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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三個人在閑聊的時候,總愛躺在地毯上,形成一個工字,周專與任意在兩旁,諸辰在中央,就那樣,天南地北,無所不談,消磨整個下午。 三人誌同道合,自大學一年級就成為好朋友,形影不離,同學們總覺得他們三人有點曖昧,看久了,又頗否定原來想法,到畢業,肯定他們關係特殊,非旁人可以了解。 三人雖然都讀新聞係,性格大不相同,諸辰家境富裕,是個獨生女,周專靠獎學金,性格木訥,功課一流,任意外形同性格一般倜儻,英俊瀟灑,又會逗女孩子笑,最受女同學歡迎。 有人曾經這樣對諸辰說:“你別老霸著任意,要不鬆他綁,要不接收他,多年來不置可否,多麽自私。” 諸辰不理,每個周末,仍然與兩個好朋友聊天消閑。 畢業後各自找到工作,約會如前。 這時諸辰比較懂事,同他們說:“你們如有好地方盡管去。” 他倆卻情願賴在諸辰家中,自由自在慣了,實在不在乎那種拘束的約會:管接管送,與伯母招呼,小心翼翼問女方愛吃哪種味道的冰淇淋…… 到了諸家,打開冰箱,冰凍啤酒,雜果沙拉,什麽都有,下午,廚子會來為他們做晚餐。 任意是孤兒,自幼在舅舅家長大,一直當自己是客人,隻有在諸辰這裏,才無拘無束。 這個星期天下午,諸辰自車尾箱捧出一箱香檳,抬上家中,取出兩瓶放銀壺裏冰鎮。 任意先到,同諸辰一般穿#深色運動衫衭,他剛跑完步,“借地方沐浴”,熟不拘禮,帶著背囊進浴室。 但凡兄弟可以做的事,任意認為他都可以做,當然,他不會在姐妹麵前赤身裸體。 半晌,他擦著濕發出來,“諸辰,幫我剪一剪。” 諸辰取出理發工具,叫任意到露台坐下,鋪好毛巾,手勢熟練,替他修理發腳。 諸辰說:“今天下午我還有一個客人。” 任意笑,“周專容易做,他用三號剪鏟平頭。” “平頭最難剪。” “那也難不倒你,熟能生巧。” 任意忽然說:“諸辰,你若出嫁,我們可寂寞難堪。” “你們無論誰娶我不就行了。” 任意答:“你若同周專結婚,我還能在此沐浴嗎?” “我又沒說會嫁周專。” 任意擰開香檳塞,卜地一聲,“咦”,他說:“克魯格玫瑰香檳,什麽喜慶?” “有個表妹訂婚,表叔分發親友慶祝。” “你家富裕。” “我是幸運女,這層公寓是我嫁妝,一早撥至名下。” 說到這裏,周專來了。 他說:“天氣開始熱。” “雍島什麽都好,夏天吃不消。” “比起一些火焰島,也就不能抱怨。” 他們談到工作。 “諸辰,你先說。” “我在領先報工作愉快,他們新搞了一個婦女版,題材不拘,從育嬰到時裝化妝到婦科病例馴夫之道,任由我發揮。” “大材小用。” “咦,做好婦女版也不簡單。” “這是真的。” “我們介紹鑽石首飾,圖文並茂,先報道鑽石形成過程,再提到莫氏硬度表,以及狄卑爾斯霸業。” 任意點頭,“是該如此。” 諸辰說:“但我卻羨慕新聞及政治版同事。” “你可求調。” “家母囑咐過,不得作危險新聞。” “浪費人才。” “隻有你們才看好我,周專,說說你在廉政公署的工作。” 他們已經躺到地下,搭成一個工字,諸辰把頭擱在周專腿上。 “公務員生涯乏善足陳。” “他不願說也就罷了。” “那麽,任意,你在金都銀行的發言人職位又如何?” “哈哈哈,不過是聽差辦事。” “噫,都不願意談乏味工作。” 他們改變話題,講到多少大事都從小事開始。 “一粒芥子可觀宇宙,一粒沙看到整個世界,家母的寶石首飾又大又累贅,庸俗不堪,我一直同她說,越小的鑽石耳環越是精致可愛:切割棱麵化學分子一應俱全。” “還記得美國七二年水門案件嗎?” 周專說:“從最小的事故一層層揭開,把一個總統拉下台。” “問周專最好,他有一篇功課叫《假如那日胡活與般斯汀有約》。” “他假設華盛頓郵報記者胡活與般斯汀那日與美女有約,一起喝下午茶,他們就不會溜達到法庭聽審,他們就不會留意到一件簡單的水門大廈民主黨總部盜竊案,他們就不會起疑:為何前來保釋小偷的竟是首府著名律師。” “曆史就該重寫。” “為何我們這三個新聞係學生從來沒遇見過這種驚天的小事?” 諸辰翻身起來,“我們不夠細心。” 兩瓶香檳喝光光,兩位老友告辭。 諸辰問:“晚上有什麽節目?” 任意答:“舅母介紹女友給我。” “祝你成功,你呢,周專。” “我陪家母看苦情戲。” “多好,我也有節目。” 任意看著她,“不要做我不會做的事。” 周專笑:“他會做的事你也不會做。” 諸辰稍後更衣出門。 她到一間熟悉的大發鍾表店選購禮物。 香檳換金表,天經地義。 這正是雍島經濟最灼熱的幾年,市民花錢根本不在乎,市麵繁榮無比。 “我表妹結婚,我想看一對金表。” 店員取出一對蠔式金表,“諸小姐,你是熟客,打八五折。” “才那麽一點點。” “諸小姐,人家買一百隻才八五折。” “誰買一百隻?”諸辰大表訝異。 店員見說漏了嘴,有點後悔,一想諸家是兩代熟客,不妨,便壓低聲音,“子洋集團。” “送給誰?” “諸小姐,你就要這一對吧,我替你包起來。” 諸辰取出信用卡,過賬。 她一看數目,乘五十,足足百餘萬。 彼時房產價還算公道,諸辰的嫁妝公寓約值兩百餘萬,已召眾友豔羨,子洋集團慣常送這樣大禮? 店員笑嘻嘻,多一句都不肯說。 諸辰心一動: 粒沙看整個世界,從這件事可以看到什麽? 諸太太閑閑問女兒:“幾時輪到你?” “這個問題不好答。” “甲君還是乙君,決定沒有?” “媽,你說呢,甲同乙,誰比較好?” 諸太太歎口氣,“你若這樣問,可見兩個都不好。” “不,他們都是人才,是我不想結婚。” 堂表姐妹都已找到伴侶,你不覺得寂寞?” “可是好歹要結一次婚?” 諸太太悻悻然,“我沒那樣講,你這三人行招許多閑話,我聽著不舒服,你得有個了斷。” 諸辰不出聲。 “他們兩個我都不喜歡,周專家貧,需負擔父母,任意是個孤兒,無人扶持,但我不會幹涉你的意向,你得盡快挑一個,要不,立即疏遠,以免名譽受損。” “也不可妨礙他人青春。” 諸太太說完把金表盒子打開,檢查過,黃澄澄,墜手,證書齊全,她十分滿意。 諸辰當時就決定一件事。 第二天回到報館,她找到瑞士能力士手表總代理穗華洋行,要求訪問。 對方公共關係代表聽到是暢銷領先報婦女版記者,十分高興,立刻方便,約定時間,提供資料。 諸辰又撥電話到江子洋集團。 他的新聞秘書笑吟吟十分客氣,“諸小姐,江先生多謝領先報關懷,江先生從來不接受訪問,美國新聞周刊在內。” 諸辰一怔,“那麽,我該找誰說話?” “一般行政問題,找我張漢碧就可以,若是商業法律問題,有唐天顥律師。” “我想知道子洋集團最新發展。” “我可為諸小姐解答,敝集團最近發展房地產,諸小姐下星期三下午三時可有空檔,屆時到子洋總部三十二樓見。” 諸辰心中有一個難以形容的疙瘩。 子洋集團好不神秘,她做了若幹資料搜集,又與財經版同事談過。 同事詫異,“這同婦女版有何關係?” 諸辰笑,“我想統讓一下,該集團有多少女職員愛跳健康舞。” 同事說:“子洋並非老字號大財團,可是崛起甚速,什麽都沾手,點鐵成金,采用托拉期手法,凡競投誌在必得,出價至高,達無利潤地步,行家知難而退,事後子洋卻抬高價格,轉嫁市民,往往險勝。” 諸辰想一想:“市民若拒絕承接,那又如何?” “近年經濟起飛,一次又一次證實,子洋眼光獨到,去年該集團高價投得一百部計程車行駛證,組公司營運,今年每個證件已上漲百分之八十。” “通漲如此暴烈,可是好現象?” 同事代答:“大小姐,你擔心什麽,你嫁妝早已到手。” “你有無見過江子洋本人?” “他從不接受訪問,也極少露麵。” “每個人都有來曆,出生年月日,何處畢業,配偶是什麽人,有幾個子女等。” “他從不公開。” “記者的責任是發掘新聞。” “我是財經版記者,我會給讀者提供子洋集團股價走向。” 諸辰的心一動,目光落在同事左腕上。 他正戴著一隻金光燦爛的能力士手表。 諸辰依約訪問穗華洋行經理。 他是一個年輕男子,看樣子已是穗華第三代傳人。家庭事業承繼人一向最幸運,畢業後不必苦苦找工作。 年輕人一見諸辰就有好感,多麽神氣的名字,他想,人也長得可愛:大眼睛、嘴唇豐滿似一顆櫻桃,美好身段在簡單服飾下也顯露無遺。 “諸小姐,請坐。” 他把穗華代理的各式手表陳列出來介紹:“我本人最喜柏德翡麗。” “然而,第一隻腕表是卡地亞為一個飛機師朋友山度士設計,方便他一邊駕駛一邊觀察時間的吧。” 年輕人笑嘻嘻,“諸小姐真是明白人。” 他取出幾款古董手表。 諸辰小心拍攝。 “這是雍島市民最喜愛的能力士蠔式手表,表身均由整塊十八K黃金鑿出,三名瑞士巧匠需工作整月,永恒保值,諸小姐,你戴什麽手表?” 諸辰咧開嘴,伸出手腕。 穗華行少方傻了眼,“米奇老鼠表。” 諸辰驕傲地介紹:“不是一般米老鼠,這是它在第三者部動畫蒸汽船威利中造型。” 那年輕人隻得說:“是,是,一樣報時。” 諸辰閑閑問:“能力士手表非常暢銷?” “家祖父本來打算把中文名譯為金力士,可是略嫌俗氣,終於命名能力士,現在年銷十萬以上。” 諸辰聽得側耳。 年輕人看到漂亮女記者揚起一角眉毛,便笑說:“雍市是自由港,手表免稅,售價比亞洲其餘國家便宜,送禮最好。” “年銷十萬,十年一百萬隻手表,雍島戴得了那麽多?” “雍島還是法國幹邑拔蘭地銷量最多城市,依照每平方公裏點算,雍島擁有的平治汽車也是全球之冠。” 諸辰抬起頭,雍島居民仿佛有擁物狂。 年輕人遞上名片。 諸辰問:“子洋集團可有直接向你訂購手表?” “我們隻做批發。” 諸辰道謝,告辭。 年輕人依依不舍,“諸小姐,你與家人若要訂購手表,我可予八折。” 他一直送到門口。 他的女職員全部太過精明時髦妖嬈,完全沒有女記者的清新可愛。 他恍然若失。 周末聚會,諸辰查看甲君與乙君配件。 周專還戴著學生表,任意手上隻有一隻俗稱水母的透明塑膠表。 諸辰鬆口氣。 她泡了香濃普洱茶出來,大家一邊吃蘇杭鄉間帶來的芝麻餅一邊聊天。 任意說:“這是江子洋唯一照片,你叫我帶來,有何作用?” 諸辰一看,該人其貌不揚,中年,平頭,街上多數中年漢都是這樣子。 諸辰細細看他西裝領帶,均不是名牌,找不到端倪。 “這人來自何處?” “聽說是越南華僑。” “什麽時候回歸雍島?” “子洋集團於七年前成立。” “這麽說來,他在難民潮之前已經回歸,他父母是雍島居民,他擁有雍島戶籍?” “諸辰,無端對一個生意人發生那樣大興趣,何故?” 諸辰看到周專眼睛裏去,“你在廉政公署工作,你們上下沒懷疑過這件事?” 周專不出聲。 任意問:“什麽事?” “一個集團,動輒訂一百隻金表,何用?” “送禮。” “這樣貴重禮物,當手信隨意派發,什麽意思?” 任意忽然輕輕說:“賄賂。” “賄賂什麽人?” 任意微笑,“當然是能夠提供利益的人。” “何種利益,金錢,美色,抑或捷徑?” 這時周專咳嗽一聲,諸辰轉過頭去,“你聽膩了?” 周專說:“我在想,這賄賂二字設計得多麽傳神:先是一人有貝,然後各人都有,你說妙不妙。” “你工作地方,天天有人提著這兩個字吧。” 周專說:“我在宣傳推廣部工作,不過設計海報短片在社區舉行講座等做基本功。” “是該自基礎做起,許多錯誤傳統觀念都得一一更正:像送紅包天經地義,互相吹捧無傷大雅之類。” 周專說:“我們帶著歌舞團到民間演出,逐間中小學推介。” 諸辰笑,“有無效果?” “過十年八載才會知道效果。” 諸辰挽著他的手臂,“磚頭,你幫我打聽一下,貴署可有盯上子洋集團。” 任意立刻阻止,“小豬,你想他革職?” 周專重重籲出一口氣。 諸辰說:“下星期,我會到子洋集團總部采訪。” 任意與周專一起說:“你自己當心。” 星期三,諸辰準時抵達大廈三十二樓,隻見會客室氣派清奇:白牆壁,深咖啡真皮沙發,雪白花束,配古董水晶燈。 行政律師張漢碧已在等她,迎出來熱誠高聲問好,連他代表的公司都顯得朝氣勃勃。 諸辰在心中暗暗喝一聲采,這年輕人好精神。 她伸出手來,“張律師,我是領先報諸辰。” 張漢碧看著眼前高大碩健一臉稚氣的女記者,她細潔淡妝的皮膚像是要散發出晶光,這張麵孔,早上洗臉時,就是出水芙蓉。 嗬不應遐想,他連忙聚精會神。 “諸小姐想知道什麽?” “若有二十五至五十歲婦女想投效貴集團工作,有何選擇,有什麽樣回報?” “問題好極了。”他吩咐助手進來。 助手提供資料:他們設有酒店及旅遊服務,擁有觀光車及計程車,最近做房地產建豪華公寓住宅,並代客做室內設計布置,生意多元化。 子洋集團員工薪酬比外邊高出十個百份點。 “諸小姐如進子洋集團,可以率領新聞組,做我們文膽,凡有人無理橫蠻惡意攻擊集團,可予澄清辯護。” “子洋集團時時遭遇不公平評論?” “同行如敵國,商場如戰場。” 諸辰笑了,她閑閑說:“江先生是位神秘人物,有說他資本來自東南某國。” 一是熟絡了,二則,在漂亮女生麵前,男性會得過份鬆弛,張漢碧這樣答: “大君不喜見客。” 諸辰抬起頭來,“大官?大亨?” 助手笑:“不,是大君,TYCOON。” 諸辰凝神,“這個字,源自日本。” 助手還想說話,張漢碧示意她出去。 助手立刻收拾案上資料離開。 諸辰不想打草驚蛇,她吸口氣站起來微笑,忽然照相機自懷中掉落地下。 張漢碧又鬆懈下來:到底初出茅廬,七手八腳,光是樣子可愛 “江先生此時在公司裏嗎?” “他在美國開會。” “他每天工作多少時?” “他恐怕沒有下班時候。” 電梯到了,張漢碧替她按樓下,。他戴一隻白金薄手表,仍然一臉笑容。 回到報館,諸辰立刻查字源:大君,是外國人對日本十七至十八世紀德川幕府時代將軍的稱呼,現作大企業家,實業界巨子解,即俗稱大亨,該字亦出自中國,可能即是大公。 同事過來看見,“這個字很有趣,彼時洋人到了日本,拜見大將軍,以為他就是皇帝。” 諸辰點頭,“勢可帝國。” “還有一件有趣的事。當年,林肯的內閣,亦以大君昵稱林肯。” 諸辰大奇:“洋人也會拍馬屁。” “嗬,千穿萬穿,馬屁不穿。” “咱們華人智慧的確高人一等。” “愛奉承上級的人,他本人亦喜奉承。” 諸辰說:“有道理。” “還有一字,曰typhoon,也很有趣。” “這是粵語大風的音譯。” “可是最初有這個字,卻自希臘傳入阿拉伯,再傳到印度,最後在中國譯為颶風。” 諸辰笑,“我們真該全體回到學校去。” 諸辰把訪問寫出來,她是報館裏第一批學習中文電腦打字的記者。 同事說:“全篇訪問,最好看是大君這一段。” “霸氣盡現。” “有無生意人叫自己大帝?” “不用他開口,善解人意的手下一定自動獻身。” 這時,編輯出來說:“諸辰,你有一篇子洋集團的訪問稿。” “剛完成初稿。” “子洋集團宣傳部想過目。” “不行,這不是他公司的宣傳稿。” “諸辰,本月子洋集團在敝報共刊十四頁全版廣告,是大家米飯班主。” “庸俗。” 訪問稿回來,最好看的大君一段,已被刪除。 可是,信封裏有一張子洋魚翅海鮮飯店免費貴賓券。 同事一看,立刻搶去,“我嶽母下周生日,我剛急得頭發白,現在解決難題。” 晚上,諸辰問周專:“光是吃,可以構成受賂嗎?” “公務員可以天天出去吃流水席。” “江子洋在雍島,算是第幾流企業家?” “三線頭接近二線。” 這是十分客氣說法。 “可是他製造許多聲勢。” “這也是生意手法。” 諸辰遞一杯咖啡給周專。 周專握住她的手。 “什麽事?” “諸辰我渴望有一個家。” 諸辰溫言開解:“有什麽得服侍什麽,一個家多麻煩,自窗簾到地毯都得定時洗淨,床鋪被罩浴缸座廁均需清理,一天三餐,上下午點心要張羅出來,誰做這些?雇傭人,誰付他們薪酬?我們收入自已花都不夠,倘若添了孩子,更加不用活了。” “我願意吃苦。” “三年後你就想自殺。” “我不是那樣的人。” 諸辰說:“何必試煉自身。” “這是否等於推辭我?” “你有向我求婚嗎?”諸辰反問。 周專不語。 過片刻他問:“任意可有提及成家?” 諸辰嗤一聲笑,“你我都知道他脾氣,他到五十歲仍然任意為之,他怎麽甘心每朝起床聽某女咕噥。” “假使某女是你呢。” 諸辰答:“那不會是我,做任意的朋友最舒服,這一點小小聰明我還有。” 周專說:“我等你。” 諸辰笑:“媽媽告訴我,有一個男生對我表姨也那樣說,結果他真的等,等了三個月。” 那晚諸辰沒睡好,半夜醒來,聽到樓下有戶人家在露台上搓牌,一邊一句接一句在談論孩子功課:作業艱辛,老師凶悍,不知還要捱多久,畢了業也不易找工作之類,接著吆喝:“三番”,笑著推倒牌又悉悉卒卒搓起來,管它春夏與秋冬。 雖然擾人清夢,諸辰卻不討厭他們,這是城市繁榮安定表現,家家戶戶不愁衣文食,大把閑情逸致。 倘若雷聲隆隆,誰還有興致打牌聊天。 諸辰想:幾許太太,日複一日,這樣就過了一輩子,看到別人為生活掙紮,往往還會詫異地說:怎麽這樣沒有打算。 今日,周專向她提出婚事,她也有機會退休做小妻子。 諸辰在露台繩床上盹著。 身邊手提電話響起。 諸辰一看時間,已是早上九點正,紅日炎炎。 任意找她:“諸辰,三十分鍾之內快來金城銀行總部三樓見我。” “何事?” “我也是剛知道,江子洋專程與我們總經理開會,你可一睹廬山真貌。” 諸辰立刻丟下電話梳洗。 她以最高速度趕到金城銀行,任意在門口等她,替她扣上訪客證,帶她到三樓會客室。 “來了沒有?” “在裏邊說話。” 諸辰百忙中取出照相機。 任意按住她,“不準拍照。” 諸辰不出聲,她的男裝手表裏藏有微型攝影機。 這時會客室內大門忽然打開,兩個保鏢型大漢先走出來,接著,後邊一個中年男子跟著出現。 金城銀行一列高級職員笑容滿麵在後邊恭送,一看就知道會議雖然短暫,但是談判成功。 諸辰目光盯緊江子洋。 隻見他中等身形,深色皮膚,五官平凡,麵孔上毫無特征。 諸辰輕輕揚起手,拍攝數張照片,任意很快把她拉到一邊,江子洋與保鏢進電梯去了。 諸辰立即返報館印出照片。 照片裏的江子洋同街上所有中年漢並無不同。 諸辰喃喃說:“大君。” 下午,任意來找她,帶著精美糕點招待諸辰同事。 他笑問:“為什麽對江子洋發生興趣?” 諸辰聳肩,“記者對任何事都感好奇。” 什麽都肯做 “江子洋給你什麽印象?” “其貌不揚。” 任意笑答:“男子以才為貌。” “他到金城銀行幹什麽?” “任何人到銀行隻為兩件事。” 諸辰接上去:“不是存錢,就是貸款。” “正確。” “江子洋借錢數目,肯定以億計。” 任意不出聲。 “他用什麽做抵押?” 任意笑,“可惜我不在貸款部工作。” “如果是,你會告訴我?” “為你,豬,我什麽都肯做。” 有女同事走過,剛聽到這句話,豔羨得幾乎流淚,“嘩,諸辰,你還在等什麽,我是你立刻訂飛機票往波拉波拉。” 諸辰壓低聲音:“貸款部一定有女職員,你同她們在茶水部多談幾句。” “我一向反對為工作出賣色相。” “請考慮一下。” 任意說:“我還有事,稍後聯絡。” 這時,編輯走近,“諸辰,你見過不用底片的攝影機沒有?” “又有一項新發明?我正想寫一篇報道:十年內十項最實用新發明。” “好主意。” “諸辰,別把不脫色唇膏也列為其中一項。” 寫婦女版就是這點吃虧:讀者最眾,廣告最多,可是同事們揶揄不停。 他們把外國通訊社照片新聞流利地搬到頭一版,大功告成。 諸辰坐到崗位上讀文稿。 有電話找她。 一把陌生聲音:“諸小姐,記得我嗎,穗華表行的王逸來,訪問拜讀過了,文筆甚佳。” 嗬,是那個年輕人。 “諸小姐,可有時間喝杯咖啡?” 諸辰躊躇,她的時間緊湊。 “我有消息向你報告。” 諸辰笑問:“何種新聞?” “子洋集團同穗華直接訂購金表。” 諸辰立刻說:“咖啡座在什麽地方?” 二十分鍾之內她已經趕到目的地。 小王比她更早到。 “請坐。” 諸辰說:“我隻有一個問題:貴重禮物送往何處?” 王逸來十分爽快:“金城銀行。” “嗬。” “子洋集團所有禮物多數送往銀行。” “所有?” “家叔做珠寶生意,有一款鑽石項鏈,子洋集團每年訂造一百條。” “也送到銀行?” “有些托運到東南亞各國。” 諸辰點點頭。 不是那杯茶 王逸來忽然問:“你家人叫你什麽?” “我有一個不大文雅的小名。”任意幹脆叫她豬。 “我該叫你什麽?” “叫諸辰好了。” “周末有一個慈善舞會,你可願意一起去?” 諸辰輕輕籲出一口氣,“我對該些社交活動一點興趣也無。” “那麽,靜靜地出來吃頓飯。” 諸辰溫和地說:“我不是你那杯茶。” “你怎麽知道?” “我長得聰明,我一看就明白。” 王逸來不服氣,“你武斷。” 諸辰笑,“我確是那般一無是處。” “你喜歡做什麽,告訴我,我陪你。” 家裏已經有甲君及乙君,夠了,一定要把這名丙君即時擺平,免增意外麻煩。 她答:“我對看戲上演唱會、跳舞喝茶、郊遊兜風均覺無聊。” “你有空做什麽?” “與好朋友聊天。” “說些什麽,我也可以參加嗎?” “大家胡扯,天南地北,無所不談,有次說到嚐試try與盡力end eavour的分別,兩者都未知結局,可是後者已竭盡所能,問心無愧,所以美國一架太空穿梭機叫盡力。” 王君搖頭歎息。 “謝謝你提供的消息。” “如果我盡力,你會感動嗎?” “不必費神。” 對方把頭垂下。 諸辰拍拍他肩膀。 “我不是一隻小狗,別可憐我。” 諸辰得寸進尺,“有新消息與我聯絡。” 她挽起外套離去。 下午,她到政府會堂旁聽官地拍賣。 諸辰出示記者證,看到經濟版同事,悄悄坐過去。 同事詫異,“你怎麽來這裏?” “我想訪問長豐集團地產部經理霍小玉。” “嗬,你今日可以一睹她大殺四方的霸氣。” “女子做到那樣獨當一麵地步,值得表揚。” “今日一共八個財團競投一幅山頂貴重住宅地皮,想必情況激烈,底價四億,每次出價一千萬。” “一舉手就是一千萬?” “正是。” 同事把財團代表一一指出給她看:“長豐、永慶、匯珠、赫昔遜、陸黃、子洋……” 子洋集團代表正是她見過的張漢碧律師,張身邊還有一個女子,他正與她低聲密談。 同事介紹諸辰給霍女士。 諸辰恭敬地蹲在她身邊,“我想跟足霍小姐你一天,記錄你工作經曆,據實報道,不問問題。” 霍女士揚起一條眉毛笑,“好主意,你同我秘書聯絡約時間,說我已經答允。” “今日,未知鹿死誰手。” 霍女士隻說兩個字:“長豐。” 諸辰坐好。 她問同事:“每個人都可以出價競投嗎?” “你需先呈交一張銀行本票,放拍賣官處,作為保證。” “那本票數目,可是足夠你我過一輩子?” 