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察以前是個好客人，後來變得囉嗦了，人也眼見得衰老下去。近幾年很少見到他，更是難以見到他的老母親。上個月的某一天，他們母子竟然一起進來。
正在忙。看到他老母親雖然拄著拐杖，但是仍然精神矍鑠，氣色紅潤，甚感欣慰。算來老人家該是年過九旬了吧？細數初識的時光，大致已有十八九年。日子過得悄無聲息，眼前的人，卻明顯老去。
老奶奶先前還能自己開車出門，現在隻能靠兒子帶她走了。而她的兒子，也已接近七十歲。
以前每次見到她來，都會想，年輕的時候，她該有多麽美啊？垂垂老去的模樣，依舊遮不住渾身的光彩。她的五官很有英格麗褒曼的神韻，端莊大氣。兩隻眼睛脈脈含情，勾人心魄。
她跟我講過她自己的故事，一生嫁過兩個丈夫，第一任丈夫在二戰中犧牲了。瑞察是第二個丈夫的兒子。還有一個大兒子，也住在這座小城，但是很少來往。隻是孫輩們喜歡這位慈祥美麗的奶奶。
瑞察肯定是單身的。他也當過兵，參加過越戰。但是沒有上過戰場，屬於文官。文是他的專業，也是他的愛好。也是他窮困潦倒的主因。
聽到過美國作家發財的嗎？那一定是寫出來暢銷書。瑞察寫的什麽書呢？送過一本給我。我先生翻翻看看，嘴一撇，空洞。寫的是僵屍題材，書的封麵上畫著一個飄飄飄忽忽的略帶抽象的女人影子。
那些年，他還有些精力。寫書出書宣傳書，常常有作者讀者見麵的活動。有一次，他拿了一大摞印刷海報，問我能不能在店裏放一些，給來客宣傳。我一向對文人憐憫，當然不會拒絕。
他挑出最大的一張，掛在一側的牆上。那副專注神情，是讓人感覺到他投入了極大的心力在裏頭。後來問他書的銷路怎麽樣，搖搖頭，下次我也就不再敢問了。
靠書不行，賣書不賺錢，必須要工作。瑞察先後幹了不少工種，光我知道的就有對麵職業學校的老師，電器店的售貨員，信用卡公司的推銷員。
幹老師的時候還不太老，也就六十出頭的樣子吧。那一陣子最常見到他，因為學校就在馬路對麵，走路就來了。他總是背一個沉甸甸的背包，安安靜靜地進來。實際上當老師是很適合他的工作，也不知為什麽就不做了。
聽他說過，這所職業學校，不是正規的學校，是培訓技術工人的。學員全都自費，學校屬於私營。因而學校對學生，就像商場對顧客，是不能批評的。所以課堂上，學生們幹什麽的都有，不好好聽講，老師也沒辦法。
後來他找了個西野司賣電器的工作，當時我就想，天哪，他怎麽能幹那份工？木訥寡言，笨拙緩慢。當個好的銷售員，不能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至少也要機靈敏捷，看人看事兒有個眼力尖兒吧！我很懷疑他能幹得下去。況且收入是靠銷售提成的。
去商場購物的客人，在選擇由誰來為自己服務上，也很有心理學上的學問。一般來說，顧客會很本能地排斥不主動的人。這個過程，大概隻需幾秒鍾，但也就這幾秒鍾，決定你有沒有賺錢的機會。
果不其然，沒過多久，他又改弦更轍了。
這一次，他穿起來西裝，夾著公文包，像個大經理似的進門來談生意。什麽生意呢？他加盟了推銷信用卡刷卡的公司，想先從熟悉的地方入手，於是來找我們。
我一看他那副樣子，就知道他必定一事無成。家裏老板一本正經坐下來和他談細節，我說你別浪費時間了。來談這個事兒的人多了去了，你又不是沒經曆過。給出的利率表麵上看著低，其實暗藏很多貓膩。等你真正簽了約，改換了公司，賬單一來，比人家原來那家高出幾百上千塊錢，到時候你就傻眼了。傻眼就吐累特。
老板做別的事情總是磨磨蹭蹭，對別的人也往往冷冷淡淡，唯獨對瑞察，可熱心著呢。每次見瑞察木木楚楚地進來，他都是趕緊過去和他說話。不但講給他聽很多行業經驗，還十分耐心指導他別人來了是怎樣進入角色，談這個生意的。
我說，你趕緊給他打住，別讓他心存幻想。因為這個卡公司，我是堅決不想換的。店裏所有的事情，網絡，電話，保險，修冰箱，洗爐頭，等等等等。用得好的，就算貴點，也別折騰。這家卡戶，多少人來談，也打不敗人家的價格。幹脆別浪費時間精力，也讓他死了心，趕快去開發其他的客戶。
老板不忍心回絕他。但是該說No的時候，必須說，不能含糊。於是他晚上回家查了這家公司的網評，不得了，原來是個壞的不能再壞的公司。就像強盜流氓一樣，騙你進門，宰你不商量。
第二天瑞察再來的時候，老板就講給他聽。瑞察竟然急了。你不相信我？老板憨憨地哄他，相信相信，我相信你，不相信你推薦的公司。
我可沒那麽大耐心，對這倆人玩的遊戲，早就忍耐夠了。嗨，瑞察，我就是不信你！這事別囉嗦了，在這兒沒戲！
餐館裏人來人往，多少雜活煩事兒啊！既然沒心，白耽誤這個工夫幹什麽呢？真受不了黏黏糊糊的男人。
打那，他就不進來了。偶爾還看見他夾著公文包，在附近幾個商家走來走去。落寞的樣子，估計也是盡碰釘子吃閉門羹。忽然又心生同情。
那麽老實的一個人，赤誠地寫書，執迷於他的文學世界，卻幾乎連自己都養活不了。
過了好久好久，再一次見到他，進門來像陌生客人一樣，東撒西望。這一次，上次的風波與不快都已隨歲月流逝。他還忘不了我們，我們也仍然記得他。
問起他的老母親，他說老母親還好，還在照顧他。
老人家在照顧你？還是你照顧她？
是她在照顧我，照顧我多。我明白，他指的是資助。
在美國，當一個岌岌無名的作家，意味著受窮受寂寞。快七十歲的瑞察，還在啃老。要是老母親不在了呢？
唉，怎麽能這樣想！
願神保佑他們母子，願他老來依然優雅美麗的母親長命百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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