到他靈魂裏去,“一個在本市土生土長的人,會得忘記皇後大道、京士柏、瑪麗醫院,但一定會對老好維團有印象。” 劉大畏臉色一變,但猶自裝得嘻皮笑臉,“我那時太小。” “不小了,有十歲八歲了,爸媽沒帶你去過維園?不可能。” 小劉不再強辯,他完全靜下來,一門心思開車。 “老劉,你不必瞞我,你根本不是本地人,你從外省來找生活,對不對?” 他仍然不出聲。 “本來是不該拆穿你的,你對本市也已經相當熟悉,又開得一手好車,我隻是想你知道,我不是一般遊客。” 小劉像是被吃癟了。 萼生說下去,“我推測你來自上海,所以未婚妻在那裏等你。”頭頭是道地推理。 又過許久,小劉像鬆了口氣,然後委瑣的說:“都被你猜中了。” “你本來是個知青是不是?” “知青一文錢一百個。” “別說這種喪氣話。” 小劉讓她在公園門口下車,他自己去停車,伸手抹一抹額角,全是汗水。 為什麽?他自己也說不上來,在路燈下伏在駕駛盤上,一顆心猶自忐忑。 並不是害怕,他的身份拆穿與否均不重要,但是傷害一個那樣單純的女孩子真是罪過。 她是他所見過的成年人中最可愛最沒有機心的一個,真不能想象萬惡的資本主義社會可以培育出如此奇葩。 從小事往外推,對於別人的社會,他倒底知道多少? 最令劉大畏受不了的是,陳萼生對於陌生人是那麽毫叛保留的信任、對人以誠本來是美德中的美德,但這一次,恐怕陳小姐要失望了。 他看著陳萼生緩緩走進公園,站在人民英雄紀念碑之前仰望。萼生完全呆住了,水銀燈照耀下,紀念碑是這樣巍峨,起碼有一百公尺高,狀如一支火箭,直矗星空。 這是本來安放英國女皇推多利亞銅像的位置。 的確應該更名了。 供奉一個番邦的貴婦有什麽意思。 萼生有衝動朝紀念陴恭恭敬敬鞠一個躬,一轉念,便問自己:閣下對人家的英雄,認識又有多深? 她十分困惑,要愛不肯愛,要恨不敢恨,怎麽辦? 幸虧小劉走過來了。 萼生隻得把大前提暫且放下。 他倆緩步向公園內走去。 “幾點題關門?”她問他。 “十點。”同從前一樣。 公園裏遊人少得出奇,萼生不服氣,她這次特地挑這個尷尬鍾數來這裏,為的就是要看公園裏的情侶,可是他們卻躲到哪裏去了?一對都沒有。 小時候每與同學經過維園,都結伴進來兜個圈子,看到雙雙男女旁若無人似藤般把身體纏在一起!就偷偷的笑,聽說晚上這種現象更猖狂,小萼生一直想實地觀察,可惜家長不準。 一次,跟高班同學為遊泳比賽來維園,散場已是黃昏,終於被她看到奇景,印象深刻,蔚為奇觀,所以成年後決定舊地重遊,萼生相信從至細微的地方可看到大風氣。 逛了二十分鍾!不見老人孩子不稀奇,連戀人都沒有,出乎意料。 嗬,莫非要肅清市容、不再允許有傷風化舉止? “喂,老劉,你是導遊,你倒說說看!公園裏雙雙對對的情侶都到哪裏去了,莫非時間還早,好戲尚未開場?” 劉大畏又笑出聲來。 “老劉,你笑我什麽。” “誰還有閑情逸誌談戀愛,你倒說說看。” 嘎,沒有人戀愛?一次二次大戰戰場裏尚又發生多少可歌可泣的偉大愛情插曲,如今太平盛世,為什麽不能戀愛? “生活逼人,自動放棄戀愛權利,遇到合眼緣的異性,三下五除二,談好條件,越快結婚越好,還浪費時間花前月下卿卿我我呢,簡直累人累己。” 殘忍。 “你同女友也是這樣想?”她試探問。 小劉微笑,“我?我大半年沒見過她了。” “結婚要申請嗎?” “一定要正式辦手續,那也是申請的一種,合乎條件規格,當局才會批準,你們那邊何嚐不一樣。”劉大畏處處護著他的政府。 “我看夠了,”萼生說:“你送我回去吧。”其實她什麽都沒有看到。 “這幾天來,你的觀感如何?”劉大畏問她。 “不知道怎麽說好,總而言之,感慨萬千。” 萼生搔搔頭。 “還喜歡嗎。”劉大畏試探地問。 萼牛肯定她還是喜歡溫哥華多一點,但是對著人家說不覺得人家的城市有什麽好,是非常無禮的一件事。萼生隻是笑了笑。 劉大畏說:“我們回去吧。” 萼生忽然好奇,“你住在哪裏。” 劉大畏又一怔,萼生覺得他今夜似有心事,這樣一個經風霜跑碼頭的健將,居然露出忐忑之態,可見一定遭到頗大的困惑。 半晌他回答:“你才不要知道我住什麽地方。” 可能不是體麵的住宅區,也許隻是租用一間小房間,位於城市與鄉鎮邊緣。 “你有煩惱。”萼生問。 劉大畏啞然失笑,“我是個粗人,不懂這些玩意兒。” 這幾天小劉一直努力蓄意地向她表現他粗擴的一麵,萼生早就注意到了。 車子駛回酒店去。 時間已經不早,萼生拍拍小劉的肩膀,表示安慰,小劉真有趁勢按住她手的衝動,用了千斤之力,才按捺住了,萼生離去之後,他才知自己用了九牛二虎力道,手臂酸軟不堪。 他駛走了小轎車。 酒店橫門地庫是一間唱片夜總會,熱鬧喧嘩的樂聲使勁外泄汙染了空氣,有三三兩兩打扮濃豔的女郎在門外徘徊。 萼生搖搖頭,隻要是大都會,就有藏汙納垢的縫隙。 這些女孩子站在這裏幹什麽,路人皆知,當然是為著做生意。 叫衛生管理隊把整個城市用消毒藥水洗刷都不管用。 慢住,她認得其中一個。 稍微誇張的大圓臉,不錯的身段,一雙眼珠子仍在亂轉:這是岑子和的女友傅小欣。 萼生向傅小欣走過去。 有人搶在她前頭,那是酒店的保安人員,他用很輕蔑粗魯的語氣欲把那幾個女孩子趕走,他甚至已經伸出手來拉她們的膀子。 萼生連忙說:“這位小姐是我的朋友,我叫她在大堂等!不知恁地她竟跑到這裏來看熱鬧。” 萼生拉住傅小欣。 傅小欣驚恐地點頭。 萼生二話不說.拖著她往酒店內走去。 傅小欣身上不知擦著什麽香水,萼生覺得刺鼻,皺上眉頭。 萼生帶她到咖啡室坐下,傅小欣脫了險,神色反而呆滯起來,眼珠也不動了,擺脫那活色生香的姿態,她看上去反而有一分娟秀。 “謝謝你。”她低聲說。 “你站在那裏幹什麽,子和知道嗎?” 傅小欣站起來,“岑子和管不到我。”她想走。 “坐下”,萼生按住她肩膀把她推回椅子,“你要回答我的問題,不然我叫司閣來抓人。” 此言一出,萼生掩住自己的嘴,太恐怖了,人性卑劣的一麵畢露,稍有權力,便威嚇虐待起弱者來,嗯,她陳萼生本來不是一個這樣的人,今晚是怎麽了? 隻聽得傅小欣說:“我隻不過想跟人進去跳個舞,喝杯果汁。” “叫子和帶你不就得了。” “他哪裏有資格!”傅小欣扁扁嘴,“所有夜總會用的都是外幣,他進得去?他隻有一張會說空話的嘴巴,前兩天,還說有辦法把我弄到美國去半工讀呢,學校、工作、宿舍都已經統統安排好了,還不是講鬼話。”她氣憤得不得了。 那股香水更刺鼻了。 傅小欣說下去:“跳個舞.散散心,有什麽不對?” 萼生看看她,“隻怕還有下文。” “那又怎麽樣?多認識一個有護照的朋友,多一條路,說不定哪一日就出去了。” “你急急想到哪裏去?” “美國、澳大利亞、日本、加拿大,什麽地方都好。” “為什麽要這切離開自己的鄉土?” 話才出口,陳萼生便知差矣,果然,傅小欣指著她冷笑連連,“你哪裏有資格問我這句話,你一早已經出走,你隻不過是運氣好,千萬不要以為你品格比我高貴。” 傅小欣打開手上塑膠手袋,取出化妝袋,扔到萼生麵前,“還你!” 果然是萼生失去的化妝袋。 傅小欣跟著站起來走了。 這一次,萼生沒有再阻止她。 輕輕拉開化妝袋拉鏈,萼生發覺她的粉盒,她的唇膏,她的胭脂,她的香水統統都在。 她的香水! 那難聞刺鼻的味道原來是陳萼生慣用的香氛茶玫。 想都想不到。 人的偏見有多重,在自己身上,是馨香,在他人身上,即是俗臭。 萼生想找個地洞鑽下去。 半晌,女侍拿來帳單,“小姐,我們打烊了。” 萼生這才回房間去。 她打開筆記本子,覺得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這才發覺一支鉛筆不是夾在原來的第三頁紙上。 萼生抬起頭,有人進來過。 可能隻是清潔工人,移動本子,鉛筆滾跌出來。也有可能是別的人,專門來看她在本子上寫些什麽。 萼生自問光明正大,沒有見不得人的事,但始終一舉一動,被人在暗地裏盯著,使她寒毛凜凜。 中學時有一位女同學經常離家出走,被視為問題少年.萼生與她談過,原來她棄家的理由最簡單不過:她受不了一個老是查她私隱的母親。 那個古怪的婦人不住拆看女兒的信,偷聽女兒的電話,跟看女兒後邊看她同誰上街,最後,查看女兒的內衣褲。 到今日,萼生對那位同學的同情不變:的確應該出走。 萼生想回家。 她這樣感慨地寫;思想越落後,越是缺乏自信的家長,越是要控製子女,孩子們本身沒有生命,一切來自父母,故需不住謝恩。 家庭中充滿法例,對或錯,均需遵守,不容商榷、更改、翻案,子女動輒得罪,所以都想離開,於是又關上大門,實施禁足,情願虐殺在家,不準逃出生天。 寫完,覺得有點猶疑,將虐殺改為禁固.想想又擦掉,改回原來的那兩個字。 她母親說得好,不能照自己的心意寫,那還不如不寫。 像一切年輕人,萼生不常常與父母有相同意見,這次可是例外,母親講得再正確沒有。 不要說是為某種目的對某事某人歌功頌德了,萼生連廣告撰稿員都不肯做:隱惡揚善?為什麽陰暗麵一字不提,是何居心? 萼生合上筆記本子,誰要看就看吧,她豁出去了。 象小學生寫周記,有兩種筆法,一種專門報喜不報憂,討老師歡心.另一種直言不諱,盡數班房內黑暗事。 陳萼生是後者。 第二天一早,她在咖啡室吃美式早餐,一隻煎蛋的黃散了,萼生想叫侍者拿回去換,不如憑地,忽然想起阿姨磚屋門口那兩隻散步的白毛紅冠力康雞。 不要太挑剔了吧。 她很滿足的把雞蛋放在麵包上頭,切碎了,吃下去。 有人在她身邊說:“用刀叉用得這麽好,可見真是個外國人。” 萼生知道是小劉來了。 “今天到什麽地方去?”他問。 “到大學找舅舅,他會介紹幾位同學給我認識,我們談談廣泛問題。” 萼生看到小劉嘴角有一絲訕笑的意味。 她補充說,“我還沒告訴你我此行目的呢。” “我早知道。” “啊,說來聽聽。” “想盡量在十天八天內了解本市。” “說得對。”萼生很高興她從未低估劉大良的智能。 女侍把早報送到他們桌子上。 大字標題是“北京利用外資十四億美元,劃出工業用地供外商開發。” 全部都是好新聞,不停的建設,不住的擴張。 “你用過了早餐了嗚?” 劉大畏沒想到他會說漏嘴“我吃過燒餅豆漿。” 陳萼生的雙目發亮,“嗄,哪裏有得吃?帶我去,我通世界打聽,酒店服務員有些連粢飯是什麽都沒聽說過。” 劉大畏支吾,“改天吧。” 萼生問:“你倒底住在哪裏,你那頭仿佛很精采。” “找們要出發了。” “老劉,帶我去看本市的陰暗麵,我加倍給你車資。” 小劉忽然凝視她,“你還沒有發現本市的陰暗麵?” 萼生一呆。 “仰或,你想看的是貧窮、落後、愚昧、外國人眼中的東方,廿一世紀的黑暗之都?” 他的語氣不善,又開始護短。 “不要將事情私人化,老劉,你應知我並無惡意。” 可是將車子駛上大學的整整半小時,小劉未有再開口。 萼生沒想到這個性格突出的司機會老給她碰軟釘子。 是她不對!她觸犯了人家的民族自尊心。 即使每個年輕人都想往外跑,她肯定有兩個人一定會留在本土:劉大畏與表弟蔣午昌。 陳萼生有點寬慰,無異她是自私的,自己一早做了外國入,卻希望有人留下來搞建設,成功了,最有麵子的是華僑。 舅舅在辦公室等她。 案上一大迭外國書報雜誌,他撥開了,叫人斟上咖啡。 岑仁吉教授開門見山:“子和來找過你?” 萼生點點頭。 “他大心急了,我已經在為他打關係。”舅舅有點歉意。 萼生什麽都不好說。 舅舅補一句:“萬一他出去了,你會照顧他一二?” 萼生老老實寅作答:“頓飯,一餐茶,一件衣裳,我或可負責。” 岑仁吉苦笑,“你父母呢?” “我不知道他們的意思,我要與他們談過才能作實。” “我聽說過這是西方社會作風。” “收入菲簿,隻得多大的頭,裁多大的帽。” 舅舅忍不住揶揄:“沒向你借,就告起窮來了。” 萼生低下頭。 “去看過阿姨了吧。” “我明天會再去一趟。” 岑仁吉歎口氣,“其實她比我們輕鬆決活。” 可能這隻是言若有憾,但萼生對舅舅冷淡阿姨十分不滿,因說:“我也認為是阿姨與午昌表弟十分知足,深諳比上不足,比下有餘。” 岑仁吉一呆,半晌才說:“三姐弟當中,你母親最開心。” 萼生笑笑:“媽媽對生活要求低,她要是天天想搬到貴族區有泳池的高級洋房去,一般可以愁眉苦麵過日子。” 就在這個時候,有人敲敲門,未待批準,已擅自推門進來。 萼生轉頭看去,隻見一個穿花裙子的女子斜斜靠在門框,嬌慵地說:“岑教授,找我?” 年紀不輕了,約三十出頭,皮膚有點黃,身段也稍見鬆弛,可是風情萬種。 岑仁吉介紹說:“我的私人助理蘇美芝,萼生,你同她談談。” 那蘇小姐立刻說:“陳小姐嗎,請跟我來。” 蘇美芝的眼神與岑仁吉接觸,有點難舍難分,萼生一看就明白了。 他們兩人之間有曖味關係。 舅母一定還瞞在鼓裏。 萼生覺得岑仁吉父子真有異曲同工之妙,苦中作樂,百忙中不忘搞男女關係。 “我要開會,”岑仁吉說;“萼生,你有事問蘇小姐。” 蘇美芝一邊走一邊同萼生說:“岑教授說你自加拿大來。” 萼生頷首。 蘇美芝側伽頭、“加拿大窮是窮點……不過算了,總比不出去的好,你說是嗎。” 萼生自不是好吃果子,佯裝必恭必敬,“我不懂,我沒同財政部長談過。” 那蘇美芝一怔,才知道略作收斂。 不知道那一個智能人士說的:越是文明落後,女性越囂張跋扈。 等地位真正同異性一樣了,才會忘記處處表現優越。 “明年初我會同岑教授到加拿大魁北克開會。” 萼生一怔。 這倒是新鮮事,岑氏父子都喜歡向女友保證可以把她們弄出去見見世麵。 “已經批下來了。”蘇美芝洋洋得意,毫不隱瞞。 能告訴陳萼生,可見很多人都知道。 萼生替舅舅擔心。 “到時別忘記來看我們。”蘇美芝喜孜孜。 太可怕了,舅母還在做夢。 “岑教授同我說,你最聰明。” “我?”萼生不敢相信舅舅這樣讚美她。 “有很多事要向你請教,譬如說,用旅遊證件,最長可以住加拿大居留多久?”蘇美芝閑閑地問。 萼生明白了,原來舅舅安排這次會麵,不是為她,而是為蘇美芝。 她十分惆悵,至今才清楚岑仁吉不是一個有親情的人,不必對他存有任何幻想。 萼生抬起頭來,“我們改天再談吧,今天約了人。” “什麽,你不是一整天都有空?”蘇小姐意外。 萼生笑笑,“舅母等我呢。” 隻能夠這樣推搪她。 萼生轉身朝停車場走去。 這個時候,她隻想抽一支煙,喝杯冰凍啤酒,與要好的朋友打情罵俏,算是一天。 劉大畏詫異地看著她,怎麽搞的,前後不過廿分鍾,興致勃勃的上樓,一臉懊惱的下樓,誰掃了她的興?麵色黑如玄壇。 他還以為她會在大學堂逗留竟日。 她沒有上車來,站在廣場的欄杆看風景。 山下有重重的霧,一陣勁風把她的薄衫與絲巾吹得住身上貼,劉大畏這才發覺她今日穿著裙子,風鑽進裙胯,鼓蓬蓬,如一朵大蓮花。 小劉想過去說,來,別煩惱,帶你去吃燒餅油條,但終於沒敢動。 他一向注視她的背影,似想用目光,在她V字型背脊上灼下烙印。 過良久萼生才回過頭來,麵色已霽。 她一向是個懂得開導自己的人,從小到大,遇到不愉快事,瞬間即忘,絕對不會與自身過不去。 “走吧。”她說。 她發覺小劉戴著一副墨鏡,正嚼口香糖。 “告訴我,老劉,”她感喟地說,“你想不想出國?” 他搖搖頭。 “你的未婚妻呢?” 他又搖搖頭,跟著問:“去哪裏?” “有什麽好去處?” “好去處都不是我可以去得到的地方,所有外國俱樂部的遊泳池、網球場、跳舞廳、大菜館,都沒有普通人份。” “一定有公共設施吧。” “太雜太亂了,你不會要去的。” “你好象很懂得判斷一個人。” 小劉笑笑,“我送你回酒店,好讓你參加現環島一日遊。” 陳萼生到這個時候,真不得不承認她喜歡劉大畏,無他,他逗她笑,多麽難得。 “老劉,你應該去理個發,穿套整潔的衣裳,你可以做得到,為什麽不?”萼生好意勸他。 他一聽,嗤之以鼻,“我是職業司機,能夠把客人安全迅速載到目的地,便是個盡責的好司機,我並不希企有誰敬我的羅衣,有誰不。” 真是抬杠好手,萼生為之氣結。 “再說,你又不是不認識賣相奇佳的外國人同中國人。” “好了好了,”萼生息事寧人,“是我多嘴。” 她終於上車。 “老劉,明日我要到和平鄉辦些事,請一早來接我。” “你倒是挺勇敢的。” 萼生沒好氣,“這次我不會走近豬欄。” 過一會兒劉大畏說:“有一件事,我想同你坦白講。” “其實你乘電氣化火車可以直抵羅湖,隻需四十分鍾,區區數十元票價而已。”他終於招供了。 “我知道。”萼生悠然說。 “什麽?” “我並沒有你想象中那麽笨。” “那你幹嘛花數倍時間金錢乘我的車?” “從羅湖站到和平鄉要步行大半小時。” “你可以搭接駁車。” “算了,那些車是用來載豬載菜用的,半天截不到一輛,這種天氣,弄得不好,中暑昏死都有分,”萼生停一停,解嘲說:“資本主義小資產階級自幼貪圖逸樂,無話可說,噯、但是直接製造給你賺取工資的機會,促進社會繁榮,有何不可?” 