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旗下的小鬼兒 (下卷) (一) 我拄著雙拐,趁著暮色挪進了北京市海澱區文慧北園20號,我記憶中熟悉眼前卻陌生的家。我沒有敲門,在仔細地確認了這肯定是我家後推開了門。 “汪——汪汪!” 一條黃色的長毛小狗向我示威著。突然它不叫了,呲呲噴著響鼻使勁地聞我,接著一躥老高吐著舌頭要舔我的臉。我盡力地挺胸仰臉躲避著它的親昵,我還不了解它,不習慣這一見鍾情的熱吻。大概它看出了我的羞澀,停止了這過分的舉動,向我搖尾致意又咬著我的褲腿拚命地往沙發那兒拽。一開始我沒明白它的用意,看到門邊有一排破舊的沙發,知道了這小東西是想讓我坐下。氣喘籲籲的我剛坐下,它就竄到我身上令我防不勝防地舔著我的臉,在我極力地安撫後它才坐在了我的腿上,仍舊不停地舔著我的雙手。這小家夥聰明又可愛,我一下就喜歡上了它。 咦?沒有人。 這是在原來房子廊簷基礎上接出來作為客廳加飯廳的一間,早在我做臨時工時設計的,不過原來因材料問題蓋成了兩小間,都是我到處撿來的碎磚爛瓦湊成的,低矮陰暗,我還在對麵蓋了間小廚房。雖然因我這高超的瓦匠技術使得這小房子歪歪扭扭醜陋不堪,但在七九年時確實緩解了全家人的住房擁擠問題,使哥哥、弟弟、三姐、三姐夫以及他們九歲的兒子、兩歲的女兒加上可敬的老媽共八口人能夠擠下了。 今天它已翻蓋一新,光線充足,整潔漂亮,包括對麵那小廚房,也是新磚亮瓦。要不是我肯定這位置一定是我家,還真不敢推門進來。屋裏接了自來水,不用像以前那樣到院裏來回接放水了,還加了土暖氣,幹淨又暖和,真不錯。是誰弄的呢,小沉?老抗? 小黃狗突然從我腿上一躍而起,奔向屋門,七哥進來了。小黃狗用頭撞了一下七哥的腿,就馬上竄到我的身上,又竄了回去,仰臉看著七哥,似乎在說:“你弟弟回來了,你還認識他嗎?” “小猛,你真回來啦?”七哥驚喜地看著我。 我點頭叫了聲:“七哥!”就往起站。 “坐著說,坐著說吧。剛下火車嗎?吃飯沒有?” “吃過了,媽呢?” “媽現在住沈慧那兒……” “鈴——” 一陣悅耳的聲音打斷了我們的話,桌上那紅紅的東西在叫,咳,電話,有人來電話。小黃狗蹭蹭兩下,先上椅子再上桌子,小爪一扒拉電話,衝著七哥叫起來。 “喂,哪位?” “……” “呃,這一百噸盤條我已經給了興盛貿易公司的於總。” 哇,七哥做起生意了。一百噸盤條?什麽叫盤條?一百噸!這生意做得夠大。 “不行,於總都把定金打過來了,你等下次吧。” “……” “我估計他不會讓給你的,就你急需,現在哪個公司一提盤條不急需啊?” “……” “就是那個兒不高,肥了吧唧的於總。” “……” “你非要試你就試試吧,我可沒那閑工夫陪你去。明兒一早我還得趕到大邱莊去呢,我這就得睡覺了,再見。” 七哥放下電話對我說:“要不你給媽打個電話——算了,你還是當麵看看她吧。她現在老是一陣明白一陣糊塗,打電話沒用。” “是不是病了?” “就是哮喘,這兩年老住院。可她這老犯糊塗不知是什麽病,我看是這後半輩子她受的刺激太大了,心裏有話又說不出憋的。有時看著你叫別人,不知道你是誰。” 