同事笑,“我夠了,你還不夠。” 拍賣開始,各財團出價激烈,不斷承價,代表手舉個不停。 諸辰有個異樣感覺:這百年前隻是個漁村的雍島今日竟有如此龐大資金流轉,匪夷所思。 每舉手一次即是一千萬,到了第四十二次承價,已是天文數字,超出底價一倍有餘。 三十分鍾之後,隻餘長豐與子洋出價。 霍小玉喜怒形於色,麵色已十分難看,她在十億關口接到高層指示,停止競爭。 子洋集團大獲全勝。 諸辰看到張漢碧露出得意微笑。 經濟版同事低聲說:“刺激得我又覺得胃痛。” 隻聽得霍小玉低聲冷笑,“完全不以常理出價,在商言商,已無盈利可言,得物亦無所用。” 散場後記者一擁而前訪問子洋代表。 霍小玉一聲不響離去。 諸辰聽到張漢碧這樣說:“價錢合理,市場會有承受力。” 他看到諸辰,走近招呼:“諸小姐,今日很巧。” 諸辰覺得他對她有點警惕。 “我替你介紹:這是我提起過的唐天顥律師。” 唐律師約比諸辰大幾歲,可是眉梢眼角,盡露精明之意,諸辰哪能同她比。 一看就知道他們是一對。 諸辰與同事回報館撰稿,她側寫了各代表神情舉止,交給同事過目。 “諸,你寫得栩栩如生,活龍活現,我自歎弗如。” “太客氣了。” “如此生花妙筆,不如創作小說。” “做小說最磨人:坐著呆寫,其悶無比。” 同事笑,“可是榮耀全屬作者一人。” 諸辰問:“你怎麽看子洋集團?” “好勝,具奇謀,不按牌理出牌,海盜式大膽襲擊,誌在必得,但有欠周詳。” “不屬一般經營手法。” “說得對。” 諸辰問:“你有沒有懷疑?” 同事莫名其妙,“有何可疑?” 諸辰不再出聲。 周末,她與甲君乙君聚會。 她列出可疑之處,“最奇怪之處,是竟然無人覺得奇怪。” 任意問:“聽說你弄來一箱冰酒?” “正是,加拿大最新特產,香甜無比,一喝上癮。” 諸辰並無嗜好,衣食住行都能將就,但是她愛喝葡萄酒,這是一筆開銷。 “零下八度半夜三時采摘葡萄,你聽過沒有?又必須維持低溫,故立即在戶外用機器榨汁,這些葡萄已結冰成為小小冰珠,每顆隻榨出一滴汁液。” 周專卻在細讀諸辰列出的線索表格。 諸辰斟出酒來。 任意嚷:“嘩好香水果味。” 周專呷一口,“太甜了。” 諸辰說:“我本來不喜甜酒,卻喜歡這個。” “女孩多數嗜甜,你們是日本人口中的甘黨。” 周專放下酒杯。 諸辰問:“你可會建議請上級調查子洋集團?” 周專搖頭,“那不是我工作範圍。” 諸辰生氣,“一個孩子將要溺斃,叫擅泳的你躍下池中救命,可算你工作範圍?” “子洋集團不是幼兒。” “哼。” 任意前來調解:“水門事件得以揭露,誰的功勞至大?”他顧左右言他。 諸辰答:“倒不止那兩名小記者。” 任意笑,“是那個叫深喉的告密人。” “誰看過那套叫《深喉》的三級片?” 任意搖頭,“我從來不看那種電影,磚頭相信更加不會,豬,隻有你才有興趣。” 諸辰笑,“我也失之交臂。” “我去弄來大家看看。” 這時周專忽然說:“案件得以揭露,是因為當年記者獲得《華盛頓郵報》執行編輯布賴利的支持。” 諸辰接下去:“布賴利不過是編輯,最終決策握在督印人手中。” 三人都是新聞係學生,這件事他們滾瓜爛熟。 任意接上去:“督印人是格蘭姆夫人。” “正是,當晚,格太太在家中宴客,祝酒的時候,執行編輯打電話給她:“這一分鍾就要決定,去不去馬,該稿刊出,要不作罷”;格太太答:“去”,一個總統就此下台。” “真不容看輕女生。” 任意說:“女人真奇怪,好的非常好,壞的極之壞。” 諸辰瞪他一眼,“這是你經驗之談?” 周專幫老友解圍,“他不過是道聽途說。” 諸辰追問:“我是好女還是壞女?” 任意笑答:“有大學文憑及公寓作嫁妝,當然是好女,所以說,一切有產業繼承的女子均是美女,不信,你讀讀貴報的社交版。” 周專說:“到今日,我還是佩服格太太的膽識。” “格太太年前去世,所有報章均提及此事,致以最高敬意。” 諸辰把話題兜回來:“你可會建議上級調查?” 輪到任意幫周專解圍:“即使子洋集團已經在他們檔案上,他也不能告訴你。” 這是真的。 周專輕輕說:“做好你的婦女版。” “我的婦女版一百分,謝謝你。” 他們兩人告辭。 諸辰悶悶不樂。 她打了一個中覺,紅日炎炎,悠悠入夢。 真是一個噩夢,夢中的她已經老大,腰粗肚凸,家境普通,已生下一子一女,一屋塑膠玩具與噪音,忽而丈夫下班回來,原來是周專。 他一臉倦容,放下有限家用,要茶水要拖鞋,喝令孩子們靜下來。 看到這種情形,諸辰嚇出一身冷汗,不不,不可以這樣,周專統共變了,從前年輕有為,殷實可靠的他忽然因循頹喪。 噩夢繼續下去:她又來到另外一個地方。 門一打開,丈夫換了人,這次是任意。 他身上有水果味香水,由此可知,他與年輕女子鬼混,諸辰怒氣衝衝跑進寢室,一個豔女若無其事地走出來,諸辰伸出要打,被她攔住。 “喂,怪你丈夫,別賴閑人。” 諸辰氣炸了肺,但任意笑嘻嘻地說:“你一向知道我就是這樣一個人。” 諸辰發呆,這時,夢醒了。 她出一身冷汗,趕緊淋浴,站在蓮蓬頭下發呆,夢境寫實,無論嫁給甲君抑或乙君,過了十年八年,受生活折磨,婚姻遲早變質。 她歎口氣,裹上浴巾,坐在床沿發呆。 太悲觀了,對兩位男生也不公平。 正在這個時候,電話鈴聲響起。 “記得我嗎,我是穗華表行王逸來。” “又有什麽消息?” “難道不能喝杯茶嗎?” “我工作很忙,不同一般文員。” “我聞弦歌而知雅意。” 諸辰笑,“你那麽富生活情調,又長袖善舞,不愁沒有女伴。” “一到暑假,熱鬧非凡,留學生全部自歐美回返雍島,不是留意工作,就是物色伴侶。” “你還不從中挑一個。” 小王說:“沒有一個像你這般聰明。” 諸辰哈哈大笑。 “說到消息:子洋集團有職員被警方逮捕。” 諸辰凝神,“什麽人?” “也難怪一個記者會對子洋集團產生疑竇,這間公司的確疑點重重,他名下一名律師被控挪用客戶款項。” “那人叫什麽名字?” “律師張漢碧。” 諸辰懶洋洋的精神一下子提起來。 “小王,我改天才與你喝茶,報館有事,我必須趕回。” 她丟下電話,飛快更衣,奔回報館。 隻見港聞版及財經版同事正在爭做新聞。 諸辰搶閱他們的報道。 “子洋集團旗下資深律師張漢碧被控十二項偷竊罪,昨在區院承認侵吞偉能國際有限公司購入石柱村道三百萬印費……” 諸辰抬起頭來。 人有旦夕禍福,這個能幹的年輕律師竟一夜間成為階下囚。 吞並客戶的厘印費,這會是他? 假如諸辰沒有看錯人的話,張漢碧才不會做這種小眉小眼的事。 她對經濟版同事說:“有沒有辦法見一見張漢碧?” “有什麽必要?此案經已了結,本月二十三日判刑。” 諸辰忽然想到了一個人。 她做了一番調查工作。找到唐天顥律師的地址。 諸辰立刻駕車到她家去。 唐律師住在山頂一層小洋房,排場與收入完全不成比例。 諸辰按鈴,女傭來應門,她拒絕開門,“唐小姐不見客。” “我是她朋友,我叫諸辰。” 背後傳出主人家聲音:“請諸小姐進來。” 果然是唐天顥,隻見她雙目通紅。 諸辰開門見山,“這是怎麽一回事?” 唐律師飲泣,“他叫我立刻嫁人,切莫以他為念,他將入獄。” “他是侵占客人三百萬厘印費的人嗎?” “不。” “唐律師,你一定有端倪。” 唐天顥用手掩著臉,“我什麽都不知道,他叮囑我不可以對任何人說任何話。” “我想見一見張漢碧,請你替我傳話。” “他不想見人。” “請代我傳話。” “諸小姐,你隻是一個婦女版編輯記者。” 諸辰瞪她一眼,“最看輕婦女的也是婦女。” “我為什麽與你說話?我根本不應見你。” 諸辰說:“因為你心中有冤情。” 唐天顥忽然靜下來,半晌她說:“你等一等。” 她進書房去打電話。 諸辰打量她與張漢碧同居的住宅,的確裝修得美倫美奐,家具陳設名貴但低調,品味十足,子洋集團怎樣厚待職員,可見一斑。 諸辰等了二十分鍾左右,唐天顥出來,平靜地說:“明早六時正在我家集合。” 諸辰站起來,“明早見。” 天氣真的熱了。 太陽位置已挪到北回歸紅上。 諸辰打扮一貫樸素,白襯衫卡其褲,準六時在唐宅門外按鈴。 女傭啟門,請客人到客廳等一等。 諸辰看到小洋房附設的腰子形泳池。 這等生活享受,羨煞旁人,不過,是需要付出昂貴代價的吧。 不一會唐天顥出現,她朝諸辰點點頭。 諸辰跟著她走,她們踏上一輛黑色房車,司機向郊外駛去。 諸辰知道此行是往拘留所,唐律師說得對,她隻是一個婦女版編輯,她很少接觸社會陰暗麵,最可怕一次訪問是少女失戀自殺不遂。 清晨,陽光普照,可是公路卻越走越陰森,一路上無人說話。 終於,車子在一座深灰色厚重的水門汀大廈前停下來,諸辰強自鎮定。 她們下車,向一扇狹窄小門走去,與監守人員說了幾句話,她與諸辰出示證件,經過核對,兩人進了窄門。 咚一聲門在身後關攏,諸辰雙腿發軟。 室內沒有陽光,製服人員領她們進走廊,經過金屬探測器及搜身,又再走向另一通道。 諸辰在心中對自已說,當是飛機場禁區好了。 終於最後一扇門打開,她們看到一張大桌子,有人穿著灰色囚衣坐在椅子上等。 諸辰一時沒把他認出來。 他抬起頭,“諸小姐,你好。” 嗬是他,是張漢碧,原先風度翩翩,穿意大利名貴西裝的他今日憔悴幹瘦,像是換了一個人。 諸辰吃驚,她雙手微微顫抖,她按捺自已,朝他點點頭。 “諸小姐,天顥說你想見我。” 諸辰點點頭。 “你代我勸天顥死心,是我自願走上這條路,與人無尤。” 唐天顥飲泣。 張漢碧凝視女友,“三年後出來,我又是一條好漢,我不打算再見你。” 他轉過頭來,“諸小姐,你可是想打聽什麽?” 諸辰知道她需把握時機,此刻一定要話說清楚,她深深吸一口氣,“張先生,你替什麽人頂罪,你所犯何事?” 張漢碧一怔,他笑了。 這時,製服人員吆喝,時間到了。語氣聲調,同三百年前水滸傳裏形容的公差一模一樣。 這時張漢碧忽然在他女友耳畔說了一句話。 唐天顥一呆。 講完了他站起來,“保重。” 他再也不看女朋友一眼,抬起頭,走出去。 諸辰再次看到陽光的時候,因緊張胃部抽搐,幾乎嘔吐,嗬回到陽間來了。 她們坐原車出市區。 打開車門下車之際,唐天顥忽然說:“今晚午夜十二時,天後地下鐵路站,你一個人。” 諸辰抬起頭,“什麽?” 車門已經關上,車子絕塵而去。 這時忽然有人拍她肩膀,“你回來了。” 諸辰再也忍不住,整個人跳起來,瘋狂尖叫了一分鍾。 周專緊緊箍住她,“怎麽了,怎麽了。” 她把他拉回家,關上門,一五一十把經曆告訴周專。 周專不出聲,他斟出濃茶給諸辰。 半晌他說:“婦女版有許多新聞可做,乳癌有一隻新藥叫…” 諸辰斥責:“你就會說這麽多。” “警方整組商業罪案人員正在調查子洋集團,毋須你插手。” “嗬,終於說出真話。” “是,我署也已著手與警方聯合行動。” “到底是什麽事?” 周專微笑,“商業罪案。” “說了等於沒說。” “你膽大心細,做記者是好人才,但是這件事,牽涉甚廣,你回頭是岸。” 諸辰靜了片刻,輕輕說,“回到岸上,照顧孩子丈夫,閑時間做義工,培養閱讀興趣,學畫畫,可是這樣?” “你願意嗎?” “性情不近,來世諸辰也不會那樣做。” 周專卻不生氣,他握著諸辰的手,微微笑,“幼時你媽喂多了奶,你腦子吃出毛病來。” “是,有誌氣的女子全是瘋子。” “諸辰,不要再追究子洋集團的事。” “我並無線索。” 這時,任意來了,他放下早餐,“市集新鮮出爐燒餅油條,“放下又衝下樓。 停車場有一輛紅色開篷小跑車在等他。 諸辰對自已說:看,再遲疑,甲君與乙君都會在她跟前消失。 司機女郎長發披肩,在風中飛舞,煞是好看。 諸辰輕輕說:“周末座談會看樣子就要結束了。” 周專卻對好友有信心,“不會,他去去就回。” 諸辰雙手抱住膝蓋,“你們的伴侶,將來一定痛恨我。” “你把別人看得太小器。” “那麽,是我痛恨她們。” 這時,周專身邊的手提電話響起來,他一聽,聲音馬上降低,“是,我馬上來。” 諸辰似笑非笑看著他,“是你媽媽找你?” 連周專都調皮起來,“你說得對。” 他也走了。 諸辰連忙進浴室沐浴,上衣已經被汗濕透,幾乎要剝下來,她閉上雙目浸在浴缸裏良久,鬆馳神經,不住把神秘約會在腦中打轉:一個人、午夜、天後、地下鐵路站。 諸辰一向開小房車,這天後站在什麽地方,還得找一找。 真慚愧,還自稱記者,平日卻隻接觸社會某一層麵。 她自浴缸起來,抹幹身子更衣,坐在書房裏看地圖。 無論怎樣,她都要赴這個神秘約會。 她決定在出門之前,在周專家電話錄音留言,以防萬一。 下午,她接了幾個電話。 “諸小姐,最新狄奧秋裝到了,發布會在周三十二號下午三時舉行,請帖已發往報館,不過再特地通知諸小姐一聲。” “我是媽媽,好幾天沒看見你,有空回家吃飯。” “諸辰,報館找你,速交稿。” 諸辰連忙趕回報館。 這時,她上月預約的名歌星帶著助手與秘書婀娜地上來找她,同事們愉快地走近要求合照。 婦女版,多姿采。 這是她的口號。 歌星走了,諸辰不得不靜心寫她的專訪。 龍精虎猛的她,才寫了兩千字就已經疲累,人腦隻占人的體重百分之二,可是卻耗用全身百分之二十體能,寫稿的確是吃力的一件事。 而且,絞完腦汁,那日隻有半死不活分兒,什麽也提不起勁,一個同事說得好,“連接吻擁抱都沒有興趣。” 編輯讀了諸辰文字,這樣說:“你的優點是觀察入微發掘新意,這種寫濫了的歌星訪問由你做來仍有可閱性。” 諸辰說:“謝謝你。” “你形容歌星身上穿的環孔,共十二個,還有看不到的部位,叫我讀了駭笑。” “兩隻耳朵共六個洞,左鼻側下頜舌頭各一個,肚臍一枚,乳環兩枚,心理學上說,這是繼紋身之後另一種自殘自戀的極端做法。” “觀點奇特。” “還有照片配合,至於她的歌藝如何,已不重要。” 諸辰看時間,正是晚飯時分,她跟同事去小館子吃海鮮,活生生魚蝦蟹,上桌時都還會跳動,近日海水汙染,吃這些也冒險,可是同事們歡呼:吃死算了。 諸辰胃口欠佳,有人問:“悶悶不樂,可是不能決定甲君還是乙君?” “我的版麵上從來沒提過這兩個人。” “秀子下月出發跟微笑行動去陝西省采訪。” “林定勇工作經月,訪問雍島各類傷殘兒童,呼籲社會伸出援手,諸辰,你的婦女版每日隻介紹哪種化妝品漂白皮膚,以及如何鑒定珍珠真偽,十分縹緲。” 有人解圍:“雍島有許多生活幸福的女士很愛看這類報道。” “港聞版圖文並茂刊登人間慘劇七十七歲老翁暴斃籠屋,婦女版卻介紹價值二八三二OOOO一條的寶石項鏈,多諷刺。” “這便是真實世界:貧與富,黑與白,陰與陽,善與惡,對比強烈。” 諸辰站起來,悄悄離開口沫橫飛的一班同事。 人各有誌,下一期,她介紹最新衛生棉。 她乘車到天後地下鐵路站。 為什麽這個站叫天後?因為昔日著名的天後廟便在附近,雍島本來是個漁港,漁民出海,望天打卦,求天後庇佑,天後廟香火鼎盛,今日,廟宇已經拆遷,高樓大廈如碑林般矗立,可是天後這地名仍然留了下來。 對方為什麽選這個站頭?他可能懷舊。 這人,可能是個中年人。 時間還沒有到,諸辰一向準時,她急不可待,走進地底,月台上還有不少乘客。 站長報告:“今日最後一班列車即將開出。” 過後,便得另外找交通工具。 這裏邊好像還有更深奧的涵意,給予諸辰一些啟示:生活中哪一班車是最後一班? 別再三心兩意,快快上車,霸一個座位,舒舒服服載著前往目的地。 那班最後列車停下,乘客上車。 月台上隻剩諸辰一人,她有一絲驚慌,極幼時她試過留堂,也是這樣,全班走剩她一人,好不孤單。 月台的燈熄了一半,光線暗了下來,她看看手表,準十二時,她把背脊靠著大柱。 這人要是十分鍾內不出現,她就離場。 再說,巡場的工程人員會來逐客。 就在這個時候,有一把低沉沙啞的聲音說:“你來了。” 諸辰轉過身去。 不遠之處,站著一個瘦削人形,他穿深色衣褲,戴一頂帽子,低著頭,看不清臉容。 他說:“你比我想像中年輕高大。” 諸辰不出聲。 “你追查子洋集團,已經有一段日子,可是受你朋友周專所托?” 嗬,諸辰吃驚,這人知道周專是她的朋友,由此可知,她在明,他在暗,他所知不少。 諸辰問:“我怎麽稱呼你?” “你可以叫我楊過。” 諸辰真沒想到他會用楊過作代號,緊張情緒一掃而空,她忍不住笑出來,“你若是楊過,我便是小龍女。” 那人咳嗽一聲,“你似郭芙多一些。” “小龍女。”諸辰堅持。 “周專在廉政公署調升行動組,他必是急於立功,叫你幫手追查子洋集團。” 諸辰一呆,周專並沒有披露升級一事。 他瞞她,諸辰的心一沉。 他任她誤打誤撞去做調查,可是十分留意她所得結果。 沒想到這名楊過一上來就帶給她這樣的信息。 諸辰問:“你是什麽身份?” “告密者。” “你可以告訴我什麽?” “你想知道何事?” 諸辰想走近,被他阻止,“你站那邊很好,別動。” “先告訴我,子洋旗下要員張漢碧為何入獄。” “張漢碧用錢收買法官,妨礙司法公正,為腐敗法官拉皮條,律師賄賂法官,罪案嚴重。 ” 諸辰震驚。 “張漢碧承認一項盜竊案,聲東擊西,企圖掩人耳目,可是廉政公署調查已進行得如火如荼。” 諸辰緊張問:“牽涉有多廣? “ “一直到極高層。” “你是誰,為何告密?” “我實在看不過眼,替天行道。” “你是武俠小說迷。” “我愛煞武俠小說裏忠奸分明。” “你隸屬政府高層。” “恕我不能透露。” 諸辰追問:“誰在背後指使張漢碧?” “你說呢?” “子洋集團主腦。” 那人點頭,“此人賄賂網已遍布雍島,猶如瘟疫漫延,若不製止,將扼殺雍島。” “江子洋是什麽人?” 那人沙啞地笑,“你不會相信此人來曆,他是一個非法移民,偷渡入境,他並無身份證明文件,匪夷所思吧。” 諸辰瞠目結舌。 “照說,連到銀行開戶口存錢都不行,可是,他有他的辦法。” “可是有東南亞小國獨裁者支持他?” “我不知道。” “我怎麽揭露他?” “你不夠力。” “每人發一分力,發一分光。” “聯合你的朋友周專及任意,與領先報老總好好談一談。” 諸辰奇問: “任意知道什麽?” “任意知道金城銀行有人在無抵押情況下貸款百億給子洋集團,金城銀行已派員前來雍島調查。” “你為何知得那樣多?” 他轉身離去。 “喂,楊過,我怎樣與你聯絡?” “小姐,最後一班列車已經開出,請離開車站。” 站長走近逐客。 諸辰抬起頭,那個自稱楊過的人已經消失。 諸辰走回地麵,覺得剛才短短十分鍾內發生的事似電影劇情。 她聽到急促的腳步聲,原來是周專急急趕來。 他有點氣喘: “諸辰,那人呢?” 諸辰已對他改觀,原先以為他老實,此刻發現他是陰沉。 他看到她眼神中的失望,連忙說:“你無恙?你來這裏之前應當先與我聯絡。” 諸辰不出聲。 “那人說什麽?” “告密者說,錢可通神,江子洋幾乎已買下雍島。” “實不相瞞,我們也正在調查此人。” “把任意請來,我們回家去。” 任意帶著獨家消息到諸家。 諸辰問任意: “你打聽到什麽?” 他遲疑一下, “這件事裏有極大紕漏。” “說來聽聽。” “不但是金城銀行,連豐都、華泰,都大量貸款給子洋集團。” “請說下去。” “他的抵押是呂宋永泰縣一幅麵積達六萬四千平方米的土地,擁有五十年使用權,將作為建製衣廠用。” “啊。” “可是,金城銀行派人去調查,發覺上址隻有一間麵積一百平方米的村屋,戶主數代居村內,從未聽過江子洋該人。” 諸辰大為震驚,好大一個騙局。 “貸款部已發生地震,多名經理受到處分,已經停職,他們非法收取大量回傭,瀆職。” “江子洋自稱畢業於史丹福醫科大學,並從事研究十二年,但是史丹福證實,從未取錄過此人。” 他們三人一言不發,坐著發呆。 任意斟出威士忌,加冰遞給諸辰。 諸辰喝一大口,“這件事拆穿了,市民會怎麽想。” 周專說:“本署所有調查都是秘密。” “江子洋到底是什麽人?” “老千。” “我以為老千隻在牌局上做假,贏上一手混日子。” “整個經濟網亦是一個牌局。” “子洋集團計劃年底上市,總算不幸中大幸,否則,連股票交易所亦牽涉在內,雍島水洗不清,在國際上聲譽會大受打擊。” 諸辰苦笑,“三個臭皮匠可以做些什麽?” 任意說:“豬,筆比劍有力,你寫出來。” 周專咳嗽一聲。 “你,“任意悻悻: “你把我倆蒙在鼓內。” 諸辰反而為他開解:“他工作性質鬼祟,與他個人無關。” “廉署與警方已調查了多久?” 周專仍然不答。 任意說:“豬,你在甲君與乙君之間選擇哪一個,應該心中有數,磚頭陰陽怪氣,怎樣相處一輩子。” 諸辰靠在任意肩膀上,“這世上有什麽一生一世的事。” 周專僵住,不發一言。 諸辰說:“我會寫一個簡單報告,遞給編輯。” “他有膽識嗎?” “不是他,他同我一般,支取月薪,不過是個小主管,這事,要看督印人有無社會良知。” “《領先報》一向作風大膽剛勁,因揭露黑社會爭地盤事故,報館門口曾經給汽油彈襲擊。” 諸辰說:“子洋集團擁有雍島政府發放各類執業許可證,牽涉到多個政府部門,現在懷疑全部非法得來,報紙是否願意揭發?” 周專說:“我有話說。” 任意揶揄:“嗬,開口了。” “我署將有突破性發展,可否給我們時間上空間?” 諸辰斷然回絕:“不,自由社會,新聞獨立,從來不是為配合政府決策。” 周專站起來。 任意諷刺他:“話不投機半句多。” 周專說:“我告辭。” 他自已開門離開諸家。 諸辰內心一絲失落,鼻子發酸。 友情竟這樣經不起考驗。 任意惱怒,“別去理他,他心裏隻有升官發財兩件事。” 真沒想到老實訥言的他最先放棄友誼。 任意說:“在這個時候我才知道他自私真麵目。” 諸辰揉揉雙眼:“我累了,想休息一會。” “可要我留下陪你?” “不用。” 任意也走了。 諸辰休息片刻,聚精會神坐到書桌前,綜合調查所得,寫了一個報告。 天色已冷。 她把報告帶回報館,致電老總,請他出山。 老總拖延到中午以後才到,接過報告,讀了起來,他突然覺得口渴,叫人斟水,一連喝下五六杯礦泉水,仍然滿頭大汗。 報告上注滿消息來源日期人物地點,紋路清晰,列出十來個需要負責的政府部門,以及整個騙局的來龍去脈,牽涉到的金錢,以及最終受害人:廣大市民。 他終於讀完報告,有點暈眩。 不愧是老將,他定定神,喚諸辰進來。 諸辰臉色不太好,凝神看著上司。 “諸辰,你是婦女版編輯與記者。” 諸辰點點頭。 “這篇報告像科幻小說。” “事故全是真的。” “這不同揭露慶祝會陰暗麵,這簡直是剝社會的皮。” “真可怕是不是,我們竟生活在這樣一個貪汙腐敗的社會裏。” “諸辰,這件事我需請示上司。” “《領先報》也有一個格蘭姆太太嗎?” 