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國看媽走五城(14)
文章來源: 心之初2018-10-11 01:38:58

成都附近有兩座山:峨眉山和青城山。峨眉天下秀,青城地上幽。天下地上,歲月長流。我的大半生,親腳就隻上過一座中華好高山,就是峨眉山,那是一九八0年的暑假。和我一起研究解放全人類,從哪裏出發,走什麽路線的朋友到川大跟我匯合。倆人買了兩大塊豬肝,背了八瓶汽水就坐火車,就奔了峨眉。到山腳下時,已經是黃昏。立馬爬山。嘴裏還念叨小老婆光身跳河的中國尾巴元帥的詩句,“攻城莫為艱”。爬到清音閣時,我已累彈。一床睡,腳對腳,醒來太陽已經升起。仰望高山,心恐慌。要從山底一腳一腳爬到金頂,奶奶個熊。我差點給我哥們說:兄弟,你上吧,我在這等你。也不知道他說了個啥(所有東西他一人背?),我決定跟他一起爬。跑百米讓我十米的兄弟背著所有的東西在前邊走,我在後頭一路呼哧。王國維說的人生三大境界的第一境界是“獨上高樓,望斷天涯路”,其實和哥們雙上高山也差不多。上山比上樓累(唐朝有多高的樓)。當年祖國不厲害,不像現在,一會厲害一會不厲害。沒有比峨眉山更高的高樓,現在也沒有,全世界也沒有。人生確如爬山,年輕時牛逼哄哄匆匆忙忙,有勁使不完,就算把勁使完了,吃點肉,喝點湯,睡個大頭覺,勁就又回來了。年輕真好。我現在經常懷念的就是年輕的力氣。

沿途哥們管給養,我一路呼:我要喝汽水,他說,流到最困難的時候再喝,從那時就顯出管財會的天賦。我們快半夜才上到金頂,一人花五塊錢租件麵大衣,夜沉沉,風蕭蕭,壯士上到了高山頂。“會當淩絕頂“。現在困難不困難?他答:困難!我說:困難個屁。他把八瓶汽水全拿出來,汽水當酒仰脖喝。人生難得一豪邁。人生難得上金頂。我甚至都想說,人生難得一跳山。

人分兩種:一種人喜歡要是幸福就早點來;另一種人就愛等,幸福幸福慢慢來。佛羅依德說,從小就能看出來你是什麼人。一種小孩,媽媽一端尿,他(她)很快就尿了,怕媽媽端得累;另一種小孩喜歡憋。憋出來的快感更快感,不嫌媽累。據我看,後一種人成功,前一種人快樂。人生就是二選一。至於中國愛說的“既要。。。又要。。。“最近還加上”還要”,那叫扯淡。一九四九,“講革命進行到底“;二0一八,把扯淡堅持到完。

前年我這哥們一退休就買張票到美國來找我玩,在我家住了三個月,我倆把人生侃了個夠。結論是“人生長恨水長東”,炒羊肉切多放蔥;“問君能有幾多愁?能吃多少吃多少。峨眉山是我最喜歡的山。

上大學時我就上過青城山,那會記性好,一路走一路背王安石的《遊褒禪山記》,“世之奇麗瑰怪之峰,長在於險遠,非有誌者不能及也“。當時就想有誌,成天都勵誌。一群追求真理的同學沿石板小路,一點一點向上。我們的專業是光學。光是萬物之神,既是粒子又是波。激光打靶,一打一準;陽光灑進林子,溫暖青山。當時我們窮,幾乎沒有人有照相機,隻能把美景聚焦在視網膜,成像在後腦勺。不過,當年用心成的像,現在都還能想起。不像現在照像不花錢,照了無數像,看不看?旅遊就是照照照,發個微信,混個點讚。也許我不該說這個,因為我剛剛接待兩個老朋友,到美國來,就為這個。和他們說話,他們總是心不在焉眼神流離。把我家給他家發個夠。以後再有人來我家,我要先問了“來這幹嘛?”。

在成都的第四天,老陳開車帶我們兩家四口去遊青城山。成都城外很美麗,高速上車不多,四周的建築不密也不高。青城山腳早就不是三十七八年的樣子了,農田沒了,變成有招牌的馬路。全國一盤棋,馬路兩旁是店鋪,也有幾所大學分校。舊地重遊,恍如隔世,三轉兩轉,就轉到了青城山的門口,買票才能進。青山裏修些門樓子靠山吃山,裏頭八成沒有仙。兩個太太愛走路,去出汗。兩個老頭在亭子裏的木凳上一坐,侃大山。放眼看,山之間,小河慢慢流;河兩邊,莊稼也許不是莊稼在慢慢長。想起杜甫兩句詩: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做伴好還鄉。上大學時,我二十出頭,老陳三十出頭。我爸跟林彪同年,他爸和劉少奇同庚。我倆都是爹的幺兒。皇帝愛長子,百姓愛幺兒。我問老陳,寫過“戰士自有戰士的情懷”,自己抽煙失火燒死自己的郭小川的女兒郭小惠的《走進六十》讀過沒有,他說讀過,然後倆人一起:“三腳兩腳,就走進了六十。。。”,生活不管怎麽樣,還是應該讀點詩。好詩根本用不著雕飾,一句詩就能人的感慨調動,一句話就能把人的情緒渲染。自然美,人生美不美?