我的心咯噔一下,那幽默風趣談笑風生不畏困苦的媽媽一定是枯燈熬盡,垂暮餘生了。她把一生都給了孩子們,老來卻無力享受,我可憐的媽媽。 本想立即向七哥要三姐的地址,剛要張嘴又止住了。 我就這樣架著雙拐去嗎?她不認出還好,若認出了豈不難受死了,自己歡蹦亂跳的兒子如今竟是殘廢?況且我有許多許多話要對他老人家說,即使她聽不明白我也要說。但我不想當著任何人的麵,隻想我們母子二人相對而訴。告訴她這些年來我是多麽地想她老人家,雖然沒給她寫信,但兒子的心中時刻都沒忘母親,她的音容笑貌時時都出現在兒子的眼前。逢年過節兒子都在祝福著她的安康、快樂,偶爾給弟弟的信中總是惦念著她。我知道我以前走的路是錯的,當初就知道。隻不過兒子出於無奈,一步錯,一生完,一步沒趕上步步趕不上。 不過今天,兒子有希望了。這世道變了,不是社會掌握人的命運了,有能力有信心就有前途。小時候您不是誇我有良心,有能力,又懂事嗎?如今這孩子又回來了,他又找到了兒時第一天戴上紅領巾時的感覺,可喜的是這感覺更強烈了,更重要的是他成熟了,堅不可摧。 我想了許久,決定在沒扔掉雙拐前先不見她老人家。 回家的第一個夜晚在輾轉反側中迎來了黎明。 有人給我推薦了一位醫生,是新街口醫院的推拿醫師。說你別看新街口醫院不大,陳運來醫生也較年輕,可他醫術高超,尤其是對你這種病更是頗有經驗。人家還去過日本講學呢。 報著試試的心理我去了新街口醫院,沒想到還真找對人了。三個星期,我就有所感覺,雙腿的麻木感沒了,肌肉也有所恢複。特別是左腿,一點兒都不涼了,熱乎乎的,有了生氣。 我每天都遵照醫生的叮囑,認真堅持著自我恢複鍛煉,拄拐走路已輕快自如。 轉眼春節到了。這時全家都已知道我回來了,決定這個春節大家在我們這裏聚會。屆時媽媽就會回來了,我心中有些著急。因為我原打算在母親見到我時要扔掉雙拐,看來不能如願了,又一想如今自己雖說還離不開這拐但動作利索多了,總比剛回來時那緩慢的移動強百倍,這樣一想踏實了許多,就盼著春節到來。 春節這天,家裏熱鬧非凡。大姐大姐夫和他們的女兒維維,三姐三姐夫和他們的兒子重重、女兒晶晶,七哥,老抗和他的女兒湜妹,小沉的愛人肖亞菊和他們兒子沈聖。我們十幾個兒孫圍在媽媽身邊給老人家拜年,隻是缺了二姐和小沉。 二姐離婚多年,一個人把菲菲養大,如今母女已在澳大利亞。她五十的人了還執教於男排,可見她的心態、身體是多麽地健康。 弟弟沈沉也隻身一人在澳洲求學,故隻有他愛人肖亞菊帶著他們的兒子來了。 三姐全家開著車來的,他們簇擁著媽媽進了家門。我叫她老人家時她高興地答應著,沒有任何異常的表示,隻是說:“你拄著倆這玩意兒幹嘛?” 我剛要再說話,隻見三姐向我搖頭,我把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再看媽媽時我才發現她對我說話時雖是麵向著我,可那瞳仁裏並沒有我,而是從我頭上望去,流向不知的遠方。不過她還是知道這是過節或是全家歡聚,臉上總是笑著。為了老人家的高興我們就不要讓她想起那些心酸的往事吧! 當大家攙扶著老人端坐在中央,全體三叩祝安時,電話鈴響了。大姐離電話最近,伸手拿起:“噢,小沉呢!——是啊,我們大家剛剛給媽拜過年。