一個中年女士推門進來,“別小覷我。” 諸辰抬頭看到,連忙站起來,“朱太太。” 朱雲正是領先報的社長,她朝老總點點頭,“報告我全讀到了。” 諸辰揚起一條眉毛。 老總笑著搓雙手,“朱太太在鄰室,我把報告傳真給她過目。” 朱太太說:“我將籌劃部署一下,看看是否值得發動整個采訪部做這件新聞。” 諸辰驚喜。 “這部機器發動,甚難停下,是福是禍,未知數也。” 諸辰連忙點頭。 “別高興得太早。” 諸辰看著朱太太端莊秀麗的臉,猜測她心意。 她說:“先夫去世,把報館留給我,當時便有內行人出價收購,我二子一女,各有專業,對華文報紙一點興趣也無,我念於先夫遺願,才苦苦守業。” 這些事,諸辰都聽說過。 “許多人都不看好我,所以這些年來,我特別用心學習,我很幸運,我有一組人才幫我。” 老總欠欠身子。 “我的信條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權力下放,信任我的下屬,《領先報》近幾年成績斐然。” 朱太太轉過身子,“諸辰,你做得很好,你勇敢、精神、好奇,正是一個優秀記者最需要的條件。” 諸辰心中說聲謝。 “今晚到舍下開會。” 朱太太轉身離去。 老總輕輕說:“一直聽說朱府的廚子一流手藝,一味平凡的紙包雞在他手裏出神入化,今晚或可以嚐到。” 諸辰覺得他們像一班武士,吃飽了好上戰場。 果然,老總誇張地舉起手砍下:“打!” 諸辰笑不出來。 那天晚上,一共八名同事到朱府會麵。 他們資曆都比諸辰高,平時,與她也不大熟稔。 往日,諸辰覺得你比我早入行有啥稀奇,遲早我取你代之你隻得做無名前輩,她對師兄姊並無多大尊敬。 可是今日在會議中,諸辰明白師兄姊為什麽會得到他們的地位。 人家冷靜清晰客觀,懂得安排調配分析理解工作。 他們把諸辰當平輩,仔細詢問每一個細節,坦誠相待。 今晚,諸辰學習良多。 她發覺成功人士大多謙虛誠懇努力,工作放第一位,把偏見擱在一邊。 八點半,自助晚餐開始。 老總看到了他的紙包雞,大樂。 諸辰低聲說:“在領先報做了這麽久,今日我才知道自已是隻井底蛙。” 老總微笑,“自知之明正是最難得的一件事。” “井底之蛙可以跳出來嗎?” “嗬諸辰,到了中年,我才明白,人生在世,最重要是快樂,住井底或山上,根本不重要。” 諸辰搖頭,“我不懂。” “別擔心,將來你會知道。” 一位師兄走近:“諸辰,過來認人。” 諸辰走近。 她看見一疊照片,相片裏每個人都戴著鴨舌帽翻起領子,一看就知道經過電腦加工。 “諸辰,認一認,誰最像那個楊過。” 諸辰聚精會神。 她記得楊過高大瘦削,高聳肩膀。 因此她把身形圓胖矮的全部剔除。 終於隻剩下兩人。 “他或是他,我不肯定,如果可以叫他們開聲,我可以認出。” “聲音十分沙啞?” “是,仿佛像哭了三日三夜。” “他用了換聲器,那並非他的真聲。” “為什麽那樣神秘?” “告密者都不想披露身份。” 諸辰說:“我猜此人在政府裏占高位。” 師兄把兩張未經加工的照片給諸辰看。 諸辰呀一聲,隻見其中一人戴著白色假發穿著黑色袍子菜單正是律政部長敦熊。 他瘦削高大的肩膀,正與那自稱楊過之人身形符合。 “你看如何?” “他地位珍貴,為何告密?” “如果楊過真是他,他可能對司法公正受到妨礙已經忍無可忍。” “這一份是敦熊的履曆,諸辰,你去讀一讀。” “另外一人是誰?” 師兄又出示另一張照片。 “是女子。”諸辰吃驚。 “總督的新聞秘書許芷洵,平時愛作男裝打扮,從未結婚,身形高大。” 諸辰閉上雙目回憶當晚情形。 “不,不是女人。”她否定。 “據說許女士已無太多女性征象。” “無論如何,報館不會披露線人身份。” “我們根本不知他是誰,如何揭露。” 這時,朱夫人忽然急步走近:“楊過找小龍女。” 大家霍一聲站起來。 “諸辰,快去聽電話。” 諸辰走到分機附近,取起電話。 那邊說:“你,小龍女。” “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 對方沙啞的聲音笑起來。 這時,老總舉起紙牌,上邊寫著:“有什麽話說?” 諸辰問:“你有話說?” “是否決定部署行動?” 牌子上寫:“你會否提供更多線索?” 諸辰不想照著牌子說話,“你想說什麽?” “人太多了,他們太工心計,不比你,單純可愛,替我問候朱太太,一個女人撐事業不容易,告訴她,她的《領先報》將獨步江湖。” 嗒一聲,電話掛斷。 “立刻追索電話來源。” 因這一通電話,領先報諸人對諸辰真正另眼相看。 那天,他們開會至深夜。 每個人的崗位職責都重新編排,一環扣一環,每一篇文字都有緊湊聯係,絕非無的放矢。 矮胖不懂修飾的老總指揮下屬時忽然變得英明神武,大家都不多話,隻說是,好,對,有把握,明日答複等簡單字樣。 午夜,女傭端進西洋參。 他們喝過道別。 在大門口,朱太太說:“誰送一送諸辰。” 諸辰在領先報跑了這些日子,何嚐有人接送,正在納罕,忽然她明白到今時不同往日,她安危有問題。 諸辰不禁打了一個冷顫。 正在這時,有人迎上來。 原來是任意,他已在門外等候多時。 大家笑,“小師妹的護花使者到了。” 諸辰登上任意車子,忽然把他手臂抱緊緊。 “害怕?”任意低聲笑著問。 諸辰點頭。 “現在縮手還來得及。” 諸辰又搖頭。 “那麽,你還有整班同事陪你赴湯蹈火。” 諸辰勇氣回轉。 任意深深吻諸辰手心,“我總在這裏支持你。” 諸辰沒想到這人會在危急時這樣支持她。 他倆回到家中。 諸辰累極入睡,任意沒有回家,躺上在沙發上休息。 清晨,門鈴響,任意惺鬆間忘記身在何處,以為是自已的家,本能去應門。 門外站著周專。 周專一見任意,便知已被他乘虛而入。 任意卻說:“你別誤會。”一邊打嗬欠。 周專發呆,鼻梁像中了一拳,酸痛難當。 “進來說話。” 周專黯然說:“好好對待諸辰。” 他轉身離去。 “喂,喂。” 任意卻沒有追上去解釋,他聳聳肩,關上門。 諸辰起來了,“誰那麽早按鈴?” 任意不打算瞞她,回說:“周專。” 諸辰一愣,緩緩坐下。 任意說:“你追上去還來得及。” 諸辰揉揉麵孔,她自覺老大,累得慌,已經沒有力氣懇求解釋抱怨,或希翼獲得寬恕,明知損失吃虧,也隻得順天應命。 她低聲說:“算了。” 任意趁這機會與她攤牌:“朋友之中你總愛他多點。” “因為他擅長幫我寫功課,一次講師起疑,鄭重警告過我才停。” “你十分關心他起居。” “我也關懷你。” 這是真的,說完這句諸辰黯然站起來,與任意緊緊擁抱。 任意輕輕說:“我再也不會看其他女孩子。” 諸辰忍不住微笑,“做不到的事不用掛嘴上。” 任意訕訕地。 諸辰說:“我得回報館工作。” 這時電話響起,諸辰一聽,臉色謹慎。 對方這樣說:“諸小姐,我是唐天顥,請你來舍下一次。” “現在你有話說?” “我們見麵再談。” “給我二十分鍾。” 諸辰丟下兒女私情,撲出門去,在車上她與老總通電話:“我此刻在往唐天顥律師住宅,她在八時零十分打電話到我家要求見麵。” 老總立刻接上去:“她是關鍵人物。” “正是,唐律師與男友張漢碧掌握子洋集團若幹內幕。” 這時,有人走近他身邊,與他說了幾句話,他聲音變了,對諸辰說:“聽著,我剛剛收到消息,張漢碧昨晚在獄中自縊身亡。” 諸辰一聽,情緒大亂,車子在路中央走之字,尾隨車輛喇叭紛紛響起。 諸辰把車駛到一旁。 “諸辰,唐律師想必也已收到消息。” “所以她有話說。” “她的語氣如何?” “相當平靜。” 老總這樣說:“諸辰,我立刻派同事與你會合,我找大塊頭張人脈與你一起,你要當心。” 諸辰已經落下淚來。 她第一次訪問張漢碧的情況曆曆在目,隻覺張律師才華出眾,是人中之龍,堪稱社會棟梁,誰知轉眼成囚犯,今日更死於非命。 諸辰頭次嚐到人生無常滋味。 怪不得華人傳說地府有鬼卒名叫無常,專拘人往陰間,無常的確至為可怕。 她以極高車速趕往唐宅,險象環生。 停下車,諸辰到小洋房前按鈴。 半響,無人應門。 這時,諸辰發覺大門虛掩。 她揚聲,“唐律師,我來了。” 諸辰推門進屋。 家具陳設與上次一模一樣,物是人非,諸辰惻然。 客廳與書房均靜悄悄。 諸辰起了疑心,明明鄭重約好在家裏見麵,人去了哪裏 她大聲叫:“唐律師,唐律師,我上來找你。” 寢室也無人,窗戶開著,諸辰走近,撥開淡褐色真絲窗簾,往後園看下去。 她見到小小腰子形泳池,慢著,水上飄著一件睡袍,輕輕上下浮沉。 不,不,不是衣服,電光石火間諸辰明白了,她雙腿如站冰窖中,簌簌發抖。 是人,是一個人浸在泳池裏。 諸辰奪門而出,奔下樓去,一個踉蹌,向前仆,眼見就要滾下樓梯,一個大個子飛撲上來接住她。 那正是同事張人脈。 諸辰蹲在地上一時不能動彈,她聲嘶力竭叫出來:“快打三條九,有人在泳池遇溺。” 諸辰掙紮著起來,推開長窗,跳進泳池,抓到睡袍,托起唐天顥頭部,一看,知道她已無生命跡象。 諸辰用力把她拖往池邊,與同事把她托上岸,兩人全身濕透,不住喘氣。 張人脈真是好人,還努力施救,可是唐天顥已經失救。 這時,警車與救護車已經趕到。 諸辰渾身顫抖得如一張落葉,她足踝因扭傷其痛無比。 她接受警方問話,並到醫院敷藥。 老總看到她時,她一句話說不出來。 老總低聲問她:“你可以寫嗎?” 諸辰點點頭。 “好,就從你開始寫張漢碧與唐天顥。” 諸辰低聲說:“唐律師死因可疑。” “警方認為是自殺。” “不,她有話說。” “她與你通話之後,遣走傭人,躍入泳池,女傭說她不諳遊泳。” 諸辰輕輕說:“他們兩人因疑泄密而遭不測。” “沒有證據之前不能如是報道。” 諸辰自醫院出來,扶一枝拐杖。 她的好同事張人脈受驚過度,需留院觀察。 同事們聳然動容,重新開會,將頭三天專輯文字重新安排。 諸辰悲慟,她迅速撰寫長文,描述子洋集團兩個年輕律師短暫一生。 同一日,同事撰文報道:金城銀行投資部副總裁鄧克越被停職,原因與向集團及監管機構提供虛假資訊有關,但金城未決定會否向他采取法律行動。金城沒有進一步披露具體內容,令事件更顯得諱莫如深,金城銀行與子洋集團有密切關係,子洋集團最近因違規活動受警方調查。 聰敏的讀者一定會將兩段新聞連接一起閱讀。 第二天領先報在上午九時前已搶購一空。 同事們興奮而謹慎。 大家三頓飯都在報館裏用,有人建議報館添增淋浴設施。 這時,警方電召諸辰往派出所會晤。 老總說:“我陪你去。” “你要坐鎮總部發號施令。” 張人脈說:“我塊頭大,我去。” “我毋須保鏢。” 老總喝道:“再多話我揍你。” 諸辰點頭答允。 他們去到派出所,看到一個臉容哀戚的中年女子。 諸辰有靈感,她立刻知道這是唐律師的母親。 警員迎上來說:“諸小姐,這位唐太太想見你。” 諸辰蹲到她跟前。 唐太太凝視她,輕輕問:“你是天顥的好朋友?” 這種時候,諸辰隻能夠點頭。 唐太太忽然問:“你媽媽好嗎?” “托賴,謝謝你的問候。” “不要叫你媽媽傷心。” “明白。”諸辰潸然淚下。 這時,連當值警員都深覺惻然,別轉頭去。 唐太太做了一件很奇怪的事,她悄悄取出一隻信封,把它放進諸辰手袋裏。 諸辰一怔,這是唐太太要見她的原因 這一定是唐天顥的信。 唐太太說:“我將赴舊金山與大女兒同住。” “多多保重。” 諸辰握住唐太太的手一會。 回報館途中,大塊頭對諸辰說:“要孝順父母。” 諸辰輕輕答:“生活得好就是孝順。 ” 大塊頭苦笑,“我去年曾被派往華北水災區采訪,家母已經擔驚受怕。 ” “我到今日才明白為什麽所有母親都願意女兒教書:為人師表,地位尊貴,收入穩定,無生活之憂。” “記者是高危職業之一,不算好營生。” “早早結婚生子也是孝順,老人最喜看到子女有伴。” 大塊頭歎氣,“原來五綱倫常,千年不變。” 到了報館,同事迎上來,廉政公署明白將發表重要新聞。 “諸辰,你有男友在該署任高職?” 諸辰咳嗽一聲,“隻是普通朋友。” “打聽一下是什麽消息?” 老總走過來,“廉署傳江子洋問話。” 諸辰張大了嘴,心咚地一跳。 這是周專策劃經年的大事嗎? 同事說,“我畢業那年,曾到廉署求職。” 另一個同事笑說:“沒有成功。” “至為遺憾,不知為何,竟未被錄取。” “你外形太過不羈。” “可能,在美國大學畢業有關。” 他們絮絮談個不已。 諸辰走進洗手間,打開手袋,取出那個信封,打開,裏麵有張字條,字跡娟秀,“諸小姐,出事前三日,天顥將信封交到我手中,說,有事,交給《領先報》記者諸辰小姐。” 信封裏有一枚小小圖章及金城銀行保管箱鎖匙。 諸辰覺得它有千斤重。這可能是警方正在尋找的證據。 諸辰將臉埋在手心裏良久,才抬起頭來。 她偷偷溜出報館趕往金城銀行。 任意接到通知,在門口等她,“什麽事?” 她出示鎖匙,任意幫她查到記錄。 “在這裏蓋章。” 保險箱打開,是一隻小小錄音機及首飾盒子,諸辰放進手袋。 任意在她耳畔說:“小心。” 諸辰想擠出一個笑容,但實在無能為力。 回到報館,隻見大夥鬧哄哄趕工,根本沒注意她出去過。 諸辰回到辦公桌前,按動錄音機,她聽到唐天顥的聲音:“所有事情起因,是一對金表。” 諸辰驀然抬起頭來。 錄音遺言 老總已站在她麵前,“這是證據?” 諸辰寫了”唐天顥遺言”五字。 她打開首飾盒子,看到一對男女裝金表。 老總立刻喚來秘書,“請洪律師來一趟。” 他與諸辰留心聽錄音:“漢碧與我,到子洋工作一周年,主管用這對手表獎勵我倆,派我們到金城貸款,每百元中,有五個仙是傭金。” 老總大吃一驚,他忍不住叫出來,“賄金如此之高!” “事成之後,我與漢碧,可以分一仙,很快,我們仆身為子洋集團服務,兩年後賺得洋房名車。” 諸辰默不作聲。 獨白在這裏忽然中斷,有男人聲音問:“你在說什麽?” 隻聽得唐天顥笑說:“招供。” “我認得這隻錄音機,這還是我在大學時間來錄筆記不停播放那隻。唉,寒窗十載…… 諸辰鼻酸。 錄音停止。 就那麽多。 在報館休息,有個男生帶來一隻睡袋,上邊印有裸女春睡圖,其餘男同事紛紛壓上去搗蛋,嘻哈一片。 諸辰卻笑不出來,她內心悲慟。 淩晨,朱太太帶來幾鍋好粥兼新鮮燒餅油箱鍋貼勞軍,人人大快朵頤。 諸辰伏在寫字台。 朱太太走近,坐在她身邊。 諸辰連忙向長輩招呼。 “辛苦了。” 諸辰苦笑。 “我替你盛一碗皮蛋瘦肉粥降火。” 諸辰味同嚼蠟。 “諸辰,倘若我送你一對金表,央你做非法之事,你可會應允?” “我根本不喜歡金表、跑車、大屋。” 朱太太微笑,“看,你不受引誘,這麽說來,人的路,由自身一步步走過去,也就不能怪社會不仁。” 朱太太是指,二人咎由自取。 “你回去休息一會吧,諸辰,你臉色甚差。諸辰搖搖頭,躲進儲物室,在桌子底下,挑了一個空位,蜷成一堆,很快睡著了。 夢魔並沒有放過她,追上來,讓諸辰又回到那小小泳池邊,她看到有個女子臉朝上在水中載沉載浮,急得流淚,跳進水中,把女子身軀翻過來,嚇得尖叫,原來那女子正是她自己。 諸辰一頭冷汗醒轉,一伸腿,踢到一件軟綿綿東西,又大喊起來,那人跳起來,卻是大塊頭張人脈,原來他也累極躲到儲物室打個盹。 “對不起,對不起。” 大塊頭說:“沒關係。” “我睡了多久?” 有人大聲擂門:“決定出號外,快出來準備。” “號外?” “廉政公署正式拘捕江子洋。” “出來,看電視新聞。” 才打了一個盹,世上已千年。 同事都擠在電視機前,諸辰看到周專沉著鎮定出來宣布消息,字幕打出“行動組助理署長”字樣。 女同事議論紛紛:“嘩,這人如此年輕升得這樣高,又一表人才,不知結婚沒有。” “唉,當然已有佳偶,難道還等你與我不成。” 男同事不耐煩,“噓,看我們的大廣與阿周擠入圍了。” 宣布完畢,記者擠上去采訪,圍得水泄不通。 大塊頭輕輕說,“他好像是你的朋友。” “很久沒有來往。” 語氣既遺憾又惋惜。 “他沒好好抓緊你。” 諸辰說得很客氣,“不,是我沒有福氣。” 當然是我們不夠好,怎會是別人不對,記住拉丁文:我的錯。 諸辰黯然低頭,比什麽時候都相念周專。 任意的電話來了:“看到沒有?” “看到了。” 諸辰以為他指周專上電視公布消息。 “新聞處發出小段稿件:律政部長敦熊提早退休,將攜妻女乘郵輪返回祖家。” 啊新聞處發出小段稿件。 這時老總向她走近,手裏也指著那一段新聞稿啊。 他們兩人走到角落密斟。 老總說:“你代表婦女版去訪問他妻子。” “她會說話嗎?” “不用她說什麽,我們把訪問趁這個時候刊出,讓讀者自由聯想。” “聯想何事?” “子洋集團律師被控收買法官,你猜那法官是誰?” “那是十分危險的聯想。” 老總臉色沉著,“他高官厚爵,為何突然宣布退休,他離開本土二十多年,已無親友,有什麽理由決定回鄉?他年輕的第二任妻子是華人,小女兒才三歲,這件事疑點太多。” 諸辰苦笑,“我們已成陰謀論專家,看情形他不會接受訪問。” “剛相反,我猜想他愈是要裝得輕鬆,我已替你約了明日下午三時去敦府喝下午茶。” 諸辰點頭。 同事大聲叫她,“諸辰,你來對一對這段稿。” 諸辰揉揉雙眼,她已有三十多個小時沒回過家。 整個報館大學蔓延一股汗臊氣。 一位女同事報怨,“無論如何,我得回家沐浴。” 這個願望又得隔一日一夜才能實現。 一連三天,市民排隊輪購《領先報》追讀新聞。 所有同事都有功勞:每版都有文字配合,整份報紙似一本特刊,滿足讀者好奇心。 任意來找諸辰。 他問:“見過周專沒有?” 諸辰剛衝完身,頭發濕漉漉,套上白上衣。 她歎口氣,“看樣子我們的友誼到此為止。” “我倒有點相念他。” “記惦一個人,也得有時間有閑情,金城銀行的發言人不好做。” “一律無可奉告。” “這四個字最難說。” 任意答,“金城在這件事上的損失不可彌補,以後想必有重組消息,我叔父說他在銀行做了半個世紀都未曾見過如此大醜聞 。” “可是他經曆了二次大戰。”“我不同你說了,我要去采訪敦熊夫人。” “豬,明天是我生日。” “可是要我陪你吃飯?” “最好不過。” 諸辰與他擁抱一下,搶著出門。 大塊頭開車出來與諸辰一起出發。 “男朋友?”他問。 諸辰不置可否。 “有遲疑,為什麽?” “他太喜歡女人。” 大塊頭笑了。 車子到了山上官邸,諸辰不禁讚道:“好住處。” 隻見兩個白衣黑褲的保母牽著混血小女孩的手走出來,後邊正是敦熊與他第二任華裔妻子。 敦熊白發白須,嗬嗬笑著,年齡與妻子相差約三十年,一副親民的樣子。 “你們慢慢聊,我還有點事。” 他躲進書房裏。 敦熊太太叫艾茉莉,與諸辰說起粵語來,那可愛漂亮的小女孩不住在身邊打轉。 女傭取出冰茶及青瓜三文治。 大塊頭替他們拍照。 艾茉莉很體諒,叫廚子另外替大塊頭做漢堡當點心。 諸辰輕輕問:“家裏有幾個傭人?” “連司機五個人,我所以擔心,回轉英國狄芬郡,就沒有這樣舒適了。” “狄芬郡天氣還算好。” 艾茉莉嗯一聲,“我父母與兄弟都在雍島,真不舍得。” “請問你與敦先生如何認識?” “我是他手下,我在法庭檔案室工作。” “近水樓台。” 艾茉莉笑,“可以這麽說,諸小姐,我與你一見如故,他們都說,今日的記者不好應付,笑裏藏刀,不懷好意,你倒是很忠直。” “謝謝你。” 諸辰看到大個子在一邊偷偷笑。 諸辰問了一些十分普通問題,帶孩子可辛苦,對子女有何期望,如何消閑,有什麽嗜好。 敦太太漸漸鬆懈,談得十分輕鬆,透露他們的郵輪會經過十多個國家,為期四十多天。 敦熊不耐煩,從書房出來看個究竟,發覺妻子女兒及記者笑作一團。 他也鬆懈,破例回答問題。 “事業中哪件事最難忘?” “認識艾茉莉。” “會否寫回憶錄?” “我並非總督,乏善足陳。” “為何提早退休?” “看小女兒成長,我大女兒已大學畢業,結婚生子,當年我忙著工作,很少教她功課或是玩耍旅行,現在要痛改前非。” 說著敦熊與小女兒坐在一角講起童話故事來。 諸辰說:“嘩,他若是幫著女兒寫功課,所向披靡。” 大家都笑了。 敦太太艾茉莉一臉幸福。 她告訴記者:“敦先生是最好的丈夫與父親,他每晚在家陪我們母女吃飯。” 諸辰適可而止,禮貌地告辭。 敦熊一家三口送到門口揮手。 大塊頭大惑不解:“他看上去像是好人。” 諸辰不出聲。 大塊頭問:“你問得什麽端倪?” 諸辰搖搖頭,敦家安寧平靜,像個避難所,一切動蕩,由他一人在外承擔,敦太太說得對,他的確是個好丈夫。 回到報館,諸辰沉崢落膊,把訪問寫了出來。 老總讀過:“這篇訪問,好似台風中風眼。” 強烈對比,讀者一定感覺得到。 “做得好,諸辰。” “敦太太說到,回程之中,他們的郵船,將經過凱門群島。” “啊。” “凱門群島上國際銀行林立,是大機構避稅天堂,我寫了一段小小備注。” 老總看看她,“諸辰,朱太太要升你職位。” “升我做什麽?” “編輯主任。” 諸辰說:“我喜歡做記者,我對行政上作沒有興趣 “我喜歡挑新聞做,一旦升做主任,像打雜般,不能專心寫采訪。” 老總啼笑皆非:“那你要做什麽?” 諸辰想一想回答:“花果山水簾洞的美猴王。” 同事敲門:“孫大聖,開會。” 士氣高昂,各人毫無藏私,將最忠誠意見說出,努力做到最好。 這時秘書進來問:“誰叫小龍女?有電話找小龍女?” 大家都跳起來。 秘書大感詫異,“你們都是小龍女?” “快聽電話!” 諸辰撲到自己位子上搶過電話。 沙啞的聲音說:“諸辰,報館附近有一間快樂茶室。” “是,我知道。” “十分鍾內見,一個人。” “明白。” 諸辰輕輕說:“我出去一會。” “諸辰,當心。” 快樂茶室內隻有幾台人客,諸辰發覺沒有熟人。 她挑一張台子坐下,叫杯咖啡。 背後有沙啞聲音傳出,“不要回頭。” 諸辰端坐不動。 “你啟動了機掣,新聞如妖魔般竄出。” 諸辰輕輕說:“你成功了。” “現在,你要當心,我是你的話,我會要求警方保護。” “警方何來這許多人力物力。” “你過馬路要當心,冷僻的地方不要去,切勿站在高處往下張望。” 諸辰感到一陣寒意。 “所以,我不再約你在地下鐵路站見麵。” 諸辰實在忍不住,猛地轉過頭去。 她完全愣住。 坐在她後邊台子的,是一個十二三歲小女孩,正在吃一大杯珍珠刨冰,見諸辰瞪著她,也睜大了眼睛。 台子上有一台小小錄音機。 它仍在說話,沙啞聲音繼續: “叫你不要轉過頭。” 諸展為之氣結。 她問小女孩:“誰叫你把錄音機放在這裏播放?” “一位小姐付我一百元叫我這樣做。” 諸辰取過錄音機:“交給我。” “你拿去好了。” 諸辰走出茶室,看到大塊頭在門口等她。 