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友（X）: 看到你的文章“與網友話故國：慈母可安？遊子何往？”我深有感觸。我現在在海外就學，一直在考慮畢業後能回國做些什麽，能和所有身在國外想為中國做些事情的人做些什麽。

如果你願意的話，我想和你討論一下在不觸及政治的前提下，以一種不彰顯而又能讓普通家庭接受的方式改變社會。 我的想法是這是一件長期的過程，需要10年，20年以至更久的時間。我認為這是一個事業。 它也許和中國社會的漸進改變相吻合；也許會逆流而上。不管如何，需要有人做實事， 以能夠受益廣大普通家庭的方式實現高層麵上精神改造的目的。

胡渙（H）: 回答你的問題，我想到的還是那篇文章裏的話：“先愛自己，再愛國家”。這話可以從兩個角度來理解。

其一，你自己必須最喜歡、熱愛這件事。隻有如此，你才能在從這件事本身中，而不是從別人身上尋求報償。隻有愛你自己，愛你所做的事，你給別人的愛才可能是無條件的。既然你自己決定做這事，你就是在為你自己做事，別人沒有欠你什麽。否則，你就會覺得是在為別人而犧牲，你就一定隻能是為權力欲而工作。我們太習慣於在威權下思想，也太習慣於把自己的威權強加於別人的思想。為權力欲工作的結果隻能是用你的不公正來取代別人的不公正。

其二，社會如此盤根錯節，慣性如此之巨大，相比之下個人的力量如此之渺小，你隻有把自己的力量最大化，才有可能給國家做點有用的事。而這需要的也是你發現最真實的自己。由此想到了被很多人推崇為美國最偉大的散文篇章，愛默生的 Self Reliance。已有中譯，但我不是很滿意，自己嚐試翻譯了一下。由於精力所限，隻譯出了前兩段。與你分享一下：

自強

把那孩子投向岩石叢中吧

給他哺母狼的乳

讓他與狐狸和雄鷹一起過冬吧

他才會擁有臂力和速度

這是我最近讀到的一位畫家的詩作。這樣的詩，不論是何主題，總能給我們的心靈這樣或那樣的啟示；詩句中傳達的感情比其敘述的具體事物更加重要。相信你自己的思想，相信一切對你自己是真實的東西對別人也都是真實的──這就是天才。講出你內心最深處的信念，它就擁有了普適的價值，因為最內心的必將成為最公認的，而最初始的念頭也必將被那最後審判日的號角所證實。摩西、柏拉圖和彌爾頓最偉大的價值就是他們都懂得傾聽心靈的聲音而蔑視書本和傳統，因而能說出不是別人想到的，而是自己想到的東西。人應當學會捕捉自己內心的微光，而不是膜拜古聖先賢們的光環。可是，人們卻毫不猶豫地拋棄自己的思想，隻因為那是自己的思想。在每一部巨著中，我們都會發現那些早已被我們放棄了的思想，帶著一種陌生的高貴走回到我們這裏來。這就是偉大的藝術品給我們的最深刻的教誨。它們教導我們要以最平和而最執拗的態度跟從自己的念頭，即使與其相反的喧囂正響遏行雲。否則，明天某個陌生人便會權威般地談起那些我們曾經有過的想法，而我們隻好慚愧地從他手中接過我們自己的意見。

每個人在成長的過程中早晚會認識到：嫉妒是愚昧，而模仿是自殺；每個人隻能領受屬於他的那一份，不論是好是壞；這世界上雖然物產富饒，但是隻有他在自己的那塊貧瘠土地上辛苦勞作而得的穀物才是他能享用的。他體內的力量是全新的；隻有他自己才知道他能做什麽，而這也隻有在他做過之後才能知曉。某張麵孔、某個人物、某樁事情能在他心中留下印象，而另外一些人和事在他那裏則過目即忘，這並非偶然。某件事之所以能存留在他的記憶中，當然是有前因後果的。它們隻有被我們注意力所及，才會被留意。可我們總是半遮半掩地表述自己，對屬於我們自己的神聖意念感到羞愧。本來，如果我們能把這些意念忠實地表達出來，是會被認真聆聽的。可惜神是不會將他的傑作讓懦夫去昭示的。當一個人用了他的全身心、用了他最大的努力做了一件事時，他會愉悅、釋然；否則，他的心就不會有平安。那將是一封永遠不能到達目的地的郵件。他的天賦、靈感和創造力都會離他而去，與他相伴的將隻有失望。 

我覺得，為理想奮鬥應該是件愉快的事，不是個苦差事。你是你自己的主人，衡量你快樂與否的尺子是在你自己手裏，不要輕易把它拱手送給別人。但是，要耐得住寂寞，因為如果你真想跟從自己的聲音，你就得跟很多誘惑和壓力說“不”。在中國的傳統文化熏陶下，我們都習慣了生活在別人的期望值中。我們奮鬥一生，為的不是自己的真正愛好，而是別人對自己的評價。這樣的價值觀一旦形成，極難扭轉，所以我們惟有用多年的、有意識的努力來挑戰、卸去我們身上的這具沉重枷鎖。

