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甸:苦難中的恩慈——紀念我的外婆
文章來源: 亞特蘭大筆會2010-11-08 17:47:35


外婆是我母親的母親,也是我心目中最具有偉大母愛的母親。
  

我是外婆從小帶大的。那個年月我的父母醫大畢業被“發配”到高寒偏遠生活極其艱苦的藏區,為了我和妹妹的前途,父母把我和妹妹交給在成都的外婆撫養。外婆把我們從繈褓中的嬰兒一直養育到讀上大學,長大成人。外婆的養育之恩讓我對她有特別深的感情。1995年我在美國讀完碩士,我把我的畢業論文獻給了我的外婆“這位平凡而偉大的中國女性:她在充滿苦難的歲月裏用偉大的母愛獨自辛勤養育了十個兒女和一批第三代,用自己的一生教育了我和她的其他子孫什麽是愛心、堅韌、豁達、寬容和進取。。。” 

 我一直認為外婆的一生是極富傳奇色彩很豐富的一生。20世紀初(1908年)外婆出生在四川宜賓高縣的一個望族之家,家裏很重視讀書教育,所以外婆是大家閨秀加上書香門第出身。外婆的父親思想相當開明,在那個婦女還沒有解放的年代就讓外婆去上新式學校,一直讀到師範學堂,不但學四書五經,也學數理化甚至外語,直到被外公娶走。據說學生時代的外婆非常聰穎美麗,秀外慧中,在我的想象當中就像那些根據瓊瑤小說改編的電視劇中的舊時的女學生。年輕時的外公不但是一個頗有才華的讀書人,而且有革命的誌向和抱負,參加過早期的黃埔軍校,甚至跟周恩來鄧小平等是同學校友。後來跟他弟弟一起參加了共產黨組織,搞學運。有一天國民黨來抓他,他不在宿舍,他弟弟卻在,他弟弟就“頂替”他被抓進監獄,後被國民黨殺害,成為共產黨的“川大英烈”之一。外公後來卻加入了國民黨(盡管他認為三民主義、共產主義各有利弊)。外公在國民黨的政府裏並沒有當過什麽大官,跟外婆倒是相當恩愛,生養了四男六女足足十個之多的兒女。在抗戰的烽煙和動蕩的時局中,外公和外婆攜家帶小,一路輾轉南京、北京、武漢、廣州等地,最後才又回到成都定居。外公在外麵做事,外婆在家相夫教子。國民黨逃離大陸的時候,外公選擇不離開大陸,跟全家人在一起。當時外公也在四川大學任教,頗有中國知識分子迂腐氣的他還以為自己不過是一介書生,新政府不會拿他怎麽樣。但成都解放後不久,外公就在大規模的鎮反運動中以莫須有的罪名被“鎮壓”。  

外公的死對外婆來說不僅是痛失所愛,而且更是自己和自己的兒女苦難的開始。外婆一直沒有再嫁。一個失去了丈夫的女人,沒有正式的工作,卻要獨自撫養十個(不是一個兩個甚至三個五個,而是十個!)兒女,其艱難困苦我想任何旁人都難以想象。為了自己更為了兒女的生存,大家閨秀出身的外婆出去幫人打工,給一家小汽修廠的工人們做飯洗衣服。冰冷的冬天洗一件厚厚的油膩的棉衣,可以掙到一分錢,幫人做飯可以帶回一些殘羹剩飯給饑餓的兒女們吃。後來刮腸衣、糊紙盒,各種各樣的活,無論多重多髒,都幹過。再後來經曆曆次的政治運動,因著外公的“曆史反革命問題”,一家人更是經曆歧視逼迫,飽嚐世態炎涼。外婆的子女,都受到“家庭出身不好”的牽連。我的大姨和我的母親還算讀了大學(師範和醫科,都是不需要學費的),再下麵的就沒有機會上大學了。大舅曾經是成都最好的中學裏麵成績最拔尖的高材生,可就連他也因為“出身問題”不能上大學,被分配到建築隊。其他的兒女後來有的被迫下鄉到農村,有的被分配到偏遠貧寒地區。大姨和我母親畢業以後參加工作,擔負起全家的經濟供養。大姨工作在貴州,十個兒女中的一部分跟著外婆到了貴州,一部分留在成都。從反右到文革,時局愈發混亂,外婆的兒子中一個曾經“偷奔”新疆,差點死在路上;另一個(當時隻有十四五歲)竟因為留在成都無人照顧又遭人誣告而被抓去“勞教”,這一“勞教”就是幾十年,家人都無法領回,受盡了非人殘酷的“專政”,整個的青春在無比慘烈的“勞教”中被剝奪。。。外婆的心是極為悲憫充滿母愛的,我實在不敢想象外婆那顆柔軟的心曾經是怎樣的被憂傷撕裂,母愛的牽掛和傷痛又是怎樣地被苦難浸透。。。  