他們回到報館再聽一次錄音警告。 同事說:“警方鑒證科或可用儀器找到該人真實聲音。” 有人反對:“怎可自動獻身把我們的資料交給警方。” “這人到底是誰?” “諸辰,你見過敦熊,可會是他?” 諸辰想一想,“他身形比敦熊更為瘦削。” 老總說:“諸辰我想你需要保鏢。” 諸辰搖頭。 “那麽,我建議倔強的你回家休息。” 什麽,還沒過橋就拆板? “任何大新聞都不值得犧牲人身安全,大塊頭,送諸辰回去。” 諸辰親手把錄音帶送給周專。 他還沒下班,深夜出來,在接待處看到諸辰,離遠朝她點點頭。 諸辰見他神色冷漠,十分難堪,轉頭就走。 他沒有叫住她,取過錄音帶,回轉辦公室。 那樣親密的朋友也會生分,諸辰覺得麵頰一涼,伸手去摸,才知是眼淚。 真不中用,這種小事也哭,真會瞎了雙眼。 大塊頭問:“你把證據給廉政公署?他們又要立功。” 諸辰不去回答:“來,駛上山兜風。” “山上僻靜,你不方便去,我載你回家,還有,小心門戶,別胡亂應門。” “大塊頭,沒想到你如此細心,你女友好福氣。” 張人脈訕訕,“我沒有女友。” “為什麽,你挑剔?” “做報館作息不定時,多年不見日出日落,日落時埋頭苦幹,日出時呼呼大睡。” 諸辰猛一抬頭,“天怎麽漆黑?” “再過兩個小時天又要亮了。” “什麽,今天是星期幾?” “周四清晨四時。” “什麽,我走進報館時彷佛是星期二,嗬,當真快活不知時日。” 大塊頭苦笑:“誰會同我們這些瘋子在一起,三天隻睡兩次,一日卻吃七頓飯補力氣。” 到了家,大塊頭又叮囑她鎖好門。 睡到天亮,電話鈴響起來,諸辰一看鍾,什麽,竟睡了那麽久,有犯罪感。 “諸辰,是周專,那卷錄音帶,我們經過特別處理,放大背景音響,你可要來一次?” “你還沒有下班?” “已經很久沒聽到下班、休假、回家這些字眼。” “我清醒了就來。” 放下電話,諸辰的肉體卻動也不動,她的靈魂出了竅,看著自己的肉身幹著急。 起來,又推又拉,可是肉身已開始扯鼻鼾,趴在床上動也不動。 終於,靈魂放棄,黯然歸位,與軟弱兼不爭氣的軀殼共存亡。 諸辰失約。 下午,有人大力按門鈴。 一次又一次不放棄,諸辰終於被叫醒。 她意誌力薄弱,喃喃說:“讓我在床上腐朽,走,走,別騷擾我。” 終於她用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起床披著睡袍走去開門 。 忽然想到大塊頭的囑咐,“誰?” “是周專,你不赴約,隻得我上門。” 啊,周專來訪。 一張望,果然是他,諸辰開門。 周專精神奕奕進來,“你聽聽這條錄音帶 “ 他一按鈕,小小錄音機播出一首小曲,歌女低回纏綿地吟唱:“為什麽,不見你,再來我家門,盼望你,告訴我,初戀的情人……” 諸辰一時感觸,掩臉痛哭,原來他也同樣掛念她。 這時,諸震驀然驚醒,她一邊臉壓在枕頭上多時,有點麻木,原來她一直沉睡,動也沒動過,周專與錄音帶上的情歌,全屬夢境。 她糊塗了。 夢境自何處開始,又在什麽時候終止? 連周專叫她赴約的電話都是幻象。 她起來查看電話,果然,電話插頭已被扯出,電話根本接不通。 唉,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那麽,現在她可是真正醒覺,抑或,還在做夢? 諸辰掩臉,精神如此恍惚,還如何工作? 諸辰淋一個熱水浴,終於清醒過來。 她把電話插頭接上,電話鈴立即響起。 這次果然是周專的聲音。 諸辰有苦說不出,內心淒酸。 隻聽見周專溫文平靜地說:“你提供的錄音帶,我們找不出任何新線索,聲音肯定經過處理,我已著人將它送回報館。” “啊。”諸辰失望。 “有事我們再聯絡。” “好,好。” 電話嗒一聲掛斷。 諸辰知道她已回到真實的世界。 可恨倔強的周專一去不再回頭。 今天,是她另一個朋友任意的生日,他們三人同年,算起來,諸辰還比兩個男生大幾個月。 下午,任意來了,諸辰強顏歡笑,“今天是你長尾巴的日子,我準備了豬排飯替你慶祝,吃過豬排,記得諸辰。” “你近日雙目深陷,辛苦了。” “你也是。” “我們這兩份工作不好做。” “今年真是多事之秋,一張張骨牌應聲而倒,生出多少事來。” 任意說:“你看看這段新聞。” 諸辰取過剪報輕讀:“雍島曆來最大宗跨境洗黑錢案:三被告均屬寶豐銀行高級經理,被控處理黑錢金額逾三十二億元,平均每日洗錢九千二百萬元,罪成還押候判,啊,天文數字” “這還隻是查得到的。” “一百元收五仙傭,已成富翁。” “接二連三的商業罪案,轟動整個社會。” 諸辰讀下去:“案件主管廉政公署助理署長周專拒絕評論判決結果。” “周專身當重任,他比我們更加辛苦。” 諸辰點點頭。 “可有與他聯係?” 諸辰改變話題:“你帶了蛋糕來?” 任意說:“作為好朋友,我們祝願他步步高升。” “你也是。” 任意說:“我最大的願望,並非事業成功。” 他打開蛋糕盒子,裏邊是小小巧克力蛋糕,他小心翼翼切出一小塊給諸辰。 諸辰在愁苦中嚐到美味,忍不住唔唔連聲,覺得是至大安慰。 任意凝視她。 諸辰忽然咬到一小件硬物,她嚇一跳,連忙吐到手中,“這是什麽?” 一看:晶光閃閃,她抹去巧克力,喲,是一枚鑽石指環。 她瞪著任意。 隻聽得任意輕輕說:“豬,我們結婚吧。” 諸辰忽然淚盈於睫。 “我渴望的是與愛人共度一生,並非高官厚祿。” 諸辰把指環套在手指上,與任意緊緊擁抱。 她心胸裏的空虛仿佛稍為得以填充。 任意喜極而泣。 整個下午他雀躍,計劃著見家長、宣布喜訊,以及未來一年至二十五年大事。 到了傍晚,吃過豬排飯,諸辰已經遲疑。 她問:“你舍得放棄整個園子的花朵嗎?” 任意這樣回答:“假如你愛上一朵花,星夜,你抬頭觀望,整個天空是花。” 諸辰靠著他的肩膀。 在這個動蕩的時刻,最好抓緊一個人,手握手,才站得穩。 沒有優點 第二天,她母親知道了。 諸太太細細看察指環,“戒子倒是值一百分。” “鑽石不太小?”諸辰微笑。 “諸家不在乎這些。” “人呢?” “我不喜歡他:輕佻浮躁,家勢又弱。” “他就沒有一點優點?” “一雙桃花眼,他不惹人,人也追他。” 諸辰失望,陪笑說:“媽是說他半點好處也無。” “正是。” “他五官英俊,肌肉紮實。” 諸太太嗤一聲笑出來。 “媽覺得我會吃虧?” 諸太太笑,“又不是,家門總為你而開,這年頭,誰沒有一兩段過去。” “媽的話我不懂。” “我是說:感情已不是條件優秀新女性如你的全部生活,對象打九十分或六十分不是問題,隻要這一刻你心中高興。” “嘩,老媽如此前衛,失敬失敬。” “婚後還工作嗎?” “任的收入不足開銷。” “那你得要辛苦一輩子。” “什麽也不做,怪無聊,從前叫享福,現在叫失業。” “你都想通了。 “母親挪揄。 諸辰握住母親的手放到臉頰上,“家門總為我開著。 ” 在這種情況下發展感情,像一對亂世鴛鴦。 同事們根本沒發覺諸辰手上多了一枚指環。 有人抱怨工作嚴重影響家庭生活:“女兒十歲生日也不能與她一起慶祝”,“妻子減去十磅我也不發覺,故此捱罵”,“已經多日沒見過家母”,“兒子測驗三科不及格”…… 諸辰發覺朱太太有白發,平日修飾得無瑕可擊的她,哪裏會漏出發根,可見她也為工作犧牲。 但是《領先報》銷路節節領先,突破全市。 朱太太輕輕說:“多年心血總算有回報。 ” 諸辰盡量抽時間與任意在一起,因為早出晚歸,感情出乎意料融洽,連鬧意見的時間也沒有。 全市報紙跟風,爭著報道商業罪案,所有記者都好象有線人、知內幕、指桑罵槐、捕風捉影,天天有專欄掀見起浪。 這個時候,《領先報》出現了兩批西裝客,分頭探訪督印人。 諸辰問:“他們是誰?” “不知道。 “大家搖頭。 “找誰?”諸辰更加好奇。 剛巧這時秘書出來,“諸辰,朱太太找你。” 諸辰匆匆走進朱太太辦公室,正好看到兩個穿西裝的人。 那一對年輕男子似孿生子,同樣深色西裝,熨貼頭發,胡髭刮得十分幹淨。 看到諸辰,不約而同有一絲訝異,象是說:是你,這麽年輕,如此不修邊幅,象個大學二年生。 朱太太說:“諸辰,這兩位是江子洋代表律師。 ” 他倆說:“客套話不說了,諸小姐,江先生想見你。 ” 諸辰一愣,不出聲。 “江先生保釋在家,第一件事,便是要求與諸小姐見麵。 ” 諸辰看向報館家長朱太太。 朱太太說:“我已同兩位律師交代,去不去,完全是諸辰個人意願。 ” “諸小姐,不準錄音、不允拍攝,事後也希望不要報道這次會晤。 ” “我是一個記者,不準報道,我為什麽要浪費時間?” 律師凝視她:“諸小姐,我們猜想你會樂意見到江先生。 ” 諸辰點頭,“我願意走一趟。 ” “好極了,諸小姐,請隨我們出發。 ” 朱太太說:“報館的司機會負責接送。 ” 諸辰與大塊頭結伴出發。 報館車子緊隨江氏房車之後。 無間中他倆成為最佳夥伴,合作愉快,彼此已有默契。 大塊頭問:“聽說你訂婚了?” 諸辰這樣答:“因為不抓緊的話,連他也會走掉。 ” “聽上去很有絲絕望的意味。 ” “我是個記者,沒有時間為男朋友打掃煮食織愛心牌毛衣,十分吃虧。 ” “他會得了解。 ” “是這樣希望。 ” “聽說江子洋從不接受訪問。 ” “完全正確。 ” “這次為什麽想見你這個記者?” “我心也在劇跳。” “朱太太派我給你做保鏢,因為我有柔道黑帶。” 諸辰笑,“你這一說,我倒添了安全感。” 車子停在山頂一幢灰色洋房前邊。 雍島人多地窄,即使是價值連城的獨立洋房,仍不能向歐洲古宅般寬敞地擁有私家路。 洋房像一隻怪獸般坐在路旁。 聞說江子洋至今並無雍島居民身份證明文件,不知這層洋房的真正業主是什麽人。 諸辰與大塊頭隨著兩名律師走近屋子,發現附近有記者守侯拍照。 大門打開,他倆走近屋內。 大白天,厚重窗簾也嚴密拉攏,阻擋外間視線,室內開亮著燈。 傭人對大塊頭說:“請在偏廳等。” 又帶諸辰進走廊,推開一扇門:“請在書房等。” 書房牆壁髹朱紅色,有點詭異。 三麵書架子擺滿精裝書,紅木大書桌,配鐵芬尼台燈,煞有氣派。 諸辰坐了一會,秘書推門進來。 “諸小姐喝些什麽,大君就來。” 大君。 久聞大名,如雷貫耳。 諸辰要一杯中國茶。 稍後飲品到了,有一個人跟著推門進來。 諸辰若不是見過他,真不會想象他就是江子洋。 那是個毫無特征,認無可認的人:中等身段,深色皮膚,平凡五官,不好看,也不難看。 諸辰站起來。 他的聲音也十分普通,語氣客套”這位就是諸小姐了。” “江先生你好。” “請坐。”他伸一伸手。 這個人與他的別致書房一點也不配。 他的白襯衫有點皺,像剛自幹衣機裏取出,西裝褲仿佛短了一兩吋,他坐在深棕色真皮沙發上,仿佛不大自在。 他笑笑說:“我一直想你。” 諸辰欠欠身。 “原來是個學生般的女孩子。” 諸辰不出聲。 大君的聲音有點無奈,“就因為你一連串報道,引起廉政公署對我調查。” 諸辰不敢居功,“他們一早已經進行調查工作。” 江子洋笑了,他的牙齒參差不齊,可是隻顯笨拙,並不覺他猙獰。 換句話說,他完全不像是幹大事的人。 諸辰喝一口茶。 江子洋忽然說:“很好很好。” 諸辰完全不明白他的意思,但是她把握住機會。 “江先生,我想問你一些問題。” 江子洋這樣答:“我們交換問題:你問我一題,我也問你一題。” 諸辰睜大眼睛,“好。” “我先問。” 諸辰點點頭。 江子洋開口,“你的線人楊過是誰?” 諸辰說:“我們推想他是中年高官,愛打不平,有正義感。” 江子洋凝視她,諸辰坦然無俱。 “輪到我問:江先生,做生意為何不用正當公平手法?” “人性貪婪,打開方便之門,生意隻分成功與失敗,你年紀尚輕,不明白這是唯一手法,也是世界通用手法。” “你並無悔意。” 江子洋有點訝異,“諸小姐,你來此是為著做道德辯論?” “社會腐敗,小市民首當其衝受害於無形。” 他微微笑,“所以貴報打算繼續揭露社會陰暗麵。” “責無旁貸!” 他不再言語。 諸辰忍不住問:“這些日子以來,你就沒有遇見一個拒絕你的人?” 江子洋答:“一個小孩,你。” 諸辰說:“我不算,我倆沒有生意往來。” “今日我約你來,就是為著談生意,離開領先報提早退休,到外國讀書,組織家庭,結婚生子,我替你籌備婚禮,置一間看到海景的房子。” 諸辰呆住,“否則呢?”當初,他肯定用同樣手法對付張漢碧及唐天顥。 “不然你天天在報館工作十八小時,過些時候,新人上場,把你的專攔擠到一旁,泠言泠語,諸多小動作,叫你知難而退。” 江子洋所說的,都是事實吧。 他必定是個一等一聰明的人,將人生看得再透徹沒有,所以才有這樣的成就。 江子洋笑,“社會的害蟲除盡了,像你這種良弓也該藏起來了。” “你不可能收買每一個人。” 江子洋站起來,欠欠身,“諸小姐,我的建議永久有效,你請周詳考慮。” “江先生,我的問題尚未問完。” 他攤攤手,“我們之間有協議!這不是一次訪問。” “你真名叫什麽?如何自越南入境,有什麽親人,教育水準如何?” “我真名江東,乘船偷渡入境,在鄉全無親友,隻讀到小學五年級,且不諳英語。” “江先生,你真是奇人。” “諸小姐,你年紀輕輕,也不簡單。” 他聰明,健談,坦白,爽快,諸辰覺得可以繼續與他談上一天。 可惜他是個忙人,時間有限。 “諸小姐,幸會。” 諸辰胸中靈光一現,“我有一個朋友周專,你可有約見他?” 這時,江氏的律師已經走進書房。 其中一人說:“大君,往警署報到的時間到了。” 江子洋向諸辰說:“諸小姐,人在江湖,失陪。” 他第一次露出一絲無奈。 走到門口,他卻回頭,“諸小姐,你是讀書人,雍島這個雍字,作何解?” 諸辰回答:““雍即是水上一塊小小陸地的意思,亦即是島嶼。” “多謝指教。” 他在律師陪同下出門。 另一名律師卻給她一個號碼,“諸小姐,大君吩咐,如果你同意協議,請電以下號碼,啟動機製,戶口中美金現款將隨你動用。” 諸辰巳把號碼記在心中。 這時,同事大塊頭向她走近。 他們離開江宅。 走到鬥前,才發現天色己暗,正下大雨。 傭人替他們打傘,大塊頭把車子駛出,諸辰跳上車去。 大塊頭問:“談了些什麽?” “江子洋要收買我。” “啊。” 諸辰震驚,“我有無聽錯,這‘啊’字當中似有羨意。” “對不起,我隻是凡人,在報館做足七年,忽然成為小師妹跟班,人人叫我大塊頭,連姓名都不記得,我有機會升主管?對不起,我會做到主任?無可能,換句話說,我隻在領先報浪費青春。” 諸辰從未替他設想,聽到這話不禁發呆。 “我連被收買的資格也無,原來隻有精英才被收買。” 諸辰不出聲。 “我家有老父老母,弟妹尚在求學,我等錢用,我能不羨慕?” 諸辰咳嗽一聲,“大塊頭------” “師妹,你是領先報明星記者,你既有名又有利,你不知大塊頭師兄的苦處。” 大塊頭重濁地籲出一口氣。 諸辰汗顏,不知說什麽才好。 “師妹,黑與白之間,有千多層灰色。” 雨越下越大,雷聲隆隆。 諸辰心情沉重地返回報館。 諸辰問老總:“朱太太到什麽地方去了?” “政府新聞處急找,她去赴約。” “你沒有與她一起?” “布政司指明隻見她一人。” 諸辰一怔,與老總四目交投;兩人都知道有大事發生。 同事們也諸多猜測。 “是褒獎領先報?” “你倒想。” “那麽,是怪罪下來。”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朱夫人對夥計坦率,她會給我們合理解釋。” 他們一直等到傍晚。 同事們肚餓,正打算叫相熟餐廳送食物來,朱太太回轉。 她看上去有點疲倦。 “各位,先吃飯再說。” 他們到私人會所吃了頓豐富自助餐。 老總實在忍不住:“朱太太,有什麽消息?” 朱太太緩緩說:“布政司華德見到我,隻是說:朱太太,社會上太多負麵新聞,有什麽益處?媒介應當輔助政府,造就社會安定繁榮。” 同事們麵麵相覷,適才吃下去的食物,像石頭般坐在胃中央。 朱太太歎口氣。 “華德真的那樣說?” “他懇請領先報收手。” 有人喊出來:“決不!” 諸辰握緊拳頭,“如不呢?” 朱太太聲音低下去,“廣告日減,逐漸虧蝕,關門大吉。” 同事們怪叫起來。 “撐到幾時是幾時。” “寧死不屈。” 也有若幹同事己知事態嚴重。 “如果上頭合作,我們仍是天之驕子,如不,則賤過爛泥自領先報出去的人,再也無人敢用。”有人大聲說:“富不與官鬥處。” “五千年過去了,世態一成不變。” 大家均心灰不已。 諸辰已喝下半打啤酒。 朱太太果然坦率:“大家怎麽看?” 同事們知道朱太太已經有了決定,《領先報》是她先夫的產業,她一定要留住這座青山。 諸辰黯然。 果然,朱太太是個爽快的人,她說:“我宣布緊急采訪小組解散,願意留任的同事全體升級加薪,離職同事各獲一年遣散費。” 寂靜一片,像是哀悼新聞自由已死。 半晌,反應來了:“朱太太,狗官到底與你說些什麽?” “我們寫調查報告,礙他什麽事?” “美國人就不會受這種氣。” “你太天真,六十分鍾時事摘錄就曾經屈服在煙商手下。” “那麽,到加拿大。” “加國許多案件禁止報道,市民需越境到美國買報紙閱讀。” 大家捧住了頭。 朱太太臉色蒼白,“各位,至少我們此刻尚有選擇權利。” 諸辰茫然低頭。 以後,她寫什麽? 寫小說:真事隱,假語傳? 同事苦笑說:“我那念初中二的女兒代數不及格,我打算請假幫她補習。” “我去馬爾代夫潛泳。” 朱太太輕輕說:“各位,還有其他新聞要做。” 留住青山 大家垂頭喪氣,仿佛公路上十車連環相撞之類已不算新聞。 老總用手搓揉麵孔,“幸好無人離職。” “留得青山在,哪怕沒柴燒。”諸辰不止一次發現,華人真好本領,所有尷尬不堪的情況,都有一句現成適當的成語用來解釋安慰。 朱太太歎口氣,“謝謝各位。” 她站起來,走向門口,腳步忽然搖晃,接著失去知覺。 大家要這個時候,才知道朱太太比誰都傷心。 諸辰第一個帶頭流淚。 接著,同事也都紅了鼻子雙眼。 飯碗是保住了,尊嚴蕩然無存著。 諸辰一直留在醫院陪伴朱太太。 朱小姐自舞會趕來,穿著大紗裙,看上去像個安琪兒。 醫生連忙解釋:“隻需休息一宵。” 安琪兒這才放下心來。 她說:“你就是大名鼎鼎的諸辰。” 諸辰連忙說不敢不敢。 醫生招手:“你們可以進來。” 諸辰看到病榻上的朱太太,她像是老了十年,隻輕輕吩咐:“你們都回去吧。” 兩個年輕女子齊聲應是。 走到門口,諸辰輕輕說:“有個能幹的母親真好。” 朱小姐忽然轉過頭來這樣回答:“諸辰你自身能幹豈非更好。” 諸辰一怔。 朱小姐已經上車去了。 每個人都有難處,想必在一個能幹的母親手底下生活,也頗有不順心之處。 大塊頭走近,“這叫雷聲大,雨點小。” 諸辰答:“不,我們已發表了不少重要新聞。” “師妹,我心灰打算轉行。” “可是想讀教育文憑教書?” “你怎麽知道?”大塊頭搔頭。 “我也想那麽做。” “教師要過剩了。”大塊頭苦笑,“我送你回家。” “我想一個人在街上散步。” “我需保證你安全。” 諸辰無奈,隻得乖乖回家。 樓下有人等她,大塊頭使一個眼色,諸辰還以為是任意,一看,卻是周專。 一段時間不見,他清減不少,書卷氣更濃。 看到諸辰,他下車來,諸辰走近,忍不住把頭伏到他肩上。 大塊頭悄然離去。 周專說:“我聽到消息,叫你們收手。” 諸辰歎息。 “敝署也遭遇同樣命運,當時的主管亦黯然落淚。” “明日開始,我隻得在婦女版寫哪款香水最誘惑。” 周專拍拍她的肩膀,諸辰略為好過。 “上樓去,喝杯咖啡。” “我怕任意誤會。” “那麽,把他也叫來。” 諸辰立刻找任意,電話響了幾下沒人聽。 她剛想掛上,忽然有人接過電話,接著,是任意低喝聲:“掛上!” 電話切斷。 諸辰心中疑惑,隻是不動聲色。 她做了咖啡給周專。 剛想敘舊,周專已經說出他這次與她見麵的目的:“我方得到線報,你見過大君。” 嗬,這才是他在樓下耐心守候的原因,不是等諸辰,而是等大君。 諸辰輕輕說:“你也叫他大君。” “這是本案。” “是,他叫我去見麵。” “有什麽新線索?” “這件官司將會持續多年,他有能力聘請一整隊律師慢慢耗下去,直到證人老去,證據消失,直到新官上場,新一代市民遺忘這件案子。” “除非我退休,否則,決不罷休。” “你會調職。” “我不會放鬆。” 諸辰籲出一口氣,“我看過兒童醫院的一出紀錄片:十三歲男童患腸癌,醫生用八小時割除球狀毒瘤,化驗結果,再也找不到癌細胞,手術成功,病人出院,可是七個月後,腫瘤複發,比原先更大更壞,病人終於失救死亡。” 周專看著她,“那麽,依你說,社會毒瘤,不治也罷。” “壞細胞已延至全身,無藥可救。” “諸辰,沒想到你那樣容易灰心。” “這次士氣大受打擊,令朱太太入院休息。” “我會繼續努力。”周專握緊拳頭。 諸辰低下頭。 她懷念他們三人共聚一室,無憂無慮無話不說那段好日子。 “江子洋還透露什麽?”諸辰已學會藏私,“他什麽也沒講。” 周專站起來,“我們再聯絡吧。” 諸辰沒有留他。 他們已經長大,人大心大,各有心事,有許多事,比友情更加重要。 諸辰淒然微笑。 她趁他尚未出門,再把頭伏在他胸前一會,周專輕輕吻她頭發,輕輕說:“諸辰,祝你快樂。” “你也是。” 這許是最後一次了。 兩人緊緊擁抱一下,諸辰深深呼吸,聞到他襯衫上熟悉的檸檬皂香味。 真不舍得。 周專鬆開手離開她的家。 諸辰關上門,呆一會兒,到廚房找浴巾,在睡房找書,開了燈又關,胸內隱隱作痛。 終於她倒在床上累極入睡。 半夜,她忽然睜開雙眼,心內碧清澄明。 她更衣出門。 小小房車駛到任意家樓下,她不經通報直接按鈴。 諸辰記得很清楚時間是淩晨三時。 有人惺鬆地出來開門,門一開,諸辰大力一推,任意退後,頓時清醒。 他還來不及講話,諸辰已經聞到一陣強烈香水味。 嗬,她對任意了解還是不足。 她以為他的陋習都已隨著年紀增長漸漸改過,沒想到依然故我。 大學時期,也是一個深夜,諸辰與周專溫習完畢到別一座宿舍找任意,門一開,也是濃烈香薰,他點燃著特殊蠟燭。 諸辰來不及走避,房內有一對穿內衣的洋女走出來大方地與他們打招呼。 當時任意笑笑說:“記得嗎,我叫任意為之。” 他一點也沒有變時。 這時房裏走出一個穿鮮紅內衣的女子,看到諸辰,一怔,嗤一聲笑,撂一撂染成橘黃的頭發。 很明顯,剛才聽電話又被迫掛斷的,正是這個女子,她耽在這裏已經有一段時間了,打算過夜。 諸辰剛想轉身走,那女子卻發話。 她冷笑說:“都說雍島女子最蠢,果然不錯,不但心高氣傲,且隻管死用功,一點聰明也無,三更半夜,跑到男友家來偵查,可求仁得仁,果然給你看見了,又怎樣呢?” 