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葛(三):指甲
文章來源: 茶葉蛋2005-06-17 14:17:49
你是否還記得你第一次剪指甲?我不記得,我太小了。第一次剪指甲應該是父母剪的吧?但是父母也不一定記得,因為太久了。

我爸爸記得。給我第一次剪指甲是我出生後的二十天,上午九點鍾。

父親說,那是個大晴天,很溫暖,光線很好,是麵對著窗口剪的。那時我很小。到底有多小,我沒有辦法知道,先估計一下吧。我生下來時五十厘米長,手臂大概就二十多厘米吧。那麽手掌呢,應該隻有一寸長了。那麽,手指呢?手指上的指甲呢?小手指的小指甲呢?有兩毫米嗎?指甲上要剪掉的部分又有多大呢?要剪得平滑,那麽剪掉後的形狀應該是一個彎月的弧形吧?

天啦。我都不可以想象。那麽小怎麽剪!可是不剪不行啊,臉上會被自己抓出血,留下痕印。有時候,我抱別人的孩子,臉上老被抓,好疼呢。我想,嘿嘿,我小時候沒有抓疼過別人。爸爸會給我剪指甲。

奶奶說,那麽小的孩子不容易剪指甲,有些母親就在孩子睡覺時把小手包起來,以免抓破自己的臉。還有的,就用嘴來咬孩子的指甲。可是我的爸爸不信邪,非要用指甲剪來剪。他自認為有0.05毫米的分辨率,一定行的。他買來了最小的指甲剪。盡管如此,他承認,那是他一輩子做過的最細致的事。因為,他的工作對象不是一個機器,或者一張圖紙,而是他的女兒的小手上的小手指上的小指甲。與其說是用高超的技術來做,還不如說是用心來做。

為什麽是爸爸呢?因為那時媽媽還在月子裏。其實奶奶那段時間也在,但母親說,月子裏爸爸沒讓任何人洗過尿布,除了他自己。

這樣,一開始定位就這樣了,我的指甲就一直是父親剪,形成約定俗成的習慣了。在我的記憶裏,印象最深刻的是,到了剪指甲的時候,我可以爬到父母的大床上,躺在他倆之間。一般都是在晚上洗好澡以後。我們家有個剪指甲的一套小工具,不鏽鋼的外殼,裏麵有大小指甲剪,小剪刀,小銼,小鉤什麽的。然後父親把那個工具套的蓋子打開,先給我剪,剪完了手指甲再剪腳指甲;剪完了我的剪媽媽的,最後是他自己的。於是,三個人,六十個指甲,全都收到那個深深的蓋子裏。每當一個指甲嘣到哪裏,我就去找,然後放進那個小蓋子。我學會了數數字,我喜歡去找那些像月牙兒一樣的指甲。我叫它們瓜子殼。爸爸給媽媽和他自己剪的時候,我總是窩著自己的手等在下麵,生怕指甲嘣跑了。

每當這個時候,我是覺得最舒服,最幸福的了。我不能每天到父母的大床上去玩,但剪指甲的時候是一定可以的。拿指甲剪和剪玩指甲後倒掉指甲的工作是由我做的。但三個人指甲都剪好後,我還可以在大床上玩一回兒。有時候,玩著玩著就睡著了,第二天早上醒來,我發現已經睡在自己的床上了。

我大了些的時候,父母親似乎更忙了。父親給我剪指甲的速度也越來越快,也許越來越急促。有時候還忘了剪,我的指甲就很長。我從四歲開始彈琴跳舞,有時候鋼琴老師看著我的手提醒父親,小蛋的指甲要剪了。父親就很尷尬。最糟糕的一次是我跳舞時把大腳指甲給撇了,也是因為太長了。我看得出爸爸那歉意的眼光。

爸爸給我剪指甲一點也不疼,還很舒服。所以一聽說“剪指甲嘍”我總是很雀躍。但有一次例外。那是我玩上了媽媽的指甲油。我原來隻是模仿媽媽玩一下的,然後想去洗掉。哪裏洗得掉!怎麽也洗不掉,我後悔不已。等到爸爸讓我剪指甲時,我閃爍其辭地找理由躲。爸爸笑咪咪的,也沒有逼我剪。

第二天,爸爸告訴我,說看出媽媽的指甲油少了,問我知道不知道。我心想爸爸真厲害,我隻用了一點點,怎麽看得出少了呢?隻好老老實實地承認用了。後來我發現我上了爸爸的當,他一定是乘我睡覺時偷看了我的指甲。

我的指甲還受過一次難。是我還沒有上學的時候。記得我在院子裏和小朋友玩。院子裏有一顆棠梨樹,一個一個的漂亮小果子很吸引我。我就去采。那樹上有很多的荊棘,也就是那長長的刺釘釘。我沒有注意,一伸手,一個大木刺釘就紮進了我右手的大拇指裏,還斷在裏頭。就在指甲的底下,看得見,卻弄不出來。平時手裏紮了個刺,父親幾下就挑了出來。但這次,爸爸也沒有辦法。那天媽媽上班回不來,爸爸幫我處理。

爸爸最後告訴我,必須把指甲打開。我本來就很疼,這時更感到害怕。但我是個不哭的孩子,打針,摔跤,跌出了血,都不哭。但這一回爸爸也有點擔心了。他說會很疼很疼,能不能還不哭。我說一定!可是手指是特別疼的地方啊!

他找來一個手術刀片,小小的。接著他給我講江姐的故事,說壞人把她的十個指頭都釘滿了釘子,她也沒有哭。又給我講“刮骨療毒”的故事,整個手臂都切開了,關公也沒有哭。爸爸用刀片輕輕地把我的指甲從上到下劃開,切開一個口子,再用針把裏麵的木釘一點一點地取出。說實話,爸爸每稍微動一下,我都疼得渾身發顫,十指連心啊,但是我沒有哭。我看到爸爸頭上豆大的汗珠往下滾。。。

晚上媽媽回來,看到我的手指,她竟然哭了起來。我知道,媽媽和我都是很熬痛的人。她生我的時候,也沒有哭,那天剛巧隻有一班人員,卻又同時有兩個產婦。結果另外一個愛哭的媽媽生的女兒變成了姐姐,本來我該是姐姐的。可是這時媽媽為什麽又哭了呢?看來,肉痛能忍,心痛不能忍。

後來我問媽媽,如果她在家會不會也那樣直接切開指甲,或者打點麻藥?媽媽說,也會那樣盡快弄出來,比較好。最好不要打麻藥。接著,她又意味深長地說,女孩子,可以柔,但不可以弱。

那天晚上,爸爸把院子裏所有我能去的地方的樹都修剪了,把所有可能發生危險的地方都加了保護措施。記得他在屋裏屋外忙了很久。做做,看看。看看,又做做。我的那個指甲花了半年多才長好。也因此,右手大拇指的指甲受到了爸爸特殊的照顧。他經常讓我給他看看。

我自己從小是喜歡做玩具的,折紙啦,勾針啦,剪刀玩得很好,可是我自己卻不會剪指甲。其實不是不會,我是故意不會的。到了中學時代,我開始不好意思讓爸爸剪了,有時也覺得不大方便。我開始打扮自己的指甲。爸爸看我大了,再也不主動叫我剪指甲,所以有時我又覺得心裏空落落的。但是,如果我偶爾主動叫他剪,他從來都沒有拒絕過。

又有好久沒有讓爸爸給剪指甲了。他們現在年紀也大了。我祝願他們長命百歲,哪怕老到頭昏眼花,老得不能自己剪指甲。那時,我會去幫他們剪。


(茶葉蛋寫於2005年父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