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說萬說張愛玲
文章來源: 美麗的人生2015-11-12 20:26:03

張愛玲這個名字,近些年是被人說濫了的。八十年代初,當我們在國內的大學念著中文係的時候,教科書上,報紙雜誌上,卻從來不出現她的名字。第一次讀她的作品,是因著一位做著文字工作的師兄。在他高樓大廈的辦公桌上,發現一本張愛玲的散文集,視若珍寶。於是,師兄慷慨贈與。

 

近來興起閱讀舊書,千萬書中先挑出張愛玲。一因她的綺麗文字,一因她的傳奇人生。年輕時讀書,不求甚解。許多的深意被忽略,許多的曲折被誤讀。如今,以我飽經滄桑的目光,再來審閱人生,必定洞察到人性的深處,探究出幽遠又深邃的情感潮汐。

 

我先讀了一部關於她的傳記——《她從海上來》。下麵的文字,就是基於這部作品的感觸。這是一部優秀的傳記作品,台灣作家王蕙玲著述。全書二十章,重點描述了張愛玲孤獨無愛的童年,和與胡蘭成的那段傾城之戀。

 

怎麽說她都是個女人。可是,倘若用女人的標準去評判她的一生,這樣一個女人,卻是悲得無法再悲。幼年父母離異,父親紈絝子弟,母親遠渡重洋。後母虛情假意,繼而剝掉畫皮。她縱然錦衣玉食,她縱然出身名門,但那樣的淒涼,那樣的無助,是誰願意要的嗎?跟爸,還是跟媽?在她小小年紀,已是艱難的抉擇。當我看到她被父親幽禁毒打,病到奄奄一息,心痛得眼裏充滿淚水。父親和母親,哪一個是更愛她的呢?沒有一個。他們都隻愛自己。

 

我以母親的心去想,假如是我的女兒在夫家遭受如此殘酷的待遇,縱有千難萬險,也要挺身相救。可是,她的母親,就隻是落落眼淚歎歎氣。到了關鍵時刻,陡然變得冷靜理智,絕不讓感情攪渾秩序。要說父親打她的理由,就更是混賬得可以,原因竟然是張愛玲想跟媽媽去英國讀書。他們是名門之後,他們是貴族豪門,他們的胸懷有因此而開闊嗎?他們的心地有因此而善良嗎?他們有沒有憐憫,有沒有慈悲?對自己的親生骨肉尚且如此,那對外人下人呢?

 

最近的二三十年裏,文學愛好者的隊伍裏多了一個類別:張迷,意即張愛玲的迷戀者和追隨者。迷戀她的文字,也就罷了。追隨她的足跡,為的是什麽?每當我讀報讀到張迷們在上海灘她的故居前流連徘徊,對著那寬大的陽台自作多情,就禁不住想,假惺惺的小資們,張愛玲苦難你想要嗎?張愛玲的悲劇你羨慕嗎?她內心的痛楚,你懂得幾多?她遭受的折磨,你又看到幾分?張愛玲,隻不過是附庸風雅的一個外衣,是顧影自憐的一個參照。多數張迷看到的,是張家的顯赫,門第的高貴。至於她多舛波折的愛情故事,更是大眾用來消費的街邊八卦,與小報花邊何異?

 

說到她與胡蘭成那段盡人皆知的戀情,就真的像是舞台上一出悲喜交集的戲劇。兩人因文而戀,轟動上海。23歲的愛玲情竇初開,墜入情網。麵對未知的情淵,她試圖掙脫過,她試圖疏遠過。但蘭成風流倜,才情橫溢,又閱盡春色,深諳女人。愛玲相比之下簡直就是一個稚嫩的小女生,隻見識過書本上的人情冷暖,世態炎涼。莫說小說裏故事寫得成熟老練,實際上她就一個涉世未深的清純少女。她那荒蕪的缺愛的內心,哪裏能抵擋得住洶湧而來的柔情?就像愛玲的姑姑事後對她母親傾訴說,我是眼見得她“一步一步陷進去”。

 

從她那低到塵埃,再到花謝枯萎,前前後後總共不過三年光景。可這三年,在她一生中,可謂刻骨銘心。沒有陷入情網的人難以體會,當那無形的網張開,人簡直就是無可遁形,無可逃避。愛玲何嚐不知蘭成多情,投入他的懷抱,等同於與痛苦相伴?但那時,就像魔鬼附身,不可自控了。愛情,就是這樣的不可理喻。後來有人評論過,認為如果愛玲選擇桑弧,將會避免最後的悲劇。但那就不是命運了。命運兩個字,已經深刻在每個人的性格裏。以愛玲的冷傲,她心底最軟的部分,注定要為蘭成這樣的人融化。

 

一個老套的問題,蘭成究竟有沒有愛過她?看過紛紛揚揚的評論,有說是的,有說不是的。我認為,如果一時一刻的吸引也算得上愛的話,那就是愛過。但那花火一般短促,一閃即逝,既不能持久,也不能忍耐。新婚不久,就公開出軌的愛情,怎能叫愛?快別玷汙愛這個字吧!