諸辰自取其辱,一邊麵孔麻辣辣,是,又該怎樣呢? 她隻知道三十六著,走為上著。 諸辰轉身就逃。 她一上車,踏了油門,呼一聲奔馳出去。 她的心漸漸靜下來,不,不是憤怒,不是苦惱,隻是悲哀。 母親說得對,甲君與乙君,都不是她的對象。 在匆忙危急時分,她看清楚了他們,他們也看真了她。 一件代號叫大君的案子,揭發了三個年輕人的真性情。 若不是為這件案子忙得慌,團團轉,他們還慢條斯理把自身最好一麵呈現出來,不知要瞞到什麽時候。 車上電話響,任意的聲音:“我寂寞,你日日夜夜忙工作,我同她也是剛認識,她是上海金城的同事……” 電話切斷。 他大抵也知道解釋無效。 諸辰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那套鮮紅色的內衣。 她的車速極快,公路兩邊景象迅速倒退,樹木燈柱像是壓向前窗玻璃。 忽然之間對麵馬路有大燈照射,並且響起警號,諸辰抬起頭,眼看已經來不及閃避。 電光石火之間她知道隻剩一個辦法。 她急踏煞掣,車子忽然在路中央飄移,來一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 諸辰的車子閃避過大貨車,可是接著撞上燈柱,轟地一聲,濺出白煙火花。 車頭像手風琴似皺成一格格。 公路上所有車子靜止,有人報警,救護車嗚嗚駛至。 諸辰卡在駕駛位上,安全氣袋彈出,她覺得強烈氣流壓噴向她全身,肩膀移位,脖子向左彎曲,但是她不覺得痛,也沒有失卻知覺。 她清醒。 眼前全是白光,看不清楚,但是聽覺仍然敏銳清醒。 她聽見許多腳步聲。 急救人員吆喝:“拿機器來切開車頭!” 有人低聲說:“這一件是沒得救了。” 諸辰心裏清楚,這是在說她。 對不起媽媽,她歉意到極點。 生活得好就是孝順,她沒有做到。 救護人員把她拖出安置在擔架上,迅速急救。 “有無心跳脈搏?” “微弱。” “嗬,她整張臉掉了出來。” 這也是在說她吧,諸辰眼前白光團漸漸擴大,聽覺失靈。 她想說:這完全是宗交通意外,我並非為情自殺。 任意大可任意為之,她不會責怪他,大不了取消婚約。 但是她始終沒有力氣開口。 不知過了多久,她的聽覺又告恢複。 她全身不能動彈,她已沒有身軀,她隻剩聽覺。 生命力頑強 諸辰聽見許多哭聲。 一直飲泣的是母親。 她這樣哭訴:“我兒,如果你知我在你身邊,請握緊我的手。” 諸辰不知多想握一握媽媽的手,但是四肢完全不聽使喚,無奈到極點。 她又認得朱太太的聲音,她在她耳畔說:“諸辰,你放心,我養你一輩子。” 諸辰略為寬心。 大塊頭痛心的聲音:“這是一宗陰謀,全報館同事都知道是有人想殺人滅口,斬草除根,我會調查到底。” 不,不,這完全是一宗交通意外。 不久,周專來了。 他慣性在房內踱步,從腳步聲可聽出焦慮、內疚、悲傷、無奈。 諸辰想:周專,你仍然愛惜我。 最後,任意也來了,泣不成聲。 好幾次看護要把他扶起,他好似滾在地上。 諸辰覺得好笑。 那大言不慚的紅內衣呢,她在什麽地方? 雍島女子最蠢……隻會死用功…… 江氏大君怎樣了,他可有機會脫罪? 《領先報》去向如何,誰在代她編婦女版? 可以想像,當她蘇醒,已經有更年輕更漂亮的新人主持版麵,做得好過諸辰百倍。 諸辰輕輕籲出一口氣。 忽然有看護驚喜地說:“她可以自己呼氣,試除下喉管。” 大家忙了一陣子,儀器搬移之聲不絕。 “嗬,她有進步。” “生命力頑強嗬。” “那麽多人為她禱告,精誠所至。” “三個月來同事們天天讀書給她聽,金石為開。” 什麽,三個月?怪不得已聽畢全套史丹培克:伊甸園東、人與鼠之間…… 諸辰感覺無比荒涼,她如此躺著隻餘聽覺已達三月之久? 天底下還有更可怕的事嗎。 她還需躺多久? 索性無知無覺倒也罷了,偏偏又什麽都聽得見。 同事來了,對她輕輕說:“諸辰,今日我讀《紅樓夢》給你聽還需躺多久? 不,不,太悲傷了。 “諸辰,你若聽得見,張一張眼皮,動一動手指。” 同事等了許久,諸辰運用全身力氣,想做出一點表示。 同事哭了。 諸辰知道又費了力氣,力不從心了。 同事輕輕讀書:“這一件官司並無難斷之處,門子一邊說一邊自袋中取出一張抄寫的護官符,上麵皆是本地大族名宦之家:賈不假,白玉為堂金作馬,阿房宮,三百裏,住不下金陵一個史,豐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鐵……” 諸辰惆悵,噫,這江子洋不就是《紅樓夢》一書中護官符名單上財宏勢厚一分子? 正是這宗官司並無難斷之處,隻是觸犯了那樣的人,不但官爵祿位,連性命都難保。 一時感觸,耳邊嗡嗡聲,再也聽不到什麽,諸辰沉睡過去。 啊,她已變成一棵椰菜,諸辰自覺已進入植物崇高階段。 過了不知多久,有人叫她:“諸辰,諸辰。” 誰?是陌生聲音。 “諸辰,我是新同事妙麗,我第一次來看你,我讀書給你聽。” 妙麗? 聽嬌嫩聲音,隻得廿歲出頭。 “我代你編婦女版,讀到你過去做的專題及訪問,汗流浹背,不知要怎樣努力才能追上類似佳績,無奈隻得盡力而為,師姐,大家希望你早日康複。” 這女孩如此伶俐,對一個昏迷不醒病人都招呼周到,何況是會應付的同事,肯定有出息。 “諸辰,我讀一首詩給你聽,這是蘇斯博士所寫的《綠煎蛋與火腿》:我叫山姆,我不吃綠煎蛋與火腿,我不會在這裏吃,我不會在那裏吃,我是山姆,我不吃綠煎蛋與火腿。” 諸辰一聽,忍不住笑出來。 唉,有人寫幾句詩就名利雙收,了不起。 不過,能叫讀者笑,也真不容易。 諸辰聽到書本掉地上聲音。 “看護,看護。”妙麗嚷:“病人笑,病人發出笑聲。” 腳步聲紛遝湧入病房,有人碰到椅子牆角。 醫生說:“我的天,諸辰,你再笑一笑。” 諸辰努力牽一牽嘴角生。 醫生興奮莫名,“快,快叫她母親來,還有,請朱太太。” 醫生握住病人的手,“捏一捏我的手,諸辰,我知你做得到,給我一點啟示。” “醫生,儀器圖表顯示,她肌膚有強烈知覺。” 諸辰心裏想:護官符與綠色煎蛋,都算得是文學嗎? 她擠一擠醫生的手指。 醫生低聲說:“謝謝天。” “諸辰,請睜開雙眼。” 諸辰已經累了,她不願再動,她舒舒服服睡過去。 像幼嬰一般,隻要能做一點點事,就叫大人歡喜若狂。 她能睜開雙眼,又是好幾天之後的事。 病房內光線柔和,諸辰看到一位女士,伏在她床沿祈禱,諸辰看到她半頭白發。 諸辰轉動脖子,嗬,可以移轉。 她張嘴,想言語,但是隻能發出呀呀聲。 伏在她身邊的女子聽到聲音抬起頭來,嗬,原來是朱太太,她蒼老得多了,她叫起來,“醫生,醫生。” 一邊撫摸諸辰額角,“諸辰,我從未放棄希望。” 醫生奔進來,凝視諸辰,“你好嗎,你醒了。” 諸辰點點頭,略為失望,他是一個臉上有斑痕的年輕人,並不英俊,也不高大。 人家救活了她,她卻嫌人家不夠漂亮。 不到一會,諸太太趕至,渾身顫抖,緊張萬分。 “女兒,認得我嗎,叫我一聲。” 諸辰擠出笑容,“媽媽。” 諸太太雙腿一軟,坐倒在地上,看護連忙扶起。 諸辰問醫生:“多久了?” 醫生微笑,“沒多久,我們幫你檢查看。” 他轉身,“各位,請出去一會。” 稍後,諸辰照到鏡子。 她完全不認得自己。 最奇特的是,她胖了許多,麵孔圓圓,五官擠到中央,臉四周有疤痕,像是戴著麵具似,摸上去,全無知覺完全不認得自己。 臥床時靠儀器幫助肌肉運動,可是仍然肥腫難分,四肢無力,蘇醒後不知還需走多少路才能康複,叫諸辰惘然。 可是她覺得康複對親友是一種交代,又覺安慰,同事們來探訪,她認得妙麗的聲音,朝那方向看去,輕輕說:“我不吃綠煎蛋與火腿。” 妙麗大聲歡笑。 她嬌俏可愛,聲如其人。 妙麗半個人掛在大塊頭張人脈身上,大塊頭笑得咧開嘴,雙眼眯成兩條線,大抵不會再想離開報館,他終於找到了他的小師妹。 諸太太在女兒耳邊問:“還想見什麽人?” 諸辰搖搖頭。 她決定把他們三個鬆綁。 看護扶她到園子,她才知道,時節是深秋。 她昏迷了整個夏季。 諸辰由朱太太親自送回家中休養。 朱太太把厚厚兩本剪報交到諸辰手裏。 諸辰輕輕說:“那是一宗交通意外。” 朱太太搖頭,“我們追查到逼你撞車那輛大貨車來曆,它屬於雍深貨運,隸屬誠信分公司,誠信,正是子洋集團一條支線,他們送你的花,我都丟了出去。” 諸太太把兩本剪報收到,“小女再也不會回《領先報》,過去種種,一筆勾銷。” 語氣強硬。 朱太太頷首,“我明白。” 諸母送客。 母女緊緊相擁。 過兩天,任意來探訪諸辰。 諸辰裝作不記得他,神色親切,但是又有點呆滯,非常入信。 任意帶來一籃子蟠桃,正是諸辰最喜歡的水果。 他穿一件舊毛衣,褲管破個洞,可是更見瀟灑,不過那樣英俊的人卻對未婚妻不忠,那是不可饒恕的缺點。 諸母把那枚訂婚指環還給他。 任意問諸辰:“豬,可能再給我一次機會?” 諸辰大惑不解地看著他,像是渾忘過去,一點記憶也無。 諸母說:“她精神欠佳,你改天再來吧。” 任意垂著頭離開諸宅。 諸母說:“你真的不記得了?” 諸辰答:“過去種種,不複記憶。” “那最好不過,媽媽完全放心了。” 就是因為一切曆曆在目,所以毛骨悚然,更加要全盤忘記。 諸太太忽然丟下一句:“任意已自金城轉到子洋集團工作。” “什麽?” “子洋是一隻沉船,可是,重賞之下,必有勇夫,為什麽我嫌他家貧?就是怕他急於出人頭地亂鑽縫子,現在證實我疑心不差。” 比起這個,那套紅色內衣,又不算什麽。 任意竟連大是大非的良知都已失去,諸辰隻覺遍體生寒。 “還有,我已告訴親友,你決定專心讀書。” “媽,我已讀完書。” “誰夠膽說書已讀完?學海無涯,你欠一張教育文憑,快去讀個碩士或博士以便教書。” “我不適合教書。” “沒有什麽事生下來就會。” 母親語氣開始哀傷,幸虧這時門鈴響起。 諸辰警惕:“看仔細是誰。” 母親去應,轉過頭來說:“周專來看你。” 他不是來看諸辰,他是來看諸辰有無消息。 這兩者之間有很大分別。 諸太太搭訕說:“我約了人,我出去一下。” 諸辰知道遲早還是得搬出去住,不然不方便。 她撐著拐杖見周專。 破碎的肢體,破碎的心。 但是諸辰不用偽裝,她經過多次矯形手術的臉無甚表情,鎮定愉快。 “請坐。” “身子還好吧。” “托賴,康複理想,叫你們擔憂,真是罪過,醫院裏那些毋忘我是你送來的吧,母親都托人製成幹花,留在書房裏。” “你在記憶大好,我覺得寬慰。” “大不如前,執筆忘字,醫生說康複期可長到三五年。” 周專忽然問:“諸辰,你可要我等你?” 諸辰看著他:“不要同情我,切勿倉卒做決定。” 周專歎氣,“諸辰還是諸辰。” “你們沒有期望我蘇醒吧。” 周專取出一份《領先報》,隻見血紅色大字頭條:本報記者諸辰采訪大案期間發生神秘死亡車禍。 驚心觸目的彩色圖片,諸辰的車子撞得似一團廢鐵,救護人員正把血肉模糊的她拖出剪開的車廂。 “大家都以為你不活了,牧師兩次去醫院替你做最後祈禱心。” 諸辰沒聽見牧師聲音。 可見臥床期間聽覺亦不可靠諸辰。 “諸辰,到底發生什麽事?” “我駕駛技術欠佳。” “該條斜路不準重型車輛行駛,大貨車從何而來?” “一直仍有司機為著生計違法抄近路。” “你的車子可是自任意家中駛出?” “我不想再說。” “諸辰,這很重要,我想知道車禍是否一宗陰謀。” 諸辰微笑,“你想說什麽?” “當晚隻有任意知道你行蹤。” 諸辰變色,“任意沒有動機。” “任意在你車禍之後一周便向金城請辭,賠了六個月薪酬即時離職,轉往子洋集團工作,收入突增十倍。” “隻是巧合。”諸辰雙手顫抖。 “他事先可有與你商量?” “你忘了,我已昏迷不醒。” “太多湊巧。” 諸辰強笑,“周專,你來查案?” “我無法放下這件大案。” “江子洋案進行如何?” “如常。”他不允透露詳情。 “《領先報》已退出調查。” “我署接到最高指示:子洋集團案件適宜作為一般行賄案處理。” “啊。” “這件案子牽涉廣大,根深蒂固,無想把整座雍島拔起。” “最終江子洋會以行賄入罪,至多判入獄三年。” 諸辰握腕深歎。 “他有本事帶出人性最壞一麵。” 諸辰低頭,“因為每個人都有缺點在先,每個人都有一個價錢。” “諸辰,你沒有定價。” 諸辰苦笑,“怎麽沒有,假使有人可使家父生還,叫我餘生爬著走都行。” 周專惻然,在他心目中算得是無憂無慮的諸辰,原來心裏也穿了一個無法填補的大洞。 他輕輕說:“我倆自幼家貧……” 諸辰抬起頭,“你也想轉到子洋集團工作?” “不,不……” 他轉過身去,諸辰看著他的背影,隻見他雙肩高聳,十分瘦削。 一段日子不見,諸辰的眼光比較客觀,她覺得他的背影分外眼熟。 自然,她隨即想,周專是她好朋友,怎能不熟悉。 這時周專轉過身來說:“沒有事比看到你康複更加高興。” “周專,我已離開《領先報》及這件案子,家母命我回學校讀教育文憑。。” “你會是一個最好的老師。” “醫生說我體力足以應付學業,但不是記者行業。” “我有空來看你。” 他低頭親吻諸辰的手。 周專離去之後,諸辰的心情不能平複。 周專提出一個嚴重控訴:任意陷害諸辰,賣友求榮。 最可怕的是,她還不止是他的朋友,她曾是他的未婚妻。 換了是三年前,少不更事,諸辰一定會求個水落石出,她會查根問底,纏牢任意問個明白:“你不再愛我?”,“你要置我於死地”,“你眼中隻有榮華富貴”,“你沒有良知?” 今日,她不會那樣做。 躺在病榻上那麽久隻餘間歇聽覺,牧師到床沿做過最後祝福,叫她思想起了極大變化。 她已與任意解除婚約,從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幹,其餘一切已不重要。 她隻為他前程擔心,社會並不原諒犯險走捷徑的人。 諸辰在書房抽屜底找到朱太太送來的剪報,原來她身受重傷曾經造成頗大回響,《領先報》一直報道整個月,讀者紛紛用信件、電郵、短訊問候祝福。 最後,由諸太太提出”不再公布消息”要求。 可是諸辰蘇醒後《領先報》仍然刊登小小布告,由劉妙麗執筆:師姐諸辰正在康複中,多謝各位讀者關懷祝福,希望讓她有一點私人空間……文字真摯動人,不愧是後起之秀。 抽屜裏還有一大包讀者郵件。 諸太太回來看見了,“叫你不要看。” “好好,不看不看。” 諸太太歎口氣說:“還有一箱玩具及水晶擺設等,有一盞燈,特別漂亮,我打算放在你床頭,真沒想到陌生人竟那麽熱情,誰說雍島人情涼薄。 “為什麽不準我看?” “我不想再提車禍,我至今沒睡好,寢食難安。 “可憐的媽媽。” 諸太太落下淚來,“女兒,你揀回一命,可是破了相。 諸辰握住母親的手,朗誦莎翁著名十四行詩第十八首:“美色時被機緣或時間巧奪,惟汝之永恒夏日永不消逝,該詩長存,詩賦汝生命。” 諸太太泣訴:“我一句也聽不懂。” “我不靠色相。” 諸太太撫摸女兒麵孔,“我不該讓你進《領先報》,我不該讓你與那兩個男生在一起廝混。 諸辰伸手握住母親的手。 對她來說,能夠活著,握住媽媽的手已經很好。 她輕輕安慰母親:“噓,噓,我會找到新工作與新伴侶。” 有人的步伐比她更快,過兩天,諸太太把報紙社交版給女兒看,“任意訂婚了。” 照片中的女子不是穿紅色緞子內衣大罵雍島女子奇蠢的那個。 這一個非常年輕,像是剛剛中學畢業,發鬢別著小小花夾子,笑得十分可愛,但願永不長大的樣子。 世界潮流變了,以前,少男少女盼望長大成熟,以大人為榜樣,而成年人不介意擔起長輩重責,他們尊重愛護老人。 今日,老中輕三代都與時間決鬥,不願露出一絲年歲痕跡,扮得愈小愈好,同時,歧視長者。 諸太太輕輕說:“最壞的男人,不是拋棄你的男人,而是死纏住你不放的男人。” 諸辰笑笑,“我沒有被任何人拋棄。” 老同事對她體貼,大塊頭與妙麗約她喝茶。 精靈的妙麗仔細打量諸辰的臉。 大塊頭輕輕斥責:“你幹什麽,別無禮。” 妙麗答得好:“同師姐何必虛偽,師姐麵孔仍然漂亮,像經常注射波托斯毒素的女明星,肌肉不大動彈,麵部沒有太多表情。” 諸辰笑,“大塊頭真幸運,妙麗你是瑰寶。” 妙麗神氣,“聽到沒有,師姐讚我。” “最近寫什麽?” “新娘禮服,我不過代編,師姐幾時回來?” “有什麽新意?” 妙麗答:“天氣涼了,我們介紹各式披肩,小小搭一塊皮草,輕盈嬌俏。” “五十年代最流行。” 妙麗感歎:“五十年代最令我懷念的是當時無人喊男女平等,因此女性有許多特權。” 大塊頭抓頭,“是你們喊著爭取女權,須知權利與義務相等。” “婦女版將邀請女名人討論這個觀點。” 諸辰讚:“你做得很好。” 稍後妙麗走開去聽電話,大塊頭說:“任意要結婚了。” “我看到報上消息。” 大頭塊說:“他請我們去過他家:半獨立洋房,四周住滿名人,十二尺高樓頂,全部意大利家具,他開兩部德國房車,還有司機服侍,真正抖起來了。” “你羨慕?” “大家都知道他賣友求榮。” “並無證據。” “聽說周專正在用心調查。” 提到周專,諸辰有若幹猶豫。 “諸辰你兩個前男友都怪怪的。” 諸辰微笑,“家母也這麽說過,你們的第六感厲害。” 朋友都不忌諱,有話直說,十分難得,諸辰覺得這是她成功之處,不禁高興。 第二天她到朱太太家去。 朱太太說:“歡迎歡迎,看到你真高興。” 朱太太以精致果子點心招待。 諸辰說:“我已離職,不必再發薪水給我。” “你暫時休息,我們等著你回來。” 當天《領先報》的頭條是”上市公司兩高層涉行賄,廉署拘九人,廉署上周五展開代號”降龍”行動,先後拘捕一名銀行董事,一名證券公司總裁及其他人等,並且在行動中搜獲一百五十多萬元懷疑賄款,所有被捕人士獲準保釋。” 諸辰感謂:“已成家常便飯。” “這宗案件,亦由周專主持。” “周專每建奇功。” “人稱神探,“朱太太說:“真看不出這名文弱書生有些能耐,他們說他查案契而不舍,幹勁衝天。” 諸辰心一動,“為什麽代號叫”降龍”?” “因為著名武俠小說中有降龍十八掌。” “我記得,其實隻有三掌有名稱:潛龍勿用、神龍擺尾、以及亢龍有悔。” “也許,周專也熟讀武俠小說。” 諸辰說:“凡是華人都讀過這幾本著作。” 這樣解釋過,心中較為安樂。 “最近警方與廉署行動都加以代號。” 諸辰抬起頭問:“線人楊過可有再與我聯絡?” 朱太太搖頭,“大君一案已告結束。” 諸辰問:“他是誰,可有線索?” 朱太太回答:“我們至今未查探到他身份,多荒謬。” “起初,我們肯定他是路見不平的高官。” “諸辰,康複期間,你不宜用神,吃點奶油覆盆子。” 諸辰也笑,“朱太太替我留神,介紹對象給我,我失戀呢。” 朱太太連忙說:“他們都配不起你。” 諸辰征半響,“是我不夠好。” “在一起有過快樂的日子,已經足夠。” “我們三人極之開心。” 朱家兩隻小小金毛犬跑出來,跳上諸辰膝頭。 諸辰開懷,與它們玩起來。 傍晚,回到自己的公寓,開窗透氣。 母親叫傭人定期打掃,地方十分整齊。 諸辰躺在熟悉的小床上,蜷縮成胎兒那樣。 電話錄音機上尚有母親留言:“女兒,有空回家吃飯。” “女兒,你到底忙些什麽”,接著是大塊頭的聲音:“大家都累極了,問你可願意請喝香檳”,“諸辰,明日小許生辰,約我們吃飯”,“諸辰——”錄音帶滿瀉,都是問候她傷勢的話。 恍如隔世。 任意在電話裏叫”豬,豬,你怎樣了?” 周專說:“諸辰,我這就到醫院去。” 三個月就這樣過去。 浴袍放在床沿,拖鞋在腳踏上,洗手盤邊有用了一半的香皂,倘若她回不來,這一切就是她的遺物。 就這樣過去。還有什麽是看不開的呢。 但是,想到三個人的歡樂時光,心中仍然灸痛。 電話鈴響起來,諸辰去接:“喂?” 對象像是愕然,一時出不了聲。 “喂,請問找誰?” “我是周專,沒想到你在公寓裏。” 諸辰詫異,“那為何打電話到這裏。” 隔一會他才回答:“隻想撥撥你的號碼。” 這句話蕩氣回腸。 “傻人,你真像忙昏了。” “回家收拾?” “我想搬回來住。” “聽到你聲音真好。”周專哽咽。 他的喉嚨有點沙啞。 他說:“曾經多次,我害怕你不在蘇醒。” 諸辰問:“可要過來喝杯咖啡?” “我還以為你永遠不會再問。” 諸辰放下電話,歎口氣,走了乙君,還有甲君,不不不,她不過相與老朋友敘舊。 二十分鍾後周專就來了,帶來蘋果餡餅。 立刻做了咖啡,一切同舊時一樣。 諸辰輕輕說:“少了一個朋友。” 周專遲疑一下說:“他變了。” “你也是呀,“諸辰微笑, “聽說高升了,再上去,就要做司長。” 周專低下頭,“不過是正常程序。” “任意環境也大好,他住在山上,你倆終於戰勝出身,成為社會棟梁。” “我不能同他比。” “隻有我”諸辰感喟,“一事無成,身又重傷。” “諸辰,我一直在這裏等你。” 說是這樣說,光是講,諸辰也很感激他。 諸辰說:“蝴蝶效應,一宗商業罪案,影響了三個年輕人一生。” “一生是說得太長遠了。” 諸辰撫摸自己的麵孔,這還不算一生?她以後都需複診。 “諸辰,我現在有能力,讓我照顧你。” 諸辰有點納罕,他語氣充滿歉意內疚,為什麽? 她微笑,“我從未考慮停止工作,一個人怎可沒有收入,每個人都要有經濟能力。” “諸辰,我陪你去看看我的新居。” 莫非,他也已搬到山上? 果然不出所料,車子越駛越高,到了半山一條小路,車子停在小小獨立洋房前。 “諸辰,我知道你會喜歡,房子剛在霧線上,春季最具情調。” 大門打開,屋內正在裝修漆油,大廳還有維多利亞式壁爐。 諸辰不得不讚一句“難得”。 “諸辰,我們結婚吧,伯母已經默許。” 這個老媽,女兒受傷後,她把她當次貨,急急要推銷出去。 “你喜歡簡約,牆壁可以全漆白色,地板打一層蠟,幾件基本家具,一個家就這樣成事。” 諸辰不出聲。 “來看看後院的橘子花,這時刻香氣襲人。” 環境的確沒話說,許多女生看到這間屋子根本不用看人。 在月影下周專身影異常高大瘦削。 諸辰伸手撫摸他麵孔。 她並沒有留戀小洋房,與周專鎖上門離去。 回到娘家,諸太太問:“可是見著周專了?” 諸辰輕輕答:“很陌生,很疏離,完全失去從前的親昵。” 母親勸說:“別人家女兒到了年齡便結婚生子,偏你這許多躊躇。” “別人比我幸福。” “單純亦是優點。” 若不能在五十歲時仍然笑著撲進他懷中緊緊相擁,那麽,縱使舉案齊眉,到底意難平。 她把茶盅遞給母親。 “就讓周專照顧你好了。” 諸辰不出聲。 她回房淋浴休息。 很快入夢,無故來到一條小徑,濃霧密布,明知是噩夢,身不由己,十分苦惱無奈。 