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郭外斜】—— 刀馬旦
文章來源: 羊脂玉淨瓶2015-09-16 16:30:31

鍾小蠻最不喜歡去老陶阿婆家抄水電表。

老陶阿婆家在大院子的最深處,門口擺滿了各類花草還有兩個大鳥籠,擠都擠不進去。那兩隻臭鳥“孫二娘”和“尤三姐”也都不是溫良之輩,也或許是鍾小蠻用飛鏢丟過它們倆,於是結下梁子了,老遠見到她就是一場口水戰。

鍾小蠻也不喜歡老陶阿婆。

她用飛鏢飛孫二娘和尤三姐那次被她撞個正著,老陶阿婆健步如飛地走過來伸出枯枝一樣的手抓了她手腕拖進黑漆漆的屋子裏,拔下頭上的簪子就狠狠地紮向她的小手。鍾小蠻嚇得放聲尖叫,可是老陶阿婆的氣勢恢宏落手卻極輕,紮完後不疼不癢,手背上隻有一個粉色的小點子。

鍾小蠻驚嚇過度,端著手腕哭得撕心裂肺。老陶阿婆哄了她幾句後從冰箱裏拿了根雪糕遞給她,她看了看牌子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抽抽噎噎地坐在藤椅上拆開慢慢地舔。

老陶阿婆平時不讓人進她家門,十幾年鄰居都不太知道她家究竟什麽樣,鍾小蠻到底壓製不住好奇心,一邊舔雪糕一邊眼珠子亂轉四下打量。

屋子裏的東西特別雜亂,不過看著都是好東西,老紅木的家具做工精細,床上鋪的墊的椅子上靠的都是特別講究的布料,顯貴氣。牆上很多很多照片,泛黃的黑白照,清一水的古裝戲劇照,大大小小各種各樣的都有,最大那張是鍾小蠻最喜歡的裝扮,滿頭珠翠的還有球球,背上插很多麵小旗,功架搭得特別好,英姿颯爽。

鍾小蠻吃完雪糕,老陶阿婆絞了塊熱毛巾,對她招招手讓她過去,她便過去站在阿婆麵前讓她擦臉又擦手。

“頭發都亂了,”阿婆伸手摸摸她散開的馬尾,說:“給你梳一梳。”

鍾小蠻指了指照片,問:“那個是貂蟬麽?”

“怎麽會是貂蟬呢?”老陶阿婆手上用力拽一下她的頭發,說:“那是梁紅玉,《戰金山》。”

“我喜歡她頭上的球,”鍾小蠻說:“還有那兩根花翎太漂亮了!”

老陶阿婆用手指摩挲一下她稚嫩的臉蛋,問:“阿婆有,給你戴上玩玩要不要?”

“要,”鍾小蠻興致來了,趕緊點頭:“有小旗可以插背上麽?”

“沒有了,隻剩下一點頭麵東西,”老陶阿婆起身來,撩了簾子進裏屋去翻騰一陣子,抱了個大箱子出來說:“剩了十分之一都不到。”

鍾小蠻站著翻箱子裏的東西,老陶阿婆手勢熟練地給她綰起頭發到頭頂,然後梳了個最簡單的古裝頭,對她說:“別動了,我不給你真的貼片子,擺一擺用人字條和水紗定位,不穩當的,你千萬別亂動。”

鍾小蠻立時不敢亂動,由著阿婆給她貼了七小彎,然後戴線簾子,再用水紗簡單固定一下後直接就在片子上插泡子。鍾小蠻指著箱子裏的紅球,說:“我要戴花球!”

“重的都戴不了,”老陶阿婆拿了個海星藍的絹花係列,說:“隻能挑最輕的給你擺個樣子。”

頂花、纂圍、腰箍和後兜都上去後,鍾小蠻看起來就很象那麽回事了。老陶阿婆擺了大鏡子在她麵前給她看,鍾小蠻吸了口氣:“真好看!”

老陶阿婆不說話,眼睛盯著鍾小蠻,可眼神似乎穿過了她的小臉,看向不知名的地方。她的手下意識地在鍾小蠻臉上輕輕地撫摸,柔和又珍惜的態度。

鍾小蠻小心翼翼地伸手去觸碰頭上的發飾,探究地看著老陶阿婆的表情,低聲問她:“那個梁紅玉,就是你演的吧?”