——啊,挺好的。媽身體還好,今兒她很高興。” “誰,小沉來電話?”老人家耳朵倒還是挺好,她聽到了。隻見她四處尋找著什麽,那呆滯的目光從我頭上過了幾次終於停在了我的臉上。 “是小猛,你是我兒——子,小——猛。”她老淚縱橫,泣不成聲。 “媽,是我,我回來了。”我沒用拐,扶著桌子站在了媽媽身旁。 母子情深任天荒, 骨肉相連血脈長。 水流千遭歸大海, 山高萬仞地為磉。 權高宰得傾國事, 錢多可儲糧滿倉。 天下諸事任君選, 茫茫眾生唯一娘。 電話再次叫起,重重大喊一聲:“準是菲菲,我來接!” 他竄到電話跟前一拿起來就秀上了他地道的英文。 老太太又說話了:“Please give me the phone, I want to talk to my granddaughter.” 重重一愣馬上反應過來:“Please wait for a minute, grandmother wants to talk to you. She knows how to speak English. It made me very surprise.” 這的確使全家都驚訝了,多少年的風風雨雨,歲月滄桑竟沒將這已進垂暮之年精神恍惚的老人少年時期掌握的英語泯滅。兒孫們欣然鼓掌,放聲大笑。 觥籌交錯,燈紅酒綠,歡聲笑語,箸響杯鳴,節日的景象充溢著家中,老母親樂得合不攏嘴,兒孫們笑得喜上眉梢。兒時的情景回映眼前,二十五年沒有過的歡樂了。我心潮澎湃,思緒萬千。人之天倫,其樂乃真。 小黃狗路路今天興奮壞了,看到這麽多人有說有笑又唱又跳,它高興得不停地東奔西跑,不知道該討好誰。當大家給老太太拜過年後它知道了她是這家裏最受尊敬的人,便一直偎在老太太的身邊,不斷地示好,以表忠心。 “七哥,你的汽修廠現在生意怎麽樣啊?”吃著飯老抗問七哥。 “嗯,還——還行,就是還得添點兒設備。可我沒錢了,你看能不能再給我——”七哥吞吞吐吐地說。 這時“大哥大”鈴響,三姐一看不是自己的就衝老抗說“你的”,老抗忙起身去拿電話。 七哥有個汽車修理廠?我怎沒聽他說過? “前些日子剛給你拿了十萬,怎麽又沒錢了,我真懷疑你是不是做生意的。你的車呢?我怎麽沒看見?哪天我可得上你廠子看看去。”老抗半真半假地對七哥說。 “車——人家借走了,不過我下月就緩過來了,隻是目前手頭兒有點兒緊。你挺忙的,就甭往我那兒跑了,我自己能解決。”七哥臉有些紅了,好在我們家人都是喝口臉就紅的主,讓酒給遮著了,他又喝了一口。 自我回來就沒見七哥開過車,我猜他又犯起小時賣東西的毛病了,這汽修廠和車可能早當給別人了。 “ 乒——乓!劈劈啪啪劈劈啪啪”外麵響起了鞭炮聲。 “走,放爆竹去!”老抗一聲吆喝大家全跑到院外來了。 “砰——咚!轟——轟——轟轟!呲——嗖——噓——哧——”不知他哪裏買來這麽多的大炮煙花,重重和維維倆人抬著一紙箱,晶晶、湜妹抱著沈聖和街上的孩子們嗷嗷喊叫,擊掌歡跳。 我看著這熱烈的景象,體會著生活的美好,心頭倒覺酸楚苦澀。自己為什麽不能這麽輕快灑脫呢?是我拋棄了生活!不禁黯然神傷,悄然走向家中,一不小心摔倒下去。 一雙大手將我攔腰抱起,是老抗。