忽然一個人出現,高聳雙肩,瘦削高大,頭戴鴨舌帽,看不清臉容。 諸辰衝口而出:“楊過。” 那人在遠處站定,雙足踏在霧中,十分詭異。 諸辰捉緊機會,大聲說:“請你告訴我,我身受重傷,究竟是陰謀還是意外?” 那人不發一言,他身形飄浮,忽遠忽近。 “你是誰?” 他還是不出聲。 “你戴著麵具可是?” 諸辰突然發難,飛撲上去,大力扯脫他的麵具,那人迅速後退,已經來不及,麵具甩掉,他急急用雙手遮住臉。 有十分之一秒時間,諸辰似看到他真實五官,可是電光火石間,她已驚醒。 夢境曆曆在目,可是即使看清那人真實相貌,也於事無補,夢境即是夢境。 那早諸辰回報館收拾雜物。 窗沿一排仙人掌欣欣向榮,顯然獲有心人照料,案上的資料,許多已經過時,她把紙張切碎丟棄,很快整理清楚。 諸辰想把辦公桌騰清,退位讓賢,趁早上同事尚未上班做妥這些最好不過。 她自抽屜取出私人物件放入紙盒方便搬走。 每一樣東西,無論是紙筆抑或化妝鏡手提電話,都有陌生感覺。 她覺得自己嚕唆,號稱簡約,雜物如山。 其實世上唯一放不下的隻得寡母一人。 諸辰訕笑。 她將雜物搬上車子,駛回家,檢查過後,幾乎原封不動,整箱丟進垃圾收集站。 她走出去,剪了短發,然後到大學報名做成年學生。 教務主任親自接見,親手遞表格給她,表示歡迎。 諸辰在圖書館裏填妥文件,附上報名照,遞回秘書。 剩下的日子,得好好陪伴母親,否則,大可到世上最偏僻大學讀書。 周專找她:“有一間小法國餐廳的海龍皇湯鮮美無比。” 諸辰這些日子致力於吃,已經胖許多,愈吃愈滋味,簡直無法停止。 “六時我來接你。” 六時他打一個電話給她:“我開會要遲一個小時。” “走不開取消好了。” “不不,七時正我到府上。” 結果七點半才來,索性把諸太太也一起接去晚膳。 諸辰改注意吃龍蝦牛腰肉,配黃油醬,大塊朵頤,叫旁邊隻吃三支蝦仁兩段蘆筍的女客豔羨無比。 諸太太說:“以後常常帶我一起就好了。” “一定。” 周專把手放伯母肩上,一副半子模樣。 就在這個時候,有人招呼:“諸伯母你好,周專你好。” 大家抬起頭。 嗬,真是湊巧,隻見任意站他們麵前。 英俊的他有一絲憔悴,“這麽高興,也不叫我。” 諸辰頭一個笑,“惡人先告狀,未婚妻呢?” “吹了。” “什麽”諸辰駭笑。 周專不理諸太太向他使眼色,他說:“請坐。” 任意坐下來,他顯然已經喝得三分醉,他向諸辰說:“請你原諒我。” 諸辰按住他的手,“沒有人做錯事,沒有人需要原諒。” 任意頹然。 視作陌路人 他情願她恨他,有些幸運的男人被分了手的女人喃喃咒罵半輩子,十多年後她仍未能忘情。像諸辰如此豁達撇脫,可見是視他作陌路人了。 叫她怎樣狠或是愛一個陌生人呢,她對他一絲感情不存。 任意看向周專。 周專更是密不透風,“我們隻是出來吃頓飯。” 任意請求:“伯母,我有話想與諸辰說。” 諸太太也很客氣:“改天吧,我們已吃到甜品了。 任意問:“吃巧克力蘇芙裏?” 諸辰回答:“不,杏子餡餅。” 任意點點頭。 諸辰雪上加霜,這樣安慰他:“新女伴很快上場,你不用擔心,更年輕更可愛的都有。” 語氣似個大姐,他倆關係是完全沒得救了。 諸辰把甜品讓給任意吃,“皮脆餡薄,清甜不膩,十分美味。” 加了奶油,更加香口,任意吃得一幹二淨。 他站起來告辭。 諸辰大方而關切,“走好。” 任意笑笑轉身,縱使憔悴、半醉,他仍然瀟灑,不遠處等他的女伴立刻過來扶住他。 那女郎穿電光紫短裙,刻意露著黑色紗邊襯衣。 他們出去了。 諸太太訕笑,“什麽怪風把他吹來。” 周專說:“壅島地窄人多,到處人碰人。” “他完全變了。” 諸辰低頭,“或許,任意根本是那樣一個人,是我們開頭陽光欠準,沒把它看清楚。” 周專付賬,替伯母拉開椅子,扶著伯母手臂,輕輕上車。 那天晚上,母親問女兒:“任意有什麽話說?” 諸辰放下手中的書,“我不知道。” “你在看什麽書?” “經典名劇《羅密歐與朱麗葉》。” 諸太太不悅:“我最討厭這個故事:諸多巧合,堆砌矯情,硬是把悲歡離合擠到兩小時舞台劇裏去:男女主角統共隻得十多歲,一見麵,爺娘廉恥全部不顧,淨掛住私奔。” “是,是。”諸辰唯唯諾諾。 諸太太氣像是消了一半,“早點睡。” “是,是。” “他嘴油舌滑,一向最會說話。” “母親,你請放心,這個人與我,是一點瓜葛也沒有的了。” “他糟蹋了你的寶貴時間與感情。” 諸辰笑著說:“是,是。” 諸太太回寢室。 諸辰放下名著,半響,她啪一聲關掉燈。 不知睡了多久,突然聽見門鈴急促不絕。 諸辰第一個驚醒,她抓住浴袍去應門,看到女傭也起來了。天還未亮,是什麽人? 她自防盜孔看出去,見到門外站著大塊頭與妙麗。 諸辰連忙開門,“兩位什麽事?” 妙麗一腳踏進諸宅,握住諸辰的手, “你先坐好。” 諸辰瞪大眼睛。 大塊頭輕輕說:“朱太太命我倆來親口對你交代。” 妙麗在她耳畔說:“報館剛接到消息:你的朋友任意在寓所暴斃。” 諸辰一時還不明白,但她聽到母親在她身後低呼一聲,諸辰發覺母親臉色灰敗站在身後。 她本能地說:“我去看看。” 諸太太搶過來說:“不,不要去,你留在家中陪媽媽。” 諸太太腳步不穩,女傭連忙扶住。 諸辰立刻說:“好,好,我不去,我不去。” 妙麗說:“我在這裏陪你們,伯母,你放心,你且去梳洗。” 諸辰緩緩走到露台,天邊已有一絲魚肚白。 她聲音低不可聞:“是怎麽一回事?” “據線人說,他們兩人在九點鍾左右從外邊回家,男方說累,進寢室休息,女方在客廳看電視,到十一時許,女方進房,發覺男友昏迷不醒,他在送院途中失救,女方知會警察,男友一向有吸用可卡因習慣。” 諸辰握緊拳頭,耳畔嗡嗡作響。 不,據她所知,任意並無不良嗜好。 但是,諸辰又知道多少? “這件事,早上七時電視新聞會有報道。” “所以,朱太太叫我們趕來匯報。” 諸辰緩緩坐下。 大塊頭突然說:“這已是子洋集團旗下第三個年輕雇員意外喪生。 妙麗說:“他們知道得太多。” 諸辰聽見母親叫她:“女兒,女兒。” “不要叫伯母擔心。” 諸辰點頭,“明白。” 她進房去安撫母親,諸太太說:“招呼同事用早點。” 諸辰說:“媽媽,我今日不會出去,你請放心。” 她把同事請到書房,大塊頭在講電話,妙麗斟出幾杯黑咖啡。 大塊頭說:“同事說任氏容貌十分平靜,死因無可疑,他並無近親,由子洋集團代表辦事。” “他的女友呢?” “她是一名新進歌星,錄完口供已離開警署回家。” “這不是一宗意外。” “諸辰,全世界都有懷疑,但是室內無掙紮現象,他安靜躺床上,警方認為他服用過量藥物自殺身亡。” 諸辰用手掩臉。十二小時之前她還見過他。 他有話要說,他不像一個決定自殘的人。 他憔悴、疲倦、內疚,在舊愛麵前,他似想挽回什麽,他極想對她解釋。 但是諸辰已不想聽取任何借口,她沒有給他機會。 諸辰忽覺遍身生寒,她抓到披肩,緊緊裹身上。 妙麗惻然,“師姐,我真想幫你。” “你已經做了很多。” 她蹲到諸辰麵前,“師姐振作。” 大塊頭說:“報館叫我,妙麗你陪著師姐,中午我會再來。” “妙麗,你有事也回去吧,我毋須人陪。” 大塊頭猶豫。 “中午替家母帶蟹粉小籠包來。” 妙麗點點頭。 他倆還未離開大門,周專趕到。 他臉色煞白,低聲說:“你已得知消息。” 諸辰再也忍不住,炙燙豆大眼淚滾下麵頰。 周專緊緊抱住她。 大塊頭與妙麗略為放心,“師姐,中午見。” 他們離去。 “我馬上趕來。”周專也潸然淚下。 最後一程他們三個人,新聞係高材生,同學們怎樣取笑他們? 嗬對,聖父、聖子、及聖靈,諸辰是他們的聖靈,幾年功課裏,周專因籌不出生活費氣餒,諸辰收留他住在書房,隻勸他把書讀好,任意省下啤酒錢帶食物到諸家供應。 倘若有一顆子彈飛來,任意會替她擋住嗎,如果那天他特別高興,說不定就會。 周專嗚咽,友情腐壞是因為他們貪婪,他們都想把諸辰占為已有。 諸太太輕輕走出來,“周專,你勸勸她,叫她不要傷心。” 周專整日沒有離開過公寓,同事陸續探訪,她表麵上把悲創處理得還不錯。 妙麗把細節告訴她,她正在削梨子,忍不住說:“任意從不與人分梨,他痛恨分離。” 一不小心,刀割了手指,滴出血來,她沒有跳起,也不覺痛,隻靜靜貼上膠布。 妙麗說:“朱太太命我們以平常心處理新聞,儀式在下星期一舉行,你或許希望送他最後一程,我可以來接你,隻說陪你吃茶。” 妙麗忽然伏在師姐膝上流淚。”這是怎麽了?” “大塊頭把你們的故事告訴我,他說,彼時報館沒有不愛你的男生。” 諸辰不禁笑出來,“妙麗,大塊頭眼中沒有壞人與壞事。” 妙麗破涕為笑,“我真幸運可是。” “願你們好好相愛。” “他已向我求婚,雙方家長也很高興,傳統需請客吃酒,你一定要出席。” 沒想到愁苦忙碌的行業裏也有一絲金光。 接著數天,小心閱讀報上每一段有關任氏消息。 兩天後新聞已銷聲匿跡。另外有更新的新聞取而代之:私人太空船帶來商機,美商人擬辦太空旅行團,大律師指廉署非法禁錮,美網球手闖進女王草地杯決賽……。 都會善忘,人好比恒河沙子。 周一,妙麗依約來接諸辰。諸辰特地問母親是否想吃椰絲蛋糕。 諸太太以為她倆去逛街喝茶,不以為意。 大塊頭擔任司機,車子直向目的地駛去。 那是一個陰天。林蔭處處,環境清靜幽美,大家都沒有言語。 現場隻有一個牧師及幾個穿黑色西裝男子,臉上露出一絲詫異,可是招呼他們站到前排。 牧師輕輕祝禱,“我雖經過死蔭的幽穀,也不怕遭害,因為你的杖你的杆,都與我同在…。” 這時,一陣勁風吹過,樹枝沙沙作響,樹葉紛紛落下,諸辰抬頭,她心裏輕輕說:任意永別。 灰藍色天空忽然落下雨點。 三人恭敬垂頭站立,中央的妙麗忽然同時握住男友及師姐的手。 這時一個黑衣大漢走近輕聲問:“哪位是諸小姐?” 諸辰抬起頭來。“大君想與諸小姐說話。” 他來了?不愧是江湖人物。 “大君在前邊那輛車裏,請諸小姐過去一下。” 諸辰向大塊頭點點頭,走近長形黑窗大車。 車門推開,江子洋親自招呼:“諸小姐別來無恙,請進車來說話。” 車內寬敞舒適,諸辰坐進去,司機輕輕關上車門。 江子洋鬢腳雪白,他瘦了一點,氣色相當不錯。 “諸小姐,你是我見得最多的記者。” “我已辭職。” “我聽說了。” 江子洋仍然是一個相貌言語都最普通的中年漢,諸辰依然不能在他身上找到任何特征。 “諸小姐富泰了。” “你在街上,一定不會認得出我。” 江子洋語氣得體親切一如長輩:“諸小姐仍然娟秀明敏。” 諸辰也似與他敘舊,她摸著麵孔,“車禍後我臉上做過七次手術。” “諸小姐出院,我也感到心安。” “江先生,你想與我講什麽?” “諸小姐,我想告訴你:任意早在七年前已經加入子洋集團工作。” 諸辰狐疑地抬起頭來,“那時我們還沒有畢業。” “正是,敝集團到大學物色人才,他早成為我們旗下員工。” 諸辰不安,“不,畢業後他往金城銀行工作。” 江子洋氣定神閑,“是我叫他到金城臥底。” “為什麽?”諸辰震驚。 “商業間諜,兵不厭詐,知彼知已,百戰百勝。” 任意一直替子洋集團工作! “他一直是我的得意門生。” 諸辰悲憤莫名,“你口說無憑。” “這些文件,都由他簽署,你可檢驗。” 諸辰翻閱,知道全是真版,並非副本,她輕輕撫摸任意寶藍黑水簽名,這正是他最喜歡的顏色。 諸辰沒想到他是這樣身份。 “他一直瞞著你吧,身份暴露後,他公開回到子洋集團。” 這時想來,隻有雍島笨女人才沒看出端倪,這麽些年來,要緊關頭,難怪任意總拿得出錢來救濟周專。 “他很喜歡你,與你訂婚那段日子,他最開心。” 諸辰說:“他的老脾氣不改。” 沒想到江子洋這樣答:“男人嗎,總是男人,你們新派女性眼內揉不下一粒沙子,自已吃苦,你就不能原諒他逢場作戲。” “他可是自殺?” “警方是這麽裁定。” “我的車禍,可是意外?” “警方亦如此判決。” “江先生,你奇人奇事,在你四周,全是詭異巧合。 他顯得無奈,“檢察官也這麽形容。” “你的官司還在進行中。” 他點頭,“我每日需往警署報到,十分麻煩。” 這時,雨勢忽然大了,落在車頂上,啪啪作響。 “為什麽把他真實身份告訴我?” “這也許可以解答你心中一些疑問。” “儀式做得十分得體,我很感激。” “應該的。” “江先生,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君,說得好,我正是大君。” 他仰頭笑起來,深色皮膚似泛起一層紅光。 諸辰推開車門。 黑衣人連忙替她打傘,這時雨勢已經很大。 江子洋揚聲說:“保重,諸小姐。” 諸辰覺得她雙手顫抖。 任意隱瞞身份,不知自她身上探到多少消息。 他愛她愛到這個地步,多麽諷刺。 他一直利用她的記者身份。 而周專似有先見之明,三個人在一起的時候,他從來不談工作諸事。 大塊頭迎上去,隻見諸辰麵如死灰。 他握緊她的手,妙麗打開車門,諸辰上車時額角在車門角狠狠撞了一下,咚的一聲,腫起一塊,急痛攻心,思路反而清醒。 她關上車門,坐好,吸進一口氣。 諸辰問大塊頭:“報館可是還在追江子洋的消息?” 大塊頭輕輕答:“隻當一般新聞,朱太太吩咐:市民雖然仁厚,心中有數。” 妙麗答:“腐敗如不改革,市民很快會吼叫。” 她的手提電話響起,說了幾句,對師姐說:“報館說,有一個信封寄給諸辰。” 大塊頭說:“我們這就去收件。” 妙麗見師姐失神,便逗她開心:“看這具最新手提電話,小七得多,據說將來還會小,尺寸像紐扣。” 諸辰連強笑都做不到。 活潑開朗的任意竟帶著這樣大的秘密生活。 如今暗櫃打開,骷髏骨跌出來。 回到報館,感覺比在家還要舒適,茶水間裝修過,增添咖啡機及長沙發,有點似休息室,同事們知道諸辰來了,紛紛過來敘舊問候。 諸辰由衷感激。 朱太太也特地從樓上下來,“諸辰。” 她與她擁抱。 她們彼此稱讚對方氣色好。 秘書隨即找朱太太開會,她依依不舍離去。 妙麗把一隻不大不小黃色的四乘六寸信遞給她,“就是這封信,沒有回郵地址。” 大塊頭說:“我替你拆。” 他對諸辰,才是真心。 諸辰一看信封上手寫字樣,不禁呆住:鋼筆、寶藍色墨水,熟悉的筆跡。 任意,是任意。 她不動聲色把信封按在胸前。 同事送來糕點,“諸辰,吃一點才走,有事請教。” 她問諸辰,做訪問,對象是名人好,還是普通人更顯親切。 諸辰不得不收拾情緒,想一想答:“各有優點,訪問最難寫,因為要做到作者、對象及讀者三方麵皆大歡喜,訪問才算成功,愚見是,訪問要做得有創意,有新見,有觀察及有誠意。” “多謝師姐。” 數月不見,諸辰已正式晉升為師姐。 既然如此,言無不盡:“記者最忌在訪問中自我標榜。” 同事笑,“作者最忌在任何文字中自我標榜。” “對,“妙麗說:“最重要是努力寫好題目。” 大塊頭詫異:“這是什麽,教寫作?” 大家拍手,“師姐不如舉辦寫作班。。” “我?”諸辰訕笑,“我當務之急是回學校多多學習。” 稍後,她由大塊笑送返寓所。 一進門,她斟一杯威士忌加冰,一口氣喝下去。 然後,走進書房,剪開信封。 她取出幾頁信紙,一開頭,任意就這樣寫:“豬,你那晚車禍受傷,我就知道,我一生最快樂的歲月,已離我而去。” 是他虧欠她,他欺騙她,他對她不忠,可是,到頭來,流淚的仍然是諸辰。 “可是,我心裏又有一絲釋然,你終於離開我,我再也毋須瞞你什麽。” “我已懇請大君將我真實身份揭露,是,我利用你得知許多內幕消息,大君視我如子侄,他並無勉強我做任何事,一切出乎我自願。” 諸辰抬起頭來,傳說魔鬼引誘凡人,有一個不成文規矩:必須要做到一切屬事主自願,果然,任意在遺書中承認:一切與人無尤,責任他一人承擔。 “我並無親人,我把世上一切雜物,都留給你一人,任你運用,再見。” 他並無認錯,也不道歉,這些對他來說,也許都太過婆媽多餘。 諸辰把頭埋在臂彎裏。 她不打算把這件事告訴周專,周專心目中的任意,應當與從前一模一樣。 她母親來敲門,“女兒,你為何關在房內?”她打開房門。 “你哭過了,一雙眼睛紅腫。”諸辰覺得她自己有眼無珠。 “哭出來也好,心中舒暢一點。” 諸辰把信件放好。 “劉關張律師有電話找你,請你回複。” 明日吧,明朝又是另外一天。 “我做了鮮味雞粥,天氣涼了,吃多一點。” 母親又取了一疊衣物進來,“替你置了些開斯咪毛衣,記得嗎,中學時期,你什麽都不穿,光挑黑色,同學叫你密司諸,我從不講什麽。” 這個好媽媽允許個人主義生存。 “這次我替你買了半打一樣一色的黑色毛衣。” 諸辰連忙套上一件,一邊說:“沒有媽媽怎麽辦。” “周專也找過你。” 諸辰點點頭。 “累了就休息一會吧。” 體力與車禍之前是不能比了,她小睡片刻,醒來時一轉身,發覺周專坐在她床邊看書。 她輕輕問:“什麽書?” “小人物投資十法。” “好書名。” 諸辰用手撐著頭,仍躺在床上。 天氣涼快,床褥有不能形容的吸引力。 “諸辰,我們結婚吧。” 真是,還想什麽呢。 “待我傷勢完全複元再考慮。” “即使你隻剩下一條手臂一條腿,我也不管。” 諸辰喊起來,“哎呀呀,聽聽這張烏鴉嘴,我少了一根毫毛惟你是問。” “對,什麽都問我好了。” “我不會洗衣煮飯,我隻會寫。 “那麽,寫一本長篇小說好了,家務我會雇人服侍你。” “寫小說那麽容易?” 周專打趣:“一個開場白加一個結尾,當中盡管胡謅。” 諸辰點頭,“多謝指點,多謝指教。” “秋季是結婚好日子。” “春季五月天才多人辦喜事。” 諸辰突然垂頭,“任意已經不在了。” 周專感慨,“我也在想,否則,婚禮他是伴郎,不知要鬧多少花樣,我真的懷念他。” 諸辰無比淒涼,“原先以為我們都會活到八十多歲,甚至更老,可是你看,先是我,再是任意。” “諸辰你還好好活著。” 諸辰頹然:“周專,我體內一部分似已隨任意而去。” 周專並不怪她,他輕輕應:“我也是,畢竟我們三人曾經那樣親近。” 諸辰把任意的信件給他讀。 他哎呀一聲。 半晌,他說:“諸辰,我保存著任意給我的生日賀卡,我想借用此信回署找專家核對字跡。” “這不是假信,他的律師已向我聯絡。” “諸辰,任意整個世界都由江子洋塑造,他一生受他控製,你還不明白?” “江子洋已為警方逮捕,由廉署與商業罪案組共同審理此案,他已像剝了牙的老虎。” “你把他估計太低。” “周專,可否說一下工作以外的事?” “我要是說你我將來,你也不要聽,可是要我談談今日社會風氣?” 他終於動氣,聲音沙啞。 幸虧這時諸太太推門進來,放下茶點。 諸辰打趣,“媽來查看我們有否不規行動。” 諸太太笑答:“真的,你倆為什麽總不親吻?” 諸辰笑:“我倆老大,已不是衝動好色的青少年。” 諸太太歎口氣笑著出房。 周專向女友道歉:“對不起。” “沒事。” 宣讀遺囑甲乙兩人,甲君已經不在人世,活人不能與死人鬥,任意永遠占著上風。 “社會風氣究竟如何?”諸辰搭訕。 “貧富懸殊,正義盡失,表麵繁華,內裏腐敗,人心虛浮,欺善怕惡。” 諸辰接上去:“急需道德重整。” “正是。” “周專,認識你真是榮幸。” “我有事回署,明日再來看你。” 他告辭之後諸太太嘀咕很久,隻怪女兒不會遷就男友。 “媽媽,“諸辰按住母親的手, “真情相悅毋須刻意遷就,一凹一凸,宛如天然,一段感情到需要遷就之際,已經差不多完結。” “對,你住在烏托邦。” 諸太太繼續嚕嗦。 “媽媽你為什麽沒有再婚?” 諸太太蓬一聲關上房門。 第二天一早,諸辰往劉律師事務所赴約。 劉律師年輕貌美,真看不出熬過十年寒窗,她招呼諸辰進辦公室內。 “諸小姐,我最愛讀你的專訪:生動有趣,總有新意,叫讀者回味。” “過獎,請問劉律師,你們可與子洋集團有任何關係?” “我聽過子洋集團,劉關張是一家小型事務所,我們並無大型客戶。” 她取出文件放桌上,“今日我代表任意先生向你宣讀遺囑。” 諸辰有忍不住的哀愁,“他親自與你接觸?” “他曾是我表弟的補習老師,輾轉介紹。” 諸辰點頭。 劉律師凝視這位諸小姐,她五官肯定經過矯形,耳側還有疤痕,可是神情卻十分自然,不像是追求膚淺虛榮的人。 遺囑內容十分簡單,“我任意把以下資產留贈諸辰”。 隻一句話,另有一頁清單。 諸辰輕輕說:“請劉律師把所有資產轉為現款捐贈慈善機構。” 劉律師肅然起敬,“諸小姐,我預先代表有需要人士多謝你,請問,你屬意哪一個機構?” “任意生前最欽佩飛行眼科醫院。” “嗬,奧比斯。” “但願所有人都看得見。” “是,是,諸小姐,請在這裏簽名冊名,還有該處與該處。” 她一頁一頁翻過文件,讓諸辰簽署。 諸辰輕輕問:“他辦理遺囑時,神情可有異樣?” “諸小姐,許多人已經明白到死亡是人類必然命運,一早安排身外事是明智之舉,任意先生神情平和,一如辦理任何法律文件。” 諸辰點頭,“家母健在,不然,我也來辦理文件。” 劉律師笑:“我們清理完資產再與你聯絡。” “我可以走了。” 劉律師送她出門。她妝扮合時,小腰身裝配圓頭高跟鞋,既時髦又別致,專業女性越來越年輕,愈來愈漂亮。 諸辰返醫院複診。毫無根據經曆三小時才能出醫院大門重見天日。 她朝看護抱怨:“法醫自一滴血可查獲所有資料,你起碼抽取十筒樣本,加起來一公升,你到底想知道什麽?” 周專的車子來接她。 車廂有一份報紙,諸辰一眼看到新聞頭條:“高級督察涉嫌串同兩名警長經營妓寨,廉署暗中派員喬裝嫖客,將一幹人員一網成擒,被廉署落案起訴。” 諸辰問:“是你嗎?” “是我。” “你如何喬裝嫖客?” “嫖客不是我,是另一位同事,我主持偵查此案。” “貴組工作態度如一股烈風,肯定得罪不少有力人士。” “法律麵前人人平等。” “你讚成嚴刑竣法?” “我甚至讚成恢複死刑。” “你嚇怕我。” “我們談別的。” “周專,我們隻是新聞係學生。” “我同伯母說,你是近日唯一身上有脂肪的女生。” “周專,你可是覺得任意咎由自取?” “伯母說已盡量讓你吃得清淡。” “我們已經開始任由你講我管我說。” “我那處宿舍已裝修得七七八八,我已把衣物搬進新居,你可要來挑選廚房用具?” “不用我了。”諸辰意興闌珊。 “我不知選用何種洗衣幹衣機器,還有,聽說有種智能冰箱,我可否借用你的家務助理?” 車子已向新居駛去。 周專輕輕說:“專家說遺書上確是任意親筆,連墨水都說與我保存的賀卡上版本相同。” 諸辰歎息。”