劉大畏過一刻問,“你不怪我?” “絕不怪你。” 他似鬆口氣。 “劉大畏,明天見。” 萼生一走進酒店大堂,就看見一個熟人坐在大沙發裏打盹,簡單的行李就在他腳跟。 她輕輕走近他,在他身畔叫,“關世清。” 阿關聽見熟悉溫柔的聲音,馬上睜開眼睛笑,順手握住女友的手,把她拉到懷中,深深吻她的臉。 這一幕剛巧被站在玻璃門外的劉大畏看見,他手中拿著陳萼生漏在車中的絲巾,想要交還她,不期然看到這麽親熱的一幕。 有幾秒鍾的時間,他尷尬得漲紅麵孔,隨即發覺那隻不過是洋人早已習慣的親熱動作之一,獲準在公眾場所表演,由爽朗的陳萼生做來,絲毫不覺猥瑣,隻見他倆隨即一絲不苟的說起正經事來。 劉大長又有點羨慕。 人家的社會風氣真開放自由,沒有吃人的禮教,也無坑人的教條。他低下頭沉思半晌,把絲巾折好,放進口袋,轉身離去。 萼生剛剛與阿關講到要緊關頭,“你沒有訂房間,打算住哪裏?” “櫃台說你那間是雙人房。” “啊不可以,”萼生笑著擺手,“人們會怎麽說。” “小姐,請我上去淋個浴喝杯咖啡睡個覺總可以吧!明天下午就有空房。” “你不是說好明天來?” “我墮入愛河,急不及待要見一個人,是不是一項罪名?”關世清沒好氣。 他跟她上房間。 扔下行李,撲到床上,緊緊摟住枕頭,呻吟一聲,就不肯再起來。 “伯母叫你越快回家越好。”他聲音迷糊,就要入睡。 “我省得。” “嚴教授說,報告毋須廣泛,但求深入,你個人的觀感最重要。” 萼生在檢看關世清的行李,“天,你把紅外線攝影鏡頭都帶來了。” 阿關得意洋洋,“老價錢置的玩意見,怎麽舍得不帶,拍一些珍貴照片,配你的文章。” “海關沒有質問?”萼生鄭重地問。 “他們哪裏識貨。” “阿關,我不認為如此,你不應低估他人智能。” “可是他們沒有問題,任我通過。” “我們不需要這麽嚴重的器材。” 一陣鼻鼾回答了萼生的問題。 “阿關,阿關。” 巳經像豬一樣的睡熟了。 不管怎麽樣,豬不遠萬裏而來,專為了看她。 二OO四年又如何,女性將永遠為對方一點點小動作感動。 萼生並沒有把阿關當作她未來配偶、那似乎是相當遙遠的事,她父母十二分遲婚,在人生路上足足走了一半才相遇,雙方采取溫和文明的姿態,凡事有商有量,萼生印象深刻,決定效法。 再過十年方論婚嫁未遲。 或是索性不論亦無關係。 她倒在另外一張床上,用手臂枕著頭,看著天花板沉思。最好那個人不扯鼻鼾。並且,會逗她笑。 要求好象很低。 笑是最重要的,隻要能夠笑,生活樸素些無所謂。 陳家一直充滿笑聲,父母不但幽默,跡近滑稽,從不扳著麵孔做人,什麽都能大而化之。 芝麻綠豆,都拿來取笑。 真是歡樂之家。 關世清十歲八歲時上陳家來玩,他膽小,一直說不敢看恐怖電影,陳伯母便叫他用手蒙住雙眼,與萼生並排坐一起。 半晌,陳伯母要撥開阿關的手,他死不從命,過一會兒,發覺聲響一點也不可怕,他偷在指縫張望,原來螢幕上播放的是迪士尼最美麗的動畫製作幻想曲。 關世清一直被取笑了十多年,永不超生。 萼生微微笑。 東西兩岸都有她矜貴的回憶。 “在想什麽?笑咪咪的。” 沒想到阿關已經醒來,鼻鼾已經停止,他正看著她笑。 “在想我同你有多幸福。” “何以見得?”關世清詫異。 “你不曉得這裏的年輕人有多向往西方社會的生活。” “可是我同你何嚐不需要為生活掙紮。” “一年買汽車,三年買房子,打工賺大錢,直通理想路,不算掙紮了。”這是他們一貫的想法。 關世清搔搔頭皮,“那麽,為什麽至今我還住在父母家的地庫裏?” 萼生可逮住機會了,拍著手說:“因為你蠢。” 關世清起床刮胡髭淋浴,熟不拘禮,一邊說:“自飛機場出來,一直到酒店.所見到的女孩子,一個個美如蜜桃,會不會是挑選過,不合格不準做事。” 萼生心一動,有什麽稀奇,賣相好當然全世界占使宜。 “明天有什麽計劃?不如我們--” “明天我有事。” “不管什麽事,道義上你都非讓我參加不可。” “我到鄉下邊陲地帶探親,你也去?” “難不倒我,你能去我就可以去。” 關世清換上幹淨衣決,看上去真是一表人材,若果真要挑剔,可以說阿關太過單純健康,整個人如一張白紙,而男人最動人的魅力來自生活的經曆與滄桑,一分不經意的寂寥與憔悴。這些,阿關都欠奉。 況且,兩人一起長大,他的事,她幾乎知道得比他還要清楚,絲毫神秘感都沒有,也十分乏味。 除外,阿關沒有缺點,他百分百是個好青年。 “我們去找間精采的飯店大嚼一頓。” 可惜老劉不在,萼生驀然想起這個人,他愛吃,又老馬識途,一定可以帶路。 現在,他們隻能在酒店附屬的上海菜館用膳。 關世清已經非常滿意,叫的菜足夠八人用,什麽醉轉彎、烤麩、清炒蝦仁、鍋塌魚、毛豆素雞、辣子雞丁……幸虧這一對年輕男女食量驚人,手揮目送,居然也吃了大半。 萼生一邊吃一邊掛住兩個人,母親,與劉司機。 她不住覺得滑稽,這兩個人怎麽可以相提並論? 偏偏萼生認為他倆會對這桌菜讚不絕口。 簽帳的時候,阿關問:“可不可以開公數?” 萼生瞪他一眼,“什麽公數會供夥計這樣吃法?” “那麽我來請客。”他取出信用卡。 老好關世清還是老好關世清。 那天晚上,他倆共寢一室,相安無事。 阿關說,“香江仍然同傳說中七彩的香江一模一樣。” 萼生不敢苟同,殼子固然不見有異.但是精魂大有出入。 大早電話就來了。 萼生撲過去接,已經來不及被阿關捷足先登。 一聲喂,萼生將他的手打開,給他老大的白眼,同時問對方:“哪一位?” “車子已經到了大門口。”是劉大畏。 “馬上下來。”萼生放下電話。 關世清問:“誰?” “你幹嗎聽我的電話?”萼生光火,“誰給你這種權利?” “我下意識侵犯了你的私隱,對不起。”阿關鬼叫,“那是誰嘛,何用如此緊張?” 一言提醒了萼生,真的,又不是什麽要人,有啥好顧忌的。 別人要誤會,讓他誤會好了,何用在乎,萼生的性格也頗為自由散漫,最不喜解釋。凡有人看不清事實,那純粹是該人之損失,與她無關。 緣何緊張? 忽然,萼生明白了,她一向不在乎,是因為那些人不值得她在乎,她根本看不起那些人,從頭到尾不屑,凡事必有例外,她已把劉大畏視作朋友,他如何看她,她認為重要。 萼生連忙刷洗更衣,搶過手袋,同關世清說:“限你十五分鍾到大門口,逾時不候。” 她在樓下看見劉大畏,朝他點點頭。 劉大畏神情冷冷,問道:“睡得可好?” 萼生刷一聲把臉拉將下來.厲聲問:“什麽意思?” 小劉嚇一大跳,隻得噤聲,也沒有笑容。 萼生朝他吆喝:“還不陪我去買幹糧。” 劉大畏指指車廂後的大包小包,“都替你辦妥了。” 萼生臉色稍霽:瞼等齊了人立刻上路。” 關世清很快也下來了。 萼生見他手上提著器材,便說:“我勸你不要把它們帶出去。” “放在酒店房間裏我不放心,”阿關非要大展身手不可,“就這輛車?”他已經坐到司機旁邊去。 萼生隻得任他。 劉大畏已經開動車子. 阿關很活潑地說:“司機,沿途介紹一下風光如何?” 小劉一聲不發。 不到三十分鍾.關世清已經打起盹來。 這一次,小劉抄近路,路程足足縮短一半,萼生心中暗罵,原來上次他走大回環,故意騙車資,世風日下,倒處都是江湖客,害她累得半死。 一言不發,悶足個多小時,最愉快的反而是阿關,一直睡,十分愉快。 這次,仁屏阿姨一早在門口等他們。 “你又老遠趕來作甚?” 萼生上去緊緊摟住她,“阿姨,過兩天我就要回去了。” 阿姨雙眼潤濕,一時無言。 坐下萼生便開門見山:“阿姨,我來是問你一件正經事。” “你說,你說。” “外公的公寓房子可是判了給你?” “是,一點沒錯,一九九九年外婆去世,房子正式屬我所有。” “阿姨,你為什麽不入住?拿來賣掉也好,生活舒服點。” 岑仁屏一怔,忽然微笑起來,像是聽到天底下什麽最有趣的事一樣,邊搖著頭。 萼生納罕,這裏邊,難道還有什麽文章? “萼生,你不大明白我們這裏的規矩。” “阿姨,你告訴我,我幫你出頭。” “萼生,你肯這樣講,我已經感激不盡。” 正講到要緊關頭,關世清進來打斷話柄,“萼生,鄉村風景迷人,我到那一頭去拍點照片。” 萼生沒有回頭就不耐煩地揚揚手示意他走開。 阿姨會心微笑,這才是萼生的男朋友吧,他對每個人都客客氣氣,獨獨將他呼來喝去,可見是另眼相看。 “阿姨,請你講下去。” 岑仁屏簡單地說:“房子早已租了出去,此刻的住客是新加坡的個小廠商。” “啊,”萼生寬慰地說:“租金理想嗎,每次合約為期多久?每期加幾多巴仙?” 岑仁屏又笑了,“萼生,在本市,一般市民無權將樓宇私自出租給房客。” 陳萼生丈八金剛摸不著頭腦。 岑仁屏索性同她說明白了,“除非是外商公司購置的物業,否則,一般業主首先得把房子租給政府,然後由政府轉租出去。” 萼生要過一會兒才消化,漸漸聽出蹺蹊,“政府向你租算多少?” “一年三百元。” “政府租出去,又算多少?” 岑仁屏再笑,搖搖頭,“不知道。” 萼生跳起來,“差別甚巨吧?” “繳稅是國民義務。”岑仁屏得體地結束這一個話題。 就在這個時候,萼生忽然聽到清脆的啪啪兩聲輕響,像是有誰燃燒小鞭炮,她起了疑竇,不由得站起來。 阿姨也驚異,“什麽事?” 隻見劉大畏先推開紗門進星,麵色鐵青,見到萼生,才鬆口氣。 跟著蔣午昌一腿泥斑也奔進來,“媽媽,是槍聲。” 電光石光間,萼生尖叫起來,“關世清!” 劉大畏即時明白了,立刻吩咐岑仁屏母子:“兩位留在屋裏,關上門,不要管任何事,陳萼生,你跟我出去看看。” 萼生一顆心似要自胸膛跳出來,事實上她要用力按住心口,一邊她又覺得胃液到處驚恐地竄動,才走到小路口,已經忍不住嘔吐起來。 劉大畏見她如此吹彈得破,搖頭歎息,“你留在這裏,不要走了。” “不,”萼生勇敢地說:“他是我的朋友。” 劉大畏大力拖她的手,“那麽跟我來。” 他似平非常熟悉這一區的地形,連奔帶跑來到小路盡頭的一處山崗。 萼生一見到一列灰鋅鐵的營房,就明白了。 關世清一定是誤闖禁區,這分明是人家的機密要地,這該死的人,做事不用腦。 他倆還沒有開口,才現身,已經有製服人員應聲而出,萼生一抬眼,進入眼廉的竟是明晃晃的刺刀步槍。她幾時見過這種場麵,何曾識過幹戈,腦袋轟地一聲,炸成真空,睜大眼,張著嘴,不能動彈,這還不止,雙腿忽然軟綿綿,一點勁道也無,身軀漸漸滑落。 耳畔似有小小聲音同她說:陳萼生,現在你知道恐懼的滋味了吧。 她茫然不知所措。 劉大畏此時硬生生把她扶住在地,不讓她坐倒,並反與製服人員理論。 萼生嚇得出竅的靈魂漸漸回歸,雖然金星亂冒,雙目已能視物,隻見軍人已經收回步槍,對他們說道;“該人手持無線電通話器,紅外線攝影機,神秘在這一帶留連,行動詭異,分明是可疑人物,有所企圖,行藏暴露後又慌忙逃跑,現已被拘留。” 陳萼生忽然聽得自己叫起來:“他是無辜的冒失鬼,請你釋放他,他是外國人,他持外國護照。” 此言一出,萼生馬上知道她講錯了話。 隻見年輕的軍人眉頭一皺,厲聲訓道:“我國采用屬地原則,凡在我國境內犯罪,無論是外國人,無國籍人,都受我國法律管轄!” 這時,劉大畏拉一拉萼生.示意她走。 萼生還不明白,“不能撇下關世清。” 劉大畏同他使個眼色,萼生半被逼地離去,急得淚流滿麵。 劉大畏說:“還不出城去通知領事館與你的外國朋友幫忙。” 一言提醒夢中人,陳萼生不得不漸漸鎮靜下來,一切由她而起.是她把阿關拉下水,她非替她想法子不可,於是擦幹眼淚。 “我先向阿姨話別。” 劉大畏也有點佩服她,頷首道:“快,別連累他們。” 萼生隻與阿姨擁抱一下就告別。 蔣午昌要送出來,被她趕回屋去。 午昌隻得指指手腕,他已經戴著那隻米老鼠表。 萼生忽然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留下這隻手表時她還是個無憂無慮的人。 一切大錯均在刹那間鑄成,在車中她不相信這一切是真的,要大力擰自己的腿,可不是覺得痛。 一見到電話萼生便跳下車,頭一個號碼撥給美新處史蒂文生。 那洋人一聽詳情,即時呻吟:“老天,這下子可麻煩了。” 萼生說,“拘留也隻是四十入小時,獲釋後再從長計議吧。” “陳小姐,你還執迷不悟?這裏不比我們的規矩!拘留期間可長呢,刑事拘留期可長達三個月!” 萼生一聽,頭上猶如被澆了一盤冷水,牙關打戰。 半晌,她說,“快替我找律師--” 劉大畏已經搶過電話,“我們現在正在出市區途中,請你代為知會領事館人員,我們稍後見。”說完他掛斷電話,“上車。” “為什麽不讓我找律師?” “陳萼生,你聽我講好不好,動不動找律師,這裏要到檢察院查完交法院審訊時才準聘請律師進行辯護。” 萼生吞一口涎沫,“不,我記得不是這樣的,這規矩是幾時改的?” 劉大畏歎口氣,從口袋要取出一隻扁平瓶子遞給萼生,“喝口洋酒鎮定神經,來,上車。” 萼生把扁壺中所有拔蘭地全部灌入肚子,嗆住了,直咳出眼淚來。 說也奇怪,酒一下肚,一股熱流自丹田上升,她頓時覺得稍為輕鬆。 劉大畏看她一眼,“看樣子你頂擔心那傻大個兒。” 萼生紅著雙眼,“他媽隻得他一個兒子。” “不致於這樣啦,如果隻是行政拘留,希望在十五天拘留期內把他弄出來。” 驚惶間萼生隻覺得人人都好似對當地法律滾瓜爛熱,隻除了可憐的她與關世清。 她喃喃自語:“十五天。” “這不是刑事法,”小劉安慰她,“隻對一些輕微的違法行為進行拘留。” 萼生癱瘓在車位裏。 到達領事館,已是下午,劉大畏說:“快進去,隻恐怕人家提早休息。” “老劉,”萼生嗚咽,“你等我。” 劉大畏點點頭。 萼生忽然忍不住,過去伏在小劉肩膀上一會兒,才轉身進大廈去。 史蒂文生已在等她,匆匆延她進專員房間,萼生見到這兩個紅顏綠頭發的洋人,卻如看到親人般,再也不能控製,號淘大哭。 “噓,噓,別害怕。我們已經發出照會,請把關君的護照號碼給我們。” 萼生掏出記事部子翻出記錄遞過去。 專員說:“希望他不是被控間諜罪。” 萼生聞言仆倒寫字台上。 史蒂文生一直把左手按在萼生肩膀上,這時蹲下擁她入懷,“我們會一直陪你,別擔心。”他撫摸萼生被汗水浸濕的頭發。 “我們立刻派人去斡旋,請回去休息。” 萼生懇求,“有消息請隨時與我聯絡。” “我們省得。” 史帶文生扶著陳萼生離去。 萼生懊悔得要吐血,抓住史蒂文生毛茸茸的手臂,“我為什麽要到這個地方來?” 忽然有人插嘴,“這是一宗意外,不要怪自己,切勿內疚,這不是自我審判的時候,日後與關君返回溫哥華,才慢慢討論未遲。”萼生當然知道這是劉大畏,不以為奇,史蒂文生卻怔住了,他抬起頭打量這個其貌不揚的年輕人。 劉大畏說:“我去把車子開過來。” 他一走開,史待文生便問:“這是什麽人?” 萼生疲累的說:“我雇用的臨時司機。” 史科文生愕然,“司機?” 萼生點點頭。 “你真相信這人會是一個職業司機?”史蒂文生笑出來。 萼生在這一刻內心澄明一片,靈光一閃,什麽都明白了。 真是當局者迷,這一個星期來她一直為其他問題紛擾,竟不虞有他。 史蒂文生又打趣道:“他的智慧勝過我同你加起來的和。” 劉大畏已經把車駛過來。 史蒂文生說,“嚐試睡一覺,明朝一早我來找你。” 她向他道謝。 萼生一路上沒有出聲。 她注視劉大畏:堅毅眼神、肯定倔強的嘴角、行動迅速、頭腦敏捷,陳萼生陳萼生,你是個瞎子,他的偽裝在第二天已經崩潰鬆弛,因為她蠢鈍如豬,根本毋須加強防範。 司機!真難為他了。 萼生呼出一口氣,他的真實身分是什麽。不難猜想。 萼生忽然掩住胸口,整個人佝僂起來。 “什麽事,”劉大畏急問。 “胃痛。”萼生呻吟。 劉大畏自問還沒有見過如此嬌嫩似朵花般女郎,雖然值得同情,可是與她上路真是個負擔。 隻見她痛得額角冒出豆大汗殊,嘴唇青白,便問:“可有藥?” “在酒店房間,”萼生咬緊牙關,“我不會有事。” 話雖這麽說,感覺上卻有人似要摘了她的胃而去,而且拖拖拉拉,製造不必要的痛苦,叫她受折磨。 好不容易捱到酒店,劉大畏扶她到房間,在行李中找到那瓶仙露,搖勻了,喝一口,躺下來.萼生覺得小命又揀了回來。 包包打開,劉大畏隻見裏邊放著各式各樣不下二三十種藥丸藥水藥粉,歎為觀止,都說西方人嗜成藥如癖,可見不是謠傳。 身體欠佳,應該治本,光是頭痛醫頭,胃痛醫胃,不是個辦法,不過此刻他亦無瑕教訓她。 一言提醒了他,“我們整天沒吃東西。” 萼生苦笑,“你吃得下嗎?” “一條牛都吃得下。”他拿起電話就叫一大堆食物。 萼生十分佩服他,是應該這樣,自己先倒下來,還怎麽幫人,吃不下也要吃,吃飽飽,精力充沛,才能好辦事。 劉大畏照例舉案大嚼,萼生這才發覺他不是貪吃,他是求生,在野外,下一頓食物不知從何而來,能吃便盡且吃飽,受過這種訓練,習慣成自然,城市也視作森林。 慚愧,她如此小覷了他。 萼生放下三文治,“關世清會被拘留在什麽地方?” 劉大畏看她一眼,“監房。” 萼生啼笑皆非。 過一會兒又問:“環境如何?” “惡劣。” 