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大家都是過客《六十五》幸福五顆星
文章來源: 我的小酒荘2013-04-17 10:19:47

離我的小酒莊不遠有個小書店,店名起得很怪,叫永不消失或者叫永不結束Never Ending。我暗暗地觀察了小書店很多年,發現從來沒有賣出過一本書,更讓我奇怪的是,白天不開門,晚上倒是有不少人進進出出。我好奇,就像男人喜歡趴女人的窗戶一樣,一看見小書店有燈光,就會走過去眼看耳聽。小書店裏的燈光很暗,臨街的大玻璃窗一直用大紅布罩著。再走近一點,裏麵有樂器吉他聲,還有人在唱。

 

店主是意大利後裔,與我同歲,是個典型的紐黑文,一生到老隻在本地轉悠。他留著牙買加粘連式長發,不知睡覺如何清洗。他永遠穿一身黑衣,說話帶著口臭,還好,我的酒氣蒜氣辣椒氣可以抵擋一陣子。多年來我們隻要一說話都在互相體會對方,中文有個恰當的成語叫“沆瀣一氣”。老美國同移民不一樣,一個基本的特點是不管認識不認識喜歡主動向生人打招呼,不像剛來的移民見人低頭而過。每次店主看到我,遠了,擺擺手,近了,聊幾句。店主常常自我解釋,他的主業是木工,業餘開個舊書店,書源全部來自圖書館和個人淘汰的書,互聯網普及以後舊書沒有人理睬了,但書店裏的那個小戲台子仍受紐黑文文人墨客的青睞,有好幾個藝術工作室定期活動。對文人就要說文話,我說我的主業是開酒莊,業餘時間研究中國當代史和中美文化的差異,現在是集中精力把這些研究成果寫出來。店主感興趣了,潘先生,能不能把你寫東西拿到我們工作室演講一下。
 

古人說,萬事開頭難。我的人生理解是如何找準切入點,就像我們踢足球一樣,能一腳把球挑起來,有充足的時間自己踢或傳給別人踢。我大學畢業以後幹過許多漂亮工程,參加過黑鷹項目,組織過首篇空軍飛機維修論文到德國演講,參加過飛機疲勞試驗引進工程,開發過計算機英語教學係統,開過小飯店小雜貨店。這些雖然都為人做了嫁衣裳,後半生我回首的時候仍然回味無窮。這些工程參與人數大到幾百人,小到幾個人,最讓我津津樂道的是我都找到了自己的切入點,把球挑了一腳,再說得明白一點,幾百人搶一個球,輪上一腳就不錯了。年輕時為人做些嫁衣裳,千萬不要抱怨和悔恨,這點我把握得不算好也不算差。我年輕的時候追逐的是名和利,近十幾年又加上了錢,這些我都沒有得到。中年之後曆史又給了一個機會,讓我坐在小酒莊裏把這些事寫出來,還不是一樣雲起雲落。到了老年還在做嫁衣裳,那可是自己的事了,很多人都折在這上麵。
 

到小書店講演可以糊弄一下,沒下次了,要想連續講演下去,次次博彩,是一個非常大的係統工程,我認真思考了以後選擇了後者。做項目除了理解萬事開頭難,還要懂得項目的前三腳要踢得漂亮。像我們踢球,右腳迎麵接球,用左腳把球墊一下,讓右腳有充分的時間把球開出去。我來美國前專門去了趟南京向好友金總告別,金總把我介紹給當地朋友。那些老板好奇地問,
 

潘先生的特長是什麽,我不加思索地說,搞項目前期,大家理解成了“搞前妻”,一陣哄堂大笑,把螃蟹肉噴得滿地都是。我同金總是在開發計算機英語教學係統時相識的,他眼看著我用最土的模擬技術實現聲音和視頻同步,迅速找到用戶,多年讓他驚訝不已。
 

第一腳踢什麽?我選擇了毛岸英,全部素材選自我的力作《林彪問題研究主線》。我用結結巴巴的英語對美國人說,二次大戰以後,不論戰勝國和戰敗國都在戰爭的廢墟上重建自己的家園,可為什麽唯有中國幾十年如此貧窮混亂,是你們美國轟炸機把我黨的接班人毛岸英給炸死了,從此我黨我國找不出合適可信的接班人。一句話,中國的貧窮和文革的混亂同美國有最直接的關係。我一共講了五分鍾,可是提問題有將近三十分鍾,美國人的英語我是半懂不懂,聽眾都是一般民眾,最後給了我長時間的掌聲。從提問中我領略到了美國的包容文化,民主製度下有著完善的繼承製和世襲製。紐黑文有一家最老的漢堡店,每個星期開四天,每天隻開三個小時,好像是第六代在經營,我觀察過去那裏的客人,多數吃不上,都是安安靜靜地走開。
 