不知怎地他走在我的身後,就在我即將摔倒的刹那間扶起了我。 就是這雙手,在我人生的幾個重大關口支撐住了我。 老抗現在是“龍裔”公司的董事長,生意做得不錯,座落在東四的“鬆鶴”大酒店就是他公司蓋的。 這龍裔公司是他一手創辦,它不僅僅是個以盈利為目的的企業,更有著為兩岸和諧、祖國統一做出貢獻的美好願望。顧名思義,就是說凡是龍的後裔、中華民族的人都是一個大家庭。 這個公司還是胡耀邦親自批示的,就連沈抗的二次入黨也是中組部批示的,而那時胡正是中組部的部長。 當時在大陸的國民黨元老幾乎都加入了這個公司,如侯鏡如、鄭洞國等。還有眾多的國民黨子弟如馮玉祥的二女兒馮佛伐、張治忠的兒子張一純、孫連仲的女兒孫惠淑等。他們都用愛我中華的拳拳之心,想在中、晚年為祖國盡一份兒力量。 世事變遷,許多過去在文革中打過沈抗、不可一世的老紅衛兵們都明白過來了,紛紛向沈抗表示了歉意。莊大方握著沈抗的手說“那時我真以為打你、抄你家就是革命,現在想起來真慚愧”。沈抗由衷地說“那時我們都是孩子,我要是你也一樣,其實我們都是受害者”。 當他們憶起老同學,聊到繼遇羅克的“出身論”後,在“隻把春來報”上撰文“論出身”的作者張玉海時,沈抗才得知張玉海在文革時為躲避反革命的帽子隻身一人去了緬甸,與在雲南支邊時跑到緬甸的原四中同學沈大偉等人作為共產主義國際戰士加入了緬共。張玉海、沈大偉還相繼在緬甸的“革命”戰爭中光榮犧牲了。 一張張熟悉的麵孔出現在眼前,是那麽年輕——為什麽年輕人總是能為革命毫不吝惜地獻出自己的青春甚至生命呢?沈抗唏噓不已。 濃鬱熱鬧的除夕夜五彩繽紛,夜空明亮。這聲聲鞭炮放出了心中的喜悅,崩走了以往的汙穢,迎來了新春。 春節過後,媽媽又回到三姐家去住。我加緊著治療、鍛煉,竭力恢複著自己的身體。 七哥常常不在家,在忙著他的業務。偶爾回來一次身後總跟著四五個人,都是做生意的,其中一個自稱是呂正操的侄子。我不明白他為什麽先要把這個頭銜兒亮出來,難道做生意和是不是誰的侄子有關嗎? 這人叫呂萬良,胖胖的,一說話先笑。七哥總是說他生意做得多好,路子多野。可我發現他總喜歡胡吹山侃,幾次見麵後我明白了是先有的呂萬良,後有的他叔叔呂正操。因為在他知道的高幹中隻有呂正操可能在八百年前和他是一家。今天他把呂萬良封為叔叔,借以在生意場上所向披靡。 我逐漸對他們的生意產生了疑問,從他們嘴裏說出的都是幾十萬上百萬的生意,可一下館子卻總在買單時上廁所,要不就幹脆在我家裏蹭一頓兒。 “今兒時間太緊都來不及吃飯了,得,在你們家湊合一頓兒吧。”他說得是那麽地無可奈何,似乎是在說“實在沒辦法,就給你們一次扒唧我的機會吧”。但吃飯時卻是狼吞虎咽,杯盤狼藉。 我真正不相信他們的生意是在我為他們跑了一趟包頭後,那是我剛剛能扔下拐杖的時候。 那天七哥對我說:“呂萬良和我說‘能不能讓你弟弟替咱跑趟包頭。咱們這兒都挺忙的,反正他呆在家裏也沒事兒。’” “上包頭幹什麽呀?”我倒是想出去散散心,見識一下兒,就問七哥。 “我們在包鋼給‘百通’聯係了一批鋼材,包頭讓帶著匯票去提貨。‘百通’的梁總答應和兩個業務帶匯票去,我們作為中介要去一個人。