文革開始後,外婆回到成都,開始養育我和妹妹,同時照顧其他子女和第三代。在那個淒風苦雨的年代,外婆用一種偉大的母愛默默地承受著超乎尋常的勞苦艱辛,堅韌而無私地把自己的全部時間和精力都奉獻給了兒孫。外婆非常勤快,多年的勞碌壓彎了她的脊梁,然而她的身體卻很健壯,我小的時候外婆六七十歲的年紀,每天上街買菜提著菜還能行走如飛。家裏貧窮,外婆於是養成了非常節儉的習慣,自己喜歡吃的東西總舍不得買,但是對我和妹妹,卻是特別的慷慨,逢年過節親戚鄰居送點什麽好吃的,她自己舍不得吃,全都拿給我們吃。外婆燒得一手好菜,用最普通的材料能做出特別美味可口的菜肴,一直到今天我都常常懷念小時候外婆做的家常川菜。外婆對我們孫輩的教育特別關心,不但教我們尊重知識,努力讀書,也教我們懂事明理,與人為善。讀書方麵外婆從來不勉強,我們自己反而知道努力用功。為人處世方麵外婆自己不僅給我們言傳,也給我們身教。外婆生性善良,極富同情心腸。我還記得我們小時候外婆會唱一些悠揚樸實的童謠給我們聽,那些兒歌的內容充滿了對小動物和弱者的憐憫和愛惜。對他人的苦難和不幸,外婆總有很深的同情和悲憫。最難得的是,曆經多年的艱辛和苦難,外婆對曾經幫助過自己和家人的人有很深的感激之情,一直記得別人的恩惠,對傷害過自己和家人的人卻沒有絲毫的怨氣,一直報之以理解和寬容。我小時候我們家住在成都的安順橋邊。在我們家老宅院的隔壁,是另外一個大宅院,裏麵有修得相當好的兩層樓房,住在裏麵的人都是一些老紅軍、老八路、老誌願軍等等和他們的家眷,我們把這個院子叫做“紅軍院壩”。外婆的寬和溫柔和對子孫的優良教育漸漸深得這些地位和條件都比我們家好得多的“老革命”家庭的尊敬和同情,“紅軍院壩”裏的人對我們家多有關心和幫助,我們家的娃娃們也跟他們院子裏的娃娃們成為好朋友,整天在一起玩,完全不覺得有什麽隔閡。幾個“老革命”家庭和一個“曆史反革命”的家庭在那個年代作為鄰居居然不僅和睦相處,而且互相以恩慈相待,在那個充滿批判鬥爭的冷酷歲月裏默默演繹著一股人性中善良一麵的溫馨。  

幾十個看似尋常實不平凡的春秋隨著曆史過去,外婆的兒孫們一個個長大成人。晚年的外婆受到滿堂兒孫們由衷的敬愛和孝順,也受到眾多鄰裏親友的尊敬和羨慕。幾十年的辛勞壓彎了外婆的脊梁,老年的外婆也越來越瘦小,然而外婆的身體狀況卻仍然良好,而且精神上非常健康,人到老年性格反而象小孩子一樣,家人無不為其“返老還童”的心境而感歎。1992年我和妹妹先後來到美國,年底妹妹生孩子,外婆和媽媽一起來美到加州照顧妹妹和旅遊。對長途旅行和新的環境外婆毫無不適,語言不通也不妨礙她老人家跟人比劃著各說各的溝通。我和妹妹一家跟外婆去迪斯尼樂園玩,大家告訴外婆,有些翻滾列車之類的節目(rides)太劇烈,她老人家不能坐,她還戀戀不舍地問“可不可以就坐一個嘛?”我們帶她到外麵觀光,她總是興奮而好奇,不斷讚歎看到的新鮮的東西,看到好的風景,她還讚歎說“美國這個國家真是很美啊”、“萬物真是奇妙啊!”,對自己有這樣的福氣以八十幾歲的高齡出國旅遊探親非常感恩。  

我和妹妹到美國以後先後信主,後來妹妹回國,給已經是九十高齡但頭腦仍然非常清楚的外婆傳了福音,外婆一聽就信主了。妹妹和我高興得不得了。外婆信主後每餐飯前都要禱告,而且常常到屋子外麵的陽台上去禱告。後來視力太差自己讀不了聖經了,還會讓兒孫把聖經讀給她聽。2002年外婆的生日我和妹妹都回國為外婆祝壽,在生日慶典之前外婆接受了點水洗禮。 

我在美國先求學後工作,頭幾年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回過國。不能回去最難受的,就是不能見到外婆。第一次回去的時候見到外婆,老人家已經衰老了很多,她在門口等著,我走到她前麵,她一把抱住我,我蹲下來,淚流滿麵。我的假期不長,很快就需要返回美國了,我們都不大敢跟外婆說。臨別的時候外婆正在生病,她說,你們小時候家裏條件差,我沒有把你們帶好,現在你們有出息了,我也感到安慰。我跪在外婆床前為她禱告,也為她感恩。20031月我在泰國曼穀出差。給家裏打電話,家人告訴我外婆已經病重,我馬上買了機票從曼穀飛回成都。我在她病床前陪她,跟她聊起往事,也跟她談到上帝,談到天堂。看到外婆對自己快要被主接去充滿了盼望,對死亡毫無恐懼,我心裏麵深深感到安慰。外婆去世後,她的喪禮是基督教形式的,有簡潔典雅的白布鮮花和優美感人的唱詩講道。來參加喪禮的眾多的親戚朋友都說這樣的喪禮既隆重肅穆,又發人深思,很感人,也很有意義。外婆走了,但她並沒有離開我們,我深信她隻是卸下了一生的勞苦,睡了,休息了,暫時離開了自己寄居和做客旅的這個不完美的世界。有一天,我們會在天國與她重逢,那時候將不再有苦難和眼淚,而隻有歡笑和感恩。  

外婆的一生,充滿“苦難記憶”,也充滿母愛的恩慈,更充滿上帝的恩典。外婆的一生,讓我們深深感動,也教給我們很多很多。我們將更珍惜生命,努力在世上好好生活,直到在天國與外婆再相見的那一天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