 

王蕙玲在書中,對胡蘭成到武漢旋即與小周相戀的前前後後,描寫得十分冷靜客觀。她並沒有對胡掄起大棒,痛打一頓。也沒有站在偏袒愛玲的立場,大罵蘭成負心薄情。相反,以一般讀者看來,蘭成當時的處境倒是順理成章。生活他需要照顧,小周單純可愛。但如果以現代女性的觀點來看,他那種杯水主義哲學,無論何種理由,都不能說服我,對他同情。小周後來因他坐牢,他信誓旦旦兩年之後必定相救迎娶。他娶了誰呢?他又愛了誰呢?從他一生看,除了他自己,他真的誰也沒愛過。那幾個和他生兒育女的女人,他沒愛過;那危機之中患難與共的女人他沒愛過,那為了他下落不明的女人,他也沒愛過。憑什麽愛愛玲呢?他的愛愛玲,和後世代的張迷有得一比,愛的不過是張家的深宅大院,愛的是愛玲的名貴血統。在他以後的書中,對此津津樂道。

 

看到這一段,真是為愛玲喊冤。她那麽深情,深情地愛著他。明知他已經在外包養了外室,心裏頭還是放不下。直至他避難鄉下,隱姓埋名,還忘不了在女人的溫柔鄉裏取暖。愛玲一往情深,冒險去溫州鄉下探望他,反而被他責備。明眼人早就看的清清楚楚,這個男人,哪裏有愛呢?

 

好在愛玲決斷得足夠決絕。她後來寄信給他,明白地說,“我已經不喜歡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歡我了的。……以後不要來尋我,即使你寫信來,我也是不看的了!”同信寄去的,還有一筆錢,愛玲自己掙來的稿費。

 

一段曠世之情,就這麽煙消雲散了。那傷痛,卻深深地,嵌在她脆弱的心上。直到她死,她有原諒那個人嗎?

 

輾轉香港,寄居美國,是愛玲聰明的決定。雖說她晚境淒涼,但躲過了大陸恐怖的政治運動,她是多麽幸運!在美國,就算她沒能擠進主流文壇,就算她沒能現世安穩,總歸是過著常人該過的日子,躲過了那些噩夢,那讓人驚恐的侮辱和人身攻擊。

 

來美國的時候,她才四十不到。在文學創作營遇到賴雅,相愛結婚。這也是她的宿命。有人說,愛玲嫁他完全是因為居留身份,但賴雅父親一般的關懷,寬厚的胸膛和深沉的愛意,正是愛玲缺少和需要的。我相信他們之間有相濡以沫的感情,兩個人互相取暖,相依為命。賴雅是美國不入流的作家,這個職業在美國,相當於窮困潦倒的代名詞。況且賴雅比愛玲大二十九歲,年老體弱,愛玲為照顧他,付出了許多心血辛苦。她的第二段婚姻,也沒能享受多少幸福。但這段婚姻,卻表現了愛玲的善良和隱忍。賴雅死後,她的人生,才變得更加孤獨寂寞。至此,她連個伴兒都沒有了。此後三十年,孤身一人,再未婚嫁。

 

她的離群索居,遠避俗世,一是她的性格因素,另一個我覺得她根本就看破了紅塵。滾滾紅塵,情男恨女,愛玲早就見怪不怪了。至於最後的客死異鄉,淒涼結局,外人說來無比惋惜,同情,議論中摻雜著各種情緒。她沒有子女,沒有親人,獨自死去。可我覺得,這正應了那句“天底下沒有不散的宴席”。人生的終點,我蘭成,我賴雅,姑姑母親,炎櫻蘇青,還有父親弟弟。這些陪伴過,相處過,生養過,愛恨過的人,通通歸於沉寂。這不就是人生嗎?誰的人生能逃得過這般結局?

 

歎一聲,張愛玲,一世才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