又是白問。 “到加拿大找個律師來可會有用?” 劉大畏一臉“虧你還是個大學生”,“任何律師隻能在其所屬國家打官司,在此地被起訴,便得聘請本地律師辯護。” “關世清會被起訴嗎?” “我不知道,我們等消息。” 劉大畏一口氣喝下兩瓶冰凍啤酒。 萼生鼻傳來一陣汗躁臭,開頭她以為屬於劉大畏,過一陣子,才發覺自她身子發散。 啊,經過一日折騰,已經像個難民。 盡管腰酸背痛,她還是放滿一缸熱水,浸到香露裏去,可憐的關世清,這幾天不知怎麽熬。 他膽子一貫不大,不曉得會不會嚇壞。 正在淒慘,劉大畏在浴室門外說:“拘留廿四小時內,公安機構一定會通知領事館,屆時可知他在什麽地方。” 他像是知道她心思似的。 洗刷幹淨了,萼生仍然換上便服.她沒有安全感,預備隨時逃命。 推開浴室門,隻見劉大畏靠在沙發上打盹。 太不防她了。 由此可知他對她是多麽放心。 也許,像萼生一樣,經過這幾天,他已把她當朋友。 其實,劉大畏並沒有完全墮入睡鄉,他稍微帶些知覺,朦朧間看到萼生自浴室出來,全身散發玫瑰花香,又看見她倒在床上。 隻是他實在太倦,無法完全睜大雙眼,他有好幾天沒睡好,今午那一幕,亦使他筋疲力盡。 萼生蜷縮在床上,試圖入睡,四肢不知恁地,越縮越緊,身畔隻是聽見阿關呼救的聲音。 她不由得呻吟起來,這才發覺,原來還是睡著了,正怪自己沒有心肝,忽然看見劉大畏輕輕自沙發站起,悄悄走近她身邊,俯下身子看她。 萼生沒有動,過一會兒,劉大畏取過薄毯子,輕輕蓋在她身上。 然後她歎息一聲,拉開房門,不告而別。 他一關上門,萼生便跳起來,取過手袋,自門縫中看,他剛剛進電梯。 萼生決意跟著她。 他跟了她那麽多天,完全知道她是誰,來幹什麽,現在也輪到她主動了。 她看到他那輛老爺車駛過酒店大門,連忙截一輛計程車,叫司機緊跟前麵那輛車。 這種時分,劉大畏除了回家,不會上別處去。 車子往僻靜的住宅區駛去,萼生記得那一帶是從前的九龍塘,有一兩個小同學便住在這一頭,環境十分幽美,隻是飛機升降有點嘈吵,如今空運站經已搬移,連這個缺點都剔除,該地段更加貴不可言,劉大畏到這頭來幹什麽? 司機把車停下來,“小姐,不能再前進了。” 劉大畏的車子卻駛進單行路裏去。 “你看到沒有?”司機指著銅牌,“公安總部宿舍,閑人勿進。” 萼生稍微伏低身子,隻見暗暗的路燈下,劉大畏下了車,向一列小洋房走過去,能夠住在這種高級宿舍,可見身分不低,這個司機有點能耐。 他走近住宅鐵閘,說也奇怪,平日那委瑣的姿態完全收了起來,腰板畢挺,臉容端莊,看樣子,也就是這裏的住客,難怪他同陳萼生說:“你不是真的想知道我住在哪裏。” 司閽認識地,必恭必敬的過來替他開閘門,他走進去了,背影有點孤寂。 這個時候萼生抬起頭,看到捂桐樹梢有一彎新鉤月,不知是陰曆幾時,她並不怪劉大畏,是她自己騙了自己,與人無尤。 連史蒂文生都一眼看出劉氏真正身分,她偏偏願意相信他是一司機。 萼生下車來付清車資,吩咐計程車駛離現場。 她也不知道留在現場幹什麽,蹲在街角許久許久,把這幾天來發生過的事細細想一遍,不禁罵了自己一次又一次。 天微微亮了,有一個老漢挑著食物擔子過來,盡管蓋著蓋子,香間十裏,買的分明是豆漿燒餅油條粢飯,看情形是專門做好了挑到宿舍來供應,並非街頭小販,難怪劉大畏吃得這種東西。 萼生深深歎口氣。 她一下飛機就被他點了相,一直如影附形公然跟著她進進出出,是陳萼生托大,罪無可恕,是她低估人家的智能,是她把自己當作聰明人,一切錯誤,起因皆為把對方當笨人。 她與關世清一樣,因在西方長大,自以為集東西兩岸文化精萃,又見一般人如此崇洋,心中漸漸自大驕傲,不虞有他。 挑擔子的老人進去了,萼生也終於站起來,拍拍酸軟的雙腿,還是回去等外國人的消息吧。 她轉身,卻聽見有人說:“我答應過請你吃燒餅豆漿。” 她嚇一大跳,轉頭,看到劉大畏站在她麵前。 她看著他良久,他的身型忽然高大,令她退後一步。 “你是誰?”她問他。 “劉大畏。”至少這是他的真名字。 “不管你是誰”萼生的聲音非常疲倦,“你都是一個好戲子。” 劉大畏並沒有道歉,他冷靜地說:“我也不過是聽差辦事。” “是嗎,我還以為你要儲錢結婚。” 劉大畏不語,過一會他輕輕說,“那一部分是真的。” 萼生更生氣,所以這樣活龍活現地騙取了她的感情。 “我有這麽重要嗎,何用勞駕您老親自出馬。” “你並不重要,你隻是一個學生。”劉大畏坦白的說。 萼生自尊又受到打擊,“可是我替美新處撰稿。” 劉大畏微笑,“美新處大抵一年來一百個撰稿員。”差點沒加一句“都是庸才。” “那為什麽視我如貴賓。” 劉大畏說:“那是因為令堂的緣故。” 嗬,又是因為老媽。 “她一直是我們統戰的對象,而該項任務,最近由我們一組負責。” 萼生不再托大,她問,“你不怕我回家把這一切都寫出來?” 劉大畏有點憂鬱,“你不會出賣朋友。” 朋友?朋友! 陳萼生忽然拾起頭,哈哈大笑起來,驚起樹上小鳥。 劉大畏一聲不響,待她發泄過後.才說,“為什麽我們不能繼續做朋友?” 萼生憤慨地說:“你把關世清放出來再說。” “關世清事件全屬突發,你隻能怪他自己冒失魯莽,與人無尤,他不在我的管理範圍之內。” “你撇清。” “絕對不是,你冷靜下來,就知道我所說屬實。” “你們門門戶戶都是暢通的,官官相護,怎麽會沒有辦法?” 在氣頭上.話一出口,就知道此言又錯:這種強詞奪理口氣,同岑子和心懷偏見看西方國家的移民法津又有什麽不同,萼生不由得漲紅了臉。 “我知道你關心關世清,我不會怪你。” “那一天我們聽到兩下槍聲,他有沒有受傷?” “沒有,他絲亳無損。” “他被收在什麽地方,環境怎麽樣?” “我可以告訴你,那裏不是喜來登酒店。” 萼生又泄氣。 “你還吃不吃豆漿燒餅?” 反正已經到這種田地,劉大畏已對她坦白,還怕什麽呢,萼主頷首。 他把她帶進宿舍飯堂,找一個光亮潔淨雅座,叫一大碗豆漿,替她調味:一小撮碎榨菜蝦米,兩滴辣油,些許醬油,以及一碟油條。萼生歎口氣,“你真不像他們。” “在你心目中,我們是怎麽樣的,你倒說說看。” 萼生講不出。 劉大畏卻招供:“沒見你之前,我也不相信你會像你,我絕以為你會露胸露腿,猛嚼口香糖,說話吊兒郎當,目中無人,傲慢無禮,中不中,西不西。” 萼生不響,她十七歲時,活脫脫就是劉大畏所形容的樣子。 “我錯了。” 萼生說:“我也錯了。” 劉大畏倒底也是年輕人,忽然說:“都是中國人,為什麽有這種隔膜?” 萼生低頭喝豆漿,香而滑,又醒胃,但沒有心情欣賞。 “你奉命調查我,必定得寫報告吧,寫得好,有晉升機會。” “我一枝筆一向不高明。”劉大畏微笑。 萼生揚起一條眉,這麽說來,他是存心放她一馬了。 “不過我寫的全屬事實:陳萼生該人不可能構成任何不良影響。”萼生啼笑皆非,以她那塊材料,既不能成事,亦不能敗事,但是內心有第六感覺,母親會因她受到影響,她這次東來,事前的確應該與媽媽詳加商議。 食堂裏的人開始增加,說話不再方便。 “老劉,請送我出去。” “你從來沒有忘記說請,終有一天,你會說:“老劉,請滾蛋!” “小時候不說請,母親假裝聽不見我在說什麽。” “這是你們的國民教育。” “你們呢?” “我們講真誠意,雖然有時吃相難免難看。” 走到門口,萼生才問:“你幾時知道我跟著你。” “一條街深宵隻得兩部車,小姐,你說我幾時曉得你在跟我?” “我真是愚不可及!”萼生跌足。 “業餘水準不外如此。”劉大畏又笑。 萼生看著他,“老劉,假使你也是加拿大人,我們真的可以做朋友。” 劉大畏雙手插在褲袋中不言語,過一會兒他輕輕說:“也有可能你不屑看我一眼。” 這種情形,他倆還在談這個,萼生對關世清有最大的歉意。 “阿關不會受到拷打吧。” “我向你保證這不是一貫做法。” “我不明白何以阿開會遭到逮捕。” “真的不明白?讓我告訴你。”劉大畏聲言變得冷冷,“他像所有西方文明大國的洋人一樣,紆尊降貴,大模大樣,跑到發展中落後地區來冒險獵奇,目無法紀,為所欲為,禁區標語在三十公尺外已清晰可見,他視若無睹,以身試法,認為至多跳出兩個土人來,給兩條香蕉賄賂一下,即可擺平,要不,他還有其它法寶,其中一樣叫做護照, 撲向領事館懷中大聲哭訴,叫大人出頭,無往而不利,他總不相信,跑到別人的家去,要尊重別人的規矩。” 萼生嚇得臉上一陣紅一陣青一陣白。 這也不就是在說嗎。 過一會兒萼生說:“愛國毋須張牙舞爪,挑戰全人類。” 劉大畏不出聲。 萼生補一句,“我表弟蔣午昌並不見得比你更不愛國,人家可不口口聲聲掛在嘴角,人家不過是個養豬人。”她拂袖而去。 劉大畏卻跟在她身後。 萼生猛地轉過頭來怒問,“你幹什麽?” “小姐,我以為你要車。” 萼生氣平了,論智慧論才幹論機心論手段,這個年紀與她相仿的年輕人何止高她十倍,輸給他,她心甘情願,五體投地。 史蒂文生在酒店等她。 見到萼生,他嚇一跳,“這是你嗎?萼生,你足足老了十年瘦了十公斤!喂,你要保重自己。” “坐下來,老史,談正經事。” “專員已經通知關世清的家長。” 完了,將來關伯伯關伯母若不能活至耄耋,再也不是為別的。 “關氏夫婦正趕著飛過來。” 萼生閉上雙目。 “我還得到另外一項寶貴的情報。” 萼生看著史蒂文生。 “假使令堂岑仁芝女士肯為這件事來走一趟,關世清事件可能會得到完滿解決。” “我完全不明白兩者之間有什麽關係。” “你毋須理解分析,你隻需接受事實,坦白的告訴你,到今天為止我還不明白為什麽從東方往西方飛,會賺得一天時間,而自西方飛回來,又會損失一天,管它呢,我已承認時差必須如此運作。” 萼生狐疑地問史蒂文生:“為何家母的身分如此重要?她隻不過是個小說作者。” 史蒂文生嚴肅地答:“在商業社會裏,小說作者的責任可能隻是娛樂讀者,可是在另外一個地方,他們可能另有任務。” “為什麽十多年都緊緊盯住家母?” “我做過一點小小資料搜集,岑仁芝在你出生之前,已是本市至有群眾基礎的寫作人。”史蒂文生降低聲線。 “可是,她早已退休,並且,本市書店中連一本岑仁芝著作也沒有。” “他們還是想爭取她為本市寫宣傳稿件。” “我不相信。” 史蒂文生攤攤手,聳聳肩,“信不信由你。” “你有什麽憑據?” “問你的朋友。”史蒂文生指一指坐在另一桌的劉大畏。 萼生板著麵孔,“他並非我的朋友。” “看上去也不似你的敵人”,他停一停,“這種時候,多一個朋友比多一個敵人好得多。” 萼士抬起頭,“我們幾時可以去探望關世清?” “誰也不能見他。” 萼生變色,那麽,關氏夫婦千裏迢迢趕來幹什麽? “如果我是你,我會請岑仁芝女士來走一趟,他們也許會聽她的要求。” “家母發過誓不再回來本市。”連外婆去世都沒有回來,由此可見成見有多深。 “也許這是她破例的時候了。” “我不認為她會破例。”萼生急出一身汗。 史蒂文生凝視陳萼生,“很少有人會見死不救,文藝工作者如果持鐵石心腸,就不能感動群眾,我認為你對令堂的估計錯誤。” 萼生發呆,每個人都好象比她成熟,分析起事情來,頭頭是道,幾乎都達到知彼知己的地步,隻有她,傻瓜一樣,處處被動,嗬陳萼生,經一事、長一智。你要學習之處實在太多太多了。 “那位朋友對你十分傾心。”史蒂文生壓低聲音,“你要對這種關係善加利用,美新處的同事隻能幫你這麽多,往好處想,這下子你可不愁沒有題材了,我保證你十八月內可獲碩士銜。” 他站起來告別。 “謝謝你史蒂文生。” “謝謝你的咖啡。”他揮手而去。 萼生黯然,她真的老了十年不止。 回到房間撥電話找岑仁吉教授。 一次二次三次都沒接通,她繼續嚐試。 劉大畏在一旁忍耐良久才輕輕說:“也許岑教授故意避開你。” 一言提醒夢中人,當然,消息也許就是傳得這樣快,陳萼生一旦卷入這種漩渦,便由最受歡迎人物淪為最令人厭惡人物,現在還有誰要做她的親戚。 萼生真正打了敗仗。 “你呢?”她對劉大畏說,“你還坐在這兒幹什麽?” “我的任務便是留意你的一舉一動。” “小組長,好生留神,我現在馬上要撥長途電話到溫哥華去了。” “你找誰,岑仁芝女士還是嚴嘉淇教授?” 萼生答:“兩個都找。” “嚴教授在紐約參加講座,岑女士正趕來本市,今天午夜時分你已可以看到她同關氏夫婦。” 萼生張大嘴。 母親終於屈服了。 知母莫若女,萼生太清楚母親性格,她從來堅持原則,情願作出犧牲,在所不計,這次三言兩語,在這麽短時間內作這麽大讓步,不用說,也是為了寶貝女兒。 一時間萼生情緒非常激動,握住拳頭,說不出話來。 十餘年來,那一迭請柬,駱驛不絕的說客,大大小小利益,母親一寸都不肯移動,如今卻二話不說地隨關氏夫婦東來。 這些日子,岑亡芝最值得統戰之處也許就是不願接受統戰,如今有關方麵難免會說:什麽阿物兒,統統一樣,還不是乖乖就範。 萼生難過得低下頭來。 她一時竟不知用什麽顏麵去見母親的好,巴不得可以找個地洞鑽下去。 這一次來,母親不知道要做多少她一貫視為苦差,萬分不願意做的事。 每個人的愛惡不一樣,選擇奇突,不能勉強。 拜會、演講,領獎,接受訪問,出席研討會……對於一些寫作人來說,簡直就是殊榮,求之不得,輾轉反側,陳萼生都知道母親對這種繁文褥節無比厭惡。 岑仁芝不止一次對女兒說:“你不曉得有些人是多麽容易被得罪。” 現在母親還是不得不勉為其難,萼生內疚得把頭低垂,她憑什麽叫母親受此委屈。 劉大畏見她神色慘白,因勸道:“隻不過是回到自己國家來走一趟而已,不致於這樣痛苦吧?” 萼生緩緩說;“你受的訓練,一生以上頭指示為重,我們卻最重視個人的意願。” 小劉咀嚼:“個人的意願?” “換句話說是人身的自由。” 小劉訕笑,“所以你們的社會問題瘡疤累累,人人無法無天,肆無忌憚。” “這種代價是值得付出的,因此有人向往西方社會。” “不,他們向往的隻是物質生活。” “老劉,不要再爭論下去了,否則我會被逼請你能離開這間房間。” “你根本持有偏見,有欠客觀。” “彼此彼此。” 劉大畏不去理睬她,取過筆記本子,寫下班機號碼與時間,“要去接飛機的話,準時到。” 他揚長而去。 萼生一直等他來接她到飛機場,但是他沒有來,電話也沒有響過。 酒店房間能有多大,萼生卻時常側耳聆聽小劉有無敲門及打內線上來。 失望之餘,她隻得下樓去叫計程車。 這個時候,小劉的車子駛向前來,他換了一輛吉甫車,萼生落魄之餘心不在焉沒注意到,嚇一跳,退後,才發覺司機是他。 穿著整潔便服的他分外有一種懾人的氣度,當一個人忘我地投入工作或服務時,往往有這種氣質,若念念不忘我我我,則永無可能落落大方。 他看她一眼,仍然用那種揶揄的口吻問:“你那些多姿多采的化妝品呢?該用的時候不用。” 萼生見了他如見到苦海的明燈一般,那裏還敢與他駁嘴,連忙上車。 車子直向國際機場駛去。 一抵埠,萼生就明白小劉叫她化妝的原因。 接機室有盛大的歡迎儀式,萼生看見紅綢黃額上打著明黃色大字:歡迎岑仁芝女士到訪。中外記者手持照相機靜心等候,一邊還有代表正不耐煩地對手表時間,還有兩個漂亮的少女手持鮮花。 不明就裏的人隻當岑仁芝衣錦還鄉。 史蒂文生也在,站一角向萼生招手,他走過來,輕輕說:“令堂行動迅速。” 萼生憔悴無言,今天原來是她飛回家的日子,沒想到行不得也哥哥,更把母親也引了來。 說時遲那時快,玻璃門被推開,岑仁芝一出現,鎂光燈立時間閃爍起來。 離遠,萼生歉意地看看母親,經過長途飛機折磨,老媽看上去仍然精神奕奕,正瀟灑地朝記者淺笑,絲毫不覺意外,也沒有失措,倒底是見過一些場麵的人。 她保養得極佳,其實已經上了年紀,可是因為身型纖細,打扮入時,看上去宛如中年人。 她的目光以在尋人,萼生鼻子一酸,連忙在人群中往上擠。 岑仁芝發現了女兒,一把摟住,萼生輕輕地叫著媽媽,岑仁芝充滿愛憐地用另外一隻手去攏女兒的頭發,溫柔的手一觸到萼生的前額,萼生紊亂的心緒已經平定一半,時光倒退倒退回去,回到萼牛很小很小時候,有什麽煩惱,隻需叫一聲媽媽,母親自會得噗出去替她退敵,母親一隻手臂擋得住洪水猛獸。 嗬母親目光中沒有絲毫責怪不滿的神色,萼生不能肯定她是否有資格在這一生內勝任做人母親,她自問沒有老媽一半涵養忍耐。 陳萼生緊緊握住母親。 記者大樂,紛紛按下攝影機。 有人把麥支風遞到岑仁芝跟前,隻聽到她笑咪咪說:“早該來了,早該來了,俗務纏身,走不開。”既來之則安之,存心做一出好戲。 跟在岑仁芝身後的是關氏夫婦,關伯母雙目腫如核桃,分明是哭得不亦樂乎,萼生連忙握住伯母的手。 關氏夫婦連忙把萼生拉在一旁詳加盤問。 管生隻得盡量似沒事人般輕描淡寫作答。反正是死,萼生想,安樂死好過驚惶死。 嗬原來每個人在要緊關頭都會似模似樣的做起戲來。 飛機場外自有接岑仁芝的車子,她將住在一級賓館裏,行程中所有節目已被密密安排好。 