X: 很同意。一個人首先要愛自己，讓自己健康快樂地成長，對自己負責，才會愛家人，更進一步愛朋友，愛自己的工作，愛自己的公司，愛自己的家鄉，然後自然而然的愛國家愛人民。 國內的教育是反的。 先愛國家，個人需要服從國家的需要。 我不知道現在還是不是這樣。 也許這種反的教育在一定階段和某種機製下會是有效的，不過我就我自己而言覺得我不想受這樣的教育，如果我可以選擇的話。 還有一個層麵，一個人隻有愛自己，才能保護自己的利益。愛家人，保護家人的利益。愛家鄉，保護家鄉的利益。愛國家，保護國家的利益。 每個人都有權利保護自己的利益，隻是不是每個人都有能力、有欲望、有勇氣保護自己的利益。

當我看到這篇翻譯的散文的時候，我的第一個反應是：境界好高。“我們要以最平和而最執拗的態度跟從自己的念頭，即使與其相反的喧囂正響遏行雲。” 這句話的要求是很高的；因為它要求一個人有出淤泥而不染的那種自清， 要求一個人麵對眾人非議時獨持己見，要求一個人對自己的價值與價值觀有著堅定的信念。“跟從自己的念頭”， 這其實是最簡單最基本的要求：聽從靈魂中的那一個真和樸素。

由此對應的另外一麵是：自己做是一回事，這相對是簡單的；讓別人跟著做是另外一回事，這才是困難的。有句老話，學生半桶水，老師得有一桶水。可是就算老師有一桶水，要把它倒到學生的桶裏也不是件容易的事。那麽這裏講的就是方法了。

我有些想法，不知從何說起，這裏就隨便提提。有的人說，憲法是美國精神的起源。這其實是本末倒置的。在這個國家，正是人格的獨立，思想的獨立，才會出現麥迪遜和漢密爾頓這樣的人物，才會寫出美國憲法。 但是，一個憲法沒有民眾基礎，沒有意識價值基礎，也是一個空的憲法。假設中國出現了幾個像麥迪遜和漢密爾頓這樣的人物，而且都進入了國家決策層，（這個假設已經是很難了），再假設這幾個人寫出了一部憲法，然後貫徹下去，影響國家的方方麵麵。 這部憲法在中國的土壤裏也許能夠存活，但是絕對無法發育。憲法不是一個死的條規，是一個有機體；她就像一顆種子，所有的法律都是這顆種子萌發出來的。 而在這發育的過程中，需要有大量的有獨立精神的人。這些人在美國的代表就是法官、律師、政客。不否認這些人也在追求自己的利益，但是整體上他們的精神是獨立的，有自己的價值體係的。我說美國的財富不在於他的錢、他的產業、他的科技，美國的財富在於這些人，有獨立精神的人。反顧中國，法官、律師、教授、官員，他們追求的是什麽呢？

這種自上而下的路線是無法成功的。我不完全否認它的價值，一顆種子，就算是再小，也是好的。隻是這顆種子出現的可能性本來就等於零。

那麽既然自上而下走不通，就隻能自下而上了。這也是正確的路，雖然這同樣很難。那麽我感興趣的是怎麽從下而上改變一個社會。“師夷長技而製夷。”這句家喻戶曉的話，真的就是解決之道嗎? 這其實隻是學了別人的表而已。

長話短說，我想，如果我們有1千個，2千個，3千個有些“成就”的人，有著一定“正確價值觀”的人，有著想為“中國做些事情”的人，這些人一起走到農村， 走到小城市，走到千萬戶家庭的麵前，告訴他們怎麽去成功，怎麽培養自己的價值觀，怎樣為自己的家人，為自己的家鄉做事情，10年，20 年，30年以後，中國就會出現一群傳承了優秀品質和正確的價值觀的人，這群人會以萬計，10萬計，100萬計進入社會，做著改變社會的事。

H: 是這樣。美國的財富在於有獨立精神的人。在同胞們高喊著“建設世界一流強國”的口號時，他們中的很多人都沒有意識到中國離一流強國的距離到底在哪裏。可能是“隻緣身在此山中”吧。把中國打造為世界一流強國，與把清華北大打造為世界一流大學麵臨的是相同的挑戰。我記得1979年前後中國提出要在2000年實現“四個現代化”。在那幅理想藍圖中，其中一項指標是年鋼產量八千萬噸。當時我們以為那就是人間天堂。現在中國的年鋼產量是五億噸。我相信從後視鏡中可以看到未來，所以也相信人均GDP不是我們強國之夢的最重要指標。國家為人俯首，不是人為國家俯首，這就是我自己的強國之夢。

我也覺得自上而下的改變是行不通的。退一步講，就算這種改變在某種程度上發生，也不是普通人影響力之內的事，完全用不著我們費時來討論。但是，與其主張自下而上，我更相信自內而外。換句話說，我相信思想的改變是一切改變的出發點（也是終極目的）。如果你發自內心想做一件事，並為之發揮了你所有的聰明才智，並為之努力幾十年，這與你在身不由己中混過一生，其成就的差別何止十倍？每個人都有無窮的潛力，而隻有一件事能讓人發揮出這樣的潛力：內心的改變。

中國人雖然有不少毛病，但有一點是我絕不否認的：才智。所以，我覺得中國還是有可能走上強國之夢的快車道的。舉一個最小的例子，現在中國書店裏賣的書就跟十幾年前很不一樣，跟幾十年前更不一樣。你也許會反問，現在的書店裏不也是庸俗的書占大多數？但我要說，不要把自己的意誌強加於別人。給大家的思想一點自由，它會找到自己的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