隻要那邊兒一發貨就得把中介費給我們,可我們倆還要去趟廣西,你看你能去嗎?” “我是可以去,但是我對這鋼材盤條等可一點兒都不懂,去有什麽用啊?” “不用你懂這些,你隻要看到那邊兒發貨了你就向梁總要中介費就行了。” “行,那我就去一趟。差旅費呢?” “就是因為沒錢呂萬良才不好意思親口對你說。” “那車票也得我自己買啊?” “不用不用,梁總已經買好四個人的車票了,你直接去北京站就行了,明天她們在北京站等你。” 第二天我在車站見到了“百通貿易公司”的梁總經理和兩個業務,一個姓韓,一個姓李,我們寒暄兩句就上了火車。 在車上這梁總不時地問我關於鋼材的事,擔心到那裏沒貨白跑一趟。 我一想幹脆說實話,省了瞎話編不圓倒不好相處了。 “關於這單生意我是一點兒都不知道,隻是我哥哥說他沒時間,讓我替他跑一趟。告訴我隻要看到對方發貨了就從你們這兒拿中介費。我不是做生意的,對這方麵一點兒都不懂。所以你們就什麽也別問我了。” “嘿,這叫什麽事兒啊,這不是拿我們開涮嗎?”那年紀小一些的韓業務叫道。 “你早說啊,早說我們就不去了。”另一個也急了。 我幹脆什麽也不說了,該說的都說完了。 “說這些廢話有什麽用。這不是已經來了嘛。再說對方也和我通過電話,應該沒問題。”梁總倒是沉得住氣,替我解了圍,那倆人不說話了。 剛見麵時我以為這梁總不過是個學生罷了,沒想到她說話這麽柔中有剛,我不由得細看了下兒她。 她是一個個頭不高,白白淨淨帶著副深度近視鏡,看著像二十五六歲非常文靜的女孩兒。也許她實際年齡要大些,不然這剛畢業的學生怎麽會當上總經理呢?可她的外表倒像個教師。 察覺到我用這種目光打量她,她微微一笑說:“你是做什麽工作的?” 我真後悔因為觀察她引起了話題,而這正是我不好回答的問題。咳,還是說實話好:“我沒工作。” “噢,”看我有點兒不好意思,她馬上說:“現在辭工下海的多了,這沒什麽。那你以前做什麽呢?” 怎麽還問呢,好吧,想知道我就告訴你,一會兒你就不問了。 “犯人。” 她眼鏡兒差點兒掉地下,趕快用手扶了一下兒。那倆人也將目光轉到我身上,停止了他們間的閑聊,李業務瞪大眼睛說:“你說什麽,真會開玩笑。” “沒開玩笑。” 說實話真管用,他們誰都不再問我了。可他們之間說話也不那麽隨便了,出現了一時尷尬的局麵。我有些後悔,幹嘛這麽坦白,隨便說個什麽不成啊,這讓大家多無趣呀。 我把臉轉向了車窗外,盡量不與他們的目光接觸。 “小沈,到餐車吃飯去吧。”聽到梁總的叫聲,我扭過頭來。 我不想去,可一想那樣會使氣氛更加緊張,就站起來跟他們來到了餐車。那兩個男的要了幾瓶啤酒,讓我喝時我說:“我不喝酒。” 我匆匆吃了碗飯就說:“你們慢慢吃,我先回去了。” 剛坐下一會兒梁總也回來了,她強作笑容地對我說:“我不喜歡喝酒時的那種喧鬧。” 我附和著點點頭。 “小沈,你好象不太愛講話?”她似乎對我有一種急於解剖的欲望,再次尋找著話題。 “我有話時不讓我講都不行,可沒話找話我又不會。哦,你不要叫我小沈,我比你大多了。” “大多了,你今年多大呀?” “三十八。” “喲,我還以為你比我小呢。看你也就像二十八九。” “那這麽說你有三十了,真不像。