老陶阿婆一臉慈祥的笑,點頭:“曾經,我也是刀馬旦的新秀,《戰金山》是我的成名之作。”

“牆上都是你的照片?”鍾小蠻歪著頭,問她:“看著不像你。”

老陶阿婆站起來摘了一幅照片下來遞給鍾小蠻,說:“太小了,看不清楚。”

鍾小蠻仔細對比一下,覺得應該是同一個人,哪怕其他都變了,這閃著精光的眼神卻是一模一樣的。原來,雞皮鶴發的老陶阿婆,當年也是絕代佳人。她記得奶奶略略提過,說老陶當年是驚世駭俗的美豔。她猜奶奶應該是知道底細的,可是從未告訴過家裏任何一個人,即便有人問起,奶奶也是擺手:“說不得,說不得。”

老陶阿婆有兩個閨女,大鳳是撿來的,確切一點是有人丟在她門口的棄嬰,二鳳是親生的。二鳳身上沒有一點老陶阿婆的影子,三天兩頭跟大鳳站在院子中央對罵。奶奶聽到了就出去喊:“回去罵去!院子裏有孩子,聽了像什麽話!”老陶阿婆是不管教的,她隻管坐在藤椅上孵太陽,手裏夾一根煙,眯著眼睛一口接一口地抽。

大鳳二鳳住一個院子,但是不跟她們的媽一起,另辟出去分開住。她們之間關係很差,但是都對老娘格外孝順,推進推出地領她嚐遍上海灘上各家飯店,還親力親為地給老陶阿婆洗腳剪指甲。鍾小蠻對她們沒有什麽意見,就是覺得孫二娘和尤三姐被她們帶壞了,見人就罵的習慣很不好,什麽破鳥!

作為大院子裏的第三代領軍人物,鍾小蠻受到廣大人民群眾的喜愛。二鳳喜歡抱她出去買各種零食哄她叫自己親媽,恨不得她是她生的女兒。時不時她會盯著鍾小蠻看,然後對老陶阿婆說:“姆媽,你看像不像,小蠻應該是你生的才對呢!”

“呸!”老陶阿婆啐她:“哪裏像?你嘴巴關緊點,這種話說了幹嘛?觸孩子黴頭!”

鍾小蠻從來沒覺得自己會像一個醜老太婆,可今天她看著鏡子裏的自己和手裏的相片,也忍不住問:“阿婆,我像你不?”

“不像!”老陶阿婆伸手開始給她拆發飾,說:“沒一點搭界的地方。你趕緊走,以後再弄我的鳥,我真紮你手!”

 

自從那次以後,鍾小蠻再也沒有去過她家,當然也不敢再招惹孫二娘和尤三姐。

可是,抄水電表她躲不了,該去還是得去。

這回,老陶阿婆沒有讓她等在門口,而是叫她進去坐下等她看表。鍾小蠻再次打量了一下家裏的擺設,看到五鬥櫥上擱了根唱戲用的紅馬鞭,挺小巧的那種,擅自就拿了,對著鏡子舞得不亦樂乎。她特意去問了奶奶刀馬旦是什麽角色,奶奶看到電視裏演穆桂英掛帥就喊她過去瞧。鍾小蠻曾經拿了雞毛撣子跟著電視裏的穆桂英學趟馬,可是到底兵器不稱手,就是不如拿真馬鞭有味道。

老陶阿婆出來後看到鍾小蠻對著鏡子在臥魚,忍不住笑出聲來,過來給她糾正了一下姿勢,說:“右手擱腦袋後邊兒,對,左手背貼住腰,別急,慢慢擰,可別擰斷了腰。”

鍾小蠻到底年紀小,身體柔韌性好,搖搖擺擺地幾乎都成了。老陶阿婆歎息一口拉她起來,說:“咱們不弄這個,一會兒傷到!唉,難為你還真能臥下去。”

“再練練應該就成了,”鍾小蠻問她:“阿婆你以前可以臥很久吧?”

“很久。”

“很久是多久?”

“久到滿戲台都是人家丟上來打賞的大洋和金戒指。”

“都是扔給你的?”

“是啊,滴溜溜地滿台滾。”

“為什麽要扔?”

“因為他們太激動了,兜裏大洋扔完了,拔下戒指就往台上丟。”

“那你是名角?”

“不是,那時候剛起來,我們的戲班子又不是很有後台的那種,還沒來得及成名就不唱了。隻能說,在上海灘上混到一個小有名氣嶄露頭角的地步,很短很短就結束了。”

“為什麽不唱了?你不想成名角嗎?”