警方猜測由他把你當晚行蹤通知有關人士。” “不,不是他。” “隻有他一個人知道你一怒之下衝出他家飛車上路。” “車禍是一宗意外,他絕對不會傷害我。” “警方認為你受傷後他內疚不已,在悔愧壓力下自殺。” “警方推理毫無根據。” “那麽,他知道得太多,招致殺身之禍。” “周專,我很疲倦。” “諸辰,你需麵對現實。” “周專,不要向我逼供。” 周專心疼,把諸辰緊緊擁抱懷中。 過兩日,周專兩字又在新聞版頭條出現。 諸太太高興地把報紙遞給女兒看。 位於亮利路大廈的廉政總署昨午發生火警…… 諸辰一驚。太太高興地把報紙遞給女兒看。諸太太連忙說:“沒事,小火而已。” “大廈電話房因電線短路,一部電腦燒毀,無人受傷,所有職員疏散,當中包括行動署首長周專。” “看到沒有,他又升職了。” 可是,他一言不發。 升官加薪是一級愉快的事,他為何一聲不響。 一直以來,每次升職,他都沒向諸辰報喜。 “周專真不容易:苦出身,毫無背景,憑實力一直如火如荼升上去,你看最近他經手的大案,一宗接一宗,壓力想必驚人,可是一點也不露出來。” 周專近日連笑都不會了,還說不露壓力。 諸太太繼續讚:“這孩子有誌氣,他嫉惡如仇。” 諸辰放下報紙。 “你到什麽地方去?” “我約了大塊頭與妙麗遊泳。” 她想海浴,大塊頭租了遊艇,一直駛到深水之處。 諸辰穿了潛水衣保暖,躍入水中,一直潛下去,然後緩緩升上,妙麗一直在她身邊守護。 回程中他們欣賞夕陽海風。 妙麗說:“周大哥又升了職,他很快位極人臣。” 大塊頭笑,“行動署同事說他有個綽號叫賄賂煞星,他每建奇功。” “別看周大哥長得斯文,聲音永不提高,做起事來,殺氣騰騰。” 諸辰不出聲。 諸太太與周專在碼頭等他們,約齊去吃海鮮。 諸辰不出聲。周專時時讓伯母也熱鬧一下,諸辰心存感激。 伯母說:“我請周專吃這一頓替他慶祝升級。” 周專連忙說:“伯母太客氣。” “你不說,我們也看到報紙。” 妙麗笑,“周大哥是名人。” 大塊頭說:“老總說過,他的朋友泰半都是專欄作者,十年不見麵也可自他們文字裏得知近況,省事省力,又無是非。” 周專隻說:“你們曬黑了。” 他負責送諸辰回家,順路在附近水果檔挑選荔枝。 他做什麽都那樣認真,親手撿了一小籮桂味讓諸辰帶回去。 “我會多抽些時間陪你。” 諸辰想起,“可是要借家務助理收拾家居?我明日派人去你家。” “妙極了。” 第二天諸太太說:“我也過去幫忙。” “媽媽,不用你。” “我想了解周專居住環境。” “媽打算與他同居?” “你什麽都說得出口。” “我一向視母親為老友。” 諸太太開車載女兒與女傭到周家。 隻見客廳裏三隻大型黑色膠袋,標明”捐贈”、”保存”、”丟棄”三種字樣。 諸太太嘖嘖稱奇,“井井有條。” 周專一向如此。 換了是任意,保證西裝鞋襪一天一地,每件襯衫上還染著不同香水味。 可是,女生都喜歡任意。 “就是這三袋?”女傭打算動手。 伯母說:“慢著,打開這兩隻塑膠袋,我翻翻口袋,看有否留有雜物。” 諸辰勸阻:“媽媽,我們到新居去,你不是想看看他那個大露台嗎?” “五分鍾。” 傭人打開”丟棄”膠袋,伯母逐隻口袋檢查,果然找到若幹零錢。 又打開”捐贈”膠袋,抽出衣服逐件檢查。 諸辰看到母親在底層掏出一件深色外套。 諸太太說:“咦,口袋裏有頂帽子,似是新衣。諸辰轉過頭去。 該刹那她看到那件外衣,頓時魂飛魄散,動彈不得。 半晌,她才輕輕走近,自母親手中接過大衣。 她將它抖一抖,像是看到一個人一樣。 大衣雙肩經過特別修改,墊著厚厚假肩,穿上使人更加瘦削。 塞在口袋裏的帽子有著長而深的舌簷,可遮住容貌。 諸辰使勁吞下一口涎沫,才喘得過氣來。 母親吩咐女傭不知什麽,她隻聽得嗡嗡聲。 隻見女傭綁好膠袋口,抬下樓。 諸太太推女兒一下,“我們去新居。” 諸辰回過神來,渾身發冷。 她折好手中衣物,放進一隻袋裏,收在車尾箱,外表鎮定,可是元神已被震散。 坐在車後,她癱瘓成一堆。 諸太太把車駛往慈善機構,丟下一大袋衣物,又駛往垃圾收集站,最後,到達山上新居。 伯母稱歎不已。 “小洋房!” 諸辰想下車,雙腿不聽使喚。 她臉部神經抽搐,旁人還以為她在微微笑。 他叫楊過。 伯母參觀過裏外,這樣說:“大人倒還罷了,小孩在這種環境長大,才叫做享福呢。” 諸辰低頭不響。 “他都安排妥當。” 女傭幫他把衣物取出,逐件掛好。 諸太太說:“一打白襯衫,六套灰西裝,他倒是簡約。” 標準女婿,她想。 諸辰耳鳴不停。 她輕輕說:“我想回家。” 諸太太轉過頭來,“一起走吧。” “我回自己公寓有些事要做。” 進了門,緊緊鎖上,諸辰把抱在懷中的衣物平放在床上。 雖然隻見過一次,也似烙印般刻蝕在腦海中永誌不忘。 那個線人穿的就是這套衣帽。 報館無論怎樣花盡人力物力追查,都找不到此人。 原來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諸辰幾乎想笑。 她想學從前那樣,先找到任意:喂,知道那個楊過了,得好好揭破他身份。 可是任意已經不幸喪生,她又身受重創,皆因這件案子而起。 原來一切都由好朋友好同學周專親自安排演出,激引《領先報》社總動員發起調查報告。 因此協助周專破案,他步步高升,現已貴為行動署首長。 諸辰抬頭。 原以為甲君與乙君都會為她赴湯蹈火,可是到頭來賣命的卻是她。 這是徹頭徹尾的出賣與利用。 楊過的確是同事們所懷疑的高級官員,他略為喬裝,轉變聲線,就叫諸辰入彀。 他暗裏一定笑得痙攣吧。 諸辰握緊拳頭。 她想找他申辯,腳底一滑,身體失去重心,往前摔去,額角碰在大理石茶幾角上,諸辰一陣暈眩,站起來,抓起手袋,走出門。 她站在街角等車。 忽然有路人朝她指指點點,接著,有兩個警察急步走近她,扶住她手臂, “小姐,發生什麽事,你額角出血,我們送你到醫院。” 諸辰吃驚,伸手一摸,一手滑膩,攤開手掌,看到鮮紅色厚秥的血液。 她歎口氣,眼前漸漸發黑。 若不是為著媽媽,她幹脆躺下在這行人道上,閉上雙眼也罷。 她握住胸口,象是有利箭貫心那般喘息,半晌對警察說:“請送我到愛主醫院找李醫生。” 她緩緩坐倒。握住胸口,象是有利箭貫心那般喘息,半晌。 女警蹲下,“小姐,誰傷害你?” 誰,誰傷害她?諸辰呆一會才輕輕答:“沒有別人,隻怪我自己。” 血已經流到她眼皮上,她索性閉上眼睛。 救護車嗚嗚駛近。 一進急救室主診醫生已在等她。 李醫生過來檢查,仔細用鹽水衝洗傷口,局部麻醉,縫針。 他說:“諸小姐,你臉上每寸已全部縫過針,象塊百結布。”歎氣。 全部過程諸辰清醒。 她再三向警方表示是一宗意外。 醫生輕輕說:“你精神恍惚,需留院觀察。” “床位矜貴,讓我回家。” “你頭部曾經受過重傷,不能掉以輕心。” 諸辰隻得退讓。 “我替你通知家人。” “千萬別告訴家母。” 在病房裏休息倒也寧靜。 諸辰已不打算任任何追究,她心已死。 睡到半夜,諸辰忽然驚醒,她渾身寒毛豎起,四肢凝固在床上動也不動。 是動物的觸覺,她知道有人在她房裏。 而且這個人,很可能會傷害她。 她睜開眼睛,看到一個人影,坐在窗前,他輕輕歎口氣。 這一聲歎息,象是一盆冰水,澆到諸辰身上,她咬緊牙關。 喚人鈴就在床頭,她一伸手就可以夠到。那人影雙肩高聳,異常瘦削,不是別人,正是周專,有眼無珠的諸辰到此刻才看到他真麵。 她說得好,與人無尤!一切是她自己的錯。 她心裏暗暗叫:快走吧,快起,我不想再見到你。 不知怎地,又被他追蹤到醫院來。 由此可知,周專的線眼已無處不在。 她屏息閉目等候,周專站起來走近,仿佛在打量她。 過一刻,他又歎息一次,輕輕拉開房門離去。 不知過了多久,諸辰手足回暖,她竟害怕得那樣厲害,全身顫抖,她大力按喚人鈴。 看護進來,“什麽事?” 諸辰喘息,“剛才那人——” “那是你未婚夫,我們都見過周先生。” 諸辰呆半晌,“我想出院。” “明早六時,李醫生就會來看你。” “那麽,我要求一名看護留在房裏陪伴,還有,我不想見任何人。” “可是周先生——” “尤其是他。” 看護歎氣,“周先生很愛惜你,匆匆趕來,鞋子左右都穿錯。你們或許有點齟齬,你別小心眼,這世界,知心人很難找。” 諸辰吃驚,周專好人形象竟如此深入人心。 稍後,有一位阿嬸提著毛線進來坐下。 諸辰沒有再睡。 事情到了這種地步,她已不欲多講,唉,夫複何言。 天一亮李醫生就推門進來。 諸辰輕輕說:“象你這樣的人,是生活在地上的天使,上帝派你下來,解救病人。” 李醫生笑答:“不愧是寫作人,能說會道。” “我完全真心。” “我看過報告,你可以出院。” 諸辰點點頭。 “回娘家比較好,有人照顧。” 諸辰說:“即使是母女,也有不想答話的時候,家母一日到晚不停的問:女兒你為什麽皺眉,女兒你可吃飯了,女兒你有否心事……” 醫生替她檢查傷口, “過兩日來拆線。” “我可否乘搭飛機?” 醫生意外,“你想去旅行?” 諸辰答:“加拿大西部一個漁鎮叫新蘇格蘭,那處懸崖上有燈塔作公寓出租,頂層可以看到大西洋,我想去住上一季靜心思想。” 醫生躊躇。 “請勿將我行蹤告訴任何人。” “你自己當心。” 諸辰黯然,“我明白,一個人若不自救,誰也救不了他。” 諸辰不舍得丟下母親。 她與媽媽一起前往多倫多度假,隻說是探訪阿姨。 諸太太看到女兒神色,不用多問,已知婚約取消。 做母親的感慨萬千。 據說有些媽媽對子女婚事百般阻撓,這可是瘋了,諸太太不知多想看到諸辰成家立室。 母女隻收拾簡單衣物便出發遠行。 諸辰把母親安頓在親人家中便獨自上路。 途中周專打過一百次電話給她,她索性連手提電話也丟進安大略湖中。 她背著背囊乘火車往新蘇格蘭。 先在哈利弗斯鎮小旅館居住,然後找她向往的燈塔。 地產經紀笑笑,“諸小姐,買下來也所費無幾,還連帶三間平房,兩畝地,船隻控製室電腦化,燈塔漸漸無用,隻得出售。” 諸辰心動。 “最適合作家隱居工作。” “我不是寫作人。” “那麽,藝術家。” 他帶她走上燈塔,把望遠鏡遞給她。 “看到芬地灣沒有,那是大西洋與聖羅倫斯河匯合之處,波濤洶湧。” 諸辰看到浩瀚海洋,一望無際,海鷗啞啞低飛,一股鹽香撲鼻而來,心中忽然釋然如放下千斤大石。 “可有水電廁?” “所有設備齊全。” “那麽我們回去辦公室辦買賣手續吧。” 諸辰已經決定不回去了。 諸太太由姊妹帶領著忽然象變了一個人。 阿姨們是老華僑,皮膚曬得很黑,仍然用藍綠色眼影,穿大花裙子,可是那笑容人見人愛,沒事便做義工,一到周末,忙個不已,自動獻身,做了三文治及肉湯,帶著水果衣物毛巾牙刷之類,半夜三更,用貨車載著前往鬧市街角,接濟街童。 貨車尾打開,幾個中年太太完全不用說話,街童也十分沉默,天氣漸冷,他們習慣性走近斟咖啡吃麵包,近天亮時紛紛象鬼魂般離去。 阿姨們好此不疲。 市政府終於發現有這麽一輛小貨車,特地頒發一個好市民獎章,卻之不恭,阿姨去領了回來,放廚櫃當眼之處。 諸太太隻後悔沒早些來與她們團聚。 多次邀請,隻是推辭,她嫌姊妹象鄉下人,並且移民做二等公民,甚難適應。 可是這次有女兒陪著她,又完全不同看法。 母女同心,她暫時也不打算回去了。 “周專有找你嗎?” 諸辰溫和地說:“那是過去的事了。” 一日在路連咖啡座,諸辰蒼涼獨自坐著看路人與遊客走過,忽然看到一個人影:黑發、瘦削、聳肩,諸辰嚇得目定口呆,手足無措。 她僵住。 他漸漸走近,像,真像。 忽然之間鄰座一個孕婦笑著站起迎上去招呼,兩個親昵地手拉著手。 嗬,另外有人了。 可是這一刻諸辰看清楚,男子不是她害怕的那個人,他隻是有三分像他。 諸辰鬆口氣,手腳又可以活動。 這是新蘇格蘭,離開那人的陰影已經很遠,他不會找上來,因為他愛自身多過愛她。 諸辰垂頭。 胸膛像掏空一般難受,她竟這樣害怕,她連抬頭的勇氣也沒有。 他真的嚇破了她的膽。 諸辰心酸,他竟造成了這樣巨大破壞。 一個人叫另一個人經曆如此創傷,是要遭到報應的。 侍應走近,“小姐可要添杯咖啡?” 諸辰搖搖頭付帳離去。 深秋來臨,楓葉落盡。 她到市集小店選購日用品,店主人走近說:“小姐你打算在此過冬?” 諸辰答是。 店主微笑,“你不知新蘇格蘭有嚴冬吧。” 諸辰不明白。 “氣溫降至零下二十,積雪一公尺深。”他用手在腰上比一比。 諸辰張大嘴。 “小姐,你不如到西岸溫哥華避一避寒。” 諸辰定一定神,“告訴我該怎樣做。” 店主笑,“我叫嗬嗬幫你。” 他大叫聲。 諸辰大惑不解。 即時走出一個華裔高大碩健的年輕人,笑著說:“我叫何豪。” 可不就是嗬嗬。 華人無處不在,到處為家。 “替這位小姐準備過冬。” 那粗眉大眼的年輕人走近,“這位小姐貴姓?” 諸辰隻說:“我姓張。” 她外婆姓張。 “張小姐先得選購羽絨大衣及長統靴子,雪鏟及融雪化學鹽。” 他把用品堆在手推車上。 “你要囤積一些幹糧,“碰碰碰,他抬出大量鹵牛肉罐頭及餅幹之類放下,“記住氣溫到了零下,開著水龍頭防結冰,不要省電,暖氣不可少,汽車注滿油。” 諸辰點點頭。 “你開什麽車子?” “我沒有開車。” “張小姐,趕快置一輛客貨兩用車,換上雪地車輪。” 諸辰咳嗽一聲,“我想請你做顧問。” “舉手之勞,不用客氣,我幫您送貨。” 到了懸崖那片寬大草地,看到紅白二色燈塔,他恍然大悟:“你便是燈塔主人。” 諸辰點點頭。 “你需要一架小型發電機作後備。” 如此嚴重? “有一年冰雨拖垮發電塔,我們整個月缺電。” 諸辰問:“你在這裏多久了?” 他笑容可掬,“我在本省出生,家父是龍蝦漁夫,退休後回山東家鄉去了。” “你呢?” “我沒學好中文,“他無奈,“現在後悔。” “你在哪家大學?”他答:“我沒升讀大學,中學畢業,平均分隻得六十八,考不上大學。” 諸辰記得,她高中一連三年,平均九十六分,可是,她也沒考到最著名學府,可見天外有天,山上有山。 “我有冰凍啤酒。” “我不喝了,得回店做工,稍後我替你送其他日用品來。” “謝謝你。” 他走了之後,諸辰躺繩床上看海景。 看情形何豪的腦筋與她一般簡單,可以交朋友。 冬季用品很快堆滿半間平房。 何豪說:“許多地方需要修理,我周末可以幫你做散工,每小時廿五元。” “你有空盡管來幫忙。” 沒多久,他把潔具換過,重鋪木地板,裏裏外外添了新油漆,又在門前種了千多株鬱金香,原來球莖類花全得在十一月下種,來春開花。 天氣漸冷,諸辰擁著羽絨大衣覺得頭腦特別清醒。 她穿得像雪人,何豪卻隻需加一件外套。 他替她維修裝修了整間屋子,工程仍然繼續。 他明顯對她好感,感情卻不大露出來。 初雪,地上鋪了白白一層霜,淺淺腳印,人、鳥類、小動物,清晰可辨。 何豪替她帶來華文報章。 “你會讀中文嗎?” 何豪讀頭條:“……除拘捕……人士,並持……到《領先報》等……” 諸辰取過報紙:“震撼性發展……廉署持法庭搜查令到六間報館搜查,調查一宗新聞材料,多間報館指摘該署粗暴幹預新聞資料來源、保密原則及嚴重侵犯新聞自由……” 諸辰知道這是周專指揮的行動,她沉默。 稍後兩人結伴到鎮上金龍戲院看武俠電影,又到銀風飯店吃中菜,水準雖不及多市及溫埠,卻也新鮮可口。 捏碎幸運餅,小小字條說:“求,你才會得到。” “你那張說什麽?” 何豪給她看,上麵這樣寫:“施比受有福。” 說了等於沒說,模棱兩可,但是讀了的人卻有心。 諸辰躲在小鎮,隻覺安全。 隔了幾天,她看到第一場大雪。 整個天空白茫茫,鵝毛大雪不停落下,不到半日,積雪已到膝頭,她隻管賞雪,根本沒想到要操作,把何豪的叮囑丟到腦後。 她坐在燈塔二樓看天氣台,報告員大為緊張,勤囑市民做好準備,應付嚴冬。 諸辰喝杯熱可可,與母親通話,翻開雜誌。 有篇特寫寫得十分動人:記者訪問一個遭遇車禍的女子,她的申訴,即是諸辰的心聲。 “……一場車禍令她遍體鱗傷,昏迷不醒,至今神誌恢複,手腳又可以活動,已經感謝神恩,她說:“自從車禍之後,已沒有膽子駕駛,看到車子都心驚膽戰,表麵仿佛恢複得很快,但是很難集中精神做事或談天,感覺上靈魂已飛霄雲外……”形容得那樣貼切。 她在大沙發上盹著。 第二天聽見有人叫她,“張,張,你在家嗎?” 她一睜開眼,看到滿室亮光,以為天晴了,她走到窗前一看,大樂,原來整夜下雪,積雪已有半個人那麽高,何豪穿上雪橇,老遠步行來看她。 諸辰笑著打開窗戶,隻要彎下腰,手掌即可碰到何豪伸長的指尖。 何豪見她那麽高興,不禁感動,他太過擔心,應當學她那般無憂無慮才是。 何豪不禁提高聲音說:“噤聲!遠處窗戶綻出什麽亮光?是東方,茱麗葉是太陽!” 他還記得初中讀過的莎翁。 諸辰伏在窗框上咧開嘴笑,她不知多久沒那樣開心。 她對何豪說:“我開門給你。” 跑到樓下,大門似卡住,她用力一拉,門是打開了,可是被雪堵住,根本出不去。 她又大笑,關上門,跑回二樓。 何豪跌腳,“你忘記鏟雪。” “是我躲懶。” “我把鏟雪車開過來。” “我有更好主意,你自窗戶進來不就成了。” 何豪說:“做妥正經事才說。” 天空扯棉飛絮,繼續飄下大雪,大西洋上升暖流與北極南下冷空氣相撞,形成惡鬥。兩股不同的勢力,要爭一個天空。 雪下得愈大愈好,再也沒有人會找得到諸辰。 在八千裏遠的雍島,四季十分含糊,隻有夏天熱得人七葷八素。 冬日,不過是多添一件外套。 《領先報》督印人朱雲於律師陪同下在周專辦公室已經靜靜等了三十分鍾。 朱雲心中有氣,但是薑是老的辣,她見過不少場麵,周專在官階來說,不大不小,可是凡事以和為貴,富不與官鬥,能夠小事化無,朱雲一定會息事寧人。 朱雲拉一拉開斯米外套衣襟,一聲不響。 終於有人推門進來。 是周署長本人,他似乎更瘦了,滿麵倦容,看到朱太太,不住道歉。 “我低估了下班時分隧道的交通擠塞,請原諒我。” 朱太太淡淡說:“周署長找我什麽事?” 周專脫下外套解領帶袖子。 “搜查報館,仍屬必須。” 朱太太不出聲。 “《領先報》反對的聲音最大。” 朱太太是何等明敏,一見周專支吾,已明白一半,她朝律師使一個眼色,年輕的律師眉精眼利,立即說要出去打一個電話。 辦公室裏隻剩兩個人。 周專輕輕問:“朱太太,諸辰在什麽地方?” 朱太太一怔,心裏卻放下一塊大石。 原來是借公濟私,叫她在冷板凳上坐上大半個鍾頭,不過為著要打聽前女友下落。 朱太太不露聲色,不加挪揄,心平氣和地答:“我不知道,你的消息應比我靈通。” “她可有與同事聯絡?” “各人並無提起。” “她與一個叫大塊頭的記者相熟。” “你指張人脈吧,他告長假一個月,往大溪地度蜜月,我想他不會有時間管閑事。” “你呢,朱太太你可有端倪?” “諸辰已經離職。” “她們母女前往北美探親,你可知道?” “我們沒有往來。” “她是你愛將。” 朱太太覺得好笑,這個人稍糊塗起來連常人都不如。 她這樣含蓄地答:“一個成功的上司,會使每個夥計都覺得他最重要。” 周專一怔,他叫人送咖啡進來。 朱太太知道他還有話要說。 “諸母回來過一次,賣掉兩層房子,將款項匯到美國。” “我還是頭一次聽到。” “諸母住在多倫多北約區她姐姐家中。” “諸辰一向孝順,她一定會去探母。” 周專答:“我也那樣想,可是,諸辰並無與母親來往。 “電話呢?”朱太太提醒他。 老練的她似站在周署長這一邊。 “沒有記錄。” 他可以找到多市住宅電話的記錄,本事可真不低。 朱太太攤攤手,“我言無不盡,我真無諸辰下落。” “我擔心她。” “她可以照顧自己。” “受傷之後,她的思想能力已大不如前。” 朱太太忽然感喟,“焉知非福,我從未見過聰明又快樂的女子。” 周專忽然說:“朱夫人是夫子自道吧。” “我?”朱雲笑,“我不過是靠一班夥計。” “朱太太太過謙虛。” “周署長,女朋友要離開,便讓她走好了,大丈夫何患無妻。” 這句話有三分真心,周專呆住,他緩緩低頭,銳氣稍減,收斂鋒芒。 他輕輕說:“諸辰牽涉到江子洋案,我怕她無故失蹤,幕後有主使人。” “江子洋已是無牙老虎。” “切勿低估他的勢力,百足之蟲,雖死不僵。” “這場官司,才剛剛開始,起碼訴訟十年八載。” “不,一年之內我要叫他鋃鐺入獄。” 朱太太忍不住說:“周署長劍氣逼人。” “我一切按照本子辦事,朱太太,我有一個私人請求。” “我明白,一有諸辰消息,我立即通報。” “我想請你主動替我打聽諸辰下落。” 朱雲不動聲色,“你教我怎麽做,我惟命是從。” 還有誰比他更多眼線?周專趨向前,輕輕在朱太太耳邊說了幾句話。 朱太太即時變色。 她考慮一會,這樣答:“你等我消息。” 周專向她深深鞠躬,“朱太太,拜托你了,我不會忘記你拔刀相助。” 朱太太想丟下一句,“是否下次突擊搜查,閣下會網開一麵?” 但是她知道這不是譏諷的時候,她點點頭,站起來告辭。 周專一直送她到樓下大門。 朱雲偕律師離去。 她考慮整個晚上。 淩晨,她回到《領先報》,報館是不夜天,同事們全是夜新鮮,她召集臨時小組會議。 “大塊頭與妙麗此刻還在蜜月?” “剛自南太平洋返回。” “請他倆來一趟。” 兩人就住在報館附近,也真虧他們,十分鍾後就到,且分開坐。 朱太太點點頭,開口:“你們可知諸辰下落?” 各人一怔,像是不知諸辰是誰,朱晨?諸神?那是什麽人? 隻得妙麗心中有數,因為丈夫張人脈曾經對這個位師姐有過太多好感。 她輕輕回答:“聽說到北美洲去了。” “可有電話地址?” 大塊頭乘機表態:“已經沒有聯絡。” 妙麗放下心中大石。 同事們如大夢初醒:“嗬諸辰,她一聲不響離去,並沒留下通訊方式,既不想有人打擾,大家也不去追究,工作那麽忙,最近又發生那麽多事,大塊頭在大溪都聞說搜查報館即時趕了回來。” 朱太太不出聲。 人一走茶就涼,果然不錯。 不想別人打擾的人,千萬小心,要人忘記你,那還不容易。 朱太太喚秘書進來,“明早替我撥電話到子洋集團約時間,我要親自去見江子洋。” 同事們霍一聲齊齊站起來。 “我隻帶妙麗去。”她宣布散會。 曾是《領先報》台柱的諸辰,就此銷聲匿跡。 身在北國的諸辰被深雪圍住,困在高塔上,象個苦命的公主。 誰來打救她? 不怕,何豪那憨小子駛來一輛鏟雪車,在塔下打轉開路,雪花四射噴向兩邊,開出一條小路,蔚為奇觀。 這時,大雪並沒有停止,天空似乎被冰霧籠罩,成為琉璃世界。 諸辰並不覺得冷,她穿上冬衣,戴上帽子手套,坐在雪橇上,讓何豪拖著她走。 她說:“這叫人想起傑克倫敦的《原野呼聲》,幾時我們一齊到極地去。” 