一看見你就讓我想起小時侯的老師,不知為什麽我覺得你要是梁老師比做梁總強。” “你說對了,我小時真想長大當一名教師,把那些小樹苗兒小花朵都澆得壯壯的。可是命運卻把我推進了錢眼兒裏,弄得我現在滿身銅臭,我都覺得自己現在非常俗氣。” “你別誤會,我可一點兒沒有那個意思,我隻是說你的外表像教師,一點不像生意人。不但不俗,還很文雅。” “你喜歡文學嗎?” “那倒談不上,隻不過小時侯非常愛看小說。” “太好了,我家裏書很多,有時間我給你挑幾本兒。” 那兩個人回來了,臉紅脖子粗地帶著一股酒氣坐了下來,梁總屏著呼吸把臉扭向了窗外。 包頭到了,來車站接我們的是一個三十多歲上唇留著一撮小胡子的許經理。他把我們帶到一個賓館說:“梁總,今天你們先休息一下,明天早上我來接你們去看貨。” 不知為什麽我一見這人就感覺這生意肯定做不成,他那遊移不定不敢正視你的目光就說明了他的心虛。 第二天他將我們帶到一個很大的露天貨場,這裏到處堆滿了盤條、螺紋鋼、角鋼。他指著其中一堆盤條說:“這就是準備發給你們的。” 兩個業務高興了,小韓望著貨場上堆積如山的鋼材興奮地說:“許經理,早知道你有這麽多貨我們就該再多要點兒。” “隻要你們打錢過來,貨有的是。”許經理得意地說。 梁總也露出了笑容:“這好辦,等這批到了北京,我就把下一批貨款打到你賬上。” “好,沒問題。咱們先把這次的匯票入我賬上,我好給你們聯係車皮。”許經理看著梁總迫不及待地說。 “那好,我們去銀行辦手續吧。”梁總拿出匯票說。 許經理的目光第一次這麽專注地看著一個地方——匯票,一陣欣喜掠過他心頭——錢就要到手了。 “你們倆回賓館等我,我和許經理、小沈去辦匯票,順便把中介費付給小沈。” 出租車上擠著五個人的確很難受,把小韓老李送回賓館後我們仨去了銀行。一路上我總覺得這事兒有什麽不對,就憑他一指,那貨物就是他的了嗎?這種露天貨場任何人都可以進去,你隻要不拉走貨是沒人會來查問你的。 不對,這裏一定有問題。我正好和梁總坐在後麵,便小聲問她:“這提貨是不是應該有個單據呀?” “是啊,有的。他給我看過。”梁總胸有成竹地說。 “哦……”我還想問,但一想人家都是老生意人了自己瞎操什麽心呢,便住了口。 “怎麽,你覺得有什麽問題嗎?”梁總忽然有所警覺地問我。 “說不出來,隻是心裏感覺不踏實。”我自嘲地笑笑。 “我看出來了,其實你是一個很忠厚的人,你絕對沒做過犯人。”她說後半句時緊緊貼著我的耳朵,幾乎趴在我身上。 “犯人裏就沒有忠厚人嗎?”我對她這樣的說法很不屑。她看出我不愛聽,拉起我的手說:“要是有,我會非常喜歡他。” 我心中一怔,她這是什麽意思?我哪裏值得她這總經理大人喜歡呢?我往回抽了一下兒手,她反而攥得更緊了。我轉臉注視著她,呃,她的眼神是那麽熱烈,鏡片兒都擋不住。 我臉紅了,這女人怎麽大膽,竟主動向一個她並不了解的男人如此熱烈地表白,她唯一知道的隻是這個男人曾經是個犯人。我走桃花運了?這可不好,凡走桃花運的人在別的事上一定倒黴。我猛地抽回了手,很不自在地向她笑笑。 “我這可是第一次這樣,你可別瞎想啊。”她嗔怪地瞥了我一眼。 看來現在的女人和以前大不一樣了,又能幹,又開放,我真是被淘汰了,人家主動摸你手一下還至於臉紅,大姑娘呀你是? 