我的書架上,唯一我爸留下的書就是頁麵很發黃的《讀杜詩說》。杜甫是唐代詩人裏用韻最講究,格律最工整的大詩人。當你和老朋友在一起,總應該要說話。老陳看我若有所思便問我想什麼?我答:想我爸。小時候,爸爸留給我很多話,我都不愛聽。現在我都到了我跟我爸好的那一年半載的我爸的歲數,我才覺得我爸我媽給了我生命,怎麼感恩都不過分。我剛剛讓他們的骨灰在嘉陵江裏聚會。在地“連理枝“,在水。。。

感恩和懺悔,是人的基本。上小學的時候,我爸總是打我逮蛐蛐,玩三角。命令我每天寫二十個大字背一首詩,字寫的好的給個紅圈,詩背錯了打一下手心。後來我上初中,又纏著教我寫古詩,我打死也不學。他一生大概寫了兩萬首古詩。寫我“嬌氣加驕氣“。當時耄詩很盛。我爸說什麼東西?《長征》詩裏,出韻好幾處,好像還有六連仄。《為進進題寫廬山仙人洞》,整個就是一首淫詩。還好意思發表。再後來,我長到十八,老爸六十八。他老人家經常纏著我指導他幾盤,炮二平五,馬二進三,從太陽出來一直下到太陽落山他也贏不了一盤,但是還吟他的得意詩句:掌上千秋史,胸中百萬兵,幸虧我當時心髒還好。跟爸玩,很好玩,我女子從來不和我玩。

老陳想起兩句杜詩:錦江春色來天地,玉壘浮雲變古今。我給他連上前句。花近高樓傷客心,萬方多難此登臨。玉壘山就在都江堰附近,離青城山很近,遠遠看得見。老杜一生困苦,晚年到了成都,在草堂五年多點,一生顛簸流離,最後死在成都,就是我現在的歲數。人生完全沒有辦法一點不感慨。老陳哥是名人,留蘇的,上世紀八十年代,是中國高能物理研究所的所長。當年就是愛祖國,為祖國把高科技產品迅速轉換成產品。辭所長自立公司,老陳也辭川大當了哥哥的公司的成都分公司的董事長。後來哥不到七十就死了。老陳撐了幾年,他說他實在不是做生意的料,又回頭教書。我倆侃大山,東西貫穿,南北交錯,文理混搭,古今穿越。兩個太太回來,看我倆在哈哈大笑。他倆氣喘籲籲。很想知道我們倆在哈哈什麼。我倆收住笑臉不不吭聲。男人女人,不同種。

青城山呆了幾個鍾頭,很開心。人到中年晚期,其實也挺好,中年不是癌。身體不中用,用不著牛逼哄哄。年輕時,一竅不通,天天滿麵春風。中年時,晚年初“沉思往事立殘陽”,想想當年是尋常。人生就是走向未來,未來就是老,就是死。死前的臉上別忘了微笑。這是我說給自己的話。

回成都的路上,我們唱歌。老陳是很好的男中音,他太太也唱得特別好。我的嗓子也不錯,有磁,不過五音全無。我就唱當年的我們老師篡改的《鐵道兵之歌》,剽竊的不錯:背上了那個行裝迎朝陽,雄壯的那個隊伍の浩浩蕩蕩,同誌呀你要問我們哪裏去呀?(深情),我們要去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犯病)。離別城市(飆高),上山下鄉(沉底),耄嘖東時代的青年誌在四方(幹嘛)。我老婆唱得人家說比我好,一怎麽送送紅軍,二那個啷當。。。

往事,回味回味回鍋肉,香。要問四川人愛什麽?回鍋肉。

唱完歌,商量晚飯在哪吃,我說我都在酒店打聽好了,“張鴨子”。現在的中國好飯鋪是日新月異遍地開花。成都宜居的一大特點就是城市溫潤,吃得不貴。過去說成都氣候濕氣太大,人的臉色不好。我沒有近距離看過譚維維蔣勤勤。晚飯“張鴨子”。(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