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爸爸講那過去的事情(一)
文章來源: 美麗的人生2014-11-09 15:48:40

爸爸此次來美,算是了卻一樁走出國門看世界的心願。當初公婆自美返國以後,我們立刻著手辦理他們的申請。無奈,中國部分的護照剛剛拿到手,母親就已快速衰弱到無法長途旅行。

 
隨之而來的,就是父親必須日日服侍老伴的飲食起居。一下就是四年。父親總以為這生再無機緣,誰知母親撒手也快。真正沒有拖累她深為依賴的老頭和兒子,讓他得以在有生之年,一踏地球上最強大的國家的土地。
 
父親常說,你媽這輩子對我最好。事實確實如此。
 
成年以後,我和父親的關係就顯得十分疏離。他從不跟我多話,我漸漸也不和他談任何心裏話。甚至電話裏“爸爸”兩個字,都勉強叫不出口。
 
 
父親是老思想嚴重的人,雖然從村裏考出來,尚是年輕學子。但幼年時代被灌輸在腦子裏的觀念,影響一生,左右一生。
 
父女之間關係僵硬的一個關鍵,就是因為我是閨女。閨女在他成長的農村,生來就是別人家的人。因而他對我,總感覺隔了一層。
 
而這次跟我來到美國,在我身邊居住的三個月,可以說是我們關係最為融洽最為親密的一段日子。
 
老人來美,很少喜歡這兒的。首先語言就限製住交往, 再者不會開車局限了活動自由。又沒有朋友,麵對完全陌生的環境,新鮮勁兒過去之後,馬上就會感到孤獨和厭倦。
 
為了好好照顧老爸的身體,每天早上,讓他跟我們一起到店裏上班。中飯之後,再送他回家休息。
 
飯時,是談天說地的最佳時辰。一壺酒,兩個菜,老人家話匣子就打開了。若是與女婿對坐,爺倆兒扯的多是國際局勢,政治曆史。若是和我共餐,就必然是家長裏短,叔舅嬸姨。
 
或許是老了,我也成為大人,父親的話題不再有什麽禁忌。家族裏的人和事,他一路成長的足跡,一一道來。
 
父親生在黃河以北一個叫後裏仁的村子,幼年喪父。他的父親兄弟三人,我那從未謀麵的爺爺,位居長子。現在兄弟三人中的老三,我的三爺爺九十高齡還在世。
 
父親的爺爺是鄉村私塾先生,會給人診醫看病。小時候在老家,見過他拿根不知什麽動物的骨頭,對著太陽劃圈,然後再在求他診治的人身上頭上指指劃劃。
 
那時候我小,也就四五歲的樣子,常跟著一幫同族哥姐到老爺爺的書房扒頭瞧瞄,調皮搗蛋。養他的老,三家輪流轉。他的頭兩個兒子,也就是我的爺爺和二爺爺,都先他而去。那就歸我大爺和二大爺管,當然還有他的三子。
 
二大爺院子裏,西北角上有間小土屋,偏僻安靜,算是他的書房。記得偶爾跟進去看過,炕上幾下,滿滿當當,全是線裝書!
 
老爺爺厚道老實,一輩子怕老婆。父親說,我老奶奶厲害,筘,經常跳著腳地罵人。而那挨罵的,多半是木訥軟弱的老爺爺。
 
老實人,又知書達理,懂醫會文,老爺爺在鄉裏名望很高。而且長壽,85歲辭世,子孫滿堂。葬禮時候,弟弟剛剛蹣跚學步,我們跟在長長的送葬隊伍後頭,看著大人們假裝哭泣。
 
我問爸爸,你爺爺這麽有學問,你的啟蒙教育是他開啟的吧?爸爸說不是。他說小時候調皮,爺爺叫住他給他講經史子集,待睜開眼,孫子們早跑沒影了。
 
老奶奶似乎是個人精,潑辣大膽,敢愛敢恨。仗著給家族貢獻了三個兒子,更是有恃無恐,說一不二。三個兒子裏,她最寵溺就是老三。“天下父母向小兒”,是老奶奶的口頭語,後來也成了我爸爸常說的話。
 
爸爸說,我爺爺還活著的時候,他們兄弟幾人都要下地幹活。到了飯時,老奶奶站在高沿子上的大門口,扯開嗓子喊,“三兒哎——,三兒哎,家來吃飯了!”
 