我無意中從反光鏡裏看到了坐在司機旁邊的許經理,他的目光和我對視了一下兒馬上又移開了。有提貨單,也看了貨…… 銀行到了,許經理迅速地下了車,還給梁總開了門兒,然後快步走進了銀行。我一把拽住梁總:“梁總,你在什麽地方看的提貨單?” “剛下火車他就給我看了。” “你想過嗎,這提貨單不一定能提貨,那個貨場是誰都可以進去的,隻有你真提貨時才有人查問。” “喂,你們怎麽不進來?我已排好隊了。”許經理開著門伸著脖子喊道。 “您先排著隊,我們馬上就進去。”我對他喊道。 “你的意思是——” “和他講,我們要同他拿著提貨單一起去貨場,讓發貨員確認了提貨單,才能放心地把貨款付給他。這樣才萬無一失,否則不能付。” “對啊,我怎麽就沒想到這一點呢?”她恍然大悟。 當她提出這要求後,那許經理像被霜打了的花一樣蔫了,在堅持了一陣後他不得不有氣無力地同意了。 “那好吧,你們先回賓館,我下午帶著提貨單去找你們。”說完這話他頭也不回地走了。 之後等了三個下午也不見他人影,而且連電話都不接了。 “真得謝謝你,不然這幾十萬賠進去,我們公司就垮了。這個BP機送給你,以後我們好聯係。記住,以後叫我梁麗,第一個呼你的就是我。” 出了北京站我們分手時她深情地望著我說。 我點點頭說:“謝謝,再見。” 回到家時正好呂萬良和他女朋友正在和七哥聊天兒,見我進門兒急著問我:“怎麽樣?辦成了嗎?” “不但沒辦成還差點兒讓人家‘百通’被騙幾十萬。你們認識的這都是什麽做生意的呀?”我沒好氣兒地將整個兒過程敘說著,剛說到梁總去銀行要付款讓我給截住時隻聽呂萬良大叫一聲:“哎喲,我姥姥的,到手的錢讓你給扔了!” 跟著人也坐在了地上:“早知道我自己去呀。” “你去,那許經理也是騙你呀。”他的反應嚇了我一跳,我不解地問他。 “我肏,看著你挺機靈的怎麽這麽車子(任人騎)啊?這不叫騙,叫秀款。懂嗎,現在這就叫做生意。哎,好容易有這麽個機會還飛了。得得,我認頭。”他那表情比死了他媽還難看。 我終於徹底明白呂正操的“侄子”和他的“生意”了——蒙騙。 待他走後我對七哥講:“不要和呂萬良做生意了,早晚他把你害了。” 我七哥這人就是長了個大個兒,除了有點兒傻摳兒沒壞心眼。他滿自信地說:“不會的,他害我幹嘛呀?” “他倒不至於成心害你,可他做這事兒能牽扯上你。比如這回他明明沒事兒為什麽不自己去包頭?要是我把那錢拿回來了,大部分他往兜兒裏一揣,給你倆小錢兒。將來追究起來不是咱倆都跑不了嗎?”我認真地對他說。 “咳,那也不是咱們騙的,最多把錢退回去就得了唄。”他還是想天上掉餡餅。也難說,他這一輩子不學無術,除了精通玩,正經的卻一出沒有。 “要真那麽簡單我早把那錢拿回來了。”我看他不把我的話往心裏去,就不再說了,想想他這歲數也不至於輕易上當。 從這兒以後我就不再和呂萬良打交道,因為現在社會給人很多的發展空間,完全可以用自己的能力來脫貧致富,何必要去蒙騙。 呼機響,七哥拿出一看,說:“不是我的。”他說著穿上衣服,對我說:“我還有事兒,先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