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留傳-早逝少年
文章來源: 眼澀2020-06-16 17:03:43

一個17歲的少年從中國萬裏迢迢來到澳大利亞上學,背負著父母的期許和自己對一生的展望,從下飛機的那一刻開始他感覺到腿疼, 誰也沒想到這輕微的腿疼會是惡性腦瘤的最初表現。 不到半年時間, 這個男孩已經在澳大利亞的醫院裏處於完全昏迷狀態。

我被學校派去醫院慰問父母, 那個青春少年臉色黑紫, 被各種醫療器械圍裹,麵目全非。 他的母親坐在床邊早已滿麵淚光,一看到我,眼淚馬上又刷刷的流下來 ,整個談話過程都是如此,以淚洗麵。 這是她的獨生孩子, 她無法接受失去這個孩子的可能, 可是命運似乎在把所有的箭頭指向死亡,她用拒絕和眼淚與命運抗爭 。我們的談話隻能集中在病好的情況下, 根本不能涉及另一麵, 這是一個年輕的生命逼著我們進入的範疇,十七歲生命才剛剛開始啊。

父親忙裏忙外,對我十分周到,似乎沒有多少的悲傷,但是所有重大的決定都必須由他來做。他們已經得到了澳大利亞醫院發出的最後通知,也就是等死通知吧, 澳洲醫學界比較傾向於遵循自然,生死有命,無力回天之時不如放棄。但是他們怎麽能眼睜睜看著獨生兒子在異國他鄉死去?他們寧願失去其他一切換回兒子的生命。父親正在努力聯係各方將兒子運回上海,死馬當作活馬醫,也就是說他們需要包下整個一等艙,將一套醫療設備和兩個醫護人員隨行然後返回。這是一項巨大的工程,不僅耗費巨資,而且費力費時,但是這一對父母傾盡所有的心血和感情去完成他們為兒子做的最後一項努力。 

一個多月以後電話打到了學校,上海的極端方法同樣失效,這位同學在剛滿18歲的幾天之後被正式確認死亡。所有的小留和校長、老師都直瞪瞪的看著我,我突然意識到我是這裏代表中國文化的唯一的成年人, 我必須拿出一套來祭奠這個學校逝去的一位學生。我迅速的搜索頭腦裏所有關於葬禮的記憶,連上網查資料的時間都沒有。 我決定首先為他設置一個靈堂, 由一半學生負責,用黑紗布裝飾了他的遺照, 並在遺照的旁邊點滿了蠟燭;另一半學生則在一位家長的幫助下製作花圈, 所有的中國學生都停了課,加入葬禮的準備。製作花圈的整個過程並不是悲悲切切的, 一位同學的媽媽正好在陪讀,住在不遠處,特意趕過來教同學們怎麽樣用紙疊白花 ,一朵又一朵白花被疊出來的過程中大家都是說說笑笑的, 有的想起小時候參加祖父母葬禮的情況,有的說起以前在學校用白紙疊花紀念領袖的曆史。 對一個生命的懷念和祭奠也不過如此吧,人們不可能每時每刻都悲悲戚戚, 我看到有些批評中國葬禮的人說,中國葬禮上大家吃吃喝喝、打打鬧鬧,沒有肅穆的氣氛,顯示出文化的低劣。其實悲哀的情緒最難持久,也最消耗人的精力,西方的葬禮在完成了下葬的那一刻之後也是喝酒、吃飯、談笑風生的。 

我用竹條先搭了一個架子出來,白花做好以後都被綁上這個架子,儼然一個十分過得去的花圈做好了。又用白紙黑字寫了一個大大的“奠”,掛在花圈的旁邊,使得西方風格明顯的靈堂加上了一些東方的味道。

祭典的儀式開始之後同學們一個接一個肅穆的走上靈堂的前台,將一支蠟燭從旁邊拿起,挪到遺照的麵前,表示自己對亡魂的敬意。沒有人教他們這樣做,第一個不知用了什麽靈感這樣做了以後,其他同學就跟著做了,效果很好。

至於那個大大的花圈和一個奠字,我想起中國人燒紙的習俗,反正這兩樣東西也不可能永遠留著,不如按照中國人通常的習慣燒了它們,也算是對另一個世界的供奉吧。校長給我們指了校園後麵的一塊空地,那天風大,同學們圍成一圈,盡量不讓風吹到花圈和奠字,兩個學生在中間點燃了花圈和字,火越來越大,把整個花圈和奠字燒成一團一團的火焰,人圈也擋不住風了,隻見那幾團火焰向空中飄去,飄散在整個空地。這個葬禮就這麽以灰飛煙滅的形式結束了,大家都不說話,有一種詭異的感覺。那個18歲死去的少年就這樣永遠消失了,但是他還在我的記憶裏,在所有認識他的人的記憶裏,在他父母、親人對他無盡的追思中。 

他的父母加入了中國的一個群體,這群人叫做失獨父母,據說這一群人聚集起來,抱團取暖,互相安慰,他們是中國獨生子女政策實施之後不幸的人。我永遠忘不了那位母親整個談話過程以淚洗麵的情形, 那個時候我剛剛生了自己的女兒,所以沒有直接接觸這個男孩子,但是更能以一個母親的心理去理解這位失獨母親的痛苦。我相信,對於一個母親而言,她年輕的唯一孩子的逝去等於挖走了她的靈魂,從此她靈魂的一半就是追隨兒子到了另一個世界,隻有一半留在人間恍惚過日。人們常說的重創後遺症很少提到失獨母親,好像這個症候隻屬於戰爭中的士兵之類的具有戲劇情節的人士,魯迅創作了祥林嫂,向大家第一個展示重創後遺症的母親形象,卻也沒有引起中國心理學的深入研究。 

從學生們的角度來說,十七八歲的人正是情感充沛的年齡,對於同伴的災難和死亡感受非常強烈。後來我又在許多學校工作過,經曆了高三學生的自殺、車禍等等大事件,才知道澳洲的傳統就是當一個學生逝去,絕對不會要求其他同學化悲痛為力量繼續努力學習,整個年級都會為此停課一天甚至更長,學生們往往抱頭痛哭,互相安慰,即使當年不是好朋友,也會在同一間教室裏紀念曾經一起學習過的時刻。 學校的心理谘詢師會在這些學生中穿梭,提供心理安慰和支持。 我回想我們當年的那個葬禮,也許用中國的一些儀式幫助學生達到了某種心理鎮定和安慰的目的吧。