眾人似擁著大人物似擁走岑仁芝。 萼生聽得身邊有人感慨,“一支筆寫出這般地位來,也不枉此生矣。” “聽說隻要她肯答允,由上頭出麵替她搞全集,重新出版。” “其實說真了,你有無讀過岑仁芝作品。” “流行作品耳。”另一人酸溜溜答。 “千萬別這麽說,上頭要對其作品重作詁價,尋找其社會意義。” “上頭要怎麽說,就怎麽說,愛怎麽辦,就怎麽辦。” “你若出去鍍過,長居海外,也有這個資格。” 兩把聲音漸漸遠去。 人群逐漸散開。 岑仁芝坐在大房車內向女兒揮揮手,表情自然大方,沒有一絲破綻。 這段時間,劉大畏一直跟在陳萼生身邊。 關氏夫婦則已乘車前住酒店,第二天一早他們要去領事館辦理有關手續。 偌大的接待室隻剩陳萼生與劉大良兩人。 劉大畏看萼生一眼,“你不像令堂。”當然是貶非褒。 “是,母親能幹精明得多。” “這麽說,你象令尊。” “不,父親沉實細致,性格十分可取,我隻象我自己。” 父親此刻一人在家,可能完全不知發生什麽,母親的憂慮,一向歸她自己,並不了慷慨與家人共享,她可能隻告訴地、她要往紐約購物觀光,使跑了出來。 “你要多多向令室學習。” “老劉,你誨人不倦,我不如向你學習。” 劉大畏微笑,有一天他倆分了手,她回西方去,他會想念她這尖銳不饒人的言語。 “回到老家,”劉大畏籲出一口氣,“你會嫁關世清?” “嫁他這樣的人是很吃虧的,相信你也明白。” “太平盛世,無所謂。” “保不定哪一天就流落在荒島上,屆時換人,隻怕來不及。” “你好似真的長了一智。” 萼生太息,“老劉,你大抵沒有見過比我更笨的人吧。” 她說的都是真話,所以劉大畏不敢出聲。 照說,念新間係的人應當再明敏不過,不但耳聰目明,第六靈感及觸覺,亦該比常人厲害千百佰,舉一反十才是。 希望陳萼生隻是尚未開竅,經過這次打擊,也許她已經有所覺悟。 果然,她對劉大畏說,“到此為止,我想我所扮演的戲分,經已結束,主角已經出場,相信我已經可以隨時退回加拿大。” 劉大畏也不瞞她,“你留下權充綠葉也是好的。” “母親才不需要我襯托,我之不走,純為內疚,我要親眼看著關世清釋放。” 劉大畏微笑,“我送你回去。” 該晚,陳萼生做了一個有生以來最可怕的噩夢。 她夢見自己來到一塊不知名的荒地,看見一整隊穿草綠色製服的軍人,正在喝令一個黑衣犯人跪下。 那犯人雙手已被牢牢綁在身後,忽爾抬起呆木的臉,萼生一看,魂飛魄散,那正是關世清。 她發狂地呼叫他的名字,可是嘴唇黏著,無法發聲。她掙紮向前,想擋在他麵前,奈何雙腿不能移動。 眼看著軍人舉起槍,瞄準、發射、一陣鞭炮般響聲過後,犯人全身冒出濃稠的血液。 他本來跪著,中槍之後,應聲向前撲。真詭秘,他並非全身倒下,而是前額抵地,形成叩頭的姿勢,直到一個兵走前一腳踢過去,屍身才真正躺臥在地。 萼生不住尖叫,她瘋掉了,除卻嚎叫,不能動彈,不如所措。 篷篷篷篷篷篷,有人敲門。 萼生自床上躍起,混身穢汗,大聲喘息。 她起床去開門。 門外站著一個外國男人。 萼生身上隻有內衣,可是沒有閃避,她呆呆地半裸向男子直視。 “你沒有事吧,”那男子看清楚她,“我住鄰房,聽見你不住尖叫,你房裏有沒有其它人?” 萼生沒有反應。 鄰房男子也許是好奇,也許是關心,推開房門看個究竟。 見沒有人,放下心,對萼生說:“你服食過麻醉劑?可需要找醫生?” 萼生到這個時候才回過魂來,抓睡袍套上,愕半晌,回答:“我做了噩夢。” 男子詫異,“有這麽恐怖的夢。” 萼生慘笑,“有。” 男子笑笑:“也許是中國人特有的噩夢。”他走了。 萼生關上門,哀哀蹲在一角痛哭,混身每一寸的肌膚都顫抖著跳動,完了,如果關世清不獲釋放,那麽,她一生就得這樣渡過,那還不如跳樓好過。 深夜,實在沒有法子,撥電話給史蒂文生。 他早己休息,身邊也許還有女伴,可是一聽到陳萼生聲音,馬上道:“不用多講,我馬上過來,等我。” 萼生閉上酸澀炙熱的眼睛。 守信用的史蒂文生很快來到,二話不說,取出一瓶烈酒,遞給萼生,示意她喝。 萼生打開瓶塞就灌。 真滑稽,居然還有人問,為什麽要喝酒。 “不怕,”他同她說,“會熬過去的。” 萼生自沙發直滾到地下,不省人事。 就這樣一生!太不值得了,她還沒有風流過。 第二天醒來,床前有三個人,他們不知道是怎麽進來的,關氏去婦以及她母親,三對眼睛齊齊盯著她,隻有母親那兩隻有同情心,關伯父關伯母那四隻充滿厭惡。 母親開口了,“敲門沒人應,召來門房,用鑰匙打開門,”停一停,“你的朋友比你先醒,已經走了。” 萼生頹然,關伯伯一定誤會她整夜在房間與史蒂文生胡天胡地。 解釋?說破了嘴有個鬼用,他們是親眼看見的。 她頭痛欲裂,用冷水敷額。 “關伯母有話問你。” 萼生揮揮手,“我所知道的,我已經都說了。” “關伯母想知道,世清怎麽會闖到禁區去。” 我不知道。 那時候.平素文靜的關太大忽然跳起來,歇斯底裏地指著萼生尖叫,“你不知道?不是你叫他老遠趕來陪你的?不是你命令他跟你到鄉間探親?都是你都是你!” 她撲過來打萼生。 萼生沒有閃避,臉上身上都著了好幾下。 關先生用手把她拉開。 萼生十分疲倦,“都是我的錯,你說得對,都是我的錯。”坐倒在床。 關先生拖著哭泣的妻子離去。 岑仁芝沉默半晌才對女兒說,“相信你會了解原諒她。” 萼生不出聲,關伯母需要發泄,否則會瘋掉。 “今天我們出去參觀偉大的建設,你要不要跟著到處走走?” “媽媽--”滿腹委曲,滿眶眼淚。 岑仁芝用一隻食指輕輕掩住女兒的嘴,“媽媽都知道,不用多講。”這並非說話的時候。 萼生這時才發覺母親打扮得無懈可擊,大熱天穿著套裝絲襪半跟鞋,又化著妝。 她說,“我等你梳洗。”順手打開早報。 報上大幅她的照片,旁白說:早就該回來了! 岑仁芝笑說,“照片還拍得不錯。” 母親真看得開,是該這樣,不得不做的事,與其哭喪著臉做,不如笑著做。 她放下報紙,說,“來,我們好下去了。” 樓下有空氣調節的旅遊車在等。 不出萼生所料,劉大畏坐在車上最後一個位置,迭著雙手,見到她們母女,微微笑,露出雪白牙齒。 萼生坐在母親身邊。 自有專人講解沿途風景,隻聽得岑仁芝讚不絕口,“真正偉大!”“怎麽做得到!”“巧奪天工!”“東風壓倒西風!”表情充滿敬慕欽佩驚訝。 用詞絕不重複,新穎貼切,更導遊都感動了,更加賣力,氣氛熱烈,人人情緒高漲。 隻有萼生深深悲哀,她取出黑眼鏡戴上。 每到一處建設,岑仁芝必然下車來,精神奕奕與眾人合照。 萼生在車上聽見母親說:“今晚回到賓館就把見聞寫下來。”忽然有人鼓掌。 岑仁芝連忙拍手回敬。 萼生別轉了頭。 劉大畏自車後走過來,遞一罐飲品給她。 “令堂的著作自今天起可以在書店找到。” “她不在乎這些。”萼生抬起頭。 劉大畏看到了她的麵孔,他狠狠地吃了一驚,他們把她怎麽了,他此刻看到的是一張焦黃枯幹的臉,住日的紅粉緋緋,猶如被浸到一盤強烈漂劑中,刷一聲褪得無影無蹤,萼生的嘴唇幹燥撕裂,臉頰浮腫。 她除下墨鏡,眼窩呈青灰色,一夜之間,她似失去所有顏色,最可怕的還是萼生的眼神,精神煥散,焦點不集中,她不再在乎,決定聽天由命,劉大畏辯認得出,這是徹底的失望。 他坐在她身邊失聲問:“有人難為你?” 萼生呆鈍地搖頭:“沒有。” “你的樣子叫人擔心。” “老劉,我夢見關世清遭到處決。” 劉大畏一震:“我可以向你保證此事不會發生。” “你向我保證?”陳萼生忍不住笑起來,聲音嘶啞得有點可怕,“你是誰,你膽敢對我有所承諾,當心今晚回宿舍就被調到新疆去。” 劉大畏深感震蕩,淒慘地別轉麵孔。 他沒想到陳萼生會為此事受到這樣大的衝擊,一夜之間她總算把人情世故弄明白了,從信任每一個人到懷疑每一個人,他間接剝奪了她生活中至大的樂趣。 “讓我開小差到書局逛逛。” 陳萼生低下頭,真的,不如走開一會兒,母親起碼還有四五站要走,她不覺得累,萼生看著也替她累。 她剛下車,就有一位中年婦女趨前來親切地問,“陳小姐到什麽地方去,我們就快開車到模範村去參觀。”雙目炯炯,並不容易打發。 幸虧有劉大畏,他取出一份證件給中年婦女看,陪著笑,解釋幾句。 那為女士說:“可是今晚本市作家協會歡宴岑女士,陳小姐可是一定列席的。” 萼生聽到劉大自作主張說:“我親自送陳小姐去大會堂宴會廳。”萼生一聽到赴宴,不知恁地,胸口作悶,立刻要嘔吐,這才想起, 已經不知有多久沒好好吃過東西,她哆嗦一下,握緊拳頭,必需要堅強,一定要支持下去,決不能崩潰倒下來,陳萼生咬住牙關。 她外表很鎮定地隨劉大畏走向公路車站。 劉大畏先帶她去喝碗白粥,她的胃部比較舒適,不再翻騰。 萼生捧著米湯,一口一口地喝,不由得紅著眼睛輕輕發問:“你仍然當我是朋友?” 劉大良輕聲說:“這也許會出乎你意外,我們也有擇友自由。” 萼生說,“當心。” “何解?” “本來你利用我,當心掉時頭來被我利用你。” 劉大畏一怔,不語,目光不敢與萼生接觸。 “開頭我被你利用,是因為我小覷你,此刻你已輕視我,當心被我利用。” 你若有心利用找,就不會發出這度多警告。 “虛則實之,實則虛之。” 劉大良見此女孩剛有幾粒米下肚,鬥誌又開始頑強,倒是有點寬慰,他心甘情願給她奚落。 於是笑道:“你做得到這樣高段數嗎?” 他與她離開小店,在轉車進市區。 這一趟,一進商務印書館,便看到近大門處整整齊齊,放著一整排的岑仁芝作品。 萼生訝異,“這麽多!”她衝口而出,架子上大約放著三五十部書。 店員笑著迎上來,“還有多本正在趕印中。” 萼生隨手揀起一翻閱,隻見印刷精美,不知怎麽在這樣短時間裏趕出來,想必落過一番功夫。 拾起頭,看到七彩的三角紙旗上寫,鄭重介紹岑仁芝作品。 萼生想起母親說的,早該來了,這是她應得的榮譽,那麽,岑仁芝這次來,究竟有無自私因素。 嗬,萼生連忙掩住自己的嘴,怎麽可以懷疑母親,她要是意圖自利,早就可以來。哪用等到今朝! 陳萼生陳萼生,你一定已被母親精湛演技誤導。 停停神!萼生問:“岑之芝是個好作家嗎。” 劉大畏不敢置評。 “說呀,凡事一定是有公論的。” 劉大畏仍然不發一言。 他不說陳萼生都知道,文人講究氣節,做牆頭草,恐怕要遭曆史唾棄,文字再秀美,風格再奇突,故事再創新,都不管用。 萼生茫然,她情願母親這次來是為自己,那麽,犧牲再大還算值得。 “我帶你到一個地方去。” 劉大畏的吉甫車就停在後街,十分鍾車程,把她載到一個似曾相識的地方。 這是從前市區裏的小跑馬廳! 此刻已經改裝為一座空中式亭園,花香撲鼻,柳蔭處處,一走進去,就有種舒適蔭涼安全的感覺,萼生挑一張紫藤架下的長凳,把身子橫躺,用雙臂枕著頭,合上眼。 “不跑馬了嗎?” 劉大良坐在另一張凳子上。 “怎麽不跑,嫌此處地窄,搬到別處去跑。” 萼生納罕:“何處?” “你總聽說過從前的九龍城寨吧?” 啊,那處著名藏汙納垢,惡名昭彰的地方。 “有沒有興趣。周末帶你去逛逛,下小注,玩玩。” “對不起,我們家裏沒有人對賭博有興趣。” “我同你賭關世清可以平安獲釋。” 一提關世清,萼生不由得呻吟起來,怎麽賭法?看樣子劉大畏也知阿關誠屬無辜,他也希望阿關可以整個兒脫身回加拿大去。 “賭你陪我跳舞。”劉大畏忽然說。 假使阿關這刹那可以站在她麵前,什麽代價她都願意付出,她不會跳舞,但她會使劉大畏滿意。 萼生眼淚汩汩流出。 劉大畏給她一方手帕,她拿帕子遮住雙眼,詳裝打盹。 性命關頭,個人的榮辱、理想、宗旨、意願……不值一文,受影響的如果是她陳萼生的生命,還可以咬咬牙慷慨就義,偏偏受累的另有其人,她有什麽權叫關世清去死。 劉大畏一直誤會她深愛關世清。 不不不,少年時感覺還有點模糊,成年後已確實她喜歡同他在起不過是因他慣於遷就他。 這完全是道義上問題,陳萼生受良知責備至抬不起頭來。 手帕漸漸濡濕,萼生累極入睡。 沒有人打擾她,在樹蔭下她不知睡了多久,仿佛轉過側,改變過仰睡的姿勢,一時間也不知身在何處,好象在宿舍裏,又似在家中。 睡了又睡,漸漸覺得涼,有人替她蓋被子,她一把抓住,呢喃,“媽媽。” 有什麽東西落在她臉上,伸手去拂,柔軟而芬芳,睜開眼睛,原來是花瓣,她仍然躺在長凳上,轉頭一看,劉大畏坐在一旁,捧著本岑仁芝的小說看得津津有味。 天沒有黑,大月亮淡淡影子已經掛在天空一角。 她身上蓋著的是劉大畏的外套。 一有知覺,所有愁苦馬上襲上心頭。 劉大畏放下書,“醒了?叫媽媽呢,真嬌縱,家母逝世多年,我不複記憶她的容貌。” 他竟同她說起身世來,萼生怔怔地聆聽,“是的,無論那人是誰,庸君或庸人,始終要在母腹懷胎十月出生。 “我出身白工人階級,自幼生活清貧,照片中那與我合照的少女,曾經一度,真確是我深愛的人。” 萼生問,“發生什麽事?” “她在兩年前嫁予另外一個人。” 萼生點點頭。“我知道,他們雙雙出國去了。” 劉大畏苦笑,“這倒沒有,不過生活很舒適,已經有一個孩子。” 他還留著她的照片,珍藏在皮夾子裏,時時看得到。 劉大畏隻軟弱了一點點時間,隨即說:“快回酒店換件衣服,你還要去參加宴會。” “我才不去。”萼生別轉麵孔,平生至討厭這種場合。 “小姐,”劉大畏警告說,“人家找你的時候,你不應,你找人家的時候,又叫人家怎麽應你?” 萼生一驚,心灰氣餒,原來人到無求品自高這句話千真萬確,在人簷下過,焉得不低頭。 “我答應過他們七點鍾送你到宴會。” 萼生千不情萬不願那樣坐起來。 她並沒有帶赴宴的衣裳,行李中隻得一條夏季花裙子,趁酒店商場時裝店尚未打烊,跑進去胡亂挑一件穿上,說也奇怪,人要衣妝,陳萼生整個人似振作起來。 本來打扮講究全套,發型、化妝、鞋襪、手袋、首飾,此刻萼生哪裏有心思,瞎七搭八湊合了就隨劉大畏出門去。 中途她忍不住問他:“你究竟是敵是友?” 他回答得很老實,“我們永不可能做真正朋友,我正試圖做一個友善的敵人。” 萼生幸虧聽懂了。 宴會場內燈火輝煌,場麵熱鬧,萼生老遠看到母親穿一套寶藍色絲絨捆緞邊晚服,笑容滿麵,精神奕奕,正與主人家握手,她仿佛有備而來,把最好的行頭都帶在身邊。象是完全知道會發生些什麽事:這種大場麵正等著她。 萼生弄胡塗了,難到母親有先見之明? 更使萼生驚訝的是舅舅岑仁吉一家三口就與有榮焉地站在母親身邊,招呼嘉賓,神出鬼沒,他們都應召而來。 萼生有第六感,目光在場內搜索阿姨,果然,被她看到仁屏阿姨正淡淡坐在一角喝茶,隻是不見午昌表弟。 她同劉大畏說:“我指去同阿姨談一會兒。” “就快入席了。”劉大畏不忘他監視人身份。 果然,先頭見過的那名中年婦女走過來,“陳小姐你可來了,酒會時記者們到處找你,快到首席來如座。” 萼生萬分不如意地隨她到首席,發覺母親身邊已密密擠滿了人,都想分一杯羹的樣於,舅舅舅母看見萼生也沒有起身移挪讓位的意思,舅母一手按住兒子,示意他也不要放棄與正副文化部長共席的機會,一時間主人家隻得吩咐多拿一張椅子來。 萼生卻如釋重負,打個哈哈,“我坐到副席去一樣。”立刻腳底抹油往後退。 百忙間隻覺母親今晚真威風真漂亮。 這種角色,演多了,會使人沉醉,說不定什麽時候戲服就脫不下來,人就走入戲中,永遠演將下去,再也不甘心做一個平凡的家庭主婦。 萼生找到仁屏阿姨,四隻手緊緊握在一起。 人多,不方便講話,姨甥兩人有默契。 侍者斟上香儐,萼生貪婪地喝一口,遠遠看著受眾人撮擁著如一顆明星般的母親,舉舉杯子,整杯酒幹掉。 隻聽得仁屏阿姨在她耳畔說:“下個月起我就搬回城裏來。” 萼生一怔,“哎呀,那太好,要方便得多了。”說不定親戚都會多起來。 “仍住你外公的老房子裏。” “是怎麽一回事?”萼生又詫異又歡喜。 阿姨微笑,“因你母親閑閑一句話,她說:“我妹妹竟住鄉間,說起來頂委曲的”,上頭把公寓收回環我。” 萼生張大了嘴,母親的話竟這麽有力! “大姐始終沒忘記我。”阿姨聲音輕輕。 萼生亦感到快慰,隻是“午昌表弟呢?” “他已經適應鄉間生活,不願進城,我隨得他去。” 萼生點點頭,人各有誌,自由最重要。 “他一對大手,一對大腳,走在城裏,怪突兀的。”阿姨停一停,“他鄉間有了女朋友。” 萼生問:“阿姨,以後你要不要每年算分數?” “身為岑仁芝之妹是我的總分。”阿姨笑。 與她們同桌客人並不知道這兩位婦人是什麽人,隻當是名不見經傳的行家,緘默一會兒,忍不住紛紛發表起意見來。 “沒想到小資產階級情調的作者地位也可抬至如許崇高!”酸溜溜。 “人家一直有群眾基礎你曉得嗎,她寫一句好過我同你寫一百句,她閑閑一段宣傳好過你我打鑼敲鼓,這叫做各有前因莫羨人,來喝一杯。” 萼生一點都不介意,人人有權發表意見,那才叫做好呢。 這時岑仁芝已走到台上,由主人家陪著一字排開祝酒。 她發表了不長不短的演說,這一兩天裏,她所見到的建設,美侖美奐,走在時代的尖端,無與倫比,偉大透頂……她所遇見的人,個個謙謙君子,好好先生,和氣樸實……奉承得去到頂點。 