何豪答:“一直往北走,進北極圈,是百芬島,英紐族即愛斯基摩人居住地。” “他們生活是否原始單純快樂?” “我想是,英紐族的雕刻十分著名,他們仍然貼近大自然生活:打魚、捕獵,優哉遊哉,春季我帶你去釣鮭魚。” “春季,不知道有多遠。” “鬱金香冒出頭來時你會知道。” “真難以想像。” “你的家鄉是亞熱帶吧。” “沒有四季,隻得一個炎夏。” “你會喜歡這裏。” 午夜,諸辰不那麽肯定。 大雪仍然沒有停下的意思,氣象局忠告市民:公路視線已經等於零,無事不宜外出,政府辦公室及學校均關閉一日。 何豪為諸辰做了豐富食物,兩人在燈塔內大吃大喝,讀書寫生,閑談往事,非常開心。 雪漸漸停了,諸辰恍然若失,看到遠處公路有汽車往來,看樣子小鎮已恢複活絡。 何豪說:“我得回店裏看看。” 諸辰與他一起出去,在便利店與母親通電話。 “好嗎,大風雪叫人擔心。” “雪已晴。” “雍島有人找你。” 諸辰一怔,“誰?” “一位朱雲女士。” 諸辰大為訝異,朱太太竟找到她,可見真正要找一個人,也肯定找得到,說難找是不找的借口,朱太太使出九子母天魔搜魂大法,終於聯絡到諸母。 “她怎麽說?” “她問候你,說沒有其他意思,你如方便,同她聯絡,她好生牽掛你。” “你可有忘記我的叮囑?” “我說我不在,與她對話的隻是管家。” “謝謝你,老媽。” “女兒,你是為著躲周專吧,都這麽些日子,我想他已經忘記你,你可以出來了。” 諸辰溫和地說:“不,媽媽,我不是躲他,我喜歡單純生活,我此刻舒服極了,我不想再回到社會來。” “這樣早退休,你不寂寞?幾時來探訪媽媽。” “我們到紐約見麵可好。” “你這樣喜歡北美,不如落籍。” 北美幾個大城市人頭湧湧全是華裔,走進廣東茶樓,根本不信這是異鄉。 諸辰隻是喜歡純樸小鎮,她掛上電話。 小店主人出來看到她,“張小姐,你發福了。” 她一照鏡子,麵孔圓,戶外活動,曬得又紅又黑,端的十分強壯。 鎮民忙著談論那場大雪,孩子們紛紛出來活動,請諸辰吃雪球。 諸辰不服氣,來而不往非禮也,連忙回敬,大戰一場,累得氣喘。 她的煩惱好似漸漸遠去,若幹記憶,似斷線風箏,在天際變成小小一個個黑點。 她跟著何豪到鮭魚市集,看魚販處理魚獲,隻見他們手起刀落,運刀如飛,濺起無數銀光閃閃魚鱗。 市集門口有海鮮檔,現煮現吃:京王蟹、龍蝦、蜆、蚧……他們站在冒白煙的火鍋前,大快朵頤。 諸辰從未那樣開心過:破帽遮顏,蓬頭垢麵,全無責任,無所事事,把工作學業都丟腦後,餘生這樣,心滿意足。 有了孩子的話,勉強叫他認幾個字已足,反正是住這樣的房子開這般車子,何用苦苦掙紮,出人頭地。 她曾經有兩個朋友,一個為利,一個為名,前者已不在人世,後者不見得快樂。 諸辰大口大口吃著新鮮鮑魚,樂不可支。 雍島的舊友會否妒忌?人各有誌。 他們另有樂趣,在公司升上一級,驕之同儕,揚眉吐氣,興奮得紅光滿麵。 諸辰已再世為人,她的誌趣與他們大不相同。 朱雲女士終於聯絡到子洋集團主席。 開頭他們用中間人傳話。 江氏秘書問:“朱太太欲見大君所為何事?”朱女士的秘書答:“純為私事,望大君撥冗。” 這種程序叫人想起太監傳聖旨,不過太監說話不用第三者,他們會這樣形容:“皇上講:“我今晚不再見你們,你們回去吧。”“ 兩個自以為有身份地位的人非得靠中間人傳遞消息才能維持麵子。 正在緊張商議,一日下午,秘書忽然進來說:“朱太太,江子洋親自打電話找你,第二線。” 朱雲立刻在心裏說:不愧是出來跑的人,度量不一樣,何必忌一個女太太,她能把一個江湖客怎麽樣。 朱雲立刻取過電話:“大君你好,我是朱雲。” “朱太太,久仰大名,如雷貫耳,“他笑著說:“本來應當給你電郵,可是我不諳那些先進玩意兒。” “我相信格林斯潘亦不會親自傳電郵。” 他又笑,“朱太太,明人眼前不打暗話,明日下午三時你請移玉步到敝公司見麵如何。” “我準時到。” “勞駕了。” 朱雲沒想到他這樣爽快磊落,而且毫不驕矜,和氣才能生財,這人並非浪得虛名。 她部署下一步應當如何開口。 大塊頭街道妙麗要陪伴朱夫人出門見客,這樣叮囑:“好好留意每一句話,每一個細節,這是千載難逢的學習機會,不容錯過。” 她們沒想到江子洋會親自在大堂等候,身邊四名保鏢站四個角落,他一見朱太太立刻迎上。 “大駕光臨,蓬蓽生輝。” 禮多人不怪,一切都叫客人舒服。 朱太太還是第一次見到他真人,隻見他中等身段,毫不起眼,混在人群裏,可以在十秒鍾內失卻蹤跡,再也找不到他。 這是一個奇人。 他把朱太太迎入會議室。 朱雲讓妙麗坐在一個角落,她鎮定大方,上門談判卻仍然不失雍容之態。 江子洋看著她不禁輕輕說:“做人真不容易。” “大君是有感而發?” “官方一而再,再而三刁難我,子洋集團瀕臨崩潰。” “那也難不倒你,一下子就另起爐灶。” 江子洋笑了,抬起頭來,“朱夫人找我何事?” “我向你打聽一個人下落。” “請講。” “那人是我過去得力助手諸辰。” “嗬,你要找諸小姐,她在加拿大一個小鎮生活,寧靜安逸的氣氛十分適合她。 朱夫人沒想到他如此坦白,倒也佩服, “你一直有她消息。” 她與何豪講了幾句,他告訴她,剛喂了狗,春雨連綿,大地蘇醒,櫻花盛放。 諸辰巴不得飛了轉去。 回到旅館,兩位老太把剛才買的衣服鞋褲攤開來試穿,左顧右盼,其樂無窮。 人是要這樣,才能活到一百歲,諸辰看見她倆那樣高興,不禁微微笑。 “替你也買了些毛衣。” “六號,太小了。” 母親大吃一驚,“你從前穿零號二號。” “此刻我穿十二號。” “啊。”阿姨掩著臉慘叫。 “女兒你可會考慮減掉一點脂肪。” 諸辰懶得去理睬她們。 她翻開剛才買回的華文報,看到這段新聞:“雍島廉政公署為著調查一宗貪汙案搜查七間報館的行動,已引起國際社會關注,總部設於紐約的保護記者會指其手法嚴厲及毫無必要,美國政府亦發表聲明:強調必須尊重新聞自由。” 國際社會最希望閣下一家幾兄弟拳來腿往,打個眉青鼻腫,好讓他們漁翁獲利。 她放下報紙,嗬,周專還不知收斂,是會吃虧的,滿招損,謙受益。 阿姨一轉頭,發覺外甥已在沙發上睡著。 她走近,“可憐的孩子。” 又發覺諸辰手臂圓滾滾,十分可愛,“女泰山。” 她愛憐地打趣。 “喂,別那樣叫我女兒。” “她象是回到十二三歲時。” 第二天,女士們又往城南購物。 諸辰一人買票看音樂劇,開場十分鍾就吵得離場,她去逛書店,反而大有收獲,她寫了一張明信片給何豪:“希望你在這裏”,十分由衷。 有一位寫作人在書店角落朗誦作品,諸辰坐在後排聽了一會,不得要領,寫得並不出色,不叫他簽名。 她在書店喝了一杯咖啡就走了。 那天下午,她同母姨告辭。在書店喝了一杯咖啡就走了。 “我們還想你陪著逛美術館。” “走膩了紐約到倫敦隻用飛五個小時。” “費用包我身上。”阿姨打胸口。 諸辰:“救命。胸口。” 阿姨忽有頓悟:“可是有人在新蘇格蘭等你?” 諸辰點點頭。 她倆大喜,“為什麽不早說?”擠眉弄眼。 “是個什麽樣的人?” “殷實好人。” “那就夠了,幾時一起來探訪我們。” “那,我可以走了嗎?” “不急,到帝國大樓觀光才走。” 諸辰勉強又留了一天。 她對何豪說:“水門汀森林悶死人。” “你這鄉下人。” “甲之熊掌,乙之砒霜,大都會一切都是人造,我不覺適意,我明日回來。” 何豪大喜過望,“我來接你。” “櫻花謝了沒有?” “落英飛舞,漫天花瓣,好看之極。” 諸辰心安。 第二天趁媽媽還未起床,她留一張字條就悄悄離去。 乘計程車往飛機場途中司機忽然與鄰車爭吵碰撞,兩個司機似隨時要拔槍侍候,諸辰啼笑皆非,隻想逃離大都會。 她低著頭一言不發,終於來到飛機場,諸辰拎起行李就走,還有什麽留戀? 幸虧飛機航程短,母親買的又是頭等票,她才能喘息休息。 諸辰惘然想:她過去是一個編輯記者,報社大堂裏有三十多張辦公桌,吵得象個墟,她的聲音最大,揮著汗,拉開喉嚨,突出表揚自身能力。 現在去最怕人聲人群。 飛機著陸,一見新蘇格蘭省旗,她幾乎想跪低吻地。 有人拍她肩膀,她轉身與何豪擁抱。 兩人乘吉普車駛回燈塔,一路上隻見道旁櫻花已開至荼蘼,枝頭已可已見嫩葉。 諸辰告訴自己:我已經找到,不用再四處尋覓。 返到燈塔,尋回犬跑出來在她身邊跳躍,她與它滾在草地上歡笑。 鄰居送來新鮮蔬果,她急著與何豪敘舊。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事無巨細,連腳底踩到排泄物的事都申訴一番,她最後這麽說:“我隻想回家。” 何豪隻是微笑,稍後他說:“來,我教你用剪草機。” 兩畝大草坪,不能用手推機,何豪駕一輛剪草車,坐上去,一邊駛一邊剪。 “你喜歡斜紋還是直紋?” 花了一個上午才修剪完畢。 試想想:紅色燈塔,綠茵草地,白色平房,蔚藍天空,碧綠海洋……並非天堂,已十分接近。 一日下午,諸辰洗淨床單,卻不用幹衣機,她喜歡衣物用日光曬幹的香味,因此用筐裝了到後園晾曬。 樹與樹之間縛著繩索,諸辰一邊聽收音機,一邊把白色床罩用夾子夾牢。 就在這時,她看到白色床單上有一個人影,她屏住氣息,終於找了來。 那人影高大瘦削聳肩,諸辰知道這是誰,人影同她當年深夜見到的告密者一模一樣,二人終於合二為一。 遲早問題,他找到了她。 諸辰蹲下,取起枕頭套夾好。 那人開口了,說的是英語,“打擾你。” 聲音更沙啞了,不必經過處理,活脫是那自稱楊過的人的聲音。 諸辰緩緩轉過身子。一點不錯,來人正是周專,一年不見,他又瘦又幹,兩鬢雪白,象是老了十年。 諸辰避了他那麽久,兩人終於麵對麵,一切恩怨,今天要處理解決。 這時,尋回犬意味到主人不安,走到她足下,胡胡作聲戒備。 最後決鬥象是迫在眉睫,中午陽光叫人眩目,諸辰握緊拳頭。 可是周專接著的一句話,卻更叫諸辰目定口呆。 他這樣說:“我找諸辰,她在家否?” 這時諸辰就站在他對麵,距離他不過三公尺左右,連臉上的痣都可以看清楚。 但是,他不認得她。 這樣說:“我找諸辰,她在家否?” 諸辰大惑不解,她發呆。 這麽遠他找了來,可是,人站在他麵前,他卻完全不認得她。 諸辰沒料到有這樣奇特發展,震驚得不能動彈。 金毛犬汪汪吠起。 周專問:“唉,“他退後一步,“燈塔主人是否姓諸?” 在他眼中,這個在晾衣物的紅印第安婦女好似不諳英語。 她皮膚黎黑,身形臃腫,頭發用一條花巾縛住,臉上有若幹疤痕,神情呆滯。 為避惡犬,他退後幾步。 撞到一個人,叫他吃一驚,轉身,更嚇一大跳。 那男人穿著肮髒的工人褲,象隻大灰熊,寬肩厚背大手,聲若洪鍾:“你找誰?” 這人若要出手,他死無葬身之地。 他強作鎮靜,“我找姓諸的女士。” 大熊搖頭,神情還算和藹,“這裏沒有姓朱的人。” 周專頹然,這一男一女分明是對夫婦,看樣子滑不溜手的諸辰機靈地又比他早一步,她溜走了。 “打擾你們。”他知難而退。 尋回犬呲牙裂嘴,對牢他犬吠。 他緩緩走回租來的車子,失望失意而去。 他隻想見諸辰一麵,盡量向她解釋,並且聽她說出四個字:“我原諒你。” 他失敗了。 車子緩緩駛離。 何豪看著車子離去,“他是什麽人,找誰?” 諸辰搖搖頭。 她緩緩回過神來,“是個生麵人。” “小鎮治安大不如前了,我即去找人來安置防盜設施,唉,在我小時候,本鎮夜不閉戶,肚子餓了,隨便走進哪一家廚房,看到糕餅都可以取來吃,每個人認識每個人,星期天早上一定在禮拜堂見麵。” 諸辰轉過頭笑,“你愈來愈多話。” 她把衣物通統晾好,提著空籃子回轉屋內。 諸辰取出一枝冰凍啤酒,喝下半瓶,走回二樓寢室,她有一麵古董穿衣鏡,當下她掀去布簾,看到鏡子裏去。 她完全不明白,鏡子裏的她,明明就是諸辰。 眼睛鼻子全在,同從前沒有什麽不同,隻不過略胖一點,為什麽周專不認得她? 她忘記一件事:一個人看自己,同別人看她,那距離,也不算很大,隻不過從這裏到月球。 諸辰打電話問母親:“媽,我的外形是否改變很多?” 諸辰又忘記第二件事,一個母親眼中的子女,永遠是最好的。 果然,諸太太笑答,“小辰當然最可愛最聰敏,是媽媽的寶貝。” “我變了嗎?我是否醜了?” “怎麽會,“諸太太由衷意外,“誰說你不好看?” 諸辰不答。 “你別多心,最近你不再專注打扮,發型化妝服裝不比從前,首飾也都除下,賣相當然略為不同。” 諸辰點點頭,“我也那樣想。” 這時何豪叫她:“母鴨帶小鴨散步,快來看。” 諸辰立刻丟下電話奔出後園,隻見小小鴨子不過七八公分長,一大群,六七隻,排成一行,跟在鴨媽媽身後搖擺走路,有趣之極。 尋回犬朝它們吠兩下,被何豪阻止。 鴨群匆匆走進溪澗遊走。 諸辰鬆口氣,他不認得她最好,若是一口叫出她的名字,那才可怕呢。 希望他以後都不要再來。 但周專並沒有即時死心。 他有可靠線索,諸辰的確住在這個鎮上。 他到市集掏出照片問便利店店主,小餐館侍應,還有郵局服務員。 “請問可見過這個人?” 照片是諸辰不久之前與他合照,諸辰靠在他肩膀上,活潑俏皮地笑。 他們搖搖頭,“很漂亮,可是你女友?” “這是個美女,見過的話一定記得。請問可見過這個人?” “小鎮沒有這樣標致的人。” 他在鎮上逗留了兩天,到處打聽,最後失望,收拾行李往飛機場。 正當周專離開旅舍的時候,一輛舊機車在對麵馬路停下,他從未見過那樣破的哈利戴維臣,上邊坐著一男一女,嘻嘻哈哈,卻不知多麽高興。 周專認出那對夫妻,正是在燈塔下見過的那兩個土著。 真沒想到過著如此簡陋生活的他們可以那樣開心。 由此可知,快樂與名利,統共不掛鉤。 周專看著他們把機車停下,走進雜貨店。 他心生妒忌,他從來不記得自己曾經那樣快樂過。 不,他忽然想起,他也曾經開心過,那時,他們三個人:周專、任意與諸辰,除出工作休息,其餘時間都在一起,無憂無慮,無所不談,笑得暢快。 他想起諸辰的笑厴,鼻子上像被人毆中一拳,落下淚來。 計程車把他載往飛機場,他返回雍島。 當日下午,小鎮海岸忽然出現許多高桅帆船,白帆鼓足風似朵朵浮雲,居民都湧到燈塔附近的草地觀賞。 諸辰在門口前販賣熱狗與凍飲:售價一律兩元,六十五歲以上耆英及五歲以下小童免費。 何豪在一旁陪她瞎忙。 接著有人放起風箏,那種巨型彩色風箏飛在空中煞是好看,尼龍線軸係在腰間,方便使力,很快整個天空都是風箏。 諸辰笑問:“還有更好的玩意兒嗎?” “你還沒有坐過雪撬,還有,乘充氣橡皮筏溜瀑布……待你身體好些,我教你。” 諸辰轉過頭來,“我體力足夠應付,我並無不妥。” “是,是。”何豪捏著一手冷汗。 幸虧這時一隻帆船駛得很近,水手朝岸上居民揮手,眾人歡呼,把諸辰的注意力吸引過去。 何豪把手輕輕搭在她肩上。 雍島的《領先報》采訪部大堂,燈光慘淡,人人埋頭苦幹,肩背長期駝曲,許多同事已經患有職業病:腰酸背痛,雙肩僵硬。 大塊頭說:“不知多久沒聞到玫瑰花香。” “你剛蜜月回來,不便抱怨。” “今日好象是下雨,女同事都用傘。” 妙麗正在聽電話:“是,是!” 她扔下聽筒叫起來,“大事件,大事件。” 大家抬起頭來,“快說什麽事,別賣關子。” “周專調職。” 大家靜下來。 “由即日起,周專調離廉署,他將於長假後往比利時辦事處工作。” 同事們抬起頭,議論紛紛,“你肯定消息來源真確?” “嗬,他失勢了。” “天威莫測,寵臣竟被貶滄州。” “比利時有什麽好做?去查一查該國說什麽語言,法文還是德文。” “比利時?那是降職減薪,他會接受?不如辭職。” “這是一場惡鬥,自大君案開始,就沒完沒了,周專行事愈來愈辣,樹敵太多,搜查報館一事,輿論上兵敗山倒,終於引致國際注視,上頭不得不施調虎離山計。” “是棄卒保帥才真。” “周專不算是卒吧。” “官場險惡,啥人不是棋盤上一隻卒子。” 妙麗說:“喂,還都站在原地?還不出去采訪?” 有人笑,“做人切忌講時無敵,做時無力。” 大家蜂擁外出找資料。 黃昏時,一切已成定局。 《領先報》同事都概歎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周專並沒有辭職。” “真意料不到,這樣囂張跋扈的一個人,居然會接受降級,據說他並無家底,亦無積蓄,不得不繼續留作。” “既有今日,何必當初。” “身後有餘忘縮手,眼前無路思回頭。” “這兩句好熟,在什麽地方讀過,是《紅樓夢》嗎?”大家深深籲一口氣, “由誰繼任周專?” “女將軍黎芷君。” “沒聽說過,立即去查探此女底細。” 朱太太輕輕走進來,“周專下個月赴布魯塞爾,該處風景優美,曆史悠久,是歐洲名都之一,便宜了他。 “真的,看他會不會做人。” 有人笑,“什麽都可以慢慢學。” “周專這一走,表示大君案或有轉機。” 大家麵麵相覷,不再發表意見,分頭工作。 朱雲叫妙麗進辦公室,低聲問:“可有諸辰消息?” 妙麗微笑,象是很放心的樣子,“有友人的友人在紐約見過她,說象是變了個人,胖得象氣球,反應遲鈍,不認得朋友。” 朱雲點頭,“你消息靈通。” “受傷後,她好似沒有完全複元。” “她心身受傷,恐怕還要捱一段日子,不過你放心,時間會治療一切創傷。” 妙麗終於說:“我有一張她的近照。” “可以給我看看嗎?” 妙麗出去一會,回來時手裏有一張生活照。 “咦,這是紐約洛克菲勒廣場。” 在金色普羅米修士塑像下有三個吃冰淇淋的中年婦女。 朱雲問:“她們是誰?” “你不認得?最左那個是諸辰。” 朱雲霍一聲站起來,“不可能。” 最老最黑最胖那個是前《領先報》之花諸辰? 朱夫人嚇得怔怔地,“照片從何得來?” “我友人的友人是諸辰阿姨的女兒,照片自她處影印得來。” “這真是諸辰。”妙麗低下頭,她也為之惻然。 朱太太問:“她不再讀書進修,也不打算再回《領先報》?” 妙麗歎口氣。 朱太太嗬地一聲,落下淚來。 妙麗說:“她有一個要好男朋友,他最近找到一份新工作,打算到加國極北地區那奴域參與開發鑽石礦,不知諸辰可會與他同行。” 朱太太如萬箭穿心:“愛斯基摩人還不夠用?你給我訂一張飛機票,我即時去看她。” “朱太太。”妙麗按住她的手。 朱雲搖頭,“要不,她已完全放棄,要不,她已抵達拈花微笑境界。” 妙麗答:“我想她已不再留戀舊日種種。” 這是十分折中的一個說法。 《領先報》一日廿四小時,忙個不休,朱雲哪裏走得開,他們都為名利勞役。 或者,可以講得好聽些,說他們喜愛熱鬧。 那一日,燈塔主人招呼一班小學生參觀燈塔設施。 小學教師循循善誘:“為什麽設有燈塔?它是苦海明燈,導航救船,大西洋近墨西哥灣有巨型海洋暖流,碰上北極寒流,形成颶風,本省氣候無常,就是這個道理。 學習結束,她向諸辰道謝。 訪客離去之後,何豪幫她收拾,忽然說:“我們結婚吧。” 諸辰想起,這已是第三個向她求婚的男性,真是殊榮。 至少,他們對她有這點尊重。 諸辰微笑,“你隻知我姓張。” “有些人,知得更少,象隻知對方家居富有。” 何豪笑笑,“我倆知心。” “從此刻開始,你應先了解我。” “婚禮後才慢慢傾訴好了。” “為什麽心急?” “鑽域公司建議我簽署兩年合約,如有家眷,可獲額外房屋醫療津貼。” “鑽域公司,他們在青空成功采到鑽石,你想到黃刀市去?” “我跟他們到那奴域去找新礦,我擅長控製巨型挖掘機械。” “那奴域。”諸辰喃喃說:“那在北極圈之內。” “工作時間每日十二小時,每做兩星期,休假兩星期,請你與我一起。” “我家人在多市。” “你已成年,遲早要離開父母。” “那是冰天雪地英紐族居住之處。” “閑餘你可以跟長老學習雕刻,彼處人心善良,夜不閉戶。” 諸辰點頭,何豪了妥尊重她的意願。 世界真大真夠寬恕,諸辰可以一起退避,直到沒有人記得她為止。 她緩緩說:“我從未結過婚。” 何豪笑,“那多好,我們一起去打探手續。” “先得見一見雙方家長吧。” 何豪說:“我是孤兒。” “我尚有寡母。” 他倆忽然笑起來,緊緊擁抱。 諸太太得到消息,這樣說:“隻要女兒高興。” 一個女子,一生中開心時刻真是寥寥可數。 注冊後,何豪隨時可以攜眷出發。 他們到市中心采購物資。 諸辰如常留戀書店,她留下聽一個講座。 何豪在不遠喝咖啡。 他坐下沒多久,有人坐在他對麵,這時的何豪忽然沉著精明判若兩人,與對方輕輕交換暗號。 對方是一個時髦年輕人,與時下所有穿北心戴銀鏈的滑板族並無不同,但他一開口便低聲說:“大君祝福你們。” 大君! 何豪卻鎮定地點點頭。 “大君說,他虧欠諸小姐,希望你善待諸小姐,作為補償。” “我明白。” “大君又尊重你的意思!他與你從此沒有瓜葛,終止雇主員工關係。” 何豪放下心頭大石。 “對於這個意外結局,大君十分歡喜,他護照被有關當局扣留,不能外出旅遊,否則,他說他會到新蘇格蘭一遊。” “有什麽事,你可以親自聯絡他,他會盡力。” “替我多謝他,他的案件,進展如何?” “膠著狀態,一件件罪證上訴,再上訴,官司打到樞密院,每堂律師費近百萬元,子洋集團日漸萎縮,已不成氣候。” “他的敵人目的已經達到。” “敵人又找到新對象,連場惡鬥,大君說他隔江觀火,甚覺刺激。” 何豪不禁微笑,大君還有這樣興致,可見老兵不死。 這時年輕人的手提電話響起。 他一聽,立刻必恭必敬地說:“是,大君,他在這裏。” 馬上把電話交給何豪。 何豪聽了一會,隻是回答:“是,是。” 然後他輕輕說:“許多事,她不大記得,象個孩子般,吃飽睡足已經很開心,“ 聲音中充滿憐惜,“仍然愛看書。” 然後,他說了幾聲明白,隨即把電話交還年輕人。 年輕人站起來:“再見。” 何豪又再點頭。 年輕人混在人群中,一下子失去影蹤。 何豪低頭感喟。 咖啡已經涼了。 一件案子,改變了四個年輕人的命運,一死一傷一流亡,最終得益的,隻有他何豪一人。 這時聽得那邊講座主持人高聲這樣說:“莫信未來好,過去任埋葬,努力有生時,心誠祈上蒼。” 何豪細細咀嚼,隻覺每字如橄欖,其味無窮。 稍後諸辰捧著書本過來。 何豪愛惜地說:“已經帶了十多箱書。” 諸辰笑,“我不懂其他,衣食住行,由你負責,我隻管琴棋書畫。” 何豪一口答應。 他倆拎著書袋離開書店。 “不如去吃海鮮甘寶湯。” “愛斯基摩人吃什麽?” “熊掌、海豹肉、魚幹。” “蔬菜呢,如何吸收維他命丙?” “你同我放心,鑽石礦所到之處,一切還不跟著來:夜總會、名廚、法國名牌……”他們笑起來。 (全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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