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鮑:浮萍記 - 55 抒懷
文章來源: 亞特蘭大筆會2009-11-29 18:31:59

亞城深秋,紅葉飄落。我收到了一張生日卡,才驀地想起,原來自己的生日快到了。

我很少做生日,常常是在這個日子悄無聲息的溜過去以後,才忽然想起,知道自己又長了一歲。

但今年有點不同。屈指一算,自己剛好五十有五,按照孔聖人的說法,剛好在“知天命”和“耳順”之間,也就是說,已過知天命,卻仍未耳順。而按現代人的標準,大概算是從中年步入老年的分界線吧,盡管自己是老大不願意承認這一點的。

人到了一定歲數,就喜歡懷舊,回首前塵往事,對自己已經過去的大半生,點評點評,盤點盤點。有人建功立業,有人安於平淡;有人故土難離,也有人四海為家。我認為自己是個不太安分的人,小時候就常常有一種冒險的衝動,不喜歡永遠呆在一個地方,而命運也恰恰為我安排了一段漂泊的人生。

回望過去,我覺得自己就像一葉浮萍,總是飄飄蕩蕩,不知何處是歸宿。所以,我把這篇回憶文章定名“浮萍記”。

京山-

我是個沒有什麽鄉土觀念的人,記得小時候填履曆表,籍貫一欄我總是填湖北京山,但那個地方對我來說,隻是一個遙遠的地理名詞而已,因為從我爺爺那輩起,就已離開了家鄉。幾年前我曾去過一次京山,一位遠房的大哥指著遠處的一片菜地告訴我,那裏就是我祖上房子所在的地方。

羅定-

我的出生地,是廣東羅定,一個貧瘠的粵西小縣城。對那裏,我同樣印象模糊。當年我父母都是四野的南下幹部,在那裏搞土改的時候,生下了我。在我4-5歲的時候,父親就奉調離開了,從此,我再也沒有回去過羅定。

雖然我對羅定沒有什麽記憶,但她有一樣令我引以為傲,當年19路軍軍長蔡廷楷就是羅定人,這支部隊也有許多羅定子弟。一二八淞滬抗戰,這些羅定兵口裏喊著“丟那媽”衝鋒陷陣,不少人為國捐軀,現在廣州沙河還有個十九路軍陵園紀念他們。

江門-

這個城市地處珠江三角洲腹地,是個人傑地靈的魚米之鄉。她和我似乎有著某種緣分,因為我人生中有兩段時光是在那裏度過的。從幼兒園到小學一年級,我在江門度過了一段愉快的童年。家門口就是西江,我每天沿著江邊去上學,常常會見到纖夫們拉著船逆江而上,他們赤著腳,赤著膊,有時口裏還吟著號子,拉著纖繩一步一步向前走,仿佛永遠也走不到頭。纖夫,作為人類貧窮和苦難的象征,給我幼小的心靈留下難以磨滅的記憶,對他們,我充滿了深深的同情。

命運再一次把我送到江門,已經是30多年後了,人到中年的我,到那裏是為了謀生,我在那裏工作了將近8年,先是幫老板打工,然後自己也當過老板,商海沉浮,起起落落,把自己人生中一段寶貴光陰留在了那個地方。

珠三角這方水土曾養育過中國近代史上幾位傑出人物,從江門到中山孫文故居和南海康有為故居都隻是一小時車程以內,而梁啟超故居就在咫尺之間的新會,附近就是著名的小鳥天堂,當年巴金的一篇散文讓這個榕樹小島全國知名。

肇慶-

如果有人問我,你老家在那裏?我的腦海通常就會蹦出這個地方 – 肇慶。這是位於廣州以西100公裏的一個小城,南邊是西江,北麵是七星岩風景區,風景如畫。我在那裏度過了少年和青年時代,人生中一些最難忘的記憶都發生在這裏 - 有愉快的往事,也有沉重的回憶;帶過紅衛兵袖章,也做過黑七類崽子;當過工人,也下過農村;還有批林批孔,路線教育,以及考上大學時的欣喜若狂…

可能很多人都不知道,肇慶是一個國家級的風景區,當年陳毅元帥造訪肇慶七星岩後,曾賦詩一首,把她譽為桂林之山和西湖之水的結合。詩雲:

借得西湖水一環,

更移陽溯七堆山。

堤邊添上絲絲柳,

畫幅長留天地間。

廣州-

也叫羊城,中國南方最大的都市。世紀初葉,在這裏,革命者率先舉起反清義旗,進而結束了2000年的皇權統治;世紀末葉,也是在這裏,又率先開始了一次意義同樣深遠的改革。在這裏,我讀完大學,進入一家大國企工作,然後找到自己的另一半,結婚生子。就這樣,在整個80-90年代,我和大多數國人一樣,追隨著曆史的洪流,經曆著徹底顛覆過去 – 不但顛覆過去20年,而且是顛覆過去2000 - 的改變,見證了這場進兩步,退一步,兜兜轉轉,艱難曲折的改革曆程。