萼生開頭隻覺混身爬滿雞皮疙瘩,後來轉念,管它呢,隻要能幫到阿姨,隻要能救到關世清,還不愧是好交易。 她內心忽然澄明,碧清一片,恍然大悟,不由得微微一笑。 抬起頭,才發覺仁屏阿姨也正看看她笑。 席間人卻不以為然,“這樣的話,誰不會說,我發表過不知多少次。” “你說有什麽用?”滿堂哄笑,“你領著作家協會發放的津貼,說得再好也是份內事!怎麽同岑仁芝比?人家說好,是我們的麵子。” 講到這裏,見岑仁屏與陳萼生兩個生麵人久不搭腔,不禁起了疑心,因問:“兩位代表哪個單位?” 就在這個時候,行人過來請岑仁屏與陳萼生,“兩位無論如何要坐到首席去。” 萼生隻得挽起阿姨的手站起來。 隻見母親身邊已經騰出兩張空椅子,不如是什麽人終於被淘汰出局,萼生剛剛坐在舅母身邊,舅母當著所有人的麵就搖動萼生的手表示親熱。 大廳中起碼擺著十桌酒席,萼生一時沒看到劉大畏坐在什麽地方。 每上一道菜,岑仁芝就舉杯祝賀,必有一個名堂,妙語如珠,把官同民娛樂得什麽似的,酒量又宏,人敬她,她敬人,不亦樂乎。 真人不露相,萼生第一次發覺母親這樣吃得開,簡直象個白相人,江湖客,原來一直以來,她非不能也,乃不為也。 叫性格單純的父親看見,一定嚇得跳起來。 一頓飯吃了很久很久,有人歡喜,有人愁,岑仁吉教授一家直吃得紅光滿麵,陳萼生越吃越悶,珍肴百味,不知其味,難以下咽。 好不容易捱到散席,岑仁芝把親眷們拉在一塊兒送客。萼生聽得母親與文化部長說,“沒想到國家這樣重視文藝工作者。” 萼生不敢細視母親的麵孔,隻怕她感情逼真到雙眼中閃著淚光。 薑是老的辣。 岑仁芝又說:“今晚這般盛況,對一個寫作人來說,是至大榮譽。” 部長隻是握住岑仁芝的手笑。 宴會終於散了。 岑仁吉教授還想送大姐一程,可是專車早已駛到,載走了岑仁芝。 岑仁吉於是退而求其次,問二姐,“我送你吧。” 誰知舅母清醒得快,立刻說一句,“二姐住那麽遠,你明天不用上班?” 岑仁吉便噤了聲,雖然另外有情人,在這種事上,他還是挺尊重妻子。 好一個岑仁屏,隻笑笑說:“大姐已替我安排妥當。” 果然,另一輛黑色豪華大房車駛過來停在她跟前。 萼生過去話別。 仁屏阿姨握住她的手說;“事情一解決速速回家。” 萼生拚命點頭。 有話也不宜多說,阿姨上車走了。 舅母塔訕道;“萼生你還是住在原來的酒店裏吧。” 萼生的舌頭忽然懶上加懶,不願開口,幸虧這個時候,劉大畏神出鬼沒地駕到,萼生便一聲不響的上了車。 她彷佛還聽到舅母自鼻子裏哼出來,“多驕傲!” “算了,”岑仁吉安撫妻子,“大姐不是已經答應替子和想辦法了嗎。” 舅母這才說,“沒想到岑仁芝去加國十多年,還有這樣大的影響力。”不是不佩服。 “上頭現要抬舉這一類人,有什麽辦法。” 萼生在吉普車中搓揉酸軟的脖子,“你坐在什麽地方,有沒有飲宴,我找不到你。” 劉大畏說.“我倒把你看得一清二楚。” “可不是,一直以來,我在明,你在暗。” 劉大畏知她心中氣苦,故意諷刺,不以為忤。 他說:“一整個晚上黑口黑麵,像誰欠你三百兩似,表現差勁。” “你以為人人是岑仁芝?莫被慣壞。” “令堂的魅力確是沒話說,我也是到現在才知道,組織為何一定要爭取她。”劉大畏的語氣是由衷的。 萼生不出聲。 “部長同她是老朋友了,容易說話。” 萼生籲出一口氣,“但願我到了那個年紀,也有她那般能耐。” 劉大畏笑,“我看不會,許多人誤會智能才幹理所當然會得隨年齡長進,但事實證明,粗胚終歸是粗胚,到了八十歲也不會進化為細瓷。” 這其實是劉大畏一貫的講話方式,不知恁地,萼生竟一直沒發覺他是知識分子。 萼生拾起頭,“你把車子駛到何處去?” 劉大畏忽然說,“大荒山,無稽崖。” 萼生雖然已是驚弓之鳥,無故都會嚇出一身冷汗,卻不怕劉大畏,她仍然信任她的第六感覺。 車子往近郊駛去。 “咦,這是南區。” 劉大畏不作答。 車子駛向私家路,警衛森嚴,劉大畏途中三次出示身份證明文件,萼生驚異不已,這究竟是什麽地方? 最後一站,守衛看過照會,遲疑一下,說道:“上頭命令,必需檢查特許通行證。” 劉大畏這才自外衣內袋取出一張文件遞上去。守衛查明,敬一個禮,放他們過去。 車子駛到一塊空地停住,卻已無人前來幹涉,任由他們兩人下車。 萼生看到一列平房,沒有異樣。 劉大畏上前在門前按鈴。 自有製服人員開門迎他倆進一間布置簡單的會客室坐下。 劉大畏把先前那張許可證遞上,原來這裏辦事作風是認證不認人,管理人員不發一言,將劉陳二人帶進走廊最末的一間小房。 萼生一看就知道是間控製室。 長桌前坐著幾個聚精會神的技工,一排螢幕閃閃生光。 其中一人說:“十四號倉。”伸手按動鍵上紐掣。 劉大畏加強萼生注意力,指著螢幕說,“看。” 萼生看到螢幕上出現十四號倉內部情況。 亳無疑問,這是一間監倉。 有一個男人躺在狹窄的床上,他在看雜誌。 舉起的雙手與雜誌遮去他麵孔的下半部,但是萼生還是一眼就把他認了出來。 忽然之間,萼生多日來出竅的靈魂歸了位,一股暖流,自足趾尖慢慢往上升,終於遍傳全身,她不由自主摸摸麵孔,不再麻木了。 控製員再按下一個紐,鏡頭直指那男人的上身,萼生可以清晰看到他手中的雜誌是國家地理雜誌七月號。 而他,當然是關世清。 可以看得出阿關神情非常厭悶,像那種族家長禁足的小孩,渴望外出踢球奔喊,但,他無恙。 這一點已經足夠。 劉大畏這時拉一拉萼生。 萼生點點頭,與他退出控製室,接著便迅速回到空地上。 萼生不發一言,劉大畏十分滿意。 在滿天星光下,他喃喃似自語般說:“有誰以任何形式提起今晚所發生的任何一個細節,坐在十四號倉裏的,將會是劉大畏,而且,我不會那麽幸運,沒有人會給我閱讀歐美最新雜誌。” 萼生點點頭,示意他放心。 他倆上車,劉大畏把車子駛離控掣室平房。 如果這隻是控掣室,監倉在哪裏。陳萼生永遠不會知道。 她但願關伯伯伯母也可以看到剛才那一幕:關世清完好無缺,臉上不見任何瘀腫損傷,他正在等待釋放。 就算不能帶兩個人,讓關伯母看看兒子也是好的,但是適才那間控掣室肯定不是迪士尼樂園,不是人人可以進去逛的地方。 劉大畏不知擔了多大的幹係,才能把她弄進去,而且一定會有後患。 出去的車子一般要經過三道關卡。 駛離南區,萼生才鬆一口氣,自此,她心中有了真正不可告人的秘密。 在酒店門口,她問劉大畏:“為什麽對我那麽好?” 劉大畏內心哽咽,真笨,這女子不知怎樣在人吃人的資本主義社會存活,可恨。 半晌,他隻說,“我不想看看你精神崩潰。” 萼生不肯承認這一點,“我已經控製得很好,我行為舉止如常,能說能笑。” 劉大畏沒好氣,“上樓去睡覺吧,陳大小姐。” 萼全彷佛真的有了睡意。 她打一個嗬欠,拉拉裙子,蹣跚地下車去。 劉大畏看看她的背影,隻覺不可思議,不是指陳萼生,而是指他自己的感情。 他從前的女朋友才是一般人口中的美女,大眼長睫毛,高而窄的鼻子,小咀巴尖下巴,姿勢矜持,陳萼生天生粗枝大葉,是另外一個類型。 也許她沾染了她母親的魅力而不自知,也許是他劉大畏昏了頭,也可能是潮熱的晚上出來次數太多,亂了心智。 以致他此刻關心她,竟遠遠多於他關心自己。 他每天都渴望見到她,看到她嘰嘰呱呱,亂放厥詞,心裏便莫明其妙歡喜,看到她憔悴落魄,鬱鬱寡歡,便設法討好,他完全不能控製自己,這樣下去,遲早出事。 況且,她的家在那一邊,過幾天,就要回去的,這次旅行無論如何稱不上愉快,隻怕她以後不會再來,即使舊地重臨,性格坦蕩的她還會記得他? 這些細節,往往翻來複去地叫他思量整個晚上。 若幹年後,她來找他,他已被調,天南地北,茫茫人海,不複再見。 劉大畏心頭一陣蒼涼,伏在駕駛盤上,不能動彈。 當然,終久會忘記的,所有舊情人,到頭來都會變成淡淡影子,剛有點牽動,太陽一出,便似露水一般蒸化而去,但將忘末忘的折磨,卻活生生存在齧咬,但始終不明白這件事是怎麽發生的。 萼生無瑕理會這些,她回到房間,撲到,就睡熟,劉大畏救了她的賤命。 受煎熬的她暫時可以鬆口氣,直至關世清真正被釋放。 年輕的她沉沉睡去,再也沒有做夢。 第二天一早來拍門的是她母親。 直到這一天.母女才有時間心情閑話家常。 岑仁芝詫異地說;“房間已經象狗窩,你在此住了多久,誰付租金?”一邊手不停地把髒衣服堆在一塊,撥電話叫房部來取去洗熨,“看樣子又是我與你父親付帳,我也知道女兒是陪錢貨。” 萼生指指母親帶來的旅行包,“這是什麽?” “這是替你帶的衣服鞋襪,你用得著。” 萼生再也忍不住,“媽媽,你一早就準備妥當,你一早就知道這件事會這樣發生?” 岑仁芝笑而不答,過一會兒才說:“我生活經驗當然比你豐富。” 萼生許多話要講,至此也懂得沉默是金。 “這次回來,總算見到不少親友,”岑仁芝感慨“你舅舅阿姨都是樣子,昨天中午我特地抽空回故居去…”一切曆曆在目,物是人非,岑仁芝忽然打冷戰,她像是聽見母親向她走近,腿部關節發出輕微的啪啪聲,老人走起路來,通常有這個毛病。 萼生的外婆並不是個慈祥的母親,沒有給後代帶來太多溫馨回憶,但到了這種關頭,人想起來的,也總還是母親。 岑仁芝說:“要回到了家,才知道自己有多麽想家。” “母親不愧是個作家。” 岑仁芝問女兒:“我個作家嗎?” “你更象個母親。” 岑仁芝似感到寬慰.“我從不多愁善感,悲春傷秋,故弄玄虛,你父親同你都可以證明這一點。 來到故鄉,母親的感觸忽然多起來。 “下午還有節目吧?” “有一個座談會,我見大學生呢。” 萼生知道她不該問,不過還是忍不住:“阿關他--” 果然,母親打斷她:“演講會你也一起來吧,見過場麵,以後就不敢欺侮母親是阿巴桑。” 豈敢,光是今早這身打扮,已經非同凡響,針織紫藍二色衣裙,平跟步行鞋,頭發鬆鬆挽住,最主要是她精神好,看上去叫人歡喜。 萼生由衷地說:“昨晚在座一定有不少人訝異出色的母親居然生了個平庸的女兒。” 岑仁芝笑,“打扮整齊一點,準時到。” 萼生換上母親帶來的衣物配件,總算恢複了三成舊觀。 電話響,她去聽,對方是關世清的父親,“萼生,”聲音苦澀,“我們就在樓下咖啡座,能下來談談嗎?” 萼生答,“馬上來。”這才知道欠人人情,一輩子矮半截的滋味。 拉開門,她一呆,門外的人也一呆。 半晌,對方才揶揄道:“伯母才轉身,你應酬就繁忙起來了。” 萼生也冷冷說,“有什麽是瞞得過你法眼的呢,老劉。” 萼生額角有一絡濕發掛了下來,劉大畏替她輕輕抿上去。 在酒店房門口走廊一個幽暗的角落,兩個年輕人在該刹那忘記他們的身份,忘記生活上的煩憂,互相凝望對方,兩人都覺得沒見過這樣明亮的眼睛與無奈的神情。 劉大畏還是第一次看到打扮過的陳萼生,女裝的她穿一襲雪白紗太,他一時間弄不懂是哪種料子,隻覺薄如嬋翼,想必是時興款式,小小上衣打橫的料子扯過來又搭過去,形成不透明屏障,束腰,腰以下是密褶長裙,要命的是裙內沒有襯裏,她碩健修長的腿一覽無遺。 看情形她打算就這樣往大庭廣來之間走。 劉大畏並非土豹子,他見過更暴露的時裝,但是它們不是穿在陳萼生身上,管它呢。 終於,他們兩人當中不知是誰發出長長一聲太息,兩個身形分開一個距離。 電梯門打開,一群日本旅客興高彩烈的向他們走來。 萼生這才想起她有約會。 忽忽乘電梯下樓,隻見關伯伯望眼若穿般在等她。 “萼生,”他迎上來,“關伯母在那邊,她要向你道歉。” 萼生連忙擺動雙手,“這並不是誰的錯,前事休提。” 坐到伯母身邊,拉住她的手。 伯母一向肉珠圓玉潤,此刻似瘦了三分一不止,手腕細! “剛才我們見過專員,說世清已經寫了悔過書,他們找不到證據起訴,又不放心輕易放人,通常這樣做,專員暗示事情好辦,這一兩天內,一定有進一步消息。”關伯忙不迭向萼生報告最近消息。 萼生不住點頭。 “萼生,”伯母開腔.“我錯怪了你,原來你為這件事不住奔走,我都不知道,我急昏了。” 錯,急不急,昏不昏,完全沒關係,萼生莞爾,千錯萬錯,當然是人家女兒的錯。 關伯伯說,“有一確實的日子就好了,”他搔頭皮,歎氣,“但願是這一兩天。” 伯母這時才說出來龍去脈,“這邊的公署,把消息告訴我們,我是嚇得六神無主,即刻去找仁芝商量,仁芝二話不說,立刻訂飛機票同我們趕來,真多虧她熱心。” 不止訂機票那麽簡單,她起碼聯絡過一直爭取她回歸的那群人,關伯母天真有天真的好。 “等世清一出來,我們便一起回家。” 萼生連忙頷首,“是,是。” 關伯伯說:“好了,別一直訴苦了,就快雨過天清了。”可是語氣中並無大大的信心。 萼生沒有什麽話說。 “走吧,萼生還有事要忙。” 關氏夫妻互相拉扯著站起來離去,萼生跟在後邊送他們,隻見他倆腳步踉蹌,統共不象壯年人模樣,萼生覺得十分不忍。 關伯伯還是哥爾夫球健將,一向有運動,平時身手敏捷,號稱打遍溫市無敵手,沒想到愛兒一出事,精神壓力頓時令他衰老。 萼生在百忙中有新發現:人類是這樣愛惜他們的下一代,而又如此忽略他們的上一代。 她送他們上計程車。 車子駛遠了,萼生還恭敬地站著不動。 “看樣子你非嫁給他不可?” 萼生轉過身子來,隻見劉大畏恢複嘻皮笑臉,吊兒郎當,一副疲懶模樣,裝得那麽好,老狐狸也會上當。 “你知道關世清是無辜的。”萼生悻悻說。 劉大畏沉下臉,“我隻知道你才是唯一無辜的人。” 萼生拾起頭來,“你想說什麽?” “你那男朋友看上去愣頭愣腦,實則上滿肚密圈,自他行李中搜出地圖,在所有禁區範圍上都打上紅圈,注明詳細地址,其中一處,便是和平鄉,你以為那日他唯一的任務隻是陪你去探訪阿姨?” “我不相信!” “將來你總有機會親口問他,諒他也不敢騙你。” 萼生心涼了,連阿關都利用她。 “你以為他這次東來純粹為著陪你渡假做報告?” “不要說了。” “你去問問你的外國朋友史蒂文生,對通訊社來講,文字矜貴還是圖片值錢。” 萼生用雙手掩住耳朵。 劉大長忽然伸手拉開她的手,“要不要找一個沙堆挖個洞把頭埋進去?” 萼生又一次慘敗。 “你們這些拿外國護照的華人,真的以為可以為所欲為,百無禁忌,學得胡人三句話,跑上牆頭罵漢人。” 萼生忽然平靜下來,“你辱罵夠了沒有,你對洋人的怨恨有完沒完?你簡直把我當出氣筒,什麽難聽的話都當著我來說,你與華僑如有深仇大恨,我勸你寫了大字報貼在大會堂門泄憤,叫我一人受氣,多麽不公平,多麽懦弱。” 劉大畏一震,放開雙手。 真的,一不高興便對著弱女子吼叫,一有機會又對她施些小恩小惠,忽爾愛,忽爾恨,愛恨交織,他快要瘋了。 萼生說下去:“我知道你心裏不好過,你憤怒,你忿忿不平,你對社會現象不滿,可是你有信仰,你願意為你信任的大前提付出時間力氣,你比我們大多數年輕人,更有精神寄托,我們畢生所能追求的,不過是名同利而已。” 站在馬路上說話比較上最安全。 “你們眼中的我們無法無天,胡言亂語,幾乎人人都可以入宣傳煽動罪,對我們來說,這是最基本的人身與言論自由而已。” “把你們認可的那一套,硬搬到別人國度來強加實施,是謂帝國主義。” 兩個年輕人額角上的青筋都綻露出來。 萼生罵道,“我討厭你,劉大畏,我希望你明天便調到青海去。” 真難得,她居然還知道版圖上有青海這個地方。 半晌萼生說:“我要去參加岑仁芝演講會,你反正要跟著我,不如一塊去。” 劉大畏說;“我勸你換套端莊點的衣服。” 萼生氣結。 可是一走到酒店大門轉角,她就覺得他有他的道理。 一個日本人迎著麵走過來,上下打量她,問她有沒有空喝咖啡。 陳萼生立刻回到房間換衣服。 房間剛剛收拾過,什麽都妥妥當當,獨獨不見了記事本,萼生找遍小小房間,都不見它,它尺寸不小,寬二十公分長三十公分,好比一本畫冊,封麵是,對,萼生鍾愛的米奇老鼠,鮮豔奪目,丟在哪個角落都看得見。 怎麽,沒有口袋影印機嗎,非要整本部子拿到總部去檢閱不可嗎? 轉念間又釋然。 太過疑心了,短短幾頁紙,簡單的幾句話,何需勞師動眾,可笑她草木皆兵。 想必是一時不知扔到什麽地方,回來才慢慢再找。 沙發上方有一疊洗淨的衣服,移開衣服。原來記事本就在底層,萼生鬆一口氣。 換好衣服下樓,在電梯中碰到一個人。 那人愕然,“你還沒有走?”她失聲嚷。 她是岑子和的女友博小欣。 萼生隻朝她點點頭,大躍進,自酒店門口到上得樓來,其中想必經過一番掙紮,成績斐然。 博小欣說:“我來探朋友。” 萼生不出聲。 “你別以為我沒朋友住五星賓館。” 萼生希望電梯走快些。 博小欣聲音低下去,“我知道你什麽都沒有跟子和他們說。” 陳萼生自顧不暇,才沒有那麽空講廢話。 總算到了樓下,電梯門打開,傅小欣忽然說,“再見。”似有點戀戀不舍。 再見?機會不大,市內酒店林立,不一定那麽湊巧,兩人會在同一時間隻乘塔同一電梯。 刹那間萼生不忍心再板著臉,遲疑半刻,亦向她說,“再見”。 希望有一架電梯會把她送到她要去的地方。 傅小欣扭著細細腰肢離去。 