“唱戲的哪兒有不想成角兒的?”老陶阿婆說:“水表16個字,電表23個字,你先寫下來,一會兒我忘記了。”

“那幹嘛不唱下去?”

“命唄!”老陶阿婆看看牆上的照片,說:“就是這一出《戰金山》演完,沒兩天,來了一院子當兵的,圍死了我們戲班子,扛來十個箱子,說有個大人物給我下聘。”

鍾小蠻一臉緊張,問:“誰啊?”

“你別問了,”老陶阿婆說:“是國民黨的。”

“然後呢?”

“然後我就不能再登台唱戲了。”

“你就隻能嫁給他了,是吧?”

“我沒有嫁給他,”老陶阿婆伸手摸摸鍾小蠻的頭,問:“你害怕聽嚇人的故事嗎?”

“怕什麽?我已經上中學了!”鍾小蠻很肯定地說:“你給我講吧!”

“在出嫁那天,去他家的途中,我的婚車被劫了。”老陶阿婆淡淡地說:“司機保鏢連同他本人全都被槍殺了,一個沒有剩下。”

鍾小蠻嚇得跳起來,問:“警察呢?!”

“還沒有解放呢!”老陶阿婆說:“隻有流氓,沒有警察,我被蒙住頭抓走了。一個不講道理的壞人遇上另一個不講道理的壞人,誰凶誰狠誰就贏了。”

“抓了之後呢?你怎麽逃出來的?”

“沒有逃出來,”老陶阿婆說:“逃跑就是死路一條,我二十歲都不到,不想死。你想想,一個唱戲的丫頭,沒有靠山沒有錢,跟誰說理去?”

說著,她起身來從五鬥櫥的抽屜裏拿出來一張黑白照片,遞給鍾小蠻,說:“這是我不上妝時候的照片。”

鍾小蠻接了,看得兩眼瞪得溜圓。

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

她終於明白美得驚世駭俗是什麽意思,也能理解為什麽會發生這樣搶婚的事情。老陶阿婆有很多照片,她奶奶就沒有幾張。拍照片在當年也是件奢侈的事情,不是誰都可以想怎麽拍就怎麽拍的,她猜阿婆跟了的那個人肯定不是平頭老百姓。

“我跟著擄走我的人過了幾年太平日子,”老陶阿婆說:“然後國共兩黨內戰全麵爆發,他在一次去南京的路上被人開槍打死在車裏,幾乎跟他當年打死別人一模一樣。”

鍾小蠻的身體有些發抖,說不清楚是激動還是緊張。電視裏的戰爭片看得多了,可她從未想過在自己身邊有人經曆過如此血腥的場景。

“知道消息後我就拿著我的積蓄跑了,”老陶阿婆說:“跑到蘇北的鹽城投奔親戚,躲了很長一段日子。再後來又嫁了一個當地人,本來說好留在那裏的,可是他家祖上是地主,解放後被打倒,不得已我們又跑回上海。到了上海沒有多久,我生下了二鳳。我們不停地搬家,最後輾轉搬到這個地方落下腳,可是還不到兩年,他也死了,病死的。”

鍾小蠻捏緊了照片,一言不敢發。

“跟我在一起的人都是要倒黴的,”老陶阿婆慢吞吞地說:“回去吧,故事聽過了,以後你也不要經常來。”

鍾小蠻聽話地站起來,放下照片後默默地走出去。

 

老陶阿婆永遠都是老陶阿婆,獨自一個人在藤椅上孵太陽,手裏夾根煙,慢慢地吞雲吐霧。看到鍾小蠻,會對她笑笑,提一句:“放學了?”鍾小蠻會乖乖地喊一聲“阿婆”,然後回家去寫作業。

再過了若幹年,老陶阿婆過世了。

鍾小蠻聽奶奶說,她也沒有什麽大病,老熟了睡過去的,是有福氣的老太太。

鍾小蠻想起老陶阿婆在院子裏孵太陽抽煙的姿態,好像是她童年成長的背景畫,天天看見,卻未曾去深思過。

苦難和滄桑將她磨成一個緊密的繭,再也不曾羽化成蝶。

鷂子翻身的刀馬旦身段早就被所有人遺忘,曾經的繁花似錦五彩斑斕也被生活顛沛散落了去。

她是歲月的浮光掠影裏一個孤寂的靈魂。

流年暗換,時光輾轉,人心寂寞依然。

吳曉波這樣寫:人間所有的遭遇,一半是詩意,一半是苦難。

你將曆盡滄桑,我已竭盡綿力。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