那另外的兩個兒子呢?在老奶奶心裏,早已沒了他們的位置。喜新厭舊,人的天性啊,甚至體現在親子關係裏。
 
二爺爺聽到娘的喊話,隻氣得火冒三丈,連聲說,別插了,都給她禍害了!往地裏插的不知什麽苗,二爺爺反過來倒著插,全部頭朝下。
 
看來不公平,對人心的傷害是最嚴重的。即便這樣,母親死的時候,二爺爺還是大哭了一場。據說當時他不在家,在外跑買賣做生意,等回到家裏,娘沒了,嚎啕大哭。
 
以我活到中年的人生經驗,感覺好像男性對母親的內心依戀更甚。父親快八十歲了,遇到兒子給的委屈,還常常掉淚,說是“想你奶奶了”。
 
老奶奶對我那不幸年輕就守寡的奶奶非常不友善,我爺爺死後,老奶奶作為婆婆,極盡欺壓之能。她幾次三番逼迫媳婦改嫁,孩子留下,女人走人。好在我奶奶這人,雖然軟弱善良,但心明如鏡。她清楚知道自己有兩個半大的兒子,後半生擁有希望,因而絕不離開。
 
老天也的確不負有心人,奶奶老來算是享了幾年清福。守寡守大的兩個兒子,都盡心盡孝。我爸我媽和大爺大娘都對她很好。
 
再說老奶奶的不公平,父親至今講起仍然義憤填膺。雖然那時他小,但也懂事記事兒了。他說,老奶奶偏心,怎麽個偏法兒呢?每家秋後收成了要進貢,她每每問老大老二家多要幾鬥糧,然後偷偷留給三兒。
 
這讓我想起父親為了弟弟硬要我的房子。他自己,不也如出一轍嗎?老奶奶旗幟鮮明打出旗號,“天下父母向小兒”,為自己的不公平開設證明注腳。他亦理直氣壯地宣稱,“人家都說我偏心,我就是偏心!我就是向著兒子!我兒子沒能耐啊,沒本身啊!”天呢,他不去想想,好好一個兒子,小時候也是聰明伶俐的,怎麽就變得那麽沒本事了呢?
 
原來,是有家族淵源的。
 
那天,父親又講到這段的時候,我試探著問了他一句,您說,不公平是對,還是不對呢?他臉色驟變。為了避免尷尬,防止刺激他產生不快,不再追問。
 
都是自己的孩子,一個娘的孩子,在一個家庭裏,還要搞出三六九等,遠近親疏。歧視和壓迫,在中國人的原生家庭中,是伴隨生命誕生的不缺要素。
 
老奶奶也罷了,鄉村婦人,缺少文化。而父親,可是受過現代文明教育的人,是從事學校教育的從業者,一生都在教書,卻一生在這點上都沒有進步。可見傳統文化對人的深植性影響,永生難變。
 
對曾經遭受過的不平等待遇,尚有切膚之痛。而一旦站在高位,卻馬上變本加厲,施加於人。無論這人是外人,還是家人。從他講述的老奶奶喊“三兒——”,到父親自己氣喘籲籲上樓喊“全兒”,一脈相承。
 
從這三代人的言行,我看不出絲毫反思反省和覺悟。就像先生所說,父親是絕對的好人。好人尚且如此,人性,如何能夠令人信服?
 
具有普世價值的現代民主製度,其建立的基礎就是平等和公正。中國人的血液裏似乎天生就欠缺這個因素。國人津津樂道的是高人一等,崇尚皇權,不重人權。因而民主注定與中國無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