岑仁芝演講會盛況空前。 連萼生都覺得興奮。 撇開其它因素不說,有幾個寫作人可以坐在五千座位的演講廳講台上發表寫作心得? 在座以學生占大多數,萼生挑個偏僻的座位,可是馬上被服務員發現,請她到上座去,萼生這次十分隨和,微微笑坐到前排。 心中說,陳萼生,世界不是你的,無所謂,退一步海闊天空,表現良好,早日假釋。 座位已九成滿,全場肅靜,鴉雀無聲。 如果陳萼生也有這樣一天,必定把所有敵人綁了來坐在前排,不許他們動彈,直至聽完演講為止。 講座準時開始.在台下看岑仁芝隻似四十多歲,她上得台來,落落大方,難得的是,態度並不古板,非常輕鬆扼要地講她的題目。 萼生攤開節目表,母親今日要講的是“拙作反映的社會現象”。 萼生莞爾,在家,母親是絕少提到拙作的,一說到寫作,伊便顧左右言他,對牢嚴教授這等熟友,甚至說“什麽阿物兒,靠它賺一兩個零用罷了,我就是不慣向阿陳討錢用。” 沒想到紙包不住火,今日終於要對作品加以坦白分析檢討。 演講隻得三十分鍾,舉了很簡單的例子,餘下時間.由聽眾發問。 萼生真沒想到群眾會那麽踴躍,而且對岑仁芝作品非常熟悉,所有問題全屬內行,頭頭是道,萼生詫異得張大嘴,據她調查所得,岑仁芝作品停止公開發售已有多年,這些十多廿歲的讀者從什麽地方看到? 正在嘀咕,講座的負責人過來坐在她右邊,笑道:“氣氛好象還不錯。” 萼生由衷答:“這是謙虛的說法。” “你喜歡讀令堂的小說嗎?” 萼生低頭據實道:“我一本都沒看過。” 主持人可真意外,“為什麽?” “母親說寫得不好,不值得看。” “哎呀,有這種事,沒關係,我們送你一套,你帶回去慢慢看。”她笑咪咪。 萼生說,“沒想到母親居然有那麽多年經讀者。” “這就是做文藝工作的至大報酬。一本書可以流行十年、廿年、百年,讀者賦它永恒的生命。” “是,是。”萼生不住頷首。 “岑仁芝的作品得以再度發行,我們覺得高興。” “謝謝你們,謝謝。”萼生真心感激。 主持人給萼生投過去一個嘉獎的眼色。 岑仁芝結束了問答,自台上下來,這個時候、觀眾席上數千人忽然全體站立,有節奏地鼓起掌來,迎合著岑仁芝的腳步、啪、啪、啪、啪,清脆悅目地表示歡迎、感謝、尊重。 萼生年輕,一下子被這個熱烈氣氛感染,但覺心頭一熱,身不由主地站了起來,跟著群眾,也拍起手來,陶醉地看著母親。 鼓掌聲越來越快,越來越快,萼生的心跳也接著加速,她受到現場氣氛控製,興奮無比,忘記身分,忘記立場,什麽都顧不得了,大聲歡呼,送岑仁芝出會場去,快快樂樂的出了一身汗。 人群緩緩散去。 萼生慢慢坐下來,她看看用力過度,拍打得發紅的手心,愕然,怎麽搞的?莫非這就是群眾催眠引發的激情? 剛才,她發誓,假使有人衝上去拾起岑仁芝,她也會跟著照做。 這樣說來,把規模再搞大些,牽涉到二十萬人,煽動他們的情緒,也就可以利用群眾的力量為所欲為,那多可怕。 而陳萼生適才還是他們的一分子呢。 熱汗刹那間化作冷汗。 萼生呆呆坐著,奇怪,鼓掌的時候,她象亳不覺隔膜,她沒想到自己是個外人,她亦不覺誇張,也不需要理由,好象有無形大手操縱了她的行為舉止,她完全失去獨立思考能力。 幸虧人群一散,頓時清醒。 劉大畏坐到她對麵,“你受到了感動。” 萼生回過神來,笑笑:“我真怕母親從此樂不思蜀,會耽下來做她的大作家呢。” “無上歡迎。” 對,武俠小說中曾經形容過這門武功,萼生肯定它叫攝魂大法。 功力弱的人遇上了,身不由己,手舞足蹈,直至虛脫而死,功力強的高手則可抵擋得住。 母親的功力在第幾層? 整個組織與製度在與她鬥法呢,意誌力一垮,不可收拾,勢必不能維持中立。 萼生不由得為母親擔憂。 “這是岑仁芝應得的榮譽。” 劉大畏對於上頭一切行動,皆無異議。 萼生溫柔地凝視他,任何年齡身分的女性所需要的,也是這麽一個忠心耿耿的黨員,隻是不知要做些什麽才能爭取到他。 她忍不住說,“你的女朋友舍你取人是非常不智的行為。” 劉大畏一呆,不出聲。 “她嫁給了一個甚麽樣的人?” 隔很久,劉大畏說:“與你我無關。” 萼生稱讚他:“說得好,但,肯定不如你。” 一股暖流漸漸湧上劉大畏心頭,他不肯露出來,顧左右而言他,“有人在外頭等你。” “誰,找我簽名?”萼生知道母親此刻正在為讀者簽名。 “你表弟蔣年昌。” 兩個表弟在萼生心目中地位不可同日而語,她馬上站起來迎出去。 蔣午昌坐在小小會客室裏等她。 “午昌,”萼生笑著過去,“怎麽到現在才來?” 午昌靦腆地說,“幫母親搬些東西出來,順道來聽演講,沒想到來遲了。” 他坐在那裏有點尷尬,午昌屬於大自然,阿姨說得對,他有一雙特別大的工具手,幹起活來,有勁、夠力、事半功倍,他亦有一雙大腳,此刻隻穿著雙涼鞋,大足趾圓滾滾,似比常人大一倍,站在土上,一定更加穩健。 午昌皮膚黑得發亮,一看就知道是幹戶外工作的人,他是工農兵中第二號人物。 萼生看看劉大畏,老劉當然是兵。 “萼生姐,我特地來向你道別。” “我還沒走呢。” “母親說你這一兩日就會動身,屆時我未必走得開。” “你的豬怎麽樣?” “相當的壯。” 萼生微笑,“恭喜你,可以計劃成家了。” 午昌連脖子都漲成豬肝似,訕訕說;“今年收成不錯,共養了三十六頭小豬。” “午昌,”萼生拍拍他肩膀,“我們一起吃頓飯。” “我還有事要早回去。” “有事嗎?” “有,就是要趕單位的專車。” 萼生與表弟緊緊握手,“保重自己。” 一直送到門口,看著午昌離去,萼生沒有等母親,轉過頭來同劉大畏說:“聽見沒有,我就要走了,請問我幾時可以走?” “要走你隨時可以走。” “阿關不出來,我能走嗎?” “你不必對他負道義上責任,派他來的機構才有出麵的必要。” “那是誰?” “日本東京大和新聞。” 萼生十分震驚,“東洋人沒有為阿關出頭?!” “他們否認關世清是屬下員工。” 萼生氣結:“典型日本人作風。” “是嗎?”劉大畏不以為然,“你出了事的話,美新處社長會替你出頭?” 萼生愣住,當然不會,她連社長麵長麵短都不知道,嚴教授做中間人,與她接頭的是史蒂文生,美新處並無任何承諾,犯了事,一樣叫天不應,叫地不靈。 劉大畏說下去:“人貴自知,行動之前應當考慮到後果,有些人,專門利用單純衝動的大學生來達到他們目的,向有關方麵換取利益,頭顱是你們的,榮譽是他們的!”劉大畏的矛頭直指嚴教授。 在弄清楚任何事情之前,陳萼生不敢置評。 她深深太息,在這個暑假之前,她竟不知道人心如此叵測。 “陳萼生你仔細想一想,便知道我並非危言聳聽。” 萼生學乖了,她不再衝動地對任何事情置評,她隻是問:“家母的行程幾時結束? “就在這兩天。” “那麽,你的任務也快結束。” “是的。”劉大畏沒有掩飾語氣中的悵惘。 “我沒有結你製造任何麻煩,你是失望還是安慰。” “無論你怎麽做,我們自有應急的方法。”劉大畏笑笑。 是關世清跑了來做她的替身。 剛剛抵埠的時候,陳萼生何嚐不是賊頭狗腦,出盡百寶要揭秘搜奇,寫成報告,呈上去邀功,可是才開始,就受關世清事件打擊,她四出奔走,把自己的事耽擱下來。 這次注定要空手回去。 隻聽得劉大畏輕輕說,“你那吉光片羽的見聞錄,還是不寫的好。” 半晌萼生才說:“我不會連累你。” 斷章取義,單聽這一句,倒是纏綿文藝,蕩氣徊腸。 “那你要同有關方麵交代。”劉大良微笑。 “相信我,”萼生照直說,“同他們交代,並非難事。” 至多自新聞係轉到純美術係,甚或物理係、管理科,或是索性離開校園,出來找份差使。 那天晚上,岑仁芝回請她當日的同文行家與編輯。 萼生的精神與腸胃實在吃不消一次接一次的宴會,同母親告假。岑仁芝不準--“你非與我並肩作戰不可。” 萼生忙不迭叫苦,沒有選擇即是沒有自由,天天叫她同一班不相幹的人吃喝玩樂,已經是種刑罰。 岑仁芝悄悄在她耳邊說,“最後一次。” 萼生回酒店房間取頭痛丸止頭痛。 兩位熟客在等她。 他們是旅遊協會的吳小姐與胡先生。一貫的態度謙和,笑容可掬。 萼生隻得招呼說:“久違了兩位。” 吳小姐遞上一隻小小油皮紙信封,“這是文化部的同事托帶的,萼生接過信封,“裏邊是什麽?”十分奇怪。 吳小姐笑,“這是岑仁芝女士著作全集。” 啊,萼生一時沒會意,全集?不會吧,母親著作等身,怎麽裝進隻信封裏? “已製成微型電腦芯片,”胡先生笑,“都廿一世紀了,總不能叫你扛四十公斤的書籍上飛機。” 萼生唯唯諾諾,“是,是”,是他們顯示實力來了,“科技進步。” “我知道你們大學裏頭廣泛普遍使用芯片閱讀方式,替圖書館節省貯藏室,我們也正發展這種科技。” “當然,當然。” “陳小姐這次旅行還算愉快吧。” “還好,還好。”萼生如隻應聲蟲般。 “這裏既有那麽多親友,以後再來,我們幫你安排一下,到內地觀光,江山多嬌,陳小姐一定不會失望。”果然不愧是旅遊協會人馬。 “不知陳小姐對內地那一處地方最感興趣?” 萼生瞠目結舌,答不上來,她想說黃土高原,又怕他們以為她存心打趣,大小興安嶺、昆侖山?又怕去不到,半晌,想起劉大畏的家鄉上海,就是它吧,“上海。” “當然,令堂是上海人。”胡先生笑曰。 萼生不敢再說什麽,隻希望胡與吳兩人快走。 他們兩人交換一個眼色,再次留下名片,“陳小姐,招呼不周。”萼生鬆口氣,“不送不送。” 萼生日來接觸的各路人馬,數這一組伎倆最差,在資本主義商業社會中,他倆的手段被稱為硬銷。 本領至高的,當然是劉大畏,不知不覺間,陳萼生已被他牽著鼻子走,明是對頭,卻以朋友姿態出現,身分曖昧,偏偏為人接受,真相揭露之後,他的地位不變,自是高手。 萼生黯然。說到此,以她這種資質,根本不用出來走。找間百貨商場,在家庭電器部當售貨員渡過平凡一生,最理想不過。 隻餘一點點時間,劉大畏帶她去參觀股票交易所,“小學時老師帶我來過”,萼生說。到達太空館,她又說:“總算改建過了,此刻造型較為進步”。上了山頂,她抱怨:“沒有適合十二歲以上的娛樂場?”一副壞脾氣模樣。 劉大畏自然不出聲,最後送她到岑仁芝做主人的晚會裏去。 萼生存心挑剔,果然,被她發覺席中有許多麵服心不服與麵不服心不服的人,除了看人,被看,萼生呆坐整晚。 母親仍然寶光四射,行頭簇新,儀容整潔,壓住整個場子有餘。 萼生抽空悄悄問母親:“老爸可知道我們行蹤?” “公眾場所不談家事。” “他會掛念我們。”萼生焦急。 岑仁芝凝視女兒,“唷,現在知道了,是嗎,父母會掛住你嗯?” 萼生漲紅麵孔,愧不敢言。 還時,劉大畏跑來在她耳邊用蚊子般低聲道:“好消息,關世清君將於今晚十一點獲釋。” 該刹那陳萼生發覺被釋放的是她的靈魂與關世清的肉體。 她無法控製自己,伸手抓住劉大畏的手,向他投去無限感激的一眼。 這時她才發覺劉君的手大而有力,可靠穩健,萼生願意多握一會兒。 她把眼光轉向母親,恰巧岑仁芝也正好向女兒看來,萼生當然留意到母親那絲寬慰的笑容,可見,岑仁芝也知道了。 萼生連忙在劉大畏耳畔說:“關君的父母?” 劉大畏說:“自有使館專員代為通知。” 萼生取起桌上酒杯,一口氣幹盡。 慶祝自由。 一時沒留意劉大畏仍然蹲在她身邊,維持同一姿勢,不知是否等她再在他耳邊說話,抑或是耳畔那陣酥麻,使他一時站不起來。 隔很久,他才在她身邊一張空椅上悄悄坐下。 陳萼生明天就要走了,有個小小的聲音對他說。 萼生卻沒想到這個,她看看大堂壁鍾,晚上九時正,還有兩個小時,她便可以見到關世清。了卻心頭一件大事,從此以後,她可以忘記這個人,與他各奔前程,再無相幹。 她長長太息,背上一個千斤包袱咚的一聲卸在地上。 她急想離場,看著劉大征求他意見,“我可以走了嗎?” “快完場了。”劉大畏已看慣她的浮燥不安。 他注意到陳萼生似乎非常不滿群體生活,她自我中心,自由散漫,即使在資本主義社會中,也難當重任,商業機構何嚐不動輒開會,坐在一起,言不及人,一下子四五個鍾頭,萼生這等不耐煩,恐怕不能步步高升。 他看穿她。 萼生見飯局將散,使往母親身邊走去。 隻見文化部長就坐在岑仁芝身邊密談。 萼生想退開,岑仁芝暗示女兒站到她身後,嘴裏繼續說,“小婿的事,多虧大家幫忙。” 小婿?萼生莫名其妙,那是誰? 照說,女兒的丈夫,稱女婿,岑仁芝總共中得陳萼生一個女兒,這麽說來,此刻她口中的小婿,亦即是萼生的丈夫,萼生何來丈夫? 推理推到這裏,陳萼生瞪大雙眼,還沒結婚,怎麽先爆出個丈夫來。 隨即明白了,心中一絲荒涼,是母親用心良苦,這個女婿,想必指關世清,故意把關係拉密切些,說起話來容易得多:“小婿實在叫我擔心--”好過“我女兒那青梅竹馬的小明友。”,可憐陳萼生白白由風騷女淪為有夫之婦。 幸虧不是真的,若果真的嫁給關世清這家夥,苦頭吃不盡。他這種人,唯一的本事,是害了人,還能以被害者姿態出現。 隻聽得文化部長笑道:“這件事,屬於需要逮捕而證據不足類,此刻指控已獲否定。” 岑仁芝點點頭。 文化那長忽然咳嗽一聲,“岑女士,小兒的事--” “嗬,請放心,我一定會照顧他。” “我就與內子放心了,他長了二十八歲.還是第一次出國,偏巧又到溫哥華做交換學生。” “沒問題,他會喜歡溫市的,一下子就找到年齡差不多的朋友,賓至如歸。” 兩個人一起笑起來。 這世界根本十分原始,以物易物,千古不變。你要我為你做這件事嗎。可以可以,你得拿你所擁有的來換。 這次岑仁芝所付出的代價,不可謂不大。 宴會散了。 岑仁芝氣定神開地與老朋友們話別。 “明年再來,切切。” “怕隻怕大家不要見我,哈哈哈哈。” 萼生拉住母親,“一起去接關世清?” 岑仁芝低聲答:“你們走吧,我想早點休息,我們明天下午的飛機走。” 母親的聲音,是彷佛有絲倦意。 這個時候,比出真功去來了,萼生看上去雖然一直垮垮的,但是倒底年輕,起碼可以拖到天亮,她母親可得打道回府去休息。 萼生看看母親上車。 萼生轉身向著劉大畏,“以後的時間交給你了。” “這是你說的。”他笑笑。 “我們往何處接人?” “既然是加籍人士,自然交還加國公署。” 到達使館會客室,才十點半,關世清的父母卻已似在會客室等候了一段時間。見到萼生,立刻迎上來,臉上露著感激的笑容,但是萼生自問從來沒有見過那麽醜的笑臉,簡直比哭還難看。 萼生過去握住兩人的手。 關伯母混身在微微顫抖,低聲問;“不會食言吧?” 萼生飛快地答:“決不。”其實她也不能肯定。 專員出來,看看手表,“他們一貫準時,還有二十分鍾就到。” 萼生忽然學到母親的客套:“害你們超時工作了。” 那洋人笑,溫婉地答:“這就是在這要設公署的目的呀。” 大家坐下默默等候。 時間從來沒有過得這樣慢,一秒一秒那樣跳過,會客室一片死寂。 時針與分針顯示十一時正的時候,萼生的心大力彈跳,似要在喉嚨躍出,壞了壞了,時限已屆,未見人質,隻怕事情有變。 不止她一人這樣想,可憐的關伯母雙手簌簌地有節奏地抖得如風中一片殘葉。 正當他們的心髒不勝負荷的時候,忽然聽到門外一陣皮鞋閣閣閣響,聽這腳步聲,起碼有三五個人操著過來.他們不約而同齊齊站起來。 公署兩扇玻璃門刷地被推開。 兩個製服人員當中夾著的,正是關世清。 萼生喉頭中一團模糊的物體頓時落下腹腔,她四肢無力,癱瘓在沙發上。 阿關臉色如常,體重約確減輕了一點,穿著被捕那日的衣褲,十分幹淨,似有人為他洗熨過,他的頭發、胡子,也都整齊。 算一算,他一共被關了七天,感受上真似一年不止了。 萼生在一旁靜觀雙方人員辦理移交手續。 等到阿關走過來與父母擁抱的時候,關伯母崩潰下來,她身子漸漸軟倒,像個孩子似哭得不能停止。 萼生覺得她已經受過,乘亂沒人注意,靜靜站起來走到電梯大堂。 終於可以走了。 劉大畏就在她身後。 “你不跟關世清說幾句?”他問。 “夫複何言。” “講得好。” 電梯上來了,他倆不告而別。 萼生把雙手繞在背後,整個人靠在電梯壁上,看著劉大畏,到這個時候,她才有空想到自己的事情。嗬明天就要走了,她還欠小劉數百元美金車資,這個身分特殊的人,她該如何向他道謝? 這時,劉大畏低聲問:“你是不是一個守諾言的人?” “我盡量不食言,甚麽事?” “那麽,你可記得,你答允過我!待關氏釋放之後,你會陪我跳舞?” 萼生愕然,她完全不記得這麽一回事,但是她沒聲價應允:“是是是。快說,我們該到哪裏去?”她籲出一口氣,“我請你,粉紅香檳,白路哥魚子醬!一直跳到人家打烊。” 劉大畏笑了,伸出一隻手臂,擁抱她一下。 萼生索性把頭擱在他肩膀上。 他們象一對情侶離去。 萼生忘記一件事,她根本不會跳舞。 他們找到一間夜總會,在大廈頂樓,叫做極星,自窗口往下看,便是全市夜景。陳萼生終於有機會展示她吃喝玩樂的看家本領,叫了最好的酒,最好的小點,剛想結帳,劉大畏一手接過單子,取出他的信用卡來。 嗬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 誰會想到他跳得腳好舞?