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是無情也動人(下)
文章來源: 羊脂玉淨瓶2014-09-15 20:13:47


十七歲的承諾,誰都不敢去當真。

我連寒假作業都沒辦法保證能按時寫完,沈吟久又怎麽會去想那麽久遠之後的事。

等我到了高三,沈吟久的所長對我說:“小葉子,在我這裏做了這麽久的作業,也該回報回報我們了吧?我外孫初三了,你成績好,幫他輔導輔導?”

我立刻就答應了,照顧了我這麽久,他也該從我身上剪剪羊毛了。於是,他的外孫陸宇淳每天都來跟我一起寫作業。他的成績不錯,跟大部分男生差不多,英語相對弱些。我也沒有好方法,就是幫他整理筆記逼他死記硬背下來。等語感培養起來了,自然就好了。

沈吟久早就對我退避三舍,我隻當沒感覺,該跟他說話就說話,從來不猶豫。他在我靠近他的時候會緊張,生怕我吃他似的。

陸宇淳在一邊都看出來了,大大咧咧地問他:“哥哥你是不是回答不上啊?臉這麽紅?”

我盯緊他,也趁火打劫,問他:“是回答不上吧?這道題你解不出來,是不是?有增根,得去掉,你知道去哪一個嗎?”

沈吟久漲紅了臉,看著麵前的習題紙,說:“哪個是增根,你心裏清楚,還來問什麽?”

“我當然知道,其實這道題的原方程無解。無解時,方程本身就是個矛盾等式,不論未知數取何值,都不能使方程兩邊的值相等。你看這裏,不論x取何值,都不能使原方程兩邊的值相等,因此無解。即便你去掉了增根,也沒有用!”

沈吟久抬頭和我對視良久,點點頭慢慢地說:“你說的對,它們都是增根,所以無解。”

高考前夕的一天,沈吟久突然問我:“你的誌願,填了哪裏?”

“上海交大。”

“想去上海?”

“想去遠一點的地方。”

他沉默了。

我問他:“等我去上大學的時候,你該結婚了吧?”

他還是沒有說話。

我走過去坐在他身邊,他下意識地往後退了退。我問他:“你幫我畫的那張素描,能還給我嗎?我想留著做個紀念。”

沈吟久看著我說:“你不是送給我了嗎?”

我對他笑得有些勉強,說:“本來也不是你想要的禮物,我硬塞給你的。而且,你留著也不太合適。給我吧,好不好?你看,我過兩個月就得走了。”

他的呼吸沉重起來,咬著嘴唇好一會兒,才說:“那張畫,我已經扔掉了。”

我死死地盯著他看,他卻扭了頭去看窗外。

我的高考還算是順利,但是沒能考上第一誌願,被上海交大調劑到另一個專業去了。家裏人和鄰居朋友都很為我高興。沈吟久的所長也特別高興,陸宇淳考上市重點高中,裏麵有我不少的功勞。他追著我說,小葉子你假期裏回來,還接著給我外孫補習。

我收拾箱子去學校報到的時候,沈吟久壓根就沒上班,他請假回老家去了。我悄悄在他桌上留了我的學校地址和手機號碼,可他從來沒有給我打過電話,也沒有給我發過短信,徹頭徹尾地沉默。他的手機號碼我早就背熟了,但是我也從來沒有打過,因為我不知道他是否想接到我的電話。



10月底的一個夜晚,毫無征兆的,上海地震了。

我們正在宿舍裏準備熄燈睡覺,突然間桌椅和床架前後晃動起來,持續了將近三十秒的時間。室友們拉著我,匆匆地套了大衣就跑下樓去,跟大家一起站在空曠的地方等待。

很快的,校方有人過來檢查,說我們宿舍樓的西南角有一個很大裂縫。宿舍裏的女孩子都膽小,抖抖索索地在通宵教室裏窩著。班裏的男生過來找到我們,說是給我們騰一個宿舍出來,讓我們幾個女孩子湊合一個晚上。於是,我們就直接過去了。

第二天,維修人員來檢查過,宿舍樓的結構無損壞,除了西南角的那兩間宿舍外牆需要修補之外,沒有其他的隱患。其實,這次的震級不大,破壞也不大。

我回到宿舍樓,發現手機上有幾十個未接電話,全部都是沈吟久打來的。我立刻給他撥回去,他很有些氣急敗壞地問我:“昨天晚上地震,我整整撥叫了你一個晚上,你怎麽不接電話?!”

我反問他:“你怎麽這麽快知道上海地震了?你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新聞都沒播呢!”

他沉默了一會兒,說:“我在你們學校的BBS上麵看到的。”

我問他:“你也上我們學校的BBS?”

他說:“閑著沒事,瞎逛。”

我們兩個都沉默下來,我能聽到他那頭一陣又一陣很響的哐當聲。我忍不住問道:“你在哪裏呢?什麽聲音這麽響?”