深圳-

在這段時間裏,我還在深圳呆了將近4年。如果要問我,對那個地方如何評價?我想我會引用一位詩人對紐約的評價:“如果你愛一個人,送他去紐約吧,因為那裏是天堂;如果你恨一個人,送他去紐約吧,因為那裏是地獄。”我隻需要將城市的名字改一下就行了。

深圳是天堂。這裏集中了中國最優秀的人才和最雄厚的資金,有人白手起家,終成大業;有人巧取豪奪,一夜暴富。這個城市的發展速度,是光速。隻用20年,竟從10來萬人的一個小縣城,膨脹成一個700萬人的超級大都會,這在地球曆史上是從來沒有過的。往往一棟大樓才建好幾年就被拆掉,代之以另一棟更高更豪華的大樓,兩年不去,你就會認不出從前的地方。

深圳是地獄。這裏有無數的合資工廠/血汗工廠,我曾在一家紙品廠當過一名部門小經理,那家工廠每周7/每天24小時運轉,隻分兩班,也就是說,12小時一班,農民工們常年累月,像機器一樣工作,賺取那點微薄的工資。外麵,處處燈紅酒綠,紙醉金迷。有桑拿發廊一條街,還有白粉一條街,更有一條二奶村。光怪陸離,不一而足。

香港-

小時候,有時會見到鄰居的香港親戚回來,他們給我的印象,是舉止斯文,服裝怪異。在學校裏,老師告訴我們,香港是資產階級的臭港,是富人的天堂,窮人的地獄。我也曾和幾個同學偷聽香港的廣播,感覺十分的新奇有趣。在60年代末和70年代初,曾掀起了一股偷渡熱,我所認識的人裏也有跑過去的,但我隻是當作新聞來聽聽,從未想過自己也會去那裏,因為無親無故的,跑過去幹什麽?

想不到的是,在90年代中期,香港回歸前,機緣湊巧之下,我成為一名香港居民。站在旺角街頭,高樓大廈林立,霓虹燈閃爍,我有一種做夢的感覺。

那時許多初到香港的內地人,都以為這裏遍地黃金,就看你會不會撿了。我自忖自己除了英文差一點,別的一點不比那些香港人差,躍躍欲試地就想大幹一場,卻馬上就挨了當頭一棒。

有人慫恿我去炒黃金,還免費舉辦培訓,有人現身說法,幾個回合就本錢翻番。我被打動了,本錢全部投了進去,結果可想而知,一輪大跌,連渣都撈不回。那天晚上,我獨自來到尖沙咀海邊,看著維多利亞港的璀璨燈光,呆坐了一夜。從那一刻起,我才真正知道,什麽是資本主義。

美國,亞城-

浮萍繼續飄蕩,最後竟然會飄洋過海,來到美國。這個國家,曾經是我們這一趟讀書人夢中的國度。在80-90年代初,出國熱持續發燒,我大學的同學走了近一半,其中大部分去了美國。我也曾想盡辦法,希望能搭上這趟車。但在兩次失敗的簽證後,我徹底打消了這個念頭。

當美國領事館的一紙移民通知寄到我手上時,我還真有點茫然。已經年過知天命的我,還要麵對新的誘惑,再作一次人生的選擇。這時,時光已經是21世紀了,中國人的生活和觀念都已大大的改變。去,還是不去?的確是一件費思量的事情。最後,我決定去,帶著妻兒。我們的理由是為了孩子,和許許多多選擇出國的父母一樣。但是,我知道,自己內心深處不時躁動著的那種不安分,也是重要的原因,因為,既然是一葉浮萍,注定了不會永遠停留在一個港灣。

就這樣,我們來到了這個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偉大國家,開始了新的生活。來美沒幾天,我就開車上路,再過幾天,就勇闖85號州際公路。置身於滾滾車流之中,再一次,我又有一種做夢的感覺。

我喜歡美國,喜歡亞特蘭大。喜歡這裏繁花似錦的春天,天高雲淡的夏天和滿目金黃的秋天,冬天差一點,但也不算太冷,還能看到下雪,這對一個南方人來說,還是挺新鮮的。

五十五歲,人生已經過了一大半了, 浮萍啊浮萍,你倦了嗎? 你厭了嗎? 下一個港灣在哪裏? 浮萍問清風,清風呼嘯;浮萍問波浪,波浪翻滾。那就繼續乘著清風,隨著波浪吧,也許有一天,會飄回原來的地方,因為,地球是圓的。

美國,亞特蘭大

2009年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