把萼生帶得滿場飛,惹得舞池客人駐足旁觀鼓掌,有一桌子十來個法國人把他們請到上席敬酒,“為何這般快活?” “今天是我生日。” 嗬,那更要幹杯。 四步是萼生唯一可以應付的舞步。 有點醉熏熏的萼生對劉大畏:“到加拿大來,我保證你有前途。” 劉大畏不為所動,“居然統戰我?很抱歉,我們可不想爭取你。” 因她不是人才,留下闖禍胚幹什麽? 萼生笑吟吟問:“你私人也不想我留下?” 劉大畏看看她,“不,”他是真心“你不適合這裏,你不會快樂。”不舍得管不舍得,他一向不是自私的人,想到這裏,十分唏噓,把她擁緊一點。 “寫信給我,有機會到北美洲出差,找我喝茶。” 劉大畏不作聲,雙目無限惆悵。 “六個到十個小時飛機旅程,何必猶疑。” “你哪裏明白,”劉大畏輕輕責備,政策隨時有變,不是買了飛機票就可以走路。 萼生點點頭,“是,夏蟲不可以語冰,井底之蛙,見識何淺,來,別說那麽多,我倆且來歡樂今宵。” 她大膽把麵頰靠近劉大畏,有什麽距離?他關心她,她也關心他,大家都是黃皮膚,又談得來,若不是觀點上隔著兩種社會製度,一定會有更好發展。 她微笑說:“劉大畏真是獨一無二的劉大畏。” 他回敬:“陳萼生亦是獨一無二的陳萼生。” 真的直跳到打烊,萼生倦得眼睛都打不開來,仍然死撐。 樂隊是一組菲律賓人,鳴金收兵前笑著地對這對年輕人說:“同誌們,明天再來。” 萼生踢掉鞋子,腳都跳腫了,赤腳舒服。 “走吧,”她大著舌頭說:“請我吃燒餅油條。” “還沒到時候,你且回去睡一覺,我一早來叫你。” “已經是一早,還叫什麽鬼。” “天亮,天一亮我們去吃早點。” 萼生微笑,她不想回去,奇怪,隻有在十七八歲的時候,有過這種不想回家上床的感覺,因怕好景不再,因怕一轉背歡樂就會棄她而去,所以戀戀風塵。 後來就長大了,深明隨緣乃人生快樂精粹,已經不再執著,但今天,今天少女時那種不舍得情懷又回來了。 陳萼生用雙手握住劉大畏的手臂,“天下無不散筵席,噯?” “你的國文運算不錯。” “現在已是說再見的時候了嗎?” 他但笑不語。 “司機,來,載我去看這城市最後一眼。” “你看看你的黑眼圈以及紅眼睛。” 萼生沮喪地說:“我知道,我知道。” 她在車廂裏頭一歪就睡著了。 機緣巧合,劉大畏不止一次看到陳萼生的睡相,老老實實說,睡熟的萼生不似一朵海棠花,象一個頑童更多點,睡得貪婪沉醉不顧環境,大姑娘居然百無禁忌,也不怕給人抬了去賣。 車子駛到酒店,劉大畏搖醒萼生,搖得她頭顱左右亂晃,她才睜開眼,“啊,燒餅油條。”她含糊夢囈。 劉大畏把她摟在懷中,忍不住笑,一直笑,笑出眼淚來,然後默默的落淚。 萼生卻沒看到,她蹣跚落車,“天亮叫我。”更沒注意到東方已經露出淡淡曙光。 她半昏迷回到房間,用鎖匙開啟房門,進內倒在床上,一頭撞進枕頭裏,她剛想繼續尋其好夢,第六感覺告訴她,慢著,房內有人。 她伸手按亮床頭燈,“誰?” 坐在沙發椅上的,是關世清。 “你?你搞什麽鬼,你是怎麽進來的,這裏的酒店房間怎麽像遊樂場。” 關世清不發一語,冷冷看著萼生,臉色鐵青。 咦,萼生好不納罕,她沒找他茬,他倒反而似討債鬼般上門來,奇哉怪也。 隻聽得關世清諷刺道:“這麽早回來。雅興不低呀。” “你在我房裏幹什麽?” “我自昨夜等到今晨,有話同你說。” “阿關,從小到大,相處數十年.你應當明白,我並非訴衷情的好對象,不過你既然來了,大家也不妨把話說清楚。” 關世清自小對萼生有點忌憚,但是他覺得這次情況不同,他吃了那麽多苦,應該比她理直氣壯。 他卷起袖子給萼生看,“見過這種慘狀沒有?” 萼生嚇一跳,瞌睡蟲全部逃跑,以為阿開終於被拷打了,可是不,隻見她手臂上密密麻都是紅斑,看仔細了,發覺是蚊子咬的,原來那間頗為整潔的單人看守室內有蚊子肆虐。 萼生白他一眼,毫不動容。 “每天我都接受盤問,最後還得簽署一份免於起訴表,這些,你好象都不關心。” “關世清,大和新聞才應當關心你。” 阿關一震,剛才的神氣活現一下子泄漏,他放下衣袖,不語。 “阿關,你竟替日本人做事?” 關世清忽然又抬起頭來,“有什麽稀奇?你還不是為美國人套取情報!” “那怎麽同,我是公開的,人人那知道我此行是來寫一個報告,嚴教授是中間人,美新處是我東道主。” “有分別嗎,萼生你速速長大好不好,我們拿的都是外國人的酬勞,所提供的,無論大小,無論嚴重與否,都是有關本市的新聞與消息,為什麽你是我非,為什麽我要戴大帽子而你不必,因為你是岑仁芝的女兒而我不是。” 萼生怒極而咆吼:“因為我沒有闖禁區而你有!” 關世清總算噤聲。 有人敲房門。 萼生去開門,這次門外站著一個金發女,很無禮暴燥地用美國口音說.“別吼叫好不好,我在鄰房睡覺,喂,你聽不聽得懂英語?” 萼生惡向膽產生,直噴過去,“是嗎?搬到頂樓總統套房去吧。”蓬一聲關上門。 萼生真的累不可言,降低聲音,“關世清,我無法與你交通。” “彼此彼此,”他站起來,“我真不明白,發生那麽多事,你居然還可以找得到人陪你,找得到地方去喝得醉熏熏,直到天亮才回。” 萼生詞窮,隻得笑道,“那你得佩服我的本事。” “沒想到你是那麽放蕩的一個女孩。” 萼生拉開門,“關世清,滾出去,在我打扁你鼻子之前消失在我眼前。” 關世清走了。 這便是岑仁芝口中的小婿,陳萼生青梅竹馬的小朋友,關氏夫婦的愛兒。 嗬,管它呢,萼生再次倒在床上,與褥子結為一體。 去問問任何七日七夜未曾好好睡過一覺的人,他們都會說,疲勞是世間最可怕的事之一,它會使人失去意旨、自尊、廉恥、最後崩潰著哭出來。 萼生暫時把一切擱腦後,一味昏睡,直到電話鈴狂響。 己響了有一段時間,萼生才不得不去取過聽筒。 “萼生,我是媽媽,你在幹什麽,半小時後我們到酒店來接你往飛機場,你還不準備準備?” 萼生一看床頭鍾,發覺已是下午兩點。 “切勿誤點,要回家了!” “是,是。”她跳起床來。 劉大畏,他沒有來,他食言。萼生愕住,她甚至沒有好好同他說再見。 這段日子他跟在她身後太長太久,服待周到,以致她有種感覺,他隨時會得出現,永不落空。 萼生匆匆梳洗收拾好行李到樓下櫃台付賬。 單子厚厚一迭,看樣子似天文數字,萼生閉著眼睛盲目遞上信用卡。 到家準捱爸爸一頓臭罵。 她倒處張望,不見劉大畏這個人。 昨晚的音樂香檳,舞池中旋轉,都還曆曆在目,嗬老劉老劉,你不會不說再見吧。 她在大門口站著等,不是等母親,誰見過子女等過母親,她等的是另外一個人。 有人叫她,“小姐--” 陳萼生驚喜地轉過頭去,那卻是個陌生人,萼生怔怔地看看他,那人指指她手袋。 “小姐,你手袋打開了,小心扒手。”隨即走開。 萼生忘記道謝,呆木地想,不是老劉。 她抬頭看到對麵馬路去,隻見司機三三兩兩聚集在行人路旁等待顧客。 其中一個向她招手,萼生連忙大眼金睛地看個仔細,是老劉?那司機眉飛色舞地奔過來,“小姐,叫車?”不,不是他,不是老劉。 萼生有種感覺他似不會來了。 她連忙走回酒店接待處,向服務員要一隻信封,寫上“請交劉大畏先生”,然後取出她的記事本,撕下其中一頁,折疊好入信殼,封實,又加寫上她的地址電話,再三叮囑服務員,如果劉大畏來找,就把它交給他,不然,就郵寄到加拿大。 “萼生!” 母親大人到了。 岑仁芝鐵青著臉,伸手抓住女兒手臂,似動了真氣,瞪著眼,“你還不打算走?” 萼生當然知道事情輕重,隻得忍氣吞聲跟在母親身後,匆匆離開酒店。 車上已坐著關氏夫婦以及關世清,因為司機就在前座,往飛機場途中,沒有人說話。 這次萼生坐在母親的隔壁,看得真切,老媽臉上的粉搽得厚厚,可是掩不住倦容,她雖然閉著眼睛假寢,但是眼皮不住跳動,顯得心情無限緊張。 萼生也閉起雙目,回憶記事本撕下一頁所寫的句子,她記得她這麽說:“人不用吃得最好,穿得最好,住得最好,生活中最快樂因素是自由自在,一個國家也不用發展到最繁華先進,最重要是它是一個自由的國度。” 一個月前,她會覺得這番話肉麻,但是此刻,她是由衷的。 一路上,萼生不住地回頭張望,她希望看到一輛小小的吉甫車,可惜它影蹤全無。 該死的劉大畏,不辭而別。 好不容易到達飛機場,他們一抬頭,居然在候機室看見紅布橫額,歡送岑仁芝,記者與眾人看見他們出現,一湧而上。 萼生心中陪叫一聲苦也。 連忙留意母親神色,果然,連岑仁芝有點發呆,雙目露出“你們有完沒完”的神色來,不過刹那間她又滿臉笑容,躊躇滿誌地迎上去。 萼生終於看到一張熟麵孔,“史蒂文生。” “快來辦登機手續。”史蒂文生朝他們招手。 萼生一行人便留下岑仁芝與那班人逐個話別握手。 行李逐件入倉,劃妥座位,岑仁芝才匆匆趕來,身後還跟著岑仁吉夫婦。 史蒂文生緊緊與萼生擁抱,“來日方長,我們必有機會再見。”患難之交,與眾不同。 但是萼生再也沒有看見劉大畏。 岑仁芝緊緊握住女兒的手上了飛機。 班機因故遲開廿分鍾,岑仁芝不住問侍應生何故,萼生不出聲,她到這個時候,已充分明白到,母親的寬容自若,完全是裝出來的,母親的恐懼,也許比他們在座任何人都要大,不然的話,她額角為何冒出亮晶晶的汗珠來,岑仁芝像是怕飛機因故開不了。 飛機引擎咆吼, 鐵鳥終於離開了陳萼生的出生地,母女倆同時放肆地太息一聲。 萼生又生警惕,慢著,要過多久才能飛出領空?她看老媽一眼,立刻知道母女一樣心思,萼生不由得苦笑,接著內心真的感到好笑,天下居然有怕生父生母的孩子,多麽悲涼,萼生就是有這種感覺:離開母土越遠,她竟然越覺安樂。 她再想得到母親的認同,發覺老媽已經睡著。 嗬可怕,母親一臉疲肉全掛下來,額角眼角嘴角,無一不朝下彎,形成一個個倒轉的U字,脂粉的顏色統統褪清,她臉色一如黃蠟。 岑仁芝似油盡燈枯,她的精力已在這幾天裏消耗殆盡。 萼生又苦笑,一個令人這樣累的地方還會是好地方嗎。 萼生拾起母親的手,將之貼在臉邊,“媽媽……”未語,感激之淚先流下來。 岑仁芝聽見了,乏力地牽牽嘴,“幹什麽?” “以後我一定聽你話。” “唉,下半生裏,這句話我聽最多,另外一句是你老爸說的:【我已經在戒煙了】,罷罷罷,人到無求品自高,由得你們陳氏宗親自生自滅,我就自在逍遙。” 一聽母親如此詼諧,萼生破涕為笑。 岑仁芝說下去:“你不必難過,我不枉此行,你親眼見到那陣仗,市長、部長、組長、統統出來歡迎我,再三標榜肯定我地位。” “你在乎嗎?” “嘿,女兒,你年幼無知,崇懼權勢是人之天性,很多時,隻要有一個幹部興之所至,隨意叫人傳下話來,說是讀過誰誰誰的作品,那個誰誰誰,就立刻感恩圖報,膝頭放軟,不待看到盛大歡迎場麵就高呼皇恩浩蕩了。” 萼生低下頭來,是有這種人的,她不是沒見過,學校裏,任何一家機構,朋友之間總有人愛借權貴之力而結果受權貴利用。 “他們為我付出的代價不低了。”岑仁芝笑笑。 萼生接上去:“仁屏阿姨能搬回市區住才令人寬慰。” “真奇怪是不是,那屋子明明是她所有,將它取走,日後再還給她,就成為德政。” 人明明天生自由,將之輕率無理逮捕,日後釋放,也變成寬宏大量的恩惠。 啊萼生無言。 岑仁芝輕輕說:“女兒,現在你已知道我從不回歸的原因。” “可是你破了例。”萼生惋惜。 “也許再多關幾天,世清也終究會獲得釋放,可是在這種時刻放棄原則,也是不適當的。” 可是阿關還聲討陳萼生,絲毫不知陳家母女苦心。 “一回到家,我還得寫一連串歌功頌德的文章發表呢。” “不必了,媽媽管它呢,食言算了。” “那怎麽行,這是條款之一。” “哎唷,但凡應允過的事都得實行,世上人早已全體累死,還有活人?”萼生著急。 岑仁芝很惋惜,“終於還是同他們搭上了關係,可見瓜兒離不開秧。” 萼生頓足。 “子和明年出來.你替他找間學校。” “我不要理這個人。” “萼生,身在福中的人,要體諒不幸之人。” 萼生沉默抗議。 這時候關世清走過來,“陳伯母,我那邊有兩個空座位,媽叫你過去橫著打個盹。” 岑仁芝如聽到天大喜訊般就跑過去。 萼生莞爾,好了好了,她不再是什麽備受推崇的大作家,她做回她自己,一個普通的,實事求是的中年家庭主婦。 看看母親不顧一切滾倒在雙座位裏,萼生發覺她從來沒有愛老媽,象今天這麽多。 身邊的椅子既然空出來,萼生也不顧一切躺下,長途飛機裏,人有什麽廉恥可言,萼生試過把她的尊頭擱在一個阿拉伯籍男子肩膀上睡了十小時之久,完了到站還由衷地向人家道謝又道謝。 可是這時關世清卻蹲下說:“萼生,我有話跟你說。” “我累,不想說話。” “我給你叫杯咖啡。” 萼主隻得坐起來,讓出一個座位。 阿關一坐下便說:“我錯了。” 萼生擺擺手,“誰是設非根本不是這件事的關鍵,至要緊的是,每個人都得到他要的東西,每個人都安然無恙地回到家中。” “爸媽把一切都告訴我。” 萼生不出聲。 “萼生,我們還是朋友吧?” 萼生不相信雙耳,不由得呻吟一聲。 關世清急了,“給我一個機會從頭開始好不好。” 萼生瞪著眼試看到他的靈魂裏去,結果發覺他沒有靈性,“世清,你是一個愚蠢兼醜陋的人,我拒絕與這種人做朋友。” “萼生,人誰無過--” 萼生用最原始的方式解決他,她當自己隻有十三歲,那時,一與阿關吵架就用這個辦法:出盡力氣把他推開。 果然,又一次順利成功,關世清終於被推進了座位。 萼生躺下閉上雙眼。 她看到一個熟悉的背影。“劉大畏!”她叫出來,可不就是老劉,他笑嘻嘻轉過身子,“小姐,要車?” 萼生忍不住說他:“在飛機裏還要車?”一想,詫異,他怎麽置身在前往溫哥華的飛機裏,莫非-“老劉,你也出來了?”萼生有一分驚喜。 劉大畏收斂笑容,“一個家庭的子女如果全數想急急出走獨立,不問可知,他們有一對失敗的父母,一個國家的子民假使統統想出國,國家沒有前途。” 萼生皺上眉頭,“我不知道你說些什麽,你倒底是不是出來了呢?” 劉大畏搖搖頭,“總得有人留下來。” 萼生深深失望。 “這是你給我的信,還給你,陳萼生。” “慢著,你到什麽地方去,你走不了,我們在飛機上。” 劉大畏又笑笑,他舉起雙手,手上赫然戴著手銬,萼生魂飛魄散,他轉過身子往前走,萼生試圖追他,雙腳卻釘在機艙上,動彈不得。 轉瞬間她失卻劉大長的影子,她嘴裏發出嗬嗬的掙紮聲,睜大雙眼,發覺自己躺在那個小公園的石凳上。棚架上垂下一串串的紫藤忽然變成條條毒蛇,吞吐鮮紅色蛇信,萼生狂叫。 有人使勁推她,萼生再一次睜開雙目,汗水與淚水使她視線模糊,她不管身邊是誰,哀求道…“叫醒我!叫醒我,我做噩夢。” 有一把女聲說:“你已經醒了。” 萼生像僵屍般坐起來喘氣。 身邊的洋女蠻同情地,“那定是個最可怕的夢。” 萼生要了塊毛巾擦幹淨麵孔,“是。” “要不要講出來,向人說講出來比較好。” “不,”萼生顫抖,“我隻想忘記它。” 但萼生直沒有忘記。 回到家,恢複正常生活.睡在自己粉紅色的睡房裏,仍然每天晚上放這個噩夢。 夢中細節有些許變化,但大體上差不多。 主角一直是劉大畏,背景模糊,總是萼生叫不住他,他淹沒在人群中。 有時他戴著手銬,有時被大麻繩捆綁,一時衣著整齊,一時蓬頭垢麵,有一次,他甚至不認得她是誰。看著她半晌,他怔怔的落下淚來。這個反應令萼生特別吃驚,她一直以為他們是不哭的。 不過噩夢同好夢一樣,做的次數多了也就不以為奇,引以為常,萼生不再流汗、驚怖、哭泣、呻吟,漸漸,劉大畏即使入得夢來,萼生也隻是很平靜而帶些哀愁地看著他,有些像蘇軾那夜來幽夢忽還鄉的感覺。 萼生便知道,這件事大概要過去了。 不過還沒有那麽快,還有漣漪需要平複下來。 隱居多年的母親大名忽然炙手可熨,她發表一連串文字讚揚香江,香江也感恩圖報,致力地抬舉她的身份,引起海外反感,華文報章不住憤怒地駁斥岑仁芝。 反應最激烈的是嚴教授,十多年的友情丟在腦後,不遺餘力,痛責岑仁芝見利忘義。 萼生心驚肉跳,隻怕父親要追究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可是母親笑說.“你同我放心,你爸爸從來不看中文報章,”處之泰然,“況且,他一直支持我。” 岑仁芝一共發表了十篇短文,之後,因為同文們缺少題材,事情漸漸平息。 這兩個月裏,陳萼生一直避著嚴教授,並著手處理轉係手續。 嚴氏著人傳她好幾次,她都推說沒空。 一日回到家裏,發覺母親躺在安樂椅上讀一疊英文原稿,笑不可仰。 萼生奇問:“最新笑話奇譚?” “不,”岑仁芝笑,“比這更好,是關世清小兄弟所撰《入獄記》。” “什麽!”萼生嚷。 “真的,不信你拿去拜讀。” “他居然有膽子拿來給你過目?” “他很誠懇地請我替他譯成中文。” “無恥!” “別錯怪他,別忘記世清根本不懂得書寫中文,他總得口述或叫人代筆的。” “誰,誰會負責替他翻譯?” “不知道,也許有學生肯做,說不定還有職業寫作人願意幫忙,阿關的原文不錯,頗為感人,他說他頗吃了點小苦。” “關世清預備發表這篇文字?”