“我在火車上,”沈吟久慢慢地說:“在開往上海的火車上。”

我的心髒不受控製地亂跳起來,覺得都快從喉嚨裏蹦出來了。我用了好長時間,才讓自己平靜下來,剛想開口說話,他卻飛快地說:“因為一直聯係不到你,我才過來的。現在知道你平安無事,我就放心了。前麵馬上就要到常州車站,我在那裏下去回頭。”

我的眼淚一下子就湧出來,就這短短十幾秒,他讓我在水裏火裏走了幾個來回。我趕緊捂住手機,不讓自己的哭聲傳過去。我的腿都軟了,直接就跌坐在床上,緊緊抱著膝蓋。

他的語氣是那麽的肯定,我都不知道該對他說什麽。於是,我安靜地等他對我說再見然後掛斷電話,可他卻一直都沒有說話。

突然,我聽到他那邊傳來廣播——“前方到達常州車站,停車1分鍾。”

我趕緊對著電話問:“你這車,到達上海是在南站還是總站?”

沈吟久下意識回答:“南站。”

我說:“那我現在過去等你。”

說完,我就掛了電話,然後上網查了一下他的班次號,換了衣服就往外走。我知道,他要顧慮的問題或許很多,但是我隻想要再見他一麵,哪怕看一眼也成。

我到了火車站出口處,給他發了一個短信告訴他我的位置,他沒回我。

沒多久,廣播裏就通知他的那班火車進站了。我都不敢抬頭去張望人群湧出來的地方,隻是拿出我的iPod來,打開我最喜歡的遊戲,想著,如果玩到沒電,他還沒來的話,我就走。

過了好久好久,我突然收到一條短信:這麽死命玩遊戲,你是不是不想要你的眼睛了?

我猛地抬起頭,沈吟久就站在我麵前,對著我笑。

我被他的眼神給定身在原地,一根手指頭都動不了。他背著他慣用的雙肩包,大步走過來,伸手就把我攬到他的懷裏。

我閉著眼把臉貼在他的胸口,任憑一股暖流蔓延到我的全身。

不管以後怎麽樣,這個瞬間我一輩子都忘不了。



火車站附近有一家必勝客,他領著我進去,跟我麵對麵地坐下。

我們從來沒有一起吃過飯,甚至從來沒有這樣單獨坐在一起過。他低頭看著菜單,我就直直地看著他。看了好一會兒,我伸手過去摸他的手背。

他頭都沒抬,翻過手來和我的手相握,問我:“你這麽愛吃肉,要個無敵至尊吧?”

我問他:“你知道我愛吃肉?”

“聽你姥姥說過一次。”他對我笑笑:“我知道你還喜歡吃炸雞翅。”

我除了對他傻笑,什麽都說不出來。

吃飽喝足,他送我回去學校。我帶著他在校園裏逛了一圈,他說:“你的學校很漂亮。大學,是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時光,你可千萬別辜負。”

我站定了看他,說:“我從14歲開始喜歡你到現在,你能不能也別辜負我?”

沈吟久拉著我在路邊長椅上坐下,慢慢地說:“我今年年底,回老家去結婚。我出來上學上班這些年,家裏的事情都是她在照顧著。我們那裏地方小,幾乎所有人都知道我們訂婚的事情。事實上,她從去年開始,已經住到我們家去了。小葉子,我和她雖然沒有結婚,沒有過任何肌膚之親,可是我們卻已經有了類似於事實婚姻的關係。”

他的表情非常溫和,非常平靜,他看著我的眼睛說:“無論我們做什麽事,都得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如果我辜負她,那麽她在我們那邊恐怕再也嫁不出去,再也無法得到她應得的幸福生活。而你完全不一樣,你擁有的東西那麽多,將來想要你的人也會很多很多。”

我明白他的意思,說:“所以你就選她不選我。”

沈吟久摸摸我的腦袋,說:“從小到大,我父母都教我要做個負責任的男人。”

我抓了他的手,舍不得放開,心裏一陣陣的難受湧上來。我問他:“那你今天為什麽還來?你這樣讓我心裏多難受你知道嗎?”

他伸手摸我的臉,輕輕地觸碰,說:“我知道。我每天晚上上你學校的網站上瞎逛,你說是為什麽?看到上海地震的消息,我打你電話打不通的時候,你知道我什麽心情嗎?自己都沒有反應過來,人已經坐在火車上了。如果你要問我今天為什麽來,我隻能說,因為我不過是個普通的男人。”

我趴在他的腿上,哭得肝腸寸斷。此時此刻,我少女時代一個最大的夢想,被徹底打破了。明明是相愛,卻偏偏不能相守,讓我根本無法接受。

沈吟久沒有勸我別哭,隻是在一邊給我擦眼淚。等我把眼睛都哭腫後,抬起頭來問他:“沈哥哥,你到底喜歡我嗎?”

他看了我半天,說:“不喜歡。”



告別的時候,他從包裏拿出一幅裝好框的素描畫來送給我。

畫裏,我們兩個相隔兩張寫字台對坐著,我咬著筆杆子偷看他,他躲在書本後麵偷看我。

底下,是他蒼勁有力的筆跡——


妙手寫徽真。水翦雙眸點絳唇。

疑是昔年窺宋玉,東鄰。 隻露牆頭一半身。
 
往事已酸辛。誰記當年翠黛顰。

盡道有些堪恨處,無情。
 
任是無情也動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