從此我跑不掉了,想不講還不行了,書店老板每月都提前好幾天提醒我,該準備話題了。第二腳,咱們來個絕的,照本宣科,我關了店夾著計算機就去了。
 

要讀的文章是《聖餐和憶苦飯》,英文是我的安大同學著名同聲傳譯家胡移風博士腦工翻譯的,沒有用Google英語。我對外說了是我自己用英文寫的,我曾給過一位耶魯女教授看過,她說她寫不出這樣的英文。不過我也損失慘重,從此失掉了一個喝葡萄酒的好客戶,女教授再也不來了。那天我仍然結結巴巴,因為不少英文詞我還不認識,讀了還不到一半計算機電池沒電了,重新接電源再讀。這次講演的特點是內容很遙遠,題目很貼近,原來中國許多精神鴉片都是從聖經中提煉過來的。
 

第三腳隨便踢了,我從小酒莊聊到紐黑文的酒吧漢堡包咖啡,海空任魚躍,天高任鳥飛。轉眼好幾年過去了,我拿到了綠卡,2012年春節回到了已經陌生的北京。見到了老母,老母說她養了一個好兒子;見到了在北京的安大同學,又是一個馬後桃花馬前雪;見到了空軍大院的發小,空軍各大部部長的長子長女來了不少,歲數比我大一些,看得出他們是在代表先輩感謝我記錄了空軍大院的人和事,學名叫曆史。《聖餐和憶苦飯》中另一個重要人物李強請我吃飯,席間他的老母親專門打來電話,囑咐李強把潘湧招待好,我懂得,我和李強的友情不是一代人而是兩代人。我對那個陌生的北京充滿了擔心和恐懼,因為重慶那邊折騰得太厲害,讓我一時難斷方向,雖然遠隔千山萬水在寫作,還是小心為好。我深知,為了最高權力,人心會變態,殺父殺母殺弟兄。當年空軍把林立果捧上天的時候,李強提醒過我,說話要千萬小心。
 

剛從北京回來沒幾天,還沒有安頓好,中國重慶那邊大戲開場了。我在後來的一次演講中說,中國的重慶事件是一出世紀大戲,比美國大片還大片,比莎士比亞還莎士比亞,比麥克白還麥克白。重慶大戲讓美國政治家外交家新聞記者傳記作家大顯身手出盡風頭,引無數中國人竟折腰,我估計那幾天全世界的眼睛都沒有幹別的,急待著看事件的結局。我破天荒地買起了《時代周刊》《紐約時報》,周刊五美元一本,還不容易買到。真是大牌作家在寫作,生詞生句滿篇飛,希臘詞法國詞莎士比亞詞死英語詞比比皆是。那段時間我每天請胡博士解釋句型詞義,我問胡博士,美國作家常用到“星”字,是不是中國的“希望之星”的意思,比如說“重慶的希望之星”。胡博士說,不是,美國人說的“星”是命運運氣的意思,他等待著好運降臨進入政治局常委。
 

我對一個八十歲的北京老人說過,我活了六十歲,看到了兩次中國最高權力之爭。我十三歲碰到的那次中國一片混亂,這次重慶事件如不及時收尾,後果不堪設想,怎麽共產黨的後代同帝王的後代是一個模子倒出來的。我老了,不管那麽多了,難道一個人除了官運錢運就沒有好運氣了嗎,我思考良久。書店老板找到我,問我下次講什麽,我突然眼睛一亮,就講幸福五大星。我對書店老板掰起了手指,實際上我也是現想現賣:第一是健康;第二是把子女培養成才;第三是有一座帶菜園花園的房子;第四是中年之後有不操勞穩定的收入;第五是意外中了六合大彩。
 

我一講“星”美國人就懂,非常明白是命運的意思。五大星中最重要的健康星也不是想要就有的。美國是全世界對醫學健康保險醫院設施投入最多的國家,水食品空氣也是最幹淨的。美國人五十歲左右死亡率是全世界最高的,美國人一旦活過七十五歲又是全世界最長壽的。我從北京回來後的一年裏,連續看到兩個住在小酒莊附近的五十歲中年人離世,不過他們都非常客氣,走之前先來我這裏道別。唯一開酒莊十六年沒有講過話的是小酒莊對麵開殯儀館的女老板,她喜歡一個人在對麵遛狗,去年我發現她躲我的眼神,知道要出大事了。之後沒幾個月她患肝癌的消息滿天飛,又過了幾個月她閉門不出,今年年初死在家裏,她歲數稍大一些,六十七歲。


03/29/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