萼生簡直不置信。 “相信有許多外國通訊社願意付出酬勞。”岑仁芝把原稿扔在一旁。 “小題大做!” “見仁見智,在他來說這件並非小事,在我們看來,絕對不是大事。” “卑鄙。” “這是自由國度,也有人用這樣的字眼形容岑仁芝,”岑仁芝笑道:“各抒己見,百花齊放都是好事。” “最近我看清楚許多人的真麵目。” 岑仁芝感慨:“嚴教授最近一篇罵我的文字開頭也用過這句話。” 萼生不知道說甚麽才好,半晌她說;“叫爸爸帶我們到露易斯湖渡假。”她真的覺得累。 嚴教授終於找到了陳萼生這個叛徒。 他親自出馬,到圖書館來逮人,俯下身子,“萼生,我有話同你說,請跟我出來。” 那命令式口氣異常熟悉,令萼生想到嚴氏的出身,他的教育,他的背境,從前,萼生以為他是老式人,說起話來,難免長幼尊卑分明,現在才明白,也許他下意識仍然沒辦法擺脫青年時期學來的老一套,在那個世界裏,人隻分兩種,一種掌權,另一種聽令,沒有眾生平等這回事,隻有主子與奴隸。 萼生合上書本,抬起頭來,眸子裏倔強目光叫嚴某吃驚。 其實萼生內心何嚐不驚惶:十多年了,教授在自由國家生活近六千個日子,一碰到考驗,原形即露,原來在他心目中,學生始終沒有資格自主,要由他來代為安排前途、出路、方向。 當下她靜靜隨嚴氏走到校園一角坐下。 教授開門見山:“聽說你要轉係?” 萼生亦坦白相告:“不轉係,就得轉校。” 嚴氏怒極反笑,“那你分明是衝著我來。” “不,新聞係還有其它教授可指引我讀碩士文憑,我自問不是這一科人才,經不起考驗,故此轉係。” “是岑仁芝的意思嗎?” “不!”萼生斬釘截鐵,“家母給我最好的禮物是允我獨立思考行動,並且,在我碰釘時支持我,她從未在我身上采用過專製獨裁家長式手腕。” “你們需要指引!” 萼生搖搖頭,到底是老師,是長輩,她不想指摘他利用學生,她已經藉此長了一智,獲得可貴生活經驗,過去的事不想多提。 “作為新聞工作者,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萼生終於忍不住,“不要再慫恿我們去冒險,教授,我知道你有你的理想,但是叫學生付出代價不是一件公平的事。” 嚴教授如被人在鼻梁上重擊一拳,退後一步,多年來他認為正確的信仰被一個女孩子三言兩語貶為一文不值,說穿了,這些日子來,他的居留證一次一次延長,大學合同一年又一年毫無困難地續約,就是因為西方認為他有成績做出來。 而這些成績,由他借學生的手與筆完成。 “你的母親--” 萼生站起來,“家母委屈自身,成全我們;你委屈我們,成全自己。這便是你與她的分別。” “她歪曲事實,我揭露真相!” 萼生想說:可是您所付出的代價! 終究沒說出口,她忽然伸出手握緊嚴氏的手一會兒,嚴氏雙目潤濕,五年多的師生關係終告結束。 他們之間有無法交通的思維阻隔。 這個可憐的人,萼生相當同情他,他因個人理想離開國家、家鄉、親人,已有多年,他無法回去,家人無法出來,孑然一人,靠著日益褪色的政治本錢,苦苦在外國支撐下去,每次站到台上表演斥責指摘自己的國家與政權時,再也沒有新意,聽眾一日比一日減少,地位動搖,終有一朝會坐冷板凳。 學生是他唯一的希望。 象關世清那樣願意寫入獄記的學生。 理想漸漸變成生存的伎倆。 萼生走出校園,她沒有回頭看。 回到家,她問母親:“有沒有我的信?”等了多天了。 “你在等誰的信?”岑仁芝詫異。 照說,現在肯寫信的人已經很少,有甚麽心事,講電話,重要文件,靠傳真。 “一個朋友的信。” 這樣惆悵的語氣,黯然的眼神,可見一定是異性朋友,誰?女兒已不小,在這個時候動感情,起碼有三分真意。 “你為甚麽不寫信給他?” “他一直沒有把地址給我。” “你沒問?” 萼生拾起頭想半晌,歎口氣,十分吞吐地說:“他不是自由身。”這樣形容,也算正確。 做母親的不禁略為焦慮,“有妻室之人?” 萼生苦笑,“不不不,那種人可以隨時釋放自己,一個人不離婚,隻得一個理由,就是他不想離婚,同失去自由沾不上邊。” 岑仁芝更加焦慮,“那麽,他置身牢獄?” “也不……,母親,請不要擔心,他隻是我一個敬愛的朋友,其中並無兒女私情。” 岑仁芝經驗老到,閱曆豐富,聞言微微笑,“那些微差距,你分得清楚嗎?” 萼生點點頭。 她等的信,於一個星期後抵達陳府。 接到,見貼著中文字樣郵票,內心一凜,連剪刀都不找,信手撕開,抽出信紙,一看,就呆住了。 是陳萼生自己筆跡,紙張由記事部撕下,此到原封不動的寄返給她。 再看信封,地址姓名還是她親自寫上去的,萼生趺坐在沙發中,墮入失望深淵,她記得吩咐過酒店職員:劉大畏如果找她,把信給他,劉大畏假使沒再出現,把信寄返給她。 他沒有再回酒店。 信由酒店職員寄到加拿大。 這是封由陳萼生寄給陳萼生的信。 她把殼信紙翻來覆去查看,一絲端倪也無,這樣強大的失意,要靠沉默及酒精來抵抗。 岑仁芝一直留意女兒的動態,“這就是那封信?” 萼生喝著啤酒,輕輕答:“信,甚麽信?” 岑仁芝放下心,由此可見這件不樂觀的事已經結束,沒有機會進步發展的感情,越早死亡越好。 “萼生,你決定轉甚麽係?” “天文物理。” “萼生。”岑仁芝輕輕責備。 “真的,那是是與世無爭的一個科目:永遠沒有機會卷入是非旋渦。” 岑仁芝指著女兒大笑。 萼生瞪著母親,不明其所以然,有甚麽好笑? 岑仁芝搖著頭,“嘖嘖嘖,萼生你怎麽可以忘記。有史以來最龐大的一宗學生運動,就是由一位天文物理教授協助策劃,結果釀成天大悲劇。” 萼生愕住,不由得垂下頭。 “你自己考慮清楚吧。”岑仁芝走開。 天下沒有安樂土,岑仁芝隱姓埋名過了這麽些日子,終於還被掀出來,強逼接受鋒頭,以及承受鋒芒帶來的一切後果。 不到一會兒,岑仁芝又探頭進房,“萼生,你的電話。” 萼生沒精打采地接過聽筒。 “你好,陳小姐,別來無恙乎,國慶日就快來臨,有想過慶祝乎?” 說的是美式英語,聲音好熟好熟,這會是誰? “猜不到我是甚麽人?”那邊笑了。 本來萼生最討厭這種玩意兒,但這次有第六惑,這個神秘人有百分百資格同她玩這個遊戲。 “我自揭謎底吧,金銀島提醒你甚麽?” 萼生一怔,馬上喊出來:“史蒂文生,老好史蒂文生!” “不壞,小姐,不壞。” “你在何處?讓我們出來共謀一醉,說呀,十分鍾後見麵。”萼生嘩啦嘩啦。 史蒂文生在那頭十分訝異,“陳萼生,你為何笑得那麽大聲,講得那麽起勁,你是否寂寞透頂?” 一句說到陳萼生心坎裏去,作聲不得。 史蒂文生笑,“你有否讀過艾略脫的朝聖者旅程?此刻你也是該類受害人,到過了,看到了,不外如此,卻要設法應付反高潮帶來的沮喪情緒,小姐,從此以後,錦衣美食,再也無法使你快活。” “史蒂文生,你為何詛咒我。” “出來吧,我們見個麵。”他很同情她。 “何處去?” “海洋館,那裏有可愛的孩子們。” 見了麵,才發覺他留了一臉胡髭,深秋了,還隻穿一件彩色繽紛的花裙衫,萼生前去攬住他的腰。 “坐下,坐下,看海豚表演。”他拍拍石階。 “你已調回本家?” “可以那麽說,在香江留下無數俏麗少女破碎的心。”他攤攤手作無奈狀。 “你是路過,還是特地到此?” “當然特地來看你。”史蒂文生收斂了笑容。 這時候,兩尾活潑的海豚飛躍出場,孩子們鼓掌歡呼尖叫不已,氣氛上佳。 “看我?”萼生意外,他們之間的交情不至如此。 “你瞧你,沒事人一樣,”史蒂文生責備她:“你忘了欠我們一篇稿件,且已預支大筆稿酬?” 萼生張大嘴,拍一拍額角,真的把整件事拋在腦後了,沒想到美帝主義派人追上門來了。 “稿子動筆沒有?”史蒂文生瞪著她。 陳萼生頹然搖頭。 “對你來說,這篇稿件根本不應該構成任何困難,”史蒂文生統共不明白,“為何拉扯拖延?” “我不打算寫它?” “甚麽?你與我們訂過合同,交稿限期是九月底,小姐,合同訂明雙方如有延遲,要雙倍賠償損失。” “賠就賠,雙倍就雙倍,三倍就三陪。” “你怎麽了你?當日記那樣把你真實感覺與經曆寫出來,不就皆大歡喜?” “我甚麽都沒看見,甚麽都沒聽見,甚麽都不打算講。” “我的天,原來我真的不了解女人。” 史蒂文生很有見地,女性的心思的確比較難以捉摸,萼生本來為搜集資料撰稿而去,結果決定不寫。而她母親,封筆多年.卻又忽然連寫了好幾篇見聞錄。 她告訴史蒂文生:“賠款會在九月底之前寄返貴處。” 以後,老爸叫她坐,她可不敢站了。這筆債十年還不清。 “聽你的口氣,彷佛在說庚子賠款似的,”史蒂文生瞪她一眼,“這可是平等條約。” 嗬中國人與老外的恩怨,並非三言兩語可以說清楚。 孩子們興奮得全部站起來,原來是殺人鯨出場了,滿池遊走,飛躍半空,矗然墜下,水花四濺,觀眾鼓掌不已。 史蒂文生猶未心息,“你是否遭遇恐嚇?” 萼生搖搖頭,“不,是我自己的意願,我寫不出來。” “太可惜了。”史蒂文生的惋惜並非虛偽。 “史蒂文生,有件事想問你。” “我們邊喝咖啡邊談。” 他們離開了表演場地,走到綠蔭下涼亭茶座。 “現在你可以向我求婚了。”那小老美這樣說。 “是,是,”萼生唯唯諾諾,“不過先說件比較重要的事,史蒂文生,你可記得在香港那段日子,我雇用過一個臨時司機?” “嗬,記得,他不是司機,他是一個負責監察你的公安人員。” “正是!史蒂文生,他叫劉大畏。” 史蒂文生意外地看著陳萼生,“又怎麽樣?” “回來之後,我失去了他的音訊。” “萍水相逢,瞬即錯失影蹤,完全正常。” “史蒂文生,有沒有辦法找得到這個人?” 大胡子笑了,“人山人海,滄海一粟,到甚麽地方去找?也許已經調回內地,更可能轉換部門。他們行事相當神秘,你若大鑼大鼓去尋他,一定會引起疑竇,造成他不必要的麻煩,後患無窮,小姐,我勸你息事寧人,切切。” 萼生不語。 “我知道此人曾經給你援手,但是他在公安部不過是個小人物,正象我,在美新處是個小不點,要找我們,並不容易。” 萼生悲哀地說:“那我呢,我豈不是更渺小?” “不,你長得標致,萼生,好看的女子永遠是上帝的傑作。” 萼生破涕為笑,“史蒂文生,你有無考慮過娶華裔女子?” 史蒂文生握緊握住她的手。 萼生想起來,“至於賠款,你們可接受運通信用卡?” 史蒂文生跳起來,“付你的是現款,你敢不還現款。” 萼生當務之急,是向父親貸款。 陳先生完全不了解,“十四天假期,已經替你支付一大筆款子,現在又問拿五位數字,你在那段日子究竟享用了些甚麽?” 萼生低聲答:“我召了十名英俊男子到我酒店套房來,連同大樂隊,晚晚陪舞到天明。” 陳爸說:“我以為這是你在大學宿舍裏部分正常節目,且費用全免。” “現在要付出代價了,因我不再年輕了。” 陳爸氣結,“我要同你母親商量。” 岑仁芝在旁聽到,“給她。” “甚麽?” “全數給她。” “用甚麽抵押?” “每星期替你剪草,直至她出嫁。” 萼生心甘情願,鬆出一口氣,沒聲價應允下來。 岑仁芝並無參加任何一方麵的國慶,她似恢複自我,再度沉寂。 寒假過後,萼生卻沒有轉係,她改變主意輟了學,以學士身分在銀行找到一分工作,學著做樓宇按揭,居然也頭頭是道,上司們喜歡她,因為萼生有副好笑容。 這是他們土生孩子的優點,胸無大誌,絲毫不想出人頭地,不受欲火煎熬,自然開心活潑。 岑仁芝說:“讓她做一兩年事也好,象牙塔住久了,不知天高地厚,功課再好,也不是個真人。” 陳爸還是讓步了,“你要不要搭順風車?” 冬季有一兩天會下雪,等公路車滋味不大好。 萼生有一句話嗆在喉嚨頭不敢說出口,那是“人家張姬斯汀甫上班父親就送輛吉甫車”,她還欠老爸錢呢。 一日上午,正在電腦間忙,同事瑪花進來找她,“陳,不好意思,幫個忙,有位中國顧客想開戶口,不諳英語,剛剛歐陽又喝茶去了,我無法招呼。” 萼生說:“我馬上來。” 有幾十種中國方言哪,希望普通話能擺得平,不然不知如何向老外交待。 萼生硬著頭皮來到櫃台,隻見一位少婦怪焦急地張望,萼生便上前招待。 “敝姓陳,貴姓?能為你做什麽?” 少婦鬆口氣,用字圓腔正的國語說:“我想開個加拿大幣戶口。”語氣挺驕傲的。 “沒問題,姓名地址填這裏。”萼生把表格遞給她。 就在這個時候,少婦把萼生認出來,“陳萼生,你是岑仁芝的女兒陳萼生。” 萼生嚇一跳,這少婦一眼看就知道是初抵埠的新移民,如何會認識她們母女? 萼生看著她禮貌地微笑,希望得到更多提示。 “不記得我了?”少婦壓低聲音,有他鄉遇故知的興奮,“我是蘇美芝,我終於出來了。” 萼生毫無印象。 少婦焦急地透露更多:“我是岑仁吉教授的助手,我們在大學見過一次。” 嗬是,萼生終於想起來了,是舅舅的情人。她終於把自己弄出國了,“岑教授呢?”萼生忍不住問,舅舅斷不會不與陳家聯絡。 蘇美芝聲音更低,“我不是同岑教授出來的。” 萼生反而放心。 蘇美芝存放三千元加幣,萼生迅速替她辦妥手續。 她一個勁兒問萼生:“我可以來看你嗎,你能否教我英語,我想學做幾個道地的外國菜。我們得常常來往才是。” 萼生全無表示,隻是微笑,萼生不是不替她高興的,無論她用的是什麽方法,至少蘇美芝成功了。 岑子和與那位文化部部長之子都還沒有領到出境證呢,倒底是女生有辦法。 “噯,”蘇美芝忽然高興得似隻小鳥,“我男朋友來了。” 萼生好奇地看過去,誰,誰這麽好救她出生天? 看清楚了,嚇一跳,那是個很老很老的老人,男人一過中年,也分好幾種,現代標準來說,保養得宜的六十歲並不算上年紀;但是這位老外國男人,恐怕己超過七十高齡,背脊都佝僂了,不折不扣是個老公公。 本來也無所謂,但是蘇美芝歡天喜地,一副交了好運,自心底甜出來的樣子使萼生覺得淒涼,隻得怔怔看看他們兩人親密地摟著離開銀行。 萼生默然回到電腦室,現在她希望他們每一個人,都可以出來:仁屏阿姨、午昌、舅舅舅母,還有子和與女友博小欣。 特別是一個人,劉大畏,萼生希望於有生之年,會有一日在街上碰見他,大喝一聲:老劉,車子在哪裏。 想到這裏,萼生流下淚來。
-後記,不,應該是前言--
岑仁芝伏在案上疾書。 台頭日曆翻到一九九二年八月廿六日,空白上寫著“今日完稿”四個不大不小的字。 工作室的門被敲響,“仁芝,仁芝,”是老母親的聲音。“還在那裏寫?過兩天都要走了,何不抽時間同弟妹多聚一聚?” 岑仁芝擲下筆,長歎一聲。 女兒萼全在門處央求:“媽媽,媽媽,討厭的岑子和欺侮我,快出來幫我主持公道。” 岑仁芝隻得去打開書房門,她丈夫笑問:“寫完沒有?” “還差幾句,不要緊,人都到齊了嗎?” 岑仁吉皺著眉頭,“等你老半天了。” 弟婦揶揄:“大姐真是重視工作,其實不過登在婦女雜誌上供消閑用罷了,不過認真總比不認真的好。” 妹妹岑仁屏走過來解圍,“姐姐,獅子博免,必用全力,不管登在那裏,文章始終是自己的。” 這時萼生叫:“午昌,一會兒吃飯你跟我坐一起。” 蔣午昌笑嘻嘻應聲好。 岑仁吉不耐煩,“可以開步走了吧?” 岑仁芝說:“我與萼生換件衣服即來,你們先去點菜。” 大夥並無異議,留下萼生母女,擾攘著出門去,一邊安排誰坐誰的車子,親人離別在即,倒無悲切之意,一如平常過節聚餐。人多就是這點好,或是這點不好。 大隊走了以後,岑仁芝把十二歲的女兒拉到懷中,“移民後,會不會不舍得兩個表弟?” “我隻會想念午昌。”萼生照實說。 岑仁芝笑了。 “媽媽你在寫哪一篇稿子?” “我在趕一篇叫預言的小說。” “預言?媽媽,你有預言的能力嗎?” “當然沒有,但是,有生活經驗的人,往往可以在細心觀察目前的狀況之後,推測某件事將來的可能動向,雖然不致於百分百準確,大概也有個輪廓。” 小萼生不大聽得懂母親的話,卻問:“你預言什麽?” “我預言你不是一個十分聽話的女兒。” 小萼生有點尷尬地答:“我以後一定改過。” 岑仁芝緊緊抱住女兒,“你是我生命中唯一歡樂。” 萼生不同意,“我也聽過你這樣對爸爸說,還有,每次寫完長篇小說,你也講這句話。” 岑仁芝笑,“是嗎,那我真是一個幸運的人,我生命中竟有那麽多唯一的歡樂,加在一起還真不少呢。” 兩母女想換件體麵衣裳的時候,才醒覺衣物早已打包裝箱在貨櫃中寄。 岑仁芝不禁覺得一絲蒼涼,剛在傷神,電話響了,是丈夫來催。 “喂,快點好不好,”老陳笑,“這一次之後,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聚齊所有親人,他們都在說你架子一日比一日大。” “來了,來了。”岑仁芝柔聲說。 萼生猶自在一邊問:“媽媽你有無預言我們會得適應那邊的生活?”
(全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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